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h3><br />  白馬這時候年齒已增,腳力已不如少年之時,但仍比常馬奔跑起來快得多,到得黎明時,竟已將五個強盜拋得影蹤不見,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聽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足跡,那五個強盜雖然一時追趕不上,終於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因此竟是絲毫不敢停留。<br /><br />  又奔出十餘里,天已大明,過了幾個沙丘,突然之間,西北方出現了一片山陵,山上樹木蒼蔥,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見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幾個大沙丘將這片山陵遮住了,因此遠處完全望不見。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這是鬼山?為甚麼沙漠上有這許多山,卻從沒聽人說過?」轉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br /><br />  白馬腳步迅捷,不多時到了山前,跟著馳入山谷。只見兩山之間流出一條小溪。白馬一聲歡嘶,直奔到溪邊。李文秀翻身下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再喝幾口,溪水微帶甜味,清涼可口。<br /><br />  突然之間,後腦上忽被一件硬物頂住了,只聽得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裏幹麼?」說的是哈薩克語,李文秀大吃一驚,待要轉身,那聲音道:「我這杖頭對準了你後腦,只須稍一用勁,你立時便重傷而死。」李文秀但覺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覺得頭腦一陣暈眩,當下不敢動彈,心想:「這人會說話,想來不是鬼怪。他又問我到這裏幹麼,那麼自是住在此處之人,不是強盜了。」<br /><br />  那聲音又道:「我問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壞人追我,我逃到了這裏。」那人道:「甚麼壞人?」李文秀:「是許多漢人強盜。」那人道:「甚麼強盜?叫甚麼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們從前是保鏢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強盜。」那人道:「你是漢人嗎?你叫甚麼名字?父親是誰?師父是誰?」李文秀道:「我是漢人。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馬李三,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我沒師父。」那人「哦」的一聲,道:「唔,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你爹爹媽媽呢?」李文秀道:「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他們還要殺我。」<br /><br />  那人「唔」了一聲,道:「站起來!」李文秀站起身來。那人道:「轉過身來。」李文秀慢慢轉身,那人木杖的鐵尖端離開了她後腦,一縮一伸,又點在她喉頭。但他杖上並不使勁,只虛虛的點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詫異,聽到那嘶啞冷酷的嗓音之時,料想背後這人定是十分的兇惡可怖,那知眼前這人卻是個平平常常的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臉,身上穿的是漢人裝束,衣帽都已破爛不堪。但他頭髮鬈曲,卻又不大像漢人。<br /><br />  李文秀道:「老伯伯,請問你尊姓大名?這裏是甚麼地方?」這些客套話,是計老人在跟她講故事時說過的,那老人眼見李文秀容貌嬌美,也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沒名字,也不知道這裏是甚麼地方。」說的是漢語。他居然會說漢語,李文秀大為詫異。<br /><br />  便在此時,遠處蹄聲隱隱響起。李文秀驚道:「強盜來啦,老伯伯,快躲起來。」那人道:「幹麼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強盜惡得很,會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識,何必管我的死活?」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杖尖點在自己喉頭,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們一起騎馬快逃,再遲便來不及了。」<br /><br />  那人將手一甩,要掙脫李文秀的手,那知他這一甩微弱無力,竟掙之不脫。李文秀奇道:「你有病麼?我扶你上馬。」說著雙手托住他腰,將他送上了馬鞍。這人瘦骨伶仃,雖是男子,身重卻還不及骨肉停勻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摔下鞍來。李文秀跟著上馬,坐在他身後扶著他,縱馬向叢山之中進去。<br /><br />  兩人這一耽擱,只聽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五個強人的呼叱之聲也已隱約可聞。那人突然回過頭來,喝道:「你跟他們是一起的,是不是?你們安排了詭計,想騙我上當。」李文秀見他本來臉色憔悴,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眼中也射出兇光,不禁大為害怕,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從來沒見過你,騙你上甚麼當?」那人厲聲道:「你要騙我帶你去高昌迷宮……」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br /><br />  這「高昌迷宮」四字,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曾聽父母親談話中提過幾次,但當時不解,並未在意,現在又事隔十年,這老人又忽然說及,她一時想不起甚麼時候似乎曾聽到人說過,茫然道:「高昌迷宮?那是甚麼啊?」老人見她神色真誠,不似作偽,聲音緩和一些,道:「你當真不知高昌迷宮?」<br /><br />  李文秀搖頭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厲聲問道:「是了甚麼?」李文秀道:「我小時候跟著爹爹媽媽逃來回疆,曾聽他們說過『高昌迷宮』。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麼?」老人疾言厲色的問道:「你爹娘還說過甚麼?可不許瞞我。」李文秀淒然道:「但願我能夠多記得一些爹媽說過的話,便只一個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老伯伯,我常常這樣傻想,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一次,讓我再見上一眼。唉!只要爹媽活著,便天天不停的打我罵我,我也很快活啊。當然,他們永遠不會打我的。」突然之間,她耳中似乎出現了蘇魯克狠打蘇普的鞭子聲,憤怒的斥罵聲。<br /><br />  那老人臉色稍轉柔和,「嗯」了一聲,突然又大聲問:「你嫁了人沒有?」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老人道:「這幾年來你跟誰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計爺爺。」老人道:「計爺爺?他多大年紀了?相貌怎樣?」李文秀對白馬道:「好馬兒,強盜追來啦,快跑快跑。」心想:「在這緊急當兒,你老是問這些不相干的事幹麼?」但見他滿臉疑雲,終於還是說了:「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他滿頭白髮,臉上全是皺紋,他待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識得甚麼漢人?計爺爺家中還有甚麼?」李文秀道:「計爺爺家裏再沒別人了。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別說漢人啦。」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她想起了蘇普和阿曼,心想雖識得他們,也等於不識。<br /><br />  白馬背上乘了兩人,奔跑不快,後面五個強盜追得更加近了,只聽得颼颼幾聲,三枚羽箭接連從身旁掠過。那些強盜想擒活口,並不想用箭射死她,這幾箭只是威嚇,要她停馬。<br /><br />  李文秀心想:「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當即躍下地來,在馬臀一拍,叫道:「白馬,白馬!快帶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沒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竟會捨己助人,叫自己獨自逃開,稍一猶豫,低聲道:「接住我手裏的針,小心別碰著針尖。」李文秀低頭一看,只見他右手兩根手指間挾著一枚細針,當下伸手指拿住了,卻不明其意。老人道:「這針尖上沾了非常毒的毒藥,那些強盜倘若捉住你,只要輕輕一下刺在他們身上,強盜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驚,適才早見到他手中持針,當時也沒在意,看來先前這番對答倘若不滿他意,他已將毒針刺在自己身上了。<br /><br />  那老人催馬快步而去。白馬要停下來等李文秀,那老人提韁揮鞭,不讓白馬等侯。<br /><br />  五乘馬馳近身來,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五個強人見到了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誰也沒想到去追那老頭兒了。<br /><br />  五個強盜紛紛跳下馬來,臉上都是獰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亂跳暗,暗想那老伯伯雖說這毒針能致人死命,但這樣小小一枚針兒,如何擋得住眼前這五個兇橫可怖的大漢,便算真能刺的死一人,可還有四個。還是一針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強人的凌辱。只聽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兒!」便有兩人向她撲了過來。<br /><br />  左首一個漢子砰的一拳,將另一個漢子打翻在地,厲聲道:「你跟我爭麼?」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亂之中,將針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惡強盜,放開我。」那大漢呆呆的瞪著她,突然不動。摔在地下的漢子伸出雙手,抱住李文秀小腿,使勁一拖,將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撐拒,右手前伸,順手一針刺入他胸膛。那大漢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間笑聲中絕,張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動也不動了。<br /><br />  李文秀爬起身來,搶著躍上一匹馬的馬背,縱馬向山中逃去。餘下三個強盜見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點中了穴道,心想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趕。他三個人都不會點穴解穴,要帶兩個同伴去見首領,豈知一摸二人身子,竟在漸漸冰冷,再一探鼻息,已然氣絕身死。<br /><br />  三人大驚之下,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個姓宋的較有見識,解開兩人的衣服一看,只見一人手臂上有一塊錢大黑印,黑印之中,有個細小的針孔,另一人卻是胸口有個黑印。他登時省悟:「這妞兒用針刺人,針上餵有劇毒。」一個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們遠遠的用暗青子打,不讓這小賤人近身便是。」另一個強人姓雲,說道:「知道了她的鬼計,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兒!」話是這麼說,三人終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膽的追進山谷。<br /><br />  李文秀兩針奏功,不禁又驚又喜,但也知其餘三人必會發覺,只要有了防備,決不容自己再施毒針。縱馬正逃之間,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到這兒來!」正是那老人的聲音。<br /><br />  李文秀急忙下馬,聽那聲音從一個山洞中傳出,當即奔進。那老人站在洞口,問:「怎麼樣?」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兩個……兩個強盜,逃了出來。」老人道:「很好,咱們進去。」進洞後見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隨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窄。<br /><br />  行了數十丈,山洞豁然開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處,那三個強人便不敢進來。這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李文秀愁道:「可是咱們也走不出去的。這山洞裏面另有通道麼?」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br /><br />  李文秀想起適才之事,猶然心中驚怕,問道:「伯伯,那兩個強盜給我一刺,忽然一動也不動了,難道當真死了麼?」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針之下,豈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過手去,將毒針遞給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縮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你退開三步。」李文秀覺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這才俯身拾起毒針,放入一個針筒。李文秀這才明白,原來他疑心很重,防備自己突然用毒針刺他。<br /><br />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甚麼剛才你讓馬給我,要我獨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見你身上有病,怕強盜害你。」那老人身子晃了晃,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說到這裏,突然間滿臉肌肉抽動,神情痛苦不堪,額頭不住滲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又過一會,忽然大叫一聲,在地下滾來滾去,高聲呻吟。<br /><br />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但見他身子彎成了弓形,手足痙攣,柔聲道:「是背上痛得厲害麼?」伸手在他腰間輕輕敲擊,又在他臂彎膝彎關節處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漸減,點頭示謝,過了一炷香時分,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來,問道:「你可知我是誰?」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漢人,姓華名輝,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稱『一指震江南』的便是。」<br /><br />  李文秀道:「嗯,是華老伯伯。」華輝道:「你沒聽見過我的名頭麼?」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華輝的名頭當年轟動大江南北,武林中無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無驚異的模樣。<br /><br />  李文秀道:「我爹爹媽媽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來時只八歲,甚麼也不懂。」華輝臉色轉愉,道:「那就是了。你……」一句話沒說完,忽聽洞外山道中有人說道:「定是躲在這兒,小心她毒針!」跟著腳步聲響,三個人一步一停的進來。<br /><br />  ※※※<br /><br />  華輝忙取出一枚毒針,將針尾插入木杖的杖頭,交了給她,指著進口之處,低聲道:「等人進來後刺他背心,千萬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br /><br />  李文秀心想:「這進口處如此狹窄,乘他進來時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麼?」華輝見她臉有遲疑之色,說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聽我話麼?」說話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十分嚴峻。便在此時,只見進口處一柄明晃晃的長刀伸了進來,急速揮動,護住了面門前胸,以防敵人偷襲,跟著便有一個黑影慢慢爬進。<br /><br />  李文秀記著華輝的話,縮在一旁,絲毫不敢動彈。華輝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麼東西?」伸手虛揚。那姓雲的一閃身,橫刀身前,凝神瞧著華輝,防他發射暗器。華輝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頭在他背心上一點,毒針已入肌膚。那姓雲的只覺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聲,就此僵斃。那姓全的緊隨在後,見他又中毒針而死,只道是華輝手發毒針,只嚇得魂飛天外,不及轉身逃命,倒退著手腳齊施的爬了出去。<br /><br />  華輝嘆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區區五個毛賊,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號「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極強,怎地見了五個小強盜,竟沒法對付,說道:「華伯伯,你因為生病,因此武功施展不出,是麼?」華輝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過重誓,如不到生死關頭,決不輕易動武。」李文秀「嗯」的一聲,覺得他言不由衷,剛才明明說「武功已失」,卻又支吾掩飾,但他既不肯說,也就不便追問。<br /><br />  華輝也察覺自己言語中有了破綻,當即岔開話頭,說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其中道理麼?他攻進洞來,全神防備的是前面敵人,你不會武功,襲擊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應手而中。」李文秀點頭道:「伯伯的計策很好。」華輝的江湖閱歷何等豐富,要擺佈這樣一個小毛賊,自是遊刃有餘。<br /><br />  華輝從懷中取出一大塊蜜瓜的瓜乾,遞給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兩個毛賊再也不敢進來了,可是咱們也不能出去。待我想個計較,須得一舉將兩人殺了。要是只殺一人,餘下那人必定逃去報訊,大隊人馬跟著趕來,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見他思慮周詳,智謀豐富,反正自己決計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傷腦筋了,於是飽餐了一頓瓜乾,靠在石壁上養神。<br /><br />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李文秀突然聞到一陣焦臭,跟著便咳嗽起來。華輝道:「不好!毛賊用煙來薰!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堵塞進口之處,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湧進洞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而且內洞甚大,煙霧吹進來之後,又從後洞散出。<br /><br />  如此又相持良久,從後洞映進來的日光越來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間華輝「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動起來。但這時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驚慌,忙又走進去給他推拿揉拍。華輝痛楚稍減,喘息道:「姑……李姑娘,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別這般想,今日遇到強人,不免勞神,休息一會便好了。」華輝搖頭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實說,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針。」<br /><br />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針,幾時中的?是今天麼?」華輝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駭道:「也是這麼厲害的毒針麼?」華輝道:「一般無異。只是我運功抵禦,毒性發作較慢,後來又服了解藥,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照今天這樣痛得厲害,只怕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這枚鬼針,這一十二年中,每天總要大痛兩三場,早知如此,倒是當日不服解藥的好,多痛這一十二年,到頭來又有甚麼好處?」<br /><br />  李文秀胸口一震,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媽媽一起死在強人手中,後來也可少受許多苦楚。<br /><br />  然而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麼?不,也有過快活的時候。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雖然寂寞傷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總是有不少的歡笑和甜蜜。尤其,以前和蘇普在一起的時光。<br /><br />  只見華輝咬緊牙關,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設法把毒針拔了出來,說不定會好些。」華輝斥道:「廢話!這誰不知道?我獨個兒在這荒山之中,有誰來跟我拔針?進山來的沒一個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滿腹疑團:「他為甚麼不到外面去求人醫治,一個人在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麼意思?」顯見他對自己還是存著極大的猜疑提防,但眼看他痛得實在可憐,說道:「伯伯,我來試試。你放心,我決不會害你。」<br /><br />  華輝凝視著她,雙眉緊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似乎始終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頭上的毒針,遞了給他,道:「讓我瞧瞧你背上的傷痕。若是你見我想要害你,你便用毒針刺我吧!」華輝道:「好!」解開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聲驚呼,但見他背上點點斑斑,不知有幾千百處傷疤。華輝道:「我千方百計要挖毒針出來,總是取不出。」<br /><br />  這些傷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著這些傷疤,想起這十二年來他不知受盡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惻然,問道:「那毒針刺在那裏?」華輝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戶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陽穴』。」一面說,一面反手指點毒針刺入的部位,只因時日相隔已久,又是滿背傷疤,早已瞧不出針孔的所在。<br /><br />  李文秀驚道:「共有三枚麼?你說是中了一枚?」華輝怒道:「先前你又沒說要給我拔針,我何必跟你說實話?」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極重,實則是中了三枚毒針後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說曾發下重誓,不得輕易動武,便是所中毒針之數,也少說了兩枚,那麼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顧忌。她實在不喜他這些機詐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這老人也實在可憐,一時也理會不得這許多,心中沉吟,盤算如何為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針。<br /><br />  華輝問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見針尾,你說該當怎樣拔才好?」華輝道:「須得用利器剖開肌肉,方能見到。毒針深入數寸,很難尋著。」說到這裏,聲音已是發顫。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沒帶著小刀。」華輝道:「我也沒刀子。」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長刀說道:「就用這柄刀好了!」那長刀青光閃閃,甚是鋒銳,橫在那姓雲的強人身旁,此時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見之生懼。<br /><br />  李文秀見要用這樣一柄長刀剖割他的背心,大為遲疑。華輝猜知了她的心意,語轉溫和,說道:「李姑娘,你只須助我拔出毒針,我要給你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我不騙你,真的是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銀珠寶,也不用你謝。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華輝心知她天性仁善,雖覺不合情理,仍道:「好吧,那你快些動手。」<br /><br />  李文秀過去拾起長刀,在那姓雲強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幾條布條,以備止血和裹紮傷口,說道:「伯伯,我是盡力而為,你忍一忍痛。」咬緊牙關,以刀尖對準了他所指點的「魄戶穴」旁數分之處,輕輕一割。<br /><br />  刀入肌肉,鮮血迸流,華輝竟是哼也沒哼一聲,問道:「見到了嗎?」這十二年中他熬慣了痛楚,對這利刃一割,竟是絲毫不以為意。李文秀從頭上拔下髮簪,在傷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細針,牢牢的釘在骨中。<br /><br />  她兩根手指伸進傷口,住針尾,用勁一拉,手指滑脫,毒針卻拔不出來,直拔到第四下,才將毒針拔出。華輝大叫一聲,痛得暈了過去。李文秀心想:「他暈了過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露針,跟著將另外兩枚毒針拔出,用布條給他裹紮傷口。<br /><br />  過了好一會,華輝才悠悠醒轉,一睜開眼,便見面前放著三枚烏黑的毒針,恨恨的道:「鬼針,賊針!你們在我肉裏待了十二年,今日總出來了罷。」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救我性命,老夫無以為報,便將這三枚毒針贈送於你。這三枚毒針雖在我體內潛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搖頭道:「我不要。」華輝奇道:「毒針的威力,你親眼見過了。你有此一針在手,誰都會怕你三分。」李文秀低聲道:「我不要別人怕我。」她心中卻是想說:「我只要別人喜歡我,這毒針可無能為力。」<br /><br />  毒針取出後,華輝雖因流血甚多,十分虛弱,但心情暢快,精神健旺,閉目安睡了一個多時辰。睡夢中忽聽得有人大聲咒罵,他一驚而醒,只聽得那姓宋的強人在洞外污言穢語的辱罵,所說的言詞惡毒不堪。顯是他不敢進來,卻是要激敵人出去。<br /><br />  華輝越聽越怒,站起身來,說道:「我體內毒針已去,一指震江南還懼怕區區兩個毛賊?」但一加運氣,勁力竟是提不上來,嘆道:「毒針在我體內停留過久,看來三四個月內武功難復。」耳聽那強盜「千老賊,萬老賊」的狠罵,怒道:「難道我要等你辱罵數月,再來宰你?」又想:「他們若是始終不敢進洞,再僵下去,終於回去搬了大批幫手前來,那可糟了。這便如何是好?」<br /><br />  突然間心念一動,說道:「你姑娘,我來教你一路武功,你出去將這兩個毛賊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學會?沒這麼快吧。」華輝沈吟道:「若是教你獨指點穴、刀法拳法,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練見功極快的的旁門兵刃,必須一兩招間便能取勝。只是這山洞之中,那裏去找甚麼偏門的兵器?」一抬頭間,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邊的葫蘆摘兩個下來,要連著長藤,咱們來練流星鎚。」<br /><br />  李文秀見山洞透光入來之處,懸著十來個枯萎已久的葫蘆,不知是那一年生在那裏的,於是用刀連藤割了兩個下來。華輝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蘆上挖一個孔,灌沙進去,再用葫蘆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為。兩個葫蘆中灌滿了沙,每個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對流星鎚模樣。華輝接在手中,說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爭輝』。」當下提起一對葫蘆流星鎚,慢慢的練了一個姿勢。<br /><br />  這一招「星月爭輝」左鎚打敵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鎚先縱後收,彎過來打敵人背心的「靈台穴」,雖只一招,但其中包含著手勁眼力、盪鎚認穴的諸般法門,又要提防敵人左右閃避,借勢反擊,因此李文秀足足學了一個多時辰,方始出鎚無誤。<br /><br />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學了這麼久!」華輝道:「你一點也不笨,可說是聰明得很。你別小覷這一招『星月爭輝 』,雖是偏門功夫,但變化奇幻,大有威力,尋常人學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這般成就呢。以之對付武林好手,單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兩個毛賊,卻已綽綽有餘。你休息一會,便出去宰了他們吧。」<br /><br />  李文秀吃了一驚,道:「只這一招便成了?」華輝微笑道:「我雖只教你一招,你總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對付兩個小毛賊,還要用兩招麼?你也不怕損了師父的威名?」李文秀應道:「是。」華輝道:「你不想拜我為師麼?」李文秀實在不想拜甚麼師父,不由得遲遲不答,但見他臉色極是失望,到後來更似頗為傷心,甚感不忍,於是跪下來拜了幾拜,叫道:「師父。」<br /><br />  華輝又喜歡,又難過,愴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餘,還能收這樣一個聰明靈慧的弟子。」李文秀淒然一笑,心想:「我在這世上除了計爺爺外,再無一個親人。學不學武功,那也罷了。不過多了個師父,總是多了一個不會害我、肯來理睬我的人。」<br /><br />  華輝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鎚開路,衝將出去,到了寬敞的所在,便收拾了這兩個賊子。」李文秀很有點害怕。華輝怒道:「你既信不過我的武功,何必拜我為師?當年閩北雙雄便雙雙喪生在這招『星月爭輝』之下。這兩個小毛賊的本事,比起閩北雙雄卻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閩北雙雄的武功如何,見他發怒,只得硬了頭皮,搬開堵在洞口的石塊,右手拿了那對葫蘆流星鎚,左手從地下拾起一枚毒針,喝道:「該死的惡賊,毒針來了!」<br /><br />  那姓宋和姓全的兩個強人守在洞口,聽到「毒針來了」四字,只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針,決無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針,可是眼見三個同伴接連命喪毒針之下,卻教他如何敢於托大不理?<br /><br />  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實在不在兩個強人之下。三個人膽戰心驚,終於都過了那十餘丈狹窄的通道。<br /><br />  那姓全的一回頭,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揚,姓全的一慌,腳下一個踉蹌,摔了個觔斗。那姓宋的還道他中了毒針,腳下加快,直衝出洞。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兩人長刀護身,一個道:「還是在這裏對付那丫頭!」一個道:「不錯,她發毒針時也好瞧得清楚些。」<br /><br />  這時夕陽在山,閃閃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臉上,兩人微微側頭,不令日光直射進眼,猛聽得山洞中一聲嬌喝:「毒針來啦!」兩人急忙向旁一閃,只見山洞中飛出兩個葫蘆,李文秀跟著跳了出來。兩人先是吃驚,待見她手中提著的竟是兩個枯槁的葫蘆,不由得失笑,不過笑聲之中,卻也免不了有幾分戒懼。<br /><br />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學了一招武功,實不信單是一招便能管用,幼時雖跟父母學過一些武藝,但父母死後就拋荒了,早已忘記乾淨。她對這兩個面貌兇惡的強人委實害怕之極,若能不鬥,能虛張聲勢的將他們嚇跑,那是最妙不過,於是大聲喝道:「你們再不逃走,我師父一指震江南便出來啦!他老人家毒針殺人,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你們膽敢和他作對,當真好大的膽子!」<br /><br />  這兩個強人都是尋常腳色,「一指震江南」的名頭當年倒也似乎聽見過,但跟他毫無瓜葛,向來不放在心上,相互使個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這丫頭去見霍大爺、陳二爺,至少便是五十兩黃金,管他甚麼震江南、震江北?」齊聲呼叱,分從左右撲上。<br /><br />  李文秀大吃一驚:「他二人一齊上來,這招星月爭輝卻如何用法?」也是華輝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對付兩人齊上。要知對敵過招,千變萬化,一兩個時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br /><br />  李文秀手忙腳亂,向右跳開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搶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兩枚葫蘆揮出,惶急之下,這一招「星月爭輝」只使對了一半,左鎚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鎚卻碰正在他的長刀口上,唰的一響,葫蘆送上去讓刀鋒割開,黃沙飛濺。<br /><br />  那姓宋的正搶步奔到,沒料到葫蘆中竟會有大片黃沙飛出,十數粒沙子鑽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鎚擊出,只因右鎚破裂,少了借助之勢,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卻沒中「靈台穴」。但這一下七八斤重的飛鎚擊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腳,向前一撲,眼也沒睜開,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頭。李文秀叫聲:「啊喲!」左手忙伸手去推,慌亂中忘了手中還持著一枚毒針,這一推,卻是將毒針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雙臂一緊,便此死去。<br /><br />  這強人雖死,手臂卻是抱得極緊,李文秀猛力掙扎,始終擺脫不了。華輝嘆道:「蠢丫頭,學的時候倒頭頭是道,使將起來,便亂七八糟!」提腳在那姓宋的尾閭骨上踢了一腳。那死屍鬆開雙臂,往後便倒。<br /><br />  李文秀驚魂未定,轉頭看那姓全的強人時,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雙目圓睜,一動也不動,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蘆擊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連殺五人,雖說是報父母之仇,又為抵禦強暴,心中總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著兩具屍體,忍不住便哭了出來。<br /><br />  華輝微笑道:「為甚麼哭了?師父教你的這一招『星月爭輝』,可好不好?」李文秀嗚咽道:「我……我又殺了人。」華輝道:「殺幾個小毛賊算得了甚麼?我武功回復之後,就將一身功夫都傳了於你,待此間大事一了,咱們回歸中原,師徒倆縱橫天下,有誰能當?來來來,到我屋裏去歇歇,喝兩杯熱茶。」說著引導李文秀走去左首叢林之後,行得里許,經過一排白樺樹,到了一間茅屋之前。<br /><br />  李文秀跟著他進屋,只見屋內陳設雖然簡陋,卻頗雅潔,堂中懸著一副木板對聯,每一塊木板上刻著七個字,上聯道:「白首相知猶按劍。」下聯道:「朱門早達笑彈冠。」她自來回疆之後,從未見過對聯,也從來沒人教過她讀書,好在這十四個字均不艱深,小時候她母親都曾教過的,文義卻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猶按劍……」華輝道:「你讀過這首詩麼?」李文秀道:「沒有。這十四個字寫的是甚麼?」<br /><br />  華輝文武全才,說道:「這是王維的兩句詩。上聯說的是,你如有個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兩個人頭髮都白了,但你還是別相信他,他暗地裏仍會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還是按著劍柄的好。這兩句詩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瀾』。至於『朱門早達笑談冠』這一句,那是說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雲直上,要是你盼望他來提拔你、幫助你,只不過惹得他一番恥笑罷了。」<br /><br />  李文秀自跟他會面以後,見他處處對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給他拔去體內毒針,他才相信自己並無相害之意,再看了這副對聯,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極大的損害,而且這人恐怕還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憤激,如此戒懼。這時也不便多問,當下自去烹水泡茶。<br /><br />  兩人各自喝了兩杯熱茶。李文秀道:「師父,我得回去啦。」華輝一怔,臉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學武藝了?」<br /><br />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歸,計爺爺一定很牽記我。待我跟他說過之後,再來跟你學武藝。」華輝突然發怒,脹紅了臉,大聲道:「你若是跟他說了,那就永遠別來見我。」李文秀嚇了一跳,低聲道:「不能跟計爺爺說麼?他……他很疼我的啊。」華輝道:「跟誰也不能說。你快立下一個毒誓,今日之事,對誰也不許說起,否則的話,我不許你離開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傷口突然劇痛,「啊」的一聲,暈了過去。<br /><br />  李文秀忙將他扶起,在他額頭潑了些清水。過了一會,華輝悠悠醒轉,奇道:「你還沒走?」李文秀卻問:「你背上很痛麼?」華輝道:「好一些啦。你說要回去,怎麼還不走?」李文秀心想:「計爺爺最多不過心中記掛,但師父重創之後,若是我不留意著照料,說不定他竟會死了。」便道:「師父沒大好,讓我留著服侍你幾日。」華輝大喜。<br /><br />  當晚兩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廳上做了個睡鋪,睡夢之中接連驚醒了幾次,不是夢到突然給強人捉住,便是見到血淋淋的惡鬼來向自己索命。<br /><br />  次晨起身,見華輝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飯後,華輝便指點她修習武功,說道:「你年紀已大,這時起始練上乘武功,已經遲了些。但徒兒資質聰明,師父更不是泛泛之輩。明師收了高徒,還怕些甚麼?五年之後,叫你武林中罕遇敵手。」<br /><br />  如此練了七八日,李文秀練功的進境很快,華輝背上了創口也逐漸平復,她這才拜別師父,騎了白馬回去。華輝沒再逼著她立誓。她回去之後,卻也沒有跟計爺爺說起,只說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遠,幸好遇到一隊駱駝隊,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br /><br />  ※※※<br /><br />  自此每過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華輝處居住數日。她生怕再遇到強人,出來時總是穿了哈薩克的男子服裝。這數日中華輝總是悉心教導她武功。李文秀心靈無所寄託,便一心一意的學武,學了外功又練內功,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師,進境奇快。<br /><br />  這般過了兩年,華輝常常讚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時便可揚名立萬。」但李文秀卻一點也不想回去中原,在江湖上幹甚麼「揚名立萬」的事,但要報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強人時受他們侵害,武功卻非練好不可。在她內心深處,另有一個念頭在激勵:「學好了武功,我能把蘇普搶回來。」只不過這個念頭從來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會滿臉通紅。她雖不敢多想,這念頭卻深深藏在心底,於是,在計老人處的時候越來越少,在師父家中的日子越來越多。計老人問了一兩次見她不肯說,知她從小便性情執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會轉彎回頭,也就不問了。<br /><br />  這一日李文秀騎了白馬,從師父處回家,走到半路,忽見天上彤雲密佈,大漠中天氣說變就變,但見北風越颳越緊,看來轉眼便有一場大風雪。她縱馬疾馳,只見牧人們趕著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鴉雀也一隻都沒有了。快到家時,驀地裏蹄聲得得,一乘馬快步奔來。李文秀微覺奇怪:「眼下風雪便作,怎麼還有人從家裏出來?」那乘馬一奔近,只見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紅羊毛披風,是個哈薩克女子。<br /><br />  李文秀這時的眼力和兩年前已大不相同,遠遠便望見這女子身形嬝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願跟她正面相逢,轉過馬頭,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馬樹後。卻見阿曼騎著馬也向小丘奔來,她馳到丘邊,口中忽哨一聲,小丘上樹叢中竟也有一下哨聲相應。阿曼翻身下馬,一個男人向她奔了過去,兩人擁抱在一起,傳出了陣陣歡笑。那男人道:「轉眼便有大風雪,你怎地還出來?」卻是蘇普的聲音。<br /><br />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風雪,又為甚麼大著膽子在這裏等我?」蘇普笑道:「咱兩個天天在這兒相會,比吃飯還要緊。便落刀落劍,我也會在這裏等你。」<br /><br />  他二人並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話綿綿,李文秀隔著幾株大樹,不由得痴了。他倆的說話有時很響,便聽得清清楚楚,有時變成了喁喁低語,就一句也聽不見。驀地裏,兩人不知說到了甚麼好笑的事,一齊縱聲大笑起來。<br /><br />  但即使是很響的說話,李文秀其實也聽而不聞,她不是在偷聽他們說情話。她眼前似乎看見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也這麼並肩的坐著,也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蘇普,小女卻是她自己。他們在講故事,講甚麼故事,她早忘記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br /><br />  雞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飄下來,落在三匹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蘇普和阿曼笑語正濃,渾沒在意;李文秀卻是沒覺得。雪花在三人的頭髮上堆積起來,三人的頭髮都白了。<br /><br />  幾十年之後,當三個人的頭髮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蘇普和阿曼仍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這般寂寞孤單?她仍牢牢記著別人,別人的心中卻早沒了一絲她的影子?<br /><br />  突然之間,樹枝上唰啦啦的一陣急響,蘇普和阿曼一齊起,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兩人翻身上了馬背。<br /><br />  李文秀聽到兩人的叫聲,一驚醒覺,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頭上、臉上、手上,感到疼痛,忙解下馬鞍下的毛氈,兜在頭上,這才馳馬回家。<br /><br />  將到家門口時,只見廊柱上繫著兩匹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們到我家來幹甚麼?」這時冰雹越下越大,她牽著白馬,從後門走進屋去,只聽得蘇普爽朗的聲音說道:「老伯伯,冰雹下得這麼大,我們只好多耽一會啦。」計老人道:「平時請也請你們不到。我去沖一壺茶。」<br /><br />  自從晉威鏢局一干豪客在這帶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後,哈薩克人對漢人極是憎恨,雖然計老人在當地居住已久,哈薩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將他驅逐離群,但大家對他卻頗為疏遠,若不是逢到大喜慶事,誰也不向他買酒;若不是當真要緊的牲口得病難治,誰也不會去請他來醫。蘇普和阿曼的帳蓬這時又遷得遠了,若不是躲避風雪,只怕再過十年,也未必會到他家來。<br /><br />  計老人走到灶邊,只見李文秀滿臉通紅,正自怔怔的出神,說道:「啊……你回……」李文秀縱起身來,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別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計老人很是奇怪,點了點頭。<br /><br />  過了一會,計老人拿著羊乳酒、乳酪、紅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隱隱聽得蘇普和阿曼的笑語聲從廳堂上傳來,她心底一個念頭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見見他,跟他說幾句話。」但跟著便想到了蘇普的父親的斥罵和鞭子,十年來,鞭子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她心頭響著。<br /><br />  計老人回到灶下,遞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熱茶給她,眼光中流露出慈愛的神色。兩人共居了十二年,便像是親爺爺和親生的孫女一般,互相體貼關懷,可是對方的心底深處到底想著些甚麼,卻誰也不明白。<br /><br />  終究,他們不是骨肉,沒有那一份與生俱來的、血肉相連的感應。<br /><br />  李文秀突然低聲道:「我不換衣服了,假裝是個哈薩克男子,到你這而來避風雪,你千萬別說穿。」也不等計老人回答,從後門出去牽了白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風雪,悄悄走遠。<br /><br />  一直走到里許,才騎上馬背,兜了個圈子,馳向前門。大風雪之中,只覺天上的黑雲像要壓到頭頂來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縱馬奔到門前,伸手敲門,用哈薩克語說道:「借光,借光!」計老人開門出來,也以哈薩克語大聲問道:「兄弟,甚麼事?」<br /><br />  李文秀道:「這場大風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貴處躲一躲。」計老人道:「好極,好極!出門人那有把屋子隨身帶的,已先有兩位朋友在這裏躲避風雪。兄弟請進罷!」說著讓李文秀進去,又問:「兄弟要上那裏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圍子,打從這裏去還有多遠?」心中卻想:「計爺爺裝得真像,一點破綻也瞧不出來。計老人假作驚訝,說道:「啊喲,要上黑石圍子?天氣這麼壞,今天無論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這兒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這可打擾了。」<br /><br />  她走進廳堂,抖去了身上雪花。只見蘇普和阿曼並肩坐著,圍著一堆火烤火。蘇普笑道:「兄弟,我們也是來躲風雪的,請過來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謝!」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蘇普和她八九年沒見,李文秀從小姑娘變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裝,蘇普那裏還認得出?計老人送上飲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詢問三人的姓名,自己說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個哈薩克部落的牧人。<br /><br />  蘇普不住到窗口去觀看天色,其實,單是聽那憾動牆壁的風聲,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擔心道:「你說草屋頂會不會給風揭去?」蘇普道:「我倒是擔心這場雪太大,屋頂吃不住,待會我爬上屋頂去剷一剷雪。」阿曼道:「可別讓大風把你颳下來。」蘇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積得這般厚,便摔下來,也跌不死。」阿曼又道:「牆壁會不會給風吹倒?」蘇普道:「牆壁要是倒了,我站在你身前給你擋風!」其實的茅屋牆壁是用泥磚砌的,泥磚用戈壁灘上的黑泥燒成,很是結實,輕易不會倒垮。<br /><br />  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顫,心中念頭雜亂,不知想些甚麼才好。兒時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邊。他是真的認不出自己呢,還是認出了卻假裝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還是心中並沒忘記,不過不願讓阿曼知道?<br /><br />  天色漸漸黑了,李文秀坐得遠了些。蘇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輕輕說著一些旁人聽來毫無意義、但在戀人的耳中心頭卻是甜蜜無比的情話。火光忽暗忽亮,照著兩人的臉。<br /><br />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br /><br />  ※※※<br /><br />  突然間,李文秀聽到了馬蹄踐踏雪地的聲音。一乘馬正向著這屋子走來。草原上積雪已深,馬足拔起來時很費力,已經跑不快了。<br /><br />  馬匹漸漸行近,計老人也聽見了,喃喃的道:「又是個避風雪的人。」蘇普和阿曼或者沒有聽見,或者便聽見了也不理會,兩人四手相握,偎依著喁喁細語。<br /><br />  過了好一會,那乘馬到了門前,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門來。打門聲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禮貌。計老人皺了皺眉頭,去開了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羊皮襖的高大漢子,虯髯滿腮,腰間掛著一柄長劍,大聲道:「外邊風雪很大,馬走不了啦!」說的哈薩克語很不純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個人打量。計老人道:「請進來。先喝碗酒吧!」說著端了一碗酒給他。那人一飲而盡,坐到了火堆之旁,解開了外衣,只見他腰間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閃亮的短劍。兩柄短劍的劍把一柄金色,一柄銀色。<br /><br />  李文秀一見到這對小劍,心中一凜,喉頭便似一塊甚麼東西塞住了,眼前一陣暈眩,心道:「這是媽媽的雙劍。」金銀小劍三娘子逝世時李文秀雖還年幼,但這對小劍卻認得清清楚楚,決不會錯。她斜眼向這漢子一瞥,認得分明,這人正是當年指揮人眾、追殺他父親的三個首領之一,經過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體態全然變了,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長了十二歲年紀,卻沒多大改變。她生怕他認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這場大風雪,我見不到蘇普,也見不到這賊子。」<br /><br />  計老人道:「客人從那裏來?要去很遠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br /><br />  這時火堆邊圍坐了五個人,蘇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說體己話兒,他向計老人凝視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聽一個人。」計老人道:「誰啊?」蘇普道:「那是我小時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兒的,一個漢人小姑娘……」他說到這裏,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將頭轉開了,不敢瞧他。只聽蘇普續道:「她叫做阿秀,後來隔了八九年,一直沒在見到她。她是跟一位漢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計老人咳嗽了幾聲,想從李文秀臉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轉開了頭,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幾聲,不置可否。<br /><br />  蘇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聽的了,有人說她比天鈴鳥唱得還好。但這幾年來,我一直沒聽到她唱歌。她還住在你這裏麼?」計老人很是尷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說的那個漢人姑娘,我倒也識得。她早死了好幾年啦!」<br /><br />  蘇普吃了一驚,道:「啊,她死了,怎麼會死的?」計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說道:「是生病……生病……」蘇普眼眶微濕,說道:「我小時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給我聽,還說了很多故事。好幾年不見,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計老人嘆道:「唉,可憐的孩子。」<br /><br />  蘇普望著火燄,出了一會神,又道:「她說她爹媽都給惡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這地方來……」阿曼道:「這姑娘很美麗吧?」蘇普道:「那時候我年紀小,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的歌唱得好聽,故事說得好聽……」<br /><br />  那腰中插著小劍的漢子突然道:「你說是一個漢人小姑娘?她父母遭害,獨個兒到這裏來?」蘇普道:「不錯,你也認得她麼?」那漢子不答,又問:「她騎一匹白馬,是不是?」蘇普道:「是啊,那你也見過她了。」那漢子突然站起身來,對計老人厲聲道:「她死在你這兒的?」計老人又含糊的答應了一聲。那漢子道:「她留下來的東西呢?你都好好放著麼?」<br /><br />  計老人向他橫了一眼,奇道:「這干你甚麼事?」那漢子道:「我有一件要緊物事,給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處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然死了……」蘇普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別胡說八道,阿秀怎會偷你的東西?」那漢子道:「你知道甚麼?」蘇普道:「阿秀從小跟我一起,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決不會拿人家的東西。」那漢子嘴一斜,做個輕蔑的臉色,說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東西。」蘇普伸手按住腰間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甚麼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薩克人,說不定便是那夥漢人強盜。」<br /><br />  那漢子走到門邊,打開大門向外張望。門一開,一陣疾風捲著無數雪片直捲進來。但見原野上漫天風雪,人馬已無法行走。那漢子心想:「外面是不會再有人來了。這屋中一個女子,一個老人,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點便倒。只有這個粗豪少年,要費幾下手腳打發。」當下也不放在心上,說道:「是漢人便怎樣?我姓陳,名達海,江湖上外號叫做青蟒劍,你聽過沒有?」<br /><br />  蘇普根本不懂這些漢人的規矩,搖了搖頭,道:「我沒聽見過。你是漢人強盜麼?」陳達海道:「我是鏢師,是靠打強盜吃飯的。怎麼會是強盜了?」蘇普聽說他不是強盜,臉上神色登時便緩和了,說道:「不是漢人強盜,那便好啦!我早說漢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後別再說阿秀拿你東西。」<br /><br />  陳達海冷笑道:「這個小姑娘人都死啦,你還記著她幹麼?」蘇普道:「她活著的時候是我好朋友,死了之後仍舊是我好朋友。我不許人家說她壞話。」陳達海沒心思跟他爭辯,轉頭又問計老人道:「那小姑娘的東西呢?」<br /><br />  李文秀聽到蘇普為自己辯護,心中十分激動:「他沒忘了我,沒忘了我!他還是對我很好。」但聽陳達海一再查問自己留下的東西,不禁奇怪:「我沒拿過他甚麼物事啊,他要找尋些甚麼?」只聽計老人也問道:「客官失落了甚麼東西?那個小姑娘自來誠實,老漢很信得過的,她決計不會拿別人的物事。」<br /><br />  陳達海微一沈吟,道:「那是一張圖畫。在常人是得之無用,但因為那是……那是先父手繪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圖畫。這小姑娘既曾住在這裏,你可曾見過這幅圖麼?」計老人道:「是怎麼樣的圖畫,畫的是山水還是人物?」陳達海道:「是……是山水吧?」<br /><br />  蘇普冷笑道:「是甚麼樣的圖畫也不知道,還誣賴人家偷了你的。」陳達海大怒,唰的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喝道:「小賊,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老爺殺個把人還不放在心上。」蘇普也從腰間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殺一個哈薩克人,只怕沒這麼容易。」阿曼道:「蘇普,別跟他一般見識。」蘇普聽了阿曼的話,把拔出的刀子緩緩還入鞘內。<br /><br />  陳達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張高昌迷宮的地圖,他們在大漠上耽了十二年,踏遍了數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為了找尋李文秀,眼下好容易聽到了一點音訊,他雖生性悍惡,卻也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向蘇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轉頭向計老人說:「那幅畫嘛,也可說是一幅地圖,繪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類。」<br /><br />  計老人身子微微一顫,說道:「你怎……怎知這地圖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陳達海道:「此事千真萬確。你若是將這幅圖尋出來給我,自當重重酬謝。」說著從懷中取出兩隻銀元寶來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br /><br />  計老人沉思片刻,緩緩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陳達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遺物。」計老人道:「這個……這個……」陳達海左手一起,拔出銀柄小劍,登的一聲,插在木桌之上,說道:「甚麼這個那個的?我自己進去瞧瞧。」說著點燃了一根羊脂蠟燭,推門進房。他先進去的是計老人的臥房,一看陳設不似,隨手在箱籠裏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的臥室中去。<br /><br />  他看到床上擺著幾件少女衣服,說道:「哈,他長大了才死啊。」這一次他可搜檢得十分仔細,連李文秀幼時的衣物也都翻了出來。李文秀因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親的手澤,自己年紀雖然大了,不能再穿,但還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陳達海一見到這幾件女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記得十二年前在大漠中追趕她的情景,歡聲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將那臥室幾乎翻了一個轉身,每一件衣服的裏子都割開來細看,卻那裏找得到地圖的影子?<br /><br />  蘇普見他這般蹧蹋李文秀的遺物,幾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給阿曼阻住。計老人偶爾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見她眼望火堆,對陳達海的暴行似乎視而不見。計老人心中難過:「在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甚麼法子?」<br /><br />  李文秀看看蘇普的神情,心中又淒涼,又甜蜜:「他一直記著我,他為了保護我的遺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拼命。」但心中又很奇怪:「這惡強盜說我偷了他的地圖,到底是甚麼地圖?」當日她母親逝世之前,將一塊羊毛手帕塞在她懷內,其時危機緊迫,母親只叫她好好照料自己,別的甚麼也來不及說,母女倆就此分手,從此再不相見。晉威鏢局那一干強人十二年來足跡遍及天山南北,找尋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卻半點也不知情。<br /><br />  陳達海翻尋良久,全無頭緒,心中沮喪之極,回到廳堂後厲聲問道:「她的墳葬在那裏?」計老人一呆,道:「葬得很遠,很遠。」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柄鐵鍬,說道:「你帶我去!」蘇普站起身來,喝道:「你要去幹麼?」陳達海道:「你管得著麼?我要去挖開她的墳來瞧瞧,說不定那幅地圖給她帶到了墳裏。」<br /><br />  蘇普橫刀攔在門口,喝道:「我不許你去動她墳墓。」陳達海舉起鐵鍬,劈頭打去,喝道:「閃開!」蘇普向左一讓,手中刀子遞了出去。陳達海拋開鐵鍬,從腰間拔出長劍,叮噹一聲,刀劍相交,兩人各自向後躍開一步,隨即同時攻上,鬥在一起。<br /><br />  這屋子的廳堂本不甚大,刀劍揮處,計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搶過去拔起陳達海插在桌上的小劍,想要相助蘇普,但他二人鬥得正緊,卻插不下手去。<br /><br />  蘇普這時已盡得他父親蘇魯克的親傳,刀法變幻,招數極是兇悍,初時陳達海頗落下風,心中暗暗驚異:「想不到這個哈薩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時,背後風聲微響,一柄小劍擲了過來,卻是阿曼忽施偷襲。陳達海向右一讓避開,嗤的一聲響,左臂已被蘇普的短刀劃了一道口子。陳達海大怒,唰唰唰連刺三劍,使出他成名絕技「青蟒劍法」來。蘇普但見眼前劍尖閃動,猶如蟒蛇吐信一般,不知他劍尖要刺向何處,一個擋架不及,敵人的長劍已刺到面門,急忙側頭避讓,頸旁已然中劍,鮮血長流。陳達海得理不讓人,又是一劍,刺中蘇普手腕,噹啷一聲,短刀落地。<br /><br />  眼見他第三劍跟著刺出,蘇普無可抵禦,勢將死於非命,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第三劍時,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卻見阿曼一躍而前,攔在蘇普身前,叫道:「不能傷他!」<br /><br />  陳達海見阿曼容顏如花,卻滿臉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動,這一劍便不刺出,劍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這般關心他,這小子是你的情郎麼?」阿曼臉上一紅,點了點頭。陳達海道:「好,你要我饒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風雪一止,你便得跟我走!」<br /><br />  蘇普大怒,吼叫一聲,從阿曼身後撲了出來。陳達海長劍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腳又在他小腿上一掃,蘇普撲地摔倒,那長劍仍是指在他喉頭。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準,只要陳達海真有相害蘇普之意,她立時便出手解救。<br /><br />  李文秀看了陳達海的劍招,知道這時以自己武功,要對付這人可說輕而易舉。他明知自己一出手便可殺了眼前這惡強盜,既報了父母的大仇,又救了心上人的危難,但她竭力忍耐,要看看當蘇普危難之際,阿曼如何反應?當陳達海要強擄阿曼而去時,蘇普又怎生處置?。<br /><br />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說道:「你別刺,我答允了便是。」陳達海大喜,劍尖卻不移開,說道:「你答應明天跟著我走,可不許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悔,你把劍拿開。」陳達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逃不了!」將長劍收入鞘中,拾起銀柄小劍,插回腰帶,又把蘇普的短刀撿起,握在手中。這麼一來,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帶有兵刃,更加不怕各人反抗。他拉起遮住窗戶的毛氈向外瞧了瞧風雪,說道:「這會兒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墳。」<br /><br />  阿曼將蘇普扶在一旁,見他頭頸中汨汨流出鮮血,很是慌亂,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給他裹傷。蘇普從懷中掏出一塊大手帕來,說道:「用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怕,替他包好了傷口,想到自己落入了這強人手裏,不知是否有脫身之機,不禁掉下淚來。蘇普低聲罵道:「狗強盜,賊強盜!」這時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這強盜真的要帶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也是決死一拚。<br /><br />  經過了適才這一場爭鬥,五個人圍在火堆之旁,心情都甚為緊張。陳達海一手持刀,一手拿著酒碗,時時瞧瞧阿曼,又瞧瞧蘇普。屋外北風怒號,捲起一團團雪塊,拍打在牆壁屋頂。誰都沒說話。<br /><br />  李文秀心中在想:「且讓這惡賊再猖狂一會,不忙便殺他。」突然間火堆中一個柴節爆裂了起來,啪的一響,火頭暗了一暗,跟著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臉色清清楚楚。李文秀看到了蘇普頭頸中裹著的手帕,心中一凜,目不轉瞬的瞧著。計老人見到她目光有異,也向那手帕望了幾眼,問道:「蘇普,你這塊手帕是那裏來的?」<br /><br />  蘇普一愣,手撫頭頸,道:「你說這塊手帕麼?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給我的。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牧羊,有一隻大灰狼來咬我們,我殺了那頭狼,但也給狼咬傷了。阿秀就用這手帕給我裹傷……我爹爹不許我見她,我卻一直把她的手帕帶在身邊……」<br /><br />  李文秀聽著這些話時,看出來的東西都模糊了,原來眼中已充滿了淚水。<br /><br />  陳達海一聽,從懷裏摸出一條青布汗巾,交給蘇普,說道:「你用這塊布裹傷,把手怕解下來給我瞧瞧。」蘇普道:「為甚麼?」陳達海喝道:「叫你解下來便解下來。」蘇普怒目不動。阿曼怕陳達海用強,替蘇普解下手怕,交給了他,隨即又用汗巾為蘇普裹傷。<br /><br />  陳達海將那染了鮮血的手帕鋪在桌上,剔亮油燈,俯身細看。他瞪視了一會,突然喜呼:「是了,是了,這便是高昌迷宮的地圖!」伸手抓起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勝。<br /><br />  計老人右臂一動,似欲搶奪手帕,但終於強自忍住。<br /><br />  ※※※<br /><br />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蘇普,蘇普……」又有人大聲叫道:「阿曼,阿曼哪……」蘇普和阿曼同時躍起身來,齊聲叫道:「爹爹在找咱們。」蘇普奔到門邊,待要開門,突覺後頸一涼,一柄長劍架在頸中。陳達海冷冷的道:「給我坐下,不許動!」蘇普無奈,只得頹然坐下。<br /><br />  過了一會,兩個人的腳步聲走到了門口。只聽蘇魯克道:「這是那賊漢人的家嗎?我不進去。」車爾庫道:「不進去?卻到那裏避風雪去?我耳朵都凍得要掉下來啦。」<br /><br />  蘇魯克手中拿著個酒葫蘆,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驅寒氣,這時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寧可凍掉腦袋,也不進漢人家裏。」車爾庫道:「你不進去,在風雪裏凍死了吧,我可要進去了。」蘇魯克道:「我兒子和你女兒都沒找到,怎麼就到賊漢人的家裏躲避?你……你半分英雄氣概也沒有。」車爾庫道:「一路上沒見他二人,定是在那裏躲起來了,不用擔心。別要兩個小的沒找到,兩個老的先凍死了。」<br /><br />  蘇普見陳達海挺起長劍躲在門邊,只待有人進來便是一劍,情勢極是危急,叫道:「爹,不能進來!」陳達海瞪目喝道:「你再出聲,我立時殺了你。」蘇普見父親處境危險,提起凳子向陳達海撲將過去。陳達海側身避開,唰的一劍,正中蘇普大腿。蘇普大叫一聲,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怕敵人又再砍下,一個打滾,滾出數尺。<br /><br />  陳達海卻不追擊,只是舉劍守在門後,心想這哈薩克小子轉眼便能料理,且讓他多活片刻,外面來的二人卻須先行砍翻。<br /><br />  只聽門外蘇魯克大著舌頭叫道:「你要進該死的漢人家裏,我就打你!」說著便是一拳,正好打在車爾庫胸口。車爾庫若在平時,知他醉了,雖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會跟他計較,但這時肚裏的酒也湧了上來,伸足一勾。蘇魯克本已站立不定,給他一絆,登時摔倒,但趁勢抱住了他小腿。兩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滾滾的打了起來。<br /><br />  驀地裏蘇魯克抓起地下一團雪,塞在車爾庫嘴裏,車爾庫急忙伸手亂抓亂挖,蘇魯克樂得哈哈大笑。車爾庫吐出了嘴裏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蘇魯克鼻子上鮮血長流。蘇魯克並不覺得痛,仍是笑聲不絕,卻掀住了車爾庫的頭髮不放。兩人都是哈薩克族中千里馳名的勇士,但酒醉之後相搏,竟如頑童打架一般。<br /><br />  蘇普和阿曼焦急異常,都盼蘇魯克打勝,便可阻止車爾庫進來。但聽得門外砰砰之聲不絕,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又笑又罵,醉話連篇。突然之間,轟隆一聲大響,板門撞開,寒風夾雪撲進門來,同時蘇魯克和車爾庫互相摟抱,著地滾翻而進。板門這一下驀地撞開,卻將陳達海夾在門後,他這一劍便砍不下去。只見蘇魯克和車爾庫進了屋裏,仍是扭打不休。<br /><br />  車爾庫笑道:「你這不進來了嗎?」蘇魯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兩人在地下亂扭,一個要拖著對方出去,另一個卻想按住對方,不讓他動彈。忽然間蘇魯克唱起歌來,又叫:「你打我不過,我是哈薩克第一勇士,蘇普第二,蘇普將來生的兒子第三……你車爾庫第五……」<br /><br />  陳達海見是兩個醉漢,心想那也不足為懼。其時風勢甚勁,只颳得火堆中火星亂飛,陳達海忙用力關上了門。蘇普和阿曼見自己父親滾向火堆,忙過去扶,同時叫:「爹爹,爹爹。」但這兩人身軀沉重,卻那裏扶得起來?<br /><br />  蘇普叫道:「爹,爹!這人是漢人強盜!」<br /><br />  蘇魯克雖然大醉,但十年來念念不忘漢人強盜的深仇大恨,一聽「漢人強盜」四字,登時清醒了三分,一躍而起,叫道:「漢人強盜在那裏?」蘇普向陳達海一指。蘇魯克伸手便去腰間拔刀,但他和車爾庫二人一陣亂打,將刀子都掉在門外雪地之中,他摸了個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殺了他!」<br /><br />  陳達海長劍一挺,指在他喉頭,喝道:「跪下!」蘇魯克大怒,和身撲上,但酒後乏力,沒撲到敵人身前,便已摔倒。陳達海一聲冷笑,揮劍砍下,登時蘇魯克肩頭血光迸現。蘇魯克大聲慘叫,要站起拚命,可是兩條腿便如爛泥相似,說甚麼也站不起來。<br /><br />  車爾庫怒吼縱起,向陳達海奔過去。陳達海一劍刺出,正中他右腿,車爾庫立時摔倒。<br /><br />  計老人轉頭向李文秀瞧去,只見她神色鎮定,竟無懼怕之意。<br /><br />  陳達海冷笑道:「你們這些哈薩克狗,今日一個個都把你們宰了。」阿曼奔上去擋在父親身前,顫聲道:「我答應跟你去,你就不能殺他們。」車爾庫怒道:「不行!不能跟這狗強盜去,讓他殺我好了。」<br /><br />  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條套羊的長索,將圈子套在阿曼的頸裏,獰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虜,是我奴隸!你立下誓來,從今不得背叛我,那就饒了這幾個哈薩克狗子!」<br /><br />  阿曼淚水撲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允,父親和蘇普都要給他殺了,只得起誓道:「安拉真主在上,從今以後,我是我主人的奴隸,聽他一切吩咐,永遠不敢逃走,不敢違背他命令!否則死後墜入火窟,真主永遠降罰。」<br /><br />  陳達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極,今晚既得高昌迷宮地圖,又得了這個如此美貌的少女,當真是幸運無比。他久在回疆,知道哈薩克人虔信回教,只要憑著真主安拉的名起誓,終生不敢背叛,於是一拉長索,說道:「過來,坐在你主人的腳邊!」阿曼心中委屈萬分,只得走到他足邊坐下。陳達海伸手撫摸她頭髮,又撫摸她臉蛋頭頸,阿曼不敢推讓,忍不住放聲大哭。<br /><br />  蘇普這時那裏還忍耐得住,縱身躍起,向陳達海撲去。陳達海長劍挺出,指住他的胸膛。蘇普只須再上前半尺,便是將自己胸口刺入了劍尖。阿曼叫道:「蘇普,退下!」蘇普雙目中如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站在當地,過了好一會,終於一步步的退回,頹然坐倒在地。<br /><br />  陳達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將那塊手帕取出,放在膝頭細看。<br /><br />  計老人忽道:「你怎知道這是高昌迷宮的地圖?」說的是漢語。陳達海心想:「反正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活不過,跟你說了也不妨。」他尋訪十二年,心願終於得償,滿腔歡喜,原是不吐不快,計老人就算不問,他自言自語也要說了出來,他雙手拿著手帕,也以漢語說道:「我們查得千真萬確,高昌迷宮的地圖是白馬李三夫婦得了去。他二人屍身上找不到,定是在他們女兒手裏。這塊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決計不會錯了。」指著手帕,說道:「你瞧,這手帕是絲的,山川沙漠的圖形,是用棉線織在中間。絲是黃絲,棉線也是黃線,平時瞧不出來,但一染上血,棉線吸血比絲多,便分出來了。」<br /><br />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說,黃色的絲帕上染了鮮血,便顯出圖形,不染血之處,卻是一片黃色。當日蘇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顯圖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劍傷,圖形便顯了一大半出來。她至此方才省悟,原來這手帕之中,還藏著這樣的一個大秘密。<br /><br />  蘇魯克和車爾庫所受的傷都並不重,兩人心裏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將這漢人強盜殺了。」車爾庫道:「老人,給我些水喝。」計老人道:「好!」站起來要去拿水。陳達海厲聲喝道:「給我坐著,誰都不許動。」計老人哼了一聲,坐了下來。<br /><br />  陳達海心下盤算:「這幾人如果合力對付我,一擁而上,那可不妙。乘著這兩條哈薩克老狗酒還沒醒,先行殺了,以策萬全。」慢慢走到蘇魯克身前,突然之間拔出長劍,一劍便往他頭上斬落。這一下拔劍揮擊,既突如其來,行動又快極,蘇魯克全無閃避餘裕。蘇普大叫一聲,待要撲上相救,那裏來得及?<br /><br />  陳達海一劍正要砍到蘇魯克頭上,驀聽得呼的一聲響,一物擲向自己面前,來勢奇急,慌亂中顧不得傷人,忙揮劍擋開疾,乒乓一聲響亮,長劍將那物劈開,登時粉碎,原來是一隻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擲他的卻是李文秀。<br /><br />  陳達海大怒,一直見這哈薩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沒去理會,那知竟敢來老虎頭上拍蒼蠅,挺劍指著她罵道:「哈薩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煩了?」<br /><br />  李文秀慢慢解開哈薩克外衣,除了下來,露出裏面的羊皮短襖,以哈薩克語說道:「我不是哈薩克人。我是漢人。」左手指著蘇魯克道:「這位哈薩克伯伯,以為漢人都是強盜壞人。我要他知道,我們漢人並非個個都是強盜,也有好人。」<br /><br />  適才陳達海那一劍,人人都看得清楚,若非李文秀擲碗相救,蘇魯克此刻早已斃命,聽得她這麼說,蘇普首先說道:「多謝你救我爹爹!」蘇魯克卻十分倔強,大聲道:「你是漢人,我不要你救,讓這強盜殺了我好啦。」<br /><br />  陳達海踏上一步,問李文秀:「你是誰?你是漢人,到這裏來幹甚麼?」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搶劫哈薩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薩克人的,就是你這批漢人強盜。」說到這裏,聲音變得甚是苦澀,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強盜作了這許多壞事,蘇魯克也不會這樣憎恨我們漢人。」陳達海大聲道:「是老子便有怎樣?」<br /><br />  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奪她過來,做我的女奴!」<br /><br />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br /><br />  陳達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來奪吧。」長劍一揮,劍刃抖動,嗡嗡作響。<br /><br />  李文秀轉頭對阿曼道:「你憑著真主安拉之名,立過了誓,一輩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過,你給我奪過來,那麼你一輩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薩克人與別族人打仗,俘虜了敵人便當作奴隸,回教的可蘭經中明文規定。奴隸的身分和牲口無別,全無自主之權,聽憑主人支配買賣,主人若給人制服,他的家產、牲口、奴隸都不免屬於旁人。阿曼聽她這麼說,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與其跟了這惡強盜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為主人。」於是點頭道:「是的。」跟著又道:「你……你打不過他的。這強盜武功很好。」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擔心,我打他不過,自然會給他殺了。」雙手一拍,對陳達海道:「上吧!」<br /><br />  陳達海奇道:「你空手跟我鬥?」李文秀道:「殺你這惡強盜,用得著甚麼兵器?」陳達海心想:「這裏個個都是敵人,多挨時刻,便多危險,他自己托大,再好不過。」喝道:「看劍!」利劍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當胸刺去,勢道甚是勁急。<br /><br />  計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萬難抵擋,那知李文秀身形一晃,輕輕巧巧的避過了,搶到陳達海左首,左肘後挺,撞向他的腰間。陳達海叫道:「好!」長劍圈轉,削向她手臂。李文秀飛起右足,踢他手腕,這一招「葉底飛燕」是華輝的絕招之一,李文秀苦練了七八天方才練成,輕巧迅捷,甚是了得。陳達海急忙縮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被踢中,總算對方腳力不甚強勁,陳達海長劍這才沒脫手。他大聲怒吼,躍後一步。計老人「咦」的一聲,驚奇之極。<br /><br />  陳達海撫了撫手腕,挺劍又上,和李文秀鬥在一起。這時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覷了這瘦弱少年,眼見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實了得,當下施展「青蟒劍法」,招招狠毒,要奮力將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師父華輝傳授,身手靈敏,招式精奇,只是從未與人拆招相鬥,臨陣全無經驗,初時全憑著一股仇恨之意,要殺此惡盜為父母報仇,鬥到後來,對敵人的劍法已漸漸摸到了門路,心神慢慢寧定。<br /><br />  計老人這茅屋本甚狹窄,廳中又生了火堆,陳李二人在火堆旁縱躍相搏,劍鋒拳掌相去往往間不逾寸,似乎陳達海每一劍都能制李文秀死命,可是她必定或反打、或閃避,一一拆解。蘇魯克等只看得張大了嘴。計老人卻越看越是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發抖。<br /><br />  兩人鬥到酣處,陳達海一劍「靈舌吐信」,劍尖點向李文秀咽喉。李文秀一低頭,從劍底下撲了上去,左臂一格敵人的右臂,將他長劍掠向外門,雙手已抓住陳達海腰間的兩柄金銀小劍,縮手拔出,挺臂前送,噗的一聲響,同時插入了他左右肩窩。<br /><br />  陳達海「啊」的一聲慘呼,長劍脫手,踉踉蹌蹌的接連倒退,背靠牆壁,只是喘氣。這兩柄小劍插入肩窩,直沒至柄,劍尖從背心穿了出來,他筋脈已斷,雙臂更無半分力氣,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劍,右臂卻那裏抬得起來?<br /><br />  只聽得屋中眾人歡呼之聲大作,大叫:「打敗了惡強盜,打敗了惡強盜!」連蘇魯克也是縱聲大叫。蘇普和阿曼擁抱在一起,喜不自勝。只有計老人卻仍是不住發抖,牙關相擊,格格有聲。<br /><br />  李文秀知他為自己擔心而害怕,走過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將嘴巴湊到他耳畔,低聲道:「計爺爺,別害怕,這惡強盜打我不過。」只覺他手掌冰冷,仍抖得十分厲害。<br /><br />  李文秀轉過頭來,見蘇普緊緊摟著阿曼,心中本來充溢著的勝利喜悅霎時間化為烏有,只覺得自己也在發抖,計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來自己的手掌也變成了冰涼。<br /><br />  她放開了計老人的手,走過去牽住仍是套在阿曼頸中的長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輩子跟著我。」<br /><br />  蘇普和阿曼心中同時一寒,相摟相抱的四隻手臂都鬆了開來。他們知道這是哈薩克世世代代相傳的規矩,是無可違抗的命運。兩人的臉色都變成慘白!<br /><br />  李文秀嘆了口氣,將索圈從阿曼頸中取出,說道:「蘇普喜歡你,我……我不會讓他傷心的。你是蘇普的人!」說著輕輕將阿曼一推,讓她偎倚在蘇普懷裏。<br /><br />  蘇普和阿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齊聲問道:「真的麼?」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蘇普和阿曼分別抓住了她一隻手,不住搖晃,道:「多謝你,多謝你!」<br /><br />  他們狂喜之下,全沒發覺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幾滴眼淚,是從李文秀眼中落下來的淚水。<br /><br />  蘇魯克掙扎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頭重重一拍,說道:「漢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過……不過,恐怕只有你一個!」<br /><br />  車爾庫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我請大家喝酒,請哈薩克的好人喝酒,請漢人的好人喝酒,慶祝抓住了惡強盜,咦!那強盜呢?」<br /><br />  眾人回過頭來,卻見陳達海已然不知去向。原來剛才計爺爺嚇得魂不附體,蘇魯克與車爾庫酒醉未醒,蘇普與阿曼大喜若狂,李文秀瞧著蘇普的模樣,暗自神傷,各有各的心事,沒有人去瞧陳達海,竟給這強盜乘機溜開,從後門中逃走了。<br /><br />  蘇魯克大怒,叫道:「咱們快追!」打開板門,一陣大風颳進來,他腳下兀自無力,身子一晃,摔倒在地。<br /><br />  寒風夾雪,猛惡難當,人人都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阿曼道:「這般大風雪中,諒他也走不遠,勉強掙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風小了,咱們到雪地中找這惡賊的屍首便了。」蘇普點點頭,關上了門。<br /><br />  蘇魯克瞪視著李文秀,過了半晌,說道:「小兄弟,你是哈薩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搖頭道:「不,我是漢人!」蘇魯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漢人,為甚麼反而打倒那個漢人強盜,救我們哈薩克人?」<br /><br />  李文秀道:「漢人中有壞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壞人。」<br /><br />  蘇魯克喃喃的道:「漢人中也有好人?」緩緩搖了搖頭。可是他的性命,他兒子的性命,明明是這個少年漢人救的,卻不由得他不信。<br /><br />  他一生憎恨漢人,現在這信念在動搖了。他惱怒自己,為甚麼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那漢人強盜拚鬥一場,卻要另一個漢人來救了自己的性命?<br /><br />  他一生之中,甚麼事情到了緊要關頭,總是那麼不巧,總是運氣不好。然而,剛才那強盜的長劍已砍到了自己頭頂,幸好那少年及時相救,難道這也是不巧嗎?也是運氣不好麼?<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新修版白馬嘯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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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白馬這時候年齒已增,腳力已不如少年之時,但仍比常馬奔跑起來快得多,到得黎明時,竟已將五個強盜拋得影蹤不見,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聽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足跡,那五個強盜雖然一時追趕不上,終於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因此竟是絲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餘里,天已大明,過了幾個沙丘,突然之間,西北方出現了一片山陵,山上樹木蒼蔥,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見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幾個大沙丘將這片山陵遮住了,因此遠處完全望不見。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這是鬼山?為甚麼沙漠上有這許多山,卻從沒聽人說過?」轉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

  白馬腳步迅捷,不多時到了山前,跟著馳入山谷。只見兩山之間流出一條小溪。白馬一聲歡嘶,直奔到溪邊。李文秀翻身下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再喝幾口,溪水微帶甜味,清涼可口。

  突然之間,後腦上忽被一件硬物頂住了,只聽得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裏幹麼?」說的是哈薩克語,李文秀大吃一驚,待要轉身,那聲音道:「我這杖頭對準了你後腦,只須稍一用勁,你立時便重傷而死。」李文秀但覺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覺得頭腦一陣暈眩,當下不敢動彈,心想:「這人會說話,想來不是鬼怪。他又問我到這裏幹麼,那麼自是住在此處之人,不是強盜了。」

  那聲音又道:「我問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壞人追我,我逃到了這裏。」那人道:「甚麼壞人?」李文秀:「是許多漢人強盜。」那人道:「甚麼強盜?叫甚麼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們從前是保鏢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強盜。」那人道:「你是漢人嗎?你叫甚麼名字?父親是誰?師父是誰?」李文秀道:「我是漢人。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馬李三,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我沒師父。」那人「哦」的一聲,道:「唔,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你爹爹媽媽呢?」李文秀道:「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他們還要殺我。」

  那人「唔」了一聲,道:「站起來!」李文秀站起身來。那人道:「轉過身來。」李文秀慢慢轉身,那人木杖的鐵尖端離開了她後腦,一縮一伸,又點在她喉頭。但他杖上並不使勁,只虛虛的點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詫異,聽到那嘶啞冷酷的嗓音之時,料想背後這人定是十分的兇惡可怖,那知眼前這人卻是個平平常常的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臉,身上穿的是漢人裝束,衣帽都已破爛不堪。但他頭髮鬈曲,卻又不大像漢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請問你尊姓大名?這裏是甚麼地方?」這些客套話,是計老人在跟她講故事時說過的,那老人眼見李文秀容貌嬌美,也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沒名字,也不知道這裏是甚麼地方。」說的是漢語。他居然會說漢語,李文秀大為詫異。

  便在此時,遠處蹄聲隱隱響起。李文秀驚道:「強盜來啦,老伯伯,快躲起來。」那人道:「幹麼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強盜惡得很,會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識,何必管我的死活?」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杖尖點在自己喉頭,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們一起騎馬快逃,再遲便來不及了。」

  那人將手一甩,要掙脫李文秀的手,那知他這一甩微弱無力,竟掙之不脫。李文秀奇道:「你有病麼?我扶你上馬。」說著雙手托住他腰,將他送上了馬鞍。這人瘦骨伶仃,雖是男子,身重卻還不及骨肉停勻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摔下鞍來。李文秀跟著上馬,坐在他身後扶著他,縱馬向叢山之中進去。

  兩人這一耽擱,只聽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五個強人的呼叱之聲也已隱約可聞。那人突然回過頭來,喝道:「你跟他們是一起的,是不是?你們安排了詭計,想騙我上當。」李文秀見他本來臉色憔悴,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眼中也射出兇光,不禁大為害怕,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從來沒見過你,騙你上甚麼當?」那人厲聲道:「你要騙我帶你去高昌迷宮……」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

  這「高昌迷宮」四字,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曾聽父母親談話中提過幾次,但當時不解,並未在意,現在又事隔十年,這老人又忽然說及,她一時想不起甚麼時候似乎曾聽到人說過,茫然道:「高昌迷宮?那是甚麼啊?」老人見她神色真誠,不似作偽,聲音緩和一些,道:「你當真不知高昌迷宮?」

  李文秀搖頭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厲聲問道:「是了甚麼?」李文秀道:「我小時候跟著爹爹媽媽逃來回疆,曾聽他們說過『高昌迷宮』。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麼?」老人疾言厲色的問道:「你爹娘還說過甚麼?可不許瞞我。」李文秀淒然道:「但願我能夠多記得一些爹媽說過的話,便只一個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老伯伯,我常常這樣傻想,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一次,讓我再見上一眼。唉!只要爹媽活著,便天天不停的打我罵我,我也很快活啊。當然,他們永遠不會打我的。」突然之間,她耳中似乎出現了蘇魯克狠打蘇普的鞭子聲,憤怒的斥罵聲。

  那老人臉色稍轉柔和,「嗯」了一聲,突然又大聲問:「你嫁了人沒有?」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老人道:「這幾年來你跟誰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計爺爺。」老人道:「計爺爺?他多大年紀了?相貌怎樣?」李文秀對白馬道:「好馬兒,強盜追來啦,快跑快跑。」心想:「在這緊急當兒,你老是問這些不相干的事幹麼?」但見他滿臉疑雲,終於還是說了:「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他滿頭白髮,臉上全是皺紋,他待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識得甚麼漢人?計爺爺家中還有甚麼?」李文秀道:「計爺爺家裏再沒別人了。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別說漢人啦。」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她想起了蘇普和阿曼,心想雖識得他們,也等於不識。

  白馬背上乘了兩人,奔跑不快,後面五個強盜追得更加近了,只聽得颼颼幾聲,三枚羽箭接連從身旁掠過。那些強盜想擒活口,並不想用箭射死她,這幾箭只是威嚇,要她停馬。

  李文秀心想:「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當即躍下地來,在馬臀一拍,叫道:「白馬,白馬!快帶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沒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竟會捨己助人,叫自己獨自逃開,稍一猶豫,低聲道:「接住我手裏的針,小心別碰著針尖。」李文秀低頭一看,只見他右手兩根手指間挾著一枚細針,當下伸手指拿住了,卻不明其意。老人道:「這針尖上沾了非常毒的毒藥,那些強盜倘若捉住你,只要輕輕一下刺在他們身上,強盜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驚,適才早見到他手中持針,當時也沒在意,看來先前這番對答倘若不滿他意,他已將毒針刺在自己身上了。

  那老人催馬快步而去。白馬要停下來等李文秀,那老人提韁揮鞭,不讓白馬等侯。

  五乘馬馳近身來,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五個強人見到了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誰也沒想到去追那老頭兒了。

  五個強盜紛紛跳下馬來,臉上都是獰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亂跳暗,暗想那老伯伯雖說這毒針能致人死命,但這樣小小一枚針兒,如何擋得住眼前這五個兇橫可怖的大漢,便算真能刺的死一人,可還有四個。還是一針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強人的凌辱。只聽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兒!」便有兩人向她撲了過來。

  左首一個漢子砰的一拳,將另一個漢子打翻在地,厲聲道:「你跟我爭麼?」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亂之中,將針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惡強盜,放開我。」那大漢呆呆的瞪著她,突然不動。摔在地下的漢子伸出雙手,抱住李文秀小腿,使勁一拖,將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撐拒,右手前伸,順手一針刺入他胸膛。那大漢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間笑聲中絕,張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動也不動了。

  李文秀爬起身來,搶著躍上一匹馬的馬背,縱馬向山中逃去。餘下三個強盜見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點中了穴道,心想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趕。他三個人都不會點穴解穴,要帶兩個同伴去見首領,豈知一摸二人身子,竟在漸漸冰冷,再一探鼻息,已然氣絕身死。

  三人大驚之下,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個姓宋的較有見識,解開兩人的衣服一看,只見一人手臂上有一塊錢大黑印,黑印之中,有個細小的針孔,另一人卻是胸口有個黑印。他登時省悟:「這妞兒用針刺人,針上餵有劇毒。」一個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們遠遠的用暗青子打,不讓這小賤人近身便是。」另一個強人姓雲,說道:「知道了她的鬼計,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兒!」話是這麼說,三人終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膽的追進山谷。

  李文秀兩針奏功,不禁又驚又喜,但也知其餘三人必會發覺,只要有了防備,決不容自己再施毒針。縱馬正逃之間,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到這兒來!」正是那老人的聲音。

  李文秀急忙下馬,聽那聲音從一個山洞中傳出,當即奔進。那老人站在洞口,問:「怎麼樣?」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兩個……兩個強盜,逃了出來。」老人道:「很好,咱們進去。」進洞後見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隨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窄。

  行了數十丈,山洞豁然開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處,那三個強人便不敢進來。這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李文秀愁道:「可是咱們也走不出去的。這山洞裏面另有通道麼?」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

  李文秀想起適才之事,猶然心中驚怕,問道:「伯伯,那兩個強盜給我一刺,忽然一動也不動了,難道當真死了麼?」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針之下,豈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過手去,將毒針遞給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縮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你退開三步。」李文秀覺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這才俯身拾起毒針,放入一個針筒。李文秀這才明白,原來他疑心很重,防備自己突然用毒針刺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甚麼剛才你讓馬給我,要我獨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見你身上有病,怕強盜害你。」那老人身子晃了晃,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說到這裏,突然間滿臉肌肉抽動,神情痛苦不堪,額頭不住滲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又過一會,忽然大叫一聲,在地下滾來滾去,高聲呻吟。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但見他身子彎成了弓形,手足痙攣,柔聲道:「是背上痛得厲害麼?」伸手在他腰間輕輕敲擊,又在他臂彎膝彎關節處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漸減,點頭示謝,過了一炷香時分,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來,問道:「你可知我是誰?」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漢人,姓華名輝,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稱『一指震江南』的便是。」

  李文秀道:「嗯,是華老伯伯。」華輝道:「你沒聽見過我的名頭麼?」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華輝的名頭當年轟動大江南北,武林中無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無驚異的模樣。

  李文秀道:「我爹爹媽媽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來時只八歲,甚麼也不懂。」華輝臉色轉愉,道:「那就是了。你……」一句話沒說完,忽聽洞外山道中有人說道:「定是躲在這兒,小心她毒針!」跟著腳步聲響,三個人一步一停的進來。

  ※※※

  華輝忙取出一枚毒針,將針尾插入木杖的杖頭,交了給她,指著進口之處,低聲道:「等人進來後刺他背心,千萬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這進口處如此狹窄,乘他進來時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麼?」華輝見她臉有遲疑之色,說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聽我話麼?」說話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十分嚴峻。便在此時,只見進口處一柄明晃晃的長刀伸了進來,急速揮動,護住了面門前胸,以防敵人偷襲,跟著便有一個黑影慢慢爬進。

  李文秀記著華輝的話,縮在一旁,絲毫不敢動彈。華輝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麼東西?」伸手虛揚。那姓雲的一閃身,橫刀身前,凝神瞧著華輝,防他發射暗器。華輝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頭在他背心上一點,毒針已入肌膚。那姓雲的只覺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聲,就此僵斃。那姓全的緊隨在後,見他又中毒針而死,只道是華輝手發毒針,只嚇得魂飛天外,不及轉身逃命,倒退著手腳齊施的爬了出去。

  華輝嘆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區區五個毛賊,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號「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極強,怎地見了五個小強盜,竟沒法對付,說道:「華伯伯,你因為生病,因此武功施展不出,是麼?」華輝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過重誓,如不到生死關頭,決不輕易動武。」李文秀「嗯」的一聲,覺得他言不由衷,剛才明明說「武功已失」,卻又支吾掩飾,但他既不肯說,也就不便追問。

  華輝也察覺自己言語中有了破綻,當即岔開話頭,說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其中道理麼?他攻進洞來,全神防備的是前面敵人,你不會武功,襲擊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應手而中。」李文秀點頭道:「伯伯的計策很好。」華輝的江湖閱歷何等豐富,要擺佈這樣一個小毛賊,自是遊刃有餘。

  華輝從懷中取出一大塊蜜瓜的瓜乾,遞給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兩個毛賊再也不敢進來了,可是咱們也不能出去。待我想個計較,須得一舉將兩人殺了。要是只殺一人,餘下那人必定逃去報訊,大隊人馬跟著趕來,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見他思慮周詳,智謀豐富,反正自己決計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傷腦筋了,於是飽餐了一頓瓜乾,靠在石壁上養神。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李文秀突然聞到一陣焦臭,跟著便咳嗽起來。華輝道:「不好!毛賊用煙來薰!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堵塞進口之處,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湧進洞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而且內洞甚大,煙霧吹進來之後,又從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從後洞映進來的日光越來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間華輝「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動起來。但這時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驚慌,忙又走進去給他推拿揉拍。華輝痛楚稍減,喘息道:「姑……李姑娘,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別這般想,今日遇到強人,不免勞神,休息一會便好了。」華輝搖頭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實說,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針。」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針,幾時中的?是今天麼?」華輝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駭道:「也是這麼厲害的毒針麼?」華輝道:「一般無異。只是我運功抵禦,毒性發作較慢,後來又服了解藥,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照今天這樣痛得厲害,只怕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這枚鬼針,這一十二年中,每天總要大痛兩三場,早知如此,倒是當日不服解藥的好,多痛這一十二年,到頭來又有甚麼好處?」

  李文秀胸口一震,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媽媽一起死在強人手中,後來也可少受許多苦楚。

  然而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麼?不,也有過快活的時候。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雖然寂寞傷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總是有不少的歡笑和甜蜜。尤其,以前和蘇普在一起的時光。

  只見華輝咬緊牙關,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設法把毒針拔了出來,說不定會好些。」華輝斥道:「廢話!這誰不知道?我獨個兒在這荒山之中,有誰來跟我拔針?進山來的沒一個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滿腹疑團:「他為甚麼不到外面去求人醫治,一個人在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麼意思?」顯見他對自己還是存著極大的猜疑提防,但眼看他痛得實在可憐,說道:「伯伯,我來試試。你放心,我決不會害你。」

  華輝凝視著她,雙眉緊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似乎始終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頭上的毒針,遞了給他,道:「讓我瞧瞧你背上的傷痕。若是你見我想要害你,你便用毒針刺我吧!」華輝道:「好!」解開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聲驚呼,但見他背上點點斑斑,不知有幾千百處傷疤。華輝道:「我千方百計要挖毒針出來,總是取不出。」

  這些傷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著這些傷疤,想起這十二年來他不知受盡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惻然,問道:「那毒針刺在那裏?」華輝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戶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陽穴』。」一面說,一面反手指點毒針刺入的部位,只因時日相隔已久,又是滿背傷疤,早已瞧不出針孔的所在。

  李文秀驚道:「共有三枚麼?你說是中了一枚?」華輝怒道:「先前你又沒說要給我拔針,我何必跟你說實話?」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極重,實則是中了三枚毒針後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說曾發下重誓,不得輕易動武,便是所中毒針之數,也少說了兩枚,那麼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顧忌。她實在不喜他這些機詐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這老人也實在可憐,一時也理會不得這許多,心中沉吟,盤算如何為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針。

  華輝問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見針尾,你說該當怎樣拔才好?」華輝道:「須得用利器剖開肌肉,方能見到。毒針深入數寸,很難尋著。」說到這裏,聲音已是發顫。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沒帶著小刀。」華輝道:「我也沒刀子。」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長刀說道:「就用這柄刀好了!」那長刀青光閃閃,甚是鋒銳,橫在那姓雲的強人身旁,此時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見之生懼。

  李文秀見要用這樣一柄長刀剖割他的背心,大為遲疑。華輝猜知了她的心意,語轉溫和,說道:「李姑娘,你只須助我拔出毒針,我要給你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我不騙你,真的是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銀珠寶,也不用你謝。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華輝心知她天性仁善,雖覺不合情理,仍道:「好吧,那你快些動手。」

  李文秀過去拾起長刀,在那姓雲強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幾條布條,以備止血和裹紮傷口,說道:「伯伯,我是盡力而為,你忍一忍痛。」咬緊牙關,以刀尖對準了他所指點的「魄戶穴」旁數分之處,輕輕一割。

  刀入肌肉,鮮血迸流,華輝竟是哼也沒哼一聲,問道:「見到了嗎?」這十二年中他熬慣了痛楚,對這利刃一割,竟是絲毫不以為意。李文秀從頭上拔下髮簪,在傷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細針,牢牢的釘在骨中。

  她兩根手指伸進傷口,住針尾,用勁一拉,手指滑脫,毒針卻拔不出來,直拔到第四下,才將毒針拔出。華輝大叫一聲,痛得暈了過去。李文秀心想:「他暈了過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露針,跟著將另外兩枚毒針拔出,用布條給他裹紮傷口。

  過了好一會,華輝才悠悠醒轉,一睜開眼,便見面前放著三枚烏黑的毒針,恨恨的道:「鬼針,賊針!你們在我肉裏待了十二年,今日總出來了罷。」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救我性命,老夫無以為報,便將這三枚毒針贈送於你。這三枚毒針雖在我體內潛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搖頭道:「我不要。」華輝奇道:「毒針的威力,你親眼見過了。你有此一針在手,誰都會怕你三分。」李文秀低聲道:「我不要別人怕我。」她心中卻是想說:「我只要別人喜歡我,這毒針可無能為力。」

  毒針取出後,華輝雖因流血甚多,十分虛弱,但心情暢快,精神健旺,閉目安睡了一個多時辰。睡夢中忽聽得有人大聲咒罵,他一驚而醒,只聽得那姓宋的強人在洞外污言穢語的辱罵,所說的言詞惡毒不堪。顯是他不敢進來,卻是要激敵人出去。

  華輝越聽越怒,站起身來,說道:「我體內毒針已去,一指震江南還懼怕區區兩個毛賊?」但一加運氣,勁力竟是提不上來,嘆道:「毒針在我體內停留過久,看來三四個月內武功難復。」耳聽那強盜「千老賊,萬老賊」的狠罵,怒道:「難道我要等你辱罵數月,再來宰你?」又想:「他們若是始終不敢進洞,再僵下去,終於回去搬了大批幫手前來,那可糟了。這便如何是好?」

  突然間心念一動,說道:「你姑娘,我來教你一路武功,你出去將這兩個毛賊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學會?沒這麼快吧。」華輝沈吟道:「若是教你獨指點穴、刀法拳法,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練見功極快的的旁門兵刃,必須一兩招間便能取勝。只是這山洞之中,那裏去找甚麼偏門的兵器?」一抬頭間,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邊的葫蘆摘兩個下來,要連著長藤,咱們來練流星鎚。」

  李文秀見山洞透光入來之處,懸著十來個枯萎已久的葫蘆,不知是那一年生在那裏的,於是用刀連藤割了兩個下來。華輝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蘆上挖一個孔,灌沙進去,再用葫蘆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為。兩個葫蘆中灌滿了沙,每個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對流星鎚模樣。華輝接在手中,說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爭輝』。」當下提起一對葫蘆流星鎚,慢慢的練了一個姿勢。

  這一招「星月爭輝」左鎚打敵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鎚先縱後收,彎過來打敵人背心的「靈台穴」,雖只一招,但其中包含著手勁眼力、盪鎚認穴的諸般法門,又要提防敵人左右閃避,借勢反擊,因此李文秀足足學了一個多時辰,方始出鎚無誤。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學了這麼久!」華輝道:「你一點也不笨,可說是聰明得很。你別小覷這一招『星月爭輝 』,雖是偏門功夫,但變化奇幻,大有威力,尋常人學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這般成就呢。以之對付武林好手,單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兩個毛賊,卻已綽綽有餘。你休息一會,便出去宰了他們吧。」

  李文秀吃了一驚,道:「只這一招便成了?」華輝微笑道:「我雖只教你一招,你總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對付兩個小毛賊,還要用兩招麼?你也不怕損了師父的威名?」李文秀應道:「是。」華輝道:「你不想拜我為師麼?」李文秀實在不想拜甚麼師父,不由得遲遲不答,但見他臉色極是失望,到後來更似頗為傷心,甚感不忍,於是跪下來拜了幾拜,叫道:「師父。」

  華輝又喜歡,又難過,愴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餘,還能收這樣一個聰明靈慧的弟子。」李文秀淒然一笑,心想:「我在這世上除了計爺爺外,再無一個親人。學不學武功,那也罷了。不過多了個師父,總是多了一個不會害我、肯來理睬我的人。」

  華輝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鎚開路,衝將出去,到了寬敞的所在,便收拾了這兩個賊子。」李文秀很有點害怕。華輝怒道:「你既信不過我的武功,何必拜我為師?當年閩北雙雄便雙雙喪生在這招『星月爭輝』之下。這兩個小毛賊的本事,比起閩北雙雄卻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閩北雙雄的武功如何,見他發怒,只得硬了頭皮,搬開堵在洞口的石塊,右手拿了那對葫蘆流星鎚,左手從地下拾起一枚毒針,喝道:「該死的惡賊,毒針來了!」

  那姓宋和姓全的兩個強人守在洞口,聽到「毒針來了」四字,只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針,決無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針,可是眼見三個同伴接連命喪毒針之下,卻教他如何敢於托大不理?

  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實在不在兩個強人之下。三個人膽戰心驚,終於都過了那十餘丈狹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頭,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揚,姓全的一慌,腳下一個踉蹌,摔了個觔斗。那姓宋的還道他中了毒針,腳下加快,直衝出洞。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兩人長刀護身,一個道:「還是在這裏對付那丫頭!」一個道:「不錯,她發毒針時也好瞧得清楚些。」

  這時夕陽在山,閃閃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臉上,兩人微微側頭,不令日光直射進眼,猛聽得山洞中一聲嬌喝:「毒針來啦!」兩人急忙向旁一閃,只見山洞中飛出兩個葫蘆,李文秀跟著跳了出來。兩人先是吃驚,待見她手中提著的竟是兩個枯槁的葫蘆,不由得失笑,不過笑聲之中,卻也免不了有幾分戒懼。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學了一招武功,實不信單是一招便能管用,幼時雖跟父母學過一些武藝,但父母死後就拋荒了,早已忘記乾淨。她對這兩個面貌兇惡的強人委實害怕之極,若能不鬥,能虛張聲勢的將他們嚇跑,那是最妙不過,於是大聲喝道:「你們再不逃走,我師父一指震江南便出來啦!他老人家毒針殺人,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你們膽敢和他作對,當真好大的膽子!」

  這兩個強人都是尋常腳色,「一指震江南」的名頭當年倒也似乎聽見過,但跟他毫無瓜葛,向來不放在心上,相互使個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這丫頭去見霍大爺、陳二爺,至少便是五十兩黃金,管他甚麼震江南、震江北?」齊聲呼叱,分從左右撲上。

  李文秀大吃一驚:「他二人一齊上來,這招星月爭輝卻如何用法?」也是華輝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對付兩人齊上。要知對敵過招,千變萬化,一兩個時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

  李文秀手忙腳亂,向右跳開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搶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兩枚葫蘆揮出,惶急之下,這一招「星月爭輝」只使對了一半,左鎚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鎚卻碰正在他的長刀口上,唰的一響,葫蘆送上去讓刀鋒割開,黃沙飛濺。

  那姓宋的正搶步奔到,沒料到葫蘆中竟會有大片黃沙飛出,十數粒沙子鑽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鎚擊出,只因右鎚破裂,少了借助之勢,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卻沒中「靈台穴」。但這一下七八斤重的飛鎚擊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腳,向前一撲,眼也沒睜開,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頭。李文秀叫聲:「啊喲!」左手忙伸手去推,慌亂中忘了手中還持著一枚毒針,這一推,卻是將毒針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雙臂一緊,便此死去。

  這強人雖死,手臂卻是抱得極緊,李文秀猛力掙扎,始終擺脫不了。華輝嘆道:「蠢丫頭,學的時候倒頭頭是道,使將起來,便亂七八糟!」提腳在那姓宋的尾閭骨上踢了一腳。那死屍鬆開雙臂,往後便倒。

  李文秀驚魂未定,轉頭看那姓全的強人時,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雙目圓睜,一動也不動,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蘆擊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連殺五人,雖說是報父母之仇,又為抵禦強暴,心中總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著兩具屍體,忍不住便哭了出來。

  華輝微笑道:「為甚麼哭了?師父教你的這一招『星月爭輝』,可好不好?」李文秀嗚咽道:「我……我又殺了人。」華輝道:「殺幾個小毛賊算得了甚麼?我武功回復之後,就將一身功夫都傳了於你,待此間大事一了,咱們回歸中原,師徒倆縱橫天下,有誰能當?來來來,到我屋裏去歇歇,喝兩杯熱茶。」說著引導李文秀走去左首叢林之後,行得里許,經過一排白樺樹,到了一間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著他進屋,只見屋內陳設雖然簡陋,卻頗雅潔,堂中懸著一副木板對聯,每一塊木板上刻著七個字,上聯道:「白首相知猶按劍。」下聯道:「朱門早達笑彈冠。」她自來回疆之後,從未見過對聯,也從來沒人教過她讀書,好在這十四個字均不艱深,小時候她母親都曾教過的,文義卻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猶按劍……」華輝道:「你讀過這首詩麼?」李文秀道:「沒有。這十四個字寫的是甚麼?」

  華輝文武全才,說道:「這是王維的兩句詩。上聯說的是,你如有個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兩個人頭髮都白了,但你還是別相信他,他暗地裏仍會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還是按著劍柄的好。這兩句詩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瀾』。至於『朱門早達笑談冠』這一句,那是說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雲直上,要是你盼望他來提拔你、幫助你,只不過惹得他一番恥笑罷了。」

  李文秀自跟他會面以後,見他處處對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給他拔去體內毒針,他才相信自己並無相害之意,再看了這副對聯,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極大的損害,而且這人恐怕還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憤激,如此戒懼。這時也不便多問,當下自去烹水泡茶。

  兩人各自喝了兩杯熱茶。李文秀道:「師父,我得回去啦。」華輝一怔,臉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學武藝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歸,計爺爺一定很牽記我。待我跟他說過之後,再來跟你學武藝。」華輝突然發怒,脹紅了臉,大聲道:「你若是跟他說了,那就永遠別來見我。」李文秀嚇了一跳,低聲道:「不能跟計爺爺說麼?他……他很疼我的啊。」華輝道:「跟誰也不能說。你快立下一個毒誓,今日之事,對誰也不許說起,否則的話,我不許你離開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傷口突然劇痛,「啊」的一聲,暈了過去。

  李文秀忙將他扶起,在他額頭潑了些清水。過了一會,華輝悠悠醒轉,奇道:「你還沒走?」李文秀卻問:「你背上很痛麼?」華輝道:「好一些啦。你說要回去,怎麼還不走?」李文秀心想:「計爺爺最多不過心中記掛,但師父重創之後,若是我不留意著照料,說不定他竟會死了。」便道:「師父沒大好,讓我留著服侍你幾日。」華輝大喜。

  當晚兩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廳上做了個睡鋪,睡夢之中接連驚醒了幾次,不是夢到突然給強人捉住,便是見到血淋淋的惡鬼來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見華輝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飯後,華輝便指點她修習武功,說道:「你年紀已大,這時起始練上乘武功,已經遲了些。但徒兒資質聰明,師父更不是泛泛之輩。明師收了高徒,還怕些甚麼?五年之後,叫你武林中罕遇敵手。」

  如此練了七八日,李文秀練功的進境很快,華輝背上了創口也逐漸平復,她這才拜別師父,騎了白馬回去。華輝沒再逼著她立誓。她回去之後,卻也沒有跟計爺爺說起,只說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遠,幸好遇到一隊駱駝隊,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

  自此每過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華輝處居住數日。她生怕再遇到強人,出來時總是穿了哈薩克的男子服裝。這數日中華輝總是悉心教導她武功。李文秀心靈無所寄託,便一心一意的學武,學了外功又練內功,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師,進境奇快。

  這般過了兩年,華輝常常讚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時便可揚名立萬。」但李文秀卻一點也不想回去中原,在江湖上幹甚麼「揚名立萬」的事,但要報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強人時受他們侵害,武功卻非練好不可。在她內心深處,另有一個念頭在激勵:「學好了武功,我能把蘇普搶回來。」只不過這個念頭從來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會滿臉通紅。她雖不敢多想,這念頭卻深深藏在心底,於是,在計老人處的時候越來越少,在師父家中的日子越來越多。計老人問了一兩次見她不肯說,知她從小便性情執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會轉彎回頭,也就不問了。

  這一日李文秀騎了白馬,從師父處回家,走到半路,忽見天上彤雲密佈,大漠中天氣說變就變,但見北風越颳越緊,看來轉眼便有一場大風雪。她縱馬疾馳,只見牧人們趕著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鴉雀也一隻都沒有了。快到家時,驀地裏蹄聲得得,一乘馬快步奔來。李文秀微覺奇怪:「眼下風雪便作,怎麼還有人從家裏出來?」那乘馬一奔近,只見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紅羊毛披風,是個哈薩克女子。

  李文秀這時的眼力和兩年前已大不相同,遠遠便望見這女子身形嬝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願跟她正面相逢,轉過馬頭,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馬樹後。卻見阿曼騎著馬也向小丘奔來,她馳到丘邊,口中忽哨一聲,小丘上樹叢中竟也有一下哨聲相應。阿曼翻身下馬,一個男人向她奔了過去,兩人擁抱在一起,傳出了陣陣歡笑。那男人道:「轉眼便有大風雪,你怎地還出來?」卻是蘇普的聲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風雪,又為甚麼大著膽子在這裏等我?」蘇普笑道:「咱兩個天天在這兒相會,比吃飯還要緊。便落刀落劍,我也會在這裏等你。」

  他二人並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話綿綿,李文秀隔著幾株大樹,不由得痴了。他倆的說話有時很響,便聽得清清楚楚,有時變成了喁喁低語,就一句也聽不見。驀地裏,兩人不知說到了甚麼好笑的事,一齊縱聲大笑起來。

  但即使是很響的說話,李文秀其實也聽而不聞,她不是在偷聽他們說情話。她眼前似乎看見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也這麼並肩的坐著,也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蘇普,小女卻是她自己。他們在講故事,講甚麼故事,她早忘記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

  雞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飄下來,落在三匹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蘇普和阿曼笑語正濃,渾沒在意;李文秀卻是沒覺得。雪花在三人的頭髮上堆積起來,三人的頭髮都白了。

  幾十年之後,當三個人的頭髮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蘇普和阿曼仍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這般寂寞孤單?她仍牢牢記著別人,別人的心中卻早沒了一絲她的影子?

  突然之間,樹枝上唰啦啦的一陣急響,蘇普和阿曼一齊起,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兩人翻身上了馬背。

  李文秀聽到兩人的叫聲,一驚醒覺,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頭上、臉上、手上,感到疼痛,忙解下馬鞍下的毛氈,兜在頭上,這才馳馬回家。

  將到家門口時,只見廊柱上繫著兩匹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們到我家來幹甚麼?」這時冰雹越下越大,她牽著白馬,從後門走進屋去,只聽得蘇普爽朗的聲音說道:「老伯伯,冰雹下得這麼大,我們只好多耽一會啦。」計老人道:「平時請也請你們不到。我去沖一壺茶。」

  自從晉威鏢局一干豪客在這帶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後,哈薩克人對漢人極是憎恨,雖然計老人在當地居住已久,哈薩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將他驅逐離群,但大家對他卻頗為疏遠,若不是逢到大喜慶事,誰也不向他買酒;若不是當真要緊的牲口得病難治,誰也不會去請他來醫。蘇普和阿曼的帳蓬這時又遷得遠了,若不是躲避風雪,只怕再過十年,也未必會到他家來。

  計老人走到灶邊,只見李文秀滿臉通紅,正自怔怔的出神,說道:「啊……你回……」李文秀縱起身來,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別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計老人很是奇怪,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計老人拿著羊乳酒、乳酪、紅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隱隱聽得蘇普和阿曼的笑語聲從廳堂上傳來,她心底一個念頭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見見他,跟他說幾句話。」但跟著便想到了蘇普的父親的斥罵和鞭子,十年來,鞭子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她心頭響著。

  計老人回到灶下,遞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熱茶給她,眼光中流露出慈愛的神色。兩人共居了十二年,便像是親爺爺和親生的孫女一般,互相體貼關懷,可是對方的心底深處到底想著些甚麼,卻誰也不明白。

  終究,他們不是骨肉,沒有那一份與生俱來的、血肉相連的感應。

  李文秀突然低聲道:「我不換衣服了,假裝是個哈薩克男子,到你這而來避風雪,你千萬別說穿。」也不等計老人回答,從後門出去牽了白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風雪,悄悄走遠。

  一直走到里許,才騎上馬背,兜了個圈子,馳向前門。大風雪之中,只覺天上的黑雲像要壓到頭頂來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縱馬奔到門前,伸手敲門,用哈薩克語說道:「借光,借光!」計老人開門出來,也以哈薩克語大聲問道:「兄弟,甚麼事?」

  李文秀道:「這場大風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貴處躲一躲。」計老人道:「好極,好極!出門人那有把屋子隨身帶的,已先有兩位朋友在這裏躲避風雪。兄弟請進罷!」說著讓李文秀進去,又問:「兄弟要上那裏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圍子,打從這裏去還有多遠?」心中卻想:「計爺爺裝得真像,一點破綻也瞧不出來。計老人假作驚訝,說道:「啊喲,要上黑石圍子?天氣這麼壞,今天無論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這兒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這可打擾了。」

  她走進廳堂,抖去了身上雪花。只見蘇普和阿曼並肩坐著,圍著一堆火烤火。蘇普笑道:「兄弟,我們也是來躲風雪的,請過來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謝!」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蘇普和她八九年沒見,李文秀從小姑娘變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裝,蘇普那裏還認得出?計老人送上飲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詢問三人的姓名,自己說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個哈薩克部落的牧人。

  蘇普不住到窗口去觀看天色,其實,單是聽那憾動牆壁的風聲,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擔心道:「你說草屋頂會不會給風揭去?」蘇普道:「我倒是擔心這場雪太大,屋頂吃不住,待會我爬上屋頂去剷一剷雪。」阿曼道:「可別讓大風把你颳下來。」蘇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積得這般厚,便摔下來,也跌不死。」阿曼又道:「牆壁會不會給風吹倒?」蘇普道:「牆壁要是倒了,我站在你身前給你擋風!」其實的茅屋牆壁是用泥磚砌的,泥磚用戈壁灘上的黑泥燒成,很是結實,輕易不會倒垮。

  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顫,心中念頭雜亂,不知想些甚麼才好。兒時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邊。他是真的認不出自己呢,還是認出了卻假裝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還是心中並沒忘記,不過不願讓阿曼知道?

  天色漸漸黑了,李文秀坐得遠了些。蘇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輕輕說著一些旁人聽來毫無意義、但在戀人的耳中心頭卻是甜蜜無比的情話。火光忽暗忽亮,照著兩人的臉。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

  突然間,李文秀聽到了馬蹄踐踏雪地的聲音。一乘馬正向著這屋子走來。草原上積雪已深,馬足拔起來時很費力,已經跑不快了。

  馬匹漸漸行近,計老人也聽見了,喃喃的道:「又是個避風雪的人。」蘇普和阿曼或者沒有聽見,或者便聽見了也不理會,兩人四手相握,偎依著喁喁細語。

  過了好一會,那乘馬到了門前,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門來。打門聲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禮貌。計老人皺了皺眉頭,去開了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羊皮襖的高大漢子,虯髯滿腮,腰間掛著一柄長劍,大聲道:「外邊風雪很大,馬走不了啦!」說的哈薩克語很不純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個人打量。計老人道:「請進來。先喝碗酒吧!」說著端了一碗酒給他。那人一飲而盡,坐到了火堆之旁,解開了外衣,只見他腰間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閃亮的短劍。兩柄短劍的劍把一柄金色,一柄銀色。

  李文秀一見到這對小劍,心中一凜,喉頭便似一塊甚麼東西塞住了,眼前一陣暈眩,心道:「這是媽媽的雙劍。」金銀小劍三娘子逝世時李文秀雖還年幼,但這對小劍卻認得清清楚楚,決不會錯。她斜眼向這漢子一瞥,認得分明,這人正是當年指揮人眾、追殺他父親的三個首領之一,經過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體態全然變了,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長了十二歲年紀,卻沒多大改變。她生怕他認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這場大風雪,我見不到蘇普,也見不到這賊子。」

  計老人道:「客人從那裏來?要去很遠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這時火堆邊圍坐了五個人,蘇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說體己話兒,他向計老人凝視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聽一個人。」計老人道:「誰啊?」蘇普道:「那是我小時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兒的,一個漢人小姑娘……」他說到這裏,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將頭轉開了,不敢瞧他。只聽蘇普續道:「她叫做阿秀,後來隔了八九年,一直沒在見到她。她是跟一位漢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計老人咳嗽了幾聲,想從李文秀臉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轉開了頭,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幾聲,不置可否。

  蘇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聽的了,有人說她比天鈴鳥唱得還好。但這幾年來,我一直沒聽到她唱歌。她還住在你這裏麼?」計老人很是尷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說的那個漢人姑娘,我倒也識得。她早死了好幾年啦!」

  蘇普吃了一驚,道:「啊,她死了,怎麼會死的?」計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說道:「是生病……生病……」蘇普眼眶微濕,說道:「我小時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給我聽,還說了很多故事。好幾年不見,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計老人嘆道:「唉,可憐的孩子。」

  蘇普望著火燄,出了一會神,又道:「她說她爹媽都給惡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這地方來……」阿曼道:「這姑娘很美麗吧?」蘇普道:「那時候我年紀小,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的歌唱得好聽,故事說得好聽……」

  那腰中插著小劍的漢子突然道:「你說是一個漢人小姑娘?她父母遭害,獨個兒到這裏來?」蘇普道:「不錯,你也認得她麼?」那漢子不答,又問:「她騎一匹白馬,是不是?」蘇普道:「是啊,那你也見過她了。」那漢子突然站起身來,對計老人厲聲道:「她死在你這兒的?」計老人又含糊的答應了一聲。那漢子道:「她留下來的東西呢?你都好好放著麼?」

  計老人向他橫了一眼,奇道:「這干你甚麼事?」那漢子道:「我有一件要緊物事,給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處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然死了……」蘇普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別胡說八道,阿秀怎會偷你的東西?」那漢子道:「你知道甚麼?」蘇普道:「阿秀從小跟我一起,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決不會拿人家的東西。」那漢子嘴一斜,做個輕蔑的臉色,說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東西。」蘇普伸手按住腰間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甚麼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薩克人,說不定便是那夥漢人強盜。」

  那漢子走到門邊,打開大門向外張望。門一開,一陣疾風捲著無數雪片直捲進來。但見原野上漫天風雪,人馬已無法行走。那漢子心想:「外面是不會再有人來了。這屋中一個女子,一個老人,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點便倒。只有這個粗豪少年,要費幾下手腳打發。」當下也不放在心上,說道:「是漢人便怎樣?我姓陳,名達海,江湖上外號叫做青蟒劍,你聽過沒有?」

  蘇普根本不懂這些漢人的規矩,搖了搖頭,道:「我沒聽見過。你是漢人強盜麼?」陳達海道:「我是鏢師,是靠打強盜吃飯的。怎麼會是強盜了?」蘇普聽說他不是強盜,臉上神色登時便緩和了,說道:「不是漢人強盜,那便好啦!我早說漢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後別再說阿秀拿你東西。」

  陳達海冷笑道:「這個小姑娘人都死啦,你還記著她幹麼?」蘇普道:「她活著的時候是我好朋友,死了之後仍舊是我好朋友。我不許人家說她壞話。」陳達海沒心思跟他爭辯,轉頭又問計老人道:「那小姑娘的東西呢?」

  李文秀聽到蘇普為自己辯護,心中十分激動:「他沒忘了我,沒忘了我!他還是對我很好。」但聽陳達海一再查問自己留下的東西,不禁奇怪:「我沒拿過他甚麼物事啊,他要找尋些甚麼?」只聽計老人也問道:「客官失落了甚麼東西?那個小姑娘自來誠實,老漢很信得過的,她決計不會拿別人的物事。」

  陳達海微一沈吟,道:「那是一張圖畫。在常人是得之無用,但因為那是……那是先父手繪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圖畫。這小姑娘既曾住在這裏,你可曾見過這幅圖麼?」計老人道:「是怎麼樣的圖畫,畫的是山水還是人物?」陳達海道:「是……是山水吧?」

  蘇普冷笑道:「是甚麼樣的圖畫也不知道,還誣賴人家偷了你的。」陳達海大怒,唰的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喝道:「小賊,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老爺殺個把人還不放在心上。」蘇普也從腰間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殺一個哈薩克人,只怕沒這麼容易。」阿曼道:「蘇普,別跟他一般見識。」蘇普聽了阿曼的話,把拔出的刀子緩緩還入鞘內。

  陳達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張高昌迷宮的地圖,他們在大漠上耽了十二年,踏遍了數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為了找尋李文秀,眼下好容易聽到了一點音訊,他雖生性悍惡,卻也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向蘇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轉頭向計老人說:「那幅畫嘛,也可說是一幅地圖,繪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類。」

  計老人身子微微一顫,說道:「你怎……怎知這地圖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陳達海道:「此事千真萬確。你若是將這幅圖尋出來給我,自當重重酬謝。」說著從懷中取出兩隻銀元寶來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計老人沉思片刻,緩緩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陳達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遺物。」計老人道:「這個……這個……」陳達海左手一起,拔出銀柄小劍,登的一聲,插在木桌之上,說道:「甚麼這個那個的?我自己進去瞧瞧。」說著點燃了一根羊脂蠟燭,推門進房。他先進去的是計老人的臥房,一看陳設不似,隨手在箱籠裏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的臥室中去。

  他看到床上擺著幾件少女衣服,說道:「哈,他長大了才死啊。」這一次他可搜檢得十分仔細,連李文秀幼時的衣物也都翻了出來。李文秀因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親的手澤,自己年紀雖然大了,不能再穿,但還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陳達海一見到這幾件女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記得十二年前在大漠中追趕她的情景,歡聲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將那臥室幾乎翻了一個轉身,每一件衣服的裏子都割開來細看,卻那裏找得到地圖的影子?

  蘇普見他這般蹧蹋李文秀的遺物,幾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給阿曼阻住。計老人偶爾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見她眼望火堆,對陳達海的暴行似乎視而不見。計老人心中難過:「在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甚麼法子?」

  李文秀看看蘇普的神情,心中又淒涼,又甜蜜:「他一直記著我,他為了保護我的遺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拼命。」但心中又很奇怪:「這惡強盜說我偷了他的地圖,到底是甚麼地圖?」當日她母親逝世之前,將一塊羊毛手帕塞在她懷內,其時危機緊迫,母親只叫她好好照料自己,別的甚麼也來不及說,母女倆就此分手,從此再不相見。晉威鏢局那一干強人十二年來足跡遍及天山南北,找尋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卻半點也不知情。

  陳達海翻尋良久,全無頭緒,心中沮喪之極,回到廳堂後厲聲問道:「她的墳葬在那裏?」計老人一呆,道:「葬得很遠,很遠。」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柄鐵鍬,說道:「你帶我去!」蘇普站起身來,喝道:「你要去幹麼?」陳達海道:「你管得著麼?我要去挖開她的墳來瞧瞧,說不定那幅地圖給她帶到了墳裏。」

  蘇普橫刀攔在門口,喝道:「我不許你去動她墳墓。」陳達海舉起鐵鍬,劈頭打去,喝道:「閃開!」蘇普向左一讓,手中刀子遞了出去。陳達海拋開鐵鍬,從腰間拔出長劍,叮噹一聲,刀劍相交,兩人各自向後躍開一步,隨即同時攻上,鬥在一起。

  這屋子的廳堂本不甚大,刀劍揮處,計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搶過去拔起陳達海插在桌上的小劍,想要相助蘇普,但他二人鬥得正緊,卻插不下手去。

  蘇普這時已盡得他父親蘇魯克的親傳,刀法變幻,招數極是兇悍,初時陳達海頗落下風,心中暗暗驚異:「想不到這個哈薩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時,背後風聲微響,一柄小劍擲了過來,卻是阿曼忽施偷襲。陳達海向右一讓避開,嗤的一聲響,左臂已被蘇普的短刀劃了一道口子。陳達海大怒,唰唰唰連刺三劍,使出他成名絕技「青蟒劍法」來。蘇普但見眼前劍尖閃動,猶如蟒蛇吐信一般,不知他劍尖要刺向何處,一個擋架不及,敵人的長劍已刺到面門,急忙側頭避讓,頸旁已然中劍,鮮血長流。陳達海得理不讓人,又是一劍,刺中蘇普手腕,噹啷一聲,短刀落地。

  眼見他第三劍跟著刺出,蘇普無可抵禦,勢將死於非命,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第三劍時,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卻見阿曼一躍而前,攔在蘇普身前,叫道:「不能傷他!」

  陳達海見阿曼容顏如花,卻滿臉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動,這一劍便不刺出,劍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這般關心他,這小子是你的情郎麼?」阿曼臉上一紅,點了點頭。陳達海道:「好,你要我饒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風雪一止,你便得跟我走!」

  蘇普大怒,吼叫一聲,從阿曼身後撲了出來。陳達海長劍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腳又在他小腿上一掃,蘇普撲地摔倒,那長劍仍是指在他喉頭。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準,只要陳達海真有相害蘇普之意,她立時便出手解救。

  李文秀看了陳達海的劍招,知道這時以自己武功,要對付這人可說輕而易舉。他明知自己一出手便可殺了眼前這惡強盜,既報了父母的大仇,又救了心上人的危難,但她竭力忍耐,要看看當蘇普危難之際,阿曼如何反應?當陳達海要強擄阿曼而去時,蘇普又怎生處置?。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說道:「你別刺,我答允了便是。」陳達海大喜,劍尖卻不移開,說道:「你答應明天跟著我走,可不許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悔,你把劍拿開。」陳達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逃不了!」將長劍收入鞘中,拾起銀柄小劍,插回腰帶,又把蘇普的短刀撿起,握在手中。這麼一來,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帶有兵刃,更加不怕各人反抗。他拉起遮住窗戶的毛氈向外瞧了瞧風雪,說道:「這會兒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墳。」

  阿曼將蘇普扶在一旁,見他頭頸中汨汨流出鮮血,很是慌亂,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給他裹傷。蘇普從懷中掏出一塊大手帕來,說道:「用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怕,替他包好了傷口,想到自己落入了這強人手裏,不知是否有脫身之機,不禁掉下淚來。蘇普低聲罵道:「狗強盜,賊強盜!」這時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這強盜真的要帶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也是決死一拚。

  經過了適才這一場爭鬥,五個人圍在火堆之旁,心情都甚為緊張。陳達海一手持刀,一手拿著酒碗,時時瞧瞧阿曼,又瞧瞧蘇普。屋外北風怒號,捲起一團團雪塊,拍打在牆壁屋頂。誰都沒說話。

  李文秀心中在想:「且讓這惡賊再猖狂一會,不忙便殺他。」突然間火堆中一個柴節爆裂了起來,啪的一響,火頭暗了一暗,跟著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臉色清清楚楚。李文秀看到了蘇普頭頸中裹著的手帕,心中一凜,目不轉瞬的瞧著。計老人見到她目光有異,也向那手帕望了幾眼,問道:「蘇普,你這塊手帕是那裏來的?」

  蘇普一愣,手撫頭頸,道:「你說這塊手帕麼?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給我的。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牧羊,有一隻大灰狼來咬我們,我殺了那頭狼,但也給狼咬傷了。阿秀就用這手帕給我裹傷……我爹爹不許我見她,我卻一直把她的手帕帶在身邊……」

  李文秀聽著這些話時,看出來的東西都模糊了,原來眼中已充滿了淚水。

  陳達海一聽,從懷裏摸出一條青布汗巾,交給蘇普,說道:「你用這塊布裹傷,把手怕解下來給我瞧瞧。」蘇普道:「為甚麼?」陳達海喝道:「叫你解下來便解下來。」蘇普怒目不動。阿曼怕陳達海用強,替蘇普解下手怕,交給了他,隨即又用汗巾為蘇普裹傷。

  陳達海將那染了鮮血的手帕鋪在桌上,剔亮油燈,俯身細看。他瞪視了一會,突然喜呼:「是了,是了,這便是高昌迷宮的地圖!」伸手抓起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勝。

  計老人右臂一動,似欲搶奪手帕,但終於強自忍住。

  ※※※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蘇普,蘇普……」又有人大聲叫道:「阿曼,阿曼哪……」蘇普和阿曼同時躍起身來,齊聲叫道:「爹爹在找咱們。」蘇普奔到門邊,待要開門,突覺後頸一涼,一柄長劍架在頸中。陳達海冷冷的道:「給我坐下,不許動!」蘇普無奈,只得頹然坐下。

  過了一會,兩個人的腳步聲走到了門口。只聽蘇魯克道:「這是那賊漢人的家嗎?我不進去。」車爾庫道:「不進去?卻到那裏避風雪去?我耳朵都凍得要掉下來啦。」

  蘇魯克手中拿著個酒葫蘆,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驅寒氣,這時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寧可凍掉腦袋,也不進漢人家裏。」車爾庫道:「你不進去,在風雪裏凍死了吧,我可要進去了。」蘇魯克道:「我兒子和你女兒都沒找到,怎麼就到賊漢人的家裏躲避?你……你半分英雄氣概也沒有。」車爾庫道:「一路上沒見他二人,定是在那裏躲起來了,不用擔心。別要兩個小的沒找到,兩個老的先凍死了。」

  蘇普見陳達海挺起長劍躲在門邊,只待有人進來便是一劍,情勢極是危急,叫道:「爹,不能進來!」陳達海瞪目喝道:「你再出聲,我立時殺了你。」蘇普見父親處境危險,提起凳子向陳達海撲將過去。陳達海側身避開,唰的一劍,正中蘇普大腿。蘇普大叫一聲,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怕敵人又再砍下,一個打滾,滾出數尺。

  陳達海卻不追擊,只是舉劍守在門後,心想這哈薩克小子轉眼便能料理,且讓他多活片刻,外面來的二人卻須先行砍翻。

  只聽門外蘇魯克大著舌頭叫道:「你要進該死的漢人家裏,我就打你!」說著便是一拳,正好打在車爾庫胸口。車爾庫若在平時,知他醉了,雖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會跟他計較,但這時肚裏的酒也湧了上來,伸足一勾。蘇魯克本已站立不定,給他一絆,登時摔倒,但趁勢抱住了他小腿。兩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滾滾的打了起來。

  驀地裏蘇魯克抓起地下一團雪,塞在車爾庫嘴裏,車爾庫急忙伸手亂抓亂挖,蘇魯克樂得哈哈大笑。車爾庫吐出了嘴裏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蘇魯克鼻子上鮮血長流。蘇魯克並不覺得痛,仍是笑聲不絕,卻掀住了車爾庫的頭髮不放。兩人都是哈薩克族中千里馳名的勇士,但酒醉之後相搏,竟如頑童打架一般。

  蘇普和阿曼焦急異常,都盼蘇魯克打勝,便可阻止車爾庫進來。但聽得門外砰砰之聲不絕,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又笑又罵,醉話連篇。突然之間,轟隆一聲大響,板門撞開,寒風夾雪撲進門來,同時蘇魯克和車爾庫互相摟抱,著地滾翻而進。板門這一下驀地撞開,卻將陳達海夾在門後,他這一劍便砍不下去。只見蘇魯克和車爾庫進了屋裏,仍是扭打不休。

  車爾庫笑道:「你這不進來了嗎?」蘇魯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兩人在地下亂扭,一個要拖著對方出去,另一個卻想按住對方,不讓他動彈。忽然間蘇魯克唱起歌來,又叫:「你打我不過,我是哈薩克第一勇士,蘇普第二,蘇普將來生的兒子第三……你車爾庫第五……」

  陳達海見是兩個醉漢,心想那也不足為懼。其時風勢甚勁,只颳得火堆中火星亂飛,陳達海忙用力關上了門。蘇普和阿曼見自己父親滾向火堆,忙過去扶,同時叫:「爹爹,爹爹。」但這兩人身軀沉重,卻那裏扶得起來?

  蘇普叫道:「爹,爹!這人是漢人強盜!」

  蘇魯克雖然大醉,但十年來念念不忘漢人強盜的深仇大恨,一聽「漢人強盜」四字,登時清醒了三分,一躍而起,叫道:「漢人強盜在那裏?」蘇普向陳達海一指。蘇魯克伸手便去腰間拔刀,但他和車爾庫二人一陣亂打,將刀子都掉在門外雪地之中,他摸了個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殺了他!」

  陳達海長劍一挺,指在他喉頭,喝道:「跪下!」蘇魯克大怒,和身撲上,但酒後乏力,沒撲到敵人身前,便已摔倒。陳達海一聲冷笑,揮劍砍下,登時蘇魯克肩頭血光迸現。蘇魯克大聲慘叫,要站起拚命,可是兩條腿便如爛泥相似,說甚麼也站不起來。

  車爾庫怒吼縱起,向陳達海奔過去。陳達海一劍刺出,正中他右腿,車爾庫立時摔倒。

  計老人轉頭向李文秀瞧去,只見她神色鎮定,竟無懼怕之意。

  陳達海冷笑道:「你們這些哈薩克狗,今日一個個都把你們宰了。」阿曼奔上去擋在父親身前,顫聲道:「我答應跟你去,你就不能殺他們。」車爾庫怒道:「不行!不能跟這狗強盜去,讓他殺我好了。」

  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條套羊的長索,將圈子套在阿曼的頸裏,獰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虜,是我奴隸!你立下誓來,從今不得背叛我,那就饒了這幾個哈薩克狗子!」

  阿曼淚水撲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允,父親和蘇普都要給他殺了,只得起誓道:「安拉真主在上,從今以後,我是我主人的奴隸,聽他一切吩咐,永遠不敢逃走,不敢違背他命令!否則死後墜入火窟,真主永遠降罰。」

  陳達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極,今晚既得高昌迷宮地圖,又得了這個如此美貌的少女,當真是幸運無比。他久在回疆,知道哈薩克人虔信回教,只要憑著真主安拉的名起誓,終生不敢背叛,於是一拉長索,說道:「過來,坐在你主人的腳邊!」阿曼心中委屈萬分,只得走到他足邊坐下。陳達海伸手撫摸她頭髮,又撫摸她臉蛋頭頸,阿曼不敢推讓,忍不住放聲大哭。

  蘇普這時那裏還忍耐得住,縱身躍起,向陳達海撲去。陳達海長劍挺出,指住他的胸膛。蘇普只須再上前半尺,便是將自己胸口刺入了劍尖。阿曼叫道:「蘇普,退下!」蘇普雙目中如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站在當地,過了好一會,終於一步步的退回,頹然坐倒在地。

  陳達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將那塊手帕取出,放在膝頭細看。

  計老人忽道:「你怎知道這是高昌迷宮的地圖?」說的是漢語。陳達海心想:「反正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活不過,跟你說了也不妨。」他尋訪十二年,心願終於得償,滿腔歡喜,原是不吐不快,計老人就算不問,他自言自語也要說了出來,他雙手拿著手帕,也以漢語說道:「我們查得千真萬確,高昌迷宮的地圖是白馬李三夫婦得了去。他二人屍身上找不到,定是在他們女兒手裏。這塊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決計不會錯了。」指著手帕,說道:「你瞧,這手帕是絲的,山川沙漠的圖形,是用棉線織在中間。絲是黃絲,棉線也是黃線,平時瞧不出來,但一染上血,棉線吸血比絲多,便分出來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說,黃色的絲帕上染了鮮血,便顯出圖形,不染血之處,卻是一片黃色。當日蘇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顯圖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劍傷,圖形便顯了一大半出來。她至此方才省悟,原來這手帕之中,還藏著這樣的一個大秘密。

  蘇魯克和車爾庫所受的傷都並不重,兩人心裏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將這漢人強盜殺了。」車爾庫道:「老人,給我些水喝。」計老人道:「好!」站起來要去拿水。陳達海厲聲喝道:「給我坐著,誰都不許動。」計老人哼了一聲,坐了下來。

  陳達海心下盤算:「這幾人如果合力對付我,一擁而上,那可不妙。乘著這兩條哈薩克老狗酒還沒醒,先行殺了,以策萬全。」慢慢走到蘇魯克身前,突然之間拔出長劍,一劍便往他頭上斬落。這一下拔劍揮擊,既突如其來,行動又快極,蘇魯克全無閃避餘裕。蘇普大叫一聲,待要撲上相救,那裏來得及?

  陳達海一劍正要砍到蘇魯克頭上,驀聽得呼的一聲響,一物擲向自己面前,來勢奇急,慌亂中顧不得傷人,忙揮劍擋開疾,乒乓一聲響亮,長劍將那物劈開,登時粉碎,原來是一隻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擲他的卻是李文秀。

  陳達海大怒,一直見這哈薩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沒去理會,那知竟敢來老虎頭上拍蒼蠅,挺劍指著她罵道:「哈薩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煩了?」

  李文秀慢慢解開哈薩克外衣,除了下來,露出裏面的羊皮短襖,以哈薩克語說道:「我不是哈薩克人。我是漢人。」左手指著蘇魯克道:「這位哈薩克伯伯,以為漢人都是強盜壞人。我要他知道,我們漢人並非個個都是強盜,也有好人。」

  適才陳達海那一劍,人人都看得清楚,若非李文秀擲碗相救,蘇魯克此刻早已斃命,聽得她這麼說,蘇普首先說道:「多謝你救我爹爹!」蘇魯克卻十分倔強,大聲道:「你是漢人,我不要你救,讓這強盜殺了我好啦。」

  陳達海踏上一步,問李文秀:「你是誰?你是漢人,到這裏來幹甚麼?」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搶劫哈薩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薩克人的,就是你這批漢人強盜。」說到這裏,聲音變得甚是苦澀,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強盜作了這許多壞事,蘇魯克也不會這樣憎恨我們漢人。」陳達海大聲道:「是老子便有怎樣?」

  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奪她過來,做我的女奴!」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陳達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來奪吧。」長劍一揮,劍刃抖動,嗡嗡作響。

  李文秀轉頭對阿曼道:「你憑著真主安拉之名,立過了誓,一輩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過,你給我奪過來,那麼你一輩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薩克人與別族人打仗,俘虜了敵人便當作奴隸,回教的可蘭經中明文規定。奴隸的身分和牲口無別,全無自主之權,聽憑主人支配買賣,主人若給人制服,他的家產、牲口、奴隸都不免屬於旁人。阿曼聽她這麼說,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與其跟了這惡強盜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為主人。」於是點頭道:「是的。」跟著又道:「你……你打不過他的。這強盜武功很好。」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擔心,我打他不過,自然會給他殺了。」雙手一拍,對陳達海道:「上吧!」

  陳達海奇道:「你空手跟我鬥?」李文秀道:「殺你這惡強盜,用得著甚麼兵器?」陳達海心想:「這裏個個都是敵人,多挨時刻,便多危險,他自己托大,再好不過。」喝道:「看劍!」利劍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當胸刺去,勢道甚是勁急。

  計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萬難抵擋,那知李文秀身形一晃,輕輕巧巧的避過了,搶到陳達海左首,左肘後挺,撞向他的腰間。陳達海叫道:「好!」長劍圈轉,削向她手臂。李文秀飛起右足,踢他手腕,這一招「葉底飛燕」是華輝的絕招之一,李文秀苦練了七八天方才練成,輕巧迅捷,甚是了得。陳達海急忙縮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被踢中,總算對方腳力不甚強勁,陳達海長劍這才沒脫手。他大聲怒吼,躍後一步。計老人「咦」的一聲,驚奇之極。

  陳達海撫了撫手腕,挺劍又上,和李文秀鬥在一起。這時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覷了這瘦弱少年,眼見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實了得,當下施展「青蟒劍法」,招招狠毒,要奮力將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師父華輝傳授,身手靈敏,招式精奇,只是從未與人拆招相鬥,臨陣全無經驗,初時全憑著一股仇恨之意,要殺此惡盜為父母報仇,鬥到後來,對敵人的劍法已漸漸摸到了門路,心神慢慢寧定。

  計老人這茅屋本甚狹窄,廳中又生了火堆,陳李二人在火堆旁縱躍相搏,劍鋒拳掌相去往往間不逾寸,似乎陳達海每一劍都能制李文秀死命,可是她必定或反打、或閃避,一一拆解。蘇魯克等只看得張大了嘴。計老人卻越看越是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發抖。

  兩人鬥到酣處,陳達海一劍「靈舌吐信」,劍尖點向李文秀咽喉。李文秀一低頭,從劍底下撲了上去,左臂一格敵人的右臂,將他長劍掠向外門,雙手已抓住陳達海腰間的兩柄金銀小劍,縮手拔出,挺臂前送,噗的一聲響,同時插入了他左右肩窩。

  陳達海「啊」的一聲慘呼,長劍脫手,踉踉蹌蹌的接連倒退,背靠牆壁,只是喘氣。這兩柄小劍插入肩窩,直沒至柄,劍尖從背心穿了出來,他筋脈已斷,雙臂更無半分力氣,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劍,右臂卻那裏抬得起來?

  只聽得屋中眾人歡呼之聲大作,大叫:「打敗了惡強盜,打敗了惡強盜!」連蘇魯克也是縱聲大叫。蘇普和阿曼擁抱在一起,喜不自勝。只有計老人卻仍是不住發抖,牙關相擊,格格有聲。

  李文秀知他為自己擔心而害怕,走過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將嘴巴湊到他耳畔,低聲道:「計爺爺,別害怕,這惡強盜打我不過。」只覺他手掌冰冷,仍抖得十分厲害。

  李文秀轉過頭來,見蘇普緊緊摟著阿曼,心中本來充溢著的勝利喜悅霎時間化為烏有,只覺得自己也在發抖,計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來自己的手掌也變成了冰涼。

  她放開了計老人的手,走過去牽住仍是套在阿曼頸中的長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輩子跟著我。」

  蘇普和阿曼心中同時一寒,相摟相抱的四隻手臂都鬆了開來。他們知道這是哈薩克世世代代相傳的規矩,是無可違抗的命運。兩人的臉色都變成慘白!

  李文秀嘆了口氣,將索圈從阿曼頸中取出,說道:「蘇普喜歡你,我……我不會讓他傷心的。你是蘇普的人!」說著輕輕將阿曼一推,讓她偎倚在蘇普懷裏。

  蘇普和阿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齊聲問道:「真的麼?」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蘇普和阿曼分別抓住了她一隻手,不住搖晃,道:「多謝你,多謝你!」

  他們狂喜之下,全沒發覺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幾滴眼淚,是從李文秀眼中落下來的淚水。

  蘇魯克掙扎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頭重重一拍,說道:「漢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過……不過,恐怕只有你一個!」

  車爾庫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我請大家喝酒,請哈薩克的好人喝酒,請漢人的好人喝酒,慶祝抓住了惡強盜,咦!那強盜呢?」

  眾人回過頭來,卻見陳達海已然不知去向。原來剛才計爺爺嚇得魂不附體,蘇魯克與車爾庫酒醉未醒,蘇普與阿曼大喜若狂,李文秀瞧著蘇普的模樣,暗自神傷,各有各的心事,沒有人去瞧陳達海,竟給這強盜乘機溜開,從後門中逃走了。

  蘇魯克大怒,叫道:「咱們快追!」打開板門,一陣大風颳進來,他腳下兀自無力,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寒風夾雪,猛惡難當,人人都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阿曼道:「這般大風雪中,諒他也走不遠,勉強掙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風小了,咱們到雪地中找這惡賊的屍首便了。」蘇普點點頭,關上了門。

  蘇魯克瞪視著李文秀,過了半晌,說道:「小兄弟,你是哈薩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搖頭道:「不,我是漢人!」蘇魯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漢人,為甚麼反而打倒那個漢人強盜,救我們哈薩克人?」

  李文秀道:「漢人中有壞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壞人。」

  蘇魯克喃喃的道:「漢人中也有好人?」緩緩搖了搖頭。可是他的性命,他兒子的性命,明明是這個少年漢人救的,卻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漢人,現在這信念在動搖了。他惱怒自己,為甚麼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那漢人強盜拚鬥一場,卻要另一個漢人來救了自己的性命?

  他一生之中,甚麼事情到了緊要關頭,總是那麼不巧,總是運氣不好。然而,剛才那強盜的長劍已砍到了自己頭頂,幸好那少年及時相救,難道這也是不巧嗎?也是運氣不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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