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舊版白馬嘯西風》金庸</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舊版白馬嘯西風》金庸</h3>《二○一○年十月二十六日版》<br />《一九六一年十月至一九六二年一月連載於明報》<br />《好讀書櫃》典藏版<br /><br /><br />一 大漠駿馬<br /><br /><br />  得得得,得得得……<br /><br />  得得得,得得得……<br /><br />  在黃沙茫茫的回疆大漠上,塵土飛起兩丈來高,兩騎馬一前一後的急馳而來。前面奔著的是匹高腿長身的白馬,馬上騎著一個少婦,她懷中摟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後面是匹棗紅馬,馬背上伏著的是個高高瘦瘦的漢子。<br /><br />  那漢子左邊背心上,卻插著一枝長箭。鮮血從他背心流到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黃土之中。他不敢伸手去拔箭,只怕這枝箭一拔下來,就會支持不住而立時倒斃。誰不死呢?那也沒有什麼。可是誰來照料前面的嬌妻幼女,在身後,兇悍毒辣的敵人正在緊緊地追蹤。<br /><br />  他胯下的棗紅馬奔馳了數十里地,早已全身脫力,主人的鞭打摧踢,逼得牠氣也喘不過來了。牠口邊全是白沫,猛地裏前腿一軟,跪倒在地。那漢子用力一提韁繩,但那紅馬哀鳴了一聲,登時閉目死去。前面的少婦回過頭來,忽見紅馬倒斃,大吃一驚,叫道:「大哥……怎……怎麼啦?」那漢子皺眉搖了搖頭。但見身後數里外塵土飛揚,大隊敵人追了下來。<br /><br />  那少婦圈轉馬來,馳到丈夫身旁,驀然間見到他背上的長箭,背心上的大灘鮮血,險險暈了過去。那小姑娘也失聲驚叫起來:「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漢子苦笑了一下,說道:「不礙事!」一躍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妻子身後,他雖然身受重傷,但輕功仍是十分了得。那少婦回頭望著他,滿臉關懷痛惜之情,輕輕說道:「大哥,你……」那漢子雙腿一挾,扯起馬韁,那白馬四蹄翻飛,向前疾馳。<br /><br />  這白馬雖然神駿,但數十里地不停不息的奔跑下來,畢竟累了,何況這時背上乘了三人?牠似乎知道這是主人的生死關頭,不顧性命的奮力奔跑。但終於還是漸漸的慢了下來。<br /><br />  在後面追來的敵人,一步步地迫近了。一共有六十三個敵人,卻帶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馬,只要馬力稍乏,他們就換一匹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br /><br />  那漢子回過頭來,在滾滾黃塵之中,看到了敵人的身形,漸漸的,連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漢子一咬牙,說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應?」那少婦回過頭來,溫柔地一笑,說道:「這一生之中,我違拗過你一次麼?」那漢子道:「好,你帶了秀兒逃命,保全我倆的骨血,保全這幅哈布迷宮的地圖。」<br /><br />  那少婦聲音發顫,說道:「大哥,把這幅地圖給了他們,咱們認輸便是,你……你的身體要緊。」那漢子低頭親了親她的左頰,聲音突然變得十分溫柔,說道:「虹妹,我倆一起經歷過無數危難,這一次或許也能逃脫。『呂梁三傑』不但是要這幅地圖,他們……他們還貪圖你的容色。」那少婦道:「正因為如此,或許我能求求他們……。」那漢子厲聲道:「難道我夫婦倆還能低頭向人哀求麼?這馬負不起我們三個。快去!」身形一縱,大叫一聲:「啊喲!」摔下馬來。<br /><br />  那少婦勒定了馬,想伸手去拉他,只見丈夫滿臉怒容。她一直對丈夫順從慣了的,只得拍馬提韁,向前奔馳,一顆心卻已如寒冰一樣。<br /><br />  自後追到的六十三人望見那漢子落馬,都大聲歡呼起來:「『白馬李三』倒啦,『白馬李三』倒啦!」十餘人縱馬圍了上去,其餘四十餘人卻繼續追趕那個少婦。<br /><br />  只見那漢子蜷曲著身子臥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經死了。一個人挺著長槍,嗤的一聲,在他右肩刺了進去。拔槍出來,白馬李三仍是不動。領頭的虯髯漢子道:「死得透了,還怕什麼?快搜他身上。」兩個人翻身下馬。去扳他身子。猛地裏白光一閃,白馬李三長刀迴旋,擦擦兩下,已將這兩人砍翻在地。眾人萬不料到他適才竟是裝死,連長槍刺入身子都渾似不覺。斗然間又會忽施反擊,一驚之下,六七人勒馬退開。那虯髯大漢揮動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當真是個硬漢!」呼的一刀從他頭頂砍落。李三舉刀一擋,他雙肩都受了重傷,手臂無力,騰騰騰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十餘人縱馬圍上,刀槍並舉,劈刺下去。<br /><br />  白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終沒有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時,又手刃了兩名強敵。<br /><br />  那少婦遠遠聽得丈夫的一聲怒吼,當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還活著幹麼?」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的地圖,塞在女兒懷中,說道:「秀兒,你好好照料自己!」揮動馬鞭在白馬臀上一鞭,雙足一撐,身子已離馬鞍。但見那白馬馱著那女孩兒,如矢般直馳,心中微覺安慰:「此馬腳力天下無雙,秀兒身子又輕,這一下,他們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兒的哭喊聲「媽媽,媽媽」漸漸隱去,身後馬蹄聲卻越響越近,心中默默禱祝:「老天啊老天,願你保佑秀兒像我一般,嫁著個好丈夫,一生顛沛流離,卻是一生快活!」<br /><br />  那少婦整了整衣衫,掠好了頭髮,轉瞬間數十騎馬一齊馳到,當先三人正是呂梁三傑。<br /><br />  呂梁三傑乃是結義兄弟,老大神刀震關西霍元龍,便是那殺死白馬李三的虯髯漢子。老二梅花槍史仲俊是個瘦瘦長長的漢子,老三「蟒劍陳達玄」短小精悍,原是遼東馬賊出身,後來卻在山西落腳,和霍史二人意氣相投,在山西省太谷縣開設了個晉威鏢局。那史仲俊和白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門師兄妹,兩人自幼一起學藝。史仲俊心中一直愛著這位嬌小溫柔的小師妹,他們師父也很有意從中撮合,因此同門的師兄弟們,一直把他們當作是一對未婚夫婦,豈知上官虹無意中和白馬李三相遇,竟爾一見鍾情,家中不許他倆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史仲俊傷心之餘,大病了一場,性情也從此變了。<br /><br />  一別十年,想不到呂梁三傑和李三夫婦竟在甘涼道上重逢,更為了爭奪一張地圖而動起手來。史仲俊對這個師妹始終餘情不斷,一直為她而沒有娶親。他們六十餘人圍攻李三夫婦,從甘涼一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嫉恨交迸,出手尤其狠辣,李三背心上那枝長箭,就是他暗中射的。<br /><br />  這時李三終於喪身在大漠之中,史仲俊騎馬馳來,看見上官虹孤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心中隱隱的感到了一點自疚:「我殺了她的丈夫,這一生,我要好好的待她。」大漠上的西風吹動著她的衣帶,和十年以前,在師父的練武場上看到她時一模一樣。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對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銀柄,江湖上有個外號,叫「金銀小劍三娘子」,這時她手中卻不拿兵刃,臉上露著淡淡的微笑。<br /><br />  史仲俊心中驀地升起了一個希望,胸口發熱,臉上湧起了紅潮,他將手裏的梅花槍往馬鞍上一擱,翻身下馬,叫道:「師妹!」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點了點頭,說道:「師妹,我們分別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嗎?你又在騙人。」史仲俊一顆心怦怦亂跳,這種笑靨,這種嬌嗔,跟十年前那個小姑娘沒半點分別。他柔聲道:「師妹,以後你跟著我,不教你受半點委曲。」上官虹眼中忽然閃出了奇異的光芒,叫道:「師哥,你待我真好!」張開雙臂,往他懷中撲去。<br /><br />  史仲俊大喜,伸開手將她緊緊的摟住了。霍元龍和陳達玄相視一笑,心想:「老二十載相思,今日終於得償。」<br /><br />  史仲俊鼻中只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心裏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雙手也還抱著自己真不相信這是真的事情。突然之間,小腹上感到一陣劇痛,像什麼利器插進了腹中,史仲俊大叫一聲,運勁雙臂,要將上官虹推開,那知她一雙手臂緊緊抱著他死命不放,終於兩人一起倒在地下。<br /><br />  這一著變起倉卒,神刀震關西霍元龍和青蟒劍陳達玄一驚之下,急忙翻身下馬上前搶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時,只見她胸口一灘鮮血,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銀柄匕首,卻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決心一死殉夫,暗自在衣衫之中藏著雙匕,一劍向外,一劍向己,史仲俊一抱著她,兩人同時中劍,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逃避不了,躲閃不脫。<br /><br />  上官虹當場氣絕,史仲俊卻一時不得斃命,他想自己命喪師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創傷更是難受,叫道:「三弟快幫我了斷,免得我多受痛苦。」陳達玄見他傷重難治,眼望大哥,霍元龍點點頭。陳達玄一咬牙,一劍對準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br /><br />  霍元龍嘆道:「想不到金銀小劍三娘子竟是這般節烈。」這時他手下一個頭目馳馬前來稟報:「白馬李三的屍身上又搜了一遍,沒有地圖。」霍元龍指著上官虹道:「那麼非在她身上不可。」<br /><br />  但一番細細的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一些零碎銀兩,幾件替換衣服之外,再無別物。霍元龍和陳達玄面面相覷,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們從甘涼道上追到回疆,始終緊緊釘著李三夫婦,這地圖如在中途轉手,決不能逃過他們數十人的眼光。何況他們捨命保護這幅地圖,決無隨便交給旁人之理。陳達玄再將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細細檢視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褲時,猛地想起,說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br /><br />  霍元龍「哦」了一聲,說道:「不用慌,諒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裏?」左臂一揮,叫道:「留下兩個人把史二爺安葬了,其餘的跟我來!」一提馬韁,當先馳去。只聽得蹄聲雜踏,吆喝連連,百餘匹馬一齊追了下去。<br /><br />  但那小女孩馳出已久,這時早已在二十餘里之外。只是在黃沙莽莽的大漠之上,一眼望去,可以看出十餘里遠近,那小女孩雖已逃遠,時間一長,終須給霍元龍和陳達玄追上,追到傍晚,陳達玄忽然大聲歡呼:「在前面!」<br /><br />  只見遠遠一個黑點,正在天地交界處移動。要知那白馬雖然神駿,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終於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龍和陳達玄不住掉換生力坐騎,漸漸追近。<br /><br />  那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一整日不飲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曬得口唇都焦了。白馬甚有靈性,知道後面追來的敵人將不利於小主人,迎著血也似紅的夕陽,奮力奔跑。突然之間,牠雙足一提,長嘶一聲,牠在空氣之中嗅到了什麼特異的氣息,嘶聲中隱隱有恐怖之意。<br /><br />  霍元龍和陳達玄都是身具一身極為精湛的內外武功,坐在馬鞍上長途奔馳,原不在意,但這時兩人都感到胸口塞悶,氣喘難當。霍元龍道:「三弟,好像有點不對!」陳達玄遊目四顧,打量週遭情景,只見西北角上血紅的夕陽之旁,升起一片黃濛濛的雲霧,黃雲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閃動,顏色之奇麗,實是生平所未睹。兩人一面催馬追趕,一面望著那片雲霧。<br /><br />  但見那黃雲大得好快,不到一盞茶時分,已將半天邊都遮住了。這時馬隊中數十人個個汗如雨下,氣喘連連。陳達玄道:「大哥,像是有大風沙吹到。」霍元龍道:「不錯,快追,先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話未說畢,突然一股疾風刮至,帶著一片黃沙,只吹得他滿口滿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話也說不出來了。大漠上的風沙說來便來,霎時間大風捲地而至,七八個人身子一晃,都被大風吹下馬來。霍元龍大叫:「大夥兒下馬,圍攏來!」<br /><br />  眾人力抗風沙,將一百多匹健馬拉了過來,圍成一個大圈,人馬一齊臥倒。大家手挽著手,靠在馬腹之下,只覺疾風帶著黃沙吹在臉上,有如刀割一般,臉上手上,登時起了一條條血痕。<br /><br />  這一隊人雖然人馬眾多,但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掩地的大風沙下,有如大海洋中的一葉小舟一般,只能聽天由命,全無自主的力量。<br /><br />  風沙越刮越是猛烈,人馬身上的黃沙越堆越厚……。<br /><br />  連霍元龍和陳達玄那樣什麼也不怕的驃悍漢子,這時在天地變色的大風威力之下,也只有戰慄的份兒。這兩人心底,同時閃起,一個念頭:「沒來由的要找什麼哈布迷宮,從山西巴巴的趕到這大沙漠中來,卻葬身在這兒。」<br /><br />  大風呼嘯著,像千千萬萬個惡鬼在同時發威。<br /><br />  大漠上的風暴呼嘯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方才漸漸的平靜了下來。<br /><br />  霍元龍和陳達玄從灰沙之中爬起身來,檢點人馬,總算損失不大,死了兩名夥伴,五匹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盡,更糟的是,白馬背上的小女孩李文秀不知到了何處,十九是葬身在這場大風沙中了。身負武功的粗壯漢子尚且抵當不住,何況這樣嬌嫩的一個小女孩子。<br /><br />  眾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飯,休息半天,霍元龍傳大號令:「誰發現白馬和小女孩的蹤跡,賞賜黃金五十兩!」跟隨他來到回疆的個個都是晉陝甘涼一帶的江湖豪客,出門千里只為財,五十兩黃金可不是個小數目,眾人歡聲呼嘯,像一面大扇子般,五十多人在莽莽黃沙上散佈了開去。「白馬、小女孩、五十兩黃金!」每個人心中,都是在轉著這三個念頭。<br /><br />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約定天黑之時,在正西六十里處會合。<br /><br />  兩頭蛇董容跨下一匹健馬,當先向西北方衝去。他是晉威鏢局中已幹了十七年鏢師,武功雖然算不上是第一流的高手,但精明能幹,機變百出,實是呂梁三傑手下一名極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氣馳出二十餘里,同伴們都已影蹤不見,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他縱馬上了一個沙丘,向前一望,只見西北角上一片青綠,高聳著七八棵大柳樹。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見到這一大片綠草,兩頭蛇董容心中當真說不出的喜歡:「這大片綠草中心有水泉,就算沒有人家,大隊人馬也可好好的將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騎也望見了水草,陡然間精神百倍,不等董容提韁催逼,潑刺刺放開四蹄,奔了過去。<br /><br />  十餘里的路程片刻即到,遠遠望去,但見滿山遍野的都是牛羊。極西處搭著一個個帳篷,一望無際,密密層層的從有二三千個之多。董容見到這等聲勢,心中吃了一驚。他自入回疆以來,所見的帳篷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過三四十個,這樣的一個大部族,卻是第一次見到。瞧那帳篷的式樣,顯是哈薩克族人。<br /><br />  哈薩克人在回疆諸族中最為勇武,不論男女,六七歲起就長於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帶刀,騎射刀術,威震西陲。向來有一句話說道:「一個哈薩克人,抵得一百個懦夫;一百個哈薩克人,就可橫行回疆。」<br /><br />  董容曾聽見過這句話,心中尋思:「在哈薩克的部族之中,卻得小心在意。」<br /><br />  只見東北角的一座小山腳下,孤零零的有一座小屋。這小屋是用磚土造成,形式便和內地漢人的磚屋一模一樣,不同哈薩克人的帳篷。兩頭蛇董容心想:「先到這小屋去瞧瞧風色。」於是縱馬往小屋走去。他胯下的坐騎已餓了一日一夜,忽地見到滿地青草,走一步,吃兩口,行得極是緩慢。<br /><br />  董容怒氣上升,提腳狠命在馬肚上一踢,那馬吃痛,一口氣奔向那間小屋。董容一斜眼,只見小屋之後繫著一匹高頭白馬,健腿長鬟,正是白馬李三的坐騎。他忍不住叫出聲來:「白馬,白馬,在這兒!」心念一動,翻身下馬,從靴桶中抽出一柄鋒利的短刀,籠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後面,正想探頭從窗子向屋內張望,冷不防那白馬「嗚哩哩……」一聲長嘶,似是向屋中人示警。<br /><br />  董容心中怒罵:「畜牲!」定一定神,再度探頭望窗中張去時,那知窗內有一張臉同時探了上來。董容的鼻子剛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見這人滿臉皺紋,目光炯炯。董容大吃一驚,雙足一點,倒縱出去,喝道:「是誰?」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誰?到此何幹?」說的卻是漢語。<br /><br />  董容驚魂略定,滿臉笑容,說道:「在下姓董名容,無意間到此,驚動了老丈。請問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漢姓計。」董容陪笑道:「原來是計老丈,莽莽大漠之中遇到鄉親,真是見到親人了。在下斗膽要討一口茶喝。」計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來?」董容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計老人道:「尊駕是鏢局子的達官爺吧?」董容心中一驚:「這老人的眼光好厲害,我額頭上又沒寫明保鏢的。」他本想隱瞞身份,但被計老人一語道破,只得答道:「正是,老爺子何以知道?」計老人淡淡的道:「保鏢的鏢師多半賊頭賊腦,總是這麼一副長相。」說著冷冷的眼光在他臉上來來回回的掃了幾回。董容給他說得滿臉通紅,心道:「我這時且不發作,摸清了這老不死的底細再說。」<br /><br />  一個冷冷的斜視,一個笑嘻嘻地十分尷尬,僵持片刻,計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門,不用爬窗子吧!」董容笑道:「是,是!」轉身繞到門前,走了進去。這小屋中陳設雖然簡陋,但桌椅整潔,打掃得乾乾淨淨。董容坐下後正待四下打量,只見後堂轉出一個小女孩來,手中捧著一碗茶。兩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驚,嗆啷一響,將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br /><br />  董容笑逐顏開,只見這小女孩正是霍元龍立下重賞所要追尋的李文秀,他自見到白馬後,本已有五分料到,那女孩也會在此屋中,但斗然間見到,總是不免喜出望外。<br /><br />  昨夜一晚大風沙,李文秀昏暈在馬背之上,人事不省。不料白馬聞到水草氣息,衝風冒沙,奔到了這綠草上。計老人見到小女孩是漢人裝束,忙把她救了下來。半夜中李文秀醒轉,不見了父母,啼哭不止,計老人見她玉雪可愛,不禁大起憐惜之心,問起她何以到這大漠中來,她父母是誰。李文秀說父親叫作「白馬李三」,媽媽卻就是媽媽,只聽到追趕他們的惡人遠遠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來幹什麼,她卻說不上來了。計老人喃喃的道:「白馬李三,白馬李三,十年前,那是橫行江南的俠盜,怎地到回疆來啦?」<br /><br />  他給李文秀飽飽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讓她在自己床上睡下,老人心中,卻翻來覆去的想起了十年來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br /><br />  李文秀這一覺睡到次日辰時才醒,一起身,她便求計爺爺帶她去尋爸爸媽媽,就在此時,兩頭蛇董容鬼鬼祟祟的過來,在窗外探頭探腦,這一切全看在計老人的眼中。<br /><br />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計老人應聲走了過來。李文秀奔過去撲在他的懷裏,叫道:「爺爺,他……他就是追我的惡人。」計老人撫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惡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們幾十個人,追我們,打我爸爸媽媽。」計老人心想:「一個是俠盜,一個是保鏢的,想是他追尋鏢銀,追到大漠中來啦。我姓計的不必捲入這是非圈中。」<br /><br />  董容這時打量計老人,但見他滿頭白髮,竟無一根是黑的,背脊駝起,身材魁梧異常,雖是駝背,卻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尋思:「這糟老頭子沒一百歲,也有九十,屋中若無別人,將他一擊打暈,帶了女孩和白馬便走,免得夜長夢多,再生變故。」<br /><br />  計老人道:「你們是失了鏢銀吧?有多少銀子?」董容道:「銀子是不多,只是晉源鏢局這個大名卻丟不起,好在已經全找回來啦。」計老人點頭道:「嗯,是晉源鏢局,呂梁三傑也來了嗎?」董容心中大是奇怪:「這個僻處回疆的駝背老人,怎地知道呂梁三傑的名頭?莫非他也是武林中人?」說道:「嗯,是啊!」側耳一聽,快步走到窗口,道:「你瞧,他們不是來了麼?」<br /><br />  計老人卻沒聽到馬蹄的聲音,但聽董容說得真切,走到窗口一看,只見原野上牛羊低頭嚼草,四下裏一片平靜,並無生人到來,剛問了一句:「那裏有人啊?」忽聽得董容一聲獰笑,頭頂掌風颯然,一掌猛劈下來。莫看計老人老態龍鍾,又是身有殘廢,但身手也真敏捷,董容的手掌與他頭頂相距尚有數寸,他身形一側,已滑了開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將他右腕刁住了。兩頭蛇董容變招甚是賊滑,右手一掙沒掙脫,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閃處波的一響,匕首鋒利的刃口直沒入計老人的駝背之中。<br /><br />  李文秀大叫一聲:「啊喲!」她跟父母學過兩年武功,眼見計老人便要死在董容的偷襲之下,縱身而上,兩個小拳頭便往他背心腰眼裏槌去。便在此時,計老人左手一個肘鎚,鎚中了董容的心口,這一鎚力道剛猛無儔,董容低低的哼了一聲,身子軟軟垂下,委頓在地,顯見是不活的了。<br /><br />  李文秀瞧著插在計老人駝背上的刀子,顫聲道:「爺爺,你……你背上的刀子……」計老人見她淚光瑩然,心想:「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爺爺,你的傷……我給你把刀子拔下來吧?」說著伸手去握刀柄。計老人臉色一沉,怒道:「你別管我。」扶著桌子,身子晃了幾晃,顫巍巍的走向內室,跟著拍的一聲,便將木門關上了。李文秀見他臉色突然顯得惱怒異常,心中很是害怕,又見董容在地下捲成一團,只怕他又站起來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忍不住便要奪門飛奔出外,但轉念想起計老人身受重傷,無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br /><br />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門外,輕輕拍了幾下,聽得室中沒半點聲音,叫道:「爺爺,爺爺,你痛嗎?」只聽得計老人粗聲道:「走開,走開!別來吵我!」這聲音和他原來慈和的說話大不相同,李文秀嚇得不敢再說,怔怔的坐在地下,抱著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忽然呀的一聲,室門打開,一隻手溫柔地摸撫李文秀的頭髮,低聲道:「別哭,別哭,爺爺的傷不礙事。」李文秀抬起頭來,見計老人臉帶微笑望著自己,心中一喜,登時破涕為笑。計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麼?」李文秀把頭藏在他懷裏,從這老人的身上,她又找到了一部份父母的親情溫暖。<br /><br />  計老人皺起眉頭,打量董容的屍身,心想:「他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忽下毒手?」<br /><br />  李文秀關心地問:「爺爺,你背上的傷好些了麼?」這時計老人已換過了一件長袍,也不知他傷得如何。那知他聽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適才給董容刺了這一刀實是奇恥大辱,臉上又現惱怒之色,喝道:「你囉唆什麼?」只聽得屋外那白馬噓溜溜一聲長嘶,計老人心中一動:「晉威鏢局的人在追尋這小女孩,因此那姓董的對我忽下毒手。」微一沉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黃色染料出來。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染上記號所用,使得各家的羊群不致混雜,雖經風霜,亦不脫落。他牽過白馬,用刷子將他自頭至尾,都刷上了黃色,又到哈薩克人的帳篷之中,去討了一套哈薩克男孩的服裝來,叫李文秀換上了。李文秀很是聰明,說道:「爺爺,你是叫那些惡人認不出我來,是不是?」計老人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爺爺畢竟是老了,否則惡人再多,也不怕他們。唉,剛才竟給他刺了一刀。」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卻不敢接上了。<br /><br />  計老人將董容的屍身埋了,又將他坐來的馬匹也宰了,沒留下絲毫痕跡,然後坐在大門口,拿著一柄長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他這一番準備果然是沒有白做,就在當天晚上,霍元龍和陳達玄所率領的豪客,衝進了這片綠原之中,搶劫了數百頭肥牛肥羊。這一帶素來沒有盜匪,哈薩克人雖然勇武善戰,但事先絕無準備,竟給這批來自中原的豪客攻了個措手不及。有七名哈薩克男子被殺,五個婦女被擄了去。這群豪客也曾闖進計老人的屋裏,誰也沒對一個老人,一個哈薩克孩子起疑。她滿臉坭汙,躲在屋角落中,誰也沒注意到她眼中仇恨的光芒。她卻看得清清楚楚,父親的佩劍懸在陳達玄的腰間,母親的金銀小劍卻插在霍元龍的腰帶之中。這是她父母決不離身的兵刃,她年紀雖小,卻也想到父母必定是遭到了不幸。<br /><br />  第二天,哈薩克人組織了搜索隊,要去找這批漢人強盜復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上,卻已失卻了他們的蹤跡。他們只找到那五個被擄去的婦女。那是五具屍身,全身衣服被脫光了,慘死在大漠之上。他們也找到了白馬李三和金銀小劍三娘子的屍身。李文秀撲在父母的屍身上哀哀痛哭,但一個哈薩克人卻提起皮靴來,重重的踢了她一腳,粗魯地罵道:「天不保佑的強盜漢人!」<br /><br />  計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這個哈薩克人爭鬧,李文秀小小的心靈之中,只想:「為什麼惡人這麼多?誰都來欺侮我?」<br /></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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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版白馬嘯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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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版白馬嘯西風》金庸

《二○一○年十月二十六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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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漠駿馬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黃沙茫茫的回疆大漠上,塵土飛起兩丈來高,兩騎馬一前一後的急馳而來。前面奔著的是匹高腿長身的白馬,馬上騎著一個少婦,她懷中摟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後面是匹棗紅馬,馬背上伏著的是個高高瘦瘦的漢子。

  那漢子左邊背心上,卻插著一枝長箭。鮮血從他背心流到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黃土之中。他不敢伸手去拔箭,只怕這枝箭一拔下來,就會支持不住而立時倒斃。誰不死呢?那也沒有什麼。可是誰來照料前面的嬌妻幼女,在身後,兇悍毒辣的敵人正在緊緊地追蹤。

  他胯下的棗紅馬奔馳了數十里地,早已全身脫力,主人的鞭打摧踢,逼得牠氣也喘不過來了。牠口邊全是白沫,猛地裏前腿一軟,跪倒在地。那漢子用力一提韁繩,但那紅馬哀鳴了一聲,登時閉目死去。前面的少婦回過頭來,忽見紅馬倒斃,大吃一驚,叫道:「大哥……怎……怎麼啦?」那漢子皺眉搖了搖頭。但見身後數里外塵土飛揚,大隊敵人追了下來。

  那少婦圈轉馬來,馳到丈夫身旁,驀然間見到他背上的長箭,背心上的大灘鮮血,險險暈了過去。那小姑娘也失聲驚叫起來:「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漢子苦笑了一下,說道:「不礙事!」一躍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妻子身後,他雖然身受重傷,但輕功仍是十分了得。那少婦回頭望著他,滿臉關懷痛惜之情,輕輕說道:「大哥,你……」那漢子雙腿一挾,扯起馬韁,那白馬四蹄翻飛,向前疾馳。

  這白馬雖然神駿,但數十里地不停不息的奔跑下來,畢竟累了,何況這時背上乘了三人?牠似乎知道這是主人的生死關頭,不顧性命的奮力奔跑。但終於還是漸漸的慢了下來。

  在後面追來的敵人,一步步地迫近了。一共有六十三個敵人,卻帶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馬,只要馬力稍乏,他們就換一匹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漢子回過頭來,在滾滾黃塵之中,看到了敵人的身形,漸漸的,連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漢子一咬牙,說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應?」那少婦回過頭來,溫柔地一笑,說道:「這一生之中,我違拗過你一次麼?」那漢子道:「好,你帶了秀兒逃命,保全我倆的骨血,保全這幅哈布迷宮的地圖。」

  那少婦聲音發顫,說道:「大哥,把這幅地圖給了他們,咱們認輸便是,你……你的身體要緊。」那漢子低頭親了親她的左頰,聲音突然變得十分溫柔,說道:「虹妹,我倆一起經歷過無數危難,這一次或許也能逃脫。『呂梁三傑』不但是要這幅地圖,他們……他們還貪圖你的容色。」那少婦道:「正因為如此,或許我能求求他們……。」那漢子厲聲道:「難道我夫婦倆還能低頭向人哀求麼?這馬負不起我們三個。快去!」身形一縱,大叫一聲:「啊喲!」摔下馬來。

  那少婦勒定了馬,想伸手去拉他,只見丈夫滿臉怒容。她一直對丈夫順從慣了的,只得拍馬提韁,向前奔馳,一顆心卻已如寒冰一樣。

  自後追到的六十三人望見那漢子落馬,都大聲歡呼起來:「『白馬李三』倒啦,『白馬李三』倒啦!」十餘人縱馬圍了上去,其餘四十餘人卻繼續追趕那個少婦。

  只見那漢子蜷曲著身子臥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經死了。一個人挺著長槍,嗤的一聲,在他右肩刺了進去。拔槍出來,白馬李三仍是不動。領頭的虯髯漢子道:「死得透了,還怕什麼?快搜他身上。」兩個人翻身下馬。去扳他身子。猛地裏白光一閃,白馬李三長刀迴旋,擦擦兩下,已將這兩人砍翻在地。眾人萬不料到他適才竟是裝死,連長槍刺入身子都渾似不覺。斗然間又會忽施反擊,一驚之下,六七人勒馬退開。那虯髯大漢揮動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當真是個硬漢!」呼的一刀從他頭頂砍落。李三舉刀一擋,他雙肩都受了重傷,手臂無力,騰騰騰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十餘人縱馬圍上,刀槍並舉,劈刺下去。

  白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終沒有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時,又手刃了兩名強敵。

  那少婦遠遠聽得丈夫的一聲怒吼,當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還活著幹麼?」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的地圖,塞在女兒懷中,說道:「秀兒,你好好照料自己!」揮動馬鞭在白馬臀上一鞭,雙足一撐,身子已離馬鞍。但見那白馬馱著那女孩兒,如矢般直馳,心中微覺安慰:「此馬腳力天下無雙,秀兒身子又輕,這一下,他們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兒的哭喊聲「媽媽,媽媽」漸漸隱去,身後馬蹄聲卻越響越近,心中默默禱祝:「老天啊老天,願你保佑秀兒像我一般,嫁著個好丈夫,一生顛沛流離,卻是一生快活!」

  那少婦整了整衣衫,掠好了頭髮,轉瞬間數十騎馬一齊馳到,當先三人正是呂梁三傑。

  呂梁三傑乃是結義兄弟,老大神刀震關西霍元龍,便是那殺死白馬李三的虯髯漢子。老二梅花槍史仲俊是個瘦瘦長長的漢子,老三「蟒劍陳達玄」短小精悍,原是遼東馬賊出身,後來卻在山西落腳,和霍史二人意氣相投,在山西省太谷縣開設了個晉威鏢局。那史仲俊和白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門師兄妹,兩人自幼一起學藝。史仲俊心中一直愛著這位嬌小溫柔的小師妹,他們師父也很有意從中撮合,因此同門的師兄弟們,一直把他們當作是一對未婚夫婦,豈知上官虹無意中和白馬李三相遇,竟爾一見鍾情,家中不許他倆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史仲俊傷心之餘,大病了一場,性情也從此變了。

  一別十年,想不到呂梁三傑和李三夫婦竟在甘涼道上重逢,更為了爭奪一張地圖而動起手來。史仲俊對這個師妹始終餘情不斷,一直為她而沒有娶親。他們六十餘人圍攻李三夫婦,從甘涼一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嫉恨交迸,出手尤其狠辣,李三背心上那枝長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這時李三終於喪身在大漠之中,史仲俊騎馬馳來,看見上官虹孤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心中隱隱的感到了一點自疚:「我殺了她的丈夫,這一生,我要好好的待她。」大漠上的西風吹動著她的衣帶,和十年以前,在師父的練武場上看到她時一模一樣。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對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銀柄,江湖上有個外號,叫「金銀小劍三娘子」,這時她手中卻不拿兵刃,臉上露著淡淡的微笑。

  史仲俊心中驀地升起了一個希望,胸口發熱,臉上湧起了紅潮,他將手裏的梅花槍往馬鞍上一擱,翻身下馬,叫道:「師妹!」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點了點頭,說道:「師妹,我們分別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嗎?你又在騙人。」史仲俊一顆心怦怦亂跳,這種笑靨,這種嬌嗔,跟十年前那個小姑娘沒半點分別。他柔聲道:「師妹,以後你跟著我,不教你受半點委曲。」上官虹眼中忽然閃出了奇異的光芒,叫道:「師哥,你待我真好!」張開雙臂,往他懷中撲去。

  史仲俊大喜,伸開手將她緊緊的摟住了。霍元龍和陳達玄相視一笑,心想:「老二十載相思,今日終於得償。」

  史仲俊鼻中只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心裏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雙手也還抱著自己真不相信這是真的事情。突然之間,小腹上感到一陣劇痛,像什麼利器插進了腹中,史仲俊大叫一聲,運勁雙臂,要將上官虹推開,那知她一雙手臂緊緊抱著他死命不放,終於兩人一起倒在地下。

  這一著變起倉卒,神刀震關西霍元龍和青蟒劍陳達玄一驚之下,急忙翻身下馬上前搶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時,只見她胸口一灘鮮血,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銀柄匕首,卻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決心一死殉夫,暗自在衣衫之中藏著雙匕,一劍向外,一劍向己,史仲俊一抱著她,兩人同時中劍,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逃避不了,躲閃不脫。

  上官虹當場氣絕,史仲俊卻一時不得斃命,他想自己命喪師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創傷更是難受,叫道:「三弟快幫我了斷,免得我多受痛苦。」陳達玄見他傷重難治,眼望大哥,霍元龍點點頭。陳達玄一咬牙,一劍對準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龍嘆道:「想不到金銀小劍三娘子竟是這般節烈。」這時他手下一個頭目馳馬前來稟報:「白馬李三的屍身上又搜了一遍,沒有地圖。」霍元龍指著上官虹道:「那麼非在她身上不可。」

  但一番細細的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一些零碎銀兩,幾件替換衣服之外,再無別物。霍元龍和陳達玄面面相覷,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們從甘涼道上追到回疆,始終緊緊釘著李三夫婦,這地圖如在中途轉手,決不能逃過他們數十人的眼光。何況他們捨命保護這幅地圖,決無隨便交給旁人之理。陳達玄再將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細細檢視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褲時,猛地想起,說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

  霍元龍「哦」了一聲,說道:「不用慌,諒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裏?」左臂一揮,叫道:「留下兩個人把史二爺安葬了,其餘的跟我來!」一提馬韁,當先馳去。只聽得蹄聲雜踏,吆喝連連,百餘匹馬一齊追了下去。

  但那小女孩馳出已久,這時早已在二十餘里之外。只是在黃沙莽莽的大漠之上,一眼望去,可以看出十餘里遠近,那小女孩雖已逃遠,時間一長,終須給霍元龍和陳達玄追上,追到傍晚,陳達玄忽然大聲歡呼:「在前面!」

  只見遠遠一個黑點,正在天地交界處移動。要知那白馬雖然神駿,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終於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龍和陳達玄不住掉換生力坐騎,漸漸追近。

  那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一整日不飲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曬得口唇都焦了。白馬甚有靈性,知道後面追來的敵人將不利於小主人,迎著血也似紅的夕陽,奮力奔跑。突然之間,牠雙足一提,長嘶一聲,牠在空氣之中嗅到了什麼特異的氣息,嘶聲中隱隱有恐怖之意。

  霍元龍和陳達玄都是身具一身極為精湛的內外武功,坐在馬鞍上長途奔馳,原不在意,但這時兩人都感到胸口塞悶,氣喘難當。霍元龍道:「三弟,好像有點不對!」陳達玄遊目四顧,打量週遭情景,只見西北角上血紅的夕陽之旁,升起一片黃濛濛的雲霧,黃雲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閃動,顏色之奇麗,實是生平所未睹。兩人一面催馬追趕,一面望著那片雲霧。

  但見那黃雲大得好快,不到一盞茶時分,已將半天邊都遮住了。這時馬隊中數十人個個汗如雨下,氣喘連連。陳達玄道:「大哥,像是有大風沙吹到。」霍元龍道:「不錯,快追,先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話未說畢,突然一股疾風刮至,帶著一片黃沙,只吹得他滿口滿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話也說不出來了。大漠上的風沙說來便來,霎時間大風捲地而至,七八個人身子一晃,都被大風吹下馬來。霍元龍大叫:「大夥兒下馬,圍攏來!」

  眾人力抗風沙,將一百多匹健馬拉了過來,圍成一個大圈,人馬一齊臥倒。大家手挽著手,靠在馬腹之下,只覺疾風帶著黃沙吹在臉上,有如刀割一般,臉上手上,登時起了一條條血痕。

  這一隊人雖然人馬眾多,但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掩地的大風沙下,有如大海洋中的一葉小舟一般,只能聽天由命,全無自主的力量。

  風沙越刮越是猛烈,人馬身上的黃沙越堆越厚……。

  連霍元龍和陳達玄那樣什麼也不怕的驃悍漢子,這時在天地變色的大風威力之下,也只有戰慄的份兒。這兩人心底,同時閃起,一個念頭:「沒來由的要找什麼哈布迷宮,從山西巴巴的趕到這大沙漠中來,卻葬身在這兒。」

  大風呼嘯著,像千千萬萬個惡鬼在同時發威。

  大漠上的風暴呼嘯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方才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霍元龍和陳達玄從灰沙之中爬起身來,檢點人馬,總算損失不大,死了兩名夥伴,五匹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盡,更糟的是,白馬背上的小女孩李文秀不知到了何處,十九是葬身在這場大風沙中了。身負武功的粗壯漢子尚且抵當不住,何況這樣嬌嫩的一個小女孩子。

  眾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飯,休息半天,霍元龍傳大號令:「誰發現白馬和小女孩的蹤跡,賞賜黃金五十兩!」跟隨他來到回疆的個個都是晉陝甘涼一帶的江湖豪客,出門千里只為財,五十兩黃金可不是個小數目,眾人歡聲呼嘯,像一面大扇子般,五十多人在莽莽黃沙上散佈了開去。「白馬、小女孩、五十兩黃金!」每個人心中,都是在轉著這三個念頭。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約定天黑之時,在正西六十里處會合。

  兩頭蛇董容跨下一匹健馬,當先向西北方衝去。他是晉威鏢局中已幹了十七年鏢師,武功雖然算不上是第一流的高手,但精明能幹,機變百出,實是呂梁三傑手下一名極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氣馳出二十餘里,同伴們都已影蹤不見,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他縱馬上了一個沙丘,向前一望,只見西北角上一片青綠,高聳著七八棵大柳樹。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見到這一大片綠草,兩頭蛇董容心中當真說不出的喜歡:「這大片綠草中心有水泉,就算沒有人家,大隊人馬也可好好的將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騎也望見了水草,陡然間精神百倍,不等董容提韁催逼,潑刺刺放開四蹄,奔了過去。

  十餘里的路程片刻即到,遠遠望去,但見滿山遍野的都是牛羊。極西處搭著一個個帳篷,一望無際,密密層層的從有二三千個之多。董容見到這等聲勢,心中吃了一驚。他自入回疆以來,所見的帳篷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過三四十個,這樣的一個大部族,卻是第一次見到。瞧那帳篷的式樣,顯是哈薩克族人。

  哈薩克人在回疆諸族中最為勇武,不論男女,六七歲起就長於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帶刀,騎射刀術,威震西陲。向來有一句話說道:「一個哈薩克人,抵得一百個懦夫;一百個哈薩克人,就可橫行回疆。」

  董容曾聽見過這句話,心中尋思:「在哈薩克的部族之中,卻得小心在意。」

  只見東北角的一座小山腳下,孤零零的有一座小屋。這小屋是用磚土造成,形式便和內地漢人的磚屋一模一樣,不同哈薩克人的帳篷。兩頭蛇董容心想:「先到這小屋去瞧瞧風色。」於是縱馬往小屋走去。他胯下的坐騎已餓了一日一夜,忽地見到滿地青草,走一步,吃兩口,行得極是緩慢。

  董容怒氣上升,提腳狠命在馬肚上一踢,那馬吃痛,一口氣奔向那間小屋。董容一斜眼,只見小屋之後繫著一匹高頭白馬,健腿長鬟,正是白馬李三的坐騎。他忍不住叫出聲來:「白馬,白馬,在這兒!」心念一動,翻身下馬,從靴桶中抽出一柄鋒利的短刀,籠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後面,正想探頭從窗子向屋內張望,冷不防那白馬「嗚哩哩……」一聲長嘶,似是向屋中人示警。

  董容心中怒罵:「畜牲!」定一定神,再度探頭望窗中張去時,那知窗內有一張臉同時探了上來。董容的鼻子剛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見這人滿臉皺紋,目光炯炯。董容大吃一驚,雙足一點,倒縱出去,喝道:「是誰?」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誰?到此何幹?」說的卻是漢語。

  董容驚魂略定,滿臉笑容,說道:「在下姓董名容,無意間到此,驚動了老丈。請問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漢姓計。」董容陪笑道:「原來是計老丈,莽莽大漠之中遇到鄉親,真是見到親人了。在下斗膽要討一口茶喝。」計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來?」董容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計老人道:「尊駕是鏢局子的達官爺吧?」董容心中一驚:「這老人的眼光好厲害,我額頭上又沒寫明保鏢的。」他本想隱瞞身份,但被計老人一語道破,只得答道:「正是,老爺子何以知道?」計老人淡淡的道:「保鏢的鏢師多半賊頭賊腦,總是這麼一副長相。」說著冷冷的眼光在他臉上來來回回的掃了幾回。董容給他說得滿臉通紅,心道:「我這時且不發作,摸清了這老不死的底細再說。」

  一個冷冷的斜視,一個笑嘻嘻地十分尷尬,僵持片刻,計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門,不用爬窗子吧!」董容笑道:「是,是!」轉身繞到門前,走了進去。這小屋中陳設雖然簡陋,但桌椅整潔,打掃得乾乾淨淨。董容坐下後正待四下打量,只見後堂轉出一個小女孩來,手中捧著一碗茶。兩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驚,嗆啷一響,將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董容笑逐顏開,只見這小女孩正是霍元龍立下重賞所要追尋的李文秀,他自見到白馬後,本已有五分料到,那女孩也會在此屋中,但斗然間見到,總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風沙,李文秀昏暈在馬背之上,人事不省。不料白馬聞到水草氣息,衝風冒沙,奔到了這綠草上。計老人見到小女孩是漢人裝束,忙把她救了下來。半夜中李文秀醒轉,不見了父母,啼哭不止,計老人見她玉雪可愛,不禁大起憐惜之心,問起她何以到這大漠中來,她父母是誰。李文秀說父親叫作「白馬李三」,媽媽卻就是媽媽,只聽到追趕他們的惡人遠遠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來幹什麼,她卻說不上來了。計老人喃喃的道:「白馬李三,白馬李三,十年前,那是橫行江南的俠盜,怎地到回疆來啦?」

  他給李文秀飽飽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讓她在自己床上睡下,老人心中,卻翻來覆去的想起了十年來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這一覺睡到次日辰時才醒,一起身,她便求計爺爺帶她去尋爸爸媽媽,就在此時,兩頭蛇董容鬼鬼祟祟的過來,在窗外探頭探腦,這一切全看在計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計老人應聲走了過來。李文秀奔過去撲在他的懷裏,叫道:「爺爺,他……他就是追我的惡人。」計老人撫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惡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們幾十個人,追我們,打我爸爸媽媽。」計老人心想:「一個是俠盜,一個是保鏢的,想是他追尋鏢銀,追到大漠中來啦。我姓計的不必捲入這是非圈中。」

  董容這時打量計老人,但見他滿頭白髮,竟無一根是黑的,背脊駝起,身材魁梧異常,雖是駝背,卻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尋思:「這糟老頭子沒一百歲,也有九十,屋中若無別人,將他一擊打暈,帶了女孩和白馬便走,免得夜長夢多,再生變故。」

  計老人道:「你們是失了鏢銀吧?有多少銀子?」董容道:「銀子是不多,只是晉源鏢局這個大名卻丟不起,好在已經全找回來啦。」計老人點頭道:「嗯,是晉源鏢局,呂梁三傑也來了嗎?」董容心中大是奇怪:「這個僻處回疆的駝背老人,怎地知道呂梁三傑的名頭?莫非他也是武林中人?」說道:「嗯,是啊!」側耳一聽,快步走到窗口,道:「你瞧,他們不是來了麼?」

  計老人卻沒聽到馬蹄的聲音,但聽董容說得真切,走到窗口一看,只見原野上牛羊低頭嚼草,四下裏一片平靜,並無生人到來,剛問了一句:「那裏有人啊?」忽聽得董容一聲獰笑,頭頂掌風颯然,一掌猛劈下來。莫看計老人老態龍鍾,又是身有殘廢,但身手也真敏捷,董容的手掌與他頭頂相距尚有數寸,他身形一側,已滑了開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將他右腕刁住了。兩頭蛇董容變招甚是賊滑,右手一掙沒掙脫,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閃處波的一響,匕首鋒利的刃口直沒入計老人的駝背之中。

  李文秀大叫一聲:「啊喲!」她跟父母學過兩年武功,眼見計老人便要死在董容的偷襲之下,縱身而上,兩個小拳頭便往他背心腰眼裏槌去。便在此時,計老人左手一個肘鎚,鎚中了董容的心口,這一鎚力道剛猛無儔,董容低低的哼了一聲,身子軟軟垂下,委頓在地,顯見是不活的了。

  李文秀瞧著插在計老人駝背上的刀子,顫聲道:「爺爺,你……你背上的刀子……」計老人見她淚光瑩然,心想:「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爺爺,你的傷……我給你把刀子拔下來吧?」說著伸手去握刀柄。計老人臉色一沉,怒道:「你別管我。」扶著桌子,身子晃了幾晃,顫巍巍的走向內室,跟著拍的一聲,便將木門關上了。李文秀見他臉色突然顯得惱怒異常,心中很是害怕,又見董容在地下捲成一團,只怕他又站起來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忍不住便要奪門飛奔出外,但轉念想起計老人身受重傷,無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門外,輕輕拍了幾下,聽得室中沒半點聲音,叫道:「爺爺,爺爺,你痛嗎?」只聽得計老人粗聲道:「走開,走開!別來吵我!」這聲音和他原來慈和的說話大不相同,李文秀嚇得不敢再說,怔怔的坐在地下,抱著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忽然呀的一聲,室門打開,一隻手溫柔地摸撫李文秀的頭髮,低聲道:「別哭,別哭,爺爺的傷不礙事。」李文秀抬起頭來,見計老人臉帶微笑望著自己,心中一喜,登時破涕為笑。計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麼?」李文秀把頭藏在他懷裏,從這老人的身上,她又找到了一部份父母的親情溫暖。

  計老人皺起眉頭,打量董容的屍身,心想:「他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忽下毒手?」

  李文秀關心地問:「爺爺,你背上的傷好些了麼?」這時計老人已換過了一件長袍,也不知他傷得如何。那知他聽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適才給董容刺了這一刀實是奇恥大辱,臉上又現惱怒之色,喝道:「你囉唆什麼?」只聽得屋外那白馬噓溜溜一聲長嘶,計老人心中一動:「晉威鏢局的人在追尋這小女孩,因此那姓董的對我忽下毒手。」微一沉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黃色染料出來。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染上記號所用,使得各家的羊群不致混雜,雖經風霜,亦不脫落。他牽過白馬,用刷子將他自頭至尾,都刷上了黃色,又到哈薩克人的帳篷之中,去討了一套哈薩克男孩的服裝來,叫李文秀換上了。李文秀很是聰明,說道:「爺爺,你是叫那些惡人認不出我來,是不是?」計老人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爺爺畢竟是老了,否則惡人再多,也不怕他們。唉,剛才竟給他刺了一刀。」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卻不敢接上了。

  計老人將董容的屍身埋了,又將他坐來的馬匹也宰了,沒留下絲毫痕跡,然後坐在大門口,拿著一柄長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他這一番準備果然是沒有白做,就在當天晚上,霍元龍和陳達玄所率領的豪客,衝進了這片綠原之中,搶劫了數百頭肥牛肥羊。這一帶素來沒有盜匪,哈薩克人雖然勇武善戰,但事先絕無準備,竟給這批來自中原的豪客攻了個措手不及。有七名哈薩克男子被殺,五個婦女被擄了去。這群豪客也曾闖進計老人的屋裏,誰也沒對一個老人,一個哈薩克孩子起疑。她滿臉坭汙,躲在屋角落中,誰也沒注意到她眼中仇恨的光芒。她卻看得清清楚楚,父親的佩劍懸在陳達玄的腰間,母親的金銀小劍卻插在霍元龍的腰帶之中。這是她父母決不離身的兵刃,她年紀雖小,卻也想到父母必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二天,哈薩克人組織了搜索隊,要去找這批漢人強盜復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上,卻已失卻了他們的蹤跡。他們只找到那五個被擄去的婦女。那是五具屍身,全身衣服被脫光了,慘死在大漠之上。他們也找到了白馬李三和金銀小劍三娘子的屍身。李文秀撲在父母的屍身上哀哀痛哭,但一個哈薩克人卻提起皮靴來,重重的踢了她一腳,粗魯地罵道:「天不保佑的強盜漢人!」

  計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這個哈薩克人爭鬧,李文秀小小的心靈之中,只想:「為什麼惡人這麼多?誰都來欺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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