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二 草原上的夜鶯</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二 草原上的夜鶯</h3><br /><br />  半夜裏,李文秀又從睡夢中哭醒了,一睜開眼,忽見床沿上坐著一個人。她驚呼一聲,坐了起來,只見計老人慈愛地望著她,伸手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說道:「別怕,別怕,是爺爺。」李文秀的眼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流了下來,伏在計老人的懷裏,把他的衣襟全哭濕了。計老人道:「孩子,你沒了爹娘,就當我是你的親爺爺,跟我住在一起。爺爺會好好的照料你。」<br /><br />  李文秀點點頭,想起了那些殺害爸爸媽媽的惡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腳的那個粗暴的哈薩克人。這一腳踢得好重,使她腰裏腫起了一大塊,她不禁又問:「為什麼誰都來欺負我?我又沒做壞事?」<br /><br />  計老人嘆口氣,說道:「這世界上受苦的,常常是那些沒有做壞事的人。」他從瓦壺裏倒了一碗熱奶酪,瞧著李文秀喝下了,又替她攏好被窩,說道:「秀兒,那個踢了你一腳的人,叫做蘇魯克。他是一個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睜著圓圓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麼?」計老人點頭道:「不錯,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樣,在一天之中死了兩個最親愛的人,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他的大兒子。都是給那批惡人強盜害死的。他只道漢人都是壞人。他用哈薩克話罵你,說你是『天不保佑的強盜漢人』。你不要恨他,他心裏的悲痛,實在跟你是一模一樣。不,他年紀大了,心裏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br /><br />  李文秀怔怔的聽著,她本來也沒有恨這個滿臉鬍子的哈薩克人,只是見了他兇狠的模樣很是害怕,這時忽然想起,那個大鬍子的雙眼之中,滿含著眼淚,只是沒有掉下來。她不懂計老人所說,為什麼大人的淒苦會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對這個大鬍子卻不自禁的起了同情。<br /><br />  窗外傳進來一陣奇妙的宛轉的鳥鳴聲音,那聲音很遠,但聽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淒涼,便像一個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br /><br />  李文秀側耳聽著,那鳴歌之聲漸漸遠去,終於低微得聽不見了。她悲痛的心靈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會神,低聲道:「爺爺,這鳥兒唱得真好聽。」<br /><br />  計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聽!那是草原上的夜鶯,哈薩克人說,這是草原上一個最美麗、最會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變的。她的情郎不愛她了,她傷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麗,又最會唱歌,為什麼不愛她了?」<br /><br />  計老人聽了她這句問話。突然間又是臉色大變,大聲說道:「她這樣美麗,為什麼不愛她了?」這幾句話說得甚是突兀,又將李文秀嚇了一跳,計老人出了一會神,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世界上有許多事,是你小孩子不懂的。」這時候,遠處草原上的夜鶯又唱起歌來了。<br /><br />  牠唱得令人又覺得甜蜜,又是心酸。<br /><br />  就這樣,李文秀住在計老人的家裏,幫他牧羊煮飯,兩個人就像親爺爺、親孫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時候從夢中醒來,聽著夜鶯的歌唱,又在夜鶯的歌聲中回到夢裏。她夢中有江南的楊柳和桃花,爸爸的懷抱,媽媽的笑臉……。<br /><br />  過了秋天,過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靜靜地過著日子,她學會了哈薩克話,學會了草原上的許許多多事情。<br /><br />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聽到了夜鶯的歌聲,只是牠越唱越遠,隱隱約約地,隨著風聲飄來了一些,跟著又斷絕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來,到屋外牽了白馬,生怕驚醒計老人,將白馬牽得遠遠地,這才跨上馬,跟著歌聲走去。<br /><br />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藍,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br /><br />  歌聲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轉,又是嬌媚。李文秀的心跟著歌聲而狂喜,輕輕跨下馬背,讓牠自由自在地嚼著青草。她自己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聲之中。<br /><br />  但那夜鶯唱了一會,便飛遠幾丈。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隨,她聽到了鳥兒撲翅的聲音,看到了這隻淡黃色的小小鳥兒,見牠在地下啄食。牠啄了幾口,又向前飛一段路,又找到了食物。<br /><br />  夜鶯兒吃得很高興,仰起了頭唱得酣暢淋漓,突然間拍的一聲,長草中飛起黑越越的一件物件,將夜鶯罩住了。李文秀的驚呼聲中,混和著一個男孩的歡叫,只見長草中跳出來一個哈薩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夜鶯,鳥兒驚慌的叫聲,鬱悶地隔著外衣傳出來。<br /><br />  李文秀又是吃驚,又是憤怒,叫道:「你幹什麼?」那男孩道:「我捉夜鶯啊。你也來捉麼?」李文秀道:「幹麼捉牠?讓牠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麼?」那男孩笑道:「捉來玩。」將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來時,手裏已抓著那隻淡黃色的小鳥。夜鶯不住撲著翅膀,但那裏飛得出那男孩的掌握。<br /><br />  李文秀道:「放了牠吧,你瞧牠多可憐?」那男孩道:「我一路撒了麥子,引得這鳥兒過來。誰叫牠吃我的麥子啊,哈哈!」<br /><br />  季文秀呆了一呆,在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了「陷阱」的意義。人家知道小鳥兒要吃麥子,便撒了麥子,引著牠走進了死路。她年紀還小,不知道幾千年來,人們早便在說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兩句話。她只隱隱的感到了機謀的可怕,覺到了「引誘」的令人難以抗拒。當然,她只感到了一些極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間包藏著的道理。<br /><br />  那男孩玩弄著夜鶯,使牠發出一些痛苦的聲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鳥兒給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給我什麼?」李文秀伸手到懷裏一摸,她什麼也沒有,不禁有些發窘,想了一想,道:「趕明兒我給你縫一隻好看的荷包,給你掛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這個當呢。明兒你便賴了。」李文秀脹紅了臉,道:「我說過給你,一定給你,為什麼要賴呢?」那男孩搖頭道:「我不信。」<br /><br />  月光之下,他看見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隻玉鐲,發出晶瑩柔和的光芒,隨口便道:「除非你把這個給我。」<br /><br />  這隻玉鐲是媽媽給的,除了這隻玉鐲,她已沒有什麼紀念媽媽的東西了。她很捨不得,但看了那夜鶯兒可憐的樣子,她終於把玉鐲褪了下來,說道:「給你!」那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接過玉鐲,道:「你不會再要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將夜鶯也遞了給她。李文秀雙手合著夜鶯,手掌中感覺到牠柔軟的溫暖的身體,感覺到牠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輕輕撫摩一下夜鶯背上的羽毛,張開雙掌,說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別再給人捉住。」那夜鶯展開翅膀,飛入了草叢之中。那男孩很是奇怪,問道:「為什麼放了牠?你不是用玉鐲換了來的麼?」他緊緊抓住了鐲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還。李文秀道:「牠又飛,又唱歌,不是很快活麼?」<br /><br />  那男孩子側著頭瞧了她一會,問道:「你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你呢?」那男孩道:「我叫蘇普。」說著便跳了起來,揚著喉嚨大叫了一聲。<br /><br />  蘇普比她大了兩歲,長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點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氣很大,是不是?」蘇普非常高興,這小女孩隨口的一句話,正說中了他最引以為傲的事。他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來,說道:「上個月,我用這把刀殺死了一頭狼。」<br /><br />  李文秀很是驚奇,道:「你這麼厲害?」蘇普更加得意了,道:「有兩頭狼半夜裏來咬咱們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趕狼。大狼見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殺了另外一頭。」李文秀道:「你殺了那頭小的?」蘇普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但隨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也一刀殺了牠。」他雖是這麼說,自己卻實在沒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惡狼來咬小綿羊,那是該殺的。下次你再殺到了狼,來叫我看,好不好?」蘇普大喜,道:「好啊,下次我剝了狼皮送給你。」李文秀這:「謝謝你啦,那我就給爺爺做一條狼皮墊子。他自己那條已給了我啦。」蘇普道:「不!我送給你的,你自己用。你把爺爺的還給他便了。」李文秀點頭道:「那也好。」<br /><br />  在兩個小小的心靈之中,未來的還沒有實現的希望,和過去的事實沒有多大分別。他們想到要殺狼,好像那頭惡狼真的已經殺死了。<br /><br />  便這樣,兩個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薩克的男性的粗獷和豪邁,和漢族的女性的溫柔和仁善,相處得很好。<br /><br />  過了幾天,李文秀做了一隻小小的荷包,裝滿了麥糖,拿去送給蘇普。這一件禮物使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一隻小鳥兒調了一隻玉鐲,已經覺得佔了便宜,哈薩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認為應當有所補償,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兩隻夜鶯,第二天拿去送給李文秀。這一件慷慨的舉動未免是會錯了意,李文秀費了很多唇舌,才使這男孩明白,她所喜歡的是使夜鶯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住牠來讓牠受苦。蘇普最後終於懂了,但在心底,總是覺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氣,古怪而可笑。<br /><br />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在李文秀的夢中,爸爸媽媽出現的次數慢慢稀了,她枕頭上的淚痕也漸漸少了。她臉上有了更多的笑靨,嘴裏有了更多的歌聲。當她和蘇普一起牧羊的時候。草原上常常飄來了遠處青年男女對答的情歌。李文秀覺得這些情致纏綿的歌兒好聽,聽得多了,隨口便能哼了出來。當然,她還不懂歌裏的意義,為什麼一個男人會對一個女郎這麼顛倒?為什麼一個女郎要對一個男人這麼傾心?為什麼情人的腳步聲使心房劇烈地跳動?為什麼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動聽地唱了出來,聽到的人都說:「這小女孩的歌兒唱得真好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隻夜鶯麼?」<br /><br />  到了寒冷的冬天,小夜鶯飛到南方溫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兒仍舊響著:<br /><br />  「啊,親愛的牧羊少年,<br /><br />  請問你今年有多大年紀?<br /><br />  倘若你半夜裏在沙漠獨行,<br /><br />  我和你作伴願不願意?」<br /><br />  歌聲在這裏頓了一頓,聽到的人心中都說:「聽著這樣美麗的歌兒,誰不願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聲又響了起來:<br /><br />  「啊,親愛的你別生氣,<br /><br />  誰好誰壞一時難計。<br /><br />  要戈壁沙漠變為花園,<br /><br />  只須一對好人聚在一起。」<br /><br />  聽到歌聲的人心底裏都開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蕪的心底,也升起了溫暖:<br /><br />  「倘若是一對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園,誰又會來生你的氣啊。」老年的人似乎年青了十歲,年青人洋溢歡樂。但唱著情歌的李文秀,卻不懂得歌中的意思。<br /><br />  聽她唱歌聽得最多的,是蘇普,他也不懂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義,直到有一天,他們在雪地裏遇上了一頭惡狼。<br /><br />  這一頭狼來得非常突然。蘇普和李文秀並肩坐在一個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群。就如平時一樣,李文秀跟他說著故事。這些故事有三成是媽媽從前說的,有三成是計老人說的,另外的是李文秀自己編的。蘇普最喜歡聽計老人那些驚險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賞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氣的女性故事,但因為一個驚險故事反來覆去的說了幾遍,便變成了不驚險,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聽著,白兔怎樣找不到媽媽,小花狗怎樣的去幫牠尋找。突然之間,李文秀「啊」的一聲,身子向後翻倒,一頭大灰狼白森森的牙齒咬上她的肩頭。<br /><br />  這頭狼從背後悄悄地無聲的襲來,兩個小孩誰都沒有發覺。李文秀曾跟媽媽學過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將頭一側,避開了這凶狼對準著她咽喉的一咬。蘇普見這頭惡狼這般高大,嚇得腳也軟了,但他立即想起,「非得救她不可!」從腰間拔出短刀,撲上去一刀刺在這麼大灰狼的背上。<br /><br />  灰狼的骨頭很硬,短刀從牠背脊上滑開了,只傷了牠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覺了危險,放開了李文秀,張開血盆大口,突然縱起,雙足在蘇普的肩頭一搭,便往他臉上咬了下去。<br /><br />  蘇普一驚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來勢猶似閃電,雙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觸到蘇普臉頰。李文秀見蘇普為救自己而反受其難,雖然對這灰狼極是害怕,仍是鼓起勇氣,拉住牠尾巴用力向後拉扯。那大灰狼被她一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牠此時餓得慌了,後足牢牢據地,叫李文秀再也拉牠不動,跟著便是一口咬落。<br /><br />  只聽得蘇普大叫一聲,凶狼已咬中他的左肩。李文秀驚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鼓起平生之力猛一拉。那灰狼吃痛,張口呼號,卻把咬在蘇普肩頭的牙齒鬆了。蘇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軟之處,這一刀直沒至柄。他想要拔出刀來再刺,那灰狼猛地躍起,在雪地裏打了幾個滾,仰天死了。<br /><br />  灰狼這一翻騰,帶得李文秀也摔了幾個斛斗,可是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終不放。蘇普掙扎著站起身來,看見這麼巨大的一頭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驚得呆了,過了半晌,才道:「我殺死了大狼,我殺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驕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殺了大狼!」得意之下,雖是肩頭鮮血長流,一時竟也不覺疼痛。<br /><br />  李文秀見他的羊子皮襖左襟上染滿了血,忙轉開他皮襖,拿自己的手帕去按住他傷口中泊泊流出的鮮血,問道:「痛不痛?」蘇普若是獨自一個兒,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這時心中充滿了英雄氣概,搖搖頭道:「我不怕痛!」<br /><br />  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阿普,你在幹什麼?」兩人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大漢,騎在馬上。蘇普叫道:「爹,你瞧,我殺死了一頭大狼。」那大漢大喜,翻身下馬,只見兒子臉上濺滿了血,眼光又掠過李文秀的臉,問蘇普道:「你給狼咬了?」蘇普道:「我在這兒聽阿秀說故事,忽然這頭狼來咬她……」突然之間,那大漢臉上罩上了一層陰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個天不保佑的漢人女孩兒麼?」<br /><br />  這時李文秀已認識了他出來,那便是踢過她一腳的蘇魯克,她記起了計老人的話:「他的妻子和大兒子,一夜之間給漢人強盜殺了,因此他恨極了漢人。」她點了點頭,正想說:「我爹爹媽媽也是給那些強盜害的。」話還沒出口,突然刷的一聲,蘇普臉上腫起了一條長長的紅痕,卻是給父親用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蘇魯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漢人,你忘了我的話,偏去跟漢人的女孩兒玩,還為漢人的女兒拼命流血!」刷的一響,夾頭夾腦的又抽了兒子一鞭。<br /><br />  蘇普竟不閃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說道:「她是天不保佑的漢人麼?」蘇魯克吼道:「難道不是?」迴過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臉上。蘇普被灰狼咬後受傷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兩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br /><br />  蘇魯克見他雙目緊閉,暈了過去,也吃了一驚,急忙跳下馬來,抱起兒子,跟著和身縱起,落在馬背之上,一個繩圈甩出,套住死狼頭頸,雙腿一挾,縱馬便行,那頭大死狼便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裏兩行蹄印之間,留著一行長長的血跡。蘇魯克馳出十餘丈,回過頭來惡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說:「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裏,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頓。」<br /><br />  李文秀倒不害怕這個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虛,知道蘇普從今之後,再不會做她的朋友,再不會來聽她唱歌,來聽她說故事。只覺得朔風更加冷得難以忍受,臉上的鞭傷隨著脈搏的跳動,一抽一抽地更加劇烈的疼痛。<br /><br />  她茫茫然的趕了羊群回家。計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許多鮮血,臉上又是腫起一條鞭痕,大吃一驚,忙問她什麼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計老人當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詢,李文秀只是這麼回答,問得急了,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竟是一句話也不肯再說。<br /><br />  那天晚上,李文秀發著高熱,小臉蛋兒燒得血紅,說了許多胡話,什麼「大灰狼!」「蘇普,蘇普,快救我!」什麼「天不保佑的漢人」。計老人猜到了幾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時,她的燒退了,沉沉睡去。這一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到她起床時,嚴冬已經過去,原野上已茁起了一絲絲的嫩草。<br /><br />  過了幾天,李文秀身子大好了,她一早起來,打開大門,便想趕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見門外放著一張大狼皮,做成了墊子的模樣。李文秀吃了一驚,看這狼皮的皮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頭大灰狼。她俯身一看,狼皮的肚腹之處有一個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蘇普並沒有忘記她,也沒有忘記他自己說過的話,半夜裏偷偷將這張狼皮放在她的門前。她將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計老人說起,趕了羊群,便到慣常和蘇普相會的地方去等他。<br /><br />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蘇普始終沒有到來。她認得蘇普家裏的羊群,這一天卻由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難道蘇普的傷還沒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給我?」她很想到他帳篷裏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蘇魯克的鞭子。<br /><br />  這天半夜裏,她終於鼓起了勇氣,去到蘇普的帳篷後面。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是為了想說一句「謝謝你的狼皮」麼?為了想瞧瞧他的傷痕好了沒有麼?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躲在帳篷後面。蘇普的牧羊犬識得她,過來在她身上嗅了幾下便走開了,一聲也沒吠。帳篷中還亮著燭光,蘇魯克粗大的嗓子在大聲咆哮著。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激烈地跳動一下。<br /><br />  「你的狼皮拿去送給那一位姑娘?好小子,小小的年紀,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獵物拿去送給心愛的姑娘。」李文秀聽得蘇普在講故事時說過哈薩克人的習俗,每一個青年最寶貴自己第一次的獵物,總是拿去送給他心愛的姑娘,以表示自己的情意。這時她聽到蘇魯克這般喝問,小小的臉蛋兒紅了,心中感到了驕傲。他們二人年紀都還小,不知道真正的戀愛是什麼,但隱隱約約的,也嘗到了初戀的甜蜜和痛苦。<br /><br />  「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天不保佑的漢人姑娘,那個叫做李什麼的賤種,是不是?好,你不說,瞧是你厲害,還是你爹爹的鞭子厲害?」只聽得刷刷刷刷,幾下鞭子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像蘇魯克這一類的哈薩克人,一直認為鞭子下能產生強悍的好漢子,管教兒子不必用溫柔的法子。他祖父這樣鞭打他父親,他父親這樣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這樣鞭打兒子,父子之愛並不因此減弱。男兒漢對付男兒漢,在朋友是拳頭和鞭子,在敵人便是短刀和長劍。但在李文秀聽來,每一鞭都如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br /><br />  「好!你不回答我!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蘇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來終於哭喊起來:「爹爹,別打啦!別打啦!我痛,我痛!」蘇魯克道:「那你說,是不是將狼皮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你媽死在漢人強盜手裏,你哥哥是漢人強盜殺的,你知不知道?他們叫我哈薩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兒子讓強盜殺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偏偏不在家?為什麼總是找不到這群強盜,好讓我給你媽媽哥哥報仇雪恨?」<br /><br />  蘇魯克這時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兒子,而是在發洩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敵人。「每什麼那狗強盜不來跟我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你說不說?你說不說,難道我蘇魯克空自身居哈薩克第一勇士,還打不過幾個漢人的毛賊……。」<br /><br />  他被霍元龍、陳達玄他們所殺死的孩子,是他最心愛的長子,被他們侮辱而死的妻子,是他自幼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愛侶。而他自己,二十餘年來人人都稱他是哈薩克族中的第一勇士,不論競力、比拳、鬥刀、賽馬,他從來沒有輸過給人。<br /><br />  李文秀發覺得蘇普給父親打得很可憐,蘇魯克帶著哭聲的這般叫喊也很可憐,忽然之間,她竟也可憐起自己來。她不能再聽蘇普這般哭叫。於是她慢慢的回到了計老人家中。她從被褥底下拿出那張狼皮來,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蘇普的帳篷相隔兩里多地,但隱隱的似乎聽到了蘇普的哭聲,聽到了蘇魯克的鞭子在辟拍作響。她雖然很喜歡這張狼皮、但是她決定不要了。<br /><br />  ※※※※※※※<br /><br />  第二天早晨,蘇魯克帶著滿佈紅絲的眼睛從帳篷中出來,只聽得車爾庫大聲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過來。他側著頭向蘇魯克望著,臉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透著親善的意思。車爾庫也是哈薩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馴服野馬的本領。他奔跑之迅速,有人說在一里路之內,任何駿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輸給那匹馬,但也只相差一個鼻子。原野上的牧民們圍著火堆時閒談,許多人都說,如果車爾庫的鼻子不是這樣扁的話,那麼還是他勝了。<br /><br />  蘇魯克和車爾庫之間向來沒有多大好感。蘇魯克的名聲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無敵,車爾庫暗中很有點妒忌。車爾庫卻是年輕力壯,比蘇魯克要小著十歲年紀,有一次兩人比試刀法,車爾庫輸了,肩頭上割破了長長一條傷痕。他說:「今天我輸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們再走著瞧。」蘇魯克道:「再過二十年,咱哥兒倆又比一次,那時我下手可不會像這樣輕了!」<br /><br />  今天,車爾庫的笑容之中卻絲毫沒有敵意。蘇魯克心頭的氣惱還沒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車爾庫笑道:「老蘇,你的兒子很有眼光啊!」蘇魯克道:「你說蘇普麼?」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發出兇狠的神色來,心想:「你嘲笑我兒子將狼皮送給了漢人姑娘。」<br /><br />  車爾庫一句話衝到了口邊:「倘若不是蘇普,難道你另外還有兒子?」但這句話卻沒說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蘇普!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幹,我很喜歡他。」做父親的聽到旁人稱讚他兒子,自然忍不住高興,但他和車爾庫一向口角慣了,說道:「你眼熱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個兒子。」車爾庫卻不生氣,笑道:「我女兒阿曼也不錯,否則你兒子怎麼會看上了她?」<br /><br />  蘇魯克「呸」的一聲,道:「你別臭美啦,誰說我兒子看上了阿曼?」車爾庫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來,我給你瞧一件東西。」蘇魯克心中奇怪,便跟他並肩走著。車爾庫道:「你兒子前幾天殺死了一頭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將來大起來,可不跟老子一樣,父是英雄兒好漢。」蘇魯克不答腔,認定他是擺下了什麼圈套,要自己上當,心想:「一切須得小心在意。」<br /><br />  在草原上走了一里多路,到了車爾庫的帳篷前面。蘇魯克遠遠便瞧見一張大狼皮掛在他帳篷外邊,他奔近幾步,嘿,可不是蘇普打死的那頭灰狼的皮是什麼?這是兒子生平打死的第一頭大野獸,他是認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陣迷惘,又是高興,又是迷惘:「我又錯怪了阿普,昨晚這麼結結實實的打了他一頓,原來他把狼皮送了給阿曼,卻不是給那漢人姑娘。該死的,怎麼他不說呢?孩子臉嫩,沒得說的。要是他媽媽在世,她就會勸我了。唉,孩子有什麼心事,對媽媽一定肯講……」<br /><br />  車爾庫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說道:「喝一碗酒去,我家裏你沒來過。」<br /><br />  車爾庫的帳篷中收拾得很整潔。一張張織著紅花的羊毛毯掛在四周。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捧了酒漿出來。車爾庫微笑道:「阿曼,這是蘇普的爹,你怕不怕他。這大鬍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紅了的臉顯得更美了,眼光中閃爍著笑意,好像是說:「我不怕。」蘇魯克呵呵笑了起來,笑道:「老車,我聽人家說過的,說你有個女兒,是草原上一朵會走路的花。不錯,一朵會走路的花,這話說得真好。」<br /><br />  兩個爭鬧了十一年的漢子,突然間親密起來了,你敬我一杯酒,我敬你一杯酒。蘇魯克終於喝得酩酊大醉,眯著眼騎在馬背,回到家中。過了幾天,車爾庫送來了兩張精緻的羊毛毯子,他說:「這是阿曼織的,一張給老的,一張給小的。」<br /></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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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草原上的夜鶯



  半夜裏,李文秀又從睡夢中哭醒了,一睜開眼,忽見床沿上坐著一個人。她驚呼一聲,坐了起來,只見計老人慈愛地望著她,伸手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說道:「別怕,別怕,是爺爺。」李文秀的眼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流了下來,伏在計老人的懷裏,把他的衣襟全哭濕了。計老人道:「孩子,你沒了爹娘,就當我是你的親爺爺,跟我住在一起。爺爺會好好的照料你。」

  李文秀點點頭,想起了那些殺害爸爸媽媽的惡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腳的那個粗暴的哈薩克人。這一腳踢得好重,使她腰裏腫起了一大塊,她不禁又問:「為什麼誰都來欺負我?我又沒做壞事?」

  計老人嘆口氣,說道:「這世界上受苦的,常常是那些沒有做壞事的人。」他從瓦壺裏倒了一碗熱奶酪,瞧著李文秀喝下了,又替她攏好被窩,說道:「秀兒,那個踢了你一腳的人,叫做蘇魯克。他是一個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睜著圓圓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麼?」計老人點頭道:「不錯,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樣,在一天之中死了兩個最親愛的人,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他的大兒子。都是給那批惡人強盜害死的。他只道漢人都是壞人。他用哈薩克話罵你,說你是『天不保佑的強盜漢人』。你不要恨他,他心裏的悲痛,實在跟你是一模一樣。不,他年紀大了,心裏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的聽著,她本來也沒有恨這個滿臉鬍子的哈薩克人,只是見了他兇狠的模樣很是害怕,這時忽然想起,那個大鬍子的雙眼之中,滿含著眼淚,只是沒有掉下來。她不懂計老人所說,為什麼大人的淒苦會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對這個大鬍子卻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傳進來一陣奇妙的宛轉的鳥鳴聲音,那聲音很遠,但聽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淒涼,便像一個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側耳聽著,那鳴歌之聲漸漸遠去,終於低微得聽不見了。她悲痛的心靈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會神,低聲道:「爺爺,這鳥兒唱得真好聽。」

  計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聽!那是草原上的夜鶯,哈薩克人說,這是草原上一個最美麗、最會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變的。她的情郎不愛她了,她傷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麗,又最會唱歌,為什麼不愛她了?」

  計老人聽了她這句問話。突然間又是臉色大變,大聲說道:「她這樣美麗,為什麼不愛她了?」這幾句話說得甚是突兀,又將李文秀嚇了一跳,計老人出了一會神,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世界上有許多事,是你小孩子不懂的。」這時候,遠處草原上的夜鶯又唱起歌來了。

  牠唱得令人又覺得甜蜜,又是心酸。

  就這樣,李文秀住在計老人的家裏,幫他牧羊煮飯,兩個人就像親爺爺、親孫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時候從夢中醒來,聽著夜鶯的歌唱,又在夜鶯的歌聲中回到夢裏。她夢中有江南的楊柳和桃花,爸爸的懷抱,媽媽的笑臉……。

  過了秋天,過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靜靜地過著日子,她學會了哈薩克話,學會了草原上的許許多多事情。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聽到了夜鶯的歌聲,只是牠越唱越遠,隱隱約約地,隨著風聲飄來了一些,跟著又斷絕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來,到屋外牽了白馬,生怕驚醒計老人,將白馬牽得遠遠地,這才跨上馬,跟著歌聲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藍,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聲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轉,又是嬌媚。李文秀的心跟著歌聲而狂喜,輕輕跨下馬背,讓牠自由自在地嚼著青草。她自己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聲之中。

  但那夜鶯唱了一會,便飛遠幾丈。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隨,她聽到了鳥兒撲翅的聲音,看到了這隻淡黃色的小小鳥兒,見牠在地下啄食。牠啄了幾口,又向前飛一段路,又找到了食物。

  夜鶯兒吃得很高興,仰起了頭唱得酣暢淋漓,突然間拍的一聲,長草中飛起黑越越的一件物件,將夜鶯罩住了。李文秀的驚呼聲中,混和著一個男孩的歡叫,只見長草中跳出來一個哈薩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夜鶯,鳥兒驚慌的叫聲,鬱悶地隔著外衣傳出來。

  李文秀又是吃驚,又是憤怒,叫道:「你幹什麼?」那男孩道:「我捉夜鶯啊。你也來捉麼?」李文秀道:「幹麼捉牠?讓牠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麼?」那男孩笑道:「捉來玩。」將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來時,手裏已抓著那隻淡黃色的小鳥。夜鶯不住撲著翅膀,但那裏飛得出那男孩的掌握。

  李文秀道:「放了牠吧,你瞧牠多可憐?」那男孩道:「我一路撒了麥子,引得這鳥兒過來。誰叫牠吃我的麥子啊,哈哈!」

  季文秀呆了一呆,在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了「陷阱」的意義。人家知道小鳥兒要吃麥子,便撒了麥子,引著牠走進了死路。她年紀還小,不知道幾千年來,人們早便在說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兩句話。她只隱隱的感到了機謀的可怕,覺到了「引誘」的令人難以抗拒。當然,她只感到了一些極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間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夜鶯,使牠發出一些痛苦的聲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鳥兒給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給我什麼?」李文秀伸手到懷裏一摸,她什麼也沒有,不禁有些發窘,想了一想,道:「趕明兒我給你縫一隻好看的荷包,給你掛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這個當呢。明兒你便賴了。」李文秀脹紅了臉,道:「我說過給你,一定給你,為什麼要賴呢?」那男孩搖頭道:「我不信。」

  月光之下,他看見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隻玉鐲,發出晶瑩柔和的光芒,隨口便道:「除非你把這個給我。」

  這隻玉鐲是媽媽給的,除了這隻玉鐲,她已沒有什麼紀念媽媽的東西了。她很捨不得,但看了那夜鶯兒可憐的樣子,她終於把玉鐲褪了下來,說道:「給你!」那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接過玉鐲,道:「你不會再要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將夜鶯也遞了給她。李文秀雙手合著夜鶯,手掌中感覺到牠柔軟的溫暖的身體,感覺到牠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輕輕撫摩一下夜鶯背上的羽毛,張開雙掌,說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別再給人捉住。」那夜鶯展開翅膀,飛入了草叢之中。那男孩很是奇怪,問道:「為什麼放了牠?你不是用玉鐲換了來的麼?」他緊緊抓住了鐲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還。李文秀道:「牠又飛,又唱歌,不是很快活麼?」

  那男孩子側著頭瞧了她一會,問道:「你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你呢?」那男孩道:「我叫蘇普。」說著便跳了起來,揚著喉嚨大叫了一聲。

  蘇普比她大了兩歲,長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點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氣很大,是不是?」蘇普非常高興,這小女孩隨口的一句話,正說中了他最引以為傲的事。他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來,說道:「上個月,我用這把刀殺死了一頭狼。」

  李文秀很是驚奇,道:「你這麼厲害?」蘇普更加得意了,道:「有兩頭狼半夜裏來咬咱們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趕狼。大狼見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殺了另外一頭。」李文秀道:「你殺了那頭小的?」蘇普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但隨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也一刀殺了牠。」他雖是這麼說,自己卻實在沒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惡狼來咬小綿羊,那是該殺的。下次你再殺到了狼,來叫我看,好不好?」蘇普大喜,道:「好啊,下次我剝了狼皮送給你。」李文秀這:「謝謝你啦,那我就給爺爺做一條狼皮墊子。他自己那條已給了我啦。」蘇普道:「不!我送給你的,你自己用。你把爺爺的還給他便了。」李文秀點頭道:「那也好。」

  在兩個小小的心靈之中,未來的還沒有實現的希望,和過去的事實沒有多大分別。他們想到要殺狼,好像那頭惡狼真的已經殺死了。

  便這樣,兩個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薩克的男性的粗獷和豪邁,和漢族的女性的溫柔和仁善,相處得很好。

  過了幾天,李文秀做了一隻小小的荷包,裝滿了麥糖,拿去送給蘇普。這一件禮物使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一隻小鳥兒調了一隻玉鐲,已經覺得佔了便宜,哈薩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認為應當有所補償,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兩隻夜鶯,第二天拿去送給李文秀。這一件慷慨的舉動未免是會錯了意,李文秀費了很多唇舌,才使這男孩明白,她所喜歡的是使夜鶯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住牠來讓牠受苦。蘇普最後終於懂了,但在心底,總是覺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氣,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在李文秀的夢中,爸爸媽媽出現的次數慢慢稀了,她枕頭上的淚痕也漸漸少了。她臉上有了更多的笑靨,嘴裏有了更多的歌聲。當她和蘇普一起牧羊的時候。草原上常常飄來了遠處青年男女對答的情歌。李文秀覺得這些情致纏綿的歌兒好聽,聽得多了,隨口便能哼了出來。當然,她還不懂歌裏的意義,為什麼一個男人會對一個女郎這麼顛倒?為什麼一個女郎要對一個男人這麼傾心?為什麼情人的腳步聲使心房劇烈地跳動?為什麼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動聽地唱了出來,聽到的人都說:「這小女孩的歌兒唱得真好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隻夜鶯麼?」

  到了寒冷的冬天,小夜鶯飛到南方溫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兒仍舊響著:

  「啊,親愛的牧羊少年,

  請問你今年有多大年紀?

  倘若你半夜裏在沙漠獨行,

  我和你作伴願不願意?」

  歌聲在這裏頓了一頓,聽到的人心中都說:「聽著這樣美麗的歌兒,誰不願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聲又響了起來:

  「啊,親愛的你別生氣,

  誰好誰壞一時難計。

  要戈壁沙漠變為花園,

  只須一對好人聚在一起。」

  聽到歌聲的人心底裏都開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蕪的心底,也升起了溫暖:

  「倘若是一對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園,誰又會來生你的氣啊。」老年的人似乎年青了十歲,年青人洋溢歡樂。但唱著情歌的李文秀,卻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聽她唱歌聽得最多的,是蘇普,他也不懂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義,直到有一天,他們在雪地裏遇上了一頭惡狼。

  這一頭狼來得非常突然。蘇普和李文秀並肩坐在一個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群。就如平時一樣,李文秀跟他說著故事。這些故事有三成是媽媽從前說的,有三成是計老人說的,另外的是李文秀自己編的。蘇普最喜歡聽計老人那些驚險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賞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氣的女性故事,但因為一個驚險故事反來覆去的說了幾遍,便變成了不驚險,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聽著,白兔怎樣找不到媽媽,小花狗怎樣的去幫牠尋找。突然之間,李文秀「啊」的一聲,身子向後翻倒,一頭大灰狼白森森的牙齒咬上她的肩頭。

  這頭狼從背後悄悄地無聲的襲來,兩個小孩誰都沒有發覺。李文秀曾跟媽媽學過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將頭一側,避開了這凶狼對準著她咽喉的一咬。蘇普見這頭惡狼這般高大,嚇得腳也軟了,但他立即想起,「非得救她不可!」從腰間拔出短刀,撲上去一刀刺在這麼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頭很硬,短刀從牠背脊上滑開了,只傷了牠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覺了危險,放開了李文秀,張開血盆大口,突然縱起,雙足在蘇普的肩頭一搭,便往他臉上咬了下去。

  蘇普一驚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來勢猶似閃電,雙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觸到蘇普臉頰。李文秀見蘇普為救自己而反受其難,雖然對這灰狼極是害怕,仍是鼓起勇氣,拉住牠尾巴用力向後拉扯。那大灰狼被她一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牠此時餓得慌了,後足牢牢據地,叫李文秀再也拉牠不動,跟著便是一口咬落。

  只聽得蘇普大叫一聲,凶狼已咬中他的左肩。李文秀驚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鼓起平生之力猛一拉。那灰狼吃痛,張口呼號,卻把咬在蘇普肩頭的牙齒鬆了。蘇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軟之處,這一刀直沒至柄。他想要拔出刀來再刺,那灰狼猛地躍起,在雪地裏打了幾個滾,仰天死了。

  灰狼這一翻騰,帶得李文秀也摔了幾個斛斗,可是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終不放。蘇普掙扎著站起身來,看見這麼巨大的一頭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驚得呆了,過了半晌,才道:「我殺死了大狼,我殺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驕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殺了大狼!」得意之下,雖是肩頭鮮血長流,一時竟也不覺疼痛。

  李文秀見他的羊子皮襖左襟上染滿了血,忙轉開他皮襖,拿自己的手帕去按住他傷口中泊泊流出的鮮血,問道:「痛不痛?」蘇普若是獨自一個兒,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這時心中充滿了英雄氣概,搖搖頭道:「我不怕痛!」

  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阿普,你在幹什麼?」兩人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大漢,騎在馬上。蘇普叫道:「爹,你瞧,我殺死了一頭大狼。」那大漢大喜,翻身下馬,只見兒子臉上濺滿了血,眼光又掠過李文秀的臉,問蘇普道:「你給狼咬了?」蘇普道:「我在這兒聽阿秀說故事,忽然這頭狼來咬她……」突然之間,那大漢臉上罩上了一層陰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個天不保佑的漢人女孩兒麼?」

  這時李文秀已認識了他出來,那便是踢過她一腳的蘇魯克,她記起了計老人的話:「他的妻子和大兒子,一夜之間給漢人強盜殺了,因此他恨極了漢人。」她點了點頭,正想說:「我爹爹媽媽也是給那些強盜害的。」話還沒出口,突然刷的一聲,蘇普臉上腫起了一條長長的紅痕,卻是給父親用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蘇魯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漢人,你忘了我的話,偏去跟漢人的女孩兒玩,還為漢人的女兒拼命流血!」刷的一響,夾頭夾腦的又抽了兒子一鞭。

  蘇普竟不閃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說道:「她是天不保佑的漢人麼?」蘇魯克吼道:「難道不是?」迴過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臉上。蘇普被灰狼咬後受傷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兩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蘇魯克見他雙目緊閉,暈了過去,也吃了一驚,急忙跳下馬來,抱起兒子,跟著和身縱起,落在馬背之上,一個繩圈甩出,套住死狼頭頸,雙腿一挾,縱馬便行,那頭大死狼便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裏兩行蹄印之間,留著一行長長的血跡。蘇魯克馳出十餘丈,回過頭來惡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說:「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裏,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頓。」

  李文秀倒不害怕這個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虛,知道蘇普從今之後,再不會做她的朋友,再不會來聽她唱歌,來聽她說故事。只覺得朔風更加冷得難以忍受,臉上的鞭傷隨著脈搏的跳動,一抽一抽地更加劇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趕了羊群回家。計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許多鮮血,臉上又是腫起一條鞭痕,大吃一驚,忙問她什麼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計老人當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詢,李文秀只是這麼回答,問得急了,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竟是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那天晚上,李文秀發著高熱,小臉蛋兒燒得血紅,說了許多胡話,什麼「大灰狼!」「蘇普,蘇普,快救我!」什麼「天不保佑的漢人」。計老人猜到了幾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時,她的燒退了,沉沉睡去。這一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到她起床時,嚴冬已經過去,原野上已茁起了一絲絲的嫩草。

  過了幾天,李文秀身子大好了,她一早起來,打開大門,便想趕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見門外放著一張大狼皮,做成了墊子的模樣。李文秀吃了一驚,看這狼皮的皮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頭大灰狼。她俯身一看,狼皮的肚腹之處有一個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蘇普並沒有忘記她,也沒有忘記他自己說過的話,半夜裏偷偷將這張狼皮放在她的門前。她將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計老人說起,趕了羊群,便到慣常和蘇普相會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蘇普始終沒有到來。她認得蘇普家裏的羊群,這一天卻由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難道蘇普的傷還沒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給我?」她很想到他帳篷裏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蘇魯克的鞭子。

  這天半夜裏,她終於鼓起了勇氣,去到蘇普的帳篷後面。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是為了想說一句「謝謝你的狼皮」麼?為了想瞧瞧他的傷痕好了沒有麼?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躲在帳篷後面。蘇普的牧羊犬識得她,過來在她身上嗅了幾下便走開了,一聲也沒吠。帳篷中還亮著燭光,蘇魯克粗大的嗓子在大聲咆哮著。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激烈地跳動一下。

  「你的狼皮拿去送給那一位姑娘?好小子,小小的年紀,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獵物拿去送給心愛的姑娘。」李文秀聽得蘇普在講故事時說過哈薩克人的習俗,每一個青年最寶貴自己第一次的獵物,總是拿去送給他心愛的姑娘,以表示自己的情意。這時她聽到蘇魯克這般喝問,小小的臉蛋兒紅了,心中感到了驕傲。他們二人年紀都還小,不知道真正的戀愛是什麼,但隱隱約約的,也嘗到了初戀的甜蜜和痛苦。

  「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天不保佑的漢人姑娘,那個叫做李什麼的賤種,是不是?好,你不說,瞧是你厲害,還是你爹爹的鞭子厲害?」只聽得刷刷刷刷,幾下鞭子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像蘇魯克這一類的哈薩克人,一直認為鞭子下能產生強悍的好漢子,管教兒子不必用溫柔的法子。他祖父這樣鞭打他父親,他父親這樣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這樣鞭打兒子,父子之愛並不因此減弱。男兒漢對付男兒漢,在朋友是拳頭和鞭子,在敵人便是短刀和長劍。但在李文秀聽來,每一鞭都如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

  「好!你不回答我!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蘇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來終於哭喊起來:「爹爹,別打啦!別打啦!我痛,我痛!」蘇魯克道:「那你說,是不是將狼皮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你媽死在漢人強盜手裏,你哥哥是漢人強盜殺的,你知不知道?他們叫我哈薩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兒子讓強盜殺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偏偏不在家?為什麼總是找不到這群強盜,好讓我給你媽媽哥哥報仇雪恨?」

  蘇魯克這時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兒子,而是在發洩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敵人。「每什麼那狗強盜不來跟我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你說不說?你說不說,難道我蘇魯克空自身居哈薩克第一勇士,還打不過幾個漢人的毛賊……。」

  他被霍元龍、陳達玄他們所殺死的孩子,是他最心愛的長子,被他們侮辱而死的妻子,是他自幼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愛侶。而他自己,二十餘年來人人都稱他是哈薩克族中的第一勇士,不論競力、比拳、鬥刀、賽馬,他從來沒有輸過給人。

  李文秀發覺得蘇普給父親打得很可憐,蘇魯克帶著哭聲的這般叫喊也很可憐,忽然之間,她竟也可憐起自己來。她不能再聽蘇普這般哭叫。於是她慢慢的回到了計老人家中。她從被褥底下拿出那張狼皮來,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蘇普的帳篷相隔兩里多地,但隱隱的似乎聽到了蘇普的哭聲,聽到了蘇魯克的鞭子在辟拍作響。她雖然很喜歡這張狼皮、但是她決定不要了。

  ※※※※※※※

  第二天早晨,蘇魯克帶著滿佈紅絲的眼睛從帳篷中出來,只聽得車爾庫大聲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過來。他側著頭向蘇魯克望著,臉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透著親善的意思。車爾庫也是哈薩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馴服野馬的本領。他奔跑之迅速,有人說在一里路之內,任何駿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輸給那匹馬,但也只相差一個鼻子。原野上的牧民們圍著火堆時閒談,許多人都說,如果車爾庫的鼻子不是這樣扁的話,那麼還是他勝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之間向來沒有多大好感。蘇魯克的名聲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無敵,車爾庫暗中很有點妒忌。車爾庫卻是年輕力壯,比蘇魯克要小著十歲年紀,有一次兩人比試刀法,車爾庫輸了,肩頭上割破了長長一條傷痕。他說:「今天我輸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們再走著瞧。」蘇魯克道:「再過二十年,咱哥兒倆又比一次,那時我下手可不會像這樣輕了!」

  今天,車爾庫的笑容之中卻絲毫沒有敵意。蘇魯克心頭的氣惱還沒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車爾庫笑道:「老蘇,你的兒子很有眼光啊!」蘇魯克道:「你說蘇普麼?」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發出兇狠的神色來,心想:「你嘲笑我兒子將狼皮送給了漢人姑娘。」

  車爾庫一句話衝到了口邊:「倘若不是蘇普,難道你另外還有兒子?」但這句話卻沒說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蘇普!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幹,我很喜歡他。」做父親的聽到旁人稱讚他兒子,自然忍不住高興,但他和車爾庫一向口角慣了,說道:「你眼熱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個兒子。」車爾庫卻不生氣,笑道:「我女兒阿曼也不錯,否則你兒子怎麼會看上了她?」

  蘇魯克「呸」的一聲,道:「你別臭美啦,誰說我兒子看上了阿曼?」車爾庫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來,我給你瞧一件東西。」蘇魯克心中奇怪,便跟他並肩走著。車爾庫道:「你兒子前幾天殺死了一頭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將來大起來,可不跟老子一樣,父是英雄兒好漢。」蘇魯克不答腔,認定他是擺下了什麼圈套,要自己上當,心想:「一切須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一里多路,到了車爾庫的帳篷前面。蘇魯克遠遠便瞧見一張大狼皮掛在他帳篷外邊,他奔近幾步,嘿,可不是蘇普打死的那頭灰狼的皮是什麼?這是兒子生平打死的第一頭大野獸,他是認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陣迷惘,又是高興,又是迷惘:「我又錯怪了阿普,昨晚這麼結結實實的打了他一頓,原來他把狼皮送了給阿曼,卻不是給那漢人姑娘。該死的,怎麼他不說呢?孩子臉嫩,沒得說的。要是他媽媽在世,她就會勸我了。唉,孩子有什麼心事,對媽媽一定肯講……」

  車爾庫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說道:「喝一碗酒去,我家裏你沒來過。」

  車爾庫的帳篷中收拾得很整潔。一張張織著紅花的羊毛毯掛在四周。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捧了酒漿出來。車爾庫微笑道:「阿曼,這是蘇普的爹,你怕不怕他。這大鬍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紅了的臉顯得更美了,眼光中閃爍著笑意,好像是說:「我不怕。」蘇魯克呵呵笑了起來,笑道:「老車,我聽人家說過的,說你有個女兒,是草原上一朵會走路的花。不錯,一朵會走路的花,這話說得真好。」

  兩個爭鬧了十一年的漢子,突然間親密起來了,你敬我一杯酒,我敬你一杯酒。蘇魯克終於喝得酩酊大醉,眯著眼騎在馬背,回到家中。過了幾天,車爾庫送來了兩張精緻的羊毛毯子,他說:「這是阿曼織的,一張給老的,一張給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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