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三 哈布迷宮</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三 哈布迷宮</h3><br /><br />  蘇普拿過一看,只見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大漢,手持長刀,砍翻了一頭猛虎,又有一頭老虎挾著尾巴逃走。另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孩子,刺死一隻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風凜凜,英姿颯爽。蘇魯克一見大喜,連讚:「好手藝!好手藝!」原來回疆之地本來極少猛虎,那一年卻不知從那裏來了兩頭,為害人畜,蘇魯克其時正當年少,腰懸長刀,追入雪山之中,砍死了一頭虎,另一頭負傷遠遁。這時見阿曼在毛毯上織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蹟,只是大為高興。<br /><br />  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馬背上回家去的,卻是輪到車爾庫了。蘇魯克叫兒子送他回去。在車爾庫的帳篷之中,蘇普見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紅著臉在向他道謝。蘇普喃喃的說了幾句不知所云的話,他不敢追問,為什麼這張狼皮竟會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丘上,希望見到李文秀,問她一問。可是李文秀並沒有來。<br /><br />  他等了兩天,都是一場空,到第三天上,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計老人家中,李文秀出來開門,一見是他,說道:「我從此不要見你。」拍的一聲,便把板門關上了。蘇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裏。<br /><br />  他自然不會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門之後,掩面哭泣。她很喜歡再和蘇普在一起玩。說故事給他聽,可是她知道只要給他父親發覺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頓鞭子。<br /><br />  時日一天一天的過去,三個孩子一天天的長大,會走路的花更加嬝娜美麗,殺狼的小英雄變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夜鶯呢,也是唱得更加嬌柔動聽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無人的時候,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兒。她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這個兒時的遊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並騎出遊,有時,也聽到他倆互相對答,唱著情致纏綿的歌兒。<br /><br />  卻是真摯懇切的。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並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舊不懂,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事物要學懂是很容易的,一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那樣迷惘的心境了。<br /><br />  是一個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騎了白馬,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br /><br />  她立在那個小山丘上,望見哈薩克人的帳篷之間燒走了一堆大火,音樂和歡鬧的聲音遠遠傳來。原來這天是哈薩克人的一個節日,青年男女們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極盡歡樂。<br /><br />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別快樂,這麼熱鬧,這麼歡喜。」她心中的「他」,沒有第二個人,自然是蘇普,那個「她」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br /><br />  但這一次李文秀卻沒有猜對,蘇普阿曼這時候並不特別快樂,卻是在特別的緊張。在火堆之旁,蘇普正在和一個瘦長的青年角力摔跤。這是這一天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節目,摔跤第一的,可以得到三件獎品:一匹駿馬、一頭肥牛,還有一張美麗的毛毯。<br /><br />  蘇普已接連勝了四個好漢,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兒,他是蘇普的好朋友,也要分一個勝敗。何況,他心中一直在愛著那朵會走路的花。這樣美麗的臉,這樣嬝娜的身材,這樣巧妙的手藝,誰不愛呢?桑斯兒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強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誰的馬快,誰的力大,誰便處處佔了上風。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只要我在公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阿曼便會喜歡我的。」他已用心的練了三年摔力和刀法,他的師父,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br /><br />  至於蘇普的武功,卻是父親親傳的。<br /><br />  兩個青年扭結在一起。突然間桑斯兒肩頭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腳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但他在倒下時左右足一勾,蘇普也倒下了。兩人一躍起身來,兩對眼睛互相凝視,身子左右盤旋,找尋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br /><br />  蘇魯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車爾庫的心情卻很難說得明白。他知道女兒的心意,便是桑斯兒打勝了,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說不定只有更加喜歡得更厲害些。可是桑斯兒是他的徒弟,這一場角力,他如是和「哈薩克第一勇士」蘇魯克的比賽。他,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兒子,那可有多光彩,這件事將傳遍數千里的草原。當然,阿曼將會很久很久的鬱鬱不樂,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他還是盼望桑斯兒打勝,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歡他。<br /><br />  圍著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吶喊助威。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鬥。蘇普身壯力大,桑斯兒卻更加靈活些,到底誰會最後獲勝,誰也說不上來。<br /><br />  只見桑斯兒東一閃,西一避,蘇普數次伸手扭他,都被躲開了。青年男女們吶喊助威的聲音越來越響。「蘇普,快些,快些!」「桑斯兒,反攻啊,別盡逃來逃去的。」「哎喲,蘇普摔了一跤!」「不要緊,用力踢他。」<br /><br />  這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李文秀在那小山丘上隱隱約約聽到了大家叫著「蘇普,蘇普」的聲音。她心中很有些迷惘:「為什麼大家叫蘇普?」她騎了白馬,向著呼叫的聲音奔去。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兒搏鬥。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著。突然間,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臉上閃動著關切和興奮,淚光瑩瑩,一會兒耽憂,一會兒歡喜。李文秀從來沒有這樣貼近的看過阿曼,心想:「原在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驀地裏眾人一聲大叫,蘇普和桑斯兒一齊倒了下去。隔著人牆,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鬥的情形。聽著眾人的叫聲,可以想到一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一時又是被桑斯兒壓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全是汗水,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她心中是更加焦急些。眾人的呼聲全部靜了下來,李文秀可以清楚地聽到相鬥的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忽然間一個人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眾人歡聲呼叫:「蘇普,蘇普!」<br /><br />  阿曼衝進人圈之中,拉住了蘇普的手。<br /><br />  李文秀覺得又是高興,又是淒涼。她圈轉馬頭,慢慢的走了開去。大家圍著蘇普,誰也沒注意到她。<br /><br />  她不再拉韁繩,任那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李文秀驀地發覺,那白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聲斥道:「你帶我到這裏來幹麼?」便在此時,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接著又是兩乘。月光下隱約可見,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扮,手中握著長刀。<br /><br />  李文秀吃了一驚:「莫非是漢人強盜?」還沒有打定主意,只聽一人叫道:「白馬,白馬!」縱馬衝了過來,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縱馬往來路馳回,但聽得蹄聲急響,迎面又有幾騎馬截了過來。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她不暇細想,只得催馬往西疾馳。向西永遠沒有盡頭的大戈壁,關於這片沙漠,當地的哈薩克人有許許多多傳說,說大戈壁中有鬼,說走進了大戈壁,沒有一個人會活著出來。不,便變成了鬼也不能出來。<br /><br />  李文秀小時候曾聽蘇普說過,倘若是誰進了大戈壁,他會不住的大兜圈子。他在沙漠上不住的走著走著,突然間,在沙漠中發現了一行足跡。他大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跡而行,但走到後來,他終於會發覺,這足跡原來就是他自己留下的。他走來走去,只是在路上兜圈子。這樣死在大戈壁中的人,變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還是要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萬年的兜下去永遠不停。蘇普說:「人還好些,人死了可以變鬼。但鬼是糟糕的了,鬼死了再變什麼啊?鬼是不會死的。」<br /><br />  李文秀曾問過計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這樣可怕,是不是一個人走進去之後,永遠不能再出來?計老人聽到她這麼問,突然間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著窗外偷望,似乎見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嚇得這般模樣,不敢再問了,心想這件事一定不假,說不定計老人自己還見過那些鬼呢。<br /><br />  她騎著白馬狂奔,心中卻是越來越害怕,但後面七八個漢人強盜飛馳著追來。李文秀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蘇普的媽媽和哥哥,知道如果被那些強盜追上了,那是有死無生,甚至要比死還慘些。可是走進大戈壁呢,那是變成了鬼也不得安寧。她真想將白馬勒住不要逃走。回過頭來,哈薩克人的蓬帳和綠色的草原早已不見了,兩個強盜已落在後面,但還是有五個強盜吆喝著緊緊追來。李文秀聽到粗暴的叫聲:「是那匹白馬,捉住她,捉住她!」<br /><br />  隱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間迸發了出來,她心想:「爹爹和媽媽的血仇是報不了啦,我引他們到大戈壁裏,跟他們同歸於盡。我一條性命,換了五個強盜,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也沒什麼樂趣。」於是她眼中含著淚水,心中再不猶豫,催動白馬,對準西方疾馳。<br /><br />  這五個強盜正是霍元龍和陳達玄鏢局中的下屬,他們追趕白馬李三夫婦來到回疆,雖然將李三夫婦殺了,但那小女孩卻從此不知了下落。他們知李三得了一張哈布迷宮的羊皮地圖。李三夫婦身上既然遍尋不獲,那麼這張地圖一定是在那小女孩的身上,哈布迷宮藏著數不盡的珍寶,晉威鏢局一干人誰都不死心,在這一帶到處遊蕩,找尋李文秀的所在。這一耽便是十年,他們不事生產,好在有的是武藝,牛羊駱駝,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給他們牧養。他們只須拔出刀子來,殺人,放火,搶劫,姦淫……<br /><br />  那白馬其時年事已老,腳力自已不如少年之時,但牠生性靈異,心知主人遭受危難,拼了性命也要逃脫敵人的追趕,因此上越跑越快,到得黎明時,竟已將五個強盜拋得影蹤不見,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聽到,但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足跡,那五個強盜縱然一時追趕不上,終於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因此竟是絲毫不敢停留。<br /><br />  又奔出十餘里,天已大明,白馬突然長嘶一聲,精神振奮,發足向西北疾馳,似乎聞到了泉水青草。果然過不多時,西北方出現了一片山陵,山上樹木蒼蔥,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見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沙丘起伏,幾個大沙丘將這片山陵遮住了,是以遠處瞧之不見。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這是鬼山?為什麼沙漠上有這許多山,卻從沒聽人說過?」轉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br /><br />  那白馬腳步迅捷,片刻間到了山前。那馬要找水喝,直馳入山谷。只見兩山之間流出一條小溪來。李文秀翻身下馬,一齊走到溪邊,伸手揍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再喝幾口,只覺溪水微帶甜味,甚是清涼可口。<br /><br />  突然之間,背心上脊梁正中,被一件硬物頂住了,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裏來幹麼?」說的乃是漢語。李文秀大吃一驚,待要轉身,那聲音道:「我這杖頭對準了你背上的『神道穴』,只須稍一用勁,你立時便重傷而死。」李文秀但覺那杖頭微向前一送,果覺背心一陣酸麻。她幼時雖跟父母學過武藝,但她父母都不會點穴之術,這一門高深的武學她可是一竅不通,當下不敢動彈,心想:「這人會說話,想來不是鬼怪。他又問我到這裏幹麼,那麼自是住在此處之人,不是強盜了。」<br /><br />  那聲音又道:「我問你啊,你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壞人追我,我逃到了這裏。」那人道:「什麼壞人?」李文秀道:「是許多強盜。」那人道:「什麼強盜?叫什麼名字?」李文秀道:「我不如道。他們從前是保鏢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強盜。」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父親是誰?,師父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馬李三,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我沒有師父。」那人「哦」的一聲,道:「嗯,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你爹爹媽媽呢?」李文秀道:「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他們還要殺我。」<br /><br />  那人「嗯」了一聲,道;「你站起來吧!」李文秀站起身來。那人道:「你轉身過來。」李文秀慢慢轉身,那人的木杖離開了她背心的「神道穴」,一縮一伸,又點在她頭頸下的「氣舍穴」上。但他杖上並不使勁,只是虛虛的點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頗是詫異,他聽到那嘶啞而冷酷的嗓音時,料想背後此人定是十分的兇惡可怖,但這一轉過身來,只見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書生,形容枯槁,愁眉苦臉,一臉的傷心絕望之色。<br /><br />  李文秀道:「伯伯,你貴姓啊?這裏是什麼地方?」那書生見李文秀容貌嬌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淡淡的道:「我沒有名字,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便在此時,馬蹄聲隱隱而起。李文秀驚道:「強盜來啦,伯伯,你快躲起來。」那人道:「你為什麼叫我躲起來?」李文秀道:「那些強盜兇惡得很,見到你會害死你的。」那人冷然道:「你跟我素不相識,何必管我的死活?」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木杖點在自己要穴之上,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伯伯,咱們一起騎了這馬逃吧,再遲便來不及了。」<br /><br />  那人將手一甩,要掙脫李文秀的手,那知他這一甩微弱無力,竟是掙之不脫。李文秀奇道:「你身上有病麼,我扶你上馬。」說著雙手托住他腰,將他送到了馬鞍。這人瘦骨伶仃,雖是男人,但還不及骨肉停勻的李文秀重,坐在鞍上搖搖晃晃的,似乎身患重病。李文秀跟著他上了馬,坐在他的身後,縱馬向叢山之中進去。<br /><br />  兩人這一耽擱,只聽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五個強人的叱喝之聲也已隱約可聞。那書生突然回過頭來,喝道:「你跟他是一起的,是不是?你們安排了詭計,故想騙我上當。」李文秀見他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為害怕,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騙你上什麼當?」那書生厲聲道:「你要騙我帶你到哈布迷宮……」一句話未說完,突然住口,心下頗悔失言。<br /><br />  這「哈布迷宮」四字,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空聽父親和母親在談話中提過幾次,但事隔十年,這書生忽然說及,她一時想不起什麼時候似乎曾聽到人說過,茫然道:「哈布迷宮?那是什麼啊?」那人見李文秀神色真誠,不似作偽,聲音緩和一些,道:「你當真不知道哈布迷宮麼?」<br /><br />  李文秀搖頭道:「不知道,啊!是了……」那書生厲聲道:「是了什麼?」李文秀道:「我小時候跟隨爹爹媽媽逃來回疆,曾聽他們說起過『哈布迷宮』四字。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麼?」那書生仍是疾言厲色的問道:「你爹娘還說過什麼?可不許瞞我。」李文秀道:「但願我能夠多記得一些爹媽說過的話,便是多一個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伯伯,我常常這樣傻想,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一天,讓我再見上一眼。唉!只要爹媽活著,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罵我,我也很快活啊。」<br /><br />  那書生臉色稍轉柔和,「嗯」了一聲,突然又大聲問:「那你嫁了丈夫沒有?」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那人道:「這幾年來你跟誰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計爺爺。」那人道:「計爺爺?他有多大年紀了?相貌怎樣?」李文秀叱喝白馬:「強盜來啦,快走快走。」心想:「在這緊急當兒,你老是問這些不相干的事幹麼?」但見這書生滿臉疑雲,終於還是道了:「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他是個駝子,臉上全是皺紋,待我很好的。」那書生道:「你在回疆又識得什麼漢人?計爺爺家中還有什麼人?」李文秀道:「計爺爺家裏再沒別人了。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別說漢人啦。」她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心中想起了蘇普和阿曼,覺得雖是識得他們,也等於不識。<br /><br />  兩人這麼一問一答,和後面的五個強盜相距更加近了,只聽得颼颼幾聲,三枚羽箭接連從身旁掠過。那些強盜想擒活口,並不想用箭射死她,這幾箭只是威嚇,要她停馬。<br /><br />  那書生低聲道:「接住我手裏的針,小心別碰著針尖。」李文秀低頭一看,只見那書生兩根手指間挾著一枚細針,當下伸手指拿住了,卻不明其意。那書生道.「這針尖上餵有劇毒,見血封喉,那些強盜若是擒你,只要輕輕一刺,即刻死命。」李文秀吃了一驚,早見到他手中持針,當時也不加注意,看來這一番對答若不滿他意,他已用針刺在自己身上了。她此念一轉:「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當下一躍下地,在馬臀一拍,叫道:「白馬,白馬!快帶了伯伯先逃!」那書生一怔,沒料到李文秀心地如此仁善,竟會叫自己獨自逃開,稍一猶疑,當下催馬便行。五乘馬馳近身來,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五強人見到了這等年輕貌美的姑娘,誰也沒想到去追那書生。<br /><br />  五個人紛紛跳下馬來,朝著李文秀獰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亂跳,暗想那書生雖說這毒針能制人死命,但這樣小小一枚針兒,如何擋得住眼前這五個兇橫可怖的大漢,便算真能刺得死一人,卻尚有四個。她深悔出來時沒有攜帶小刀,否則一刀自刺胸口,也免得遭強人的淩辱。只聽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姐兒!」便有兩人向她身上撲了過來。<br /><br />  左首一個漢子砰的一拳,將另一個漢子打翻在地,厲聲道:「你跟我爭麼?」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亂之中,將針在他右臂一刺,口中罵道:「惡強盜,放開我,放開我。」那大漢呆呆的瞪著她。那摔在地下的漢子伸出雙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勁一拖,將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撐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針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漢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間笑聲中絕,張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動也不動了。<br /><br />  李文秀爬起身來,搶著躍上一匹馬的馬背,縱馬向山中逃去。餘下的三個強盜見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點中了穴道,心想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趕。他三人都不會點穴解穴,只有帶這二人去見首領霍元龍,豈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漸漸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氣絕身死。<br /><br />  三人大驚之下半晌說不出話來。三人中一個姓宋的較有計謀,解開兩人的衣服一看,只見兩人中一個臂上有一塊錢大黑印,黑印之中,有一個細小的針孔,另一人卻是胸口有個黑印。他登時省悟:「這姐兒手上有一枚餵有劇毒的小針。」一個姓全的道:「不怕她!咱們遠遠的用暗青子將她打倒,不讓她近身便是。」另一個強人姓雲,說道:「快追!知道了她的鬼計,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兒!」三人跨上坐騎,向前疾馳。<br /><br />  李文秀兩針奏功,不禁又驚又喜,但也知其餘三人必會發覺,只要有了準備,決不容自己再施毒針。縱馬正逃之間,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到這兒來!」正是那書生的聲音。<br /><br />  李文秀急忙下馬,聽那聲音從一個山洞中傳出,當即奔進。那書生站在洞口,說道:「怎麼?」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兩個……兩個強人,逃了出來。」那書生道:「很好,咱們進去躲一躲。」原來這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隨在書生之後,只覺那山洞越行越是狹窄。<br /><br />  行了數十丈,山洞豁然開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那書生道:「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處,那三個強人決計不敢進來。這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李文秀愁道:「可是咱們也走不出去的。這山洞進去另有通道麼?」那書生道:「通道是有的,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適才之事,猶是心有餘悸,問道:「伯伯,那兩個強人給我一刺,忽然一動也不動了,難當真死了麼?」那書生傲然道:「在我毒針之下,豈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過手去,將毒針遞給他。那書生伸手欲接,突然又縮了回去,道:「你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那書生道:「你退開三步。」李文秀覺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書生俯身拾起毒針,放入一個針筒之中。李文秀這才明白,原來他疑心甚重,防備自己突然用毒針加害。<br /><br />  那書生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麼剛才你讓馬給我,要我獨自逃命?」李文秀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見你身上有病,不忍你命喪強人之手。」那書生身子晃了晃,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說到這裏,只見他滿臉肌肉抽動,神情痛苦不堪,額頭不住滲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又過一會,忽然大叫一聲,在地下滾來滾去,高聲呻吟。<br /><br />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但見他身子彎弓形,手足痙攣,柔聲道:「是背上痛得厲害麼?」一伸手替他輕輕敲擊背心,又在他臂彎膝彎的節脈處推拿拍打。那書生痛楚漸減,點頭示謝,過了一炷香時分,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來,說道:「你知道我是誰?」李文秀道:「不知道。」那書生道:「我姓華名輝,江湖上人稱『一指震天南』的便是我。」李文秀道:「啊,原來是華伯伯。」華輝道:「你沒聽見過我的名頭麼?」言下微感失望。要知「一指震天南」華輝的名字當年轟動大江南北,武林中無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無異樣。<br /><br />  李文秀道:「我爹爹媽媽一定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到回疆來時只有八歲,什麼也不懂。」華輝臉色轉愉,道:「那就是了。你……」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忽聽洞外山道中有人說道:「一定是躲在這兒,小心她的毒針!」跟著腳步聲響,三個人奔了進來。<br /><br />  華輝急忙取出毒針,指著進口之處,低聲道:「等他進來後刺他背心,千萬不可性急,刺他前胸。」<br /><br />  李文秀心想:「這進口處如此狹窄,乘他進來時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麼?」華輝見她臉有遲疑之色,疾言厲害色的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聽我話麼?」便在此時,只見進口處一柄明晃晃的長刀伸了進來,急速揮動,以防敵人偷襲,跟著便有一個黑影慢慢的爬進,卻是那姓雲的強人。<br /><br />  李文秀記著華輝的話,縮在一旁,不敢動彈。華輝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拿著的是什麼東西?」伸手虛揚。那姓雲的橫刀身前,凝神瞧著他,防他發射暗器。李文秀手起杖落,杖頭在他背心輕輕一點,毒針已入他的肌膚。那姓雲的只覺背上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聲,就此僵斃。那姓全的緊隨在後,見他又中毒針而死,只道是華輝手發毒針,只嚇得魂飛天外,不及轉身逃命,倒退著手腳齊施的爬了出去。<br /><br />  華輝嘆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區區五個毛賊,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號叫作「一指震天南」,自是武功極強,怎地見了五個強人竟是亡命而逃,於是說道:「華伯伯,你因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麼?」華輝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過重誓,倘若不到生死關頭,不輕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聲,覺得他些言不由衷,明明自己說「武功已失」卻又支吾掩飾,但他既不肯道,自己不便追問。<br /><br />  華輝似乎也察覺自己言語中有了破綻,當即岔開話頭,說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了其中道理麼?他攻進洞來,全神防備的是前面敵人,你不會什麼武功,襲擊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你引他凝神瞧著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應手而中。」李文秀點頭道:「伯伯的計策很好。」須知華輝的江湖閱歷何等豐富,要擺佈這樣一個小毛賊,自是遊刃有餘。<br /><br />  華輝從懷中取出一包蜜瓜的瓜乾,遞了給李文秀,道:「你先吃一些。那兩個毛賊再也不敢進來,可是咱們也不能出去。待我慢慢想個計較,一舉將兩人一齊殺了。要是只殺一人,餘下那人必定逃去報訊,大隊人馬跟著趕來,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見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中,自己縱然費心,也決計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於是飽餐了一頓瓜乾,靠在石壁上養神。<br /><br />  過了兩個時辰,李文秀突然聞到一陣焦臭,跟著便咳嗽起來。華輝道:「不好!毛賊用煙來熏咱們!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堵塞進口之處,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吹進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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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哈布迷宮



  蘇普拿過一看,只見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大漢,手持長刀,砍翻了一頭猛虎,又有一頭老虎挾著尾巴逃走。另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孩子,刺死一隻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風凜凜,英姿颯爽。蘇魯克一見大喜,連讚:「好手藝!好手藝!」原來回疆之地本來極少猛虎,那一年卻不知從那裏來了兩頭,為害人畜,蘇魯克其時正當年少,腰懸長刀,追入雪山之中,砍死了一頭虎,另一頭負傷遠遁。這時見阿曼在毛毯上織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蹟,只是大為高興。

  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馬背上回家去的,卻是輪到車爾庫了。蘇魯克叫兒子送他回去。在車爾庫的帳篷之中,蘇普見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紅著臉在向他道謝。蘇普喃喃的說了幾句不知所云的話,他不敢追問,為什麼這張狼皮竟會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丘上,希望見到李文秀,問她一問。可是李文秀並沒有來。

  他等了兩天,都是一場空,到第三天上,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計老人家中,李文秀出來開門,一見是他,說道:「我從此不要見你。」拍的一聲,便把板門關上了。蘇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裏。

  他自然不會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門之後,掩面哭泣。她很喜歡再和蘇普在一起玩。說故事給他聽,可是她知道只要給他父親發覺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頓鞭子。

  時日一天一天的過去,三個孩子一天天的長大,會走路的花更加嬝娜美麗,殺狼的小英雄變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夜鶯呢,也是唱得更加嬌柔動聽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無人的時候,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兒。她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這個兒時的遊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並騎出遊,有時,也聽到他倆互相對答,唱著情致纏綿的歌兒。

  卻是真摯懇切的。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並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舊不懂,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事物要學懂是很容易的,一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那樣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個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騎了白馬,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

  她立在那個小山丘上,望見哈薩克人的帳篷之間燒走了一堆大火,音樂和歡鬧的聲音遠遠傳來。原來這天是哈薩克人的一個節日,青年男女們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極盡歡樂。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別快樂,這麼熱鬧,這麼歡喜。」她心中的「他」,沒有第二個人,自然是蘇普,那個「她」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

  但這一次李文秀卻沒有猜對,蘇普阿曼這時候並不特別快樂,卻是在特別的緊張。在火堆之旁,蘇普正在和一個瘦長的青年角力摔跤。這是這一天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節目,摔跤第一的,可以得到三件獎品:一匹駿馬、一頭肥牛,還有一張美麗的毛毯。

  蘇普已接連勝了四個好漢,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兒,他是蘇普的好朋友,也要分一個勝敗。何況,他心中一直在愛著那朵會走路的花。這樣美麗的臉,這樣嬝娜的身材,這樣巧妙的手藝,誰不愛呢?桑斯兒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強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誰的馬快,誰的力大,誰便處處佔了上風。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只要我在公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阿曼便會喜歡我的。」他已用心的練了三年摔力和刀法,他的師父,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

  至於蘇普的武功,卻是父親親傳的。

  兩個青年扭結在一起。突然間桑斯兒肩頭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腳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但他在倒下時左右足一勾,蘇普也倒下了。兩人一躍起身來,兩對眼睛互相凝視,身子左右盤旋,找尋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

  蘇魯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車爾庫的心情卻很難說得明白。他知道女兒的心意,便是桑斯兒打勝了,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說不定只有更加喜歡得更厲害些。可是桑斯兒是他的徒弟,這一場角力,他如是和「哈薩克第一勇士」蘇魯克的比賽。他,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兒子,那可有多光彩,這件事將傳遍數千里的草原。當然,阿曼將會很久很久的鬱鬱不樂,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他還是盼望桑斯兒打勝,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歡他。

  圍著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吶喊助威。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鬥。蘇普身壯力大,桑斯兒卻更加靈活些,到底誰會最後獲勝,誰也說不上來。

  只見桑斯兒東一閃,西一避,蘇普數次伸手扭他,都被躲開了。青年男女們吶喊助威的聲音越來越響。「蘇普,快些,快些!」「桑斯兒,反攻啊,別盡逃來逃去的。」「哎喲,蘇普摔了一跤!」「不要緊,用力踢他。」

  這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李文秀在那小山丘上隱隱約約聽到了大家叫著「蘇普,蘇普」的聲音。她心中很有些迷惘:「為什麼大家叫蘇普?」她騎了白馬,向著呼叫的聲音奔去。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兒搏鬥。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著。突然間,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臉上閃動著關切和興奮,淚光瑩瑩,一會兒耽憂,一會兒歡喜。李文秀從來沒有這樣貼近的看過阿曼,心想:「原在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驀地裏眾人一聲大叫,蘇普和桑斯兒一齊倒了下去。隔著人牆,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鬥的情形。聽著眾人的叫聲,可以想到一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一時又是被桑斯兒壓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全是汗水,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她心中是更加焦急些。眾人的呼聲全部靜了下來,李文秀可以清楚地聽到相鬥的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忽然間一個人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眾人歡聲呼叫:「蘇普,蘇普!」

  阿曼衝進人圈之中,拉住了蘇普的手。

  李文秀覺得又是高興,又是淒涼。她圈轉馬頭,慢慢的走了開去。大家圍著蘇普,誰也沒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韁繩,任那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李文秀驀地發覺,那白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聲斥道:「你帶我到這裏來幹麼?」便在此時,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接著又是兩乘。月光下隱約可見,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扮,手中握著長刀。

  李文秀吃了一驚:「莫非是漢人強盜?」還沒有打定主意,只聽一人叫道:「白馬,白馬!」縱馬衝了過來,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縱馬往來路馳回,但聽得蹄聲急響,迎面又有幾騎馬截了過來。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她不暇細想,只得催馬往西疾馳。向西永遠沒有盡頭的大戈壁,關於這片沙漠,當地的哈薩克人有許許多多傳說,說大戈壁中有鬼,說走進了大戈壁,沒有一個人會活著出來。不,便變成了鬼也不能出來。

  李文秀小時候曾聽蘇普說過,倘若是誰進了大戈壁,他會不住的大兜圈子。他在沙漠上不住的走著走著,突然間,在沙漠中發現了一行足跡。他大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跡而行,但走到後來,他終於會發覺,這足跡原來就是他自己留下的。他走來走去,只是在路上兜圈子。這樣死在大戈壁中的人,變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還是要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萬年的兜下去永遠不停。蘇普說:「人還好些,人死了可以變鬼。但鬼是糟糕的了,鬼死了再變什麼啊?鬼是不會死的。」

  李文秀曾問過計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這樣可怕,是不是一個人走進去之後,永遠不能再出來?計老人聽到她這麼問,突然間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著窗外偷望,似乎見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嚇得這般模樣,不敢再問了,心想這件事一定不假,說不定計老人自己還見過那些鬼呢。

  她騎著白馬狂奔,心中卻是越來越害怕,但後面七八個漢人強盜飛馳著追來。李文秀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蘇普的媽媽和哥哥,知道如果被那些強盜追上了,那是有死無生,甚至要比死還慘些。可是走進大戈壁呢,那是變成了鬼也不得安寧。她真想將白馬勒住不要逃走。回過頭來,哈薩克人的蓬帳和綠色的草原早已不見了,兩個強盜已落在後面,但還是有五個強盜吆喝著緊緊追來。李文秀聽到粗暴的叫聲:「是那匹白馬,捉住她,捉住她!」

  隱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間迸發了出來,她心想:「爹爹和媽媽的血仇是報不了啦,我引他們到大戈壁裏,跟他們同歸於盡。我一條性命,換了五個強盜,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也沒什麼樂趣。」於是她眼中含著淚水,心中再不猶豫,催動白馬,對準西方疾馳。

  這五個強盜正是霍元龍和陳達玄鏢局中的下屬,他們追趕白馬李三夫婦來到回疆,雖然將李三夫婦殺了,但那小女孩卻從此不知了下落。他們知李三得了一張哈布迷宮的羊皮地圖。李三夫婦身上既然遍尋不獲,那麼這張地圖一定是在那小女孩的身上,哈布迷宮藏著數不盡的珍寶,晉威鏢局一干人誰都不死心,在這一帶到處遊蕩,找尋李文秀的所在。這一耽便是十年,他們不事生產,好在有的是武藝,牛羊駱駝,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給他們牧養。他們只須拔出刀子來,殺人,放火,搶劫,姦淫……

  那白馬其時年事已老,腳力自已不如少年之時,但牠生性靈異,心知主人遭受危難,拼了性命也要逃脫敵人的追趕,因此上越跑越快,到得黎明時,竟已將五個強盜拋得影蹤不見,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聽到,但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足跡,那五個強盜縱然一時追趕不上,終於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因此竟是絲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餘里,天已大明,白馬突然長嘶一聲,精神振奮,發足向西北疾馳,似乎聞到了泉水青草。果然過不多時,西北方出現了一片山陵,山上樹木蒼蔥,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見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沙丘起伏,幾個大沙丘將這片山陵遮住了,是以遠處瞧之不見。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這是鬼山?為什麼沙漠上有這許多山,卻從沒聽人說過?」轉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

  那白馬腳步迅捷,片刻間到了山前。那馬要找水喝,直馳入山谷。只見兩山之間流出一條小溪來。李文秀翻身下馬,一齊走到溪邊,伸手揍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再喝幾口,只覺溪水微帶甜味,甚是清涼可口。

  突然之間,背心上脊梁正中,被一件硬物頂住了,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裏來幹麼?」說的乃是漢語。李文秀大吃一驚,待要轉身,那聲音道:「我這杖頭對準了你背上的『神道穴』,只須稍一用勁,你立時便重傷而死。」李文秀但覺那杖頭微向前一送,果覺背心一陣酸麻。她幼時雖跟父母學過武藝,但她父母都不會點穴之術,這一門高深的武學她可是一竅不通,當下不敢動彈,心想:「這人會說話,想來不是鬼怪。他又問我到這裏幹麼,那麼自是住在此處之人,不是強盜了。」

  那聲音又道:「我問你啊,你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壞人追我,我逃到了這裏。」那人道:「什麼壞人?」李文秀道:「是許多強盜。」那人道:「什麼強盜?叫什麼名字?」李文秀道:「我不如道。他們從前是保鏢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強盜。」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父親是誰?,師父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馬李三,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我沒有師父。」那人「哦」的一聲,道:「嗯,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你爹爹媽媽呢?」李文秀道:「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他們還要殺我。」

  那人「嗯」了一聲,道;「你站起來吧!」李文秀站起身來。那人道:「你轉身過來。」李文秀慢慢轉身,那人的木杖離開了她背心的「神道穴」,一縮一伸,又點在她頭頸下的「氣舍穴」上。但他杖上並不使勁,只是虛虛的點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頗是詫異,他聽到那嘶啞而冷酷的嗓音時,料想背後此人定是十分的兇惡可怖,但這一轉過身來,只見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書生,形容枯槁,愁眉苦臉,一臉的傷心絕望之色。

  李文秀道:「伯伯,你貴姓啊?這裏是什麼地方?」那書生見李文秀容貌嬌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淡淡的道:「我沒有名字,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便在此時,馬蹄聲隱隱而起。李文秀驚道:「強盜來啦,伯伯,你快躲起來。」那人道:「你為什麼叫我躲起來?」李文秀道:「那些強盜兇惡得很,見到你會害死你的。」那人冷然道:「你跟我素不相識,何必管我的死活?」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木杖點在自己要穴之上,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伯伯,咱們一起騎了這馬逃吧,再遲便來不及了。」

  那人將手一甩,要掙脫李文秀的手,那知他這一甩微弱無力,竟是掙之不脫。李文秀奇道:「你身上有病麼,我扶你上馬。」說著雙手托住他腰,將他送到了馬鞍。這人瘦骨伶仃,雖是男人,但還不及骨肉停勻的李文秀重,坐在鞍上搖搖晃晃的,似乎身患重病。李文秀跟著他上了馬,坐在他的身後,縱馬向叢山之中進去。

  兩人這一耽擱,只聽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五個強人的叱喝之聲也已隱約可聞。那書生突然回過頭來,喝道:「你跟他是一起的,是不是?你們安排了詭計,故想騙我上當。」李文秀見他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為害怕,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騙你上什麼當?」那書生厲聲道:「你要騙我帶你到哈布迷宮……」一句話未說完,突然住口,心下頗悔失言。

  這「哈布迷宮」四字,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空聽父親和母親在談話中提過幾次,但事隔十年,這書生忽然說及,她一時想不起什麼時候似乎曾聽到人說過,茫然道:「哈布迷宮?那是什麼啊?」那人見李文秀神色真誠,不似作偽,聲音緩和一些,道:「你當真不知道哈布迷宮麼?」

  李文秀搖頭道:「不知道,啊!是了……」那書生厲聲道:「是了什麼?」李文秀道:「我小時候跟隨爹爹媽媽逃來回疆,曾聽他們說起過『哈布迷宮』四字。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麼?」那書生仍是疾言厲色的問道:「你爹娘還說過什麼?可不許瞞我。」李文秀道:「但願我能夠多記得一些爹媽說過的話,便是多一個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伯伯,我常常這樣傻想,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一天,讓我再見上一眼。唉!只要爹媽活著,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罵我,我也很快活啊。」

  那書生臉色稍轉柔和,「嗯」了一聲,突然又大聲問:「那你嫁了丈夫沒有?」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那人道:「這幾年來你跟誰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計爺爺。」那人道:「計爺爺?他有多大年紀了?相貌怎樣?」李文秀叱喝白馬:「強盜來啦,快走快走。」心想:「在這緊急當兒,你老是問這些不相干的事幹麼?」但見這書生滿臉疑雲,終於還是道了:「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他是個駝子,臉上全是皺紋,待我很好的。」那書生道:「你在回疆又識得什麼漢人?計爺爺家中還有什麼人?」李文秀道:「計爺爺家裏再沒別人了。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別說漢人啦。」她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心中想起了蘇普和阿曼,覺得雖是識得他們,也等於不識。

  兩人這麼一問一答,和後面的五個強盜相距更加近了,只聽得颼颼幾聲,三枚羽箭接連從身旁掠過。那些強盜想擒活口,並不想用箭射死她,這幾箭只是威嚇,要她停馬。

  那書生低聲道:「接住我手裏的針,小心別碰著針尖。」李文秀低頭一看,只見那書生兩根手指間挾著一枚細針,當下伸手指拿住了,卻不明其意。那書生道.「這針尖上餵有劇毒,見血封喉,那些強盜若是擒你,只要輕輕一刺,即刻死命。」李文秀吃了一驚,早見到他手中持針,當時也不加注意,看來這一番對答若不滿他意,他已用針刺在自己身上了。她此念一轉:「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當下一躍下地,在馬臀一拍,叫道:「白馬,白馬!快帶了伯伯先逃!」那書生一怔,沒料到李文秀心地如此仁善,竟會叫自己獨自逃開,稍一猶疑,當下催馬便行。五乘馬馳近身來,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五強人見到了這等年輕貌美的姑娘,誰也沒想到去追那書生。

  五個人紛紛跳下馬來,朝著李文秀獰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亂跳,暗想那書生雖說這毒針能制人死命,但這樣小小一枚針兒,如何擋得住眼前這五個兇橫可怖的大漢,便算真能刺得死一人,卻尚有四個。她深悔出來時沒有攜帶小刀,否則一刀自刺胸口,也免得遭強人的淩辱。只聽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姐兒!」便有兩人向她身上撲了過來。

  左首一個漢子砰的一拳,將另一個漢子打翻在地,厲聲道:「你跟我爭麼?」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亂之中,將針在他右臂一刺,口中罵道:「惡強盜,放開我,放開我。」那大漢呆呆的瞪著她。那摔在地下的漢子伸出雙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勁一拖,將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撐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針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漢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間笑聲中絕,張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動也不動了。

  李文秀爬起身來,搶著躍上一匹馬的馬背,縱馬向山中逃去。餘下的三個強盜見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點中了穴道,心想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趕。他三人都不會點穴解穴,只有帶這二人去見首領霍元龍,豈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漸漸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氣絕身死。

  三人大驚之下半晌說不出話來。三人中一個姓宋的較有計謀,解開兩人的衣服一看,只見兩人中一個臂上有一塊錢大黑印,黑印之中,有一個細小的針孔,另一人卻是胸口有個黑印。他登時省悟:「這姐兒手上有一枚餵有劇毒的小針。」一個姓全的道:「不怕她!咱們遠遠的用暗青子將她打倒,不讓她近身便是。」另一個強人姓雲,說道:「快追!知道了她的鬼計,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兒!」三人跨上坐騎,向前疾馳。

  李文秀兩針奏功,不禁又驚又喜,但也知其餘三人必會發覺,只要有了準備,決不容自己再施毒針。縱馬正逃之間,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到這兒來!」正是那書生的聲音。

  李文秀急忙下馬,聽那聲音從一個山洞中傳出,當即奔進。那書生站在洞口,說道:「怎麼?」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兩個……兩個強人,逃了出來。」那書生道:「很好,咱們進去躲一躲。」原來這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隨在書生之後,只覺那山洞越行越是狹窄。

  行了數十丈,山洞豁然開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那書生道:「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處,那三個強人決計不敢進來。這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李文秀愁道:「可是咱們也走不出去的。這山洞進去另有通道麼?」那書生道:「通道是有的,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適才之事,猶是心有餘悸,問道:「伯伯,那兩個強人給我一刺,忽然一動也不動了,難當真死了麼?」那書生傲然道:「在我毒針之下,豈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過手去,將毒針遞給他。那書生伸手欲接,突然又縮了回去,道:「你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那書生道:「你退開三步。」李文秀覺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書生俯身拾起毒針,放入一個針筒之中。李文秀這才明白,原來他疑心甚重,防備自己突然用毒針加害。

  那書生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麼剛才你讓馬給我,要我獨自逃命?」李文秀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見你身上有病,不忍你命喪強人之手。」那書生身子晃了晃,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說到這裏,只見他滿臉肌肉抽動,神情痛苦不堪,額頭不住滲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又過一會,忽然大叫一聲,在地下滾來滾去,高聲呻吟。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但見他身子彎弓形,手足痙攣,柔聲道:「是背上痛得厲害麼?」一伸手替他輕輕敲擊背心,又在他臂彎膝彎的節脈處推拿拍打。那書生痛楚漸減,點頭示謝,過了一炷香時分,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來,說道:「你知道我是誰?」李文秀道:「不知道。」那書生道:「我姓華名輝,江湖上人稱『一指震天南』的便是我。」李文秀道:「啊,原來是華伯伯。」華輝道:「你沒聽見過我的名頭麼?」言下微感失望。要知「一指震天南」華輝的名字當年轟動大江南北,武林中無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無異樣。

  李文秀道:「我爹爹媽媽一定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到回疆來時只有八歲,什麼也不懂。」華輝臉色轉愉,道:「那就是了。你……」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忽聽洞外山道中有人說道:「一定是躲在這兒,小心她的毒針!」跟著腳步聲響,三個人奔了進來。

  華輝急忙取出毒針,指著進口之處,低聲道:「等他進來後刺他背心,千萬不可性急,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這進口處如此狹窄,乘他進來時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麼?」華輝見她臉有遲疑之色,疾言厲害色的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聽我話麼?」便在此時,只見進口處一柄明晃晃的長刀伸了進來,急速揮動,以防敵人偷襲,跟著便有一個黑影慢慢的爬進,卻是那姓雲的強人。

  李文秀記著華輝的話,縮在一旁,不敢動彈。華輝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拿著的是什麼東西?」伸手虛揚。那姓雲的橫刀身前,凝神瞧著他,防他發射暗器。李文秀手起杖落,杖頭在他背心輕輕一點,毒針已入他的肌膚。那姓雲的只覺背上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聲,就此僵斃。那姓全的緊隨在後,見他又中毒針而死,只道是華輝手發毒針,只嚇得魂飛天外,不及轉身逃命,倒退著手腳齊施的爬了出去。

  華輝嘆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區區五個毛賊,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號叫作「一指震天南」,自是武功極強,怎地見了五個強人竟是亡命而逃,於是說道:「華伯伯,你因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麼?」華輝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過重誓,倘若不到生死關頭,不輕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聲,覺得他些言不由衷,明明自己說「武功已失」卻又支吾掩飾,但他既不肯道,自己不便追問。

  華輝似乎也察覺自己言語中有了破綻,當即岔開話頭,說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了其中道理麼?他攻進洞來,全神防備的是前面敵人,你不會什麼武功,襲擊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你引他凝神瞧著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應手而中。」李文秀點頭道:「伯伯的計策很好。」須知華輝的江湖閱歷何等豐富,要擺佈這樣一個小毛賊,自是遊刃有餘。

  華輝從懷中取出一包蜜瓜的瓜乾,遞了給李文秀,道:「你先吃一些。那兩個毛賊再也不敢進來,可是咱們也不能出去。待我慢慢想個計較,一舉將兩人一齊殺了。要是只殺一人,餘下那人必定逃去報訊,大隊人馬跟著趕來,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見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中,自己縱然費心,也決計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於是飽餐了一頓瓜乾,靠在石壁上養神。

  過了兩個時辰,李文秀突然聞到一陣焦臭,跟著便咳嗽起來。華輝道:「不好!毛賊用煙來熏咱們!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堵塞進口之處,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吹進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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