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十回 嬝嬝清香燃心願 汪汪淚眼注柔情</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十回 嬝嬝清香燃心願 汪汪淚眼注柔情</h3><br /><br />  只見萬震山又是一劍向言達平小腹上刺來,言達平身子搖晃,已是閃避不脫,狄雲手中的鐵鏟輕輕一抖,一鏟黃泥向萬震山飛了過去,這一鏟黃泥上所帶的內勁著實不少。萬震山被這股勁力一撞,登時立足不住,騰的一下,向後便摔了出去。<br /><br />  眾人出其不意,誰也不知這些泥土從何處飛來。狄雲第二鏟泥土又已擲出,這二次卻是擲向點在旁邊桌上的蠟燭和油燈,霎時之間,燭燈熄滅,大廳中一片黑暗。眾人都失聲驚叫起來。狄雲縱身而前,一把抱起言達平,便沖了出去。<br /><br />  狄雲一到屋外,便即伸指點了言達平肩頭、右胸、右臂諸外穴道,止住鮮血外流,將他負在背上,展開輕功,往後山疾馳。<br /><br />  他輕功既強,於這一帶的地勢又是極為熟悉,盡往荒僻難行的高山上攀行。言達平伏在他的背上,只覺身邊生風,身子猶似騰雲駕霧一般,恍如夢中。他江湖上閱歷極富,卻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武功如此高強之人。<br /><br />  狄雲越奔越高,行了一個多時辰,來到這一帶最高的山峰之上。這山峰高插入雲,常人決計攀援不上,狄雲自己也是從未到過。他與戚芳常常仰望這个山峰,說過許多幼稚可笑的話,今日乘著救人之便,這才上峰。<br /><br />  他將言達平放在一塊岩石之旁,問道:「你有金創藥麼?」言達平撲翻身軀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達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狄雲為人忠厚,雖不願吐露自己身份,卻也不能受師伯這個禮,忙跪下還禮,說道:「前輩不必多禮,折殺小人了。小人是無名之輩,姓名不足掛齒,些些小事,說什麼報答不報答。」言達平堅欲請教,狄雲也不會捏造一個假姓假名,只是不說。言達平知道江湖上隱姓埋名的高手很多,他既不肯說,也只得罷了,當下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敷上了傷口。他撫摸三處劍傷,兀自心驚,心想:「他再遲片刻出手,我言達平此刻已不在人世了。」<br /><br />  狄雲道:「在下心目中有幾件疑難,要請前輩指教。」言達平忙道:「恩公再休提前輩兩字。有何詢問,言達平只當竭誠奉告,不敢有分毫隱瞞。」狄雲道:「既是如此,那是再好不過了。請問前輩,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麼?」言達平道:「是的。」狄雲又問:「前輩雇人挖掘,當然是找那《素心劍譜》了。不知可找到了沒有?」<br /><br />  言達平心中一凜:「嗯,我道他為什麼這麼好心救我,卻原來也是個覬覦《素心劍譜》之徒。」便道:「我花了無數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點端倪。恩公明鑒,實是不敢相瞞。倘若言達平已然得到,立刻便雙手獻上。姓言的性命也是恩公所救,豈敢愛惜這身外之物?」狄雲連連搖手,道:「我不是要得那劍譜,不瞞閣下說,在下武功雖然平平,但自信這什麼《素心劍譜》,對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麼助益。」言達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當世無敵,那《素心劍譜》也不過是一套劍法的圖譜。小人師兄弟因為這是本門的功夫,所以十分重視,在外人看來,那也是不足一笑的了。」<br /><br />  狄雲雖然胸無城府,卻也聽得出他言不由衷,當下也不點破,又問:「聽說此處原來是閣下的師弟戚長發的舊居。這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什麼意思?」他自幼跟師父長大,所見到的師父始終是個忠厚木訥的鄉下老頭子,可是丁典卻說他是個十分工於心計之人,是以要再問一問言達平,到底丁典的言語,是否傳聞有誤。言達平道:「我師弟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人家說他計謀多端,對付人很辣手,就像是一條大鐵鏈,鎖住了江面,叫上上下下的船隻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br /><br />  狄雲心中一陣難過,心道:「那麼丁大哥的話一點不錯,我師父竟然是這麼一號人物,我從小受他欺騙,他始終不向我顯示本來面目。」可是他心中仍是存著一線希望,又道:「江湖上這種外號,那也未必靠得住,或許是戚師傅的仇人給他取的。言前輩和令師弟同門學藝,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氣。到底這人的性子如何?」言達平歎了口氣,道:「非是我要說同門的壞話,恩公既然問起,在下不敢隱瞞半分。我這個戚師弟,樣子似乎是頭木牛蠢馬,心眼兒卻靈巧不過。否則那本《素心劍譜》,怎麼會給他得了去呢?」<br /><br />  狄雲點了點頭,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道那《素心劍譜》確是在他手中?你親眼瞧見了麼?我聽人家說,你常常喜歡扮作一個乞丐,是不是?」言達平又是一驚:「這人好厲害,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訊靈通,在下的作為,什麼都瞞不過你。在下心想這本《素心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便是在戚師弟手中,因此便喬裝改扮,易容為丐,在湘西鄂西來往探聽動靜。我仔細琢磨,料定這本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而是在戚師弟手中。」<br /><br />  狄雲道:「那是什麼緣故?」言達平道:「咱們恩師臨死之時,是將這劍譜交給咱師兄弟三人的……」狄雲想起丁典所說,那天夜裏長江中萬、言、戚三人合力謀殺受業師父梅念笙之事,鼻中哼了一聲,道:「是他親手交給你們的嗎?恐怕……恐怕……不見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嗎?」<br /><br />  言達平一躍而起,指著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爺?」要知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訊息,後來終於洩露了出來。是以言達平聽得自己弑師的大罪給他一揭露,便疑心他是丁典。狄雲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惡如仇。他……他親眼見到你們師兄弟三人合力殺死師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會救你,讓你死在萬……萬震山的劍下。」言達平驚疑不定,道:「那麼你是誰?」<br /><br />  狄雲道:「你不用管我是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合力殺了師父之後,搶得《素心劍譜》,後來怎樣?」言達平顫聲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了,何必再來問我?」狄雲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道。你老老實實說來,若有假話,我總會查察得出。」<br /><br />  言達平心下又敬又怕,說道:「我如何敢欺騙恩公?咱三人拿到《素心劍譜》之後,一查之下,發覺只有劍譜,沒有劍訣,仍是無用……」狄雲心道:「丁大哥言道,這劍訣卻和一個大寶藏有關,梅念笙、淩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無人知道這個劍訣,你們兀自在作夢。」只聽言達平繼續說道:「於是咱們跟著追查。三個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間房中睡,這本劍譜,便鎖在一隻小鐵盒中。咱們把鐵盒鎖上的鑰匙投入了大江之中,那隻鐵盒放在房中的抽屜裏,鐵盒上又連著三根小鐵鏈,分繋在三人的手腕上,只要有誰一動,其餘二人便驚覺了。」<br /><br />  狄雲道:「這樣可防備得很周密了啊。」言達平道:「那知道結果還是出了亂子。」<br /><br />  狄雲聽言達平道:「結果還是出了亂子」,便問:「又出了什麼亂子?」言達平道:「這一晚咱們師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萬震山忽然大叫:『劍譜呢?劍譜呢?』我一驚起身,只見放鐵盒的抽屜拉開了沒關上,鐵盒的蓋子也打開著,盒中的一本劍譜已是不翼而飛。咱三人大驚之下,拚命的追尋,卻那裏還尋得著?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門窗仍是在內由鐵扣扣著,好端端的沒動,所以這本劍譜定非外人盜去,不是萬師哥,便是戚師弟下的手了。」<br /><br />  狄雲道:「果真如此,何不黑夜中開了門窗,裝作是外人下的手?」言達平歎了口氣,道:「咱三人手腕上都是用鐵鏈連著的。悄悄起身去開抽屜,開鐵盒,那是可以的,要走遠去開門開窗,鐵鏈就不夠長了。」狄雲道:「原來如此。那你們怎麼辦?」言達平道:「這本劍譜得來不易,咱們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三個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場,但誰也說不出什麼證據,只好分道揚鑣……」狄雲道:「有一件事我心中不明,倒要請教。想你們三位同門學藝,尊師既有這樣一本劍譜,遲早總會傳給你們,難道他要帶到棺材裏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殺了師父來搶此劍譜?」<br /><br />  言達平道:「我……我師父,唉,他……他是老糊塗了,他說咱們師兄弟三人心術不正,決計將本門武功傳於外人。咱三人忍無可忍,迫於無奈,才這樣下手。」狄雲道:「嗯,原來如此。你後來又怎能斷定這本劍譜是在你三師弟手中?」言達平道:「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因為是他首先出聲大叫,賊喊捉賊,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蹤他,可是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為他在跟蹤三師弟。劍譜倘若是萬震山這廝拿去的,他不會反去跟蹤別人,只有自己遠走高飛,偷偷的躲在什麼深山荒穀中去練劍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總是見他咬牙切齒,神色十分焦躁痛恨,於是我改而去跟蹤戚長發。」<br /><br />  狄雲道:「可尋到什麼線索眉目?」言達平搖頭道:「這戚長發城府太深,沒半點形跡露了出來。我曾偷看他教徒兒和女兒練劍,他故意裝傻,將劍招的名稱改得非驢非馬,當真要笑掉旁人大牙。可是他越是做作,我聽在耳裏,越知道他是別有深意。我一直釘了他三年,他始終沒顯出半分破綻。當他不在家之時,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細加搜索,別說什麼素心劍譜,連尋常書本子也沒一本。嘿,嘿!這位師弟,當真是好心計,好本事!」狄雲道:「後來怎樣?」言達平道:「後來嘛,萬震山忽然要做壽,派了個弟子來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壽酒。當然哪,做壽是假,探探這師弟的虛實是真。戚長發便帶了他一個傻頭傻腦的弟子叫什麼狄雲的一塊兒去,又帶了他的女兒戚芳。酒筵之間,這狄雲和萬家的八個弟子打了起來,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術,引起萬震山的疑心,於是萬震山將戚師弟請到書房中去談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翻了臉,戚師弟一劍將萬震山刺傷,從此不知所蹤。奇怪,真是奇怪,真是奇怪之至……」<br /><br />  狄雲道:「什麼奇怪?」言達平道:「戚長發從此便無影無蹤,不知他躲到了何處。戚長發去荊州之時,決不會將盜來的劍譜隨身攜帶,定是埋藏在這裏一處極隱蔽的地方,我本來料想,他刺傷萬震山后,一定連夜趕回此間,取了劍譜再行遠走高飛,是以一發生事故,我立即備了快馬,搶先來到此處,瞧他這劍譜放在何處,以便俟機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終沒有現身。於是我便老實不客氣在這裏攪他個天翻地覆,想要翻掘他出來。可是無數心血,盡數化為流水。若不是蒙恩公出手相救,言達平連性命也送在這裏了。」<br /><br />  狄雲道:「依你之見,你那戚師弟現下是到了何處?」言達平搖頭道:「這我可是當真猜想不出。多半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什麼地方一病不起,又說不定遇到什麼意故,給豺狼虎豹吃掉了。」狄雲見他說話之時,滿臉的幸災樂禍,顯得十分喜歡,不由得心中厭惡,但轉念一想,師父音訊全無,多半確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來,說道:「多謝你不加隱瞞,在下要告辭了。」<br /><br />  言達平恭恭敬敬的作了三揖,道:「恩公大德,言達平永不敢忘。」狄雲道:「舉手之勞,何必放在心上。你在此處養傷,那萬震山找不到的,儘管放心好了。」言達平笑道:「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也沒心機來找我了。」狄雲奇道:「為什麼?」言達平微笑道:「我那隻毒蠍蟄傷了他兒子的手,必須連續敷藥十次,方能除盡毒性,只敷一次,有什麼用?」狄雲微微一驚,道:「那麼萬圭性命不保麼?」<br /><br />  言達平甚是得意,道:「這毒蠍之毒,當真是非同小可,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叫他呼號呻吟足足一個月,這才了帳。哈哈,妙極,妙之極矣。」狄雲道:「要一個月才死,那就不要緊了,他去請到良醫,總有解毒的法子。」言達平道:「恩公有所不知。這種毒蠍並非天生,是我自己養大的,自幼便喂牠們服食各種解藥,令牠們習于解藥的藥性,解藥用將上去,便全無效驗,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生,也只是用治毒蟲的藥物去解毒,那只有屁用!哈哈,哈哈!」<br /><br />  狄雲側目而視,心想:「這個人心腸如此毒法,真是可怕!下次說不定我會給他的毒蠍螫中,丁大哥常說,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還是問他拿些解藥放在身邊,這叫做有備無患。」便道:「言前輩,你這瓶解藥,給了我吧!」言達平道:「是,是!」可是他並不當即取出,問道:「恩公要此解藥,不知有何用途?」狄雲道:「你的毒蠍十分厲害,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邊有一瓶解藥,那就放心一些。」言達平臉色尷尬,笑道:「恩公對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如何敢加害恩公?這是多疑了。」狄雲伸手出去,道:「這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備而不用,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言達平道:「是,是!」只得將那瓶解藥取了出來,遞了過去。<br /><br />  ※※※<br /><br />  狄雲下得峰來,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動靜,只見屋中眾鄉民早已一哄而散,那管家和工頭也已不知去向,空蕩蕩的再無一人。狄雲心想:「師父已死,師妹已嫁,這地方以後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他走出大屋,沿著溪邊向西北而去。行出數十丈,回頭一望,這時東方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槐樹之上,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這番情景,是狄雲從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從今而後,我是再也不會到這地方來了。」<br /><br />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尋思:「眼下只有一件心事未了,那便是將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淩小姐的遺體合葬在一起,這且去荊州再走一遭。萬圭這小子害得我苦,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我也不用親手報仇。只是言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才死,卻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遇到良醫治好了,我還得給他補上一劍,取他狗命。」<br /><br />  ※※※<br /><br />  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數日之後,便到了荊州。<br /><br />  狄雲在城外一打聽,便知淩退思仍是做著知府,他仍是這麼滿臉污泥,掩住了本來面目而走進城去。<br /><br />  他第一個念頭是:「我要親眼瞧瞧萬圭如何受苦,他的毒傷是否治好了?也不知他是否已經回來,說不定還留在湖南治傷。」<br /><br />  他踱到萬家門口,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色很是急遽。狄雲心道:「沈城既在這裏,萬圭想來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當下他又回到那個廢園。這廢園離萬家不遠,當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殺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遊,只見遍地荒草如故,遍地瓦礫如故。狄雲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br /><br /><br /><br />  凸凸的樹幹,心道:「那一日丁大哥是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梅樹仍是這副模樣,半點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當下坐在梅樹之下,閉目而睡。<br /><br />  睡到二更時分,他從懷中取出些乾糧來吃了,出了廢園,徑向萬家而來。他繞到萬家後門,越牆而入,到了後花園中,不由得心中一陣酸苦:「那日我身受重傷,躲在柴房之中,師妹不助我救我,已是寡情,卻反而去叫丈夫來殺我。」他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火光閃動。<br /><br />  狄雲一見有異,立即停住腳步,身子在樹後一縮,向火光處望去。一凝目間,三點火光,乃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那香爐放在一張小幾之上。小幾前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不一會站起身來,狄雲看得分明,一個便是戚芳,另一個是個小小女孩,就是她的女兒,也是叫做「空心菜」的了。<br /><br />  只聽得戚芳口中輕輕禱祝:「這第一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夫君身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蠍毒侵體之苦。空心菜,你說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媽媽,求天天菩薩保佑,叫我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雲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的喜歡,又惱恨戚芳對丈夫如此情義深重。<br /><br />  只聽戚芳又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身子康寧,平安喜樂,早日歸來。空心菜,你說請天天菩薩保佑外公長命百歲。」小女孩道:「是,媽媽,外公,你快快回來,你為什麼不回來啊。」戚芳道:「求天天菩薩保佑。」小女孩道:「是,求求天天菩薩保佑我外公,還要保佑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沒見過戚長發,媽媽要她求禱,她心中記掛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br /><br />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老天爺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說到這裏,聲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淚。小女孩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說,求天老爺保佑我的空心菜舅舅平安……」<br /><br />  狄雲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本在奇怪:「她在替誰祝告?」忽聽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響,心中只是這麼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br /><br />  那小女孩道:「求求天天菩薩,我媽媽記掛我的空心菜舅舅,你保佑他恭喜發財,買個大娃娃給我,他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媽媽,這個空心菜舅舅,到那裏去啦?他怎麼也還不回來?」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這個舅舅拋了你媽媽,媽媽卻天天記著他……」說到這裏,她抱起女孩,將臉孔藏在女孩的胸前,快步回了進去。<br /><br />  狄雲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不由得癡了。<br /><br />  他怔怔的站在香爐之旁,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是一動不動的站著。<br /><br />  ※※※<br /><br />  天一亮,狄雲從萬家後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然亂走,忽然聽得倉啷、倉啷的聲音直響,卻是個走方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狄雲心中一動,他要親眼瞧瞧萬圭呻吟叫喚的慘狀,於是取出十兩銀子,將他的衣服、藥箱、虎撐一古腦兒都買了來。那郎中很是奇怪,好在這些東西都不值什麼錢,最多不過是五兩銀子的本錢,高高興興的賣了給他。<br /><br />  狄雲回到廢園,將郎中的衣服換上,拿些草藥搗爛了,將汁液塗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面目全非,然後搖著虎撐,來到萬家門前。<br /><br />  狄雲將到萬家門前,便倉啷啷、倉啷啷的搖起虎撐,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疑難雜症,無名腫毒,毒蟲毒蛇咬傷,即刻見功。」<br /><br />  如此喊得三遍,便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道:「喂,郎中先生,過來過來。」狄雲認得他是萬門弟子,便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但狄雲此刻裝束面貌與昔年已大不相同,吳坎自是認他不出。狄雲深恐他聽出自己語音,慢慢踱將過去,又壓低了嗓子,說道:「這位爺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麼疑難雜症、無名腫毒?」<br /><br />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像不像身上有什麼無名腫毒?喂,我問你,給蠍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狄雲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帶、銀線蠍,天下一等一<br /><br />  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是藥到傷去,那蠍子嘛,嚇嚇,可真叫做何足道哉。」<br /><br />  吳坎道:「你可別胡吹大氣,這蠍子卻不是尋常之物,荊州城裏的名醫都是束手無策,你又醫得好了?」狄雲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蠍子嘛,也不過灰蠍、金錢蠍、麻頭蠍、紅尾蠍、落地咬娘蠍、白腳蠍……」他一面信口胡說,一面屈指計算,連說了四十餘種,才道:「每種蠍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什麼名醫儒醫,倘若是徒有虛名之輩,也未必知道得周全。」<br /><br />  吳坎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蠍子的名稱,倒也佩服了三分,便道:「既是如此,便請先生進內替我師哥診治,若是治癒了,家師必定重重有謝。」狄雲點了點頭,跟他走進萬府。<br /><br />  他一跨進門,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壽的情景,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什麼東西都是透著新鮮好玩,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指指點點,今日舊地重逢,那情景是全不相同了。他隨著吳坎走過了兩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草頭郎中,他說會治蠍毒,要不要叫他來給師哥瞧瞧?」<br /><br />  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頭出來,說道:「好啊,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請先生上樓。」吳坎道:「先生請。」自己卻不跟進去。戚芳道:「吳師弟,你也一起上來好啦,幫著瞧瞧。」吳坎道:「是!」這才隨著上樓。<br /><br />  狄雲上得樓來,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子,上放著文房四寶與一些書籍,還有一件裁剪了未縫的小孩衣衫。戚芳從內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雲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識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進房去,只見一張大木床上向裏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萬圭。他小女兒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之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一見到狄雲污穢古怪的面容,驚呼一聲,躲到了媽媽身後。<br /><br />  吳坎道:「我這個師哥,給毒蠍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請先生給瞧瞧。」狄雲道:「好!」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滔滔不絕,這時見了戚芳,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自覺雙頰發燒,唇幹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br /><br />  他走到床前,拍了拍萬圭肩頭。萬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雲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驚。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他……他說不定有靈藥,能治好你的傷。」她語氣之中,實在對這個郎中也是沒有什麼信心。<br /><br />  狄雲一言不發,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是墨黑的一團,樣子甚是可怖。狄雲道:「這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蠍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蠍子!」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蠍子的來歷,那一定是能治的了?」狄雲屈指算了算日子,道:「這蠍子是晚上咬的,到現在麼,嗯,已經有七天七晚了。」戚芳和吳坎面面相覷,齊聲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確是晚上給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其實狄雲是親眼見到萬圭如何被言達平衣袋中所藏的蠍子所螫,一算日子,自是說得半點不錯。<br /><br />  狄雲又道:「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蠍子打死了?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現在將蠍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盡數迫了進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難萬難了。」戚芳神情焦急,道:「先生說得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一救他的性命。」<br /><br />  狄雲這次到荊州來,本意是想親眼見萬圭痛苦萬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鬱積的怒氣,至於見救他性命之意,是半點也沒有的。但昨晚聽得戚芳向天禱祝,仍是念念不忘於已,要老天爺保佑自己平安喜樂,早娶賢妻,早生貴子,又說自己拋棄了她,看來她仍是深信自己意欲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偕逃,心灰意懶之下,這才嫁了萬圭。<br /><br />  他自幼對戚芳便是千依百順,從來不肯違拗她半點,這時聽她如此焦急的相求,心中一軟,便想伸手入懷,去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但一轉念間:「這萬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師妹,我不親手殺他,已算是客氣的了,如何還能救他性命?」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救,實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那是很難救的了。」戚芳垂下淚來,拉著那小女孩的手,道:「空心……寶寶,你向這位伯伯跪下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性命。」<br /><br />  狄雲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但那女孩很乖,很聽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很焦急,當即跪下地下,咚咚咚的磕頭。狄雲右手五指已失,始終藏在衣袖之中,當即伸出左手,將那女孩扶起,只見那女孩起身之時,頸中垂下一個金鎖片來,金片上鐫著四個字:「德容雙茂」。<br /><br />  狄雲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了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家柴房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時身子已在長江舟中,身邊有些金銀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兒的金鎖片,上面也刻著這樣四個字,莫非……莫非……<br /><br />  他看了一眼,不敢再看,心中一片混亂,終於漸漸清晰了起來:「我在萬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更無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禱,吐露心事,她既對我如此情長,當日自也決計不會害我。難道,難道老天爺有眼睛,我和師妹經歷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後,又能破鏡重圓麼?」<br /><br />  他想到「破鏡重圓」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亂跳,側頭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見她滿臉是關切之容,目不轉睛的瞧著萬圭,眼中流露出愛憐的神氣。<br /><br />  狄雲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萬門八弟兄相鬥,給他八人聯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衣衫,眼光中也是這麼愛憐橫溢、柔情無限的神情。現在,她這眼波是給了丈夫啦,再也輪不到他了。<br /><br />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萬圭痛死了,我夜裏悄悄來帶了她走路,遠走高飛,誰能攔得住我?我和她天長地久,再做夫妻。這個女孩兒嘛,我帶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不成!師妹在萬家做少奶奶,舒服慣了,如何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形容醜陋,識不上幾百個字,手又殘廢,怎麼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br /><br />  這一自慚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將腦袋低了下去。戚芳那知道這位草藥郎中心裏,竟在轉這許許多多念頭,只是怔怔的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字來:「有救!」<br /><br />  萬圭一聲長,一聲短的呻吟,那蠍毒侵蝕到腋窩關節,一條手臂便如割斷了那麼痛楚難當。<br /><br />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雲作聲,又求道:「先生,你試一試,只要……只要減輕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她意思是說,既然萬圭這條性命是保不住了,那麼只求他給止一止痛,就算難逃一死,也免得他如此痛苦。<br /><br />  狄雲「哦」的一聲,從沉思之中醒覺過來,霎時之間心中一片空虛,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的愛著這個師妹,但這個師妹嫁了他的仇人,還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這仇人。這樣做人,還有什麼滋味?「我寧可是如萬圭這廝,身上受盡苦楚,卻有師妹這般憐惜的瞧我,就算活不了幾天,那又算得什麼?」<br /><br />  他長歎一聲,從懷中取出言達平所給的那瓶解藥來,倒了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萬圭的手背。吳坎叫道:「不錯,正是這種解藥,這……這可有救了。」狄雲聽他聲音有異,本來說「這可有救了」!這五個字,該當喜歡才是,可是他卻說來十分失望,甚至是帶著幾分氣惱。狄雲覺得奇怪,側頭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眼光中露出了十分兇狠和惡毒的神色。狄雲更覺奇怪,但想萬門八弟子中沒一個好人,萬震山、言達平他們同門相殘,則萬圭與吳坎的交情也未必一定很好,只是他何以反而出來替萬圭找醫生看病?<br /><br />  萬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傷口中便流出黑血來。萬圭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了。」戚芳大喜,取過一隻銅盆來接血,只聽得嗒、嗒、嗒一聲聲響,血液一滴滴的流入銅盆之中。戚芳連連稱謝。吳坎道:「師嫂,小弟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正要多謝吳師弟才是。」吳坎笑道:「空口說幾聲謝謝,那可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雲道:「先生貴姓?咱們真要酬謝先生才是。」狄雲搖搖頭道:「那也不用謝了。這蠍毒要連敷十次藥,方能解除。」他心中只覺淒然無緒,說道:「都給了你吧!」將那瓶解藥遞了出去。<br /><br />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容易,一時不敢便接,道:<br /><br />  「咱們給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br /><br />  狄雲搖頭道:<br /><br />  「送給你的,不用銀子。」<br /><br />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來,躬身萬福,深深致謝,道:<br /><br />  「先生如此仗義,咱們得敬你一杯水酒才是。吳師弟,請你陪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br /><br />  狄雲道:「不用坐了,告辭。」<br /><br />  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咱們無法報答,一杯水酒,無論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啊!」<br /><br />  「你別走啊!」這四個字一鑽入狄雲耳中,他心腸登時軟了,尋思:「我這仇是報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後,再也不會到荊州城來,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再和師妹相見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幾眼,也是好的。」當下便點了點頭。<br /><br />  ※※※<br /><br />  酒席便在樓下的小客堂中,狄雲居中上座,吳坎打橫相陪。戚芳感謝這位大夫的恩德,親自上菜。萬府中萬震山等一干人似乎都不在家,其餘的弟子沒人同來入席飲酒。<br /><br />  戚芳上來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狄雲都喝幹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淚,知道自已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再多坐一會,便會露出真面目來,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酒已足夠,我這可要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戚芳聽他說話有些不倫不類,但這位郎中先生本來十分古怪,也不以為意,道:「先生,大恩大德,咱們無法相謝,這裏一百兩紋銀,請先生路上買酒喝。」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br /><br />  狄雲突然之間,仰天哈哈大笑,說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人麼?」<br /><br />  狄雲仰天大笑,兩道眼淚,卻忍不住從臉頰上流了下來。戚芳和吳坎見這位先生似瘋似癲,不禁相顧愕然。那小女孩卻道:「先生哭了!先生哭了。」<br /><br />  狄雲心中一驚,生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和戚芳說什麼話,心道:「從此之後,我是再也不見你了。」伸手入懷,摸出那本從沅陵石洞中取出來的夾鞋樣詩集,攏在衣袖之中,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頭也不回的向樓下去了。<br /><br />  戚芳道:「吳師弟,你給我送送先生。」吳坎道:「好啊!」跟了出去。<br /><br />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一顆心怦怦亂跳:「這位先生到底是什麼人?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麼相像?唉,我怎麼了?這些日子來,萬郎命在垂危,我卻心猿意馬的,老是想著他……他……他……」她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頤,又坐到椅上。她所坐之處,卻是狄雲坐過的那張椅子,只覺得椅面上有什麼物事,忙站起來一看,卻是一本黃黃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個字。<br /><br />  戚芳輕呼一聲,伸手拿了起來,隨手一翻,書中跌出一張鞋樣,正是自己當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雙手發抖,又翻過幾頁,只見到一對蝴蝶的剪紙花樣,當年和狄雲在洞中並肩共坐、剪成這對紙蝴蝶時的情景,驀地裏如閃電般映入腦海之中。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心中只道:「這……這本書從那裏來的?是……是誰帶來的?難道是那郎中先生?」<br /><br />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怪異,驚慌起來,連叫:「媽,媽,你……你幹什麼啊?」<br /><br />  戚芳一怔之間,抓起那本書來,揣入了懷中,飛奔下樓,向門外直追出去。她自從嫁作了萬家的媳婦以來,一直斯斯文文,從無在家中這般狂奔急馳。萬家的婢僕見少奶奶,展開輕功,連穿幾個天井,直沖到大門外,無不驚訝。<br /><br />  戚芳奔到前廳,見吳坎從門外進來,忙問:「那郎中先生呢?」吳坎道:「這人古古怪怪的,話也不說便走了,師嫂,你找他有什麼事?師哥的傷有反復麼?」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門,四下張望,已找不到賣藥郎中的蹤跡。<br /><br />  戚芳在大門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取了那本舊書出來,每見到一張鞋樣,花樣,少年時種種歡樂情事,便如潮水般湧向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br /><br />  她突然轉念:「我怎麼這樣傻?公公和萬郎他們最近到湘西去見言師叔,說不定無意中闖進了那個山洞,隨手取了這本書來,也是有的。這位郎中先生,和這書有什麼相干?」但隨即又想:「不,不!世事怎地會這麼巧法?那山洞隱秘之極,就是我爹爹也不知道,萬郎他們怎麼找得到?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怎麼會闖到這山洞去?我擺設酒席之時,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子,那裏有什麼書本?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卻又是從何而來?」<br /><br />  她滿腹疑雲,慢慢回到自已房中,見萬圭敷了傷藥之後,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著那本書,便想詢問丈夫,但轉念一想:「且莫魯莽,如果那郎中……那郎中……」萬圭道:「芳妹,這位郎中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須得好好酬謝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兩銀子,他偏偏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異人。這瓶解藥……咦……,解藥呢?是你收了起來麼?」<br /><br />  賣藥郎中將解藥交了給她之後,她便放在萬圭床前的桌上,這時卻已不見。萬圭道:「沒有,不在桌上麼?」<br /><br />  戚芳在桌上、床邊、梳粧桌、椅子、箱櫃各處尋找,這瓶解藥竟是影蹤不見。她心中大急:「難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時落在地下了?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這隻藥碗邊的。」萬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麼會不見的?我剛才合了一忽兒眼,記得看到這瓷瓶兒便在桌上。」他這麼一說,戚芳心中更加著急了,轉身出房,拉著女兒問道:「空心菜,剛才媽出去時,有誰進來過了?」小女孩道:「吳叔叔上來過,他見爹爹睡著了,就下去啦!」<br /><br />  戚芳吁了一口長氣,隱隱知道有什麼事不對,但萬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擔憂,說道:「寶寶,你陪著爹爹,說媽媽去向那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藥,給爹爹醫傷。」小女孩點點頭,道:「媽,你快些回來。」<br /><br />  戚芳定了定神,拉開萬圭書桌的抽屜,取出一柄匕首,貼身藏著,慢慢走下樓去,心中尋思:「吳坎這廝,在沒人之處見到我,臉上總是賊忒嘻嘻的不懷好意。這個郎中是他去請來的,莫非他和那郎中串通了,安排下什麼陰謀詭計?」<br /><br />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後園,到得迴廊,果見吳坎倚著欄杆上,瞧著池中的金魚。戚芳道:「吳師弟,你一個人在這裏?」吳坎回過頭,滿臉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師嫂,你怎麼不在樓上陪師哥,好興致到這裏來散心?」戚芳歎了口氣,道:「唉,我悶得很,整天陪著個病人,你師哥手上痛得厲害,脾氣就越來越壞,不出來散散心,找個人說話解悶兒,也可真不成。」吳坎聽她這麼說,當真是喜出望外,道:「師嫂,萬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這樣如花似玉的一個美人兒相伴,還要發脾氣,那也可太難侍候了。」<br /><br />  戚芳走到他的身邊,雙臂也靠在欄杆之上,望著池中游來遊去的金魚,笑道:「師嫂是老太婆啦,還說什麼如花似玉,也不怕笑掉了大牙。」吳坎忙道:「那裏?那裏?師嫂做閨女時有閨女的美,做少奶奶時有少奶奶的美。大家都說荊州城裏一朵花,千嬌百媚在萬家。」戚芳嘿的一聲,轉過身來,伸出手去,說道:「拿來!」<br /><br />  吳坎笑道:「拿什麼?」戚芳道:「解藥!」吳坎搖頭道:「我不知道什麼解藥?治萬師哥傷的麼?」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吳坎狡獪一笑,道:「這郎中是我請來的,解藥是我尋來的。萬師哥已敷過一次,少說也可免了數日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吳坎搖頭道:「我懊悔得緊,懊悔得緊。」<br /><br />  戚芳道:「懊悔什麼?」吳坎道:「我見這草藥郎中污穢骯髒,料想他也沒什麼本事,這才引他上樓,不過想找個機會,多見師嫂一次,沒想到這狗才誤打誤撞,居然有治蠍毒的妙藥。這個,那是大違我的本意了。」戚芳聽得心頭火發,但是藥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將解藥騙到了手,再跟他算帳,當下強忍怒氣,笑道:「依你說,要你師哥怎麼謝你,你才肯將解藥交了出來?」<br /><br />  吳坎歎了口氣,道:「三師哥已享了許多年豔福,早就該死了。」戚芳臉上變色,咬住嘴唇皮不說話。吳坎道:「那年你到荊州來,咱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不是一見便神魂顛倒?咱們不服氣狄雲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大夥兒一合計,先去打他個頭崩脑裂……」戚芳道:「原來你們打我師哥,還是為了我哪!」吳坎笑道:「大家口中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說他強行出頭,去鬥大盜呂通,削了萬門弟子的面子,其實人人都是為了師嫂你啊!你跟他補衣服,說話這門子親熱的勁兒,咱們兄弟八人哪一個不呷醋?」<br /><br />  戚芳聽得暗暗心驚:「難道還是因我而起禍,萬郎,萬郎,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她假裝漫不在乎,笑道:「吳師弟,你這可來說笑了,那時我是個鄉下姑娘,村裏村氣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麼好看的?」吳坎道:「不,不!真美人用得著什麼打扮?師嫂,你若不是引得大夥兒失魂落魄,這個……」說到這裏,他突然住了嘴,不再說下去了。<br /><br />  戚芳道:「什麼?」吳坎道:「咱們把你留在萬家,我姓吳的也出過不少力氣,可是,師嫂,你平時見了我笑也不笑,這不叫人心中憤憤不平麼?」戚芳呸了一聲,道:「我留在萬家,嫁給你萬師哥,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你又出什麼力氣了?那時候你又沒來勸我,真是胡說八道!」吳坎道:「我……我怎麼沒出力氣?你不知道吧了。」戚芳更是心驚,道:「好師弟,你跟我說,你到底出了什麼力氣,師嫂永遠忘不了你的好處。」吳坎搖頭道:「這種事情早過去了,還提它作甚?你知道也沒什麼用。」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說就算了,吳師弟,快給我解藥,要是有人撞見咱二人在這裏,那就不大妥當。」<br /><br />  吳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見,晚上這裏可沒人。」戚芳退後一步,臉如寒霜,道:「你說什麼?」吳坎笑道:「你要治好萬師哥的傷,那也不難。今晚三更,我在那邊柴房之中等你,你若是一切順我的意,我便給你敷治一次的藥量。」戚芳咬牙罵道:「狗賊,你膽敢說這種話,好大的膽子!」吳坎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這叫做天不怕,地不怕。萬圭這小子什麼強過我姓吳的了?只不過他是我師父的親生兒子,如此而已。大家出了力氣,為什麼要這臭小子一人獨享豔福?」<br /><br />  戚芳聽他連說幾次「出了力氣」,心下起疑,只是他污口穢語,實在聽不下去,說道:「待公公回來,我照實稟告,瞧他不剝了你的皮。」吳坎道:「我守在這裏不走。師父一叫我,我先將解藥倒在荷花池裏喂了金魚。我問過那個郎中,他說解藥就只這麼一瓶,要再配製,非一年半載之功。」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將解藥取了出來,拔開了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側,解藥便倒入池中,萬圭這條命就算是送了。<br /><br />  戚芳急道:「喂,喂,快將解藥收起,咱們慢慢商量不遲。」吳坎笑道:「有什麼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聽我的話。」戚芳道:「倘若你從前真的對我有心,出過力氣,那麼……否則的話,我才不相信呢。」吳坎蓋上瓶塞,喜道:「師嫂,我若是說了實話,你今晚就來和我相會,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看你說的是真是假。」吳坎道:「千真萬確,豈有半點虛假?那是沈城小師弟使的計謀。周圻和蔔垣假扮採花大盜,引得狄雲這傻小子到桃紅房中救人。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銀器,便是我吳坎親手給他安放的。師嫂,咱們若不是使這巧計,怎能留得住你在萬府之中?」<br /><br />  戚芳只覺頭腦暈眩,眼前發黑,吳坎的話猶如一把把利刀那麼紮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錯怪了你,冤枉了你!」<br /><br />  她身子搖搖擺擺,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欄杆,吳坎兀自十分得意,低聲道:「師嫂,這不是假的吧?你可別跟旁人說。咱們師兄弟大家賭過咒,這秘密是說什麼也不能洩漏的。」戚芳大叫一聲,沖了出去,推開花園後門,向外急奔。吳坎叫道:「喂,你到那裏去?今晚三更,可別忘記了!」<br /><br />  戚芳一奔出後門,便往冷僻無人之處亂走,穿過幾座菜園,見西北角上有一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虛掩著門,她伸手推開了門,便走了進去。<br /><br />  她要找一處沒有人的地方,好好的思量一番:原來狄雲是受人陷害,是真的還是假的?那本唐詩那裏來的?吳坎以解藥要脅自己,怎麼對付?萬郎,萬郎到底怎樣?<br /><br />  她倚在祠堂庭中一株梧桐樹旁,良久,良久,心中沒半點主意。<br /><br />  突然之間,只聽得踢踏、踢踏,緩慢的腳步聲響,祠堂內堂走出一個人來。那是個中年婦人,披頭散髮,衣服十分的污穢破爛。<br /><br />  那丐婦見到戚芳,頗有畏縮之意,側過了身子,慢慢踱入祠堂。她將走進內堂,又轉過臉來向戚芳瞧了一眼,這一次卻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聲,驚呼了出來。<br /><br />  戚芳轉過頭去,和她四目交投,那丐婦突然雙膝一曲,跪了下來,求道:「少奶奶,你……你別說……別說我在這裏。」戚芳大奇,問道:「你是誰?在這裏幹什麼?」那丐婦道:「不……不幹什麼?我……我是個叫化子。」說了這幾句,立刻站起,快步進了內堂。<br /><br />  戚芳心念一動:「此人必有蹊蹺。」但轉念又想:「我自己有這許多煩惱,何必去多管旁人的閒事?」尋思:「吳坎這廝說他們如此陷害師哥,那是決計不假。那本書……那本書……」她伸手抓著梧桐樹幹,輕輕搖晃,樹上葉子沙沙的落了下來。<br /><br />  只聽得腳步聲急,那丐婦從後門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這女子不知為了什麼事,見了我這等害怕……啊喲,想起來了,她……她便是桃紅!」一想到這女子便是桃紅,戚芳三腳兩步,便從祠堂大門縱出,踏著瓦礫,搶到後門,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匕<br /><br /><br /><br />  首,喝道:「桃紅,你鬼鬼祟祟的在這裏幹什麼?」<br /><br />  那丐婦正是桃紅,他聽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見到她手中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是害怕,雙膝發抖,又要跪下,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了我。」戚芳好生奇怪。她到萬家之後只和桃紅見了幾次,沒多久就從此不見她面,每一想到狄雲要和桃红捲逃私奔之事,便是心如刀割,是以這桃紅到了何處,她是從不詢問。若是提起此事,不但太不體面,更是觸動內心最大的創傷。那想到她竟是躲在這破祠堂中。這祠堂離萬家不遠,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後,所過的日子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閨女時大不相同,從不在外面亂走,雖曾多次見到這破祠堂的外形,卻從來沒進去瞧過。<br /><br />  桃紅此刻蓬頭垢面,容色憔悴,數年不見,倒似是老了二十年一般,戚芳本來認她不出。只是桃紅自己害怕,引得戚芳起了疑心,用心思索,這才記起,倘若桃紅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戚芳自己心中正自思潮起伏,決不會加以留神。<br /><br />  她揚了揚手中匕首,威嚇道:「你躲在這裏幹麼?快跟我說。」桃紅道:「我……我不幹什麼。少奶奶,老爺趕了我出來,他說若是見到我耽在荊州,便要殺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沒地方好去,只好躲在這裏討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荊州城,我什麼地方都不認得,你想叫我到那裏?你……你行行好,千萬別跟老爺說。」<br /><br />  戚芳聽她說得可憐,收起了匕首,道:「老爺為什麼趕了你出來?怎麼我不知道?」桃紅垂淚道:「我也不知道老爺為什麼忽然不喜歡我了。狄……那個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喲,我……我不該說這種話。」戚芳道:「好吧,你不說,你就跟我見老爺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戚芳本性愛潔,桃紅衣襟上滿是污穢油膩,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極不好過。但她急於要查知狄雲被冤的真相,便是再骯髒十倍的東西,這當兒也是毫不在乎了。<br /><br />  桃紅簌簌發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我說什麼?」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麼?你為什麼要和他私逃?」桃紅心下驚惶,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來。<br /><br />  戚芳凝視著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許比之桃紅更甚十倍。她是害怕聽桃紅親口說出來的事,如果她說:狄雲當時確是約她私逃,確是來污辱她。桃紅一時說不出話,戚芳臉色慘白,一顆心似乎停止了跳動。<br /><br />  終於,桃紅說了:「這……這怪不得我,少爺叫我這樣的,叫我用力抱住他,說他來強姦我,約我私逃。我跟老爺說過的,老爺又不是不相信,可是……可是……還是趕了我出來。」<br /><br />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委曲,又是憐惜,心中只是說:「師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該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她並不憎恨桃紅,反而有些感謝她,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結。在傷心和淒涼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雖然嫁了萬圭,但她內心深深愛著的,始終只是一個狄師哥,儘管他臨危變心,儘管他無恥卑鄙,儘管他有千般的不是、萬般的薄倖,但只有他,仍舊是他,才是戚芳歎息和流淚時所想念的人。<br /><br />  突然之間,種種苦惱和憎恨,都變成了自悔自傷:「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著千刀剜,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他吃了這麼多苦,他……他心中怎樣想?」<br /><br />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謝謝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荊州城,永遠不回來了。」戚芳歎了口氣,道:「老爺為什麼趕你走?是怕我知道這件事麼?唉,陰錯陽差,今日湊巧在這裏遇見了你。」說著放開了她衣襟,想要給她些銀子什麼的,但匆匆出來,身邊並無銀兩。<br /><br />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生怕更有變卦,急急忙忙的便走了,口中喃喃的道:「老爺晚上要見鬼,要砌牆,怎麼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說。」戚芳追了上去,問道:「什麼見鬼砌牆?」桃紅知道又說溜嘴,忙道:「沒什麼,沒什麼。喏,老爺夜裏常常見鬼,半夜三更的起來砌牆。」<br /><br />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心想她給公公趕出家門,日子過得很苦,腦筋也不大清楚了。公公怎麼會半夜三更起來砌牆?家裏從來沒見有公公砌的牆。桃紅生怕她不信,說道:「是假的砌牆,老爺……老爺,半夜三更的,愛做泥水匠。我說了他幾句,他就大發脾氣,打得我死去活來,又趕了我出來……」她嘮嘮叨叨的說個不停,弓著背走了。<br /><br />  戚芳瞧著她的後影,心想:「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卻變得這副樣子。公公不知為了什麼要趕她出家?什麼見鬼砌牆,想是這女人早就癲癲蠢蠢的。唉,為了這樣一個傻女人,師哥苦了一輩子!」<br /><br />  想到這裏,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br /><br />  ※※※<br /><br />  戚芳靠在梧桐樹上哭了一場,心頭輕鬆了些,慢慢走回家來。她避開後園,從東面的邊門進來,逕自回到自己樓上。<br /><br />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梯的聲音,便著急問:「芳妹,解藥找到了沒有?」戚芳走進房去,只見萬圭坐起身子,臉上神色甚是焦急,一隻傷手擱在床邊,手背上的黑血慢慢的滲了出來,過了好一會,才「嗒」的一聲,滴在床邊的那只銅面盆裏。小女孩伏在爹爹腳邊,早睡熟了。<br /><br />  戚芳聽到吳坎之言,從家中奔出去时,心中充滿了對萬圭的愤怒,恨他以卑鄙手段陷害狄雲。但這時看到丈夫憔悴而清秀的臉龐,幾年來的恩愛又使她的心腸軟了:「究竟,萬郎是為了愛我,這才陷害師哥,他使的手段果然陰險,叫師哥吃了苦,但是,那完全是為了我。」<br /><br />  萬圭又問:「解藥買到了沒有?」戚芳一時難以決定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順口道:「找到了那個郎中,給了他銀子,請他即刻買藥材配製。」萬圭吁了口氣,心中登時松了,道:「芳妹,我這條命啊,到底是你救的。」<br /><br />  戚芳勉強笑了笑,覺得臉盆中的毒血氣味極是刺鼻,於是端過一隻青瓷痰盂來接血,將銅盆端了出去。只走出兩步,毒血的氣息直沖上來,頭腦中一陣暈眩,不由得心道:「這蠍毒這麼厲害!」快步走到外房,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轉過身來,伸手入懷去取條手帕,要掩住鼻子,再去倒血。<br /><br />  她右手一伸到懷中,便碰到了那本唐詩。戚芳怔了一怔,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的翻過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檢舊衣,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不知從那裏檢了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順手便挾在書中了。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將這本書帶了去,以後就一直留在那邊。怎麼會到了這裏?是狄師哥叫這位郎中送來的麼?<br /><br />  「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這郎……這郎中……為什麼?為什麼他……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戚芳想起了這件事。那郎中給萬圭敷藥時,戚芳沒留心他只用左手而不用右手,這時想到狄雲的手指被吳坎削去,眼前現出了那郎中開藥箱、取藥瓶、拔瓶塞、倒藥末的情景,這許多事,都是用一隻左手來做。<br /><br />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麼相貌一點也不像?」她心煩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br /><br />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隻用黑紙剪的蝴蝶上,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們要死了之後,才得團圓……<br /><br />  萬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憶之中,沒有聽見。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隻蝴蝶,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罰他因此而受苦受難……」<br /><br />  突然之間,背後一個聲音驚叫了起來:「這……這是……『素……素心劍譜!』」<br /><br />  戚芳吃了一驚,一回頭,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興奮異常的道:「芳妹,芳妹,你從哪裏得來了這本書?你瞧,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雙手按住了那本《唐詩選輯》,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聖果寺」的詩旁,現出「三十三」三個淡黃色的字來,這幾行字上,濺著戚芳的淚水。<br /><br />  萬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這裏了,原來要打濕了,便有字跡出現!妙極,妙極!一定是這本書。空心菜,空心菜!」他大聲叫嚷,將女兒叫醒,說道:「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小女孩答應著去了。<br /><br />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說:「一定是的,不錯,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那還不是?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濕書頁,秘密才顯了出來。」<br /><br />  他這麼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是明白了大半,心想:「這就是我爹爹和公公所爭的什麼《素心劍譜》?這麼說來,是我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去挾了鞋樣?爹爹不見了這本書,怎麼不找?嗯,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不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什麼不問我,這真是奇了!」<br /><br />  如果是狄雲,他這時候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會知道只因為戚長發是個最工心計之人,即使在女兒面前,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不見了書,拚命的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窺探,用各種方法來偵查,看是不是狄雲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兒偷了去?只因為戚芳不是「偷」,不會做賊心虛,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br /><br />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心,聽得孫女叫喚,還道兒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放下筷子,抱起孫女,大步來到兒子書房,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芳妹,怎麼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天意,天意!」<br /><br />  他自然不知道,這是他妻子在思念另一個男子時所流的眼淚。<br /><br />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便放了一大半心事,舉步踏進房中。萬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這是什麼?」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女兒放在地下,接過萬圭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化盡心血找了十幾年的《素心劍譜》,終於又出現在眼前。<br /><br />  不錯,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平、戚長發兩個師弟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人在旅舍之中,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可是這何嘗是劍譜,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和坊中出售的幾千本《唐詩選輯》完全一樣。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發現書中有什麼夾層;也曾拿書中這幾十首詩順讀、倒讀、橫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費了,三個人互相猜疑,都怕旁人發現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個人晚上睡覺之時,將這本書鎖入鐵盒,而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手腕上。但某一天的早晨,那本書終於是不翼而飛。<br /><br />  於是十幾年來無窮的勾心鬥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然之間,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br /><br />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書頁的左上角正是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生怕言師弟或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尚是蒙在鼓裏。他又翻到了第十六頁,不錯,當年自己劃著的那個指甲痕仍是在那裏。這是真本!<br /><br />  他點了點頭,強自抑制內心喜悅,向兒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哪裏得來的?」萬圭的目光轉向戚芳,問道:「芳妹,這本書是從那裏來的?」<br /><br />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那裏?我這不孝的女兒,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他們都在爭這本書,爹爹心中,對這本書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什麼用?然而當年是我拿了爹爹的,決不能讓這書落入公公手中。」<br /><br />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還不知道狄雲受陷害的內情,對丈夫的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那麼在她心中,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究竟到了那裏,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然而現在情形可不同了。「我決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手中。狄師哥去取了這本書來,交在我的手裏,當然不能落入他們手中。」不但是為了爹爹,更為了狄師哥!」<br /><br />  當萬圭問她「這本書是那裏來的」之時,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樣將這本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裏。萬震山武功卓絕,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的在轉念頭,眼珠骨溜溜的轉動。<br /><br />  突然間,她看到了書桌旁那只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一大半是萬圭洗過臉的水,一少半是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了血水之中,他們就找不到了。可是,怎麼能有機會將書投進盆中?<br /><br />  萬震山和萬圭父子的兩對眼睛都凝視著戚芳。萬圭又問:「芳妹,這本書是那裏來的?」戚芳心中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裏出來,便看見桌上放著。這不是你的麼?」<br /><br />  萬圭一時想不明白,暫時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發現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濕,便有字跡出來。」他伸出食指,指著《聖果寺》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字:「三十三」。<br /><br />  (如果他知道這是他妻子的淚水,是她念狄雲而流的眼淚,他心中不知是得意,還是憤怒?)<br /><br />  萬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一個字,一個字的數下去:「路自中峰上,盤回出壁籮。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個「城」字!<br /><br />  萬震山一拍大腿,說道:「對啦,正是這個法子!原來秘密在此。圭兒,你真是聰明,虧你想到這個道理!要用水,不錯。咱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br /><br />  (如果他知道這是他媳婦的淚水,是她思念另一個男人而流的眼淚,不知他心中是高興,還是氣憤?)<br /><br />  戚芳見他父子二人興奮之極,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便拉著女兒的手去到內房,將她摟在懷裏,輕聲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見麼?」小女孩點了點頭,道:「瞧見的。」戚芳道:「等會爺爺、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你就將爺爺手中那本書悄悄丟在面盆裏,讓髒水淹著,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小女孩大喜,只道是媽媽耍玩一種極有趣的遊戲,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你可千萬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也別跟他們說!」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說,空心菜不說!」<br /><br />  戚芳走到房外,說道:「公公,我覺得這本書中有點古怪。」萬震山轉過身來,道:「什麼古怪!」他內心隱隱早覺得這本書突然出現,來得太過容易,恐怕不是吉兆,戚芳這麼一說,更增他的憂慮。戚芳道:「在這裏!」說著便伸出手去。萬震山將那本唐詩交了給她,戚芳翻著書頁,從書中取了那兩隻黑蝴蝶的剪紙出來,道:「公公,你這書中本來有這兩隻蝴蝶麼?」萬震山將兩隻紙蝴蝶接了過去,道:「沒有!」戚芳道:「這是什麼意思?武林之中,可有那一號人物外號叫做『黑蝴蝶』什麼的?他們留下這本書,只怕是意圖尋仇?」<br /><br />  江湖人物留記號尋仇示警,原是十分尋常,萬震山生平壞事做了不少,一聽到戚芳之言,又見這一對黑蝴蝶剪後栩栩如生,不禁悍然而驚,尋思:「我有什麼仇家外號叫做『黑蝴蝶』?」<br /><br />  他正自沉吟,忽聽得戚芳喝道:「是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萬氏父子同時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從牆上摘下兩柄劍,一柄拋給萬震山,一柄拋給萬圭,叫道:「我見到三個人的背影!」萬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開抽屜,將那本唐詩擲了進去,低聲道:「莫給敵人搶了去!」萬氏父子點了點頭,三人一齊從窗口躍出,登上瓦面,四下一看,不見有人。萬震山道:「到後面瞧瞧!」<br /><br />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素心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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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嬝嬝清香燃心願 汪汪淚眼注柔情



  只見萬震山又是一劍向言達平小腹上刺來,言達平身子搖晃,已是閃避不脫,狄雲手中的鐵鏟輕輕一抖,一鏟黃泥向萬震山飛了過去,這一鏟黃泥上所帶的內勁著實不少。萬震山被這股勁力一撞,登時立足不住,騰的一下,向後便摔了出去。

  眾人出其不意,誰也不知這些泥土從何處飛來。狄雲第二鏟泥土又已擲出,這二次卻是擲向點在旁邊桌上的蠟燭和油燈,霎時之間,燭燈熄滅,大廳中一片黑暗。眾人都失聲驚叫起來。狄雲縱身而前,一把抱起言達平,便沖了出去。

  狄雲一到屋外,便即伸指點了言達平肩頭、右胸、右臂諸外穴道,止住鮮血外流,將他負在背上,展開輕功,往後山疾馳。

  他輕功既強,於這一帶的地勢又是極為熟悉,盡往荒僻難行的高山上攀行。言達平伏在他的背上,只覺身邊生風,身子猶似騰雲駕霧一般,恍如夢中。他江湖上閱歷極富,卻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武功如此高強之人。

  狄雲越奔越高,行了一個多時辰,來到這一帶最高的山峰之上。這山峰高插入雲,常人決計攀援不上,狄雲自己也是從未到過。他與戚芳常常仰望這个山峰,說過許多幼稚可笑的話,今日乘著救人之便,這才上峰。

  他將言達平放在一塊岩石之旁,問道:「你有金創藥麼?」言達平撲翻身軀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達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狄雲為人忠厚,雖不願吐露自己身份,卻也不能受師伯這個禮,忙跪下還禮,說道:「前輩不必多禮,折殺小人了。小人是無名之輩,姓名不足掛齒,些些小事,說什麼報答不報答。」言達平堅欲請教,狄雲也不會捏造一個假姓假名,只是不說。言達平知道江湖上隱姓埋名的高手很多,他既不肯說,也只得罷了,當下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敷上了傷口。他撫摸三處劍傷,兀自心驚,心想:「他再遲片刻出手,我言達平此刻已不在人世了。」

  狄雲道:「在下心目中有幾件疑難,要請前輩指教。」言達平忙道:「恩公再休提前輩兩字。有何詢問,言達平只當竭誠奉告,不敢有分毫隱瞞。」狄雲道:「既是如此,那是再好不過了。請問前輩,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麼?」言達平道:「是的。」狄雲又問:「前輩雇人挖掘,當然是找那《素心劍譜》了。不知可找到了沒有?」

  言達平心中一凜:「嗯,我道他為什麼這麼好心救我,卻原來也是個覬覦《素心劍譜》之徒。」便道:「我花了無數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點端倪。恩公明鑒,實是不敢相瞞。倘若言達平已然得到,立刻便雙手獻上。姓言的性命也是恩公所救,豈敢愛惜這身外之物?」狄雲連連搖手,道:「我不是要得那劍譜,不瞞閣下說,在下武功雖然平平,但自信這什麼《素心劍譜》,對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麼助益。」言達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當世無敵,那《素心劍譜》也不過是一套劍法的圖譜。小人師兄弟因為這是本門的功夫,所以十分重視,在外人看來,那也是不足一笑的了。」

  狄雲雖然胸無城府,卻也聽得出他言不由衷,當下也不點破,又問:「聽說此處原來是閣下的師弟戚長發的舊居。這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什麼意思?」他自幼跟師父長大,所見到的師父始終是個忠厚木訥的鄉下老頭子,可是丁典卻說他是個十分工於心計之人,是以要再問一問言達平,到底丁典的言語,是否傳聞有誤。言達平道:「我師弟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人家說他計謀多端,對付人很辣手,就像是一條大鐵鏈,鎖住了江面,叫上上下下的船隻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雲心中一陣難過,心道:「那麼丁大哥的話一點不錯,我師父竟然是這麼一號人物,我從小受他欺騙,他始終不向我顯示本來面目。」可是他心中仍是存著一線希望,又道:「江湖上這種外號,那也未必靠得住,或許是戚師傅的仇人給他取的。言前輩和令師弟同門學藝,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氣。到底這人的性子如何?」言達平歎了口氣,道:「非是我要說同門的壞話,恩公既然問起,在下不敢隱瞞半分。我這個戚師弟,樣子似乎是頭木牛蠢馬,心眼兒卻靈巧不過。否則那本《素心劍譜》,怎麼會給他得了去呢?」

  狄雲點了點頭,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道那《素心劍譜》確是在他手中?你親眼瞧見了麼?我聽人家說,你常常喜歡扮作一個乞丐,是不是?」言達平又是一驚:「這人好厲害,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訊靈通,在下的作為,什麼都瞞不過你。在下心想這本《素心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便是在戚師弟手中,因此便喬裝改扮,易容為丐,在湘西鄂西來往探聽動靜。我仔細琢磨,料定這本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而是在戚師弟手中。」

  狄雲道:「那是什麼緣故?」言達平道:「咱們恩師臨死之時,是將這劍譜交給咱師兄弟三人的……」狄雲想起丁典所說,那天夜裏長江中萬、言、戚三人合力謀殺受業師父梅念笙之事,鼻中哼了一聲,道:「是他親手交給你們的嗎?恐怕……恐怕……不見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嗎?」

  言達平一躍而起,指著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爺?」要知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訊息,後來終於洩露了出來。是以言達平聽得自己弑師的大罪給他一揭露,便疑心他是丁典。狄雲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惡如仇。他……他親眼見到你們師兄弟三人合力殺死師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會救你,讓你死在萬……萬震山的劍下。」言達平驚疑不定,道:「那麼你是誰?」

  狄雲道:「你不用管我是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合力殺了師父之後,搶得《素心劍譜》,後來怎樣?」言達平顫聲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了,何必再來問我?」狄雲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道。你老老實實說來,若有假話,我總會查察得出。」

  言達平心下又敬又怕,說道:「我如何敢欺騙恩公?咱三人拿到《素心劍譜》之後,一查之下,發覺只有劍譜,沒有劍訣,仍是無用……」狄雲心道:「丁大哥言道,這劍訣卻和一個大寶藏有關,梅念笙、淩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無人知道這個劍訣,你們兀自在作夢。」只聽言達平繼續說道:「於是咱們跟著追查。三個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間房中睡,這本劍譜,便鎖在一隻小鐵盒中。咱們把鐵盒鎖上的鑰匙投入了大江之中,那隻鐵盒放在房中的抽屜裏,鐵盒上又連著三根小鐵鏈,分繋在三人的手腕上,只要有誰一動,其餘二人便驚覺了。」

  狄雲道:「這樣可防備得很周密了啊。」言達平道:「那知道結果還是出了亂子。」

  狄雲聽言達平道:「結果還是出了亂子」,便問:「又出了什麼亂子?」言達平道:「這一晚咱們師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萬震山忽然大叫:『劍譜呢?劍譜呢?』我一驚起身,只見放鐵盒的抽屜拉開了沒關上,鐵盒的蓋子也打開著,盒中的一本劍譜已是不翼而飛。咱三人大驚之下,拚命的追尋,卻那裏還尋得著?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門窗仍是在內由鐵扣扣著,好端端的沒動,所以這本劍譜定非外人盜去,不是萬師哥,便是戚師弟下的手了。」

  狄雲道:「果真如此,何不黑夜中開了門窗,裝作是外人下的手?」言達平歎了口氣,道:「咱三人手腕上都是用鐵鏈連著的。悄悄起身去開抽屜,開鐵盒,那是可以的,要走遠去開門開窗,鐵鏈就不夠長了。」狄雲道:「原來如此。那你們怎麼辦?」言達平道:「這本劍譜得來不易,咱們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三個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場,但誰也說不出什麼證據,只好分道揚鑣……」狄雲道:「有一件事我心中不明,倒要請教。想你們三位同門學藝,尊師既有這樣一本劍譜,遲早總會傳給你們,難道他要帶到棺材裏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殺了師父來搶此劍譜?」

  言達平道:「我……我師父,唉,他……他是老糊塗了,他說咱們師兄弟三人心術不正,決計將本門武功傳於外人。咱三人忍無可忍,迫於無奈,才這樣下手。」狄雲道:「嗯,原來如此。你後來又怎能斷定這本劍譜是在你三師弟手中?」言達平道:「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因為是他首先出聲大叫,賊喊捉賊,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蹤他,可是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為他在跟蹤三師弟。劍譜倘若是萬震山這廝拿去的,他不會反去跟蹤別人,只有自己遠走高飛,偷偷的躲在什麼深山荒穀中去練劍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總是見他咬牙切齒,神色十分焦躁痛恨,於是我改而去跟蹤戚長發。」

  狄雲道:「可尋到什麼線索眉目?」言達平搖頭道:「這戚長發城府太深,沒半點形跡露了出來。我曾偷看他教徒兒和女兒練劍,他故意裝傻,將劍招的名稱改得非驢非馬,當真要笑掉旁人大牙。可是他越是做作,我聽在耳裏,越知道他是別有深意。我一直釘了他三年,他始終沒顯出半分破綻。當他不在家之時,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細加搜索,別說什麼素心劍譜,連尋常書本子也沒一本。嘿,嘿!這位師弟,當真是好心計,好本事!」狄雲道:「後來怎樣?」言達平道:「後來嘛,萬震山忽然要做壽,派了個弟子來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壽酒。當然哪,做壽是假,探探這師弟的虛實是真。戚長發便帶了他一個傻頭傻腦的弟子叫什麼狄雲的一塊兒去,又帶了他的女兒戚芳。酒筵之間,這狄雲和萬家的八個弟子打了起來,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術,引起萬震山的疑心,於是萬震山將戚師弟請到書房中去談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翻了臉,戚師弟一劍將萬震山刺傷,從此不知所蹤。奇怪,真是奇怪,真是奇怪之至……」

  狄雲道:「什麼奇怪?」言達平道:「戚長發從此便無影無蹤,不知他躲到了何處。戚長發去荊州之時,決不會將盜來的劍譜隨身攜帶,定是埋藏在這裏一處極隱蔽的地方,我本來料想,他刺傷萬震山后,一定連夜趕回此間,取了劍譜再行遠走高飛,是以一發生事故,我立即備了快馬,搶先來到此處,瞧他這劍譜放在何處,以便俟機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終沒有現身。於是我便老實不客氣在這裏攪他個天翻地覆,想要翻掘他出來。可是無數心血,盡數化為流水。若不是蒙恩公出手相救,言達平連性命也送在這裏了。」

  狄雲道:「依你之見,你那戚師弟現下是到了何處?」言達平搖頭道:「這我可是當真猜想不出。多半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什麼地方一病不起,又說不定遇到什麼意故,給豺狼虎豹吃掉了。」狄雲見他說話之時,滿臉的幸災樂禍,顯得十分喜歡,不由得心中厭惡,但轉念一想,師父音訊全無,多半確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來,說道:「多謝你不加隱瞞,在下要告辭了。」

  言達平恭恭敬敬的作了三揖,道:「恩公大德,言達平永不敢忘。」狄雲道:「舉手之勞,何必放在心上。你在此處養傷,那萬震山找不到的,儘管放心好了。」言達平笑道:「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也沒心機來找我了。」狄雲奇道:「為什麼?」言達平微笑道:「我那隻毒蠍蟄傷了他兒子的手,必須連續敷藥十次,方能除盡毒性,只敷一次,有什麼用?」狄雲微微一驚,道:「那麼萬圭性命不保麼?」

  言達平甚是得意,道:「這毒蠍之毒,當真是非同小可,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叫他呼號呻吟足足一個月,這才了帳。哈哈,妙極,妙之極矣。」狄雲道:「要一個月才死,那就不要緊了,他去請到良醫,總有解毒的法子。」言達平道:「恩公有所不知。這種毒蠍並非天生,是我自己養大的,自幼便喂牠們服食各種解藥,令牠們習于解藥的藥性,解藥用將上去,便全無效驗,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生,也只是用治毒蟲的藥物去解毒,那只有屁用!哈哈,哈哈!」

  狄雲側目而視,心想:「這個人心腸如此毒法,真是可怕!下次說不定我會給他的毒蠍螫中,丁大哥常說,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還是問他拿些解藥放在身邊,這叫做有備無患。」便道:「言前輩,你這瓶解藥,給了我吧!」言達平道:「是,是!」可是他並不當即取出,問道:「恩公要此解藥,不知有何用途?」狄雲道:「你的毒蠍十分厲害,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邊有一瓶解藥,那就放心一些。」言達平臉色尷尬,笑道:「恩公對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如何敢加害恩公?這是多疑了。」狄雲伸手出去,道:「這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備而不用,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言達平道:「是,是!」只得將那瓶解藥取了出來,遞了過去。

  ※※※

  狄雲下得峰來,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動靜,只見屋中眾鄉民早已一哄而散,那管家和工頭也已不知去向,空蕩蕩的再無一人。狄雲心想:「師父已死,師妹已嫁,這地方以後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他走出大屋,沿著溪邊向西北而去。行出數十丈,回頭一望,這時東方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槐樹之上,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這番情景,是狄雲從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從今而後,我是再也不會到這地方來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尋思:「眼下只有一件心事未了,那便是將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淩小姐的遺體合葬在一起,這且去荊州再走一遭。萬圭這小子害得我苦,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我也不用親手報仇。只是言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才死,卻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遇到良醫治好了,我還得給他補上一劍,取他狗命。」

  ※※※

  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數日之後,便到了荊州。

  狄雲在城外一打聽,便知淩退思仍是做著知府,他仍是這麼滿臉污泥,掩住了本來面目而走進城去。

  他第一個念頭是:「我要親眼瞧瞧萬圭如何受苦,他的毒傷是否治好了?也不知他是否已經回來,說不定還留在湖南治傷。」

  他踱到萬家門口,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色很是急遽。狄雲心道:「沈城既在這裏,萬圭想來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當下他又回到那個廢園。這廢園離萬家不遠,當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殺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遊,只見遍地荒草如故,遍地瓦礫如故。狄雲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



  凸凸的樹幹,心道:「那一日丁大哥是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梅樹仍是這副模樣,半點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當下坐在梅樹之下,閉目而睡。

  睡到二更時分,他從懷中取出些乾糧來吃了,出了廢園,徑向萬家而來。他繞到萬家後門,越牆而入,到了後花園中,不由得心中一陣酸苦:「那日我身受重傷,躲在柴房之中,師妹不助我救我,已是寡情,卻反而去叫丈夫來殺我。」他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火光閃動。

  狄雲一見有異,立即停住腳步,身子在樹後一縮,向火光處望去。一凝目間,三點火光,乃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那香爐放在一張小幾之上。小幾前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不一會站起身來,狄雲看得分明,一個便是戚芳,另一個是個小小女孩,就是她的女兒,也是叫做「空心菜」的了。

  只聽得戚芳口中輕輕禱祝:「這第一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夫君身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蠍毒侵體之苦。空心菜,你說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媽媽,求天天菩薩保佑,叫我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雲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的喜歡,又惱恨戚芳對丈夫如此情義深重。

  只聽戚芳又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身子康寧,平安喜樂,早日歸來。空心菜,你說請天天菩薩保佑外公長命百歲。」小女孩道:「是,媽媽,外公,你快快回來,你為什麼不回來啊。」戚芳道:「求天天菩薩保佑。」小女孩道:「是,求求天天菩薩保佑我外公,還要保佑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沒見過戚長發,媽媽要她求禱,她心中記掛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老天爺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說到這裏,聲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淚。小女孩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說,求天老爺保佑我的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雲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本在奇怪:「她在替誰祝告?」忽聽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響,心中只是這麼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

  那小女孩道:「求求天天菩薩,我媽媽記掛我的空心菜舅舅,你保佑他恭喜發財,買個大娃娃給我,他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媽媽,這個空心菜舅舅,到那裏去啦?他怎麼也還不回來?」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這個舅舅拋了你媽媽,媽媽卻天天記著他……」說到這裏,她抱起女孩,將臉孔藏在女孩的胸前,快步回了進去。

  狄雲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不由得癡了。

  他怔怔的站在香爐之旁,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是一動不動的站著。

  ※※※

  天一亮,狄雲從萬家後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然亂走,忽然聽得倉啷、倉啷的聲音直響,卻是個走方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狄雲心中一動,他要親眼瞧瞧萬圭呻吟叫喚的慘狀,於是取出十兩銀子,將他的衣服、藥箱、虎撐一古腦兒都買了來。那郎中很是奇怪,好在這些東西都不值什麼錢,最多不過是五兩銀子的本錢,高高興興的賣了給他。

  狄雲回到廢園,將郎中的衣服換上,拿些草藥搗爛了,將汁液塗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面目全非,然後搖著虎撐,來到萬家門前。

  狄雲將到萬家門前,便倉啷啷、倉啷啷的搖起虎撐,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疑難雜症,無名腫毒,毒蟲毒蛇咬傷,即刻見功。」

  如此喊得三遍,便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道:「喂,郎中先生,過來過來。」狄雲認得他是萬門弟子,便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但狄雲此刻裝束面貌與昔年已大不相同,吳坎自是認他不出。狄雲深恐他聽出自己語音,慢慢踱將過去,又壓低了嗓子,說道:「這位爺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麼疑難雜症、無名腫毒?」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像不像身上有什麼無名腫毒?喂,我問你,給蠍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狄雲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帶、銀線蠍,天下一等一

  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是藥到傷去,那蠍子嘛,嚇嚇,可真叫做何足道哉。」

  吳坎道:「你可別胡吹大氣,這蠍子卻不是尋常之物,荊州城裏的名醫都是束手無策,你又醫得好了?」狄雲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蠍子嘛,也不過灰蠍、金錢蠍、麻頭蠍、紅尾蠍、落地咬娘蠍、白腳蠍……」他一面信口胡說,一面屈指計算,連說了四十餘種,才道:「每種蠍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什麼名醫儒醫,倘若是徒有虛名之輩,也未必知道得周全。」

  吳坎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蠍子的名稱,倒也佩服了三分,便道:「既是如此,便請先生進內替我師哥診治,若是治癒了,家師必定重重有謝。」狄雲點了點頭,跟他走進萬府。

  他一跨進門,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壽的情景,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什麼東西都是透著新鮮好玩,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指指點點,今日舊地重逢,那情景是全不相同了。他隨著吳坎走過了兩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草頭郎中,他說會治蠍毒,要不要叫他來給師哥瞧瞧?」

  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頭出來,說道:「好啊,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請先生上樓。」吳坎道:「先生請。」自己卻不跟進去。戚芳道:「吳師弟,你也一起上來好啦,幫著瞧瞧。」吳坎道:「是!」這才隨著上樓。

  狄雲上得樓來,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子,上放著文房四寶與一些書籍,還有一件裁剪了未縫的小孩衣衫。戚芳從內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雲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識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進房去,只見一張大木床上向裏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萬圭。他小女兒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之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一見到狄雲污穢古怪的面容,驚呼一聲,躲到了媽媽身後。

  吳坎道:「我這個師哥,給毒蠍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請先生給瞧瞧。」狄雲道:「好!」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滔滔不絕,這時見了戚芳,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自覺雙頰發燒,唇幹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走到床前,拍了拍萬圭肩頭。萬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雲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驚。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他……他說不定有靈藥,能治好你的傷。」她語氣之中,實在對這個郎中也是沒有什麼信心。

  狄雲一言不發,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是墨黑的一團,樣子甚是可怖。狄雲道:「這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蠍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蠍子!」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蠍子的來歷,那一定是能治的了?」狄雲屈指算了算日子,道:「這蠍子是晚上咬的,到現在麼,嗯,已經有七天七晚了。」戚芳和吳坎面面相覷,齊聲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確是晚上給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其實狄雲是親眼見到萬圭如何被言達平衣袋中所藏的蠍子所螫,一算日子,自是說得半點不錯。

  狄雲又道:「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蠍子打死了?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現在將蠍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盡數迫了進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難萬難了。」戚芳神情焦急,道:「先生說得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一救他的性命。」

  狄雲這次到荊州來,本意是想親眼見萬圭痛苦萬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鬱積的怒氣,至於見救他性命之意,是半點也沒有的。但昨晚聽得戚芳向天禱祝,仍是念念不忘於已,要老天爺保佑自己平安喜樂,早娶賢妻,早生貴子,又說自己拋棄了她,看來她仍是深信自己意欲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偕逃,心灰意懶之下,這才嫁了萬圭。

  他自幼對戚芳便是千依百順,從來不肯違拗她半點,這時聽她如此焦急的相求,心中一軟,便想伸手入懷,去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但一轉念間:「這萬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師妹,我不親手殺他,已算是客氣的了,如何還能救他性命?」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救,實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那是很難救的了。」戚芳垂下淚來,拉著那小女孩的手,道:「空心……寶寶,你向這位伯伯跪下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性命。」

  狄雲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但那女孩很乖,很聽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很焦急,當即跪下地下,咚咚咚的磕頭。狄雲右手五指已失,始終藏在衣袖之中,當即伸出左手,將那女孩扶起,只見那女孩起身之時,頸中垂下一個金鎖片來,金片上鐫著四個字:「德容雙茂」。

  狄雲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了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家柴房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時身子已在長江舟中,身邊有些金銀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兒的金鎖片,上面也刻著這樣四個字,莫非……莫非……

  他看了一眼,不敢再看,心中一片混亂,終於漸漸清晰了起來:「我在萬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更無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禱,吐露心事,她既對我如此情長,當日自也決計不會害我。難道,難道老天爺有眼睛,我和師妹經歷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後,又能破鏡重圓麼?」

  他想到「破鏡重圓」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亂跳,側頭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見她滿臉是關切之容,目不轉睛的瞧著萬圭,眼中流露出愛憐的神氣。

  狄雲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萬門八弟兄相鬥,給他八人聯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衣衫,眼光中也是這麼愛憐橫溢、柔情無限的神情。現在,她這眼波是給了丈夫啦,再也輪不到他了。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萬圭痛死了,我夜裏悄悄來帶了她走路,遠走高飛,誰能攔得住我?我和她天長地久,再做夫妻。這個女孩兒嘛,我帶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不成!師妹在萬家做少奶奶,舒服慣了,如何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形容醜陋,識不上幾百個字,手又殘廢,怎麼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

  這一自慚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將腦袋低了下去。戚芳那知道這位草藥郎中心裏,竟在轉這許許多多念頭,只是怔怔的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字來:「有救!」

  萬圭一聲長,一聲短的呻吟,那蠍毒侵蝕到腋窩關節,一條手臂便如割斷了那麼痛楚難當。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雲作聲,又求道:「先生,你試一試,只要……只要減輕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她意思是說,既然萬圭這條性命是保不住了,那麼只求他給止一止痛,就算難逃一死,也免得他如此痛苦。

  狄雲「哦」的一聲,從沉思之中醒覺過來,霎時之間心中一片空虛,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的愛著這個師妹,但這個師妹嫁了他的仇人,還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這仇人。這樣做人,還有什麼滋味?「我寧可是如萬圭這廝,身上受盡苦楚,卻有師妹這般憐惜的瞧我,就算活不了幾天,那又算得什麼?」

  他長歎一聲,從懷中取出言達平所給的那瓶解藥來,倒了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萬圭的手背。吳坎叫道:「不錯,正是這種解藥,這……這可有救了。」狄雲聽他聲音有異,本來說「這可有救了」!這五個字,該當喜歡才是,可是他卻說來十分失望,甚至是帶著幾分氣惱。狄雲覺得奇怪,側頭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眼光中露出了十分兇狠和惡毒的神色。狄雲更覺奇怪,但想萬門八弟子中沒一個好人,萬震山、言達平他們同門相殘,則萬圭與吳坎的交情也未必一定很好,只是他何以反而出來替萬圭找醫生看病?

  萬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傷口中便流出黑血來。萬圭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了。」戚芳大喜,取過一隻銅盆來接血,只聽得嗒、嗒、嗒一聲聲響,血液一滴滴的流入銅盆之中。戚芳連連稱謝。吳坎道:「師嫂,小弟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正要多謝吳師弟才是。」吳坎笑道:「空口說幾聲謝謝,那可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雲道:「先生貴姓?咱們真要酬謝先生才是。」狄雲搖搖頭道:「那也不用謝了。這蠍毒要連敷十次藥,方能解除。」他心中只覺淒然無緒,說道:「都給了你吧!」將那瓶解藥遞了出去。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容易,一時不敢便接,道:

  「咱們給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

  狄雲搖頭道:

  「送給你的,不用銀子。」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來,躬身萬福,深深致謝,道:

  「先生如此仗義,咱們得敬你一杯水酒才是。吳師弟,請你陪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

  狄雲道:「不用坐了,告辭。」

  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咱們無法報答,一杯水酒,無論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啊!」

  「你別走啊!」這四個字一鑽入狄雲耳中,他心腸登時軟了,尋思:「我這仇是報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後,再也不會到荊州城來,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再和師妹相見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幾眼,也是好的。」當下便點了點頭。

  ※※※

  酒席便在樓下的小客堂中,狄雲居中上座,吳坎打橫相陪。戚芳感謝這位大夫的恩德,親自上菜。萬府中萬震山等一干人似乎都不在家,其餘的弟子沒人同來入席飲酒。

  戚芳上來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狄雲都喝幹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淚,知道自已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再多坐一會,便會露出真面目來,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酒已足夠,我這可要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戚芳聽他說話有些不倫不類,但這位郎中先生本來十分古怪,也不以為意,道:「先生,大恩大德,咱們無法相謝,這裏一百兩紋銀,請先生路上買酒喝。」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

  狄雲突然之間,仰天哈哈大笑,說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人麼?」

  狄雲仰天大笑,兩道眼淚,卻忍不住從臉頰上流了下來。戚芳和吳坎見這位先生似瘋似癲,不禁相顧愕然。那小女孩卻道:「先生哭了!先生哭了。」

  狄雲心中一驚,生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和戚芳說什麼話,心道:「從此之後,我是再也不見你了。」伸手入懷,摸出那本從沅陵石洞中取出來的夾鞋樣詩集,攏在衣袖之中,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頭也不回的向樓下去了。

  戚芳道:「吳師弟,你給我送送先生。」吳坎道:「好啊!」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一顆心怦怦亂跳:「這位先生到底是什麼人?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麼相像?唉,我怎麼了?這些日子來,萬郎命在垂危,我卻心猿意馬的,老是想著他……他……他……」她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頤,又坐到椅上。她所坐之處,卻是狄雲坐過的那張椅子,只覺得椅面上有什麼物事,忙站起來一看,卻是一本黃黃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個字。

  戚芳輕呼一聲,伸手拿了起來,隨手一翻,書中跌出一張鞋樣,正是自己當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雙手發抖,又翻過幾頁,只見到一對蝴蝶的剪紙花樣,當年和狄雲在洞中並肩共坐、剪成這對紙蝴蝶時的情景,驀地裏如閃電般映入腦海之中。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心中只道:「這……這本書從那裏來的?是……是誰帶來的?難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怪異,驚慌起來,連叫:「媽,媽,你……你幹什麼啊?」

  戚芳一怔之間,抓起那本書來,揣入了懷中,飛奔下樓,向門外直追出去。她自從嫁作了萬家的媳婦以來,一直斯斯文文,從無在家中這般狂奔急馳。萬家的婢僕見少奶奶,展開輕功,連穿幾個天井,直沖到大門外,無不驚訝。

  戚芳奔到前廳,見吳坎從門外進來,忙問:「那郎中先生呢?」吳坎道:「這人古古怪怪的,話也不說便走了,師嫂,你找他有什麼事?師哥的傷有反復麼?」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門,四下張望,已找不到賣藥郎中的蹤跡。

  戚芳在大門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取了那本舊書出來,每見到一張鞋樣,花樣,少年時種種歡樂情事,便如潮水般湧向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她突然轉念:「我怎麼這樣傻?公公和萬郎他們最近到湘西去見言師叔,說不定無意中闖進了那個山洞,隨手取了這本書來,也是有的。這位郎中先生,和這書有什麼相干?」但隨即又想:「不,不!世事怎地會這麼巧法?那山洞隱秘之極,就是我爹爹也不知道,萬郎他們怎麼找得到?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怎麼會闖到這山洞去?我擺設酒席之時,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子,那裏有什麼書本?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卻又是從何而來?」

  她滿腹疑雲,慢慢回到自已房中,見萬圭敷了傷藥之後,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著那本書,便想詢問丈夫,但轉念一想:「且莫魯莽,如果那郎中……那郎中……」萬圭道:「芳妹,這位郎中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須得好好酬謝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兩銀子,他偏偏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異人。這瓶解藥……咦……,解藥呢?是你收了起來麼?」

  賣藥郎中將解藥交了給她之後,她便放在萬圭床前的桌上,這時卻已不見。萬圭道:「沒有,不在桌上麼?」

  戚芳在桌上、床邊、梳粧桌、椅子、箱櫃各處尋找,這瓶解藥竟是影蹤不見。她心中大急:「難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時落在地下了?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這隻藥碗邊的。」萬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麼會不見的?我剛才合了一忽兒眼,記得看到這瓷瓶兒便在桌上。」他這麼一說,戚芳心中更加著急了,轉身出房,拉著女兒問道:「空心菜,剛才媽出去時,有誰進來過了?」小女孩道:「吳叔叔上來過,他見爹爹睡著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長氣,隱隱知道有什麼事不對,但萬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擔憂,說道:「寶寶,你陪著爹爹,說媽媽去向那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藥,給爹爹醫傷。」小女孩點點頭,道:「媽,你快些回來。」

  戚芳定了定神,拉開萬圭書桌的抽屜,取出一柄匕首,貼身藏著,慢慢走下樓去,心中尋思:「吳坎這廝,在沒人之處見到我,臉上總是賊忒嘻嘻的不懷好意。這個郎中是他去請來的,莫非他和那郎中串通了,安排下什麼陰謀詭計?」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後園,到得迴廊,果見吳坎倚著欄杆上,瞧著池中的金魚。戚芳道:「吳師弟,你一個人在這裏?」吳坎回過頭,滿臉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師嫂,你怎麼不在樓上陪師哥,好興致到這裏來散心?」戚芳歎了口氣,道:「唉,我悶得很,整天陪著個病人,你師哥手上痛得厲害,脾氣就越來越壞,不出來散散心,找個人說話解悶兒,也可真不成。」吳坎聽她這麼說,當真是喜出望外,道:「師嫂,萬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這樣如花似玉的一個美人兒相伴,還要發脾氣,那也可太難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的身邊,雙臂也靠在欄杆之上,望著池中游來遊去的金魚,笑道:「師嫂是老太婆啦,還說什麼如花似玉,也不怕笑掉了大牙。」吳坎忙道:「那裏?那裏?師嫂做閨女時有閨女的美,做少奶奶時有少奶奶的美。大家都說荊州城裏一朵花,千嬌百媚在萬家。」戚芳嘿的一聲,轉過身來,伸出手去,說道:「拿來!」

  吳坎笑道:「拿什麼?」戚芳道:「解藥!」吳坎搖頭道:「我不知道什麼解藥?治萬師哥傷的麼?」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吳坎狡獪一笑,道:「這郎中是我請來的,解藥是我尋來的。萬師哥已敷過一次,少說也可免了數日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吳坎搖頭道:「我懊悔得緊,懊悔得緊。」

  戚芳道:「懊悔什麼?」吳坎道:「我見這草藥郎中污穢骯髒,料想他也沒什麼本事,這才引他上樓,不過想找個機會,多見師嫂一次,沒想到這狗才誤打誤撞,居然有治蠍毒的妙藥。這個,那是大違我的本意了。」戚芳聽得心頭火發,但是藥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將解藥騙到了手,再跟他算帳,當下強忍怒氣,笑道:「依你說,要你師哥怎麼謝你,你才肯將解藥交了出來?」

  吳坎歎了口氣,道:「三師哥已享了許多年豔福,早就該死了。」戚芳臉上變色,咬住嘴唇皮不說話。吳坎道:「那年你到荊州來,咱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不是一見便神魂顛倒?咱們不服氣狄雲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大夥兒一合計,先去打他個頭崩脑裂……」戚芳道:「原來你們打我師哥,還是為了我哪!」吳坎笑道:「大家口中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說他強行出頭,去鬥大盜呂通,削了萬門弟子的面子,其實人人都是為了師嫂你啊!你跟他補衣服,說話這門子親熱的勁兒,咱們兄弟八人哪一個不呷醋?」

  戚芳聽得暗暗心驚:「難道還是因我而起禍,萬郎,萬郎,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她假裝漫不在乎,笑道:「吳師弟,你這可來說笑了,那時我是個鄉下姑娘,村裏村氣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麼好看的?」吳坎道:「不,不!真美人用得著什麼打扮?師嫂,你若不是引得大夥兒失魂落魄,這個……」說到這裏,他突然住了嘴,不再說下去了。

  戚芳道:「什麼?」吳坎道:「咱們把你留在萬家,我姓吳的也出過不少力氣,可是,師嫂,你平時見了我笑也不笑,這不叫人心中憤憤不平麼?」戚芳呸了一聲,道:「我留在萬家,嫁給你萬師哥,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你又出什麼力氣了?那時候你又沒來勸我,真是胡說八道!」吳坎道:「我……我怎麼沒出力氣?你不知道吧了。」戚芳更是心驚,道:「好師弟,你跟我說,你到底出了什麼力氣,師嫂永遠忘不了你的好處。」吳坎搖頭道:「這種事情早過去了,還提它作甚?你知道也沒什麼用。」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說就算了,吳師弟,快給我解藥,要是有人撞見咱二人在這裏,那就不大妥當。」

  吳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見,晚上這裏可沒人。」戚芳退後一步,臉如寒霜,道:「你說什麼?」吳坎笑道:「你要治好萬師哥的傷,那也不難。今晚三更,我在那邊柴房之中等你,你若是一切順我的意,我便給你敷治一次的藥量。」戚芳咬牙罵道:「狗賊,你膽敢說這種話,好大的膽子!」吳坎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這叫做天不怕,地不怕。萬圭這小子什麼強過我姓吳的了?只不過他是我師父的親生兒子,如此而已。大家出了力氣,為什麼要這臭小子一人獨享豔福?」

  戚芳聽他連說幾次「出了力氣」,心下起疑,只是他污口穢語,實在聽不下去,說道:「待公公回來,我照實稟告,瞧他不剝了你的皮。」吳坎道:「我守在這裏不走。師父一叫我,我先將解藥倒在荷花池裏喂了金魚。我問過那個郎中,他說解藥就只這麼一瓶,要再配製,非一年半載之功。」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將解藥取了出來,拔開了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側,解藥便倒入池中,萬圭這條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將解藥收起,咱們慢慢商量不遲。」吳坎笑道:「有什麼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聽我的話。」戚芳道:「倘若你從前真的對我有心,出過力氣,那麼……否則的話,我才不相信呢。」吳坎蓋上瓶塞,喜道:「師嫂,我若是說了實話,你今晚就來和我相會,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看你說的是真是假。」吳坎道:「千真萬確,豈有半點虛假?那是沈城小師弟使的計謀。周圻和蔔垣假扮採花大盜,引得狄雲這傻小子到桃紅房中救人。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銀器,便是我吳坎親手給他安放的。師嫂,咱們若不是使這巧計,怎能留得住你在萬府之中?」

  戚芳只覺頭腦暈眩,眼前發黑,吳坎的話猶如一把把利刀那麼紮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錯怪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搖搖擺擺,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欄杆,吳坎兀自十分得意,低聲道:「師嫂,這不是假的吧?你可別跟旁人說。咱們師兄弟大家賭過咒,這秘密是說什麼也不能洩漏的。」戚芳大叫一聲,沖了出去,推開花園後門,向外急奔。吳坎叫道:「喂,你到那裏去?今晚三更,可別忘記了!」

  戚芳一奔出後門,便往冷僻無人之處亂走,穿過幾座菜園,見西北角上有一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虛掩著門,她伸手推開了門,便走了進去。

  她要找一處沒有人的地方,好好的思量一番:原來狄雲是受人陷害,是真的還是假的?那本唐詩那裏來的?吳坎以解藥要脅自己,怎麼對付?萬郎,萬郎到底怎樣?

  她倚在祠堂庭中一株梧桐樹旁,良久,良久,心中沒半點主意。

  突然之間,只聽得踢踏、踢踏,緩慢的腳步聲響,祠堂內堂走出一個人來。那是個中年婦人,披頭散髮,衣服十分的污穢破爛。

  那丐婦見到戚芳,頗有畏縮之意,側過了身子,慢慢踱入祠堂。她將走進內堂,又轉過臉來向戚芳瞧了一眼,這一次卻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聲,驚呼了出來。

  戚芳轉過頭去,和她四目交投,那丐婦突然雙膝一曲,跪了下來,求道:「少奶奶,你……你別說……別說我在這裏。」戚芳大奇,問道:「你是誰?在這裏幹什麼?」那丐婦道:「不……不幹什麼?我……我是個叫化子。」說了這幾句,立刻站起,快步進了內堂。

  戚芳心念一動:「此人必有蹊蹺。」但轉念又想:「我自己有這許多煩惱,何必去多管旁人的閒事?」尋思:「吳坎這廝說他們如此陷害師哥,那是決計不假。那本書……那本書……」她伸手抓著梧桐樹幹,輕輕搖晃,樹上葉子沙沙的落了下來。

  只聽得腳步聲急,那丐婦從後門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這女子不知為了什麼事,見了我這等害怕……啊喲,想起來了,她……她便是桃紅!」一想到這女子便是桃紅,戚芳三腳兩步,便從祠堂大門縱出,踏著瓦礫,搶到後門,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匕



  首,喝道:「桃紅,你鬼鬼祟祟的在這裏幹什麼?」

  那丐婦正是桃紅,他聽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見到她手中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是害怕,雙膝發抖,又要跪下,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了我。」戚芳好生奇怪。她到萬家之後只和桃紅見了幾次,沒多久就從此不見她面,每一想到狄雲要和桃红捲逃私奔之事,便是心如刀割,是以這桃紅到了何處,她是從不詢問。若是提起此事,不但太不體面,更是觸動內心最大的創傷。那想到她竟是躲在這破祠堂中。這祠堂離萬家不遠,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後,所過的日子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閨女時大不相同,從不在外面亂走,雖曾多次見到這破祠堂的外形,卻從來沒進去瞧過。

  桃紅此刻蓬頭垢面,容色憔悴,數年不見,倒似是老了二十年一般,戚芳本來認她不出。只是桃紅自己害怕,引得戚芳起了疑心,用心思索,這才記起,倘若桃紅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戚芳自己心中正自思潮起伏,決不會加以留神。

  她揚了揚手中匕首,威嚇道:「你躲在這裏幹麼?快跟我說。」桃紅道:「我……我不幹什麼。少奶奶,老爺趕了我出來,他說若是見到我耽在荊州,便要殺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沒地方好去,只好躲在這裏討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荊州城,我什麼地方都不認得,你想叫我到那裏?你……你行行好,千萬別跟老爺說。」

  戚芳聽她說得可憐,收起了匕首,道:「老爺為什麼趕了你出來?怎麼我不知道?」桃紅垂淚道:「我也不知道老爺為什麼忽然不喜歡我了。狄……那個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喲,我……我不該說這種話。」戚芳道:「好吧,你不說,你就跟我見老爺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戚芳本性愛潔,桃紅衣襟上滿是污穢油膩,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極不好過。但她急於要查知狄雲被冤的真相,便是再骯髒十倍的東西,這當兒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紅簌簌發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我說什麼?」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麼?你為什麼要和他私逃?」桃紅心下驚惶,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來。

  戚芳凝視著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許比之桃紅更甚十倍。她是害怕聽桃紅親口說出來的事,如果她說:狄雲當時確是約她私逃,確是來污辱她。桃紅一時說不出話,戚芳臉色慘白,一顆心似乎停止了跳動。

  終於,桃紅說了:「這……這怪不得我,少爺叫我這樣的,叫我用力抱住他,說他來強姦我,約我私逃。我跟老爺說過的,老爺又不是不相信,可是……可是……還是趕了我出來。」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委曲,又是憐惜,心中只是說:「師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該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她並不憎恨桃紅,反而有些感謝她,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結。在傷心和淒涼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雖然嫁了萬圭,但她內心深深愛著的,始終只是一個狄師哥,儘管他臨危變心,儘管他無恥卑鄙,儘管他有千般的不是、萬般的薄倖,但只有他,仍舊是他,才是戚芳歎息和流淚時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間,種種苦惱和憎恨,都變成了自悔自傷:「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著千刀剜,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他吃了這麼多苦,他……他心中怎樣想?」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謝謝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荊州城,永遠不回來了。」戚芳歎了口氣,道:「老爺為什麼趕你走?是怕我知道這件事麼?唉,陰錯陽差,今日湊巧在這裏遇見了你。」說著放開了她衣襟,想要給她些銀子什麼的,但匆匆出來,身邊並無銀兩。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生怕更有變卦,急急忙忙的便走了,口中喃喃的道:「老爺晚上要見鬼,要砌牆,怎麼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說。」戚芳追了上去,問道:「什麼見鬼砌牆?」桃紅知道又說溜嘴,忙道:「沒什麼,沒什麼。喏,老爺夜裏常常見鬼,半夜三更的起來砌牆。」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心想她給公公趕出家門,日子過得很苦,腦筋也不大清楚了。公公怎麼會半夜三更起來砌牆?家裏從來沒見有公公砌的牆。桃紅生怕她不信,說道:「是假的砌牆,老爺……老爺,半夜三更的,愛做泥水匠。我說了他幾句,他就大發脾氣,打得我死去活來,又趕了我出來……」她嘮嘮叨叨的說個不停,弓著背走了。

  戚芳瞧著她的後影,心想:「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卻變得這副樣子。公公不知為了什麼要趕她出家?什麼見鬼砌牆,想是這女人早就癲癲蠢蠢的。唉,為了這樣一個傻女人,師哥苦了一輩子!」

  想到這裏,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

  ※※※

  戚芳靠在梧桐樹上哭了一場,心頭輕鬆了些,慢慢走回家來。她避開後園,從東面的邊門進來,逕自回到自己樓上。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梯的聲音,便著急問:「芳妹,解藥找到了沒有?」戚芳走進房去,只見萬圭坐起身子,臉上神色甚是焦急,一隻傷手擱在床邊,手背上的黑血慢慢的滲了出來,過了好一會,才「嗒」的一聲,滴在床邊的那只銅面盆裏。小女孩伏在爹爹腳邊,早睡熟了。

  戚芳聽到吳坎之言,從家中奔出去时,心中充滿了對萬圭的愤怒,恨他以卑鄙手段陷害狄雲。但這時看到丈夫憔悴而清秀的臉龐,幾年來的恩愛又使她的心腸軟了:「究竟,萬郎是為了愛我,這才陷害師哥,他使的手段果然陰險,叫師哥吃了苦,但是,那完全是為了我。」

  萬圭又問:「解藥買到了沒有?」戚芳一時難以決定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順口道:「找到了那個郎中,給了他銀子,請他即刻買藥材配製。」萬圭吁了口氣,心中登時松了,道:「芳妹,我這條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強笑了笑,覺得臉盆中的毒血氣味極是刺鼻,於是端過一隻青瓷痰盂來接血,將銅盆端了出去。只走出兩步,毒血的氣息直沖上來,頭腦中一陣暈眩,不由得心道:「這蠍毒這麼厲害!」快步走到外房,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轉過身來,伸手入懷去取條手帕,要掩住鼻子,再去倒血。

  她右手一伸到懷中,便碰到了那本唐詩。戚芳怔了一怔,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的翻過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檢舊衣,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不知從那裏檢了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順手便挾在書中了。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將這本書帶了去,以後就一直留在那邊。怎麼會到了這裏?是狄師哥叫這位郎中送來的麼?

  「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這郎……這郎中……為什麼?為什麼他……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戚芳想起了這件事。那郎中給萬圭敷藥時,戚芳沒留心他只用左手而不用右手,這時想到狄雲的手指被吳坎削去,眼前現出了那郎中開藥箱、取藥瓶、拔瓶塞、倒藥末的情景,這許多事,都是用一隻左手來做。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麼相貌一點也不像?」她心煩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隻用黑紙剪的蝴蝶上,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們要死了之後,才得團圓……

  萬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憶之中,沒有聽見。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隻蝴蝶,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罰他因此而受苦受難……」

  突然之間,背後一個聲音驚叫了起來:「這……這是……『素……素心劍譜!』」

  戚芳吃了一驚,一回頭,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興奮異常的道:「芳妹,芳妹,你從哪裏得來了這本書?你瞧,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雙手按住了那本《唐詩選輯》,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聖果寺」的詩旁,現出「三十三」三個淡黃色的字來,這幾行字上,濺著戚芳的淚水。

  萬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這裏了,原來要打濕了,便有字跡出現!妙極,妙極!一定是這本書。空心菜,空心菜!」他大聲叫嚷,將女兒叫醒,說道:「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小女孩答應著去了。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說:「一定是的,不錯,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那還不是?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濕書頁,秘密才顯了出來。」

  他這麼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是明白了大半,心想:「這就是我爹爹和公公所爭的什麼《素心劍譜》?這麼說來,是我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去挾了鞋樣?爹爹不見了這本書,怎麼不找?嗯,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不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什麼不問我,這真是奇了!」

  如果是狄雲,他這時候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會知道只因為戚長發是個最工心計之人,即使在女兒面前,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不見了書,拚命的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窺探,用各種方法來偵查,看是不是狄雲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兒偷了去?只因為戚芳不是「偷」,不會做賊心虛,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心,聽得孫女叫喚,還道兒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放下筷子,抱起孫女,大步來到兒子書房,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芳妹,怎麼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天意,天意!」

  他自然不知道,這是他妻子在思念另一個男子時所流的眼淚。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便放了一大半心事,舉步踏進房中。萬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這是什麼?」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女兒放在地下,接過萬圭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化盡心血找了十幾年的《素心劍譜》,終於又出現在眼前。

  不錯,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平、戚長發兩個師弟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人在旅舍之中,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可是這何嘗是劍譜,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和坊中出售的幾千本《唐詩選輯》完全一樣。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發現書中有什麼夾層;也曾拿書中這幾十首詩順讀、倒讀、橫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費了,三個人互相猜疑,都怕旁人發現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個人晚上睡覺之時,將這本書鎖入鐵盒,而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手腕上。但某一天的早晨,那本書終於是不翼而飛。

  於是十幾年來無窮的勾心鬥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然之間,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書頁的左上角正是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生怕言師弟或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尚是蒙在鼓裏。他又翻到了第十六頁,不錯,當年自己劃著的那個指甲痕仍是在那裏。這是真本!

  他點了點頭,強自抑制內心喜悅,向兒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哪裏得來的?」萬圭的目光轉向戚芳,問道:「芳妹,這本書是從那裏來的?」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那裏?我這不孝的女兒,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他們都在爭這本書,爹爹心中,對這本書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什麼用?然而當年是我拿了爹爹的,決不能讓這書落入公公手中。」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還不知道狄雲受陷害的內情,對丈夫的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那麼在她心中,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究竟到了那裏,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然而現在情形可不同了。「我決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手中。狄師哥去取了這本書來,交在我的手裏,當然不能落入他們手中。」不但是為了爹爹,更為了狄師哥!」

  當萬圭問她「這本書是那裏來的」之時,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樣將這本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裏。萬震山武功卓絕,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的在轉念頭,眼珠骨溜溜的轉動。

  突然間,她看到了書桌旁那只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一大半是萬圭洗過臉的水,一少半是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了血水之中,他們就找不到了。可是,怎麼能有機會將書投進盆中?

  萬震山和萬圭父子的兩對眼睛都凝視著戚芳。萬圭又問:「芳妹,這本書是那裏來的?」戚芳心中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裏出來,便看見桌上放著。這不是你的麼?」

  萬圭一時想不明白,暫時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發現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濕,便有字跡出來。」他伸出食指,指著《聖果寺》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這是他妻子的淚水,是她念狄雲而流的眼淚,他心中不知是得意,還是憤怒?)

  萬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一個字,一個字的數下去:「路自中峰上,盤回出壁籮。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個「城」字!

  萬震山一拍大腿,說道:「對啦,正是這個法子!原來秘密在此。圭兒,你真是聰明,虧你想到這個道理!要用水,不錯。咱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這是他媳婦的淚水,是她思念另一個男人而流的眼淚,不知他心中是高興,還是氣憤?)

  戚芳見他父子二人興奮之極,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便拉著女兒的手去到內房,將她摟在懷裏,輕聲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見麼?」小女孩點了點頭,道:「瞧見的。」戚芳道:「等會爺爺、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你就將爺爺手中那本書悄悄丟在面盆裏,讓髒水淹著,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小女孩大喜,只道是媽媽耍玩一種極有趣的遊戲,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你可千萬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也別跟他們說!」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說,空心菜不說!」

  戚芳走到房外,說道:「公公,我覺得這本書中有點古怪。」萬震山轉過身來,道:「什麼古怪!」他內心隱隱早覺得這本書突然出現,來得太過容易,恐怕不是吉兆,戚芳這麼一說,更增他的憂慮。戚芳道:「在這裏!」說著便伸出手去。萬震山將那本唐詩交了給她,戚芳翻著書頁,從書中取了那兩隻黑蝴蝶的剪紙出來,道:「公公,你這書中本來有這兩隻蝴蝶麼?」萬震山將兩隻紙蝴蝶接了過去,道:「沒有!」戚芳道:「這是什麼意思?武林之中,可有那一號人物外號叫做『黑蝴蝶』什麼的?他們留下這本書,只怕是意圖尋仇?」

  江湖人物留記號尋仇示警,原是十分尋常,萬震山生平壞事做了不少,一聽到戚芳之言,又見這一對黑蝴蝶剪後栩栩如生,不禁悍然而驚,尋思:「我有什麼仇家外號叫做『黑蝴蝶』?」

  他正自沉吟,忽聽得戚芳喝道:「是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萬氏父子同時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從牆上摘下兩柄劍,一柄拋給萬震山,一柄拋給萬圭,叫道:「我見到三個人的背影!」萬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開抽屜,將那本唐詩擲了進去,低聲道:「莫給敵人搶了去!」萬氏父子點了點頭,三人一齊從窗口躍出,登上瓦面,四下一看,不見有人。萬震山道:「到後面瞧瞧!」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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