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七回 金面佛</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七回 金面佛</h3><br /><br />  眾人聽到這裏,都抬起頭來,望了望廳中對聯上「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醉後塗鴉」這十四個字。寶樹道:「金面佛苗大俠愛用這七字做他的外號,直到現下,我還是覺得過於目中無人。那一天晚上見到,更是驚訝,當下細看他容貌。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宛似一條竹篙,面皮蠟黃,滿臉病容,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擺著放在桌上。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br /><br />  「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苗大俠也是一句話不說,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爺兒倆竟是勸上了酒。我心中怦怦亂跳,不知誰先動手。只要誰一跳起,幾十把刀劍砍將下來,旁人就算僥倖不死,也得帶點兒傷。<br /><br />  「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誰也不向誰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聲:『大哥!』那孩子聽到母親聲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胡一刀手一顫,嗆啷一聲,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只見他臉色立變,抱著孩子站起身來。苗大俠『嘿、嘿、嘿』冷笑三聲,轉身出門。眾人一齊跟出,片刻之間,馬蹄聲漸漸遠去。我只道一場惡鬥勢所難免,哪知道孩子這麼一哭,苗大俠竟爾走了。我和掌櫃、夥計們面面相覷,摸不著半點頭腦。<br /><br />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那房間的板壁極薄,只聽夫人問道:『大哥,是誰來了啊?』胡一刀道:『幾個毛賊,你好好睡罷!別擔心。』夫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不用騙我,我知道是金面佛來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別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幹麼說話聲音發抖?你從來不是那樣的。』<br /><br />  「胡一刀不語,隔了片刻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會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萬別為了我、為了孩子擔心,你心裏一怕,就打他不過了。』胡一刀嘆了口長氣,道:『也不知道為甚麼?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我抱著孩子,見到金面佛進來,他把包袱在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妹子,你說得不錯,我就是害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們的孩子。』胡一刀道:『聽說金面佛行俠仗義,江湖上都稱他苗大俠而不名,總不會害女人孩子罷?』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顯是自己也無把握。我聽了他這番話,忽然可憐他起來,心想:『這人臉上一副兇相,原來心裏卻害怕得緊。』<br /><br />  「只聽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向北逃罷。等我養好身子,到關外尋你。』<br /><br />  「胡一刀道:『唉,怎麼成?要死,咱倆死在一塊。』夫人嘆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下跟金面佛挑戰倒好,那時你心無牽掛,準能勝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敗在他手裏。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只怕得換換主兒。』他雖然帶笑而說,但聲音總是發顫,即是隔了一道板壁,我仍然聽得出來。<br /><br />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胡一刀道:『甚麼?』夫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憑他怎麼處置。他號稱大俠,難道不講公道?我甘願跪在他面前,向他求情。』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說就僵。倘若有個人可使,你的主意倒可行得。』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醫生人很能幹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貪財,未必可靠。』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哈哈,老衲年輕之時,確是好酒貪財,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聽『重重酬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裏火裏,也要跟他走一遭。』<br /><br />  「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說道:『明日一早,必有人前來送信。相煩你跟隨他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面大爺。』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應。次日大清早,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我聽夫人唸信,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信上要他自擇日子地方。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跟了那漢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苗大俠、范幫主、田相公都在裏面,此外還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尼姑都有。<br /><br />  「田相公看了那信,說道:『不必另約日子了,我們明日準到。』我道:『相公還有甚麼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說,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我回到客店,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哪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一言不發。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只管親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親一刻也好一刻。<br /><br />  「這一晚我儘做噩夢,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一會兒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了,一會兒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睡到半夜,忽然被一個聲音吵醒,一聽原來是隔壁房裏胡一刀的哭泣聲。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大丈夫死則死耳,事到臨頭,還哭些甚麼?怎地如此膿包?』卻聽他嗚咽著聲音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將來有誰疼你?你餓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br /><br />  「起初我罵他膿包,聽到後來,卻不禁鼻酸,心想:這麼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兒竟然如此愛憐。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傷心。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我決定不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思前想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此事。我總想,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現下你肯挑這副重擔,我就沒甚麼擔憂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誰無死?痛痛快快跟一位天下第一的高手決一死戰,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br /><br />  「我聽了這番說話,覺得他真是個奇人,只聽他大笑了一場,忽又嘆口氣道:『妹子,引刀一割,頸中一痛。甚麼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艱難了。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唉,我心中可真是捨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長大了,我叫他學你的樣,甚麼貪官污吏、土豪惡霸,見了就是一刀。』<br /><br />  「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為,你覺得都沒有錯?要孩子完全學我的樣?』夫人道:『都沒有錯。』胡一刀道:『好,不論我是死是活,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這隻鐵盒兒等孩子過得十六歲時交給他。』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只見夫人抱著孩子,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隻鐵盒來,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只是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田家手裏,並非放在盒中。<br /><br />  「那麼盒中放的是甚麼呢?你們定然要問,當時我心中也存著老大一個疑竇。只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我自然也沒法看到。<br /><br />  「他交代了這些話後,心中無牽無掛,倒頭便睡,片刻間鼾聲大作。這打鼾聲就如隱隱雷鳴一般。我知道沒甚麼聽的了,想合眼睡覺,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我心裏想,這位少年夫人生得如花如玉,卻嫁了胡一刀這麼粗魯的漢子,這本已奇了,而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難以思議。<br /><br />  「第二日天沒亮,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殺一口豬一口羊,又殺十來隻雞鴨,她親自下廚去做菜。我勸道:『你生孩子沒過三朝,勞碌不得,否則日後腰痠背痛,麻煩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還管日後呢?』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也勸她歇歇。夫人也只朝他笑笑,自顧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死而無憾。』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無論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br /><br />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三四十個菜,放滿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十斤酒,放懷大吃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給他斟酒佈菜,臉上竟自帶著笑容。<br /><br />  「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漸漸跑近。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笑了一笑。胡一刀道:『你去罷。等孩子大了,你記得跟他說,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就是這麼一句話。』夫人點頭道:『讓我瞧瞧金面佛是甚麼模樣。』<br /><br />  「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面佛、范幫主、田相公帶了幾十個人進來。胡一刀頭也不抬,說道:『吃罷!』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對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攔住,道:『苗大俠,須防他酒肉之中有甚麼古怪。』金面佛道:『素聞胡一刀是鐵錚錚的漢子,行事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挾了一塊雞吃了,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br /><br />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嘆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並世豪傑之中,除了這位金面佛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俠,你是男兒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裏,不算枉了。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說著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br /><br />  「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只雙眉一揚,又說聲『好!』接過酒碗。范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這時搶上一步,叫道:『苗大俠,須防最毒婦人心。』金面佛眉頭一皺,不去理他,自行將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來,說道:『苗大俠,你有甚麼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說。否則若你一個失手,給我丈夫殺了,你這些朋友未必能給你辦甚麼事。』<br /><br />  「金面佛微一沉吟,道:『四年之前,我有事赴嶺南,家中卻來了一人,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夫人道:『嗯,此人是八卦門的好手,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錯。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做打遍天下無敵手,心中不服,找上門來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動起手來,竟下殺手,將我兩個兄弟、一個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輸有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裏,那也罷了,哪知他還將我一個不會武藝的叔父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橫。你就該找他啊。』金面佛道:『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商劍鳴既有此手段,自是勁敵。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該冒險輕生,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縣去。』夫人道:『這件事交給咱們就是。』金面佛點點頭,站起身來,抽出佩劍,說道:『胡一刀,來罷。』 <br />  「胡一刀只顧吃肉,卻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俠,我丈夫武功雖強,也未必一定能勝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甚麼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來道:『你若殺了我,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你好好照顧他罷。』我心想:『常言道:斬草除根。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哪肯放過他妻兒?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特地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br /><br />  「范幫主與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我心中也是暗暗納罕:『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囑託,倒似是極好的朋友,哪裏會性命相拚?』<br /><br />  「就在此時,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叫道:『好朋友,你先請!』金面佛長劍一挺,說聲:『領教!』虛走兩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俠,不用客氣,進招罷!』金面佛突然收劍,回頭說道:『各位通統請出門去!』田相公討了個沒趣,見他臉色嚴重,不敢違背,和范幫主等都退出大廳,站在門口觀戰。<br /><br />  「胡一刀叫道:『好,我進招了。』欺進一步,一刀當頭猛劈下去。金面佛身子一斜,劍鋒圈轉,劍尖顫動,刺向對方右脅。胡一刀道:『我這把刀是寶刀,小心了。』一面說,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處,劍刃早已避開。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兩人那麼快捷的身手,卻從來沒有見過。兩人只拆了七八招,我已手心中全是冷汗。<br /><br />  「又拆數招,兩人兵刃倏地相交,嗆噹一聲,金面佛的長劍被削為兩截。他絲毫不懼,拋下斷劍,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胡一刀卻躍出圈子,叫道:『你去換一柄劍罷!』金面佛道:『不礙事!』<br /><br />  「田相公卻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金面佛微一沉吟道:『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還是用劍的好。』接過長劍,兩人又動起手來。我心想:『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還是不肯服氣。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手上並未輸招,嘴上卻已洩氣,也算得古怪。』後來我才明白,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這幾招,心中都已佩服對方,自然不敢相輕。<br /><br />  「這時兩人互轉圈子,離得遠遠的,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立即躍開。這般鬥了十多個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極,眼見難以閃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滾,甩起刀來,噹的一響,又將長劍削斷了。他隨即一躍而起,叫道:『對不起!非是我自恃寶刀,實是你這一招太厲害,非此不能破解。』<br /><br />  「金面佛點點頭道:『不礙事!』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們借一柄刀。我這刀太利,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輕了罷?』長劍一橫,右手拇指與食指拿住劍尖,啪的一聲,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這指力當真厲害,我心中暗暗吃驚。只聽得胡一刀笑道:『苗人鳳,你不肯佔人半點便宜,果然稱得上一個「俠」字。』<br /><br />  「金面佛道:『豈敢,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說罷。』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絕,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狂妄無恥,--』胡一刀左手一擺,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動手,可是無法找到,於是宣揚這七字的外號,好激我進關。』他苦笑了一下道:『現在我進關了,你若是打敗了我,這七字外號名符其實,儘可用得。進招罷!』<br /><br />  「兩人說了這番話,刀劍閃動,又已鬥在一起。這一次兵刃上扯平,兩人各顯平生絕技,起初兩百餘招中,竟是沒分半點上下。後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一路刀法全取守勢,范、田諸人臉上均現喜色。只見他守得緊密異常,金面佛四面八方連環進攻,卻奈何不得他半點。突然之間,胡一刀刀法一變,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滿廳遊走,長劍或刺或擊,也是靈動之極。<br /><br />  「這單刀功夫,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知道單刀分『天地君親師』五位:刀背為天,刀口為地,柄中為君,護手為親,柄後為師。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兩位最為主要,但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兩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親師』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有時金面佛的長劍從出人不意的部位刺來,用刀背刀口萬難擋架,他竟會突然掉轉刀鋒,以刀柄打擊劍刃,迫使敵人變招。至於『展、抹、鉤、剁、砍、劈』六字訣,更是變換莫測。<br /><br />  「劍上的功夫,那時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終和他打了個旗鼓相當,自然也是厲害之極。刀劍槍是武學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劍如飛鳳,槍如遊龍。這兩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劍的也確似飛鳳翔天,一剛一柔,各擅勝場,誰也勝不了誰。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到得後來,只瞧得我頭暈目眩,生怕當場摔倒,只好轉過了頭不看。<br /><br />  「那時耳中只聽得刀劍劈風的呼呼之聲,偶而雙刃相交,發出錚的一聲。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只見她神色平和,竟絲毫不為丈夫的安危擔心。<br /><br />  「我回頭再看胡一刀時,只見他愈打愈是鎮定,臉露笑容,似乎勝算在握。金面佛一張黃黃的臉皮上卻不洩露半點心事,既不興奮,亦無沮喪。只見胡一刀著著進逼,金面佛卻不住倒退。范幫主和田相公兩人神色愈來愈是緊張。我心想:『難道金面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裏?』<br /><br />  「忽聽得罷、罷、罷一陣響,田相公拉開彈弓,一陣連珠彈陡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擊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摔,笑道:『苗人鳳,算我輸了。』。金面佛臉一沉,長劍揮動,將彈子都撥了開去,縱到田相公身旁,夾手搶過彈弓,啪的一聲,折為兩截,遠遠拋在門外,低沉著嗓子道:『滾出去!』我心中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輸,好意相助,你卻如此不識好歹。』田相公紫脹著臉,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又走出門去。<br /><br />  「金面佛拾起單刀,向胡一刀拋去,說道:『咱們再來。』胡一刀伸手接住,順勢一刀揮出,噹的一響,刀劍相交。打了一陣,眼見日已過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餓啦,你吃不吃飯?』金面佛道:『好,吃一點。』兩人坐在桌邊,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胡一刀狼吞虎嚥,一口氣吃了十多個饅頭。兩隻雞、一隻羊腿。金面佛卻只吃了兩條雞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欠佳麼?』金面佛道:『很好。』又挾了一塊雞吃了。<br /><br />  「吃過飯,兩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滿廳飛奔來去。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進退趨避之際,竟是靈動異常;金面佛手長腿長,自是大佔便宜。這一番撲擊,我看得愈加眼花撩亂,忽聽得啊的一聲,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這原是金面佛進招的良機,他只要一劍劈下,敵手萬難閃避,哪知金面佛反而向後一躍,叫道:『你踏著彈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點地,早已站起,道:『不錯!』左手拾起彈子,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br /><br />  「金面佛叫道:『看劍!』挺劍又上。兩人翻翻滾滾,直鬥到夜色朦朧,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兀自難分勝敗。金面佛躍出圈子,道:『胡兄,你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咱們挑燈夜戰呢,還是明日再決雌雄?』<br /><br />  「胡一刀笑道:『你讓我多活一天罷!』金面佛道:『不敢!』長劍一伸,一招丹鳳朝陽,轉身便走。這丹鳳朝陽式雖為劍招,但他退後三步再使將出來,已變為行禮致敬。胡一刀橫刀腹前,左手按著刀背,這一招鐵索橫江,也是向敵致意。兩人初鬥時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欽佩,是以分手時各使出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舊版雪山飛狐

舊版雪山飛狐 線上小說閱讀

第七回 金面佛



  眾人聽到這裏,都抬起頭來,望了望廳中對聯上「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醉後塗鴉」這十四個字。寶樹道:「金面佛苗大俠愛用這七字做他的外號,直到現下,我還是覺得過於目中無人。那一天晚上見到,更是驚訝,當下細看他容貌。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宛似一條竹篙,面皮蠟黃,滿臉病容,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擺著放在桌上。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

  「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苗大俠也是一句話不說,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爺兒倆竟是勸上了酒。我心中怦怦亂跳,不知誰先動手。只要誰一跳起,幾十把刀劍砍將下來,旁人就算僥倖不死,也得帶點兒傷。

  「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誰也不向誰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聲:『大哥!』那孩子聽到母親聲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胡一刀手一顫,嗆啷一聲,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只見他臉色立變,抱著孩子站起身來。苗大俠『嘿、嘿、嘿』冷笑三聲,轉身出門。眾人一齊跟出,片刻之間,馬蹄聲漸漸遠去。我只道一場惡鬥勢所難免,哪知道孩子這麼一哭,苗大俠竟爾走了。我和掌櫃、夥計們面面相覷,摸不著半點頭腦。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那房間的板壁極薄,只聽夫人問道:『大哥,是誰來了啊?』胡一刀道:『幾個毛賊,你好好睡罷!別擔心。』夫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不用騙我,我知道是金面佛來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別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幹麼說話聲音發抖?你從來不是那樣的。』

  「胡一刀不語,隔了片刻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會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萬別為了我、為了孩子擔心,你心裏一怕,就打他不過了。』胡一刀嘆了口長氣,道:『也不知道為甚麼?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我抱著孩子,見到金面佛進來,他把包袱在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妹子,你說得不錯,我就是害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們的孩子。』胡一刀道:『聽說金面佛行俠仗義,江湖上都稱他苗大俠而不名,總不會害女人孩子罷?』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顯是自己也無把握。我聽了他這番話,忽然可憐他起來,心想:『這人臉上一副兇相,原來心裏卻害怕得緊。』

  「只聽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向北逃罷。等我養好身子,到關外尋你。』

  「胡一刀道:『唉,怎麼成?要死,咱倆死在一塊。』夫人嘆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下跟金面佛挑戰倒好,那時你心無牽掛,準能勝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敗在他手裏。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只怕得換換主兒。』他雖然帶笑而說,但聲音總是發顫,即是隔了一道板壁,我仍然聽得出來。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胡一刀道:『甚麼?』夫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憑他怎麼處置。他號稱大俠,難道不講公道?我甘願跪在他面前,向他求情。』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說就僵。倘若有個人可使,你的主意倒可行得。』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醫生人很能幹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貪財,未必可靠。』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哈哈,老衲年輕之時,確是好酒貪財,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聽『重重酬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裏火裏,也要跟他走一遭。』

  「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說道:『明日一早,必有人前來送信。相煩你跟隨他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面大爺。』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應。次日大清早,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我聽夫人唸信,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信上要他自擇日子地方。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跟了那漢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苗大俠、范幫主、田相公都在裏面,此外還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尼姑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說道:『不必另約日子了,我們明日準到。』我道:『相公還有甚麼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說,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我回到客店,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哪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一言不發。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只管親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親一刻也好一刻。

  「這一晚我儘做噩夢,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一會兒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了,一會兒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睡到半夜,忽然被一個聲音吵醒,一聽原來是隔壁房裏胡一刀的哭泣聲。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大丈夫死則死耳,事到臨頭,還哭些甚麼?怎地如此膿包?』卻聽他嗚咽著聲音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將來有誰疼你?你餓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

  「起初我罵他膿包,聽到後來,卻不禁鼻酸,心想:這麼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兒竟然如此愛憐。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傷心。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我決定不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思前想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此事。我總想,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現下你肯挑這副重擔,我就沒甚麼擔憂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誰無死?痛痛快快跟一位天下第一的高手決一死戰,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

  「我聽了這番說話,覺得他真是個奇人,只聽他大笑了一場,忽又嘆口氣道:『妹子,引刀一割,頸中一痛。甚麼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艱難了。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唉,我心中可真是捨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長大了,我叫他學你的樣,甚麼貪官污吏、土豪惡霸,見了就是一刀。』

  「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為,你覺得都沒有錯?要孩子完全學我的樣?』夫人道:『都沒有錯。』胡一刀道:『好,不論我是死是活,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這隻鐵盒兒等孩子過得十六歲時交給他。』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只見夫人抱著孩子,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隻鐵盒來,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只是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田家手裏,並非放在盒中。

  「那麼盒中放的是甚麼呢?你們定然要問,當時我心中也存著老大一個疑竇。只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我自然也沒法看到。

  「他交代了這些話後,心中無牽無掛,倒頭便睡,片刻間鼾聲大作。這打鼾聲就如隱隱雷鳴一般。我知道沒甚麼聽的了,想合眼睡覺,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我心裏想,這位少年夫人生得如花如玉,卻嫁了胡一刀這麼粗魯的漢子,這本已奇了,而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難以思議。

  「第二日天沒亮,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殺一口豬一口羊,又殺十來隻雞鴨,她親自下廚去做菜。我勸道:『你生孩子沒過三朝,勞碌不得,否則日後腰痠背痛,麻煩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還管日後呢?』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也勸她歇歇。夫人也只朝他笑笑,自顧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死而無憾。』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無論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三四十個菜,放滿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十斤酒,放懷大吃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給他斟酒佈菜,臉上竟自帶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漸漸跑近。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笑了一笑。胡一刀道:『你去罷。等孩子大了,你記得跟他說,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就是這麼一句話。』夫人點頭道:『讓我瞧瞧金面佛是甚麼模樣。』

  「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面佛、范幫主、田相公帶了幾十個人進來。胡一刀頭也不抬,說道:『吃罷!』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對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攔住,道:『苗大俠,須防他酒肉之中有甚麼古怪。』金面佛道:『素聞胡一刀是鐵錚錚的漢子,行事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挾了一塊雞吃了,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嘆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並世豪傑之中,除了這位金面佛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俠,你是男兒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裏,不算枉了。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說著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只雙眉一揚,又說聲『好!』接過酒碗。范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這時搶上一步,叫道:『苗大俠,須防最毒婦人心。』金面佛眉頭一皺,不去理他,自行將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來,說道:『苗大俠,你有甚麼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說。否則若你一個失手,給我丈夫殺了,你這些朋友未必能給你辦甚麼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道:『四年之前,我有事赴嶺南,家中卻來了一人,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夫人道:『嗯,此人是八卦門的好手,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錯。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做打遍天下無敵手,心中不服,找上門來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動起手來,竟下殺手,將我兩個兄弟、一個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輸有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裏,那也罷了,哪知他還將我一個不會武藝的叔父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橫。你就該找他啊。』金面佛道:『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商劍鳴既有此手段,自是勁敵。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該冒險輕生,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縣去。』夫人道:『這件事交給咱們就是。』金面佛點點頭,站起身來,抽出佩劍,說道:『胡一刀,來罷。』
  「胡一刀只顧吃肉,卻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俠,我丈夫武功雖強,也未必一定能勝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甚麼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來道:『你若殺了我,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你好好照顧他罷。』我心想:『常言道:斬草除根。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哪肯放過他妻兒?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特地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

  「范幫主與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我心中也是暗暗納罕:『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囑託,倒似是極好的朋友,哪裏會性命相拚?』

  「就在此時,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叫道:『好朋友,你先請!』金面佛長劍一挺,說聲:『領教!』虛走兩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俠,不用客氣,進招罷!』金面佛突然收劍,回頭說道:『各位通統請出門去!』田相公討了個沒趣,見他臉色嚴重,不敢違背,和范幫主等都退出大廳,站在門口觀戰。

  「胡一刀叫道:『好,我進招了。』欺進一步,一刀當頭猛劈下去。金面佛身子一斜,劍鋒圈轉,劍尖顫動,刺向對方右脅。胡一刀道:『我這把刀是寶刀,小心了。』一面說,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處,劍刃早已避開。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兩人那麼快捷的身手,卻從來沒有見過。兩人只拆了七八招,我已手心中全是冷汗。

  「又拆數招,兩人兵刃倏地相交,嗆噹一聲,金面佛的長劍被削為兩截。他絲毫不懼,拋下斷劍,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胡一刀卻躍出圈子,叫道:『你去換一柄劍罷!』金面佛道:『不礙事!』

  「田相公卻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金面佛微一沉吟道:『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還是用劍的好。』接過長劍,兩人又動起手來。我心想:『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還是不肯服氣。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手上並未輸招,嘴上卻已洩氣,也算得古怪。』後來我才明白,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這幾招,心中都已佩服對方,自然不敢相輕。

  「這時兩人互轉圈子,離得遠遠的,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立即躍開。這般鬥了十多個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極,眼見難以閃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滾,甩起刀來,噹的一響,又將長劍削斷了。他隨即一躍而起,叫道:『對不起!非是我自恃寶刀,實是你這一招太厲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點點頭道:『不礙事!』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們借一柄刀。我這刀太利,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輕了罷?』長劍一橫,右手拇指與食指拿住劍尖,啪的一聲,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這指力當真厲害,我心中暗暗吃驚。只聽得胡一刀笑道:『苗人鳳,你不肯佔人半點便宜,果然稱得上一個「俠」字。』

  「金面佛道:『豈敢,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說罷。』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絕,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狂妄無恥,--』胡一刀左手一擺,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動手,可是無法找到,於是宣揚這七字的外號,好激我進關。』他苦笑了一下道:『現在我進關了,你若是打敗了我,這七字外號名符其實,儘可用得。進招罷!』

  「兩人說了這番話,刀劍閃動,又已鬥在一起。這一次兵刃上扯平,兩人各顯平生絕技,起初兩百餘招中,竟是沒分半點上下。後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一路刀法全取守勢,范、田諸人臉上均現喜色。只見他守得緊密異常,金面佛四面八方連環進攻,卻奈何不得他半點。突然之間,胡一刀刀法一變,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滿廳遊走,長劍或刺或擊,也是靈動之極。

  「這單刀功夫,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知道單刀分『天地君親師』五位:刀背為天,刀口為地,柄中為君,護手為親,柄後為師。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兩位最為主要,但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兩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親師』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有時金面佛的長劍從出人不意的部位刺來,用刀背刀口萬難擋架,他竟會突然掉轉刀鋒,以刀柄打擊劍刃,迫使敵人變招。至於『展、抹、鉤、剁、砍、劈』六字訣,更是變換莫測。

  「劍上的功夫,那時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終和他打了個旗鼓相當,自然也是厲害之極。刀劍槍是武學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劍如飛鳳,槍如遊龍。這兩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劍的也確似飛鳳翔天,一剛一柔,各擅勝場,誰也勝不了誰。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到得後來,只瞧得我頭暈目眩,生怕當場摔倒,只好轉過了頭不看。

  「那時耳中只聽得刀劍劈風的呼呼之聲,偶而雙刃相交,發出錚的一聲。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只見她神色平和,竟絲毫不為丈夫的安危擔心。

  「我回頭再看胡一刀時,只見他愈打愈是鎮定,臉露笑容,似乎勝算在握。金面佛一張黃黃的臉皮上卻不洩露半點心事,既不興奮,亦無沮喪。只見胡一刀著著進逼,金面佛卻不住倒退。范幫主和田相公兩人神色愈來愈是緊張。我心想:『難道金面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裏?』

  「忽聽得罷、罷、罷一陣響,田相公拉開彈弓,一陣連珠彈陡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擊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摔,笑道:『苗人鳳,算我輸了。』。金面佛臉一沉,長劍揮動,將彈子都撥了開去,縱到田相公身旁,夾手搶過彈弓,啪的一聲,折為兩截,遠遠拋在門外,低沉著嗓子道:『滾出去!』我心中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輸,好意相助,你卻如此不識好歹。』田相公紫脹著臉,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又走出門去。

  「金面佛拾起單刀,向胡一刀拋去,說道:『咱們再來。』胡一刀伸手接住,順勢一刀揮出,噹的一響,刀劍相交。打了一陣,眼見日已過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餓啦,你吃不吃飯?』金面佛道:『好,吃一點。』兩人坐在桌邊,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胡一刀狼吞虎嚥,一口氣吃了十多個饅頭。兩隻雞、一隻羊腿。金面佛卻只吃了兩條雞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欠佳麼?』金面佛道:『很好。』又挾了一塊雞吃了。

  「吃過飯,兩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滿廳飛奔來去。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進退趨避之際,竟是靈動異常;金面佛手長腿長,自是大佔便宜。這一番撲擊,我看得愈加眼花撩亂,忽聽得啊的一聲,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這原是金面佛進招的良機,他只要一劍劈下,敵手萬難閃避,哪知金面佛反而向後一躍,叫道:『你踏著彈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點地,早已站起,道:『不錯!』左手拾起彈子,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劍!』挺劍又上。兩人翻翻滾滾,直鬥到夜色朦朧,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兀自難分勝敗。金面佛躍出圈子,道:『胡兄,你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咱們挑燈夜戰呢,還是明日再決雌雄?』

  「胡一刀笑道:『你讓我多活一天罷!』金面佛道:『不敢!』長劍一伸,一招丹鳳朝陽,轉身便走。這丹鳳朝陽式雖為劍招,但他退後三步再使將出來,已變為行禮致敬。胡一刀橫刀腹前,左手按著刀背,這一招鐵索橫江,也是向敵致意。兩人初鬥時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欽佩,是以分手時各使出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

舊版雪山飛狐 -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