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九回 缺回漏目</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九回 缺回漏目</h3><br /><br />  寶樹說完這故事,大廳中靜寂無聲,群豪大都是心腸剛硬之人,但聽了胡一刀夫婦慷慨就死的事跡,心中均感惻然。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寶樹大師,怎麼我聽到的故事有點兒不同呢?」眾人轉頭一看,原來說話的是苗若蘭。大家凝神傾聽寶樹述說,都沒留意她何時又回到了廳上。<br /><br />  寶樹道:「年代久遠,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記錯了。卻不知令尊怎麼說?」苗若蘭道:「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對我說過。其餘也跟大師說的一模一樣,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卻與大師所說大不相同。」<br /><br />  寶樹臉色微變,「嗯」了一聲,卻不追問。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麼說?」<br /><br />  苗若蘭從身邊一隻錦緞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線香,親手燃著了,插在香爐中,眾人隨即聞到一縷幽幽清香。苗若蘭臉上神色莊嚴肅穆,說道:<br /><br />  「我從小見爹爹每到冬天,總是顯得鬱鬱不樂,不論我怎麼逗他歡喜,都難得引他發笑。每年快過年的時候,爹爹總要在一間小室裏供兩個神位,一個寫著:『義兄胡公一刀大俠之靈位』,另一個寫:『義嫂胡夫人之靈位』,靈位旁邊還放了一柄單刀,這把刀生滿了鐵鏽,並無甚麼特異之處。<br /><br />  「爹爹必定叫廚子做了滿桌菜,倒幾十碗酒,從十二月廿二起,一連五天,他每晚在靈位邊把這幾十碗酒喝乾,喝到後來,常常痛哭一場。<br /><br />  「起初我問爹爹,靈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誰,爹爹總是搖頭。有一年,爹爹說我年紀大了,能懂事啦,於是把他與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說給我聽。」<br /><br />  「他說胡伯伯害死了田叔叔的父親,而苗范田三家向來休戚與共,他雖然心中瞧不起田叔叔的為人,但礙於江湖義氣,只好找胡伯伯比武。比武的經過,寶樹大師說得很詳細了。<br /><br />  「爹爹跟胡伯伯一連比了四天,兩人越打是越投契,誰也不願傷了對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後的破綻,一聲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將我爹爹制住。寶樹大師說我爹爹忽用怪招,勝過了胡伯伯。但爹爹說的卻不是這樣。當時胡伯伯搶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斃,無法還手。胡伯伯突然向後躍開,說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道:『我輸了。你要問甚麼事?』<br /><br />  「胡伯伯道:『你這劍法反覆數千招,絕無半點破綻。為甚麼在使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之前,背上卻要微微一聳,以致被內人看破?』爹爹嘆道:『先父教我劍法之時,督率得甚是嚴緊。當我十一歲那年,先父正教我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癢難當。我不敢伸手搔癢,只好聳動背脊,想把蚤子趕開,但越聳越癢,難過之極。後來先父看到我的怪樣,說我學劍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頓。自此以後,每當使到這一招,我不由自主的背上發癢。尊夫人當真好眼力。』<br /><br />  「胡伯伯笑道:『我有內人相助,不能算贏你!接住了。』說著將手中單刀拋給爹爹。爹爹接住單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從爹爹手裏拿過長劍,道:『經過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於胸。這樣罷,我使苗家劍法,你使胡家刀法,咱倆再決勝負。不論誰勝誰敗,都不損了威名。』<br /><br />  「我爹爹一聽此言,已知他的心意。因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餘年前祖宗積下來的。我爹爹與胡伯伯以前從未會過面,本身並無仇怨。雖然江湖上傳言,我祖父死在外鄉,田歸農田叔叔的父親突然暴疾而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卻是將信將疑,未敢斷定。這次他受范田兩家之邀,到滄州攔住胡伯伯比武,雖說為的是殺父之仇,但首先卻要親自向胡伯伯查問真相。<br /><br />  「後來一問之下,我祖父與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雖然愛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報。只是我爹爹實在不願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傳給子孫,極盼在自己手中了結這百餘年的世仇,聽胡伯伯說要交換刀劍比武,正投其意。因為若是我爹爹勝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敗苗家劍,倘若胡伯伯得勝,則是他用苗家劍打敗胡家刀。這勝負只關個人,不牽涉到兩家武功的威名。<br /><br />  「當下兩人換了刀劍,交起手來。這一場拼鬥,與四日來的苦戰又自不同。因為兩人雖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數都不順便,兼之自己所用的一招一式,對方無不爛熟於胸,要憑這四天之中從對方學來的武功剋制對方,那真是談何容易?我爹爹說,這一天的激戰,是他生平最兇險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魯,其實聰明之極,那苗家劍法施展開來,竟似曾下過數年苦功一般,單以他用苗家劍破去山東大豪商劍鳴的八卦刀,可就想見其餘。我爹爹悟性沒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藝件件皆通,胡家刀法雖是初見,但少年時曾練過單刀,總算在這點上佔了便宜,所以還可與他打成平手。<br /><br />  「鬥到午後,兩人各走沉穩凝重的路子,出手越來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這招閉門鐵扇刀,還是使得太快了些,勁力不長。』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經夠慢了。』兩人全神拼鬥,但對方招數若有不到之處,卻相互誠心指點,毫不藏奸。<br /><br />  「翻翻滾滾,又戰數百合,兩人招數漸臻圓熟,我爹爹見他的苗家劍法越使越精,暗暗驚心,尋思:『他學劍的本事比我學刀的本事好,時間一長,我少年時所練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須得立時變招,否則必敗無疑。』當下使一招浮雲起落,本來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變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br /><br />  「胡伯伯一怔,剛說得聲:『不對!』我爹爹叫道:『看刀!』單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變為上手刀。這是他自創的刀法,雖是脫胎於胡家刀法,但新奇變幻,令人難測。倘若與他對戰的是另一個高手,多半能避過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萬料不到我爹爹臨時變招,新創一式,一個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鋒已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br /><br />  「旁觀眾人,一齊驚呼,胡伯伯驀地飛出一腿,我爹爹一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被他踢中了腰間的『京門穴』。范幫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漢子一齊搶上,胡伯伯拋去手中長劍,雙手忽伸忽縮,抓住眾人一一擲了出去,隨即扶起我爹爹,解開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創新招,果然厲害。只是我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後著,你連砍兩招上手刀,腰間不免露出空隙。』<br /><br />  「我爹爹默然不語,腰間陣陣抽痛,話也說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這條左膀已教你卸了下來。今日咱們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時固然略有容讓,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這等為人,絕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親口說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樣死的?』胡伯伯臉上露出驚詫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說得明明白白了麼?你不相信,定要動武,我只好捨命陪君子。』<br /><br />  「我爹爹大是詫異,道:『你跟我說了?幾時說的?』胡伯伯轉過頭來,指著旁邊一人道:『你--你--』只說得兩個『你』字,忽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我爹爹大驚,忙伸手扶起,只見他臉色大變,叫道:『好、好、你--』頭一垂,竟自死了。<br /><br />  「我爹爹驚異萬分,心想他身子壯健,手臂上輕輕劃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夠致命?抱著他身子,連叫:『胡兄,胡兄。』但見他臉頰漸漸轉成紫色,竟自中了劇毒之象,急忙撕開他的衣袖,但見一條手臂已腫得粗了一倍,傷口中汨汨流出黑血。胡伯母又驚又悲,拋下手中孩子,拿起我爹爹所用的那柄單刀細看。那時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餵了劇毒的藥物。<br /><br />  「胡伯母見我爹爹沉吟不語,說道:『苗大俠,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諒你也不知情,否則這等下流兵刃,你兩人怎能用它?這是命該如此,怪不得誰。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將孩子養大,但這五日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苦楚了。』說著橫刀在頸中一割,立時死去。<br /><br />  「我親聽爹爹述說,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如此。但寶樹大師說的竟是大不相同。雖然事隔二十餘年,或有記不周全之處,但想來不該參差太多,卻不知是甚麼緣故?」<br /><br />  寶樹搖頭嘆息,說道:「令尊當時身在局中,全神酣鬥,只怕未及旁觀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蘭「嗯」了一聲,低頭不語。忽然旁邊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兩位說的事蹟不同,因為有一個人是在故意說謊。」<br /><br />  眾人聽得這聲音突如其來,都是一驚,一齊轉過頭去,見說這話的原來是那臉有刀疤的僕人。寶樹和苗若蘭都是外客,雖聽他說話無禮,卻也不便發作。曹雲奇人最魯莽,搶先問道:「是誰說謊了?」那僕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說?」苗若蘭道:「若是我說得不對,你不妨明言。」她意態閒逸,似乎漫不在意。<br /><br />  那僕人道:「適才大師與姑娘所說之事,小人當時也曾親見,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來說說。」寶樹突然站起身來,喝道:「你當時也曾親見?那你是誰?」那僕人道:「小人認得大師,大師卻不認得小人。」寶樹鐵青了臉,厲聲道:「你是誰?」那僕人不答,卻向苗若蘭道:「姑娘,只怕小人欲說之事,難以講得周全。」苗若蘭道:「為甚麼?」那僕人道:「只要講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蘭向寶樹道:「大師,今日在這峰上,一切由您作主。你是武林前輩,德高望重,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話,無人敢傷他性命。」<br /><br />  寶樹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來著?」那僕人搶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沒放心上,就只怕我心中所知的故事無法說完。」苗若蘭微一沉吟,指著那副木板對聯的下聯,道:「你給我除下來。」那僕人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蘭道:「你瞧清楚了,這上面寫著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幾個字,這是我爹爹的名號。你將這木聯抱在手裏,儘管放膽而言。若是有人傷你,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過不去。」眾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以金面佛作護符,還有誰敢去傷他?<br /><br />  那僕人臉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這一笑牽動臉上傷疤,更是顯得詫異,當下果真將木聯牢牢抱住。寶樹坐回椅上,凝目相望,心中回憶二十七年前之事,卻始終想不起此人是誰。苗若蘭道:「你坐下了好說話。」<br /><br />  那僕人道:「小人站著說的好。請問姑娘,胡一刀大爺遺下的那個孩子,後來怎樣了?」<br /><br />  苗若蘭輕輕嘆息,道:「我爹爹見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甚是難過,望著兩人屍身,獃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說道:『胡兄、大嫂,你夫婦儘管放心,我必好好撫養令郎。』拜罷起身,回頭去抱孩子,哪知竟抱了個空。我爹爹大驚,急忙詢問,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婦之死,誰也沒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趕快追尋。他忍住腰間疼痛,忽聽得屋後有孩子啼哭,聲音十分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過去,哪知他腰間中了胡伯伯這一腿,傷勢不輕,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來。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趕到屋後,只見地下有一灘鮮血,我爹爹給孩子裹身的黃布包袱,以及孩子的一頂小帽掉在地下,孩子卻已不知去向。<br /><br />  「這客店後面是一條水流很急的河,眼見血跡一直流到河邊,想必孩子被人一刀殺死,屍身投入河裏,登時被水沖走了。我爹爹又驚又怒,召集一干人,細細盤問,卻始終不知兇手是誰。這件事他無日不耿耿於懷,立誓要找到那殺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見他磨劍,他說須得再殺一人,就是要殺那個兇手了。我卻跟爹爹說,或許孩子被人救去,活了下來,也未可知。我爹爹雖說但願如此,然而心中卻未能相信。唉,這可憐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對我說:『蘭兒,我愛你勝於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許我用你去掉換胡伯伯的孩子,我寧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卻活著。』」<br /><br />  那僕人眼圈一紅,聲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爺地下有靈,定感你父女高義。」于管家本來以為他是苗若蘭帶來的男僕,但瞧他神情,聽他言語,卻越來越覺不似,正想出言相詢。他卻說起故事來,見眾人靜坐傾聽,自亦不便打斷他的話頭,只聽他說道:<br /><br />  「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滄州那小鎮上一家客店中灶下燒火的小廝。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禍。我爹三年前欠了當地財主五兩銀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過得三年,已算成四十兩。那財主把我爹抓去,逼他立下文書,把我媽賣給財主做小老婆。我爹定然不肯,被財主的狗腿拷打得死去活來。我爹回得家來,跟媽商量,眼見這四十兩銀子再過一年,就變成了八十兩,這筆債咱們是一輩子還不起的了,我爹媽就想圖個自盡,死給他看,卻又捨不得我,三個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裏燒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媽,心中擔驚受怕,生怕他倆尋了短見,丟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br /><br />  「一晚店中來了好多受傷的客人,灶下事情忙,店主不讓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爺來了,他生了一位少爺,要燒水燒湯,店主更是不許我回家去。我牽記爹媽,毛手毛腳的撞爛了幾隻碗,又給店主打了幾巴掌。我燒好了水,一個人躲在灶邊偷偷的哭,胡大爺走過廚房,聽見我哭聲,就進來問我甚麼事。我見他生得兇惡,不敢說話。他越是問,我越是哭得厲害。後來他和和氣氣的好言好語,我才把家裏的事跟他說了。<br /><br />  「胡大爺很是生氣,說道:『這財主如此橫行霸道,本該去一刀殺了,只是我有事在身,不及跟他算帳。我給你一百兩銀子,你去拿給你爹,叫他還債,餘下的錢好好過日子,可千萬別再借財主的債了。』我只道他說笑話哄我,哪知他當真拿了五隻大元寶給我。我哪裏敢拿,胡大爺道:『我今日生了兒子,我甚是疼他憐他,將心比心,你爹媽疼你也是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說,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難為你。』<br /><br />  「我仍是獃獃望著他,心裏噗咚噗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爺拿了一塊包袱,把五隻大元寶包了,替我縛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笑道:『傻小子,這不跟我快滾!』我糊哩糊塗的奔回家去,跟爹媽一說。三個人樂得瘋了,真難以相信天下有這般好人,說是做夢罷,白花花的五隻大元寶明明放在桌上。我媽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想跟胡大爺磕頭道謝,他連連搖手,說生平最不愛別人謝他,將我們三個推了出來。<br /><br />  「我和爹媽正要回去,忽聽馬蹄聲響,幾十個人趕來客店,原來是胡大爺的仇家。我不放心,讓爹媽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個究竟。我想胡大爺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之處,水裏就水裏去,火裏就火裏去,絕不能皺一皺眉頭。<br /><br />  「金面佛苗大俠跟胡大爺坐著對飲,胡大爺捨不得兒子這些情形,寶樹大師說得一點不錯。只是他多半不知道,那跌打醫生在隔房聽胡大爺夫婦說話,卻教一個灶下燒火的小廝全瞧在眼裏。」<br /><br />  他說到這裏,寶樹猛地站起身來,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誰?受誰指使在這裏胡說八道?」那僕人不動聲色,語調甚是平穩,說道:「我叫做平阿四。我識得跌打醫生閰基,那跌打醫生閰基,自然不識得我這燒火的小廝癩痢頭阿四。」寶樹聽到他說起「閰基」二字,臉上微微變色,想起當年,那小客店之中,依稀記得果然有個癩痢頭小廝,只是他的面貌神情,當日就未留意,此時更是半點也記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懷中抱著的木聯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聲。<br /><br />  平阿四道:「我半夜裏聽到胡大爺的哭聲,實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卻見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個黑影,一動也不動的伏著。我起了疑心,到門縫裏一張,原來是那閰基將耳朵就在板壁上,偷聽胡大爺夫婦說話。我正想去跟胡大爺說,胡大爺卻走到閰基房裏來了,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這些話寶樹大師始終沒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何緣故。<br /><br />  「胡大爺的話說得很長,自然有好些話我聽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爺是派他次日去跟金面佛苗大俠解釋幾件事。這些事情牽連重大,本來不該讓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去說,只是胡夫人剛生了孩子,不能走動;胡大爺又脾氣暴躁,若親自去跟對頭講述,勢必與范幫主、田相公他們引起爭執,一個說不明白,到頭來還是動刀動槍,就跟不說一般,沒奈何只得讓閰基去傳話。適才寶樹大師說道,胡大爺派他送信去給金面佛,事成之後必有重謝,這話就不對了。想送一封信輕而易舉,何必重謝?何必夫婦倆商量半日?寶樹大師或許忘了胡大爺當時的說話,我卻一句也沒忘記。」<br /><br />  眾人聽了這些話,知道寶樹出家之前,俗家姓名叫做閰基,瞧這兩人神情,寶樹與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關連,而他先前的話中,也必有甚多不盡不實之處。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這個疑團,但又怕他當真說出甚麼重大秘密,寶樹腦羞成怒,突施毒手,這雪峰上沒一人是他對手,難以阻攔,縱然日後金面佛找到寶樹算帳,但平阿四一死,這秘密只怕永遠隨他而逝了。<br /><br />  各人都代平阿四擔心,但他一張臉上神色木然,毫無懼意,竟似有恃無恐,只聽他說道:「胡大爺跟閰基說話之時,我就站在閰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聽胡大爺說話,只是我知道這跌打醫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媽的財主,實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爺上了他的當。那時我年輕識淺,胡大爺的話自是不能盡曉,但一字一句,我卻都記在心裏,等我後來年紀大了,慢慢也都懂了。那一晚胡大爺叫閰基去說三件事。第一件說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結仇的緣由。第二件說的是金面佛之父與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則是關於鐵盒與闖王軍刀之事。」眾人一齊轉頭,向桌上鐵盒與軍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br /><br />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因何結仇,苗姑娘適才說了,只是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秘密,卻非外人所知。這秘密起因於闖王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滿清順治二年,當時胡苗范田四家祖宗明言,若是清朝不亡,須到一百年後的乙丑年,方能洩露這個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餘年,所以當二十七年前胡大爺與閰基說話之時,百年期限已過,這個大秘密已不須隱瞞了。<br /><br />  「這個秘密,果然是牽連重大。原來當日闖王兵敗九宮山,他可沒有死!」<br /><br />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震,一齊站起身來,不約而同的問道:「甚麼?」只有寶樹端坐無異,顯是早已知曉,不為所動。平阿四道:「不錯,闖王沒有死。只是當時敵軍重重圍困,實是難以脫身。苗范田三位衛士衝下山去求救,援兵遲遲不至,敵軍卻愈迫愈近。眼見將士傷亡殆盡,闖王心灰意懶,舉起軍刀要橫刀自刎,卻被號稱飛天狐狸的姓胡衛士攔住。他智計多端,情急之下,生了一計,從陣亡將士之中撿了一個和闖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屍首,換上闖王的黃袍箭衣,將闖王的金印掛在屍首頸中。他再舉刀將屍首面貌砍得稀爛,教人難以辨認,親自馱了,到清營中投降,說已將闖王殺死,特來請功領賞。這是一件何等大功,清將呈報上去,自會升官封爵,莫說絲毫沒疑心是假,即令有甚麼懷疑,也要極力蒙蔽掩飾,以便領功升官。假闖王這麼一死,清軍即日解了九宮山之圍。真闖王早已易容改裝,扮成平民,輕輕易易的脫險下山。唉,闖王是脫卻了危難,這位飛天狐狸可就大難臨頭了。<br /><br />  「那飛天狐狸行這個計策,用心之苦,實在是苦到了極處。江湖上英雄好漢,為了『俠義』二字,好朋友兩脅插刀原非難事,可是他為了相救闖王,不但要委屈萬分的投降敵人,還得干冒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想那飛天狐狸本來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頭,無不翹起大拇指讚一聲:『好漢子!』現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義要難上十倍了。<br /><br />  「他投降吳三桂後,積功升到提督,由於他智勇雙全、精明能幹,極得吳三桂的歡心。他想李闖王大順國的天下,硬生生斷送在吳三桂手裏,此仇不報,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吳三桂,原只一舉手之勞,可是此人智謀深沉,豈肯如此輕易了事?數年之間,他不露痕跡的連使巧計,安排下許多事端,一面使滿清皇帝對吳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吳三桂心不自安,到頭來不得不舉兵謀反。他將吳三桂在雲南招兵買馬、跋扈自大的種種事跡,暗中稟報清廷,而清廷各種猜忌防範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吳三桂。<br /><br />  「如此不出數年,吳三桂勢在必反。那時南中震動,滿清大傷元氣,自是闖王復國的良機。即令吳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闖王復國不成,但吳三桂也非滅族不可,這比刺死他一個人自是好得多了。當那姓胡、姓范、姓田三個結義兄弟找到昆明去行刺吳三桂之時,飛天狐狸的計謀正已漸著成效,是以他在危急之中出來攔阻,使那三人功敗垂成。<br /><br />  「那年三月十五日,他與三個義弟會飲滇池,正要將闖王未死、吳三桂將反的種種事跡直說出來,哪知三個義弟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與他多談,乘他一個措手不及,將他殺死。飛天狐狸臨死之際,流淚說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帥爺是在石門峽--』原來闖王是在石門縣夾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闖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歲的高齡方始逝世。闖王起事時稱為奉天倡義大元帥,他的法名實是『奉天王』,為了隱諱,才在『王』字中加一點,成為『玉』字。」<br /><br />  眾人聽苗若蘭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飛天狐狸奸惡無比,哪知中間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過於怪異,一時令人難以置信。<br /><br /><br />  金庸按:李闖王之死,共有四種說法。他出家為僧,至康熙甲辰坐化云云,是據《灃州志》所載,江賓谷《李自成墓誌》中曾詳加考證,近人阿英所做史劇《李闖王》即據此說。四種說法均無確證,作者以為「假死逃禪說」較有可能,亦最富傳奇性。《明史》稱李自成在九宮山為人擊斃,但又稱:『我兵遣識者驗其屍,朽莫辨。』可見這屍首到底是否李自成,當時即無法肯定。<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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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缺回漏目



  寶樹說完這故事,大廳中靜寂無聲,群豪大都是心腸剛硬之人,但聽了胡一刀夫婦慷慨就死的事跡,心中均感惻然。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寶樹大師,怎麼我聽到的故事有點兒不同呢?」眾人轉頭一看,原來說話的是苗若蘭。大家凝神傾聽寶樹述說,都沒留意她何時又回到了廳上。

  寶樹道:「年代久遠,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記錯了。卻不知令尊怎麼說?」苗若蘭道:「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對我說過。其餘也跟大師說的一模一樣,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卻與大師所說大不相同。」

  寶樹臉色微變,「嗯」了一聲,卻不追問。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麼說?」

  苗若蘭從身邊一隻錦緞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線香,親手燃著了,插在香爐中,眾人隨即聞到一縷幽幽清香。苗若蘭臉上神色莊嚴肅穆,說道:

  「我從小見爹爹每到冬天,總是顯得鬱鬱不樂,不論我怎麼逗他歡喜,都難得引他發笑。每年快過年的時候,爹爹總要在一間小室裏供兩個神位,一個寫著:『義兄胡公一刀大俠之靈位』,另一個寫:『義嫂胡夫人之靈位』,靈位旁邊還放了一柄單刀,這把刀生滿了鐵鏽,並無甚麼特異之處。

  「爹爹必定叫廚子做了滿桌菜,倒幾十碗酒,從十二月廿二起,一連五天,他每晚在靈位邊把這幾十碗酒喝乾,喝到後來,常常痛哭一場。

  「起初我問爹爹,靈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誰,爹爹總是搖頭。有一年,爹爹說我年紀大了,能懂事啦,於是把他與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說給我聽。」

  「他說胡伯伯害死了田叔叔的父親,而苗范田三家向來休戚與共,他雖然心中瞧不起田叔叔的為人,但礙於江湖義氣,只好找胡伯伯比武。比武的經過,寶樹大師說得很詳細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連比了四天,兩人越打是越投契,誰也不願傷了對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後的破綻,一聲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將我爹爹制住。寶樹大師說我爹爹忽用怪招,勝過了胡伯伯。但爹爹說的卻不是這樣。當時胡伯伯搶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斃,無法還手。胡伯伯突然向後躍開,說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道:『我輸了。你要問甚麼事?』

  「胡伯伯道:『你這劍法反覆數千招,絕無半點破綻。為甚麼在使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之前,背上卻要微微一聳,以致被內人看破?』爹爹嘆道:『先父教我劍法之時,督率得甚是嚴緊。當我十一歲那年,先父正教我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癢難當。我不敢伸手搔癢,只好聳動背脊,想把蚤子趕開,但越聳越癢,難過之極。後來先父看到我的怪樣,說我學劍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頓。自此以後,每當使到這一招,我不由自主的背上發癢。尊夫人當真好眼力。』

  「胡伯伯笑道:『我有內人相助,不能算贏你!接住了。』說著將手中單刀拋給爹爹。爹爹接住單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從爹爹手裏拿過長劍,道:『經過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於胸。這樣罷,我使苗家劍法,你使胡家刀法,咱倆再決勝負。不論誰勝誰敗,都不損了威名。』

  「我爹爹一聽此言,已知他的心意。因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餘年前祖宗積下來的。我爹爹與胡伯伯以前從未會過面,本身並無仇怨。雖然江湖上傳言,我祖父死在外鄉,田歸農田叔叔的父親突然暴疾而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卻是將信將疑,未敢斷定。這次他受范田兩家之邀,到滄州攔住胡伯伯比武,雖說為的是殺父之仇,但首先卻要親自向胡伯伯查問真相。

  「後來一問之下,我祖父與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雖然愛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報。只是我爹爹實在不願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傳給子孫,極盼在自己手中了結這百餘年的世仇,聽胡伯伯說要交換刀劍比武,正投其意。因為若是我爹爹勝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敗苗家劍,倘若胡伯伯得勝,則是他用苗家劍打敗胡家刀。這勝負只關個人,不牽涉到兩家武功的威名。

  「當下兩人換了刀劍,交起手來。這一場拼鬥,與四日來的苦戰又自不同。因為兩人雖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數都不順便,兼之自己所用的一招一式,對方無不爛熟於胸,要憑這四天之中從對方學來的武功剋制對方,那真是談何容易?我爹爹說,這一天的激戰,是他生平最兇險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魯,其實聰明之極,那苗家劍法施展開來,竟似曾下過數年苦功一般,單以他用苗家劍破去山東大豪商劍鳴的八卦刀,可就想見其餘。我爹爹悟性沒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藝件件皆通,胡家刀法雖是初見,但少年時曾練過單刀,總算在這點上佔了便宜,所以還可與他打成平手。

  「鬥到午後,兩人各走沉穩凝重的路子,出手越來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這招閉門鐵扇刀,還是使得太快了些,勁力不長。』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經夠慢了。』兩人全神拼鬥,但對方招數若有不到之處,卻相互誠心指點,毫不藏奸。

  「翻翻滾滾,又戰數百合,兩人招數漸臻圓熟,我爹爹見他的苗家劍法越使越精,暗暗驚心,尋思:『他學劍的本事比我學刀的本事好,時間一長,我少年時所練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須得立時變招,否則必敗無疑。』當下使一招浮雲起落,本來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變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剛說得聲:『不對!』我爹爹叫道:『看刀!』單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變為上手刀。這是他自創的刀法,雖是脫胎於胡家刀法,但新奇變幻,令人難測。倘若與他對戰的是另一個高手,多半能避過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萬料不到我爹爹臨時變招,新創一式,一個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鋒已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

  「旁觀眾人,一齊驚呼,胡伯伯驀地飛出一腿,我爹爹一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被他踢中了腰間的『京門穴』。范幫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漢子一齊搶上,胡伯伯拋去手中長劍,雙手忽伸忽縮,抓住眾人一一擲了出去,隨即扶起我爹爹,解開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創新招,果然厲害。只是我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後著,你連砍兩招上手刀,腰間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語,腰間陣陣抽痛,話也說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這條左膀已教你卸了下來。今日咱們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時固然略有容讓,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這等為人,絕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親口說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樣死的?』胡伯伯臉上露出驚詫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說得明明白白了麼?你不相信,定要動武,我只好捨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詫異,道:『你跟我說了?幾時說的?』胡伯伯轉過頭來,指著旁邊一人道:『你--你--』只說得兩個『你』字,忽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我爹爹大驚,忙伸手扶起,只見他臉色大變,叫道:『好、好、你--』頭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驚異萬分,心想他身子壯健,手臂上輕輕劃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夠致命?抱著他身子,連叫:『胡兄,胡兄。』但見他臉頰漸漸轉成紫色,竟自中了劇毒之象,急忙撕開他的衣袖,但見一條手臂已腫得粗了一倍,傷口中汨汨流出黑血。胡伯母又驚又悲,拋下手中孩子,拿起我爹爹所用的那柄單刀細看。那時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餵了劇毒的藥物。

  「胡伯母見我爹爹沉吟不語,說道:『苗大俠,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諒你也不知情,否則這等下流兵刃,你兩人怎能用它?這是命該如此,怪不得誰。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將孩子養大,但這五日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苦楚了。』說著橫刀在頸中一割,立時死去。

  「我親聽爹爹述說,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如此。但寶樹大師說的竟是大不相同。雖然事隔二十餘年,或有記不周全之處,但想來不該參差太多,卻不知是甚麼緣故?」

  寶樹搖頭嘆息,說道:「令尊當時身在局中,全神酣鬥,只怕未及旁觀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蘭「嗯」了一聲,低頭不語。忽然旁邊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兩位說的事蹟不同,因為有一個人是在故意說謊。」

  眾人聽得這聲音突如其來,都是一驚,一齊轉過頭去,見說這話的原來是那臉有刀疤的僕人。寶樹和苗若蘭都是外客,雖聽他說話無禮,卻也不便發作。曹雲奇人最魯莽,搶先問道:「是誰說謊了?」那僕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說?」苗若蘭道:「若是我說得不對,你不妨明言。」她意態閒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僕人道:「適才大師與姑娘所說之事,小人當時也曾親見,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來說說。」寶樹突然站起身來,喝道:「你當時也曾親見?那你是誰?」那僕人道:「小人認得大師,大師卻不認得小人。」寶樹鐵青了臉,厲聲道:「你是誰?」那僕人不答,卻向苗若蘭道:「姑娘,只怕小人欲說之事,難以講得周全。」苗若蘭道:「為甚麼?」那僕人道:「只要講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蘭向寶樹道:「大師,今日在這峰上,一切由您作主。你是武林前輩,德高望重,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話,無人敢傷他性命。」

  寶樹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來著?」那僕人搶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沒放心上,就只怕我心中所知的故事無法說完。」苗若蘭微一沉吟,指著那副木板對聯的下聯,道:「你給我除下來。」那僕人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蘭道:「你瞧清楚了,這上面寫著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幾個字,這是我爹爹的名號。你將這木聯抱在手裏,儘管放膽而言。若是有人傷你,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過不去。」眾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以金面佛作護符,還有誰敢去傷他?

  那僕人臉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這一笑牽動臉上傷疤,更是顯得詫異,當下果真將木聯牢牢抱住。寶樹坐回椅上,凝目相望,心中回憶二十七年前之事,卻始終想不起此人是誰。苗若蘭道:「你坐下了好說話。」

  那僕人道:「小人站著說的好。請問姑娘,胡一刀大爺遺下的那個孩子,後來怎樣了?」

  苗若蘭輕輕嘆息,道:「我爹爹見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甚是難過,望著兩人屍身,獃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說道:『胡兄、大嫂,你夫婦儘管放心,我必好好撫養令郎。』拜罷起身,回頭去抱孩子,哪知竟抱了個空。我爹爹大驚,急忙詢問,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婦之死,誰也沒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趕快追尋。他忍住腰間疼痛,忽聽得屋後有孩子啼哭,聲音十分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過去,哪知他腰間中了胡伯伯這一腿,傷勢不輕,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來。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趕到屋後,只見地下有一灘鮮血,我爹爹給孩子裹身的黃布包袱,以及孩子的一頂小帽掉在地下,孩子卻已不知去向。

  「這客店後面是一條水流很急的河,眼見血跡一直流到河邊,想必孩子被人一刀殺死,屍身投入河裏,登時被水沖走了。我爹爹又驚又怒,召集一干人,細細盤問,卻始終不知兇手是誰。這件事他無日不耿耿於懷,立誓要找到那殺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見他磨劍,他說須得再殺一人,就是要殺那個兇手了。我卻跟爹爹說,或許孩子被人救去,活了下來,也未可知。我爹爹雖說但願如此,然而心中卻未能相信。唉,這可憐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對我說:『蘭兒,我愛你勝於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許我用你去掉換胡伯伯的孩子,我寧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卻活著。』」

  那僕人眼圈一紅,聲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爺地下有靈,定感你父女高義。」于管家本來以為他是苗若蘭帶來的男僕,但瞧他神情,聽他言語,卻越來越覺不似,正想出言相詢。他卻說起故事來,見眾人靜坐傾聽,自亦不便打斷他的話頭,只聽他說道:

  「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滄州那小鎮上一家客店中灶下燒火的小廝。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禍。我爹三年前欠了當地財主五兩銀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過得三年,已算成四十兩。那財主把我爹抓去,逼他立下文書,把我媽賣給財主做小老婆。我爹定然不肯,被財主的狗腿拷打得死去活來。我爹回得家來,跟媽商量,眼見這四十兩銀子再過一年,就變成了八十兩,這筆債咱們是一輩子還不起的了,我爹媽就想圖個自盡,死給他看,卻又捨不得我,三個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裏燒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媽,心中擔驚受怕,生怕他倆尋了短見,丟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

  「一晚店中來了好多受傷的客人,灶下事情忙,店主不讓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爺來了,他生了一位少爺,要燒水燒湯,店主更是不許我回家去。我牽記爹媽,毛手毛腳的撞爛了幾隻碗,又給店主打了幾巴掌。我燒好了水,一個人躲在灶邊偷偷的哭,胡大爺走過廚房,聽見我哭聲,就進來問我甚麼事。我見他生得兇惡,不敢說話。他越是問,我越是哭得厲害。後來他和和氣氣的好言好語,我才把家裏的事跟他說了。

  「胡大爺很是生氣,說道:『這財主如此橫行霸道,本該去一刀殺了,只是我有事在身,不及跟他算帳。我給你一百兩銀子,你去拿給你爹,叫他還債,餘下的錢好好過日子,可千萬別再借財主的債了。』我只道他說笑話哄我,哪知他當真拿了五隻大元寶給我。我哪裏敢拿,胡大爺道:『我今日生了兒子,我甚是疼他憐他,將心比心,你爹媽疼你也是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說,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難為你。』

  「我仍是獃獃望著他,心裏噗咚噗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爺拿了一塊包袱,把五隻大元寶包了,替我縛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笑道:『傻小子,這不跟我快滾!』我糊哩糊塗的奔回家去,跟爹媽一說。三個人樂得瘋了,真難以相信天下有這般好人,說是做夢罷,白花花的五隻大元寶明明放在桌上。我媽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想跟胡大爺磕頭道謝,他連連搖手,說生平最不愛別人謝他,將我們三個推了出來。

  「我和爹媽正要回去,忽聽馬蹄聲響,幾十個人趕來客店,原來是胡大爺的仇家。我不放心,讓爹媽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個究竟。我想胡大爺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之處,水裏就水裏去,火裏就火裏去,絕不能皺一皺眉頭。

  「金面佛苗大俠跟胡大爺坐著對飲,胡大爺捨不得兒子這些情形,寶樹大師說得一點不錯。只是他多半不知道,那跌打醫生在隔房聽胡大爺夫婦說話,卻教一個灶下燒火的小廝全瞧在眼裏。」

  他說到這裏,寶樹猛地站起身來,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誰?受誰指使在這裏胡說八道?」那僕人不動聲色,語調甚是平穩,說道:「我叫做平阿四。我識得跌打醫生閰基,那跌打醫生閰基,自然不識得我這燒火的小廝癩痢頭阿四。」寶樹聽到他說起「閰基」二字,臉上微微變色,想起當年,那小客店之中,依稀記得果然有個癩痢頭小廝,只是他的面貌神情,當日就未留意,此時更是半點也記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懷中抱著的木聯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聲。

  平阿四道:「我半夜裏聽到胡大爺的哭聲,實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卻見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個黑影,一動也不動的伏著。我起了疑心,到門縫裏一張,原來是那閰基將耳朵就在板壁上,偷聽胡大爺夫婦說話。我正想去跟胡大爺說,胡大爺卻走到閰基房裏來了,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這些話寶樹大師始終沒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何緣故。

  「胡大爺的話說得很長,自然有好些話我聽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爺是派他次日去跟金面佛苗大俠解釋幾件事。這些事情牽連重大,本來不該讓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去說,只是胡夫人剛生了孩子,不能走動;胡大爺又脾氣暴躁,若親自去跟對頭講述,勢必與范幫主、田相公他們引起爭執,一個說不明白,到頭來還是動刀動槍,就跟不說一般,沒奈何只得讓閰基去傳話。適才寶樹大師說道,胡大爺派他送信去給金面佛,事成之後必有重謝,這話就不對了。想送一封信輕而易舉,何必重謝?何必夫婦倆商量半日?寶樹大師或許忘了胡大爺當時的說話,我卻一句也沒忘記。」

  眾人聽了這些話,知道寶樹出家之前,俗家姓名叫做閰基,瞧這兩人神情,寶樹與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關連,而他先前的話中,也必有甚多不盡不實之處。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這個疑團,但又怕他當真說出甚麼重大秘密,寶樹腦羞成怒,突施毒手,這雪峰上沒一人是他對手,難以阻攔,縱然日後金面佛找到寶樹算帳,但平阿四一死,這秘密只怕永遠隨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擔心,但他一張臉上神色木然,毫無懼意,竟似有恃無恐,只聽他說道:「胡大爺跟閰基說話之時,我就站在閰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聽胡大爺說話,只是我知道這跌打醫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媽的財主,實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爺上了他的當。那時我年輕識淺,胡大爺的話自是不能盡曉,但一字一句,我卻都記在心裏,等我後來年紀大了,慢慢也都懂了。那一晚胡大爺叫閰基去說三件事。第一件說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結仇的緣由。第二件說的是金面佛之父與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則是關於鐵盒與闖王軍刀之事。」眾人一齊轉頭,向桌上鐵盒與軍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因何結仇,苗姑娘適才說了,只是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秘密,卻非外人所知。這秘密起因於闖王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滿清順治二年,當時胡苗范田四家祖宗明言,若是清朝不亡,須到一百年後的乙丑年,方能洩露這個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餘年,所以當二十七年前胡大爺與閰基說話之時,百年期限已過,這個大秘密已不須隱瞞了。

  「這個秘密,果然是牽連重大。原來當日闖王兵敗九宮山,他可沒有死!」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震,一齊站起身來,不約而同的問道:「甚麼?」只有寶樹端坐無異,顯是早已知曉,不為所動。平阿四道:「不錯,闖王沒有死。只是當時敵軍重重圍困,實是難以脫身。苗范田三位衛士衝下山去求救,援兵遲遲不至,敵軍卻愈迫愈近。眼見將士傷亡殆盡,闖王心灰意懶,舉起軍刀要橫刀自刎,卻被號稱飛天狐狸的姓胡衛士攔住。他智計多端,情急之下,生了一計,從陣亡將士之中撿了一個和闖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屍首,換上闖王的黃袍箭衣,將闖王的金印掛在屍首頸中。他再舉刀將屍首面貌砍得稀爛,教人難以辨認,親自馱了,到清營中投降,說已將闖王殺死,特來請功領賞。這是一件何等大功,清將呈報上去,自會升官封爵,莫說絲毫沒疑心是假,即令有甚麼懷疑,也要極力蒙蔽掩飾,以便領功升官。假闖王這麼一死,清軍即日解了九宮山之圍。真闖王早已易容改裝,扮成平民,輕輕易易的脫險下山。唉,闖王是脫卻了危難,這位飛天狐狸可就大難臨頭了。

  「那飛天狐狸行這個計策,用心之苦,實在是苦到了極處。江湖上英雄好漢,為了『俠義』二字,好朋友兩脅插刀原非難事,可是他為了相救闖王,不但要委屈萬分的投降敵人,還得干冒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想那飛天狐狸本來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頭,無不翹起大拇指讚一聲:『好漢子!』現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義要難上十倍了。

  「他投降吳三桂後,積功升到提督,由於他智勇雙全、精明能幹,極得吳三桂的歡心。他想李闖王大順國的天下,硬生生斷送在吳三桂手裏,此仇不報,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吳三桂,原只一舉手之勞,可是此人智謀深沉,豈肯如此輕易了事?數年之間,他不露痕跡的連使巧計,安排下許多事端,一面使滿清皇帝對吳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吳三桂心不自安,到頭來不得不舉兵謀反。他將吳三桂在雲南招兵買馬、跋扈自大的種種事跡,暗中稟報清廷,而清廷各種猜忌防範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吳三桂。

  「如此不出數年,吳三桂勢在必反。那時南中震動,滿清大傷元氣,自是闖王復國的良機。即令吳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闖王復國不成,但吳三桂也非滅族不可,這比刺死他一個人自是好得多了。當那姓胡、姓范、姓田三個結義兄弟找到昆明去行刺吳三桂之時,飛天狐狸的計謀正已漸著成效,是以他在危急之中出來攔阻,使那三人功敗垂成。

  「那年三月十五日,他與三個義弟會飲滇池,正要將闖王未死、吳三桂將反的種種事跡直說出來,哪知三個義弟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與他多談,乘他一個措手不及,將他殺死。飛天狐狸臨死之際,流淚說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帥爺是在石門峽--』原來闖王是在石門縣夾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闖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歲的高齡方始逝世。闖王起事時稱為奉天倡義大元帥,他的法名實是『奉天王』,為了隱諱,才在『王』字中加一點,成為『玉』字。」

  眾人聽苗若蘭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飛天狐狸奸惡無比,哪知中間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過於怪異,一時令人難以置信。


  金庸按:李闖王之死,共有四種說法。他出家為僧,至康熙甲辰坐化云云,是據《灃州志》所載,江賓谷《李自成墓誌》中曾詳加考證,近人阿英所做史劇《李闖王》即據此說。四種說法均無確證,作者以為「假死逃禪說」較有可能,亦最富傳奇性。《明史》稱李自成在九宮山為人擊斃,但又稱:『我兵遣識者驗其屍,朽莫辨。』可見這屍首到底是否李自成,當時即無法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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