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十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十章</h3><br /><br />  凌晨,佩吟睡得很不安寧,很不沉穩,她一直在做夢,母親、父親、弟弟、醫生──的臉交替在她面前出現,她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鍾醫生在和他們研究是不是要開刀,母親反對,父親拿不出主意,只有她贊成,因為,她知道,不開刀弟弟也會被癌細胞蠶食而死,開刀還有一線希望。她贊成、贊成──弟弟沒有從手術台上醒過來,母親把她恨得要死──她翻了一個身,天氣好熱,他們家用不起冷氣,她覺得渾身都是汗。她用手摸摸額頭,把枕頭翻了一個面,再睡。她又做夢了,趙自耕、纖纖、頌超、維珍、維之──她苦惱的搖頭,想擺脫這些人影。「我中午來接你。」趙自耕說。「不行,我中午有約會。」她說。中午的約會呢?頌超沒有來,一個半成熟的孩子,記不起他曾有過的諾言。趙自耕砰然的碰上了車門,好響──真的,什麼東西在響著?她一震,醒了,才聽到床頭的電話在狂鳴。電話是為母親而設的,醫生警告過她,家裡有這樣一個病人,隨時都可能出危險,她需要一個電話,和所有醫院、急救處、生命線的號碼。她抓起電話聽筒,下意識的看看錶,早上五點十分,這是那一個冒失鬼?<br /><br />  「喂?」她睡意朦朧的問:「那一位?」<br /><br />  「佩吟,是你嗎?」好年輕的聲音,好熟悉的聲音。她吃了一驚,真的清醒過來。「頌超?」她問。「是的,是我。」頌超的聲音裡有些特別,有種令人不安的沮喪和懊惱,他發生了什麼事?<br /><br />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她問。<br /><br />  「你能不能出來?」他的語氣裡有抹懇求的意味。<br /><br />  「現在嗎?」「是的,現在。」他說:「我就在你家門口,我在巷口的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你在我家門口?」她愕然的問,不相信的。「你知道現在幾點鐘?」「我知道,早上五點十分,我剛剛從福隆連夜開車回台北。」「福隆?你在說些什麼?」<br /><br />  「請你出來!」他哀求的。「你出來,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公用電話只有三分鐘,我沒有第二個銅板。」<br /><br />  「好,我就出來。」她掛上了電話。<br /><br />  掀開棉被,她起了床,去洗手間匆匆梳洗了一下,她換上一件淺黃色帶咖啡邊的短袖洋裝。裸露的胳膊上,傷口確實留了一條疤痕,雖然早已拆了線,那縫線的針孔仍然清晰,紅腫也沒有全消,她看看手臂,那傷痕像一條蜈蚣──這才忽然想起,自從頌超那天中午失約,沒有接她去換藥以來,她已經有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br /><br />  悄悄的穿過小院,走出大門,她就一眼看到頌超,正站在她家對面的電線桿下,在他身旁,有一輛嶄新的「跑天下」,他正斜倚在車上,雙手抱在胸前,對她的房門痴痴的注視著。她帶上了大門,向他走來。<br /><br />  「那兒來的汽車?」她問。很驚奇,很納悶。<br /><br />  「我的。」他說,打開了車門。「是大姐和二姐合資送我的。」他對車內努努嘴:「進來,我們在車裡談,好不好?」<br /><br />  她順從的鑽進了車子,立即,有股濃鬱的香水味對她繞鼻而來,她自己不用香水,也從來分不出香水的味道和牌子。但是,這股香水味卻好熟悉,絕不是虞家姐妹身上的,虞家二姐妹雖然出身於富有的家庭,卻都沒有用香水的習慣。她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為什麼這香水味如此熟悉了。林維珍!她該猜到的。自從那天她介紹維珍認識他,她就沒見過他了。她微側過頭去,看著他坐進駕駛座,他的面容煩惱而憂愁,怎麼?維珍在折磨他,捉弄他了!她在給他苦頭吃了,貓捉老鼠的遊戲!佩吟咬住嘴唇,故意不開口,掉頭望著車窗外面,天已經亮了,濛濛的白霧正在緩慢的散開,今天會是個大晴天,她模糊的想著。他也沒說話,忽然發動了車子。<br /><br />  「喂,」她驚愕的。「你要開到什麼地方去?」<br /><br />  「我只想找一個人少的地方,」他說,微鎖著眉頭。「放心,不會耽誤你上課,我一定在八點鐘前送你到學校門口。」<br /><br />  她瞅著他。「上星期六剛放的暑假。」她說。「我已經不需要去上課了。」「哦!」他應了一聲,不安的看了她一眼。「我想,我疏忽了很多事情,犯了很多錯,我失約了──你的傷口好了嗎?」<br /><br />  「好了。」她望著前面。「只要治療和時間,什麼傷口都會好!」他看看她的手臂。「可是會留下了一條疤痕,是不是?」<br /><br />  她忽然笑了,覺得他們的談話像哲學家在說什麼隱語,都帶著點一語雙關。他把車子開往內湖的方向,停在一條小溪的旁邊,這兒還沒有完全開發,青山綠水,還有點兒原始味道。山裡好像有座廟宇,鐘磬和梵唱之聲,隱隱傳來。她搖下窗玻璃,幾乎可以聞到一些檀香味,把車裡的香水味衝淡了不少。「你到底找我出來做什麼?」她問。<br /><br />  「我想我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正色說。<br /><br />  「哦?」「昨天中午,維珍來找我。」他咬咬嘴唇,眼底有一絲慚愧。「你知道,這些日子,維珍常常來找我的,有時打電話到公司,有時直接來我家。我們常在一塊兒吃飯,或者去夜總會跳舞,她的舞跳得是第一流的,從最難跳的探戈到狄斯可,她全會。」「嗯。」她應了一聲。「是的,她很活潑,很能幹,很會交際──我想,你這些日子過得很快活?」<br /><br />  「有一陣。」他坦白的說:「像喝醉了酒,像抽了大麻煙,忽然就這樣昏昏沉沉的忘了很多事,例如和你的約會,要帶你去換藥──」「我沒怪過你。」她靜靜的說:「而且,我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她深深的注視他,心裡有些隱隱的痛楚。她等待過那個約會的,為了那個約會她還拒絕了另外一個。不過,這痛楚並不嚴重,當維珍一出現,她就已經有了預感──她從不認為自己能抓住男人,也從沒有準備去抓住頌超。她那隱隱的痛楚相當微妙,自尊的受傷遠超過感情的受傷,或者,僅僅是虛榮心的作祟而已。「你不必對我抱歉,頌超,」她誠懇的說:「我早對你說過,你像我的弟弟──只要你過得快活,只要你很滿足,我會祝福你。」<br /><br />  「你是真心話嗎?」他緊盯著她的眼睛。<br /><br />  「當然是真心話!」他默然片刻,然後,他仰靠在椅墊上,閉上眼睛,長長的嘆了口氣。他的面容憔悴而蒼涼。<br /><br />  「怎麼了?」她不解的。「你今天好古怪!」<br /><br />  「我希望你罵我,狠狠的罵我。」他咬牙說:「我希望你吃醋,吃醋得一塌糊塗。我希望你抽我一個耳光,捶我幾百拳──而不要這樣安安靜靜的祝福我。」<br /><br />  她淡淡的微笑起來。「我不是孩子了,頌超。」她說:「而且,你在享受你的青春,這並沒有什麼錯。」「你知道我從什麼地方來的嗎?」他問。<br /><br />  「福隆。」她接口說:「你已經告訴我了。我只是不懂,從福隆開車回台北,大概要──」「四小時。」「四小時?那麼你是從半夜一點鐘開的車?」<br /><br />  「一點也不錯。我們去福隆游泳,天黑了,她說開夜路太危險,勸我在福隆住一夜。我們租了棟小別墅,我不知道別墅裡只有一間房間,我要幫她另租一間,她說她怕鬼──於是,於是──哦,我不知道我說得是不是公平,因為,事實上,她還拒絕過我,還勸我保持──而我沒有聽她。我希望做到『一夜無話』,可是,我失敗了。事後,我睡了一下子,當我醒來的時候,大概是午夜十二點鐘吧,我睜開眼睛,忽然看到她在笑,怎麼說呢?一種勝利的笑。她是睡著的,卻在睡夢裡笑。我坐起來,看著她。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像有一盆冷水從我頭上澆下來。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像個毫無經驗的魯男子,糊裡糊塗就被別人捕獲。我問我自己,做這件事是不是出於愛?我聽到幾千幾萬個聲音在我腦海裡喊:不是!不是!不是!尤其,當我坐在那兒看她的時候,我幾乎是厭惡的。我這樣說很無聊,對不對?一個男人,在得到一個女人以前,覺得她迷人而誘惑,到手後卻厭惡她!但是,我必須坦白,我確實厭惡,我覺得從頭到底,我中了計!這樣說也很不公平,誰教我要中計呢?我更深的厭惡是對我自己。這麼許多年來,我一直很傻氣的保持一份純潔,一部份原因是因為我很膽小,幾乎是──很害羞的。但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有種固執的信仰,相信靈與肉必須合一。而昨晚,我把什麼都破壞了。我生氣,煩惱,充滿了犯罪感──我恨自己碰了她。於是,我把她叫醒,命令她穿上衣服,連夜間,我開車回台北,先把她送回家。然後,我就來找你。」<br /><br />  她注視著他,傾聽著他這篇坦白的談話,他說得那麼坦白,使她的臉都紅了。她望向窗外,用手指輕輕的劃著窗玻璃,她問:「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br /><br />  「因為──你說過我是不成熟的。」<br /><br />  「唔。」她含糊的應著。<br /><br />  「你說對了。」他緊緊的注視她,很苦惱,很沮喪。「我禁不起一點點的考驗,禁不起一點點的誘惑,我只是個孩子。佩吟──」他輕念她的名字:「原諒我!」<br /><br />  她滿臉通紅。坐在那兒,她一動也不動,只是看著窗外的小溪,聽著那流水的潺潺聲。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然後,她回過頭來了,正眼看著他。她臉上的紅潮消退了,她的眼光誠摯而溫柔。「頌超,」她輕柔而鎮靜的說:「你仍然只是個孩子,一個天真的孩子。」「什麼意思?」他不解的。<br /><br />  「你告訴我這些,你要我原諒你,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呢?」<br /><br />  「你知道的──」他吞吞吐吐的說:「你早就知道了。我一直對你──」「別說愛字!」她很快的打斷他。「否則,你就會和犯了昨晚的錯誤一樣,要懊惱很久很久了。」<br /><br />  他瞠目結舌的瞪著她。<br /><br />  「聽我說,頌超。」她直視著他。「你並不『愛』我,我這個愛,是指男女間狹義的愛,你對於我,是敬多於愛的,對嗎?你會把昨夜的事告訴我,你知道,在你潛意識裡,我是個什麼人嗎?我像個神父,你像個天主教徒,天主教徒在神父面前告解,為了減輕自己的犯罪感。這,絕不是愛情!」<br /><br />  「佩吟!」他煩躁的喊了一聲:「你──」<br /><br />  「讓我說完。」她打斷了他。「頌超,我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不管那份愛情多麼短暫,多麼禁不起時間的考驗──但,在當時,我們都愛得很真很純。愛情,不止要對對方愛慕,還有依戀,還有憐惜,還有欣賞,還有關懷──甚至,還有佔有欲,還有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纏綿繾綣之情。你對我,有這麼複雜的感覺嗎?」<br /><br />  他怔了怔,好半晌,才勉強的說:<br /><br />  「你怎麼知道沒有?」「如果有,你就不會被維珍所吸引了!」她嘆息的說:「如果有,你眼睛裡就再也容納不下別人!如果有,你就不會兩個星期見不到我,甚至忘記了我們的約會!」<br /><br />  「你知道,我是一時的迷惑──」他急促的解釋。「我已經在請求你原諒──」「我完全原諒你!」她睜大眼睛說:「我說這些,並不是在責怪你,而是向你解釋,什麼是愛情。頌超,你太單純了,太天真了,也太善良了。你根本還沒有愛過,所以你完全不能體會什麼是愛情。你以為你愛的是我,事實上,你對我的感情,混合了你對頌萍、頌衡、頌蕊的愛,而我,比她們新鮮。我不是你的姐妹。換言之,我是個類似姐姐,而超乎姐姐的人物,一個友誼與親情的混合體,你仔細想想,就可以想通了。我們在成長的過程裡,都有一些秘密,不願告訴父母,不願告訴姐妹,而寧願告訴一個好朋友。我就是你的一個好朋友。超乎異性之情,我們是『中性』的朋友。」<br /><br />  他垂下頭,望著面前的方向盤,他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撥弄,陷進某種深深的沉思裡。他在想著她的話,咀嚼她的話,而越想就越覺得有些道理。半晌,他才吸了口氣,勉強的振作了一下,輕聲說:「換言之,你對我也從來沒有一丁丁,一點點,一絲絲的男女之情了?」她的臉又驀然漲紅了。<br /><br />  「不。」她坦率的低語。「有一度,我確實為你心動過。」<br /><br />  他的眼睛一亮。「什麼時候?」他追問著。<br /><br />  「在──算了,」她搖搖頭。「別提了。即使在那時候,我也只認為你是個純真而熱情的孩子,我怕傷害你的情緒遠勝過男女之情。」「總之,我把它弄砸了,是不是?」他嗒然若失。<br /><br />  「不。這樣對我們都好,同情不是愛情。」她凝視他,關懷的拍了拍他的膝蓋,完全像個慈祥的大姐姐。「頌超,聽我一句話!」「嗯。」「離維珍遠一點!」她誠懇的說:「我怕──」<br /><br />  「怕什麼?」「怕你會成為她釣的一條魚,她一直在釣魚。你是條又大又肥又容易上鉤的魚。」他沉默著。「不要那麼垂頭喪氣,」她笑笑,鼓勵的看他:「我打賭,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真正讓你傾心的女孩,那時候,你就會了解愛情是什麼。那時候,你會感激我今天對你說的話。真的,頌超,這一天遲早要來的!」<br /><br />  他咬住嘴唇,仍然沉默著。<br /><br />  她看了看手錶,時間過得真快,已經九點半了。她驀的一驚,爸爸準以為她失蹤了!她慌忙拍拍頌超,急急的說:<br /><br />  「拜託拜託,送我回去吧!否則,我爸會以為我跟你私奔了,那麼,我就洗都洗不清了。」<br /><br />  他嘆口氣,發動了馬達。<br /><br />  車子在歸途中,他們兩個都很沉默,他偷眼看她,她是一臉坦蕩蕩的正氣,一臉靜悠悠的安詳。她對了!他想。他雖然敬慕過她,欣賞過她,甚至崇拜過她──那卻不是愛情。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夜和一晨間蛻變了,他在費力的脫掉那層幼殼,而要發展成為一隻「成蟲」。他再看她,她是那麼深沉那麼高貴呵!他想著維珍,維珍是個尤物,佩吟卻像個聖女!假若把維珍歸之於「肉」,佩吟就純屬於「靈」了。<br /><br />  車子轉進了佩吟家的巷子。<br /><br />  忽然間,佩吟神經質的伸手抓住了他。<br /><br />  「停車!」她叫。他慌忙煞住車子,困惑的問:<br /><br />  「怎麼啦?」她直直的向前望著,他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一眼看到,在她家門口,正停著一輛擦得雪亮的「賓士」車。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家出事了,大概她媽又發了病,車子是來送她進醫院的。但是,卻從沒聽說過那家醫院的救護車是用「賓士」呀!他正狐疑著,她已推開車門,走下車去了。他不放心,把車子停在路邊上,也跟著她走下車。到了她家門口,他才看到車裡還有司機,穿著一身雪白的制服,怎麼?有什麼皇親國戚到她家來了嗎?大門開著,佩吟只匆匆的和老劉點了個頭,就直接走進了小院,她的心狂跳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緊張和激動。一跨進那小小院落,她立刻看到,父親正站在小院中,和人說著話──那人長髮垂肩,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白紗衣服,婷婷然,裊裊然,亮麗如陽光閃爍,潔白如白雲出岫──<br /><br />  那是纖纖!「韓伯伯,」纖纖正柔聲說著,聲音清麗而悅耳。「你一定要告訴韓老師,我來過了啊!我還會再送更多更多的花來!」<br /><br />  佩吟這才看到,小院裡堆滿了花,有孤挺花,有洋繡球,有千日紅,有彩葉莧,有仙丹花,有九重葛,有龍吐珠,有使君子,有木玫瑰──還有無數盆金盞花!彩色繽紛,萬紫嫣紅,堆滿了整個小院。而纖纖一身白衣,飄然出塵的站在那群花之中,簡直像一個百花仙子!<br /><br />  「纖纖!」她忍不住喊了一聲。<br /><br />  纖纖驀然回首,眼睛裡閃耀著光華,那白皙的臉龐,被喜悅所籠罩著,光滑得像緞子的皮膚,在陽光下像是半透明的──她美得像個水晶玻璃的雕塑品。<br /><br />  「噢,韓老師!」她用小碎步奔過來,立刻熱情的握住佩吟的手,她搖撼她,緊握她,又笑又叫:「我真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一百個謝謝,一千個謝謝!你怎麼不來我家玩了呢?雖然不用教我書,你還是我的好老師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不止我想,奶奶也想你,吳媽也想你,我們全家都想你!我爸爸──他要我給你送一些花來,特別是那些金盞花!」「哦!」她應著,心裡亂糟糟的,她看看花,再看看纖纖。纖纖移過一盆金盞花來,又移過一盆黃色的,成穗狀往上生長的花朵來,她把兩盆黃花並放著,抬頭對著佩吟笑,那笑容像春日嬌陽,溫馨而開朗。<br /><br />  「這盆黃花名叫金魚草,很奇怪是不是?花的名字偏偏叫草?我爸爸找出一本書,書上說每種花都有意義,他要我告訴你,金魚草代表的意義是傲慢,金盞花的意義很不好,代表的是別離,所以,他要我不要送金盞花給你。可是,後來,他又說,你送去吧,要把金盞花和金魚草放在一塊兒,加起來就是一句話:『別離了,傲慢!』我不懂他是什麼意思,我問他,他說:他是在向你道歉哪!他還說,如果你接受了這兩盆花,就算接受他的道歉了,那麼,就要請你別再怪他了!」她一口氣說著,琳琳然,琅琅然,聲音輕快得像樹梢的鳥鳴。「我也不知道我爸怎麼得罪了你,但是,你知道我爸爸哪!他就是那麼──」她又笑,又輕輕的伸舌頭。「那麼──那麼──那麼有一點點傲慢,有一點點不講理的,但是,他的心是很好很好的。他從不向人道歉的哪!韓老師,你不要生氣吧!」<br /><br />  她呆了,她是真的呆了。她低頭看看那兩盆金魚草和金盞花,又抬頭看看纖纖。她眩惑而迷亂,心裡忽然就像塞進了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別離了,傲慢!」他是什麼意思?噢噢,他已經看透她了,他已經讀出她內心深處對他那種「優越感」的反抗了。道歉?他也會向人道歉嗎?不,驕傲是一種頑固的病菌,他仍然無法全然放棄他的驕傲,所以,他派了纖纖來了。纖纖仍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那薄如蟬翼的白紗衣服在微風中飄飄盪盪,她那已留長了的烏黑烏黑的頭髮如水披瀉,她那眉間眼底,洋溢著她從未見過的喜悅,可是,卻也有縷淡淡的怯意,和淡淡的嬌羞。看佩吟遲疑不語,她有些急了,輕搖著她,輕揉著她,輕喚著她,輕輕依偎著她,纖纖又一迭連聲的說了:「你不要生氣了,韓老師。你已經收了那兩盆花兒了,是不是?你收了!我爸爸說,只要由我送來,你就一定會收下的!」「為什麼?」「因為──」她拉長了聲音,悄悄的笑著,滿足的驚嘆著:「你是那麼那麼那麼好心呀!你是那麼那麼那麼喜歡我呀!你是那麼那麼那麼不忍心給我釘子碰呀!」<br /><br />  佩吟目瞪口呆,面對這張純潔如天使的臉龐,她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在她後面,一直默默旁觀,帶著種震撼般的新奇,和嶄新的驚訝,頌超不知何時已繞到她們身邊,凝視著纖纖,他也看呆了,聽呆了,而在她們的談話間,若有所悟了。<br /></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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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凌晨,佩吟睡得很不安寧,很不沉穩,她一直在做夢,母親、父親、弟弟、醫生──的臉交替在她面前出現,她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鍾醫生在和他們研究是不是要開刀,母親反對,父親拿不出主意,只有她贊成,因為,她知道,不開刀弟弟也會被癌細胞蠶食而死,開刀還有一線希望。她贊成、贊成──弟弟沒有從手術台上醒過來,母親把她恨得要死──她翻了一個身,天氣好熱,他們家用不起冷氣,她覺得渾身都是汗。她用手摸摸額頭,把枕頭翻了一個面,再睡。她又做夢了,趙自耕、纖纖、頌超、維珍、維之──她苦惱的搖頭,想擺脫這些人影。「我中午來接你。」趙自耕說。「不行,我中午有約會。」她說。中午的約會呢?頌超沒有來,一個半成熟的孩子,記不起他曾有過的諾言。趙自耕砰然的碰上了車門,好響──真的,什麼東西在響著?她一震,醒了,才聽到床頭的電話在狂鳴。電話是為母親而設的,醫生警告過她,家裡有這樣一個病人,隨時都可能出危險,她需要一個電話,和所有醫院、急救處、生命線的號碼。她抓起電話聽筒,下意識的看看錶,早上五點十分,這是那一個冒失鬼?

  「喂?」她睡意朦朧的問:「那一位?」

  「佩吟,是你嗎?」好年輕的聲音,好熟悉的聲音。她吃了一驚,真的清醒過來。「頌超?」她問。「是的,是我。」頌超的聲音裡有些特別,有種令人不安的沮喪和懊惱,他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她問。

  「你能不能出來?」他的語氣裡有抹懇求的意味。

  「現在嗎?」「是的,現在。」他說:「我就在你家門口,我在巷口的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你在我家門口?」她愕然的問,不相信的。「你知道現在幾點鐘?」「我知道,早上五點十分,我剛剛從福隆連夜開車回台北。」「福隆?你在說些什麼?」

  「請你出來!」他哀求的。「你出來,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公用電話只有三分鐘,我沒有第二個銅板。」

  「好,我就出來。」她掛上了電話。

  掀開棉被,她起了床,去洗手間匆匆梳洗了一下,她換上一件淺黃色帶咖啡邊的短袖洋裝。裸露的胳膊上,傷口確實留了一條疤痕,雖然早已拆了線,那縫線的針孔仍然清晰,紅腫也沒有全消,她看看手臂,那傷痕像一條蜈蚣──這才忽然想起,自從頌超那天中午失約,沒有接她去換藥以來,她已經有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

  悄悄的穿過小院,走出大門,她就一眼看到頌超,正站在她家對面的電線桿下,在他身旁,有一輛嶄新的「跑天下」,他正斜倚在車上,雙手抱在胸前,對她的房門痴痴的注視著。她帶上了大門,向他走來。

  「那兒來的汽車?」她問。很驚奇,很納悶。

  「我的。」他說,打開了車門。「是大姐和二姐合資送我的。」他對車內努努嘴:「進來,我們在車裡談,好不好?」

  她順從的鑽進了車子,立即,有股濃鬱的香水味對她繞鼻而來,她自己不用香水,也從來分不出香水的味道和牌子。但是,這股香水味卻好熟悉,絕不是虞家姐妹身上的,虞家二姐妹雖然出身於富有的家庭,卻都沒有用香水的習慣。她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為什麼這香水味如此熟悉了。林維珍!她該猜到的。自從那天她介紹維珍認識他,她就沒見過他了。她微側過頭去,看著他坐進駕駛座,他的面容煩惱而憂愁,怎麼?維珍在折磨他,捉弄他了!她在給他苦頭吃了,貓捉老鼠的遊戲!佩吟咬住嘴唇,故意不開口,掉頭望著車窗外面,天已經亮了,濛濛的白霧正在緩慢的散開,今天會是個大晴天,她模糊的想著。他也沒說話,忽然發動了車子。

  「喂,」她驚愕的。「你要開到什麼地方去?」

  「我只想找一個人少的地方,」他說,微鎖著眉頭。「放心,不會耽誤你上課,我一定在八點鐘前送你到學校門口。」

  她瞅著他。「上星期六剛放的暑假。」她說。「我已經不需要去上課了。」「哦!」他應了一聲,不安的看了她一眼。「我想,我疏忽了很多事情,犯了很多錯,我失約了──你的傷口好了嗎?」

  「好了。」她望著前面。「只要治療和時間,什麼傷口都會好!」他看看她的手臂。「可是會留下了一條疤痕,是不是?」

  她忽然笑了,覺得他們的談話像哲學家在說什麼隱語,都帶著點一語雙關。他把車子開往內湖的方向,停在一條小溪的旁邊,這兒還沒有完全開發,青山綠水,還有點兒原始味道。山裡好像有座廟宇,鐘磬和梵唱之聲,隱隱傳來。她搖下窗玻璃,幾乎可以聞到一些檀香味,把車裡的香水味衝淡了不少。「你到底找我出來做什麼?」她問。

  「我想我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正色說。

  「哦?」「昨天中午,維珍來找我。」他咬咬嘴唇,眼底有一絲慚愧。「你知道,這些日子,維珍常常來找我的,有時打電話到公司,有時直接來我家。我們常在一塊兒吃飯,或者去夜總會跳舞,她的舞跳得是第一流的,從最難跳的探戈到狄斯可,她全會。」「嗯。」她應了一聲。「是的,她很活潑,很能幹,很會交際──我想,你這些日子過得很快活?」

  「有一陣。」他坦白的說:「像喝醉了酒,像抽了大麻煙,忽然就這樣昏昏沉沉的忘了很多事,例如和你的約會,要帶你去換藥──」「我沒怪過你。」她靜靜的說:「而且,我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她深深的注視他,心裡有些隱隱的痛楚。她等待過那個約會的,為了那個約會她還拒絕了另外一個。不過,這痛楚並不嚴重,當維珍一出現,她就已經有了預感──她從不認為自己能抓住男人,也從沒有準備去抓住頌超。她那隱隱的痛楚相當微妙,自尊的受傷遠超過感情的受傷,或者,僅僅是虛榮心的作祟而已。「你不必對我抱歉,頌超,」她誠懇的說:「我早對你說過,你像我的弟弟──只要你過得快活,只要你很滿足,我會祝福你。」

  「你是真心話嗎?」他緊盯著她的眼睛。

  「當然是真心話!」他默然片刻,然後,他仰靠在椅墊上,閉上眼睛,長長的嘆了口氣。他的面容憔悴而蒼涼。

  「怎麼了?」她不解的。「你今天好古怪!」

  「我希望你罵我,狠狠的罵我。」他咬牙說:「我希望你吃醋,吃醋得一塌糊塗。我希望你抽我一個耳光,捶我幾百拳──而不要這樣安安靜靜的祝福我。」

  她淡淡的微笑起來。「我不是孩子了,頌超。」她說:「而且,你在享受你的青春,這並沒有什麼錯。」「你知道我從什麼地方來的嗎?」他問。

  「福隆。」她接口說:「你已經告訴我了。我只是不懂,從福隆開車回台北,大概要──」「四小時。」「四小時?那麼你是從半夜一點鐘開的車?」

  「一點也不錯。我們去福隆游泳,天黑了,她說開夜路太危險,勸我在福隆住一夜。我們租了棟小別墅,我不知道別墅裡只有一間房間,我要幫她另租一間,她說她怕鬼──於是,於是──哦,我不知道我說得是不是公平,因為,事實上,她還拒絕過我,還勸我保持──而我沒有聽她。我希望做到『一夜無話』,可是,我失敗了。事後,我睡了一下子,當我醒來的時候,大概是午夜十二點鐘吧,我睜開眼睛,忽然看到她在笑,怎麼說呢?一種勝利的笑。她是睡著的,卻在睡夢裡笑。我坐起來,看著她。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像有一盆冷水從我頭上澆下來。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像個毫無經驗的魯男子,糊裡糊塗就被別人捕獲。我問我自己,做這件事是不是出於愛?我聽到幾千幾萬個聲音在我腦海裡喊:不是!不是!不是!尤其,當我坐在那兒看她的時候,我幾乎是厭惡的。我這樣說很無聊,對不對?一個男人,在得到一個女人以前,覺得她迷人而誘惑,到手後卻厭惡她!但是,我必須坦白,我確實厭惡,我覺得從頭到底,我中了計!這樣說也很不公平,誰教我要中計呢?我更深的厭惡是對我自己。這麼許多年來,我一直很傻氣的保持一份純潔,一部份原因是因為我很膽小,幾乎是──很害羞的。但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有種固執的信仰,相信靈與肉必須合一。而昨晚,我把什麼都破壞了。我生氣,煩惱,充滿了犯罪感──我恨自己碰了她。於是,我把她叫醒,命令她穿上衣服,連夜間,我開車回台北,先把她送回家。然後,我就來找你。」

  她注視著他,傾聽著他這篇坦白的談話,他說得那麼坦白,使她的臉都紅了。她望向窗外,用手指輕輕的劃著窗玻璃,她問:「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因為──你說過我是不成熟的。」

  「唔。」她含糊的應著。

  「你說對了。」他緊緊的注視她,很苦惱,很沮喪。「我禁不起一點點的考驗,禁不起一點點的誘惑,我只是個孩子。佩吟──」他輕念她的名字:「原諒我!」

  她滿臉通紅。坐在那兒,她一動也不動,只是看著窗外的小溪,聽著那流水的潺潺聲。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然後,她回過頭來了,正眼看著他。她臉上的紅潮消退了,她的眼光誠摯而溫柔。「頌超,」她輕柔而鎮靜的說:「你仍然只是個孩子,一個天真的孩子。」「什麼意思?」他不解的。

  「你告訴我這些,你要我原諒你,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呢?」

  「你知道的──」他吞吞吐吐的說:「你早就知道了。我一直對你──」「別說愛字!」她很快的打斷他。「否則,你就會和犯了昨晚的錯誤一樣,要懊惱很久很久了。」

  他瞠目結舌的瞪著她。

  「聽我說,頌超。」她直視著他。「你並不『愛』我,我這個愛,是指男女間狹義的愛,你對於我,是敬多於愛的,對嗎?你會把昨夜的事告訴我,你知道,在你潛意識裡,我是個什麼人嗎?我像個神父,你像個天主教徒,天主教徒在神父面前告解,為了減輕自己的犯罪感。這,絕不是愛情!」

  「佩吟!」他煩躁的喊了一聲:「你──」

  「讓我說完。」她打斷了他。「頌超,我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不管那份愛情多麼短暫,多麼禁不起時間的考驗──但,在當時,我們都愛得很真很純。愛情,不止要對對方愛慕,還有依戀,還有憐惜,還有欣賞,還有關懷──甚至,還有佔有欲,還有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纏綿繾綣之情。你對我,有這麼複雜的感覺嗎?」

  他怔了怔,好半晌,才勉強的說:

  「你怎麼知道沒有?」「如果有,你就不會被維珍所吸引了!」她嘆息的說:「如果有,你眼睛裡就再也容納不下別人!如果有,你就不會兩個星期見不到我,甚至忘記了我們的約會!」

  「你知道,我是一時的迷惑──」他急促的解釋。「我已經在請求你原諒──」「我完全原諒你!」她睜大眼睛說:「我說這些,並不是在責怪你,而是向你解釋,什麼是愛情。頌超,你太單純了,太天真了,也太善良了。你根本還沒有愛過,所以你完全不能體會什麼是愛情。你以為你愛的是我,事實上,你對我的感情,混合了你對頌萍、頌衡、頌蕊的愛,而我,比她們新鮮。我不是你的姐妹。換言之,我是個類似姐姐,而超乎姐姐的人物,一個友誼與親情的混合體,你仔細想想,就可以想通了。我們在成長的過程裡,都有一些秘密,不願告訴父母,不願告訴姐妹,而寧願告訴一個好朋友。我就是你的一個好朋友。超乎異性之情,我們是『中性』的朋友。」

  他垂下頭,望著面前的方向盤,他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撥弄,陷進某種深深的沉思裡。他在想著她的話,咀嚼她的話,而越想就越覺得有些道理。半晌,他才吸了口氣,勉強的振作了一下,輕聲說:「換言之,你對我也從來沒有一丁丁,一點點,一絲絲的男女之情了?」她的臉又驀然漲紅了。

  「不。」她坦率的低語。「有一度,我確實為你心動過。」

  他的眼睛一亮。「什麼時候?」他追問著。

  「在──算了,」她搖搖頭。「別提了。即使在那時候,我也只認為你是個純真而熱情的孩子,我怕傷害你的情緒遠勝過男女之情。」「總之,我把它弄砸了,是不是?」他嗒然若失。

  「不。這樣對我們都好,同情不是愛情。」她凝視他,關懷的拍了拍他的膝蓋,完全像個慈祥的大姐姐。「頌超,聽我一句話!」「嗯。」「離維珍遠一點!」她誠懇的說:「我怕──」

  「怕什麼?」「怕你會成為她釣的一條魚,她一直在釣魚。你是條又大又肥又容易上鉤的魚。」他沉默著。「不要那麼垂頭喪氣,」她笑笑,鼓勵的看他:「我打賭,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真正讓你傾心的女孩,那時候,你就會了解愛情是什麼。那時候,你會感激我今天對你說的話。真的,頌超,這一天遲早要來的!」

  他咬住嘴唇,仍然沉默著。

  她看了看手錶,時間過得真快,已經九點半了。她驀的一驚,爸爸準以為她失蹤了!她慌忙拍拍頌超,急急的說:

  「拜託拜託,送我回去吧!否則,我爸會以為我跟你私奔了,那麼,我就洗都洗不清了。」

  他嘆口氣,發動了馬達。

  車子在歸途中,他們兩個都很沉默,他偷眼看她,她是一臉坦蕩蕩的正氣,一臉靜悠悠的安詳。她對了!他想。他雖然敬慕過她,欣賞過她,甚至崇拜過她──那卻不是愛情。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夜和一晨間蛻變了,他在費力的脫掉那層幼殼,而要發展成為一隻「成蟲」。他再看她,她是那麼深沉那麼高貴呵!他想著維珍,維珍是個尤物,佩吟卻像個聖女!假若把維珍歸之於「肉」,佩吟就純屬於「靈」了。

  車子轉進了佩吟家的巷子。

  忽然間,佩吟神經質的伸手抓住了他。

  「停車!」她叫。他慌忙煞住車子,困惑的問:

  「怎麼啦?」她直直的向前望著,他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一眼看到,在她家門口,正停著一輛擦得雪亮的「賓士」車。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家出事了,大概她媽又發了病,車子是來送她進醫院的。但是,卻從沒聽說過那家醫院的救護車是用「賓士」呀!他正狐疑著,她已推開車門,走下車去了。他不放心,把車子停在路邊上,也跟著她走下車。到了她家門口,他才看到車裡還有司機,穿著一身雪白的制服,怎麼?有什麼皇親國戚到她家來了嗎?大門開著,佩吟只匆匆的和老劉點了個頭,就直接走進了小院,她的心狂跳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緊張和激動。一跨進那小小院落,她立刻看到,父親正站在小院中,和人說著話──那人長髮垂肩,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白紗衣服,婷婷然,裊裊然,亮麗如陽光閃爍,潔白如白雲出岫──

  那是纖纖!「韓伯伯,」纖纖正柔聲說著,聲音清麗而悅耳。「你一定要告訴韓老師,我來過了啊!我還會再送更多更多的花來!」

  佩吟這才看到,小院裡堆滿了花,有孤挺花,有洋繡球,有千日紅,有彩葉莧,有仙丹花,有九重葛,有龍吐珠,有使君子,有木玫瑰──還有無數盆金盞花!彩色繽紛,萬紫嫣紅,堆滿了整個小院。而纖纖一身白衣,飄然出塵的站在那群花之中,簡直像一個百花仙子!

  「纖纖!」她忍不住喊了一聲。

  纖纖驀然回首,眼睛裡閃耀著光華,那白皙的臉龐,被喜悅所籠罩著,光滑得像緞子的皮膚,在陽光下像是半透明的──她美得像個水晶玻璃的雕塑品。

  「噢,韓老師!」她用小碎步奔過來,立刻熱情的握住佩吟的手,她搖撼她,緊握她,又笑又叫:「我真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一百個謝謝,一千個謝謝!你怎麼不來我家玩了呢?雖然不用教我書,你還是我的好老師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不止我想,奶奶也想你,吳媽也想你,我們全家都想你!我爸爸──他要我給你送一些花來,特別是那些金盞花!」「哦!」她應著,心裡亂糟糟的,她看看花,再看看纖纖。纖纖移過一盆金盞花來,又移過一盆黃色的,成穗狀往上生長的花朵來,她把兩盆黃花並放著,抬頭對著佩吟笑,那笑容像春日嬌陽,溫馨而開朗。

  「這盆黃花名叫金魚草,很奇怪是不是?花的名字偏偏叫草?我爸爸找出一本書,書上說每種花都有意義,他要我告訴你,金魚草代表的意義是傲慢,金盞花的意義很不好,代表的是別離,所以,他要我不要送金盞花給你。可是,後來,他又說,你送去吧,要把金盞花和金魚草放在一塊兒,加起來就是一句話:『別離了,傲慢!』我不懂他是什麼意思,我問他,他說:他是在向你道歉哪!他還說,如果你接受了這兩盆花,就算接受他的道歉了,那麼,就要請你別再怪他了!」她一口氣說著,琳琳然,琅琅然,聲音輕快得像樹梢的鳥鳴。「我也不知道我爸怎麼得罪了你,但是,你知道我爸爸哪!他就是那麼──」她又笑,又輕輕的伸舌頭。「那麼──那麼──那麼有一點點傲慢,有一點點不講理的,但是,他的心是很好很好的。他從不向人道歉的哪!韓老師,你不要生氣吧!」

  她呆了,她是真的呆了。她低頭看看那兩盆金魚草和金盞花,又抬頭看看纖纖。她眩惑而迷亂,心裡忽然就像塞進了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別離了,傲慢!」他是什麼意思?噢噢,他已經看透她了,他已經讀出她內心深處對他那種「優越感」的反抗了。道歉?他也會向人道歉嗎?不,驕傲是一種頑固的病菌,他仍然無法全然放棄他的驕傲,所以,他派了纖纖來了。纖纖仍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那薄如蟬翼的白紗衣服在微風中飄飄盪盪,她那已留長了的烏黑烏黑的頭髮如水披瀉,她那眉間眼底,洋溢著她從未見過的喜悅,可是,卻也有縷淡淡的怯意,和淡淡的嬌羞。看佩吟遲疑不語,她有些急了,輕搖著她,輕揉著她,輕喚著她,輕輕依偎著她,纖纖又一迭連聲的說了:「你不要生氣了,韓老師。你已經收了那兩盆花兒了,是不是?你收了!我爸爸說,只要由我送來,你就一定會收下的!」「為什麼?」「因為──」她拉長了聲音,悄悄的笑著,滿足的驚嘆著:「你是那麼那麼那麼好心呀!你是那麼那麼那麼喜歡我呀!你是那麼那麼那麼不忍心給我釘子碰呀!」

  佩吟目瞪口呆,面對這張純潔如天使的臉龐,她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在她後面,一直默默旁觀,帶著種震撼般的新奇,和嶄新的驚訝,頌超不知何時已繞到她們身邊,凝視著纖纖,他也看呆了,聽呆了,而在她們的談話間,若有所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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