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聲名鵲起
歷史有無數種可能,因此人類的生活才變得充滿意義。
──佚名
時間回溯五個月。熙寧二年十月,如果用西元紀年的話,是一零六九年,距離第一次十字軍東征還有二十六年。
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飄飄茫茫的大雪給古老的開封城裹上了銀裝,來往於汴京城的人都一無例外地戴著斗笠,穿著蓑衣,在深達一尺的雪中艱難跋涉,曾經人來人往的官道上,馬車也已經不可通行了。號稱「人口上百萬,富麗甲天下」的汴京,因著這嚴酷的天氣,便是連那汴河之上,也缺少了以往的熱鬧與喧囂。
因為行人稀少,守護開封外城的士兵們也變得非常的懈怠,他們把兵器斜靠在城門的洞壁之上,不停地搓著雙手,來回走動,咒罵這個倒楣的天氣,偶爾有幾個賣柴賣炭的農夫挑著柴炭經過,兵丁們也懶得去檢查,隨他們通過了。大宋建國一百多年,東京城從未發生過什麼亂子,在這承平的年代,更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守城的士卒們只盼著能回去喝一口熱酒,躲在火炕邊美美的休息。
但是此時在汴京南城牆最西邊的戴樓門下,士兵們卻不得不勉強拿起冰冷的兵器,警惕地望著眼前這個裝束奇特的男子。白色光滑的奇異衣服,淺淺的平頭,頭上卻沒有戒疤,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真是個非僧非俗的怪人!
穿著白色羽絨大衣的石越,望著這些目光中充滿警惕的士兵,也開始不安起來,戴樓門前的行人不過稀稀數人,怎麼看他們也像是針對自己來的。兩天之前,石越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距離開封三十里的一個小村莊邊上時,那些村民們看著他的表情,與這些兵丁們一模一樣。
使勁晃了一下頭,「這裡不是西元二零零四年,這裡是西元十一世紀!」石越在心裡默默地重複著,強迫自己接受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自己現在所處的時代,如果不是做夢的話,的的確確是西元十一世紀,做為一個歷史系畢業的學生,對於熙寧二年,他有深刻的印象……這一年,王安石開始變法!這兩天以來,石越一直在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如果是個夢的話就好了,但是夢裡為什麼會有冷餓疼痛呢?
石越控制著自己零亂的思緒,抬頭打量眼前的開封古城。一眼望不到邊的高牆被刻意砌得彎彎曲曲的,像一條白脊背的巨龍,伸向遠遠的煙靄裡。寬達十餘丈的護城河邊種滿了楊柳,樹上掛滿了臃腫的「銀條」。真是雄偉的城市!即便在這樣的時刻,石越也忍不住在心裡發出一聲讚嘆。
若不是身處如此詭異的境地,能夠親眼目睹開封古城,這會是多麼讓人陶醉的事情呀!但在這個時候,石越卻只盼著這個遊戲快點結束。「我真的快要瘋了,愛因斯坦!耶穌基督!真主安拉!如來佛祖!玉皇大帝!」石越低聲嘶吼著,抑制不住地蹲下身子,抓起一大把雪,使勁抹在自己的臉上。刺骨的冰涼,讓石越慢慢地又冷靜下來。
「問題沒有解決之前,總得先活下去。」正是抱著這個信念,石越才決定冒著嚴寒大雪,來到開封。「我不會垮在開封城外的。」他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落雪,抬頭望了一眼這座千年後只存現於典籍中的偉大都市的城樓,從容地迎著那些守城卒走了過去。
士兵們正在交頭接耳,猜測著石越剛才舉動的意義,見「怪人」朝城門走來,一個小頭目徑直走到石越跟前,中氣不足地喝道:「你是什麼人?有路引沒有?」
宋代的官話,發音與普通話很不相同,懂得許多方言的石越也只能夠勉強聽懂。他停下腳步,傲慢地回道:「我從華山來,我家世代隱居華山,不知道什麼路引。」這是早就想好的託辭,但是他的發音卻頗顯怪異,倒似帶有濃重地方口音的開封官話。
小頭目細細打量著石越:「怪人」雖然裝飾奇特,但是那件衣服,看起來卻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他態度傲慢,想來必有所恃;此人又自稱是來自華山的隱士,但凡隱士,與朝中的大官們,十之八九都有牽扯不清的聯繫……最起碼,也是讀書人。這年頭最難料的就是讀書人了,自己可不好得罪,混口飯吃也不容易。而且這個「怪人」眉清目秀,膚色白得像個女人,更不可能是党項人、契丹人。
想通這些要緊處,小頭目立即做了決定──請示上官。有什麼不對的,由上官負責去,誰叫他們每個月的錢拿得比自己多呢?這責任也由他們負吧。當下便客氣地對石越說道:「這位公子,你先這邊請,我得請上官做主,不敢私自放行,你體諒則個。」
說完也不管石越答不答應,便把他請到了城邊,早有一個士卒去最近的一個戰棚(注:戰棚,《東京夢華錄》記載,汴京新城【即外城】,每百步設馬面戰棚,其作用是用於城防,可以防止敵人攻到城下。)裡請示正在烤火的長官。
石越默默地站在一邊,竟然背著手欣賞起這千年以後難得一見的大雪來──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什麼更壞的狀況嗎?石越不覺自嘲地冷笑著。這個表情落在小頭目眼中,更讓他覺得這個「怪人」高深莫測。
一片片有如鵝毛的大雪從天空慢慢的飄落,伴著西風在半空中翻滾、跳動,然後靜靜無聲地落在大地上,把剛剛被行人踩出的腳印覆蓋掉……
石越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抱著他坐在膝上看雪,一面教他讀詩,彼情彼景,竟如同昨日發生的一般。只是自己如今的處境,與父母雙親竟是隔絕兩世,重逢的機會極其渺茫,不由讓他黯然神傷。在心中默默念了幾遍那首在父親膝上學來的詩,一時間積鬱難當,竟忍不住低聲吟了出來:「一片一片又一片,飛入泥潭皆不見。前消後繼不斷飛……」
剛剛想把最後一句詠出來的石越猛然覺悟,幾乎嚇出一身冷汗。他吟的,是一首革命詩,在古代,便是「反詩」。這首詩的最後一句是「終叫河山顏色變」,這樣的詩句,自己當著這些士卒的面詠出來,不是等於自殺嗎?
小頭目饒有興趣地聽著石越詠詩,心裡暗暗稱讚自己剛才的決定英明果斷……這畢竟是一個讀書人受到過分尊重的時代,在下層百姓的心中,有才華的讀書人,就意味著前途無量。不過小頭目的自得只保留了短暫的時間,當他見石越久久不能吟出最後一句時,自得之情立刻轉化成了對蹩腳書生的嘲笑……雖然他自己是絕不會作詩的,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嘲笑人家作不出詩來。
石越怔怔地站在那兒,完全沒有去想如何把最後一句吟完,這句「終叫河山顏色變」讓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這個時代!這段歷史!也許,也許……在那一瞬間,一種被稱為「野心」的東西,悄悄地浮了出來,自己曾經讀過多少改變歷史的故事,也許……
但也就是一瞬間,他冷靜了下來,這幾天連吃飯也是那些善良的老百姓們周濟,沒有餓死就算不錯了,居然還去胡思亂想。石越搖搖頭,自嘲地一笑。小頭目卻不免會錯了意,歪著嘴朝一個同伴擠擠眉毛,心道:「原來果真是個三句詩書生!」
就在這當兒,去請示的士卒已經回來,不過長官卻沒有跟他一起來,這麼冷的天氣,長官連動都懶得動一下,反而把這個來請示的士兵給臭罵了一頓。小頭目在心裡咒罵了一句,畢竟不願意得罪一個讀書人,想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只得揮手放行。放一個奸細入汴京城,不見得就一定能追究到自己的責任;而得罪一個可能有「前途」的讀書人,自己就肯定慘了。這一點利害關係,他還是想得明白的。
即便是過了五個月後,石越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從戴樓門順著筆直的道路,一直往北,經過「新門」進入內城的。之後又走了一段時間,在赫赫有名的開封府外面稍作停留,便順著一條東西走向、寬二百餘步、用磚石砌得整整齊齊的御街往東走,途中經過一座叫「州橋」的石橋,又穿過一個叫「土市子」的所在,走了沒多久,一座大寺廟便赫然入目。
石越見寺牆之外遍種柳樹,雖然天降大雪,可是香客依然進進出出,車馬不絕於道,而廟外更有無數店舖依然開張營業,一路所見,竟以此地最為繁華,想像平時天氣晴朗時,這裡真不知是如何個熱鬧法──他哪裡知道這個地方,本是當時全球最繁華的所在,心中不免要暗暗稱奇,連忙抬起頭來,望寺門望去。這一望之下,石越心裡便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這就是魯智深拔柳樹的大相國寺呀!」好奇心起,石越抬腿便往寺中走去。
這大相國寺本是戰國時信陵君住宅,到宋朝時,便成了皇室禮佛之所,廟中盡是些富貴和尚,他們的方丈喚作「智緣禪師」,是當朝宰相王安石的方外之交。有了皇室這樣的大靠山,這一座寺廟,竟是修得無比的輝煌瑰麗。其中樓臺殿閣,朱欄玉戶,畫棟雕樑,與宮殿無二。正中間白石的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此時盡皆為白雪所覆,玉樹瓊枝後的殿內,隱隱地傳出鐘磬的悠揚之音。
石越信步走進大雄寶殿。這樣的大雪天,依然有十數個和尚在那裡念經誦佛,還有一些善男信女在虔誠地禱告著。釋迦牟尼微笑著注視著這些芸芸眾生,似乎能夠看透這人世間的一切苦難。一向抱持「敬鬼神而遠之」的信念的石越,在裊裊香煙、喃喃梵音中,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低聲禱告:「佛祖,你要幫幫我,我從哪裡來,你老人家大發慈悲,便把我送回哪裡去吧……」
幾個香客好奇地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這個打扮奇特的怪人在說些什麼。石越完全沒有在意他們的眼光,只是誠懇地望著大雄寶殿中央的釋迦牟尼金像。佛祖依然和藹地微笑,似乎是在嘲笑著石越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又似乎是在鼓勵石越什麼。他正猶疑著要不要繼續對佛祖說些什麼,忽然聽到肚子「咕嚕」一聲,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在雪中走了整整一個上午了。
石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口袋裡只有幾百塊鈔票,除此以外,再無他物。想起帶著無數設備回到古代的眾多小說,對比自己一無所有的窘態,他只得苦笑著嘆了口氣,又朝釋迦牟尼叩了幾個頭,靜靜地退出了大雄寶殿。無論如何,餓死不是一種體面的死法,在祈禱中餓死,更加不體面。
石越強忍著饑餓,在大相國寺內信步走著,一面思考著自己日後的謀生之道。大相國寺佔地五百多畝,有六十多座禪院,可以說規模極其宏大。石越一面走一面想,穿牆過院,信步而行,早已不知身在何處,那謀生之法,卻是一個也沒有想出來。
如此又走得五六十步,曲徑數轉,忽然一陣酒香撲鼻而來,誘得石越饑火大盛。他抬起頭來,眺目而望,卻見前面有一個水池,池邊種著稀稀疏疏十數樹梅花,此時大雪壓枝下,雪白的梅花在枝頭迎著嚴寒怒放,讓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個人圍成一圈,坐在雪中飲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積滿了厚厚的一層雪,若不是見這些人偶爾還會動一動,遠遠望去,便是幾個雪人。那酒香便是從那裡傳來!
石越這也是第一回見到有人有這樣的雅興,心中半是好奇,半是為酒香所誘,雙腳不自覺就朝著那邊走了過去。他故意放重腳步,在雪裡踩出「哢嚓」、「哢嚓」的聲音,走得近了,果然那幾個人便循聲望了過來。石越這才看得清楚,那些全是年輕的儒生,一共五人。他學著電視裡看到的情形,抱拳朗聲說道:「有擾各位的雅興。」那些人也連忙站起身來,還禮道:「無妨。」五人見石越雖然容貌清秀,似是讀書之人,但是裝束卻如此奇特,心中也不禁十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是極為豪爽,當下便出言相邀:「相逢就是有緣,兄臺若無他事,何不一起飲酒賞花,也好不辜負了這美景!」
石越心中雖然求之不得,卻也不願被人小看了去,他生性本是沉穩之人,臉上便絲毫不動聲色,只淡淡說道:「如此多有打擾。」
那五人見他對答之間,氣度不凡,心中更是暗暗稱奇,便給石越讓出位置,又有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小僮給他把酒給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腹中饑寒,也不客氣,接過酒來一口喝了,只覺得酒味極淡,他知道古時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評,不過腹裡終是有了一點暖氣上來。那幾人見他豪爽,便又給他滿上一杯。
石越這一杯卻不就飲。他心裡暗暗思忖:所謂「出門靠朋友」,如今自己的處境,若不在古代交幾個朋友,斷然難以立足。當下一面心中計議,一面游目四顧,忽地瞥見十數步遠的地方,放有一個小壺,眾人身前的小案上,各有一把好像短箭的竹棍,一個書僮手裡拿著筆硯,另一個書僮手裡捧著一疊紙,紙上還有筆跡。他心中一動,立時想起古人的一種遊戲來──投壺。那是幾個人輪流將那些竹棍投入壺中,若是不中,或者罰酒,或是罰詩的遊戲……此時之事,更不用說,便是在罰詩無疑了。石越眼珠一轉,立時計上心來。他指著那幾疊詩稿,操著口音怪異的開封官話,淡淡笑道:「諸位仁兄是在詠雪,還是詠梅?」
五人相顧一笑,先前相邀的那個書生開口答道:「見笑了,我們是在詠梅。」
石越微微頷首,站起身來,稍一沉吟,指著一樹梅花,朗聲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這首詩本是元末著名詩人王冕之作,本是詠梅的名篇,石越記憶力頗佳,這些詩詞一向記得甚熟,突然拿出來賣弄,頓時語驚四座!
那五人都是來京參加省試(禮部試)的「得解舉人」,宋代科舉考試分為三級,各路州府主持的,叫解試;解試合格,禮部主持省試;省試合格,則皇帝主持殿試。這五人已通過解試,在宋朝的讀書人之中,雖然稱不上是第一流的,卻也都是一府一州的英傑之士。邀石越喝酒的書生叫唐棣,字毅夫,是成都府的舉人;給石越讓座的書生相貌清瘦,眸子裡透著靈動,名叫李敦敏,字修文,是江寧舉人;坐在石越對面,顯得非常矜持的書生,叫陳元鳳,字履善,是福建的舉人;另外兩人是親生兄弟,憨厚的是哥哥,叫柴貴友,字景初,機靈的是弟弟,叫柴貴誼,字景中。五人今日在此會詩,一是為了賞雪賞梅,二是圖個吉利……考中進士後,所有的進士都會在大相國寺題名。不料竟然因此邂逅石越。唐棣等人初見石越,也不過是出於好奇之心,不料此人出口成詩,格調高遠,無不大驚失色。唐棣連忙起身,拜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足下胸襟,讓人欽佩。在下唐棣,草字毅夫,不敢請問高姓大名?」
五人之中,石越最是喜歡這個濃眉大眼的男子,見唐棣相問,心裡暗叫一聲「慚愧」,一面笑道:「過獎了。在下石越,草字子明。」他隨口想了一個字,卻不知道古人「名」與「字」大部分都是互相喚應的。好在眾人被他竊來的王冕詩作所鎮服,心中雖然覺得怪異,卻都怕他引出個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典故,反顯得自己無知,竟也不敢多說什麼,一個個只是站起身來,恭謹地自我介紹。
年輕人相聚,又無階級之分,彼此就很容易熟絡。加上雙方都有意結納,沒過多久,竟彷彿是多年不見的好友一般。
眾人邊喝邊談,酒過數巡,都是酒意微醺,唐棣因笑道:「子明方才一首《白梅》,拿去拜會歐陽公,也是座上之客。」
李敦敏也應和道:「便是去見大蘇,也見得了。」
陳元鳳卻搖搖頭,笑道:「學而優則仕,現在王相公執政,求賢若渴,進用新人,與其去見歐陽公、大蘇,不如去見王相公。」
石越自是知道他們說的「歐陽公」、「大蘇」、「王相公」,指的是歐陽修、蘇軾、王安石,都是唐宋八大家中聲名赫赫的人物。古人拿著詩作去見前輩,以求提攜,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們哪裡卻知道石越不過是剽竊「後人」詩作為己用!雖然說王冕還要數百年才能出生,心中卻也不能沒有不安,怎麼敢上唐宋八大家門上去欺世盜名?這時候聽他們七嘴八舌的介紹,石越幾乎嚇出一身冷汗。
眾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因爭持不下,李敦敏便向他笑道:「如何?子明,你可決定去見誰了嗎?」
好在石越頗有急智,腦中靈光一現,想起陸游的名篇,暗道:「王冕的也用了,再借借陸游的,也無所謂了。」計議一定,便微微笑道:「數歲之前,在下也曾填過一闋《詠梅》,調寄《卜算子》……」一面說,一面起身,折下一枝白梅來,回轉席中,輕擊酒案,低聲吟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他念到此句,忽然想起自己的遭遇,語氣不免更加悲沉,頓了一下,方繼續吟道:「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無意苦爭春。」唐棣重複了一句,嘆道:「以子明的才華,我輩如熒蟲望月,不料卻恬退如此,無意功名,安於寂寞。可敬!可嘆!」
陳元鳳卻頗不以為然,昂然說道:「大丈夫立於世間,當博取功名,名彪青史。生不得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子明才高如此,何苦效腐儒酸狀,欲迎還拒?」
李敦敏見陳元鳳言辭之間已近於無禮,生怕石越見怪,連忙笑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孔子主張進取,但也一樣稱讚隱士的高潔。我們來考進士,報效朝廷,是聖人認可的。子明潔身自愛,也是聖人所稱讚的。」
石越本來也不甚介意,見李敦敏如此,不免笑道:「幾位都是考進士的嗎?」
「正是。」陳元鳳語氣中頗有自傲之意。
石越讀過史書,知道當時進士一科,最為榮耀,他們參加解試時,在有些地方,是五六十個人爭奪一個解額(注:參加省試的名額),能得到此資格的,自然都有驕傲的本錢。但這些東西,對於石越來說,簡直就是毫無意義──他到此時,對未來依然是一片迷惘,當下也只是淡淡一笑置之。
但是眾人一旦開始了有關於進士考試的話題,卻是人人關心,個個在意。柴貴誼便說道:「國朝進士科,慣例一直是試詩賦為主的,可是今年五月朝議要罷詩賦、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來考試進士,議論紛紛未定,我曾聽說是被蘇直史阻止了。今歲秋試(注:宋代解試一般在七八九三個月舉行,故稱秋試。省試一般在元月至三月舉行,稱春闈。殿試一般在三月舉行。),明經諸科未罷,而詩賦依然是進士科考試的內容,但廢除詩賦的流言一直沒有平息。我平日裡思慮這事,卻終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諸位的意見如何?」
他說到此事,眾人便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或說不會廢,或說拿不準,一時間又開始爭論不休。石越在旁靜靜聽他們討論,才知道柴貴誼說的「蘇直史」就是蘇軾。王安石變法本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石越也曾留意研究,這時候便細細回想,忽地想起《宋史》上蘇軾那篇直斥王安石改革科舉是「多事」的奏章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頓時清清楚楚擺在了他面前。忽然之間,石越竟有了一種「上帝」的感覺。
李敦敏對石越十分欽佩,因此便時時著意石越的神態,這時忽見他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心中一動,向石越笑道:「子明,依你的看法,究竟是會變,還是不會變?」眾人見問到石越,立時也都安靜下來,靜靜等待石越的判斷。
石越卻猶疑起來。他完全不知道如果貿然說破歷史的玄機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眾人見石越既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只是望著手中的梅枝出神,更覺高深難測,竟是一個個屏氣凝神,不敢打擾他的思緒。一直遲疑了十來分鐘,石越手中的梅枝輕輕敲在了案上,「媽的,既然老天爺開我這麼大一個玩笑,我還管什麼後果不後果?」石越心裡竟泛出一絲報復的快感,「除死無大事,我現在和死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老子偏要擾亂這段歷史玩玩!」
他既然拿定了這玩世不恭的主意,便收斂心神,淡淡地朝眾人一笑,緩緩說道:「這件事情我雖然知道,卻不敢亂說。」
陳元鳳大是不信,笑道:「朝廷尚未有決斷,子明便說知道,便是周濂溪、邵堯夫(注:即周敦頤、邵雍。二人都是宋代名儒,道學家,精通太極、易經之說。)也未必有這般本事吧?」
石越見他質疑,便微笑不語。
唐棣卻誠懇地向石越說道:「子明,我相信你的確知道。若是方便說,便說;不方便,不說也無妨。」
李敦敏也點點頭,笑道:「我也信得過你。」
柴氏兄弟卻是將信將疑,不置可否。
石越本意不過是故弄玄虛,卻不料唐棣與李敦敏如此信任,心下也不禁感動。他朝二人微微點頭答謝,望著陳元鳳笑道:「對於天道的體悟,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不敢和周、邵二位先生相提並論,但是我卻可以清楚的知道,明年春闈,一如舊法,然而殿試卻要廢詩賦,只試策論。」
石越如此斷然的判斷,頓時讓眾人都面面相覷。
陳元鳳心中不信,略帶嘲諷地笑道:「朝議已定,子明卻口出驚人之談!王相公執政,久欲改革科舉,若說最終變革,也是平常,但是焉有省試如舊,反倒只變殿試之理?我觀子明詩詞,可比大蘇,不料又精通河洛之學,真是能者無所不能。想必家學淵源,敢問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這個「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傷之心,黯然良久,才半真半假地說道:「我兩天之前突然出現在汴京城南六十里的一塊農田,自己的出身來歷,父母妻兒竟是全不記得了……」
眾人聽到這樣奇異之事,無不瞠目結舌。陳元鳳根本就不相信,只以為石越要故意隱瞞自己的身世,便連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覺得匪夷所思。惟有唐棣同情地走到石越身邊,遞過一杯酒去,懇切地勸慰道:「子明不必傷懷,你的裝束天下少有,憑著這身裝束,未必不能打聽到你的家鄉與高堂,況且你才學非凡,令府上畢竟不能是無名之輩。來,喝了此杯,大丈夫不可灰心喪氣。」
石越見唐棣如此,心裡更覺感動。只是自己的來歷,既說不得,說出來人家也不信,不得不裝糊塗。想到父母朋友,傷心之處,便有借酒澆愁之意,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說道:「我方才所說之事,信與不信,任憑諸位。只是我洩露天機,罪過非淺,還盼諸君不要外洩,否則於你們也是禍非福。」
「我等理會得。」李敦敏鄭重點頭,溫聲說道:「子明,我相信你。」
一股暖意從石越的胸中升起。想起這些真摯的信任與友誼,想起再也無望回到親人身邊,想起自己飄零在另一個時空的孤寂……借著幾分酒意,石越拿起手中的梅枝,輕擊酒甕,沉聲吟道:「玉樓十二春寒側,樓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六宮秋草碧。昭華人去無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聲落盡短亭花,無數行人歸未得。」
這詞雖然不是應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懷身世,別有懷抱,自他吟來,則盡是悲愴之意,特別是念到「無數行人歸未得」這一句之時,更是反覆長吟,讓人聞之心傷。
唐棣等人雖然從未聽過這首《玉樓春》,而且石越往往是吟詞而非唱詞,頗顯奇異,但是聽石越吟到傷心之處,卻也一樣為之動容。便是連陳元鳳,也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怪石越了……
※※※
這一年的冬天,是石越永生也不能忘記的。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氣!在沒有溫室效應、自然環境沒有被破壞的古代,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甚至可能覺得不習慣。
那日在相國寺結識唐棣等人,石越醉醺醺地被眾人扶回客棧休息,眾人見他才華出眾,心裡都以為此人將來必成大器,此時落難,不免紛紛想要解囊相助,卻被唐棣全部拒絕了。唐家是蜀中豪商,祖上曾是交子的發起人之一,唐棣更是家中的長房長孫,因為宋代科舉並不歧視商人(注:唐代工商可入仕,至宋代,宋太宗淳化三年詔書:「工商雜類」不得應舉,另一方面又說:「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於是此禁實際上廢除。終宋一朝,並不歧視工商參加科考。)唐家便讓唐棣著意進取,博取功名,他來京參加省試,他父親唐甘楚早已下令唐家在京商號銀錢,任他支取,若非他喜歡客棧中參加省試的讀書人多,方便呼朋喚友,早就在京師買下房子了。此時要資助一個石越,自是不勞他人費心。石越心裡感激,嘴上卻無半句感謝的話,唐棣固然不以為意,便是那陳元鳳等人,也以為是石越對錢財之物看得甚輕,因此並不特別在意。
之後八九天裡,石越平日裡便隨著唐棣等人一起遊學,他們探討經義的時候,他便在旁邊靜聽,偶爾忽有驚人之論,便引得眾人佩服不已。但眾人若要和他探討,他卻只笑不答,過不久眾人都知道他的習慣,以為他生性不愛多言,便不再糾纏。卻不知道石越雖然國學功底不錯,卻終是怕言多必失,因此格外慎重。更何況石越也自知古今發音雖然有別,在別人看來,自己發音怪異,更不願意啟人疑竇,因此凡事皆以謹慎為先,只是加意瞭解、學習當時的風俗習慣,特別是學習開封官話。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不用多久,他說出來的開封官話也算有模有樣了。
這天連日大雪之後金烏初現,汴京城裡行人增多,更覺繁華。因為唐棣約了去會客,石越便趕大早起來,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圓領窄袖葛衣,因為沒有長髮,便只戴了個方巾帽。北宋的衣裝以簡約自然為尚,並不太合石越的審美眼光。若依他之意,這些衣服全需改良,不過此時自己都是寄人籬下,哪裡能夠挑三撿四呢?石越啞然失笑,暗自搖搖頭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了出去。
唐棣和李敦敏、柴氏兄弟早就在客棧大堂裡等候,見他出來,唐棣立即大聲笑道:「子明,今日難得天公做美,我帶你去個好去處。」
石越見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搖頭,也不知唐棣鬧什麼玄虛,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帶到客棧外面的馬車上,聽車夫「駕」的一聲,馬車絕塵而去。
唐棣似乎心情很好,在馬車裡不停地打著節拍,搖頭晃腦地哼著坊間流行的詞曲,柴氏兄弟與李敦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石越問去什麼地方,眾人卻只是微笑不答。跑得一陣,石越嫌氣悶,就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這地方卻是前幾天來過的,原來是到了潘樓街附近。馬車在潘樓街一帶的巷子裡穿行,幾乎和逛迷宮差不多。石越估摸著跑了四十分鐘左右,馬車終於在一座宅子前停住。未及停穩,唐棣就拉著石越跳下馬車,也不通傳,便逕自闖了進去,李敦敏與柴氏兄弟也跟了進來。
進得大門,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個院子地域寬敞,佔地四畝有餘,院子裡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種各樣的花木點綴其中,枝頭上尚掛著一層層積雪,愈發顯得是銀裝素裹。院子是四合院、三進房,全宅房間共計三十三間,合「三十三天」之數。後花園非常幽雅,一個半畝的池塘,護岸有桃樹,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橋搭在水榭與池岸之間,橋下種滿了荷花。此時雖然是冬天,荷葉早已枯敗,但仍可見其規模。
石越此時雖不能盡知這座宅院的妙處,但僅從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這院子的規模與歷史了。這樣一座位於京城繁華的商業區潘樓街附近的院子,雖然並未逾制,但如非十分富裕的家庭,也絕對不可能置得起。看著唐棣旁若無人的樣子,進進出出的家人不僅無人出來阻止,反而一個個眼角帶笑,石越已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淵源不淺。果然,才進中門,就聽見唐棣大呼小叫:「貴客來了,主人家快來迎接。」
話音剛落,院中就有人笑道:「唐毅夫又是什麼貴客了?」聲音清朗洪量,一聽便知是個少年公子。又有一小女孩又清又脆地笑道:「表哥也太狡猾,這房子置了一個多月,他就不管不問,現在倒想來做『貴客』了……」
便在說話間,唐棣帶著石越走進了中進的客廳裡。客廳上首坐著兩個中年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個十三四歲左右小女孩站在下首相陪──顯然就是剛才說話的兩位,兩旁還侍立著一群家人奴婢。小女孩子不料有生人進來,輕輕啐一了聲「好唐棣」,趕忙避入內堂。石越愕然不解:大戶人家的女孩,怎麼這樣沒有禮貌?待見李敦敏與柴氏兄弟慌忙賠罪,這才醒悟過來,原來古時候女孩子,也是不能隨便見外人的,想通此節,自己也不由覺得好笑。
兩個中年人見有外人進來,也連忙站起身來,抱拳道:「不知有貴客光臨,有失遠迎,伏乞見諒。」
眾人趕忙抱拳還禮,答道:「來得孟浪,晚輩們還要請長者見諒才是。」
青年男子卻在旁邊笑道:「若果是孟浪,也是唐毅夫的罪過,與他人無干。」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石越游目四顧,卻見那個青年男子生得劍眉星目,甚是俊朗。兩個中年人一個是刀削臉,一雙眸子精光四溢,留著短短的鬍子;一個長得甚胖,臉上帶著彌陀佛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裡,一不小心便會流露出狡獪的目光。石越與他四目相交,立時便移了開來,轉過頭去尋唐棣。
唐棣此時早已跪倒在地,又驚又喜地朝兩個中年人叩頭,口裡說道:「給舅舅、二叔請安。」又向那個胖子說道:「二叔,你怎麼來汴京了?」
胖子瞇著眼睛笑道:「快起來吧。還不是為了你這個沒法沒天的飛天狐狸,你來汴京,家裡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貨發到汴京來賣,你爹就讓我親自來了。」唐棣笑著起了身,回道:「二叔想來汴京城這繁華之地,倒扯上我了。我這麼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況且有舅舅他們在,哪有什麼放心不下呀?」
青年男子不住地拿眼打量石越等人,見唐棣先拉起家常來,便取笑道:「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唐毅夫也太過失禮了,竟把客人冷落在一邊。」一面請石越等人落座,招呼家人上茶。
唐棣側過頭笑道:「偏你桑充國想得周全。」一面斂容向兩個中年人說道:「這四位是孩兒新結識的朋友。石越石子明、李敦敏李修文……這兩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卻是見過的。」
李敦敏與柴氏兄弟連忙起身行禮,石越也亦步亦趨,學著和他們一起行禮拜見。那兩個中年人知道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客客氣氣地還了一禮。倒是青年男子見石越等人盡皆年紀相仿,顯得非常的高興。
原來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個刀削臉,他是唐棣的親舅舅。這桑俞楚已過不惑,膝下僅有一兒一女,哥哥叫桑充國,字長卿,今年二十;妹妹叫桑梓兒,不過十三歲,生得冰雪聰明,最得長輩寵愛。桑家祖籍便是汴京,五代時契丹入侵,開封淪陷,避戰亂遷到川峽路,數代經營,靠經商起家,頗蓄家底,只是數代單傳,人丁不旺。因桑充國棄商學文,桑家以為汴京人文薈萃,於桑充國發展有利,遂舉家從成都遷回汴京,這也就是一個月前的事情。唐棣這次帶石越來此,卻是想把石越介紹給表弟桑充國。不料卻碰上他二叔唐甘南相從來京。唐家人丁眾多,唐棣之父唐甘楚雖然是族長,掌握唐家大部分生意的,卻是人稱「笑面狐狸」的唐甘南。
雙方再次敘了賓主之位,唐棣與桑充國因有長輩在場,卻只能站立侍候。桑俞楚與唐甘南都是商人出身,與石越等人寒暄幾句,便不再說話,由著桑充國與唐棣陪四人談天說地,二人只是靜聽。
唐棣想起來意,對桑充國笑道:「長卿,我這次來,便是特意為把子明介紹給你。你常說想拜在大蘇門下,依我看來,若能拜在子明門下,也未必遜過大蘇多少。」因大誇石越詩詞文章如何出色,學問如何優異。李敦敏與柴氏兄弟對石越本就佩服,也在旁齊聲誇讚。把石越鬧了個措手不及,慌得連說「不敢」。
桑充國雖未參加這次的省試,但文名更在唐棣之上。當時別說川峽,北至契丹,西至西夏,南至大理,東至高麗,天下都公認蘇軾文章第一。蘇軾的文章在大宋寫出來,不到一個月,契丹的貴人手中就有了抄本。唐棣誇耀過甚,連桑俞楚與唐甘南,都覺得不可思議,桑充國更難相信。
他有心要考較石越一番,便想找個由頭,眼珠子轉得幾轉,計上心來,笑道:「今天貴客盈門,倉促間沒什麼好助興的,前幾日我在碧月軒聽到一個歌妓喚作雲兒的,曲子唱得極好,尤其柳三變的長短句,自她唱來,盡得其妙。莫若去將她請來,也好助興。」
眾人齊聲笑道:「此議甚妙。」
桑充國見眾人答應,便笑嘻嘻叫過管家來福,在他耳邊吩咐數句。原來那個叫雲兒的歌妓,全名卻是楚雲兒。因為「楚」字於桑充國犯諱,卻不便說出來,只得委婉再向管家說明。
石越對這些聲色犬馬之事,卻並無多大興趣。他十分好奇宋朝富家家居陳設裝飾,便細細打量這客廳的佈置。舉目所及,躍入眼簾的卻是一幅人物工筆畫,畫的是一個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知道宋代山水畫比仕女畫更加流行,這時候見到一幅工筆仕女圖,更加好奇,也不懂得要告罪,就慢慢走到那幅畫之前欣賞起來。李敦敏與柴氏兄弟對於石越的「失禮」,已是見慣不怪,只得相顧苦笑。桑充國微微搖頭,用嘲諷的眼神望著唐棣,唐棣連忙輕聲介紹石越的來歷。桑充國見他說得如此離奇,不由生出幾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後,笑道:「石兄想必精於丹青,卻不知這幅畫如何?可能入得法眼?」
石越正在心裡摹畫這幅花下弄笛圖,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幾乎嚇了一跳。當下不假思索地回道:「這幅畫畫得不錯,不過是女子手筆。」
桑充國微微點頭,這幅畫本就是他妹妹桑梓兒所畫。桑梓兒小孩脾氣,硬要掛在客廳,又吩咐在外面侍候的奴婢記住往來之人的評價,轉告於她。這件事情,府上知道的人也不太多。石越能說破來歷,雖然未足為奇,但也足見有高明之處。他正待再問,又聽石越說道:「這副畫可以配一首詞的。」
「子明是說在畫上題詞嗎?」李敦敏興趣盎然地湊了上來。宋代並沒有畫上題詩的習慣。
石越習慣性地聳聳肩,笑道:「在不在畫上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詩畫相得。」
桑充國眉毛一挑,似笑不笑的說道:「便請石兄賜詞一闋如何?」他存心要借機試試石越的本事。
石越搖搖頭,苦笑道:「我的字寫得太差,不敢毀了這幅好畫。」
桑充國笑道:「石兄何必過謙。若不願意賜墨寶,何妨口占一首?」
這時除了桑俞楚與唐甘南還在那裡喝茶,眾人都圍了上來。石越心中哭笑不得,他從小背詩詞古文,記下的詩詞,起碼有數千首,本來在現代是無用之學,不料在此時派上了用場──欺世盜名,百試不爽。可他卻也無意故意賣弄。此時迫於無奈,只得略略沉吟,想起李清照悼念亡夫的《孤雁兒》,便佔為己有,開口吟道: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裡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眾人聽他吟來,詞中點點滴滴相思之意,真讓人肝腸寸斷,與這畫中之景,也頗為契合。頓時引得眾人齊聲感嘆,桑充國也大為嘆服,讚道:「男子能把女兒心思寫得這般細緻入微,便是柳三變,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難得又有如此快才!便是二蘇填詞,也是要修改的,石兄之詞,細細想來,竟不能改一字。」又誠懇地說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可惜卻錯過了今科。」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盜用「後人」詩詞,偶一為之,不過一笑而已,做得多了,卻難免有一種罪惡感,實在並非所願。只是想到這也是自己在古代立足最好的辦法,也就只好繼續做下去了。當下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悠悠說道:「詩賦之學,於國於家,並無半點用處,不學也罷了。況且過了今科,進士科就要罷詩賦、帖經、墨義。從這科開始,殿試更要專試策論──這詩賦之學,漸漸不再為國家取材之繩了。」
柴氏兄弟心裡一直記掛著此事,只是無由相問,這時石越忽然主動提起,柴貴誼便先忍不住,道:「自從今年二月以王安石相公為參知政事,創辦置制三司條例司、議行新法起,六月御史中丞罷,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輸法,八月御史臺十數名御史皆以論新法被罷──如今正是國家改革變法之時,石兄又說進士科將罷詩賦,想來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只是我聽說慶曆年間也曾罷過詩賦,不久卻又恢復了舊制,罷詩賦到底是於國家有利還是有害呢?」
柴氏兄弟是土生土長的蜀人,受蜀派影響,多有傾向佛老宿命之說,因此他們也更容易相信石越的神秘主義論調。他們此時想進一步瞭解的,倒不是廢不廢除考試詩賦,而是罷詩賦的利弊以及與時局的關聯,瞭解這些,有利於他們把握政治脈搏,在省試時交一份讓執政大臣滿意的答卷。
石越見他把一年內朝廷發生的大事說得絲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這裡都是自己人,而罷詩賦的事不久就要公佈了,故才敢無所顧忌,亦不過是希望諸兄能早做準備。至於別的,則非所宜言了。」
不料柴貴誼提到均輸法,卻勾起了唐甘南的牢騷,他忍不住冷笑道:「均輸均輸,官府來做生意,我們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可就慘了。我們西南的還好一點,東南那邊最倒楣。」唐棣沒想到唐甘南竟然敢指責朝政,想是怨氣實深,連忙笑道:「咱家以後少囤些貨物居奇便是了。這均輸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見的是壞法。」唐甘南頓時醒悟,連忙打了個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反正生意還得做。」
石越心中一動,走了過來,向唐甘南問道:「不知二叔做的是什麼生意?」
唐甘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石越因為和唐棣平輩論交,按現代人的習慣,便跟著唐棣叫他二叔。見石越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一怔,不過轉過念來,也覺親熱,便笑道:「無非是蜀錦、陶瓷、絲綢、木材之類,有時候也賣點美酒茶葉,不過那卻是朝廷管得嚴的物品。」
石越又問道:「可曾販賣棉布?」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產量不大,做工繁瑣,利潤又少,遠不如絲綢絹緞──賢侄卻為何對此感興趣?」石越搖搖頭,沒有回答,靜靜思忖了一會兒,又問道:「二叔可知道棉布織成的工藝?」唐棣等人見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談起什麼棉布來,無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卻覺得蠻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說道:「豈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沒做過棉布生意,我卻是做過。我曾親眼見那些織戶做過這些事情:凡要織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脫棉籽,但棉籽生於棉桃內部,並不好剝,或用手剝,或用鐵筋碾去,然無論用哪種方法,織戶辛苦一天,收穫卻甚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積,要花費無數的人力來脫棉籽,故此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這許多的人力。其後無論是彈棉花,還是紡成棉紗,都是極為耗時耗力。而棉布的利潤又遠遠比不上絲絹,故此我大宋境內,做棉布的織戶甚少,也就是福建、嶺南、崖州有人靠此謀生。」石越見他說得明白,不由連連點頭,唐棣等人卻恍如在聽天方夜譚。
「如果有人能夠使得棉紡的過程變得簡單,並且可以大批的生產,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來,這棉布的利潤又能當幾何呢?」石越似乎是隨口問道。二人眼睛一亮,異口同聲道:「真能如此,利潤不可限量。」說完,桑俞楚嘆了口氣,道:「這又談何容易?」唐甘南卻嘻笑問道:「莫非賢侄有辦法?」
石越正要回答,桑充國卻已不耐煩了,本來他以為石越不過是喜歡博物,談些民間紡織之事,當作趣談顯示自己的淵博,不料看這光景,竟然真的討論起生意的事情來了。他忍不住出言諷刺道:「君子言義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對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這一句話雖然有點無禮,卻也說出了唐棣等人的心裡話,眾人默不作聲,都想看石越如何辯解。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淡淡的說道:「桑兄只怕讀書有些地方沒有讀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卻正是受孔子之教。」
桑充國冷笑道:「那倒要請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發千古之覆?」
石越也不生氣,淡然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讀經典,如果在下說孔子一生追求者其實就是個『仁』字,想必你不會反對吧?」
柴貴誼忍不住答道:「石兄所言極是,不過依在下之見,還有一個『禮』字。」眾人都點頭稱是。
「這個『禮』字,其實不過是孔子為了達成仁道而採取的方法,以孔子本意而言,倒不會死守著禮字不放。否則的話,當時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卻要去遊說各國?而公羊又為何會有經權之說?經,即是守禮;權,即是變禮。而什麼樣的情況下允許有權變呢?關鍵就在於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點頭稱是。桑充國臉色稍霽,追問道:「這仁道和言利,又有何關係?」
「什麼是仁道?仁者愛人。所以愛人者為仁。如果有一個人,他行事能給百姓帶來福祉,讓百姓安居樂業,生活變得富足,這就是仁道了。桑兄說君子不言利,可忘了還有一句話:公利可言!周公之後,孔聖最看重管子。可管子是言利的,管子經商而使齊國富強,讓華夏的百姓免受夷狄之困。這個功績,已經讓他接近於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對的。孔子反對的,不過是那些於國於民無用的追求利益的行為!」石越顧視眾人,慷慨陳詞,「在下與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紗之術,便是於國計民生大有益處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是兩件事情,一為食,一為衣。倘若棉紗棉布能大行於世,那麼一來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溫飽足方可言禮義;二來棉布可以銷於外國,國家從中釐稅,可以補充國用;三來許多百姓可以賴此養家餬口;四來自己也能掙一大筆錢,從而有能力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難道這樣的事情孔子也會反對嗎?」
這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讓眾人啞口無言。桑俞楚更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經商掙錢居然還有這麼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暗暗警惕:什麼事情都能用大道理來掩飾的人,是絕對不可輕視的。
石越似乎意猶未盡,又揮動雙手,朗聲說道:「在下雖然不才,卻不敢忘孔聖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能夠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沒有人因為沒有飯吃而餓死,沒有人因為沒衣穿而凍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醫治,年老孤寡和年幼無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顧,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進學校讀書學禮義,即便是蠻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為只有這樣,才是一個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標。」
「若能如此,要周禮何用?堯舜之世也比不上。只是要實現起來談何容易?」唐棣感嘆道。眾人都點頭稱是。石越的幾句話所勾勒的社會,實在是孟子以來多少儒生心中的理想社會。
唐甘南卻不相信石越會有什麼誠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不過他也絕對不敢公開質疑石越的誠意。讀書人的腦袋一般容易被燒壞,特別是年輕的讀書人,這個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會去自討沒趣。況且石越把他們做生意說得這麼高尚,有助於提高他們這些父輩在兒侄心中的地位,以後碰上一些酸儒,也正好用來揚眉吐氣一下,從這方面來說,他還是蠻喜歡石越的。
石越本來只是想找個理由對付一下桑充國,自己也不料居然會說得這麼冠冕堂皇,說到最後,竟然似乎連自己也開始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理想了。這時候聽到唐棣說「談何容易」,便準備對他說一番「世上事有難易乎」之類的大道理,卻聽身後一個嬌美的聲音說道:「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謝謝這位公子。」
眾人齊齊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卻見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站在門口深深一福,身後站著兩個丫鬟打扮的女孩子,也跟著在施禮。從石越的眼光看來,這個女孩甚是漂亮,雙十年華,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深絳色的緞面窄腳褲,身材婀娜多姿。清秀的臉蛋上,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如水,顯然是來自江南水鄉。
這個女子就是楚雲兒。碧月軒就在潘樓街,離桑宅倒不太遠,所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她來之時眾人正談得起勁,便不敢打擾,只好在門簷下候著,直到聽了石越那番高論,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說了那些話。大宋立國百餘年,雖然號稱「無事」,但實際上河災、旱災、地震,從來沒有斷過,雖然朝廷也盡力救濟災民,但一方面是天災,一方面是豪強的兼併,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處,賣兒賣女的事情,時有發生。楚雲兒本就是小時候因為地方豪強的兼併,家裡不得已把她賣了,輾轉流入青樓的。因老鴇見她天姿聰穎,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請人教她琴棋書畫、詩賦文章,到了十六歲上,便出來賣藝,幾年來豔名播於汴京。雖然談不上幾大名妓之一,卻也是有不少的詞人才子來捧場,稱得上碧月軒的臺柱之一。她在風塵中數年,見過無數的讀書人,有些人還是朝廷的大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談些詩賦文章,等而下者,便是聲色犬馬,哪怕是嘴面上,也從沒有如石越這般能念念以百姓為重的。雖然閱歷甚多,讓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麼而不是說什麼,但是對於這種願為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理想世界而努力的人,也是很讓她感動的。
這時候她見眾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鶯聲說道:「奴家雲兒,給各位老爺、公子請安。方才失禮,還請見諒。」眾人聽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蕩,饒是桑俞楚生性嚴厲,臉上也忍不住泛出一絲微笑,溫聲說道:「不必多禮。」他生平從未對歌妓客氣說過話,這時說來,語氣頗顯彆扭。桑充國又叫人給楚雲兒看了座。
楚雲兒剛剛謝了罪坐下,柴貴誼便笑道:「久聞碧月軒的雲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更兼有三絕:琵琶、柳詞、書法,不料今日有緣得見。」
楚雲兒朝柴貴誼遙施一禮,卻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說道:「這位公子謬讚了。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彈一曲《清平樂》,給諸位助助興,祝主人家身體安康,財源廣進;祝各位公子科場得意,平步青雲。」她是久經風塵的人了,一眼就看出這裡主人和這些年輕人的身分,故此祝願得十分得體。
唐棣本不太喜歡聲色犬馬的事情,此時見楚雲兒說話十分得體,長得又很可人,也不由湊著興說道:「可是那『繁花錦爛』的《清平樂》?」
楚雲兒笑了笑,抿著小嘴說道:「是『金風細細』的《清平樂》。」
李敦敏奇道:「都說雲姑娘最喜歡柳永,柳詞唱的也最好,為何不唱柳詞反唱晏相的長短句?」這「繁花錦爛」是柳永填的,而「金風細細」卻是晏殊填的,都是當時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李敦敏有此一問。
楚雲兒淺笑道:「柳屯田的詞多了些憂鬱與悲傷,不合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詞自有一種富貴典雅之態,正合乎主人家的身分與各位公子的氣質,奴家擅作主張,選了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這個太平宰相相比,自然也是有誇飾之意的。
眾人見她這樣說,心裡都暗讚這個女孩子心思玲瓏,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雲兒輕調琴弦,曼聲唱道:「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隨楚雲兒來的兩個侍女亦各自拿著樂器伴奏和聲,一時間整個屋子都蕩漾著楚雲兒動人的歌聲,這個屋子裡的人們,幾乎心神俱醉……這也是石越有生以來第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鶯歌燕舞。
※※※
自石越那一日去桑府之後,汴京城便沒有再下雪,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雖然這一年的冬天才開始,但是掛在屋簷上的冰棱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兩旁的瓦縫裡和牆角樹根之下,還能看到積雪的痕跡。汴京城也慢慢恢復了平日的熱鬧。
石越和唐棣一道被唐甘南和桑俞楚留在了桑宅。久經世故的桑俞楚敏銳地覺察到石越的不同尋常,對石越刻意的百般籠絡。在唐甘南的建議下,在各處里甲、衙門上下打點一番之後,石越以桑家遠房親戚的名義,把戶口落在了桑家。
平日裡,石越便和唐棣、桑充國住在一起,互相學習,談些詩詞文章、經義史論之類。石越的國學功底在這時候發揮了作用,他與二人交談會文,信手拈來前人卓見,對於唐棣、桑充國而言,就是發前人所未發的真知灼見。二人對於石越的學問,也就愈發的佩服了,便是李敦敏、柴氏兄弟,也頗願意來桑府親近石越。
不過唐棣的本性卻是喜歡遊玩,石越雖然沉穩好靜,但交了唐棣這個朋友,卻也免不了要和他出去遊玩會友。只有桑充國一門心思閉門苦讀,平日裡除了和石越談學問之外,便不太愛出門交遊,有時甚至連書房都不太肯離開。這種古代儒生的典型學習方法,讓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搖頭嘆息,不太明白這些人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不過桑充國生性聰悟,石越講什麼,他總是比唐棣更易於領會,且頗能舉一反三,石越也非常喜歡和他交談。
如此日復一日,石越的生活終於慢慢穩定下來。開始的時候,石越還會天天在夢中回憶現代世界,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夢,也漸漸稀少了。他生活著的世界,卻是一日比一日真實。石越也曾和唐棣一起去過他出現的地方探訪究竟,但是往返數次,卻終於是一無所獲,慢慢的石越也就死心,不再去想自己是為什麼回到了古代,有什麼辦法可以回去這樣的問題了。
這個時候,石越在心裡面卻有了另一種彆扭的感覺──他無法接受長時間寄人籬下的生活。雖然桑家大大小小都把他當成自己家裡人一樣,甚至連月例銀錢都是仿照桑充國的標準給的,而唐甘南更是對他特別親切。但是做為一個受獨立精神影響的現代人,他心裡總是有一種希望能夠早日自立,真正在這個世界站穩腳跟的想法。遠在和唐甘南、桑俞楚談論棉布的那一天,他心中就有過這種念頭。
石越讀過王禎的《農書》、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什麼花機、腰機,什麼趕、彈、紡,黃道婆以來的紡紗機他至今猶有深刻的印象;此外,還有英國的珍妮紡紗機。如果他能將樣圖摹畫出來,再有能工巧匠試製,也許珍妮紡紗機尚有難度,但是中國元代以後的紡紗技術提前問世,絕不會有什麼不可逾越的障礙。
這些技術的問世,應當可以給他帶來可觀的收入。
但是石越一直遲疑不決,桑家、唐家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他,在這個士大夫重義輕利的時代,要求用技術入股的方式與兩家合作,會不會為人所不齒?石越完全沒有把握,這個時代的價值觀,和西元二十一世紀並不相同。
他既然不說,桑俞楚與唐甘南更是絕口不提當日之事,唐棣就更不會花心思去記這些事情了。
※※※
參加進士考試的舉人們,在考前與考後的一段時間內,四處交遊,結交同年參加考試的朋友,是非常重要的,這是他們將來政治人脈的基礎。因此唐棣有數不清的聚會要參加,而他總是喜歡拉上石越一起去,和李敦敏等人一起吹噓自己有一個多麼優秀的朋友。
石越總是勉為其難地參加這種聚會,每次宴會,他都要有幾首新詩、新詞問世,雖然席間的歌妓,因為這個原因,對他也格外的青睞;而且隨著宴會的增多,他的「才名」也越來越大,但是他依然不太喜歡這些宴會。
「又是一次無聊的聚會。王安石的青苗法也應當頒行了吧?」石越扶著爛醉如泥的唐棣爬上馬車的時候,望著天上那輪皎潔的月亮,暗暗嘆了一口氣,一面不停地笑著和從身邊走過的半醉的舉子們說著「告辭」。
「見識了這麼多的舉子……剛才那個葉祖洽的,文章駢四驪六花團錦簇,可是人品卻……他連王安石都不認識,卻把王安石吹捧成了孔子再生,這倒也罷了,最過分的竟是把呂惠卿說成是顏回……」想起這些,石越不禁有點作嘔。這些聚會讓石越感到無比的失望,歷史書中都說宋代是培養了士大夫氣節的時代,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淹,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頤,以天下為己任的程顥……「這些人都在哪裡?為什麼我看到的全是一幅文恬武嬉的景象?」一面看了一眼在身邊酣睡的唐棣,石越輕聲對馬車夫吩咐道:「慢點走。」
「唐宋八大家的古文運動,有人甚至說是中國古代的文藝復興。現在王安石、蘇軾、歐陽修都在人世,可是在他們影響下的士子卻是縱情於聲色犬馬,有誰曾想過燕雲淪於敵手,朝廷要兄事契丹?有誰曾想過黃河改道決堤,許多的百姓困苦不堪?這些寄託著這個時代希望的讀書人,關心的卻是詩詞小調、歌妓舞女,求的是一個美好的前程!」石越越想越憤怒。宋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有唐棣與桑家對他無私的幫助,有楚雲兒那動聽的宋詞,有毫無污染的天空……然而來自千年之後的石越,對於這個世界的走向有著宿命的瞭解。這一切都將毀於蠻族的洗劫!為時不遠!
「是這些人把這個可愛的世界與文明推向了她的末日!」石越不明白自己的情緒為什麼如此激動。「在漢代的時候,僅僅因為漢高祖被匈奴圍困在白登,人們就可以用幾十年的時間來忍辱負重,最後終於打敗自己的敵人,贏得了歷史對它的挑戰。但是這個時代的人們,是不可能贏得新一輪的挑戰了!」
馬車緩緩地在汴京的街道上跑過,市井中喧嘩的聲音不斷傳入車中,這個時代已經有了繁華的夜市呀!石越向車外掃了一眼,路邊一株大樹根下的積雪赫然入目,他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大雪天,暗暗嘆了口氣,忽然腦中一個畫面一閃而過,那是自己在戴樓門下詠詩的情景,那一句詩「終叫河山顏色變!」──終叫河山顏色變?自己能有這個能力嗎?
石越自失地搖了搖頭。「我不過是一個被錯誤地投放到這個時空的過客罷了。」憑一個人的力量,豈能轉動巨大的歷史轉輪?這個時代人傑輩出,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哪一個又是泛泛之輩?就算是呂惠卿,也是無比聰明的人。想要改變這個時代的命運,自己就不得不去與這些人交手,這算不算是自不量力?石越自嘲地反問道。
「也許我不過就是一個旁觀者,上天讓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就是冷眼旁觀她的滅亡。」石越自言自語。唐棣在夢中喃喃說道:「請……請君、君暫、暫上凌煙閣;若……若個書生萬、萬戶侯。」顯是還在夢中和別人談詩。石越微微笑道:「是啊,凌煙閣上,又有幾個書生呢?自己歸根到底,不過也只是一個書生罷了。」石越忽地又想起大相國寺大雄寶殿釋迦牟尼那亙古不變的微笑……不知道佛祖能不能給我答案?
正在暗自想著心事,突然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叫喊:「算命,祖傳神算,鐵嘴判富貴,一課十文錢,不準不要錢……」石越掀開簾子,向車外覷去,一個算命先生舉著幡子從對面走來,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石越觸動心事,連忙對車夫說道:「且停一下。」跳下車來,快步走到算命先生跟前,笑道:「先生,請幫我算一課。」
算命先生立即滿臉堆笑,更無半點神仙風範,笑道:「公子是看手相還是測字,定是想算明春的春闈吧?」他看石越的打扮,便道是個書生,要算命決疑,這個時節,多半是為了功名。他這推算本也不算錯,可惜碰上石越卻差得太遠。
石越見他神色,聽他言語,心裡頭已是涼了半截,便不肯再讓他算,只道:「我不測字也不看相,你這裡有籤抽沒有?我抽個籤,卦金照給。」心道:「我誠心向上天問卦,免得為你所誤要緊。」
算命先生忙不迭地點頭,道:「有的,有的。」一面恭恭敬敬從行頭裡捧出一個竹筒來。石越要了一炷香,向天拜了幾拜,心裡暗禱:「石越今日誠心向上天諸神禱告,我平素不信神不信命,你們把我放到這個世界來,我也不敢怪你們。倘若你們有靈,那麼就給我一個指示,告訴我究竟是想讓我做什麼;若是沒靈,就隨便給個不著邊際的答案好了。」他也不管這禱詞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說完了,望空拜了幾拜,接過竹筒搖了幾下,就有一支籤掉到地上。
石越撿起來一看,卻是兩句詩:「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他識得這是屈子《離騷》中的名句,反覆輕誦,暗暗思忖道:這真的是上天給我的暗示嗎?決疑決疑,似乎越決越疑。一時間竟然癡在那裡了。
算命先生卻以為石越抽了支壞籤,連忙涎笑著在旁邊勸解道:「天命者可以因人事而改,上天不過是給我們凡人一個警示而已。易經易經,易就是變換,若能盡事功,雖然起初是不好的,也可能變好;若不盡事功,便是上上之籤,最終也可能不成……」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
石越正沒理會處,見他在旁邊多嘴,倒也好笑,說道:「多謝你了。」摸了十文錢給他,也不理他在後面千恩萬謝的,轉身便向馬車走去。剛邁開步子,便覺一陣疾風撲面而來,只聽到「吁」的一聲,一輛馬車堪堪停在他前面,險些把他撞倒。石越驚得直愣愣地站在當地,幾乎嚇出一身冷汗。
他正想看看到底是誰家的馬車這麼沒規矩,那輛馬車上綠布車簾早已掀開,一張熟悉的面孔躍入眼簾,竟是碧月軒的歌妓楚雲兒。
楚雲兒見是石越,也不由怔住了,半晌方回過神來,在車上施了一禮,盈盈說道:「石公子別來無恙,奴家有禮了──方才多有得罪,伏乞勿怪。」
石越縱有萬千火氣,碰上這麼一個嬌滴滴的人也發不出來,何況又是故識,也只得改顏笑道:「無妨。不料今日邂逅姑娘。」
楚雲兒顯得對石越頗有好感,卻又不敢正眼看他,低著頭輕聲說道:「這裡不是談話之所,不知石公子是否可以賞臉光臨碧月軒?」
石越看了自己的馬車一眼,他既不願意放開唐棣不管,又因心事重重,不想馬上回桑府,便笑道:「今日在下有所不便,如果姑娘不嫌棄的話,這旁邊就是酒樓,就由在下做東,請姑娘一敘。」
楚雲兒心裡呯呯直跳,生怕被他拒絕,想自己在風塵中這麼多年,從來沒想過有人會拒絕自己,也從來不在乎有人拒絕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此時聽見石越相邀,臉立時紅了,輕聲說道:「不敢,公子請。」
二人就在路邊的酒樓上要了間雅座──其實便是用屏風隔開的一個個單間,正好臨街而坐,從樓上望下來,可以看到潘樓街的夜景,雖然比不上現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燈火通明,另有一種味道。
石越自上樓來,一直有鬱鬱之色,此刻雖有美人在畔、醇釀在手,然而終究是不能快樂。又想起那籤上的兩句詩,不禁喃喃自語道:「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對著楚雲兒,竟是視而不見,只是一舉手一仰脖,便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楚雲兒是見慣世情的人,見這光景,豈有不知眼前這位翩翩公子其實有著滿腹的心事?她心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味兒,臉上卻裝出淡然之色,笑道:「屈大夫這句詩,是說只要是我們認為是對的事情,就應當九死無悔的去追求,這是屈子的一種志士情懷……為這句詩,的確可以浮一大白的。」當下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石越凝視她半晌,突然擊掌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傑。有你這句話,就可做的我石越的朋友。」
「朋友?」楚雲兒一陣愕然。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當什麼的都有,但是絕無一個人把她當朋友,別說是她,這時候天下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會有男人當她是朋友的。這個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緩緩點頭,認真地說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為什麼就做不得朋友?」
楚雲兒卻有點兒不能接受,輕聲問道:「自古以來,男子為乾,女子為坤,男子為陽,女子為陰,這五倫之中,朋友一倫卻曾未聽說可以男女並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說說何為五倫?」
「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是為五倫。」楚雲兒抿著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為乾、臣為坤,父為乾、子為坤,夫為乾、妻為坤,兄為乾、弟為坤,若推而及之,那麼為什麼朋友不可以有陰陽之配呢?」
楚雲兒聽到他這番謬論,不禁瞠目結舌,只好苦笑著搖搖頭。因見他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便說道:「這幾日坊間多流傳著石公子的長短句,東京城的姐妹們,莫不以爭唱石詞為榮。不知石公子可否賜一首詞給奴家,奴家以後也可以在姐妹面前誇耀。」
石越見楚雲兒向他索詞,不由勾起了胸中不快,他搖搖頭,長嘆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他沒有注意楚雲兒的身分,隨口感嘆,竟把楚雲兒羞得無地自容。她自然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煩的就是詩詞歌賦。因為石越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就有二十多首「詞作」流傳於汴京,而且每首都可以傳之千古,由於他的詞風格各異,更讓人嘖嘖稱奇,那些書生歌女,都稱他「石九變」,可以說詞名傳遍汴京。所以楚雲兒向他索詞,本也是平常之舉,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恭維,不料竟然就被譏成「不知亡國恨」了。
若是他人,楚雲兒早就出言回諷,偏偏這個石越,她卻開不了這個口,只低著頭默不作聲,心裡只覺得委屈,淚珠兒湧到眼眶裡,卻又要死死忍不住,不讓它落下來。這麼多年來在風塵裡承歡作笑,要哭也只是暗裡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緒。
石越話一出口,猛地醒悟過來,心裡其實就已經後悔了。這時見楚雲兒這副模樣,心裡更是沒了譜,他沒什麼對付女孩的經驗,只好紅著臉,一臉歉意地說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發……」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楚雲兒更想哭了,可又覺得自己和這個石越也不過兩面之緣,因此硬生生強忍住淚水,幽幽說道:「這不干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禮。」
石越見她這樣子,不由得更加過意不去,口不擇言地說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來是罵那幫書生的,我實在是無心之失,不過總之是我不好……」
楚雲兒聽他說什麼「是罵那幫書生的」,卻不知是什麼意思,依然只低著頭含淚不語。石越愈發著急,紅著臉,也不知道想些什麼話來安慰她。無論如何,只是說不出來的笨拙──結果他乾脆也就紅著臉坐著,兩個人真是「相對無言」了。
兩個人就這麼紅著臉乾坐著,一個低著頭不停地弄著衣角,一個歪著脖子看著窗外。上來伺候的小二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一個個只覺得好笑。
這麼坐了十來分鐘,楚雲兒已知道石越臉薄,可自己又實在難以開口。眼前這個人,比不得別人,自己沒來由的就要靦腆幾分。正胡思亂想間,見石越從懷裡拿出一本小冊子,輕輕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溫言說道:「楚姑娘,方才我實在是無心之失。這本小冊子是我平日沒事寫的詞,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給你賠罪吧。今晚我還有朋友醉了酒在車中要照料,就此告辭,改日我再來碧月軒給楚姑娘賠罪。」說完便聽他「噔噔」地逃也似的跑下樓去。
楚雲兒怔怔的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輕輕拿起那本小冊子,小心翼翼的翻開,見上面的毛筆字寫得難看無比,勉強也就像個字而已──不由得噗哧一笑。她書法妙絕,哪裡想得到石越才高如此,字跡卻如蒙童?又想起石越方才的窘態,自己的委屈,雙手捧著那本小冊子寶貝似的放入懷裡,彷彿要連同一件女孩兒的心事一起收好一般。
楚雲兒不知道,從這個晚上之後,她再也沒有機會看到石越填詞,而石越當時也不知道,從這個晚上之後,楚雲兒最常唱的詞變成了「石詞」。而他雖然不再填詞,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詞作,但是他「石九變」的外號隨著歌女的歌聲從汴京流傳到杭州,從青樓傳入了皇宮,便是連年輕的皇帝趙頊,也能唱幾句「男兒心似鐵,縱死亦千鈞」。
※※※
辭了楚雲兒,扶著唐棣回到桑宅之後,石越在黑暗中想了整整一個晚上。
如果沒有發生變故,他又能耐住寂寞的話,他本來應當成為一個優秀的歷史學家──他在歷史方面的才華毋庸置疑。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他來到了一千年以前的時空,如果說他還有人生的話,他也決定重新選擇。
現在的他,生存已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生存?
「也許我沒有本事憑一個人的力量去扭轉歷史的轉輪,沒有本事憑一個人的力量去拯救這個世界、這個文明,但是既然我來了,我就一定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我的印記!」石越決心要接受一種挑戰。上天既然讓我來到這個世界,我就一定要還給上天一個「驚喜」!
「反正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無所謂。」石越對自己說,「別說是再死一次,就算應了那個籤,死九次我也不後悔。」
「無論在哪個時空,我都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石越並沒有意識到,他「想做的事情」,也許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天色微白的時候,石越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計畫。
做大事業的人,絕不應當求田問舍。
※※※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聚在一起準備吃飯的時候,石越對唐甘南、桑俞楚說道:「二叔、伯父,我有一件事想與二位商量。」
唐甘南瞇著小眼睛笑道:「賢侄且說無妨。」
石越沉吟一會兒,微笑道:「前些天曾與二位長輩說過木棉花與棉布,侄兒不才,於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話,我或者可以讓棉布製成的工藝變得相當的簡單易行。」
唐甘南嘻笑道:「我素來相信賢侄的本事,不過民以食為天,先吃飯,吃過飯再談不遲。」
桑俞楚也笑道:「賢侄連這些方面都有涉獵,真是奇才。你二叔說得不錯,吃過飯,我們再詳談此事。」
唐棣卻耐不住好奇,急道:「飯是天天吃的,不如先說了再吃飯也不遲。」桑充國也點頭稱是。桑梓兒卻睜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石越。桑家並不把石越當外人看待,因此桑夫人與桑梓兒,都不迴避。桑梓兒更是整日「大哥」、「大哥」地叫個不停。
石越淡淡一笑,道:「還是二叔和伯父說得是,這事且不急,棉花穀雨下種,大暑立秋摘實,也不是說差等立辦的事情,先吃飯吧。」
唐甘南一本正經地說道:「毅夫你知道什麼?子明侄兒不是池中之物,他知道的東西多著呢,若是聽他說事卻不去吃飯,只怕你餓死了他的本事也沒有露出一半來。」一句話把眾人說得都笑了。
但是畢竟心裡有事,一頓飯眾人三口做兩口吃完,早有僕人把茶端上來。眾人卻都不約而同地望著石越。
石越要了文房四寶,方說道:「這木棉花本來不是中土之物,今日種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嶺南、松江一帶,中原很少見,而且一般也不用來紡紗織布,主要不過用來放在被子裡面,衣服裡面,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兒的看法,這棉花的用處,主要還在於紡紗織布。其比之桑蠶,無採養之勞,有必收之效;比之苧麻,免緝績之工,得禦寒之益,可謂不麻而布,不繭而絮……」
接著石越便將王禎《農書》中記載的木棉花的種植方法,以及黃道婆的攪車、椎弓、三錠腳踏紡車等物,《天工開物》中記載的花機、腰機等等,細細講來。說不明白的,他就隨手折斷一根筷子,沾了墨水在紙上畫出形狀,雖然畫工粗糙,卻也能略具其形。這樣足足說了有半個時辰,那唐棣等人倒還罷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卻是深明其中關鍵的,此時聽石越一一說來,兩人聽得又驚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財富送到了自己手上了。
說完之後,石越生怕自己記憶有誤,又說道:「這些東西有些小侄也是憑空想像而來,因此還須找一些有經驗的紡戶、木匠,讓他們依著這圖紙試製,反覆試驗,方能成功。若僅依我這圖紙而作,只怕只是紙上談兵,誤了大事。」
桑俞楚捋著鬍鬚,樂呵呵的笑道:「賢侄不必過於謙遜。憑賢侄這個想法,已是巧奪天工了,便有一點點不當,也能解決。你方才說的確實是老成之言,這個冬季我們就可以找人試製你所說的機械,明年開春,我們再安排人往松江一帶收購棉花,招收紡戶。」
石越見他這樣安排還算妥當,又說道:「據說這些法子,崖洲夷人女子早就會了,如果有什麼差池,可以著人去那裡花重金買幾個夷人女子來,兩相補益,可保萬無一失。」
「我們這就安排人去辦。」
石越點點頭,又笑道:「小侄另外還想到一種機械,但只是粗具模型,改日我畫成圖紙與說明,二位伯父可以找人去試製一下,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他說的卻是珍妮紡紗機。
唐甘南和桑俞楚對他的能耐已是十分的相信,當下連忙點頭答應。
石越喝了一口茶,見梓兒托著腮出神地望著他,不由衝她微微一笑。他似乎是在下棋一般,深思熟慮之後,終於決定了如何佈局,暫時便可以落子如飛了。與唐甘南、桑俞楚說了織布機的事情後,他轉過身來,又對唐棣和桑充國說道:「毅夫、長卿,你們可先去書房,等下我還有事情希望你們幫我。」
二人一向敬服他,見他吩咐,答應一聲,便起身而去。梓兒忽然仰著頭問道:「石大哥,我有什麼能幫你的嗎?」石越笑道:「當然能,這樣吧,你也先去你哥哥書房等我,好嗎?」梓兒脆脆地應了一聲,興高采烈地走了出去。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時見他支開三人,便瞇著眼睛笑道:「賢侄可是還有什麼話要說?」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石越淡淡說道:「不過我聽說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這些東西,所請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則流傳出去,錢就賺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顧一笑,說道:「那是自然,賢侄所慮甚是。」
石越見他們早已想到這件事,便不再說什麼,起身告退。走到大門口,忽聽唐甘南喚道:「賢侄且慢走。」
石越停止腳步,回轉身來,問道:「二叔還有何吩咐?」
唐甘南注視他一會兒,忽然一笑,道:「賢侄不是池中之物,蒙你不棄叫我們一聲二叔、伯父,如果有什麼事用得著我們兩家的,只管開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著點了點頭。
石越聞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儘管放心,你們不把我當外人,我也斷不至於把你們當外人。」說罷長揖到地,便往桑充國的書房走去。桑、唐二人自在那裡商議怎麼樣請紡戶、工匠,怎麼安排作坊等事。
※※※
石越到了書房,見桑充國、唐棣、桑梓兒都坐在那裡等候。他微微一笑,逕直走到桑充國書桌旁邊,找出一本《論語》,隨手翻開幾頁,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三人都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靜靜等待。
好一會,石越忽然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桑梓兒柔聲問道:「石大哥,什麼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論語》,朝著三人亮了一亮,笑道:「自本朝趙普趙相公號稱以半部《論語》治天下以來,《論語》便深受士子的重視。現在流傳的注釋卻是漢代何晏的《集解》,網羅的是漢儒舊義,只怕離孔子之道相差甚遠,而皇侃《義疏》更有太多謬誤。在下不才,對《論語》卻頗有涉獵,自以為理解頗近於孔聖的本意,我想寫一本《論語正義》刊行於世,豈非美事一樁?」
這一番話說出來,桑梓兒不知道厲害倒也罷了,桑充國與唐棣卻是面面相覷。二人都是讀書人,知道讀通一經,至少需要五年,但若要精通一經,卻可能要一輩子。想要著書立作,寫《論語正義》,沒有幾十年的經學功底,廣泛涉獵經史子集,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們見石越不過二十多歲,居然說出這種大話,怎能不驚?詩詞寫得好,那只是才氣,可是寫《論語正義》需要的,就是學問了。
石越看二人神態,便已知他們心中所想。他也不多說,只繼續說道:「只是我的書法是毅夫、長卿都知道的,所以我需要你們的幫助。一來這字還得你們來寫,我以口授為主;二來字句有不夠雅馴處,或者我記憶有誤的地方,還要二位幫我糾正過來才好……卻不知道毅夫、長卿肯不肯幫我這個忙?」
二人雖然心中將信將疑,卻也認為石越高深莫測,既然他開口求助,自是滿口答應。唐棣知道這件事工程巨大,想了一會兒,又說道:「僅憑我們二人,人手可能不夠,我把陳元鳳、李敦敏和柴氏兄弟請來幫忙,集六人之力,可能更加容易一點,子明以為如何?」
石越思忖一會兒,笑道:「便是這個主意。我的這部《正義》,體例和前人略有不同,而且可能要寫上一二十萬言,我又想一個月內完成底稿,多幾個人也好辦事些。只是他們若不願意來,毅夫你也不要強求。」
唐棣和桑充國聽他說「一二十萬言」,幾乎嚇了一跳,又聽他說要在一個月內完成底稿,更覺匪夷所思。桑充國嘆道:「愚弟本來不信有生而知之者,今見子明兄,才相信古人不曾騙我。」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心裡暗叫一聲「慚愧」,想到自己無所顧忌地欺世盜名,實在談不上什麼正人君子,而且還要欺騙這些相信自己的人,更是過意不去。然而自己要做的事情過於艱鉅,不能不借助自己千年之後所學到的知識,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正失神間,卻聽桑梓兒撒著嬌說道:「石大哥,那我幫你做些什麼呀?」
石越本來沒有想過給這位大小姐什麼差使,但是既然已經答應她了,也不好反悔,靈機一動,笑道:「有件大事要妹子幫我做。」
梓兒一聽有大事要她做,高興地問道:「是什麼事?快說,我一定幫你。」惹得唐棣和桑充國都不禁莞爾。
石越笑道:「你幫我想一個《論語正義》的封皮出來,要古樸典雅,合乎這本書的身分,如何?」
桑梓兒見不過要她設計個封皮,心裡老大不樂意,嘟著嘴說道:「這是什麼大事呀。」
石越連哄帶騙地笑道:「妹子可別小看這封皮,要做到別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古樸,是很難的事情,你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個理。而且這一本書的封皮就如同書的臉面和衣著,也是很重要的。」
桑梓兒低著頭想了想,似乎覺得石越說得有理,這才破顏笑道:「也是。石大哥你放心,我做的這個封面,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計議已定,眾人便開始分頭行事。唐棣去請諸人,除陳元鳳推脫自己學術不精,要安心讀書備考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來,桑充國便稟告了父親,收拾幾間廂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裡住了。
※※※
從十月二十六日開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由石越口述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國分班纂錄,最後統由柴氏兄弟撰寫定稿,六人忙了個馬不停蹄,終於在計畫的時間裡,將一部《論語正義》的初稿寫了出來。石越因為過分耗費心智,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
這部《論語正義》是以後世錢穆《論語新解》、程樹德《論語集釋》為基礎,由石越回憶寫出。整部書雖然雜取二家釋義為主,卻也頗有一些石越自己的理解與解釋,同時石越對錢穆的許多現代思想也做了更委婉的處置,因此公平地說,這部書同時也是石越本人智慧的體現。當時朱熹尚未出生,這部《論語正義》因為以錢、程二家學說為本,所以自然也網羅了朱熹以降許多學者的卓見,在當時來說,完全稱得上是極具創見的學術著作。
這部書在寫前面一半時,唐棣等人還偶爾會問難辯疑,到了後半部,石越越說越熟,五人幾乎已經把他當成生而知之的聖人轉世了。
石版《論語正義》全篇洋洋二十餘萬言,是以類似於朱子語錄的白話寫成,體例仿照前書,先是集解釋義,然後闡敘論語大義。其書最為獨特之處,就是石越在這部書裡採用了一整套標點符號!
石越又與桑充國一起撰寫了兩個前言,一篇介紹全書的體例與作者的用心,一篇則是倡議採用標點符號,並且詳細解釋各種標點符號的用法。雖然古代的「者也」之類的語氣助詞實際上有標點符號的作用,而且也有簡單的標點符號,但是應用並不廣泛,甚至還受到一些讀書人的抵制,所以斷句不一引發的歧義,始終存在。便是這部《論語正義》裡,石越對某些話的斷句在其後甚至引發了士林大辯論,較著名的例子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歷代斷句,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石越用錢穆的斷法,讀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整句話的意義頓時截然相反!憑藉著《論語正義》巨大的學術聲譽,以及類似辯論帶來的震撼性影響,標點符號後來很快得到官方的認可並風行於世。
這部書還有一個小小的附帶作用,那就是石越完全確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中的地位。
對於這部書,還有一個戲劇性的說法。
在《論語正義》尚未正式定稿的時候,這部書的名聲就已經悄悄傳開了。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舉子們的應酬聚會當中,引得舉子們打聽相問,唯一知道內情的陳元鳳用揶揄的口氣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幫助石越撰寫《論語正義》,欲取代何氏《集解》為天下士子必讀之書。」
這個傳聞於是便在京師悄悄地流傳開了。
眾舉子對於這幾人如此「不務正業」都表示不解,雖然知道石越的才氣,但是聽說他二十多歲就想著書立作,還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六人閉門寫《論語正義》成為熙寧二年十一月份時舉子們酒席間的一個笑話,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個更大的笑話,只有極少數人謹慎地相信石越或者真有過人的才華。
這件事的真偽已不可知,因為事後沒有人承認他們曾經嘲笑過《論語正義》。
當時唐棣等人完全沉迷在編撰之中,他們知道自己憑藉著參加了這本書的創作,就已經足夠名留青史了──這種榮譽對於當時的讀書人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獎賞。桑俞楚和唐甘夷一方面籌備著棉紡設備的製作,一方面乾脆斥資購下一間雕版印刷作坊,只等全書定稿,就立刻刊印發行。
但在底稿草就之後,石越卻遲遲不肯定稿。
這部《論語正義》裡,借著對孔子及其門人語錄的解釋,不僅僅第一次清晰地提出了「民本主義」的概念,而且還提出了「實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並且石越還強調了「邏輯學」(注:這是石越故意使用的西方名詞,目的是為了減少「名家」這個名詞帶來的不利影響,當時主流意識形態並不認可名家,甚至鄙薄名家。)的意義。對於政治體制,石越無比清楚地提出了權力制衡以及天子以下人人平等;借助對管子的議論,更提出了文化沙文主義,指出「仁」最大的目標便是讓四夷同沐德化,接受華夏的思想與文化;並且數次強調國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抱負,應當是讓所有的民眾全部過上平等而富實的生活!他在書中強調孔子認為民眾有受教育的權利與義務,認為讓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禮義,這是孔子畢生追求的目標之一……
可以說,雖然恪於《論語》這本書的內容,石越所表達的有限,但是對現代的政治思想,他幾乎都有或含蓄或清楚的表達,甚至還暗示了天子的設立,是用來為天下萬民服務的,而不是用來統治天下萬民的。
這部書的內容,一方面迎合了當時士大夫以天下為已任,與皇帝共治天下,強調個人的道德氣節修養,強調華夷之辨這樣的學術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卻也提出了許多的新概念,並且格外地重視民眾的地位與作用。雖然這是孟子早就提到過的,而當時自王安石以下……特別是以王安石為代表的「經術派」,對孟子都非常的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子自喻,但是畢竟石越的提法更加的清晰,因此也格外的顯眼。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喪,石越更是提出「貴在心哀,而不在於形式」這樣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討論。
憑著謹慎的個性,石越在他不能準確判斷形勢之前,並不敢輕易拋出這部書來。他需要這部書給自己帶來巨大的聲譽,而不是巨大的爭議。新的思想只能慢慢地提出來,首先必須要讓士大夫中的傑出之輩能夠接受,這是石越的一個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請了十幾個老先生來專門審查這部書中是否有犯忌觸諱之處,然後自己和唐棣等人反覆討論,希望可以把握一下當時代的人對一些事情能夠接受的感情底線,最後終於還是做了一次修改,將如三年之喪之類的內容中關於批判的部分刪掉。
唐棣等人對石越如此持重幾乎是不能理解,他們生活在一個比較寬鬆的環境下,宋仁宗以來對士大夫格外的優容,而王安石變法引發的政治鬥爭剛剛開始,並沒有波及到他們這些尚未入仕的儒生身上來,所以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需要這麼小心。李敦敏誇張地說:「此書一出,從此天下學《論語》者案上必置一本《論語正義》,而天下凡識字者必讀《論語》,故天下凡識字者必讀《論語正義》。」他們看到的,只是他們將享有的巨大聲望,雖然這部書是石越的作品,但是他們也很自豪自己能為這本書的出版付出了艱辛的努力。
只有唐甘南和桑俞楚暗暗嘆服石越的老成穩重,二人對石越也因此更加信任。憑藉著他們二人半生的閱歷,他們絕對相信這個石越能夠把他們唐、桑兩家帶到一個從所未有的高度。商人的本質是投資與回報,初步排除他們有可能陷入謀反的陰謀中這一可能之後,他們已經決定做一次政治投資,從此讓他們兩家擺脫賈人的名聲,從他們的下一代開始,桑唐兩家將成為名宦之族、書香世家。唐甘南給唐棣父親的信中說道:「我們唐家現在有一個百年難遇的機遇,借助這個人,不僅僅毅夫侄兒可輕易當大官,便是我們二人,得個朝廷的封賜,也是很容易的事情。這筆生意,斷無不做之理……」
基於這種判斷,桑、唐兩家對石越的支持不遺餘力。當時的工商業相當繁榮,身家億萬貫的商人也並不罕見,桑、唐兩家在商人之中只能算是中等,但是其財力也已相當可觀。
熙寧二年十二月中旬,全套的棉紡技術設備基本上已經試製成功,同時,石越開始對《論語正義》定稿。每議定一卷,雕版工人立即開工雕刻,桑俞楚和唐甘南為了讓這套書有最好的印刷效果,完全不計工本,除了原有雕版印刷坊內的工人外,還特意請來了汴京最好的數十名工人,刻板、紙張都是上上之選。但儘管如此,要刻出二十餘萬字的書版來,也非易事。一個字不小心刻錯,整版就要重來,書版堆滿了印書坊的十多個房子,上百個工人夜以繼日地工作,到十二月結束的時候,一部《論語正義》不過刻完了四分之一!
石越對於這種進度十分的困惑。
他向工人們詢問:「我聽說有一個叫畢升的人發明了活字印刷術,無論成本還是排版的速度都要比雕版要來得好,為什麼你們還用雕版呢?」
工人們卻茫然不知畢升為何人,只告訴他,現在的確有人用泥活字印刷術,但是主要是在杭州一帶,並不普遍,汴京較少採用。因為活字印刷品質不如雕版,泥活字又不能使用太多次,於效率上的改善也並不顯著,成本降低也很少。
石越默默聽著。
他當然知道此時肯定有活字印刷術存在於世,要知道記載這件事的沈括正當壯年,如果他沒有看到,也不至於亂寫,何況這也不是亂寫可以寫出來的。他尋思著:「活字印刷術肯定比雕版印刷術要強,至少適用於大規模的生產。但是谷登堡印刷機和鑄字機卻不是一下子可以造出來的,況且用於金屬活字的油脂性油墨也是個難題。如果用王禎發明的木活字印刷術,採用轉輪排字架,再加以更現代的生產流程進行管理,效率一定可以提高很多倍,以後再慢慢向鉛錫合金活字發展也不遲。」
因為這些日子唐甘南主要把精神放在那些棉紡機械之上,石越便去找桑俞楚商議,讓他收購一家活字印刷坊,改進印刷術。桑俞楚立時便答應了,他雖然知道活字印書坊利潤並不高──它在硬體成本上低於雕版印刷,但是在軟體成本上,因為雕版工人不需要識字,而活字工人卻需要識字,活字印刷的成本就要高得多。但這件事已經不能純粹從生意的角度來看,因為是石越看中的事情,也許利潤超出想像也說不定的。
桑俞楚是做事有效率的人,在除夕之前,他用五百貫錢買下了一家活字印刷坊,改了個招牌叫「桑氏印書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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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石越很希望能夠在春節裡和印刷工人們探討一下木活字印刷技術以及新式的生產流程細節的可行性,但是他畢竟無法阻止人們希望過一個輕鬆愉快的新年這樣樸實的願望,而他自己,也很希望領略一下十一世紀宋代春節的氣氛。可是石越同時也無法掩飾自己心中的緊迫感,相對於他想要做的事情來說,他的生命實在是太短暫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雖然石越來到了這個時代,但是他依然和這個時代不太相融,因為這個世界普遍的作風是相當的優雅,而他則顯得急促了一些,這是無可奈何的矛盾……
除夕的那一天,石越驚訝地發現鞭炮在當時的工藝水準並不遜於自己的時代。他倚門望著那「劈裡叭啦」作響的鞭炮,突然有點諷刺地想道:「這個東西也許是這個時代裡我最熟悉的事物了……一零六九年算是結束了,短短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裡,我似乎已經慢慢融入了這個社會,看來我的適應能力還真是驚人呀。如果換了意志脆弱的人,只怕早就死掉了吧?」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嘴角就不自覺的露出了自嘲式的冷笑。
他並不知道此時有一個人在遠遠地望著他,看著他那寂寥的神態,那倔強的冷笑,那掩抑不住光芒卻又似乎無比倦怠的眼神……桑梓兒知道以她的身分是不可以和男性走得太近的,雖然自己家裡並沒有那種清規,但是有一種約束是無形的。眼底裡的這個人自己稱為「石大哥」,但即便是和桑充國這個親生的哥哥在一起,也應當恪守著一定的禮儀規範。
這個石越哥哥為什麼顯得那麼寂寥,顯得那麼倦怠?神態卻有幾分不屈的感覺,似乎他在和一種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戰鬥一樣,不知道有幾分勝算,卻倔強得戰鬥不止。桑梓兒知道自己始終不過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孩子,那些東西是她理解不了的,但是這並不妨礙著她體恤這個石越哥哥。
在大廳裡面,桑家的男人們和唐棣、柴氏兄弟、李敦敏一起忙碌著,那些祭祠祖先的供品自然是不能讓外人碰的,不是姓桑的人很有分寸地把這件事交給別人去做。大宅裡忙碌的人們渾身透著喜悅的心情,感染了整座桑宅。似乎覺察到自己的心情與眼前的氣氛不太相符,石越回過神來,也開始去幫忙。要把整座宅院清潔一新,還真不是幾個傭人就可以做到的,但是老爺公子們其實也並不真的動手,他們只是發號施令──石越卻並沒有很自覺地意識到這種特權,他竟然笨手笨腳的去幫助傭人做事,結果惹出一堆笑話。一方面唐棣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居然不介意做體力活兒和髒活兒的讀書人,一方面那些傭人也根本沒辦法理解,以至於似乎是被他的行為給驚呆了。而石越又顯然不像是個做慣了家務活兒的人,僕人一個人背著一張大的八仙桌毫不困難,而石越卻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做這種事情,結果是背著一張桌子在原地團團亂轉,分不清東南西北,引得唐棣等人笑得打跌。
桑梓兒也忍不住噗哧一笑,那點點不開心的情緒隨著這一笑飛到了九霄雲外。
也許是因為石越的這種行為讓大家覺得很開心,唐棣首先便忍不住捋起袖子加入進來,接著桑充國、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跟著下水,不過這幾位卻始終有點拘謹,頂多只幫著搬搬花瓶之類的小玩意,實在比不上唐棣和石越,什麼重活都搶著做。
熙寧二年的除夕最終在桑府諸人的勞動中度過,石越盡情地享受著勞動的快樂,完全忘記了自己來自一個千年之後的世界,也完全忘記了自己想要向這個世界的命運挑戰,改變歷史的進程。這一天他的目標就是把桑府打掃得乾乾淨淨,為了過一個快快樂樂的新年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