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卷七:隴西行》阿越
《二○一六年一月一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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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國之不寧
《熙寧年間諸事紀事本末》卷第五十四:
「先是,章楶議築平夏城……高遵裕遂使狄詠、韓處下書,約梁乙埋決戰,陰使种誼毒石門水上游。是日,高遵裕撤沿河之防,示敵以誠,使狄詠、包順繞道渡河,伏兵北岸。梁乙埋率軍渡河,成列。遵裕閉營不出,且使人遺書梁乙埋,曰:『午後決戰,不為失信。』西夏軍遠來,久不得戰,天燥熱,人馬皆困渴,梁氏遂使諸軍分飲石門河水。遵裕覷知,遂出營擊之。西夏軍飲毒水,馬不能負重,人不能張弓,大潰。諸軍爭相渡河,踐踏而死者不可勝計。种誼沿河放火船而下,焚浮橋;狄詠、包順起伏兵襲其後……石門之水塞……梁乙埋奪李清兵權而大敗於遵裕,奔逃無門,羞愧欲自刎,為部將所阻,倉皇奪橋渡河……會梁乙逋引援軍至,狄詠、包順不能敵,梁乙埋方得脫困。
是役,西夏死者萬餘,被俘者四萬餘人,得免者不足四萬,所失馬匹、駱駝、輜重,不可勝計。三千鐵鷂子,兵不血刃,盡為所擒;潑喜軍皆死於亂軍之中。西夏自元昊以來,未嘗有此敗績。河西震動……
遵裕遂築平夏、靈平寨二城,自此渭州無胡馬。」
※※※
「混帳!」夏主李秉常氣得發狂,拔出佩刀,朝著面前的一張書案狂砍,一直將書案砍成塊塊碎木,李秉常猶自眼睛充血,面目猙獰!
「這是國恥!這是我白上國的奇恥大辱!」李秉常的咆哮聲,響徹了興慶府那簡陋的宮室。
一旁侍立的臣子,都戰戰兢兢地低著頭,生怕將李秉常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來。
「李清!」
「臣在。」
「朕要親征那什麼『平夏城』,你以為如何?」李秉常的眼睛裡,都快冒出火苗來。
「這……」李清心中知道這時候再去攻平夏城,不過是在平夏城的城牆下,多增加幾具屍體罷了,但是面對衝動的小國王,他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要如何設辭回答。
「若不鏟平平夏城,是從此以後,我大夏軍隊,不能再入渭州!」李秉常說的的確是事實,但正因為是事實,才越發地讓人無法接受。
李清不得不謹慎地措辭,回答李秉常:「自戰報傳至興慶府,已有十餘日。再點兵出征,最起碼也是一月以後的事情。那時候宋城早已築成,堅城難克,只恐勞師無功。且眼下新敗,士氣不振,更難以成功。臣以為,眼下之事,迫不得已,只有靜候良機,再緩圖之……」
「良機!」李秉常勃然大怒,吼道:「何時才是良機?」
「宋軍不可能十幾萬人常駐於此,其城築成後,必然退兵,最多留下萬餘人駐紮。臣以為,待幾個月後,宋軍放鬆警惕,再突然出兵,將宋軍困於城中,斷其補給。則二城未必不可克。」李清從容答道。
李秉常沉吟半晌,終於冷靜下來。「也罷,便且依卿之議!」
他剛剛說完,便見一個內侍腳步匆匆走至殿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陛下,講宗嶺軍情急報!」
李秉常心中一凜,快步下殿,抓住內侍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講宗嶺怎麼了?」
「陛、陛下!」內侍幾乎被李秉常兇惡的表情嚇昏過去,「講、講宗城,被、被宋人燒了!」
「啊!」李秉常手一鬆,渾然沒有在意癱倒在地上的內侍,只是轉身望著李清,呆呆地說道:「講宗城也被燒了!」
李清也完全沒有料到竟真的會「禍不單行」,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
「平夏城慘敗、講宗城被燒……石越的這兩手,還真是漂亮啊。」說話的人,是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西夏國命運的真正主宰者,當時地球上最有權威的女人──梁太后。她說話的時候,不急不徐,神色從容,似乎是在說一件與她完全無關的事情。
「太后!」謙恭地站在下首侍立的,是西夏老將翊衛司馬軍都指揮嵬名榮,「現在大夏的形勢,實在不容樂觀。」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梁太后微微一笑,眼角竟然還帶著一絲嫵媚,但是話語中卻極度的從容與平和,「綏州被奪,橫山不穩,講宗城被燒,平夏城大敗,熙河歸漢,董氈親宋……宋朝對我大夏是全線進攻,咄咄逼人啊!」
「正是如此。」嵬名榮憂心忡忡,「平夏城之敗,不僅僅是失去了進出渭州的門戶,而且熙河與平夏城,如同一對張開了的鉗子,威脅著天都山一帶;而一旦橫山有事,與綏州相連,整個銀夏地區都會受到威脅。董氈又時時刻刻覷視我涼州……太后,到時候,我大夏所能倚賴的,便只有沙漠了!」
「嵬名榮!」梁太后悠悠說道:「縱然你說的全是事實,又能如何?已經發生的事情,擔憂會有用麼?想不出對策的事情,煩惱會有用麼?」
「這……但也不能坐以待斃吧?」
「你還記得建國初年的事麼?」
「建國初年?」
「不錯,當年可是連靈州都在宋朝的掌握中啊,但是祖宗還不是一樣復國成功、奠定下今日的百年基業?」梁太后笑道:「什麼地理形勝,都不是絕對的東西。我大夏國的立國之本,只有一樣。」
「臣愚昧。」
「那便是──我們是胡人!」梁太后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突然沉穩下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似乎每個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大夏是在馬背上建立的,只要各部落不離心,只要每個党項人都不忘記自己是胡人,不貪戀漢人的衣裳美食,綏州又如何?平夏城又如何?熙河又如何?宋朝能得意一時,焉能得意一世?只要根本尚在,那些地方,今天讓宋朝人佔了不要緊,遲早我們能奪回來!」梁太后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你以為宋朝能永遠長治久安?」這一番話,說得嵬名榮心悅誠服,拜服道:「太后聖明!臣所不及。」
「所以,我最擔心的,不是邊境的勝敗得失,而是興慶府的大夏王宮的主人,在穿什麼樣的衣服,吃什麼樣的食物,行什麼樣的禮儀!這才是我們大夏的根本所在!」梁太后的言辭,讓嵬名榮幾乎打了一個寒顫。
「太后!主上英武,頗有先帝之風……」
梁太后擺了擺手,笑道:「你不必說什麼。接連兩次大敗之後,必然有些人會對國相公開質疑,說不定會有人認為宋朝打敗了我們,我們就應當向宋朝學習,廢除胡禮,改用漢儀。有些人會藉口給主上更多的權力,來謀求他們的私利……總之,要煩的事情還很多呢。」
嵬名榮聽見了梁太后笑嘻嘻地話中隱隱的殺氣,連忙閉上了嘴巴。
梁太后起身走下殿來,向前行了幾步。嵬名榮連忙緊緊跟上,只聽梁太后淡淡的問道:「你和我說說,講宗城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聽說是被一群鄉兵燒掉的?」
「是。」
「東朝的鄉兵,有這麼厲害麼?」
※※※
「講宗城居然被一群鄉兵給燒掉了?」幾個時辰之後,天色已然全黑,李清的將軍府上,史十三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李清,遞到嘴邊的筷子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不錯。」李清苦笑著回答,非常簡短。
「怎麼可能?宋軍誰是主將?种家將?」
李清搖了搖頭,望著滿桌的佳餚,卻無半點食慾。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著手望著天空中的明月,答非所問地說道:「野利濟的人頭,現在大約掛到了宋朝京兆府石越的轅門之外,講宗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要等慕澤來到興慶府,才可能知道。」
「慕澤?」史十三笑道:「就是那個襲擊石越的蕃人?」
「正是他。他受命協助野利濟守城。」李清淡淡說道:「此人不可小視,只是貪圖功名富貴……」
「世間有幾人能不貪圖功名富貴?」史十三笑道:「這算不得什麼缺點。」
李清轉過身來,逼視史十三,突然笑道:「你果真覺得這不算是缺點?」
史十三默然一會,笑道:「你以為這是缺點麼?」
「一個人如果欲望太多,就會短視。」李清悠悠說道:「若是慕澤不短視,他又豈會受梁乙埋誘惑,降夏叛宋,伏擊石越?」
史十三饒有興趣地看著李清,笑道:「這怎麼就稱得上是短視?」
「我聽說過慕澤的事情,以他的才幹,若是不被梁乙埋所誘,等石越熟悉了陝西形勢,他必得大用!將來功名利祿,還不是唾手可得?可惜如今,卻再無回頭之路。」李清的聲音中,居然有幾分惋惜之意。
「宋朝的功名富貴,與夏國的功名富貴,又有甚麼區別?」
李清聽到這話,定定看了史十三一會,默然良久,方悠悠嘆了口氣,說道:「只怕還是有區別的!」他心裡頭,忽然想起了那個寧死不肯投降的宋朝武狀元。宋朝發生了什麼事情,李清暫時還不知情,但是他費盡了心機手段,威逼利誘,文煥就是不肯投降,惟求速死,李清卻是知道的。「至少,在那個文煥心裡,宋朝的功名富貴與夏國的功名富貴,還是有區別的吧!」李清在心裡說道。
史十三若有所思的望著李清,咀嚼著李清話中的含意──「只怕還是有區別的!」他根本沒有料到,李清此時想到的竟然是文煥。
「過幾天我興許要去一趟宋朝的環州。」沉默一會,史十三換了話題說道:「嘉君還要託你照顧。」
李清走到桌前,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酒,半開玩笑地說道:「你若是有空,何不順道去看看講宗嶺。」說罷,自己笑了笑,用眼角瞥了史十三一眼,又似漫無邊際地說道:「我離開興慶府沒多久,回來之後,突然發現興慶府竟是出了許多怪事,讓人覺得蹊蹺。最可怪的,是我聽說有個叫明空的和尚,自稱是從西天歸來,許下弘願,要在興慶府建一座大佛寺,竟是派出了許多和尚,前往各部落化緣,又有一般徒眾,與他一道出入宮中,結交權貴……」
「這有何可怪?大夏貴人信佛者眾,連梁太后也信佛……」史十三的眉毛不易察覺地跳了一下,立時便滿不在乎的笑著說道。
「和尚出入宮中、結交權貴,也是平常事。帝王信佛者,古今更是多不勝數。但是讓人奇怪的,是這個明空哪裡便來這許多的弟子?」李清銳利的目光逼視著史十三,似乎認為史十三一定知道答案一般。
「我又如何知道?」史十三莫名其妙地答道:「這些禿驢的事情,我可沒有興趣。」
李清注視史十三良久,目光漸漸緩和下來,淡淡說道:「可是我懷疑這些和尚,根本是宋朝的奸細。若我所料屬實,他們假化緣行醫傳經之名,深入各部落,目的是為了探知大夏虛實。一旦他們把消息全部傳回宋朝,大夏國對宋朝而言,便再無半點秘密可言了。」
「既然知道,何不全部抓起來,幾個禿驢而已!」史十三不以為然的說道。
李清凝視史十三,嘆道:「沒有證據,如何敢抓人?滿城的貴人,都是他們的後臺。何況百姓中信佛者更多……那個明空和尚,我也會過了,似乎的確是去過西天的,居然還懂梵文,又明於佛理,我請了幾個和尚講經,都鬥不過他,反為他添了不少名聲。」
「何不問他去西天一路之見聞?」
「也曾問過,他說得頭頭是道,也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史十三沉吟一會,問道:「明空沒有破綻,他身邊的小和尚們,豈能沒有破綻?」
李清有幾分疑惑地望了史十三一眼,驚訝一會,頓覺臉紅。不知為何,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李清心中一直隱隱懷疑史十三的身分,但是史十三與自己相交甚久,非比尋常,自是不便如對明空一般明目張膽地質問,因此只是出言試探。這時候見史十三毫無顧忌地為自己出謀劃策,心中不免覺得慚愧。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李清始終覺得史十三的身分,極為神秘。
「那些和尚,有些是明空的弟子,跟了他許多年了,有些是新剃度的,真要找破綻,卻是難找。」李清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其實無端懷疑他們,我亦覺得有點不妥。但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些人平空冒出來,實在可疑。偏偏那些部落首領,十之八九,對他們還崇信有加……」
史十三冷笑道:「既是如此,他們便是上了當,也是活該。」
李清只是不住的苦笑。
史十三微睨他一眼,用譏笑的口吻說道:「你又不是党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麼心?」
李清先是怔了一怔,隨即臉色鐵青,咬著嘴脣,定定地望著史十三的眼睛,目光灼灼,似乎想要從史十三的眼中,看出他內心的所思所想。
史十三卻似乎是渾然不覺,又或是根本不在乎李清的想法,只是自顧自的自斟自飲起來。
※※※
待送走史十三之後,李清的腦海中,不斷的迴響著史十三的那句如刀子一般尖銳的話:「你又不是党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麼心?」的確,李清不是党項人,這一點,李清與梁乙埋不同,他始終認為自己是漢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漢人!但是,夏國王李秉常的知遇之恩,卻是同樣讓李清感於五內的,他心裡也希望能輔佐李秉常建立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然而,無論如何,李清逃不脫那個魔咒:「你又不是党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麼心?」
樸素的種族感情、出生於文明中心的人類與生俱來的文化驕傲感,還有千百年來的風俗習慣留下的印記,讓李清始終無法從心裡否認自己是一個漢人,他也不願意否認這一點,甚至在潛意識中,還為此感到驕傲和自豪。
但是,在一個民族意識尚未完全覺醒的時代,一個「天下觀」尚未被「重華夷之防」的民族觀完全代替的時代,李清的心中,還有一種情愫:那就是諸夏文明中,一種「士」的情結。
什麼是「士」?
士為知己者死!
在宋朝時,李清不過是一個不受重視的低級武官,因為一次戰爭而被俘降夏,自負一身才華的他不肯輕易就死,卻也無法回歸宋朝,只得期期以李陵自許;但是,在西夏的李清,卻受到意想不到的重用,直至有一天,終於成為小國王李秉常的親信!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李清而言,又豈能不想報答這位年輕君主的知遇之恩?
月華清冷,長廊九曲。
月光將李清的身形拖曳出長長的陰影,在長廊下,他整個人都像籠罩在陰影之中。緊蹙雙眉的中年男子,抬頭仰望月空,終於只能發出喟然的長嘆聲。
「夫君。」不知何時,衛慕氏已經站到了李清的身後。「是朝中又有什麼難解之事麼?」
李清默默搖了搖頭,卻沒有轉過身去。他感覺到有一雙溫暖的小手攀上自己的肩膀。
衛慕氏幫李清輕輕的繫上白色披風,柔聲道:「無論什麼事情,都會解決的。」
「是啊,無論什麼事情,都會解決的。」李清輕輕重複了一句,忽然一笑,將衛慕氏摟入懷中,道:「給我備馬,我要去看看宋朝那個武狀元。」
※※※
文煥是被單獨囚禁在隸屬於翊衛司的一間小院子裡,地點十分隱秘,西夏人派出了二三十名士兵專門看守他。
李清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見文煥了。曾經意氣風發的武狀元削瘦了許多,下頷的鬍子凌亂的生長著,臉上也多了幾分滄桑之色。在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裡,文煥變得成熟起來。李清十分清楚地知道文煥經歷過什麼,西夏人曾經用戰馬拖著他跑了十幾里地,也曾經六七天不給他任何水和食物,當然,也曾經讓他享受過美女佳餚……但是無論如何,這個表面上看起來甚至讓人感覺到有點輕佻的武狀元,卻始終沒有屈服,雖然他也不曾自殺。
當西夏人招待他美女佳餚時,文煥當仁不讓的享受者,對說客們的喋喋不休充耳不聞;在西夏人失去耐心,用酷刑與饑渴來威逼之時,文煥雖然幾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是卻始終不肯背叛大宋。
但是即便如此,李清也知道,還是有許多的西夏人看不起他,因為他們認為文煥沒有勇氣自殺。正如許多西夏人也同樣看不起自己一樣。而文煥所要承受的壓力要遠大於當年的自己,因為他是武狀元!深受皇恩的武狀元,在許多人看來,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有生存的立場的!
如果他能絕食自殺,也許會贏來更多的尊重。
但是文煥畢竟是個年輕人,他的理想還沒有開始。
也許他還指望能活著回到大宋。許多人是這樣的嘲笑這個只欠一死的武狀元,但是李清對文煥,卻有一種奇妙的感情。他不認為期望活著回到故土,是一件多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雖然李清也知道,即便文煥回去,面臨的,也將是遍佈天下的懷疑的目光。
「李郎君。」文煥的臉上,竟然泛出了一絲笑容:「你氣色不是太好。」「李郎君」是一些西夏人對李清的稱呼。
李清隨意找了張凳子坐在文煥對面,淡淡問道:「可還習慣?」
文煥譏諷的望了李清一眼,話中帶刺地說道:「我不似你,習慣不了。」
「是啊,你不似我。」李清定定望了文煥一會,突然嘆了口氣,舉起手來,拍了拍手。兩個親兵立即端上一壺好酒、幾盤小菜。李清指指酒菜,說道:「今日與君同飲。」
文煥心裡一怔,以為是自己死期將至,當下端起酒壺,斟了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了一杯,卻不管李清,又是一口喝乾,笑道:「這酒不錯,可惜有酒無友,好酒也沒個味道。」
李清知道文煥心裡甚是鄙薄自己,他早已習慣,也不介意,自己給自己斟了酒,也是一口喝掉,只覺得明明一壺史十三從汴京私帶過來的烈酒,入得口中,卻竟是一點味道也沒有,倒似白開水一般。他一口氣連喝數杯,方悠悠說道:「我知道狀元郎看不起我,但狀元郎可知道我是何人?」
文煥冷笑道:「你不過是背祖忘宗的漢賊罷了。」
李清卻不去理他,自顧自的說道:「你可知道大宋嘉祐二年麟州之戰?我本是宋朝府州守軍一軍中小校,當年沒藏訛龐大舉出兵,擊敗郭恩,我便在此役中為夏人所擒。嘉祐三年夏人出兵攻吐蕃青唐城,雖然大敗而歸,但是我卻因立下功勳,受到惠宗賞識。從此跟隨惠宗左右,屢次與吐蕃、宋朝作戰,頗立功勳,封為將軍,妻以貴人之女。惠宗駕崩前,將我送至太子帳中──也就是當今夏主的帳中,託以護衛之重……自我入夏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我的長子,也有十二歲了!」
「好好的漢人,做了二十年的賊,又有何值得誇耀的!」文煥毫不客氣的嘲諷道。
「你又知道什麼?」李清淡漠的掃了文煥一眼,道:「你可知焦用是誰?」
文煥聽到這個名字,似覺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再看李清神態,不覺狐疑,當下默然不語,只是看著李清。
李清淡淡笑了笑,彷彿知道文煥必然不知,繼續說道:「焦用本是狄武襄公舊部,我亦曾與你說過他──便是因為他觸犯軍法,韓琦欲誅殺之,狄武襄公親為求情,說焦用是好男兒,韓琦卻道:東華門外狀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兒。竟誅殺焦用。當年我在宋朝,與焦用之族侄同居一營,此事是我親耳聽聞得來,當真讓人寒心。」
這件事情,文煥本也聽說過,不說在宋朝的耳聞,就是當初李清勸降他,也的確曾經提及此事,不料李清於此事耿耿於懷,還另有一層原因,至此時方知。文煥雖一時記不起焦用之名,但此時卻也明白李清所說並非謊言,只是說道:「往者不可追,今日之大宋,有石學士建忠烈祠,早已不同以往。」
「當日你也這般說。」李清冷笑道:「但是我卻終是難以相信。宋朝一向重文臣,張元殿試不第,遂降西夏,引景宗攻宋。自此以後,宋朝殿試不敢黜人。若由此觀之,宋廷君臣,惟有打痛了他們,他們才能刻骨銘心。若有一降將能將宋朝打得不得安寧,或許宋廷從此能略重武臣,亦未可知。若說一個石越,便能讓宋廷從此不重文輕武,誰能信之?」
文煥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肯說話。
李清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你是武狀元,你說宋朝不重文輕武,那你這個武狀元,真比得上文狀元?為何宋朝真正邊關名將,除少數幾人外,都是文進士出身?」
「百年之風,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轉,但是今日之大宋,無論王相公還是石學士,都道重文不必輕武,早年矯五代之枉過正,現在已有改變。」
「重文抑武,是宋朝趙官家的祖訓,又如何能憑王安石與石越的一張嘴便改變?」李清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高聲道:「我在宋朝之時,有功不能賞,拼死戰鬥,亦難以升遷,功勳再高,亦不免受氣於腐儒;到了夏國,雖是漢人,但有功必賞,勇猛必獎,男兒提三尺寶劍,便可受君王恩寵,建功立業,封妻蔭子!我問你,憑什麼便要為那個不重視你、看不起你的朝廷賣命?」
文煥凝視李清良久,忽然臉上竟是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淡淡說道:「你生不逢時,沒能遇上石學士,有些道理,你自然是不知道。」
「石越又有甚高明之見?」
文煥又看了李清一眼,緩緩說道:「凡王者之國,其國家,則不必先問臣民為國家做過什麼,當先問國家為臣民做過什麼?其臣民,則不必先問國家為臣民做了什麼,當先問自己為國家做了什麼!這是石學士在白水潭學院講過的一段話。」說罷,頓了頓,又義正辭嚴地說道:「我文煥既身為大宋之臣子,無論大宋是好是壞,是不是對得起我,我都只能忠於大宋。你以為朝廷重文抑武,使你受了委屈,便可以成為你背叛祖宗的理由麼?難道你在西夏,便不曾受西夏羌人的歧視麼?為何你可以背祖棄宗忍受西夏羌人的猜忌與歧視,卻受不了父母之邦的一點委屈?」
這番話說出來,李清卻是聞所未聞,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怔在當場。
文煥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中年男子,心中也是波潮澎湃。在文煥看來,李清的行為是可恥的,身為大宋人,卻甘為夷狄,這是文煥無法認可的事情;但是李清又未必不是可憐甚至是可惜的,文煥也知道,哪怕李清沒有被俘,以李清的才華,在西夏能受到賞識,但是在大宋,卻可能被生生埋沒,士為知己者死,李清對夏主的感激,文煥自然能夠理解。可惜的是,李清的知己者,是一個錯誤的對象,而這一切,又並非李清本人所能掌握……在這個時刻,文煥甚至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只是帶著複雜的感情,來觀察著李清。文煥幾乎忘記,他自己的命運,也不比李清好多少。
文煥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的才華還沒有得到充分的展現,他還沒有來得及建立下可以彪炳青史的功勳!
文煥也不願意投降西夏。他是大宋皇帝欽點的武狀元,他們文家可以說深受國恩,他從小就知道什麼是忠臣烈士!文煥知道,如果投降,他就會身敗名裂,成為家族的恥辱,被後人唾罵!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降,西夏人遲早會用自己的人頭,來當做鼓舞士氣的工具。
二選一的難題,文煥亦不知道如何選擇。
坐在翊衛司某間隱秘的小房子裡面的兩個男人,也許會有著極其相似的命運。
※※※
大宋,陝西路,京兆府,陝西路安撫使司。
陝西帥司衙門裡裡外外都張燈結綵,如同節日一般,進進出出的人們,臉上都洋溢著抑制不住的笑容,每個人的腳步,似乎都變得輕快許多。
似乎一切都是如此的順利,喜事多得讓人不可思議。
在平夏城,高遵裕擊潰了梁乙埋的部隊,並且俘虜了四萬餘人的俘虜。大宋朝的皇帝陛下,在紫辰殿接受了百官的祝賀,然後命令高遵裕挑選三千名俘虜押解至汴京,舉行隆重的獻俘儀式。封賞的命令雖然沒有下達,但是一次大規模的賞賜,已經不可避免。在普通的百姓與一般士林的輿論看來,朝廷對於帥司石越、主帥高遵裕、副帥种誼、郡馬狄詠等人的褒賞,將非常值得期待。
戰爭的勝利還不止來自一處,在講宗嶺,一個叫何畏之的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率領一群鄉村弓箭社的準鄉兵組織,偷襲講宗嶺,火燒講宗城,將西夏講宗城守將野利濟的人頭送至京兆府,更加讓人感覺到不可思議。
在此之前,陝西刺募十萬義勇,西夏人也不過是當成黔之驢觀之。而如今,不足一千名連鄉兵都稱不上的陝西兒郎,竟然將數倍於己的兵力把守的講宗城給燒了,還砍下了西夏守將的人頭!
對於整個戰鬥的過程,民間的說書人各憑自己不知何處聽來的細節,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倒似是天兵天將下凡與西夏人打仗一般,連何畏之,在說書人的口中,也憑空多出來兩頭四臂。陝西民眾普遍相信,做為星宿下凡的石越,用自己的某種異術,招來了一群天兵天將,方取得如此戰果。而對於講宗嶺之戰的渲染,也連累到平夏城之戰,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許多人都堅信在那場戰爭中,遠在京兆府的石越使用了他神秘的法術,否則不會有西夏俘虜明明事後一切正常,但在戰鬥中卻堅信自己全身乏力無法作戰。
但這兩場戰爭的勝利,還並非是陝西帥司張燈結綵的理由。
石越之所以允許如此張揚的慶祝,是因為從汴京用快馬接力送來的一封家書──在數日之前,石越已經成為一個名為「石蕤」的女孩的父親。
這對於石越來說,絕對是一件不亞於平夏城與講宗嶺之戰的大喜事。
所以,這幾日的石越,雖然表面上依然平靜沉穩,但是步履卻不自覺地變得又輕又快,在沒有看見的時候,竟然還會莫名其妙的偷笑。
這種喜悅的情緒,甚至於讓石越幾乎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從某種意義來說,應當也是大宋的喜事,只不過大部分的宋朝君臣,都不予以承認罷了──在六月初六,一個男嬰在汴京平安出生,他的父親是當今皇帝趙頊,母親卻是來自高麗的王賢妃!
子嗣一向艱難的趙頊又多了一個皇子,按理是應當讓大宋的臣子們鬆一口氣的,但是這個皇子的出生,卻讓汴京城中幾乎所有的重臣,都吸了一口涼氣。
所有人都相信,這位皇子的出生,對於大宋的皇位繼承問題,不僅僅毫無幫助,反而增添了無數不確定因素。
這股由汴京颳起的寒流,顯然也影響到了石越最重要的幕僚潘照臨。
「公子!」潘照臨在石越的書房門口,攔住了準備出門的石越。「你一定要考慮一下,無論是朝中大臣,還是地方名士,最好便是桑充國家的兒子,總之,公子須得盡快定下婚姻之約……」
「桑充國的兒子?」石越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潘照臨要他盡快將剛剛出生的女兒約定婆家的諫言,石越已經聽過無數遍了,但是每次石越都沒有心情聽潘照臨把話說完。這種事情,對於石越來說,未免過於難以接受了。雖然當時訂娃娃親的事情也很平常,但是別說石越是朝廷重臣,他的女兒絕不愁嫁,僅僅從石越的觀念上來說,就不可能接受這樣的事情。而此時潘照臨的建議更加荒唐,「近親結婚?」石越的心中,立時冒出來一個當時人完全不理解的概念。
「正是!」潘照臨一臉嚴肅的點點頭。
「不行。」石越斷然否決。
「那麼富弼的孫子,也可以。」潘照臨絲毫沒有放棄的打算。
「此事似乎言之過早!」石越不耐煩的擺擺手,便準備如同之前一樣,結束這場談話。
但這次潘照臨顯然沒有放過石越的打算,「我只恐言之過晚!」
石越愣住了,他死死地盯著潘照臨,上下打量,懷疑他失心瘋了。他的女兒剛剛出生,就要急著找婆家,還說什麼怕「言之過晚」?
潘照臨眼睛都不眨一下,臉色肅然,認真的說道:「若公子生的是兒子,我不置一言。若王賢妃生的公主,我也不置一言。但是既然公子生的是女兒,王賢妃生的是皇子,當今之計,惟請公子早日定下兒女親家!」
「我女兒和王賢妃又有何關係?」石越口不擇言,竟是說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來。
「當然有關係。」潘照臨冷冰冰的答道:「若公子不早將女兒許人,我敢打賭,一兩個月之內,皇上必然要與公子約為親家!到時候,公子從也不好,不從也不好!」
石越心中一震,心中已經明白潘照臨說的究竟是什麼了。
果然,便聽潘照臨繼續說道:「王賢妃聰明過人,她生下皇子,卻難免是前途多艱。若想自保,便只有一個辦法,向皇上請求,給小皇子娶一個朝中重臣的女兒,藉以自固。皇帝聰慧,豈能不知?雖然猶疑,但是畢竟要心疼自己的兒子,終於會許了王賢妃。放眼朝中,最適宜的人選,便是公子!若到時皇上約婚,公子應是不應?若是應了,兩宮太后、皇后、朱妃、昌王,都難免要視公子為眼中釘、肉中刺;若是不應,皇上心中不快,王賢妃也必然懷恨在心,連高麗國王都不免要恨上公子。公子到時候,又要如何自處?」
※※※
七月的汴京,熱得讓人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剝下來,汴京城的碼頭、城門卻依然有無數的船隻、車隊、以及百姓進出來往,為生計奔波忙碌著。這座人口繁多的巨大城池,是當時全球毫無疑問的消費中心,無論是奢侈品還是生活必需品,汴京城的需求,都非常的驚人。而這一切,全部有賴於發達的水陸運輸業與相關的勞動者。
熙寧十年,與整個帝國水陸運輸業相關的工程以及參與的民眾,都達到了大宋歷史上一個前所未來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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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石越提出的官道修葺計畫進來以來,大宋的君臣士民,認識到交通的發達對帝國的繁榮至關重要的人們越來越多。在官道修葺計畫進行順利,以及以杭州為中心的兩浙路良好的交通道路網的刺激下,帝國一部分青壯派的低級官僚再也不甘寂寞,這些官員或者是所謂「學院黨」出身,或者受到王安石、石越的雙重影響,或者只是為了迎合上意,又或者竟是為了撈取私利,總而言之,熙寧十年宋朝官場最流行的話題之一,便是「修葺官路、濬清河道」。
於是,整個帝國在熙寧十年的上半年內,除了少數名臣統領的路州之外,大至一路、小至州縣軍監,數以百計的工程開始進行,遠遠超過了石越與蘇轍最初的計畫,而這些修路與溝通水道的工程,絕大部分是毫無必要的,某些州縣甚至溝通了一些根本不可能通航的河道,以做為地方官的「政績」上報!
至於這些工程所需要的費用,毫無疑問,財政並不寬裕的朝廷不可能給與實際上的支持,為了迎合上司的口味,這些官員們不得不將工程所需要的款項盡量報低,以顯示自己的能力。至於實際需要的銀錢,溫和一點的就向商家富室強行借債,嚴苛一點的則擅自變相加稅。至於強徵百姓勞役,更加成為不可避免的手段。兩者的區別,不過是手段的溫和與否,比如某些風評較好的官員,會採用地方分段承包的方式,將費用與勞役分攤到各村各族,以各村各族各管一段的方式來進行工程,建成之後,再立一個石碑,紀念表彰有功之人。這樣的方法,本質上也是不付任何費用來役使民眾,不過卻較容易得到百姓的接受或者說不反感,較之簡單粗暴的強徵,相對來說自然要好許多。
雖然《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對這些行為都有所揭露,朝廷中也有一些諫官與御史進行攻擊,但是皇帝自從壓制住宗室與朝中的蠢蠢欲動之後,就將大部分注意力轉向了石越在陝西挑起的戰爭以及帝國正在穩步進行的軍制改革;更何況大宋朝廷的大部分官員,根本無法有效的分辨出地方官員上報的工程哪些是必需哪些是多餘,雖然三令五申禁止地方官吏強徵勞役,但是一方面朝廷對地方官員修葺道路、濬清河道所取得的「政績」大加嘉獎,一方面卻根本沒有實際的手段來調查、處罰強徵勞役的官吏,那麼無論是皇帝的詔令還是政事堂的命令,毫無疑問也就並沒有值得期望的必要。
唯一各地的百姓所能盼望的,也不過是希望本地的官員,不要在農忙的季節來多事就好了。
然而在這個炎熱的七月,整個大宋朝廷,包括帝國的尚書省右僕射呂惠卿在內的文武官員,大部分人對各地百姓的這種最低期望卻並無興趣。
平夏戰與講宗嶺大捷之後,皇帝要如何封賞有功之臣?朝廷的權力格局在此之後會出現怎樣的改變?第一大功臣高遵裕會不會調入樞密院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石越還會不會繼續留在陝西?
有無數類似的問題,需要得到解答。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邊境的大勝與大敗,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會對朝廷既有的權力格局產生一定的衝擊。
汴京城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表面之下,還掩藏著許許多多的東西。
※※※
群玉殿。
在炎炎夏日中,這裡卻清涼得有點陰冷。
王賢妃斜躺在一張涼椅上,清秀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憂容。站在她下首的,是成安縣君金蘭,這是王賢妃生產之後,金蘭第一次被允許來看望她。因為按當時的習俗,女性生產之後,一個月內是不能下床的,外人自然也是不便來探望。
「信國公一切可好?」必要的禮節過後,金蘭直接詢問起她最關心的問題。
王賢妃的臉上,露出了帶著母愛的溫柔笑容,柔聲說道:「俟兒很活潑。」但是這種笑容只是一瞬即逝,轉由擔憂與無奈取代,「皇后已經決定,滿周歲之後,延安郡王與俊兒,由皇后親自撫養。」
「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啊!」金蘭驚喜的說道。
「也許吧。」王賢妃淡淡的說道,語氣中帶著不甘心。自己的兒子交給別的女人撫養,哪怕那個人貴為皇后,也並非一件可以開心的事情。她自然知道金蘭為什麼高興,雖然向皇后決定親自撫養兩個皇子自有她的考慮,但是無論如何,因為向皇后無子,由她撫養長大的皇子,自然而然對皇位就更有繼承權。雖然皇六子延安郡王趙傭已被封為尚書令,是實際上的儲君,但是如果趙俟能與趙傭一起長大,即便無法身登大寶,但是其身分地位,也會與一般的皇子截然不同。
在金蘭而言,為了日後的前程,再大的風險,也是值得冒的。
但對王賢妃而言,這個卻是自己的兒子。做父母的,並不是人人都期盼自己的兒子取得多大的成就,至少王賢妃就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平安安長大就好。一向聰慧的她,又豈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一出生就被多少人所討厭?
「娘娘不必擔憂。」金蘭聽王賢妃的語氣,便已明白她的心思,她心思略轉,便笑著安慰道:「依臣妾之見,信國公由皇后撫養,較之由娘娘撫養,會更加平安。」
「何以見得?」
「向皇后的性格,娘娘亦是知道,並非善妒心狠,工於心計,反倒是與事無爭,為人平和,頗具淑德。」金蘭說到此處,轉目四顧,見周圍並無旁人,方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因此臣妾以為,向皇后至少不會故意對信國公不利。」
王賢妃點了點頭,她的確承認向皇后是好人,但是說向皇后會來主動保護她的兒子,她卻不認為向皇后好到這個地步。此時放眼汴京城中,她能夠說說心事的,也只有金蘭一人,這時候既然說到她最關心的事情,她便把心中擔心已久的心事說了出來:「但是皇后為何要收養俟兒?」
金蘭臉上露出嘲諷之色,冷笑道:「依臣妾之見,向皇后收養信國公,正是出於保全之心。她不過是希望有著高麗王室血統的信國公,盡量少受娘娘的影響,從而疏遠高麗。這樣的信國公,也更容易被朝臣所接受吧。」
「原來是這樣。」王賢妃雖然知道金蘭所說的,未必是向皇后的本心,但是人在擔心的時候,往往不過是需要一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來安慰自己而已。
「前幾天聽皇后提起,你嫂子魯郡君生了個女兒?」
「是。」金蘭笑道:「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眉毛眼睛像極了魯郡君。石府這次真是雙喜臨門,只不知道石學士會不會調回京師。」
王賢妃搖搖頭,道:「只怕很難,但這次的封賞,卻不會太薄。」停了一會,又柔聲說道:「等會你替我帶幾件禮物給魯郡君。」
「是。」金蘭忙斂身行禮,眼角卻是若有所思的瞄了王賢妃一眼。
王賢妃似是明白金蘭所想,微微頷首,道:「大宋有不成文的慣例,上至皇帝,下至宗室,正妻都是娶名門之女,為的是名門閨秀,家教謹嚴,曉禮儀,懂進退,知分寸。皇上經常和我說,希望與石越約為婚姻。我想若能替俟兒定下這樁婚事,亦是一樁美事,我也可以放心。」
「娘娘所言,甚有道理。」金蘭自然是知王賢妃的心意,她沉吟一會,方笑道:「但是臣妾卻以為,信國公的婚事,終不能由娘娘作主,此時石學士遠在陝西,娘娘即便與皇上說妥,若是石學士不願意,一來一返,驚動太大。到時候只怕另有人作梗。若依臣妾之見,不如靜待,先試探石學士的意思,如若石學士願意,到時候皇上一提,石府許婚,縱有人反對,也來不及了。好過現在打草驚蛇。」
「但是……」王賢妃皺著眉毛,想了一會,覺得金蘭說得有理,但是她心中卻另有擔心,猶豫半晌,終於訥訥說道:「但是我怕她人捷足先登,到時候悔之晚矣。」
「娘娘是說……」
王賢妃抿抿嘴脣,低聲說道:「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金蘭愕然反問道。
「不錯。天下人都知道延安郡王是儲君……」
金蘭注視王賢妃半晌,忽然掩嘴笑道:「娘娘真是糊塗了。」
「我如何糊塗了?」王賢妃不由有幾分不悅。
金蘭忙收拾起笑容,說道:「正因為延安郡王是儲君,才不會娶石學士的女兒。大宋朝不是高麗國,也不是漢朝,女兒為皇后,父親為宰相,那是霍光、曹操,外戚專權……娘娘別看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是勳臣之後,但是那都是祖輩的事情。」
王賢妃不比金蘭,她居於深宮之中,這些事情,她何曾知道?當下將信將疑的問道:「果真不行?那俟兒若娶了石越的女兒,石越不也是外戚麼?」
金蘭鄭重的點了點頭,道:「娘娘於宋朝的一些規矩,畢竟還不太熟悉。若是延安郡王,那是萬萬不成的。但是信國公卻另當別論……」
「為何?」王賢妃越發的糊塗起來。
「因為無論宮中朝中,人人都有一個想法,就是信國公絕不可能繼位。既然是絕不可能繼位的皇子,那麼即便娶一個朝廷重臣的女兒,也就不會太犯忌諱。但饒是如此,也必然面臨極大的阻力,這也是臣妾擔心石學士會拒絕的原因。他的女兒與信國公成婚,皇上在位,這件事並不重要。但有朝一日,延安郡王嗣位,他的重臣居然是他皇弟的岳父,此事卻不能不犯忌諱。皇上或有愛子之心,然從長遠計,不提石學士態度如何,宮中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就斷難許可。」
「這……」
「可惜石起、桑充國無女,否則……」
王賢妃卻是充耳不聞,垂首思忖良久,宋朝的政治傳統對她的影響,畢竟還是要小過高麗國的政治鬥爭帶給她的印記,她輕咬下脣,決然地說道:「無論如何,還是想辦法替俟兒定下石家的婚事才好。」
金蘭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雖然她在某些方面,可能比王賢妃懂得更多,但是對於宋朝所謂的「祖宗家法」,在高麗長大的她,同樣缺少應有的敬畏。沒有先例的事情就一定不能做麼?金蘭的心中可從來沒有這樣迂腐的想法,在她看來,所謂的「成例」,就是用來打破的;而所謂的「先例」,就是用來創建的。
因此,如果王賢妃一定要替信國公趙俟娶石越的女兒,金蘭絕對會支持她。她所要考慮的,不過是如何才能達成這個目標而已。
沒有人知道,在成安縣君金蘭的心中,還有更大的野心:如果信國公真的能夠成為石越的女婿,那麼宋朝皇帝的龍椅,也未必會專屬於某一個人吧?
至少在高麗國的政治鬥爭中,這條法則是成立的。
※※※
同一天,同一座皇宮之內,慈壽殿。
與群玉殿不同,慈壽殿十分熱鬧。
太皇太后曹氏的身體,康復了許多。而正在這個時候,宋朝又取得了邊關少有的大勝,其主帥,又正好是高太后的從父。
「哀家聽說,百官又在給官家上尊號了?」人逢喜事,曹太后的精神的確好了許多。
「是。」趙頊笑道:「朕拒絕了。朕不需要尊號。」
「嗯。」曹太后點點頭,又問道:「國家用兵平夏城,想來花費不少錢吧?」
趙頊點頭答道:「是,整編軍隊、修葺官道、賑濟災民、用兵平夏,都是花錢的事情,眼見國庫又有點拮据了。很快黃河汛期又要到來,這方面的錢糧是不能省的。各地還有一些天災人禍,也需要賑濟。按理說大勝之後,要盡量獎賞有功的將士與臣子,但是因為要花的錢太多,所以獎賞的數額一直議而不定,遲遲沒有公佈。」
「這件事不能拖,當年太宗敗給契丹人,就是因為太原之賞沒有兌現,影響了士氣。」曹太后提醒道。
「朕理會得。」趙頊道:「但是國庫吃緊,一時也沒有辦法。朕已下詔,先迎戰死的將士入英烈祠,發放撫恤錢,這是第一要緊的。將士們見戰死的同袍都有了憮恤,就知道朝廷必然會發放賞錢,那就不會太急了。只待夏稅收完,朝廷就有錢賞功了。」
曹太后不曾料到國庫竟然緊張得到這個分上,沉吟一會,說道:「國家事事要錢,給哀家修築的陵墓,還是盡量簡樸些罷。」
趙頊連忙陪著笑說道:「娘娘說哪裡話來,便是再沒錢,亦不能從這裡省,否則朕無顏見列祖列宗。」
坐在一旁的高太后與站立侍候的向皇后也連忙說道:「官家說得是,便再沒錢,也不是這個省法。」
曹太后笑道:「我知道你們的孝心。但是這厚葬與百官上給官家的尊號,其實不過是一回事。只要社稷興旺,我葬得再簡單,也是有臉的。」
趙頊忙道:「娘娘不用擔心。夏稅很快收上,拖不了多久。」
曹太后搖搖頭,道:「西夏人吃了這兩個大虧,如何丟得起這個臉面?何況兩處都是緊要之地。哀家料他們必然起兵來報復,朝廷若是有功不賞,士氣不振,難保不會有萬一,到時候悔之何及?」
「朕當想個萬全之策。」趙頊心知曹太后所言有理,但是他即便是皇帝,也無法憑空變錢。若真是只顧賞功,導致防汛與賑災無錢,結果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談下去,徒增煩惱,便換過話題,向高太后說道:「朕還要向母后賀喜,高遵裕立此大功,兩府議功,決定晉高遵裕三階,為正四品壯武將軍,封定西侯,並蔭其兩子。」
高太后笑道:「這是祖宗庇佑,非遵裕之功。」
「亦是他指揮得當,不墮父祖之名。」曹太后端起茶杯來,輕輕啜了一口,漫不經意的問道:「石越、种誼,又是如何敘功?」
「石越名位已高,其奏摺又一力推功於下,因此僅晉封新化縣開國侯,許蔭其兄子,晉其妻韓氏為郡夫人。种誼晉一階,為遊擊將軍,封開國男。」趙頊淡淡回道,停了一會,又說道:「石越素來不貪名爵,此番幾封奏摺,除了說平夏城、講宗嶺二役有功之臣外,連篇累贖,說的都是另外兩件事情。」
曹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心中雖然好奇,但這畢竟是朝中大事,若趙頊不說,她們也不便相問,當下曹太后只是微微點頭,卻是不冷不熱的問道:「那麼郡馬狄詠,又當如何封賞?聽說他在平夏城,頗立大功。」
曹太后一提起狄詠,趙頊的臉色,唰地一下便沉了下來,冷冷說道:「朕不知道要如何封賞他!」
眾人在宮中日久,都知道狄詠這次是擅離職守,犯了皇帝的大忌,當下全都默然不語。向皇后有心替狄詠說幾句好話,但是話到嘴邊,看見趙頊的臉色,嚅嚅一會,卻終於不敢出聲。惟有曹太后卻似沒看見趙頊的臉色一般,只是淡淡地問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摺中不曾表敘其功麼?」
趙頊板著臉,說道:「不是,石越、高遵裕皆讚其功。但是狄詠之職責,不在平夏城。無論他立下多大功勞,朕也不能賞他。朕昨日已經下詔訓責他。」
「狄詠確是不知輕重。」曹太后輕輕說道:「但是用人之道,是要恩威並施。他畢竟是忠良之後,年輕人貪功好勝,不是大過失。官家既已罵過他,還是要賞他。責罵是罵他的過錯,賞卻是賞他的功勞,這樣臣子們才會心悅誠服。」
「是。」趙頊心中十分惱怒狄詠,但卻不便說出,當下只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至於賞狄詠之功,趙頊卻沒有半點這樣的想法。他不重重處罰狄詠,已經是顧及到清河郡主的感受了。
曹太后豈能不知趙頊心中的想法,但是她畢竟不能強迫趙頊做什麼事情,只是在心裡嘆了口氣。
向皇后在一旁聽了,見氣氛有點冷,忙出來打圓場,她斂身一禮,向趙頊笑道:「官家,因剛提到平夏城大捷,臣妾倒想起一事,想和官家打聽點事情。」
「聖人但說無妨。」
眾人都不知道向皇后要向趙頊打聽什麼,一個個都把耳朵側過來,卻聽向皇后笑道:「本來外間的事情,臣妾不合打聽。但是現在連宮中的宮女內侍,都在傳說一個叫何畏之的人,帶著一千義勇,就燒掉了數千人駐守的講宗城。說起此人之勇,倒似連馬援都比不上了。因此臣妾斗膽,想請官家給臣妾說說,究竟這何畏之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燒了那個講宗城?難不成此人真有三頭六臂,能騰雲駕霧不成?」
她話音方落,眾人都笑了起來。趙頊都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讓氣氛喜慶一點。他體諒著她的苦心,便不拒絕,笑著挪了挪身子,笑道:「說起這個何畏之,卻的確勇氣可嘉。他本是大理國人,聽說酒露便是他的發明。因為避家難,遷居京師,不知如何,被石越訪得,知他文武全材,是可用之人,便留他在陝西。因與石越巡視各州鄉兵,卻暗中從中挑選精勇武敢之士千餘名,在環慶操練……」
當下趙頊便和兩宮太后、向皇后等人滔滔不絕地說起石越奏摺中關於火燒講宗嶺的事跡來。
原來當日石越巡視各地鄉兵與忠義社等民間自衛組織時,便已將何畏之帶上。當時他的想法,便是要從中間挑選勇武之士,組成一支精銳部隊,偷襲講宗嶺,給梁乙埋一點顏色看看。他素知何畏之武藝高強,又不是大宋人,將來萬一真要打起口水仗來,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把責任推到大理國身上──何家在大理,並非無名之輩,西夏人一時半會,只怕也要撕擄不清。
因此石越便找到何畏之,請他主持此事。何畏之身負國恨家仇,若以一介商人,畢竟無以成大事,何況他還託庇於石越羽翼之下,此時有機會典兵,並且還是由自己一手締造,自然是一拍既合。
於是何畏之便隨石越至各地,名義上替石越選親兵,實際上卻也同時挑選武藝出眾的百姓,集中至環慶一帶訓練。與此同時,石越又秘密下了兩條命令,一是命令沿邊各州軍選送本州武藝出眾者二至十人至環慶訓練,二是命令從禁軍中挑選出百餘名低級武官,分派各地,指導、監督民間武社。不過石越為了避嫌,這百餘名軍官後來很快就脫離禁軍,被納入兵部職方司陝西房。
而集中在環慶的千餘人,就使用了一個平平無奇的鄉兵旗號:陝西路環州義勇。
這所謂的「環州義勇」,主要是由各地的無賴、流氓、亡命之眾組成,因為武藝高強而又老實本分的,何畏之都讓他們成了石越的親兵,剩下來的,自然不是什麼品行端正之輩。幸好任憑怎麼樣的無賴與流氓,畢竟狠不過何畏之的鐵腕。
石越雖然奇怪何畏之的擇才標準,但是他也知道歷史上多的是無賴少年從軍反而煥發出無限戰鬥力的事例,指望地方上武藝出眾之輩不去欺壓良善,那絕對是武俠小說中毒的表現。因此石越倒也頗能聽之任之。不僅僅如此,出於對何畏之的信任,石越還給了這支所謂的「環州義勇」堪比禁軍精銳的裝備。表面上的鄉兵組織「環州義勇」,每個人標準配備的是:「黑白甲」一副,這是一種輕型皮鎧,除了要害部位用鋼板之外,大部分地方採用皮甲,是大宋兵器研究院的新設計;採用了棘輪機構的新型鋼臂弩一副,弩箭四十支;弓一副,箭六十支;霹靂投彈三枚;朴刀一把,戰馬或騾子一匹。
「環州義勇」從一開始組建,目的就相當的明確──夜間作戰與山地戰。訓練的重點,就是在漆黑的夜晚,如何在山林之中,不用照明就能無聲無息地行軍,分辨敵我,射殺敵人,實施縱火、破壞的任務。如果是梁乙埋能夠看到他們的訓練,他用腳趾也能想像得出來這支部隊是用來做什麼的。
因此講宗城之戰,實際上只是一次「平平無奇」的戰鬥。
野利濟與慕澤不和,將慕澤趕到了講宗城外十餘里的地方紮營,而自己則龜守講宗城,美其名曰「互為犄角」。何畏之偵知這種情況,在天色的掩護之下,在野利濟與慕澤兩軍的必經之道上,挖了三道陷阱,以及數道假陷阱,留下二百人狙擊慕澤。然後在三更時分,親率部眾,分成四隊,夜襲尚未完工的講宗城。
何畏之的這些部眾,若是組成大陣決戰,或許不過如此,但是讓他們分成小隊,四處縱火、射殺、投擲霹靂投彈,卻是得心應手,八百人的部隊,四面殺將起來,黑暗之中,只聽見到處是火光與霹靂投彈的爆炸聲。西夏守軍根本不知道來了多少敵人,只覺得四面八方全是喊殺聲,好不容易披掛起來迎戰的,卻發現自己的敵人臉上用油墨畫上了各種各樣駭人的圖案,晚上乍一看見,竟不知是人是鬼,無不嚇得魂飛魄散,一時間竟全無鬥志。而守將野利濟又被何畏之潛入營中射殺,群龍無首,根本無法組織起抵抗,只得各自逃竄,辛辛苦苦建了幾個月的講宗城,一個晚上,就被大火燒成灰燼。
慕澤聽到講宗城的喊殺聲,匆匆趕來,卻不料踩中何畏之事先挖好的陷阱,損兵折將。他只得一路小心翼翼行來,只見遍地都是陷阱,黑夜中真假難辨,行軍速度不得不大幅減緩。好不容易走出「陷阱之路」,又被伏兵一陣沒頭沒腦的猛攻,慕澤眼見著講宗城已經火勢滔天,再不可救,又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宋兵,心慌意亂,也無心接戰,乾脆遠遠躲避。一直等到天色全亮,何畏之早已率部從容撤離講宗嶺,他才小心翼翼趕到講宗城。
此時,擺在他面前的,不過是一堆灰燼以及何畏之留下的一幅大幡,高達三丈的大幡囂張地插在講宗城以外二里處,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大字:「何畏之率千人破賊於此!」大幡的木桿頂端,赫然挑著野利濟的頭盔!
直至此時,西夏人才知道,來襲擊自己的部隊,不過千人而已!
這其中種種情由,有些是趙頊知道的,有些卻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講敘起來,卻也是繪聲繪色,聽得眾人心馳神往,彷彿親眼見到何畏之率領一群扮成鬼怪的勇士夜襲講宗嶺,火燒講宗城一般。
向皇后聽完,笑道:「這個何畏之真是飛將軍一般的人物,似他立下這般大功,官家卻要如何封賞?」
「環州義勇,朕御筆親題軍旗,其部眾領禁軍步兵軍餉,朝廷視同侍衛步軍司禁軍,暫歸种詁節制。至於何畏之,可破格封為御武校尉。」趙頊笑道:「似這環州義勇,緩急之時,可為奇兵之用。因此朕用石越之言,不打亂其編制。」
「由一介布衣而為御武校尉,亦是少有之殊榮。」向皇后讚嘆道:「而官家臨朝願治,便有許許多多的人物出來為朝廷效力,可見天子自有天佑。」
向皇后的話,自然是拍趙頊的馬屁,但是這些話聽到耳中,卻也實在舒暢,因此趙頊笑容滿面的聽著,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此時的趙頊,已經暫時性的忘記了那個惹他不快的郡馬狄詠,也暫時忘記了他的朝廷,還有迫在眉睫的財政困難。
皇帝可以忘記,但是身為政事堂的宰相,卻不可以忘記這些事情。
※※※
「石越、高遵裕的功勞,代價便是朝廷的財政狀況急劇惡化。」連司馬光都忍不住要發起牢騷來,「單單是前線的將士與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文的賞額來算,就需要二十餘萬貫的賞金!還有未直接參戰的將士也需要犒賞。各地大小官員,也伸長了脖子等著朝廷的賞賜……還有戰死將士的撫恤金……」
「單單是修築平夏城的費用,以及十幾萬大軍在外作戰的軍費,就已經將國庫掏得差不多了。」呂惠卿冷冰冰地說道,他不似司馬光那麼情緒化,雖然整個政事堂中,以呂惠卿最為嫉恨石越的成功。「禁軍整編更換兵甲,需要的費用也不是小數目,此外防洪、賑災都是必不可少。」
「朝廷在短時期內經不起再一次戰爭了。」司馬光的語氣中不由有點惱火,以至於他短時間內忘記了對呂惠卿的討厭,「必須請皇上告誡所有的邊臣,朝廷與百姓,都需要休養生息。」
「只怕不可能。」兵部尚書吳充就事論事地說道:「接連兩次大敗,特別是平夏城對西夏事關重大,若是西夏人不舉兵報復,絕不可能。」
「吳大人所言有理。」吏部尚書馮京緊接著說道:「既然烽火已經點燃,就沒有那麼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無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馬光高聲辯道。
呂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冷冷地說道:「這件事情不由我們作主,除非我們把平夏城拱手相讓。」
司馬光瞪視呂惠卿,高聲問道:「那麼相公以為無糧無餉,亦可以作戰麼?」
「司馬參政何不寫信去問石子明?」呂惠卿譏諷道:「樞密會議已經給皇上上了一封奏摺,以為西夏人在半年之內,必然會有一次全面的報復。司馬參政是不是準備告訴石子明,他開啟的邊釁,由他去平息?」
「僅僅是防禦的話,軍費的耗費要少很多。」吳充也很討厭呂惠卿,但是他也無意站在司馬光或石越的一邊,他只不過是就事論事。
被特別要求來參加這次會議的太府寺卿韓維卻是堅定地站在石越一邊的,他向眾人拱拱手,插道:「錢的問題,並非沒有辦法解決。」
「願聞其詳。」呂惠卿與司馬光幾乎同時說道。不過二人的語氣,一個帶著諷刺,另一個,卻帶著誠懇。與此同時,政事堂會議的其他成員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韓維身上。
「石子明最近的奏摺,提到兩件事情。」韓維環顧眾人一眼,方緩緩說道:「一件事是陝西路推行新驛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陝西路發行交鈔五十萬貫。」
他說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眾人便只是靜待他的下文。
「石子明提出發行交鈔之法,頗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樁錢四十萬貫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陝西路發行面額為一貫至一百貫的交鈔五十萬貫。以往在陝西也發行過交子,但是本金都存在陝西,一般的方法,本金為五萬至六萬,則可以發行十萬。而石子明一方面更為大膽,他的本金在汴京;另一方面卻更為謹慎,他存四十萬貫,才發行五十萬貫。而且他亦提出幾大錢莊都已答應接受交鈔與銅錢的兌換事務,錢莊可以收取千分之三的手續費。而錢莊若要兌換銅錢,則需至京城來兌換,朝廷不收任何費用。這種方法,錢莊有利可圖,而百姓則可以信任交鈔,而陝西路,平空就可以變出來五十萬貫錢,用來興修水利,至少朝廷的封樁錢,存著也是存著,並沒有任何損失。畢竟只要交鈔可以用來交稅,那麼擠兌銅錢的情況,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眾人依然面不改色,靜聽韓維講敘。他的說這些事情,石越在奏摺裡寫得更清楚。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經讀過副本。平心而論,眾人都認為石越的方法是個好辦法,交子在當時,已經是一種相對成熟的事物,當時的大臣,都已經懂得發行交子需要本金為儲備,每位大臣的家中,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子的存在。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利用了朝廷一向視為「定心丸」的封樁錢來作本金。雖然這裡沒有人知道,這與郵政網絡計畫一樣,不過是石越雄心勃勃的計畫的第一步而已。
韓維繼續說道:「所以,在下以為,如果朝廷實在缺錢,不如便借鑒石越的計畫,發行交鈔!為了謹慎起見,可以劃定幾路為試行區,這次犒賞所需要的全部緡錢,試行諸路官員、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採用交鈔支付。只要朝廷再用幾十萬貫封樁錢,甚至用夏稅的收入為本金,那麼眼前的危機也可以解決。即便這幾路在交夏稅時都用交鈔交納也不要緊,這不過是相當於朝廷提前收取了幾路的夏稅!」
說完,韓維環視政事堂諸人,卻發現,大宋朝的政事堂,一片沉靜!
這裡坐著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所以每個人都非常的明白,表面上看來,韓維的計畫,只是比石越提出來的計畫推進一步,但是實際上,人人都能知道,韓維的計畫,相對石越的計畫而言,已經發生質的變化!
這不再是在一路之內發行交子!
而是在一片區域之內,發行交子。一旦成功,必然會向全國推廣,換言之,就是說,如果韓維提出來的計畫此次能夠成功,那麼,在全大宋範圍內,發行交鈔的日子,就不再遠了。
再遲鈍的人也能感知到這會是多少巨大的變化!
「有欠謹慎!」──戶部尚書司馬光的額頭上,幾乎就差直接刻上這四個大字了。
「若是發行,日後想要多少錢就可以印多少錢……」尚書右僕射呂惠卿心中的想法,也不經意地從嘴角的笑容中流露出來。
而餘下的宰輔們,有幾位被這前所未有的大膽計畫所震撼,腦海中短暫性出現空白的現象;其他尚屬清醒的大臣,則在心中反覆衡量著韓維提出來的計畫的利弊,包括對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對自己利益可能產生的影響,一時之間,竟然難以下出判斷。
韓維提出來的計畫,表面上真的是充滿了誘惑力。
但是拋開派系之間的立場不提,政事堂中許多大臣,還是從這種誘惑當中,直覺的感受到了危險,雖然他們並不清楚究竟會有何危險。
「旁門左道!」司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發行交鈔這種危險的想法。他始終相信,真正理財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厲行節儉,輕徭薄賦,使百姓們種好地,生產出足夠的糧食,這樣國家自然會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財方法,在本質上,都是屬於歪門邪道。「天下的錢財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雖然司馬光並不懂得什麼叫做「零和遊戲(注:Zero-Sum Game,是博弈論的一個概念,屬非合作博弈,指參與博弈的各方,在嚴格競爭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損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損失相加總和永遠為「零」。)」,然而他卻固執的保持著這樣的信念:其他所謂的「理財之術」,都不過是「零和遊戲」而已。
而呂惠卿猶疑的,則是提出這個計畫的人──韓維是眾所周知的「石黨」!他的計畫便是脫胎於石越的構想,他有必要替風頭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嗎?石越與高遵裕在陝西取得勝利讓朝野為之振奮,一時間譽聲如潮,但是真正要為補給、財政操心的,卻是他呂惠卿!
呂惠卿心中頗覺憤憤不平。
當然,他自動忽略了司馬光等人的工作。
呂惠卿望了各懷心事的政事堂宰輔們一眼,似乎感覺過於長久的沉默並非解決問題的辦法,便輕輕咳了一聲,說道:「諸位大人以為此策如何?」
「某以為不妥!」司馬光絲毫不留情面地說道:「無論金、銀、銅、鈔,皆為無用之物。於世間有用之物,乃是糧食與絹布。天下農夫每歲所耕之地不變,則所產之糧不增多;天下農婦所種之桑麻棉不變,則所織之布不增多。而朝廷卻要發行所謂『交鈔』,此是以此無用之物,奪天下農夫農婦所產之糧布,與加稅又有何異?」
戶部尚書所說的,是一種樸素的經濟道理,立時贏得在座大部分人的認同。
但是太府寺卿顯然也有他的理由,韓維立時向司馬光欠身說道:「非也!某以為,司馬公所言,只見其一,不見其二。」
「願聞其詳。」說話的是尚書右僕射呂惠卿。雖然韓維與石越本質上都是他的政敵,但相比而言,他更願意見到有人讓司馬光難堪。
自從司馬光入朝之後,呂惠卿與司馬光之間在皇帝面前公開的互相攻訐,就超過三十次;至於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評,更是家常便飯。然而奇怪的是,雖然呂惠卿曾經數次用計,試圖激怒司馬光,逼性情剛強的司馬光主動請辭,但是司馬光卻似乎頗覺其意,哪怕在政事堂爭得面紅耳赤,卻絕不肯辭職。呂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輕易言退──一方面,因為受到太皇太后的重託,讓忠君觀念極強的司馬光有了一種肩負重任的感覺;另一方面,卻是因為當年王安石雖然與司馬光政見不合,但是司馬光潛意識中,對王安石還有一種信任,懷著一種僥倖認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對呂惠卿,司馬光卻是認定了他不過是一個奸佞小人,司馬光自認為如果自己離開朝廷,將會成為國家的罪人,因此雖然屈居呂惠卿之下、哪怕與呂惠卿爭得怒髮衝冠,司馬光始終不敢放棄自己的責任。
但是司馬光的這些心理,卻是呂惠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呂惠卿始終希望借用一切機會,來拔掉政事堂的這根眼中釘。
韓維並不知道自己此時已經成為呂惠卿打擊司馬光的工具,他注視司馬光,朗聲說道:「司馬公當知慶曆間事,慶曆之時,江淮之地便有錢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調集銅錢應付西夏元昊之邊患。直至熙寧以來,東南錢荒,依然如故。熙寧二年呂相公便曾建議坐倉收購軍兵餉糧,而令東南漕運糧改納現錢,當年司馬公曾上章論之,以為如此則會加劇東南錢荒……」他這句話說出來,政事堂中呂惠卿與司馬光都表情尷尬,馮京、吳充等人卻面露笑容。韓維沒有覺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繼續說道:「此後朝臣論東南錢荒者甚眾,直至熙寧九年夏,張方平相公亦曾言東南六路錢荒,道『公私上下,並苦乏錢,百貨不通,萬商束手。』且言『人情日急』。是故石越為杭州守牧,便曾上章論之,請朝廷於秋收之時,許農夫納米不納錢,以免使農人同時賣米,加劇米賤錢貴,重傷農夫。後其入朝,又數論之,天子恩德,於熙寧九年秋頒詔許之,天下稱頌之聲,今日尤不絕於道。然則東南錢荒,卻並未完全解除。」
韓維說到此處,連司馬光都暗暗點起頭來,因為韓維提及的,實是宋朝經濟領域面臨的一個死結!大宋君臣,對此都束手無策。果然,便聽韓維繼續說道:「天下錢事,一面是東南錢荒,致使米賤傷農,百貨不通,萬商束手;一面卻是銅貴錢賤,銅禁未開之時,天下銷錢鑄銅器者已不可勝數,自王介甫相公開銅禁後,更是風行天下。蓋銷鎔十錢,得精銅一兩,造作器物,即可獲利五倍甚至十倍,天下誰不願為?遂使錢荒愈重。石越論及此事,以為以銅鑄錢與以銅鑄器,利潤相差如此,是銅錢之值賤也!若依常理,則既有錢荒,則當錢貴,錢貴則鑄錢監當有重利,而今日之事實,卻是各地鑄錢監,因銅價貴於錢價,若能不虧,已是萬幸。」
韓維說的,的確是當時的怪現象,一方面東南錢荒,流通市場缺少銅錢,導致錢貴米賤,傷害農業;另一方面,卻是銅錢的市場價值低於它的實際價值,導致官府鑄銅錢不能獲利甚至是虧本,而同時,卻有大量的銅錢被鑄成銅器,以及流出海外,因為宋錢在海外的購買力,數倍於它在本國的購買力!由此更加劇了錢荒的現象。
這是宋朝人難以解釋的現象,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陷入這樣的惡性循環當中。他們鑄造的銅錢,既是貴的,又是便宜的!哪怕就在缺少銅錢的東南諸路,也是如此,那裡的銅錢一方面缺少,一方面卻除了傷害到米價之外,並沒有導致物價暴跌,甚至是米價,也處於一個相當的水準,所以使得銅錢不斷的外流,曾經有來自倭國的商船,一夜之間將一座城市的銅錢全部買走!也有非法的海商,載著滿船滿船的銅錢出海,去海外購買超過這些銅錢在大宋境內的價格一百倍的貨物!
這也許可以解釋成宋朝政府在平準物價方面做得多麼出色,哪怕是虧本,也在不斷的鑄造銅錢,使得東南地區雖然看起來永遠都在缺錢,但是至少不是不斷的缺錢,流入量抵銷流出量,從而維持了一種相對的平衡;也可以解釋成因為宋朝的經濟水準遠高於她的鄰國,所以宋朝的物價哪怕在缺少銅錢的狀況下,依然遠高於她的鄰國。
但無論如何,對於宋朝來說,這始終是個難題。連石越都無法解釋清楚這種現象,更不用說設法解決了。雖然這只是一種局部現象,但是對大宋東南地區的工商業,卻有十分大的影響。因為錢荒,導致東南地區的市場被限制在一定的規模之內,無法擴大;又因為錢在大宋境內價賤,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唯有以物易物,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潤。從海外運回銅錢,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因為哪怕是將銅錢運回來鑄成銅器,在算上運輸費用之後,其利潤相比海外貿易的利潤,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每個商人,都務求將手裡的每一文銅錢都換成貨物運回大宋。但是東南諸路的市場規模,卻無法吸納這過多的貨物,大部分的貨物,只能運往汴京。一旦汴京也吸納不了時,與其降價賣到其他地區,商人們更願意削減貿易的規模來保證利潤。
於是大宋東南地區的發展,就這樣被限制了。
整件事情雖然引起了宋朝菁英的普遍關注,但是在當時的人們而言,是很難從更深的層次來理解這個問題的。但儘管如此,韓維還是憑借著自己粗淺的理解,以及在太府寺卿任上所得到經驗,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法。雖然他的認識並不深刻,考慮的問題也並不周全,但實際上卻很可能是有效的。
所謂的「瞎貓撞上死耗子」這種事,有時候也是存在的。
這位太府寺卿在政事堂上繼續著他的慷慨陳詞:「所以,某以為,目前便有一劑良方,可以解決東南錢荒與鑄錢虧損的問題!」
他說到此時,眾人都已漸漸明白他的理由。
「某以為,在東南諸路發行二百萬貫的交鈔,便可以有效的解決東南錢荒,交鈔不懼外流,不懼銷鑄,只要將最新出現的彩色套印技術收歸官有,控制住幾家最好的造紙坊,那麼盜印的問題,也可以抑制在相當小的範圍內。而且相比銅錢而言,交鈔攜帶也更為方便。此外,朝廷還可以在川陝發行一百萬貫的交鈔,其目的一方面是為陝西路興修水利提供資金;另一方面,則可以在川陝地區,遂步回收鐵錢,停止鐵錢監鑄鐵錢導致的虧損。川陝停用鐵錢,尚有一個意外的好處,便是可以使墨吏在收稅之時,少了用鐵錢與銅錢之間的兌率來剝刻百姓的機會,於川陝百姓而言,無疑亦是一大德政。因此,某以為,川陝的交鈔,甚至可以發行更小面額的!」
吏部尚書馮京聽到韓維興致勃勃的說完,不由試探著問道:「一旦東南六路與川陝諸路發行成功,交鈔是否要推行天下?」他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自然要推行天下!」韓維毫不遲疑的說道:「交鈔相比銅錢與鐵錢,方便而不費。銅礦產量始終有限,諸君皆知日後朝廷尚有一個地方需要大量用銅,若是找不到取代之物,只恐錢荒越來越嚴重!」
眾人都知道他說的自然是火炮,當下盡皆默然。
只有司馬光依然搖頭,道:「以紙為錢,與布為錢,又有何區別?只恐重蹈王莽覆轍。」
「司馬公此言差矣!」韓維聽到司馬光拿他與王莽相比,臉色不由沉了下來,高聲辯道:「交鈔只需有銅錢為本,可以用來交稅,且能抑制盜印,百姓自然信任樂用。豈能言與王莽同?」
「只恐公用意雖佳,終敗國事!」無論韓維說得交鈔如何有百利而無一弊,司馬光始終相信天下沒有這般輕易的事情。只不過,他心中雖然有強烈的不安,但是卻怎麼也想不出來究竟是為什麼,只是隱隱感覺這後面,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隱患。
「司馬公若以為不妥,當說出道理,在座皆是朝中大臣,非三歲小兒,豈可危言聳聽?」呂惠卿在一旁用譏諷的口氣說道。
司馬光霍然起身,瞪視呂惠卿、韓維。韓維心中終不願與司馬光為敵,便將目光避開;呂惠卿卻是若無其事的迎視司馬光,眼中盡是嘲謔之意。司馬光強按心中怒火,指著呂惠卿、韓維,罵道:「他日壞國事者,必爾二人也!」
他的這句話,卻未免太過分了。韓維騰地站起,正要反脣相譏,卻見馮京向自己使了個眼色,他心中立時想起以前石越和自己說過的話來:「司馬君實性格剛直、嫉惡如仇,日後在朝中若有衝突,持國當相忍為國!」他暗暗吸了一口氣,強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向馮京點點頭,慢慢坐回位置上。
政事堂終於沒能就發行交鈔的問題達成一致。不僅僅是司馬光堅決反對,連馮京、吳充、王珪等人都顧慮良多,雖然韓維說的頭頭是道,但是畢竟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嘗試,沒有人願意承擔失敗的責任,也沒有人承擔得起失敗的責任。
然而大宋的財政困難卻並不會因為政事堂達不成一致而稍有遲緩。
即便是呂惠卿,都感覺到了府庫的捉襟見肘。
若是再想不出來好的辦法,便只餘下設法加稅一條路了。
政事堂在七天之內,就大宋的財政困難與發行交鈔的問題討論了四次。韓維對交鈔的發行方案進行一次又一次的完善,發行的數量也由東南諸路的二百萬貫修改為一百二十萬貫,川陝的一百萬貫降為八十萬貫,但是政事堂諸相卻始終無法達成一致。
政事堂中唯一流露出支持意向的,出乎韓維的意料,竟然是呂惠卿!
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從政事堂的大門外溜走。
※※※
半個月後,陝西路安撫使司。
「陝西一路,自仁宗朝以來,百姓賦稅實際三倍於他路!」陝西路轉運使劉庠向石越發著牢騷,「各地繳納兩稅,都在本州本縣,惟有陝西一路,朝廷為了節省官府運輸開支,命令百姓支移,結果陝西各地的百姓居然要千里迢迢去延州、保安軍等處交納兩稅,否則便要交納『道理腳錢』!甚麼『道理腳錢』!簡直是毫無『道理』!」
「運使大人所言皆是實情。」接著劉庠的話的,是安撫使司參議豐稷,「自六月一日開徵夏稅以來,百姓便開始轉運於道,辛苦不堪,見者無不為之嘆息。」
「朝廷久久不批准本路實行驛政改革,本府亦無可奈何。本府昨日已經上表,請求朝廷准許,陝西路支移,上等戶不超過三百里,中等戶不超過二百里,下等戶不超過一百里。希望政事堂諸公能夠體察民情……」石越只能苦笑搖頭,宋朝夏稅自六月一日起徵,分為三限,每限一個月,至八月底結束。而陝西路百姓最為困苦,相比在本州本縣交納兩稅,他們的實際交稅額,是翻了整整五倍。如果能順利推行驛政馬車制度,再加石越的折衷措施,那麼陝西百姓的賦稅負擔,至少可以降低三倍!即便是石越的請求不被批准,只要驛政馬車制度完善,百姓們省下的運輸費用,也會相當的可觀。
「與其空等政事堂諸公決策,不若吾輩先行動手!」劉庠眼見面前有一個好辦法可以減輕百姓的困苦,卻因為必須等待汴京的批准而不能施行,心中早就十分不耐。
「劉大人所言甚是。」另一位心癢難耐的人──石越的幕僚陳良也忍不住附和道:「何不先試行開通一些地方的驛政馬車?於百姓之困苦,能減輕一分,便是一分。」
「下官亦以為可。」豐稷也用期盼的眼神望著石越。
石越心中亦怦然心動,不覺將目光移向潘照臨,問道:「潛光兄以為如何?」
潘照臨垂首思忖半晌,忽然凝視劉庠,笑道:「劉大人為朝廷陝西路轉運使……」說到此處,突然停了下來,只是望著劉庠微笑。
劉庠莫名其妙地望著潘照臨,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敢問大人,轉運使是管何事?」潘照臨見劉庠不解,又問了一句。
「一路之民政、財政,以及轉運之事!」
「原來如此!」潘照臨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劉庠一怔,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猛的明白過來,原來潘照臨是說他是轉運使,實可以在「轉運」的名義下,開始驛政馬車制度的建設,根本不必請示石越。他立時眉開眼笑,向石越說道:「子明,可否將府中的陳先生,借我一用?」
石越卻是知道潘照臨分明是拿劉庠當槍使,只不過劉庠卻也是心甘情願當槍──他當年連王安石都不放在眼中,哪裡會理會一個呂惠卿?當下便笑著向陳良說道:「又要勞煩子柔。」
陳良也已會意,立時笑道:「在下卻是求之不得。」
劉庠見陳良答應,便急匆匆地站了起來,拉著陳良便要告辭。石越不料他如此性急,不覺好笑,笑道:「希道兄,倒也不必如此性急。」
劉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稅快要交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見十月一日又要交秋稅,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說罷一甩寬袖,拉著陳良,便告辭而去。石越不想他說走便走,趕忙起身相送。
不料劉庠與陳良尚未離開大廳,便見一人抱著一堆文書急匆匆走了過來,陳良定睛望去,識得是安使司府中的戶曹判司文書程思安。程思安見著劉庠與陳良,忙略行了一禮,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禮,稟道:「石帥,有尚書省加急文書!」
「是何事?」石越一面問道,一面從程思安手中接過公文。安撫使下設判司文書六人,分掌六曹檔案與機要文書,品秩雖低,職權卻重。
「尚書省已經批准驛政改革,惟發行交鈔一事久議不決,皇上已下旨朝議,尚書省行文各路守吏,諮詢意見。」程思安叉著雙手,簡要的匯報道。
劉庠與陳良聽到他的話,立時停了下來,臉上都不約而同的露出喜色。雖然已經決定拋開尚書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順可以少了許多麻煩,辦事更加方便。
石越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順手便翻開文書,讀了起來,他心中頗覺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朝廷對他交行交鈔的建議爭議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兩頁,石越的臉色突然之間就變了,木著臉呆呆地立在那裡,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劉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轉身來,向石越問道:「子明,如何?」
「希道兄,你看吧。」石越搖搖頭,將手中的文書遞給劉庠。
劉庠狐疑的翻開來,只見躍入眼簾的,是一份抄錄的奏摺──《請於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劄子》,寫奏摺的人,赫然便是與石越關係密切的太府寺卿韓維!他目不轉睛地看了下去,一頁一頁翻過,一口氣讀完之後,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希道兄,請書房敘話!」此時的石越,早已鎮定如常。
「韓持國建議朝廷於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共二百萬貫,實在是過於大膽之設想。」石越苦笑著說道。
劉庠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到了石越書房裡的一隻青色瓷瓶上面,「我只擔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亂發行交鈔,後果將不堪設想。歷代官府無錢之時,往往都要鑄大錢,鉛多銅少,藉以謀利,結果卻都是飲鳩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開此交鈔之例,印行交鈔,較之在銅錢中加鉛,更是一本萬利……」
「不要說奸人當政,便是有賢臣在朝,一旦遇到財政困難,只恐亦不能抑制印行交鈔之欲望。」石越搖著頭嘆道。
其實以他的歷史經驗來說,兩宋在發行紙幣時出現的問題,雖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現過,但總體來說,評價應當是正面的。因為兩宋的朝廷從來沒有對經濟不負責任的想法,發行紙幣所出現的問題,不過是因為他們做的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歷史經驗所致。只有元朝,才是一開始就抱著不負責任的心態來發行紙幣,但那是因為「大元朝」的所謂經濟政策,其本質就是掠奪而非建設。
所以石越心中真正擔心的,倒並非是劉庠擔心的問題,雖然他也佩服劉庠見識的敏銳。但是事實上,如果只是擔心政府濫發紙幣而乾脆拒絕紙幣的話,根本就是一種因噎廢食的思想。何況從歷史來看,即便沒有紙幣,政府照樣會鑄造鉛多銅少的大錢來破壞貨幣體制。這和濫發紙幣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係而已。可既使是這樣,中國人對貨幣性質的瞭解,依然在不斷的進步,並沒有被幾次貨幣體制的崩潰而徹底擊敗。
石越相信歷史如人,總是在失敗中不斷總結經驗,學會進步的。當然也存在著因為失敗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被徹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終認為,不可以因此而迴避挑戰,害怕失敗。敢於嘗試並非是壞事。
一個輸不起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實是韓維的計畫,很可能會打亂自己現有的佈局。而最重要的,則是韓維是因為國家財政出現困難,而發行區域性的交鈔,這樣便會留下一種很不好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麼以後一旦遇見財政困難,難免就不會有人來效仿這種「成功的經驗」!
在石越出生的時代,有位偉人就曾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這句話,若從反面來理解,也同樣成立。
這是一個危險的先例!
「子明,你我當上表反對此事……」
石越低著頭沉思,渾沒聽見劉庠在說什麼。
「子明?」劉庠提高了聲音。
「呃!」石越霍然一驚,回過神來,搖頭說道:「希道兄說的雖然有理,但是會被人指斥為因噎廢食。」
「那當如何是好?」
「朝廷財政緊張,連一筆犒賞錢也是至今未能發放。夏稅各地還要一個月才能收完,再轉運至汴京,少說也要一個月。即便是夏稅收上來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開銷沒完沒了,也無人知道西夏人會何時出兵報復……」
「但是即便此時能通過交鈔印發的方案,從籌備至印刷,也不會早於夏稅吧?」
「希道兄難道忘了?印行交子,朝廷早有經驗,一切人手材料齊全,彩色套印技術,剛一發明,在下便秘囑持國,讓太府寺出錢購進,此時持國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石越說到這裡,不由苦笑起來,「這才是作繭自縛!」他怎麼樣也沒料到韓維會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這樣的主張。想來韓維只怕還以為自己會十分讚賞他的主意呢。
「如此說來,朝廷一定會在夏稅收完以前發行交鈔,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過是暫時有點猶豫,只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現有情勢的壓力之下,皇上必然會決定發行交鈔。不過第一次印行的交鈔,也許不會太多,這二百萬貫,當是分幾次發行……」石越對趙頊的性格,實在是太瞭解了。
「難道……」
「明知其不可而為之吧。」石越嘆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請求發行交鈔的,這時候雖然反對,但是旁人一定說我是想獨佔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陝西路發行,卻又阻礙在東南諸路與蜀中發行……我早已料定有人會罵我小人……」
石越此時的感覺,是自己做了一個套,然後把自己的頭放進去。
劉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無語。
「無論如何,我會上表反對,請朝廷慎重。至少也要提醒朝廷,發行交鈔,要有最基本的原則,便是足夠的本金。」石越斷然說道。
劉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譏諷的笑了一聲,道:「只恐這所謂的『足夠』,卻並非由子明來說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諸公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