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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綏德以南曰淮寧河,沿河距綏德四十里,有懷寧寨,又四十里,有新築綏平寨;淮寧河以南曰吐水,蕃人謂之『灌筋水』,過延川縣北入黃河。有支流名清澗水。清澗水入吐延水處,有青澗城,至懷寧寨七十里,至綏德城一百一十里。此皆邊防要寨,延州之險扼處。
「……延川縣城北九十里,井出石油,亦名脂水、石液,遇火輒燃。或謂六月取之,塗瘡疾即癒……」──《天下郡縣書.陝西路》(熙寧九年刊,桑氏書局)
「……初,用劉舜卿謀,伏軍於吐延水以北,淮寧河之南。使張約節制八千長安兵及蕃兵四千,出懷寧寨,張聲勢。而以姚兜領振武軍、沿邊弓箭手、未整編禁軍及教閱廂軍計三萬五千眾,偃旗息鼓,伏於衝之後。又命种諤領龍衛軍九千與蕃騎三千,皆馬軍,伏於綏平寨以南,吐延水之北。
「梁永能聞衝來,以嵬名大王領馬軍兩萬,步軍一萬五千餘人,擊之。每與戰,大宋兵皆不利,少卻然守約典兵日久,威名甚著,其兵部伍嚴整,雖退不亂,西夏諸將皆憚其威名,又慮懷寧寨與之特角,亦不敢迫。兩軍僵持有日。
「及是夜,种詁燃煙花以召援軍。守約丑正造飯,寅正即舉兵大出,簡八百精銳敢死之士於陣前,皆執強弩,而使蕃兵護兩翼,守約挺身陣前,自節金鼓,與夏軍戰。
「嵬名大王亦西夏名將,善知兵,為將謹慎,遂自領步軍以當守約,張馬軍為兩翼,夾擊守約。守約素得蕃人敬畏,又遺以強弩硬弓,撫之如漢兵,沿邊蕃部皆駿勇,至是,莫不死戰。夏軍竟不能克。
「兩軍激戰,自寅至午。大宋兵以寡敵眾,弓矢皆盡,守約親冒矢石,左臂中箭,斷箭怒吼,奮戰不已。
「眾皆感奮,莫不效死,將士死者二三,傷者四五。夏軍雖得勢,然自寅正出戰,未暇得食,苦戰半日,既饑且渴,人困馬疲,惟獨懼於軍法,猶不敢稍退。
「至午正,守約度形勢,遂舉大旗,姚兜盡起伏兵,皆執振武軍旗,出守約軍後。夏軍莫不驚懼徘徊,嵬名大王親斬兩酋長,縣頭於陣前。其知不能免,竟親率五千眾斷後,令其子嵬名多磨領餘眾退至綏德。
「然其弩末之兵,不能當一鼓之擊。姚兜兵至,夏軍稍觸即潰,自相蹈籍,姚兜縱兵擊之,殺傷無算。嵬名大王知大勢已去,三呼『亡矣』,竟自自刎於陣前。
「姚兜遂合張守約兵,窮追嵬名大王餘部,會遇大風,風沙迷眼,方止。
「姚兜、守約遂整兵北行,一日便至綏德。其軍容鼎盛,秉常以下,盡皆驚怖。」──《西夏紀事本末長編.綏德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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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一年,正月。
汴京城裡,張燈結綵,喜氣洋洋,一派節日的氣氛。自熙寧十年十一月以來,帝國的北方地區,連續下了幾場大雪,至正月二日,汴京又是普降大雪,自今尚未消融,殘雪掛在樹枝上,竟顯得十分的嬌憨可愛。
在汴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大相國寺前,此時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左牆邊臨河第三棵柳樹下面,有人在那裡搭了個小小的茶棚,擺了幾張桌椅,煮上一壺茶,儼然便成了一個簡陋的茶館。許多的市民遊玩累了,便會到這裡來,掏上幾文錢,買一杯茶坐下歇腳,一面聽一個五十多歲的李秀才,口沫橫飛的說著一本署名為「衛輝張氏」的《上古神仙評話》的新話本。
不過這一天,李秀才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卻沒有如往常一樣開講他的神仙故事。
「眾位看官,今日要說的是,卻是本朝前不久發生的一樁大事……」
這一句話,頓時將茶客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
「話說去年十月,西夏國秉常興無名之兵,來犯我大宋邊境。想那秉常不過是天狗星干犯天條轉世,又如何能敵得過我大宋有左輔星君石學士坐陣……」
其時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機早已化解,捷報傳至京師非止一日,但是具體的詳情、戰況,民間卻無人知曉。之前兩軍激戰正酣之時,因為情報傳送滯後,連皇帝與樞密院都是一夕三驚,京師曾經謠傳了十餘日,道是石越已被西夏人俘虜,絕食殉國,西夏兵鋒直抵長安。皇帝趙頊坐立不安,一夜之間,三次召文彥博入宮。好在文彥博畢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臥家中酣睡,對皇帝的詔書,只是讓人輕輕回一聲「斷無此事」便不再理會。最後還是皇帝親自去文府,見到文彥博果然正在呼呼大睡,這才安下心來,放心回宮。皇帝尚且如此,民間雖然新聞管制,但是卻阻止不了謠言的傳播,京師之中,莫不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打點行裝,準備去杭州避難。直到文彥博拒赴皇帝詔的消息傳出,人心這才漸漸安定下來。果然,幾天之後,便傳來慶州兵退的消息。再後來,宋軍大捷的消息,也被送至京師。在京師中等待祝賀正旦的各國使節,紛紛上表拜賀;皇帝下詔京師放花燈十五日,普天同慶。老百姓到這時,才鐵了心相信宋軍的的確確是打了大勝仗。於是對石越這個文臣的懷疑,立時轉變成一種神秘主義的信任。
這個時候,坊間自然也流傳出關於宋軍大勝的無數版本。而老百姓們無論信與不信,都同樣津津有味的聽著每一種流言。
「……那姚、張二將軍破了嵬名大王,便兵合一處,計有大軍二十萬,直驅綏德城。見著西夏人,也不喊話,揮兵便殺將過去,小隱君見援軍到來,也從城中殺出。那西夏人攻了幾十日的城,人馬疲憊,士氣低落,哪裡能當住我大宋精兵,一個個以一當百,如虎入羊群,竟將西夏兵殺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幸得還有數十萬大軍護著夏主,狼狽而逃,列位想想,那姚、張二將軍都是步兵,如何又趕得上,眼見著夏主就要逃脫,便在這時……」
說到此處,李秀才便戛然止住,注視眾人,微笑不語。
眾人正聽到緊要處,見李秀才猛然停住,不由不停地催促道:「便在這時,又如何了?可曾捉住了夏主?」
「是啊,你快說啊,可曾捉住了夏主?」
那老闆見眾人如此,忙走將過來,笑道:「眾位可知為何這李秀才如何知道這般清楚?」
眾人見老闆如此相問,都是一怔,不由大笑,現在謠言紛紛,其實眾人心中,也都是將信將疑而已。卻聽那老闆說道:「這次回京捷報的,有一個兵漢恰好是李秀才的親戚,李秀才下了本錢,買到一瓶甘露酒,方才探得這點真情。我說眾位,亦不能白聽這一回,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這才是正理。」
眾人這才明白,有幾人便掏出幾文錢來,放到李秀才桌前一個盆子裡。李秀才瞇著眼睛,偷偷拿眼瞅那盆中,見錢已差不多,這才拱拱手,做了一個團圓揖,繼續說道:「便在此時,便聽一聲炮響,种諤將軍率十萬馬軍殺到,原來石學士早就伏下這一路人馬。便聽夏主大叫一聲『我命休矣!』眼見著便要在劫難逃。」
「難道竟將那秉常給活捉了?」座中有人詫異地問道。
「哎!可恨便可恨在此處,那西夏軍中殺出三名降將,竟生生將大宋兵擋住了,護得那夏主逃出生天。」李秀才長嘆一聲,咬牙切齒的說道。
「哎喲!」在場眾人盡皆折腕,有人恨聲問道:「那些降將卻是什麼?」
「一個蕃將禹藏花麻,一個漢將李清,還有一個,便是文煥那狗賊!」李秀才又抓起驚堂木,彷彿將那案子當成了文煥本人,狠狠地拍下,罵道:「這三個降將救出夏主,大宋兵輕騎直進,兀自窮追不捨,整整追了兩日,那夏主本是天狗星轉世,還會點妖術,便在晚上祭起妖法,次日便下起大雪。种將軍無奈,只得退兵。」
「啊?」眾人盡皆聽呆了,有人問道:「那夏主會妖術,這又當如何是好?」
「這不用怕。」李秀才搖手安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夏主會妖術,我大宋皇帝卻是紫微星君下凡,石學士更是左輔星轉世,若是當時石學士在綏德,那秉常便逃脫不了。眾位想想,那西夏人傾國而來,何以石學士便知道要伏兵綏德呢?可見他確是能掐會算無疑……」
李秀才滔滔不絕地說著種種傳說,眾茶客也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眾人絲毫沒有注意,在這個簡陋茶棚的角落中,有兩個俊雅的男子正在低頭喝茶,只是時不時拿眼睛掃上這邊一眼,全不似一般人那麼興致盎然。
「大宋這次真的大勝了麼?相公。」如果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一定會驚訝的跳起來,原來竟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不過她的聲音極低,茶棚中眾人誰也沒有留意。
被她稱為「相公」的男子,卻只是神不守舍地唔了一聲。若有認識的人見著他的樣子,必然大吃一驚,原來他竟然是白水潭學院的山長桑充國。叫他「相公」的人,自然是他的夫人王昉無疑。
王昉似乎有點惱怒,嗔道:「相公?」
「嗯?」桑充國猛地一驚,這才回過神來,道:「我方才想事情去了。」
「在想什麼?」
桑充國口中說出來的話,讓王昉大吃一驚。「我在想,這次無論勝與不勝,其實於大宋都不是好事。真正有好處的,可能只有子明而已。」
「若能大勝,怎麼於大宋不是好事?這是我爹爹夢寐以求的事情。若是我大哥未死,縱然他與石越有隙,心裡也會高興。」王昉不解中帶著幾分嗔怪。
桑充國皺了皺眉,他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端正了一下身子,沉聲說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朝廷裡的天子與百官,按照經書所說,天子是奉行上天的旨意,來治理天下的,而百官,則是協助天子牧守萬民的。而天意,其實便是民意。唯有民意能直達上天……」
「是啊?這有何不對麼?」王昉疑惑地眨著眼睛,習慣性地托腮問道。
「而子明卻曾經說過,天子不是受命於天,而受命於民。兩位程先生與岳父大人也說,天下非天子之私產,天下是祖宗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這自是正理。」王昉笑道:「本朝立國以來,士大夫莫不奉行。縱是天子亦不敢以天下為私產。這些道理,其實不待石子明來說明。石子明不過是集前賢之大成而已。」她說的卻是事實,宋朝本是中國歷史上民本思想最濃厚的時代,惟後人無知,將宋朝中央集權的加強等同於所謂「封建專制」的加強,將一個明明是中國歷史上宰相與外朝之權最重的時代,硬生生地說成是皇權加強的時代。
卻聽桑充國沉聲問道:「既是如此,那麼,究竟什麼樣的朝廷才是一個好朝廷呢?無論天子是受命於天還是受命於民,歸根究柢,天子都應當順應民意。那麼,是不是應當得出這樣的結論,惟有順應民意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呢?」
「那是自然。但是庶民有無知之時。」王昉沉吟了一下,說道:「所以,應當如聖人所言,施行仁政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此時二人早已忘記身處的環境,更是將說書人與他的聽客拋置腦後,全心全意地討論起來。
桑充國怔了一下,笑問道:「那娘子以為,何為仁政?」
「大抵輕徭薄賦,簡刑寬政,可稱仁政。」
「我以為不然。」
「啊?」王昉聽到夫君這樣的回答,幾乎是驚呆了。不可思議地望著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的眼中,閃爍著思想的光芒。
「我反覆翻閱石子明的著述,又與二程先生、邵先生幾經討論,方才得出這樣的結論──」桑充國雖然壓低著聲音,卻掩飾不住情緒的激動,「所謂的仁政,應當便是一個好的朝廷應負的責任。一個好的朝其責任,不止於輕徭薄賦,簡刑寬政。後人評價諸葛孔明說,為政之要,在於寬猛相濟,一律簡刑寬政,並非好事。至於輕徭薄賦,自古皆被人所稱讚,但是我卻以為,重要的並不是是否輕徭薄賦,而是朝廷徵收的稅收,用到什麼地方!」
王昉出神地聽著。
桑充國略有幾分得意,道:「此事我曾與岳父大人寫信請教,岳父大人亦以為然。」
王昉點點頭,她自然可以想見,自己的父親並不會反對這樣的觀點。實際上,王安石一向便持有這樣的觀點,只不過沒有明確的陳述出來罷了。
「百姓交稅服役,供養天子及百官,此為理所當然。然則,這交上去的稅,所服的役,卻必須所用得當。否則,是使天下奉一人,而非是使一人治天下。凡天下財賦,出自百姓,亦當用於百姓,方為天下之大道所在。一國之內,有天子,有百官,有軍隊,此皆坐食傣祿者。百姓之所以供養天子、百官、軍隊,是為天子與百官能牧守天下,使天下無盜賊;軍隊能夠抵制外侮,使邊疆無烽火。然後方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以此觀之,則朝廷之責,是能使百姓安居樂業。換言之,則可說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方是仁政;不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皆是惡政。何為仁政?由此可知。仁政者,非止輕徭薄賦,簡刑寬政。但凡訓練軍隊、興修水利、販濟災民、鼓勵生產、辦學校、建藥局,凡民之所急者,民之所需者,皆為仁政。而最要緊處,則是仁政並非是朝廷之施捨,而應當是朝廷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若其不為,便是失職。」
桑充國的觀點表面上看來平平無奇,但是細一思之,卻是發聾震聵!
王昉忍不住喃喃說道:「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她委實是震驚了,開始桑充國反對以簡單清靜少為思想作為「仁政」的標準,這一點身為王安石的女兒,她並不覺得如何新鮮,但是當桑充國說出原來「仁政」竟然是朝廷必須要做的事情之時,她卻是震驚了!
原來百姓們完全可以不必為朝廷的「仁政」而感恩戴德,那其實只不過是朝廷的職責所在而已!
「兩位程先生如何說?」
「大程先生與小程先生皆以為是。」桑充國的語氣中,顯得非常的自信。他的觀點,是連石越也不曾提及的。他並不知道,甚至連石越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因為石越是帶著「救世主」的心態去進行他的著述,哪怕石越本人身上有再多的平等意識,再誠惶誠恐,但是他在心態上,卻不可避免的居高臨下了。
於是他雖然在書中告訴士大夫們,治理國家應當如何如何,但是卻表現得循循善誘,他不敢大膽地指責統治者──這是你們應當做的!他只是告訴他們,上古的聖王是這樣做的,然後暗示他們,這樣做就符合聖人的標準,會有好的結果,在歷史得到好的評價。
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說石越不知道這些東西,但是不管是出於謹慎也好,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也好,總之,最初喊出這一聲「這是你們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國。所以,他的確有理由感到驕傲的。
不過桑充國沒有意識到的是,在熙寧三年說出這些話,與在熙寧十一年說出這些話,還是很不相同的。在石越的著作經過八年的傳播之後,他喊出這些話來才顯得那麼理所當然。
王昉凝視桑充國一會,心中也為他感到驕傲。同時卻又一點不滿,她在心裡微微嗔怪為何桑充國之前沒有和她討論這些事情。顯然,桑充國有這樣的想法,已經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國最先所說的話,不由奇道:「那方才相公說,無論勝與不勝,其實於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處的只有石子明。與此事又有何相干?打敗西夏,使邊疆無烽火,不正是相公所說的『朝廷的職責』麼?」
「可我現在卻認為,這並非是當今的急務。」沉吟了許久,桑充國方說道:「打一場大戰,敗了不必說它,便是勝了,也是累得無數的百姓轉運於道,不得安寧。而花費的錢糧,更是不可勝計。若肯將這些錢財用來辦小學校,便是讓天下的童子都讀書亦不是難事。朝廷養著成千上萬的冗兵冗官有錢,打仗有錢,惟獨要來建小學校時,卻立刻沒錢,只是騙得老百姓出錢義學!」桑充國提及此事,不由憤憤不平。
「肉食者鄙,古來如此。不能很快見利之事,朝中也難以通過。」
「除此以外,去歲災民,以十萬計,皆在等待朝廷賑濟。去年有幾名學生分赴各路統計,發現各州棄嬰,有增無減,而慈幼局卻往往力有不逮,數以百計的嬰兒因此天亡。各地又有許多村夫愚婦,有病不治,反信巫術,若朝廷能多開醫藥局,豈非能多活許多人?朝廷官員,若誤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這些人死去,難道便不是朝廷之過?為何卻可以熟視無睹?軍隊雖然是國家所必需,抵禦敵寇也是理所當然,但是我觀子明所為,卻似有開疆拓土之志。此次若能擒著秉常,一舉滅了西夏,倒也罷了。現在聽各處傳聞,只怕秉常有驚無險。朝中諸公聞此大捷,必有人鼓惑聖聽,盼著今年一舉滅夏。大兵一興,成敗未知,而勞動百姓,耗空國努,卻是不可避免……此於國家,是喜是患?此於百姓,是福是禍?」
王昉一時默然。從小她就讀過許多征戰別離的詩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並不樂見輕開戰端。但是收復西夏之地,卻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廷訓,耳濡目染,豈能不受影響?故此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誰對誰錯。若說桑充國對,似乎又嫌迂腐;若說他不對,但那百姓的困苦,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桑充國所說之話,一句也難批駁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國低聲長嘆道:「子明作的好詞。只恐自己卻忘記了……大敗西夏,他自然是聲名日盛,炙手可熱,但是奈百姓何?如今只願趁著這次大捷,息兵數年,使國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只恐難以如意。」
二人說到此處,再無談興,不約而同都將目光移向那些還在興高采烈聽李秀才說書的茶客。桑充國見那些人臉上一個個都洋溢著興奮之色,猛然間又想到,這些人似乎是樂見軍隊開疆拓土的,這些人的心意,應當也是民意,那麼,究竟應當先考慮哪個民意呢?為什麼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過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之處,桑充國只覺得原本清晰的腦中如同一團亂麻,糾纏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國沒有猜中石越的情況,也沒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卻猜中了朝中諸臣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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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壽殿。
太皇太后曹氏的居所,這一天顯得十分的熱鬧。殿外雖然依舊銀裝素裹,殿中卻是爐火通明。曹太后微微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含笑望著殿中眾人:自高太后以降,向皇后、朱妃、王妃,後宮所有封號在「妃」以上,以及生有子女的嬪妃,全部到齊了,皇帝也自然親臨。除此之外,昌王趙顥,嘉王趙頵與他們的王妃、王子、郡主,也被恩詔入慈壽殿請安。
此時由皇帝趙頊與高太后、向皇后陪侍曹太后左右,餘人依序而坐,將慈壽殿坐得滿滿的,眾人盡皆笑容滿面,不時低聲私語歡笑,儼然是一副三代同堂共享天倫的景象。
坐得一會兒,趙頊看見趙顥含笑與趙頵交首接耳,趙頵頻頻點頭。不由笑問道:「二弟與四弟卻在說何事?」
趙顥含笑不語,趙頵紅了一會兒臉,又看了趙顥一眼,方說道:「臣弟與二哥方才在說,今年這般景象,實是歡喜,只可惜卻少了兩個人……」他說到此處,抬眼看趙頊,卻見趙頊原本滿面笑容的臉,已是如蒙上烏雲一般黑了下來,心中打了個突,竟是不敢再說。但他這話聲音甚大,滿殿皆聞,原本歡聲笑語的慈壽殿,在一瞬間,便已安靜得連根針都落地都聽見。連小孩子都嚇得不敢出聲。
趙顥見趙頵不敢再說,他知道自己這個四弟,一向醉心於醫學與仙術、文學,素來不聞外務,對大哥趙顥是既敬且懼,這時被嚇得不敢說話,倒也並不意外。當下他緩緩起身,接過趙頵的話,從容說道:「此事原是臣弟聽說狄詠戰死環州,可憐十一娘孤兒寡母在長安,因想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求個情,復了十一娘的封號,把她接到京師,也好有個照應。」他說到此處,動了真情,眼睛竟是紅了,又低聲道:「十一娘與十九娘,都是與臣弟一起長大的,骨肉相連,如今她們觸犯天威,本是不該,惟盼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恩澤……」說罷,揮起衣袂,噗通跪了下來。
他這麼著一跪,趙頵原是個本分老實之人,想起從小到大的感情,也是站不住了,緊跟著跪了下來。二王一跪,兩個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著身邊的孩子,也一並跪了。
趙頊的臉上陰晴不定。
他此時並不知道狄詠是怎麼死的,整個宋朝,都還沒有人知道狄詠是怎麼死的。大戰過後,石越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環州城中活著的人口,仁多瀚雖然如約沒有殺他們,但是卻全部擄入西夏。趙頊已經詔令石越,無論如何要將這些人贖回來。實際上,石越早就在做這件事情了,但是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進展。
不過,無論狄詠是怎樣死的,他戰死是事實。趙頊對狄詠的怒氣,隨著他的戰死,早已煙消雲散。清河恢復封號,其實只是遲早的事情。
但是,雖然趙頊早已決定要恢復清河的封號,可是他心中卻希望這件事情,是由他親自提出來的,而不應當是其他人,更不應當是趙顥!
但趙顥偏偏就提出來了。雖然他假意讓趙頵先說,以顯示自己並不是想借為清河求情之名,對博取天下軍民的好感,但是趙頊又豈不能看出來這等伎倆?
趙頊心中十分惱怒,卻又不便發作。他無法拒絕這個請求,總不能讓天下臣民以為自己是無情無義的君主嗎?忠臣的遺霜、懷著遺腹子的寡婦、與皇帝親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絕賢王的請求?也許自己並不懼怕這些,但是趙頊卻明白,這只會讓趙顥「賢王」的名義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趙頊終於冷靜下來,他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笑道:「朕豈不心疼這個妹子?前番懲戒,不過是顧惜天家的面子,不得不爾。既有二弟與四弟求情,朕明日便下詔,復清河郡主封號。至於柔嘉,她若願意在西京多留些時日,便由她留幾日罷。」
「皇兄聖明。」
「官家聖明。」
趙頊露出了笑顏,頓時殿中響起一片頌揚之聲。死寂的慈壽殿,又變得熱鬧起來。
趙頊又陪著曹太后說笑幾句,趙顥又湊上前講了幾個笑話,引得曹太后哈哈大笑。一直在逗著自己兒子信國公趙俟的王賢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鐘,又見曹太后已露出疲色,雖則她與兒子難得見面,頗有幾分戀戀不捨,卻終是忍心將兒子交還給尚皇后的宮女,輕輕走到尚皇后耳邊,耳語數句。
尚皇后微微點頭,忙放下正在自己懷中鬧騰的淑壽公主,起身請求散了宴。
眾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趙頊眼見趙顥夫婦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動,忙喚了聲:「二弟稍等。」
趙顥聽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眾人散去,趙頊先將曹太后送至寢宮,又送走高太后,這才走到趙顥身邊,拉著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敘敘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壽殿,逕往御花園走去。一千內侍,慌張得緊緊跟隨,只見趙頊與趙顥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悌、友愛非常。
趙頊與趙顥聊了幾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寧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趙顥見皇帝忽然問起此事,心中不由一驚,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還記得這等小事。臣弟……」竟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趙頊微微一笑,不去理會,只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現在是一歲七個月了。不過天家體制,向來是十七歲出嫁,二弟現在就替她尋婆家,實是太早。」
趙顥不料自己這個皇兄,竟然連這點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當真是嚇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釋道:「雖是年齒尚幼,然則為人父母者,莫不盼著子女能安享富貴。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結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結交。然終不甘心將自己女兒,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許入那商賈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沒有體面。因此臣弟與衛氏商量,只盼著能許個讀書人家,不求顯達,於願已足。皇兄在九重之內,或不知當今之風氣,但凡嫁女,都願嫁進士。連朝中公卿,凡家中有女者,每到進士揭榜之日,莫不驅車於榜前,若見著未娶的進士,便強行拉回家,結以婚姻,可見擇個乘龍快婿,實是一大難事。臣弟這心思,實與那公卿無二,不過臣弟不敢違祖宗家法,故此只盼著早找個讀書人家約下婚姻……」
趙頊似笑非笑地望著趙顥,淡淡笑道:「朕竟不知如今進士竟如此稀奇。不過想那桑充國家的兒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子,如此名門之後,自然是他日注定的進士。二弟的算盤打得真不錯……」
趙顥聽皇帝如此說,乾脆裝糊塗,苦笑道:「雖是如此,卻畢竟是被桑充國婉拒了。」
「哦?」趙頊奇道:「桑充國連郡主媳婦都不稀罕麼?難道還指望著朕許個公主給他家不成?」他語氣神情,倒似是他從來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趙顥雖然被桑充國拒絕,可是卻看不出什麼惱怒之色。
趙頊斜睨趙顥一眼,笑道:「其實二弟不必為兒女如此操心,朕這個侄女到了十七歲,朕給她許婚便是。包你是個好人家。」
「多謝皇兄。」趙顥連忙欠身答應,同時不由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不過他畢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馬上說道:「有件事,臣弟還要冒死懇請皇兄恩准。」
「二弟但說。」
「臣弟長子孝騫,現在宗學就讀。臣弟想請皇兄恩准,讓他去白水潭就讀。」
「這是為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臣弟希望臣這一支太宗血脈,能夠早立規律,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漸削,亦不至措手無策,坐困窮途。只是深懼讒言……」
趙頊卻是知道這是趙顥在向自己表明姿態,說明自己無問鼎之意,所以子孫們遲早會變成平民。只不過宗室與士子一同讀書,卻也頗可疑懼,他亦不能不防微杜漸,當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覺白水潭教得好,朕讓有司議之,著宗學仿白水潭開科便是。」
「是。」趙顥不敢再說,忙恭身應道。
與趙顥說過話後,趙頊沒有前往崇政殿,也沒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壽殿。
他阻止了內侍宮女們的通報,輕輕走進曹太后寢宮,在榻前找了張椅子坐了,靜靜等待曹太后醒來。
這個時刻,趙頊恍惚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還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在曹后的床邊坐著,吃著桌上的貢桔。想著往事,趙頊不覺將手伸向桌上,一摸之下,卻摸了個空。
他自覺好笑,見內侍宮女都在簾外,便很沒有威嚴的捏了捏鼻子。
雖然已經過了三十歲,早已不是繼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卻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來幼稚的小習慣。比如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稍稍破壞一下自己天子威嚴的形象。
自從西夏入寇的消息傳到京師之後,趙頊的壓力就非常之大。他經常半夜驚醒,一會兒夢見西夏那個年青的國王率著騎兵殺入汴京,拿劍逼著自己禪位;一會兒夢見因為軍費不足,士兵嘩變,宋軍大敗,自己跪在太廟之前,被烈日暴曬;一會兒又夢見災民作亂,不可收拾,趙顥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數落……他承受著難以想像的精神壓力。為了緩解這種情緒,趙頊不得不經常通宵處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趙頊夜訪文府,見到文彥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羨慕文彥博的從容。
「真有古人遺風啊。」趙頊常常不自覺地這樣的想著,但是他自己卻始終無法做到那份從容。哪怕是在夜裡批閱奏章,他都反覆的在明明知道沒有軍情的奏摺中,一遍遍尋找,生怕有遺落的軍情奏摺沒有看到。這種強迫癥折磨得趙頊幾乎崩潰,但是在臣子們面前,他依然還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個禁中,沒有人能給他安寧的感覺。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在心慌意亂之時躲避的地方。
曹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但自從他十六歲受封穎王以後,那奶奶般的慈祥後面,卻始終保持著一份禮貌的距離。
王安石他原本也認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卻辜負了他的信任。雖然他對王安石,依然存著一種類似於師生的情誼,但是熙寧二年、熙寧三年之時的那種信任,早已不再。
石越曾經也是可以信任的,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經讓他有朋友之誼的感覺的臣子,但是時間也這種關係變質。石越變成了他能幹的大臣,但是因為太能幹,卻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韓維、文彥博,都可以信任,但那只是君王對忠臣的信任而已!
惟趙頊自己知道,貴為天子的他,在身心疲憊之時,卻找不到一個真正可以傾吐的對象,找不到一個靠背的地方。
想到這些,趙頊不由有點索然。好在一切都已經過去,石越在陝西畢竟是打了大勝仗。不過,打贏了戰爭,並不意味著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實際上,戰爭的時候,許多事情,他可以暫時擱置,不去理會,但是戰爭結束之後,這些問題卻都必須一一面對。
現在,趙頊便擱了一肚子的問題,等待曹太后醒來。
讓趙頊擔心的是,曹太后的身體越來越差,絕非是壽年還長的景象。
「官家?」曹太后略帶驚訝的呼喚,打斷了趙頊的思緒。趙頊忙轉過頭去,卻見曹太后已經醒來,正吃驚的望著自己。
「娘娘。」趙頊注視曹太后,微笑著喚道。
外間的女官早已聽到動靜,早已進來幾個人,扶著曹太后坐起。曹太后斜靠在鳳床上,揮手讓女官宮女們出去,端詳了趙頊一會,笑道︰「官家如何還在此處?」
趙頊躊躇了一下,從袖中抽出一本奏章,遞到曹太后面前,說道︰「朕想請娘娘拿個主意。」
曹太后淡淡一笑,接過奏章,斜躺著翻閱起來。趙頊仔細觀察著曹太后的神色,只見她開始時還從容平靜,臉上看不出波瀾,愈到後面,眉宇之間便鎖得愈緊,最後雙眉間竟是皺成一個「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后讀完奏摺,趙頊沉聲說道︰「眼下西夏兵剛退,便有邊帥互相攻訐,實非國家之福。況且朝中還有幾件大事,亦不能不辦,許多事情如同亂麻一般交雜,朕實是深以為憂。」
曹太后微微頷頭,又問道︰「這只是石越彈劾高遵裕的摺子,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摺子進呈麼?衛尉寺又有何說法?」
「高遵裕前後遞進來兩封奏章,一封是奏聞戰況,並彈劾石越處置失當,置失陷名城,使狄詠殉國、何畏之等諸將或死或失蹤,上萬百姓淪於敵手。另一封卻是自辯的摺子。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中可調之兵盡數派往平夏城協助种誼,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後立即徵調兵馬救援,只不過是拖延了些時日。遵裕且說,緣邊州軍,向來各有轄區。各州軍分駐兵馬,互為犄角,雖不能大勝,亦不致有失。渭州兵馬首先當防渭州之寇,而環慶自有种諤之兵。石越以文臣典軍,不曉軍事,冒險用兵,盡起環慶之兵往延州,又調環州知州張守約領長安兵,使環慶無名將,方有環州之敗。此番大勝,不過是一時僥倖。設使夏主不往綏德,改攻環慶,長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輕率行事,是拿陝西軍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云云。」
曹太后只是靜靜聆聽,沒有插話,臉上亦無異樣之色。
卻聽趙頊又說道︰「石越的奏摺,娘娘已經見著。戰前他已畫好方略,熙河之兵倉促間難以調動,石越令其牽制西夏西南之敵,使其不敢妄動,這點朕是深以然為的,兵法說,千里趨利,必厥上將軍。便使徵調熙河兵,亦是疲憊不能用,且熙河素有重兵,又為西夏所矚目,其地歸未久,蕃部尚未完全歸心,一旦調動,更易洩露軍機,此所得不足以償所失者,而以种誼守平夏,以高遵裕宿將重臣,居中策應平夏與環慶。石越與諸將事先已偵得環慶是仁多瀚領兵,知其與梁氏有隙,故盛設疑兵,使其不敢攻環慶。而傾環慶之兵往延綏。不料仁多瀚不知何故,又起兵入寇,按事先之約,則遵裕當起渭州之兵往援,則環慶不至有失。又言狄詠守城十日,若遵裕之兵早至,環州不當失陷,狄詠不必死國。是以石越劾其輕慢軍機之罪。」
雖然是名將之後,但是曹太后畢竟是女子,並不懂軍事,但是對於處理糾紛,平衡各種關係,穩固權力,卻自有自己的見解。實際上做為一個最高統治者,只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她不動聲色的聽趙頊說完,沉吟了一會,又問道︰「其餘諸將又是何說法?」
「大抵渭州將帥、軍法官,皆言平夏城戰事甚急,而遵裕之兵,除去渭州守備,皆派往平夏。种誼亦言敵攻平夏城日急,確是事實。由是觀之,遵裕非是故意輕慢。衛尉寺呈渭州神銳軍都虞侯之報告,亦道渭州實無兵可派,而遵裕是臨時徵集。朕想遵裕本是戚裡,為人素忠樸,為國守邊有年,頗得蕃漢將士之心,是國家重臣名將,非不知輕重之人。且其方處疑忌之地,是待罪之身,石越用之,是使遵裕有戴罪立功之機會。遵裕與越,素無怨隙,論之則是越於遵裕有恩,何以遵裕竟要陷石越於死?此事不合常理。或其確有苦衷,亦不可知。」
「官家可問過樞府?」
趙頊臉上泛出苦笑之色,「文彥博以為,高遵裕不能調兵或有苦衷,此事尚須查證。至於其指責石越不會用兵,以陝西為賭注,則不過是攻訐之辭,當嚴辭責之。緣邊州軍,舊制確是各自防守,互相救援,故此於各緊要處分駐大軍。然此不得已而為之,是不知道西夏人將從何處入寇,而朝廷有守土護民之責,不可輕易委之予敵。現今既已事先得知西夏人進犯方向,不集中兵力嚴陣以待之,而依舊使各州軍分兵自守,雖為穩妥,卻是誤國之臣矣。此中智以上不為,何況石越。」
「文彥博是公允之論。」
「而王韶則以為,當斬遵裕以號令三軍。」
曹太后略覺驚訝,詫道︰「為何?」她驚訝的並非王韶主張要斬高遵裕,而是王韶素與石越不投契,此番卻為石越說辭。不過趙頊卻不免會錯意,解釋道︰「王韶以為朝廷置安撫使,本意便是要節制沿邊諸帥,以御外寇。諸州府軍監郡守及緣邊邊帥,雖有直達兩府之權,但每至戰時,則不得違背帥臣節制,否則安撫司之設,再無用處。王韶又以為高遵裕之辭,皆是詭辯,環慶危在旦夕,高遵裕典兵日久,豈有臨時徵集軍隊之理?況臨時徵集之守軍,不過不能戰之廂軍、鄉兵,又有何用?他若無兵可派,便當逕直回報石越無兵可派,不得以詭辭欺瞞主帥。是以王韶以為,憑此一狀,便當斬高遵裕以明軍令。」
「王韶之論,雖不無道理。然他之見識,畢竟不如文彥博。」曹太后聽完,輕輕的評價了一句。
趙頊微微端正身子,認真的聽著。
曹太后又繼續說道︰「祖宗懲於唐藩鎮之禍,於邊帥之置,實有深意。此次西夏來勢洶洶,但依祖宗舊制,雖然不能有此大勝,但是只須邊臣守禦得法,亦不當有傾覆之危。只是緣邊百姓,難免要受些災難。」她見趙頊的嘴脣輕輕動了一下,似有話要說,不由微笑道︰「官家且莫急,先聽哀家說完。」
「是。」
「哀家並非是說石越不是。但凡天下之理,有一利必有一弊。舊法禦敵,雖無大險,卻不能有大利。雖能阻住西夏之兵,卻不免今歲去了,明年復來,邊患終是無窮無盡。況且天子為萬民父母,使百姓淪入夷狄之手,為人父母者豈能泰然?此不得已之法。」
「娘娘說得甚是。」
「石越此番禦敵,幾乎有機會畢其功於一役,若非天降大雪,使西夏人僥倖逃脫,西北之局勢,幾乎一戰而定。哀家雖一婦人,亦知此誠百年難遇之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比起環慶那一點點風險來,其利遠大於弊,誠如文彥博之言,中智以上,可知取捨。惟其事亦須殺伐果斷方敢施行,若是碌碌之輩,雖知良機難遇,亦只能坐視。石越以一文臣,能行此事,是其能也。且其又能親自坐鎮慶州,勇氣不遜於古之名臣,以一文臣能此,尤是難能可貴。此等事不可處處求全責備,哀家雖是女流,不懂兵事,但卻知世間之理不變。試想若石越既能在綏德伏兵破敵,又能使其餘各處不冒一點風險,本朝百年來豈無名將?陝西一路若有此實力,西夏早已為大宋一郡,何必待石越來做?況且西夏人並非愚蠢,若陝西有此實力,其又豈敢犯我邊境?是其知我大宋力不能為此,方敢狂妄干犯天威。」
趙頊細聽曹太后分析,心中不由甚是欽佩。他知道曹太后既不知兵事,又不懂陝西的實力究竟如何,但是她一一條析,卻是毫釐無差,與文彥博的話大多契合。「果然天下才智之士,所見略同。」趙頊不由在心裡暗暗感嘆。
曹太后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氣力不免有點接繼不上,停了好久,方繼續說道︰「若哀家所見不錯,那石越是有功無過,遵裕之辭,多是攻訐。」
「朕理會得……但……」趙頊考慮著如何置辭。
曹太后微笑望著趙頊,笑道︰「哀家知道官家所憂者何事。高遵裕是否不聽石越軍令真假不知,但是他攻訐石越,卻是事實。若按理而言,則高遵裕須嚴懲,再派樞府與衛尉寺,前往查驗。他前罪未了,又添新過,雖然不可能如王韶所言,起碼也要落個某州安置之罪。但是,哀家卻以為,此番高遵裕卻不便重懲。」
趙頊聽曹太后說中自己的心事,當下忙說道︰「娘娘說得甚是。只是石越彈章言辭激烈,眼下朝中有一幫大臣御史,亦頗覺不平。若不處置,卻怕內則不能安朝野議論,外則難服石越邊將之心。」
曹太后略停了一會,說道︰「石越立下這般大功,聲名大盛,若是遵裕以戚裡之親,宿將重臣之名,猶以不服號令之名得罪,是日後邊將再無人敢輕慢石越之令。如此則是朝廷假石越威儀過甚,於石越本人,亦非好事。古來善始者不必善終,官家當慎之。若是恐諫官御史不願善了,哀家倒有一策。」
「還請娘娘賜教。」
「官家可知章惇的案子可曾結了?」
趙頊一愣,望著曹太后,心中忽然一動,拍手笑道︰「朕已知道了。果然是妙策。」
曹太后含笑點頭,悠悠說道︰「只是官家須給你母后家留幾分體面。」
「朕理會得。」趙頊笑著答應了。他這幾日來,最為難的便是不知如何處置高遵裕之事。高遵裕是不是故意不發援兵,趙頊根本不可能憑著幾封奏章分辨清楚。幾個宰臣或為高遵裕辯護,或為石越說話,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若依王韶所言,高遵裕的辯辭是勉強了一點,但卻也並非完全說不通。何況,就算是王韶,也說不出高遵裕有何理由要置石越於死地。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站在趙頊的角度來看,若是打了敗仗,那還有必要找一個替死鬼來向天下做一個解釋,但現在既然是打了勝仗,這點「小小的」糾紛,根本不是重點。真正要緊的,還是如何在石越與高遵裕之間尋一個平衡點。
對於高遵裕,如果處罰重了的話,一怕使石越威儀過甚,又畢竟念在是自己舅舅家,不好太過狠辣;但若是不處置或處置輕了,休說石越難以答應,朝中的御史諫官,還有一些如王韶這樣的大臣,都不會善罷干休,他素知這些臣子的脾氣,可不是皇帝一道詔書能打發的。因此,他為難了許久,總算這次找到了法門,心裡不由感覺大大鬆了口氣。
趙頊打擾曹太后已久,事情既了,便準備告辭離開,便在他起身的那一瞬,便見曹太后身子一晃,仰身便往後倒去。趙頊心中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卻見曹太后早已倒在床上,昏了過去。
「娘娘!娘娘!太醫!來人,快宣太醫!」
在趙頊慌亂的高呼聲下,慈壽殿很快就亂了套,慌了神的女官宮女們到處跑動喊叫,內侍們穿進穿出,很快,曹太后忽然昏倒的消息,便傳遍了個整個禁中。二后(皇太后與皇后)四妃以下,所有的嬪妃帶著尚未開府的皇子皇女,很快都來到慈壽殿外請安。但除了二后四妃之外,所有人都被擋在殿外,但沒有詔旨,卻沒有人敢走。慈壽殿外頓時聚集了黑鴉鴉的人群,一些嬪妃低聲的抽泣著,還有一些人則口中喃喃有詞唸起佛來。
而不久之後,宰相呂惠卿、樞使文彥博,也率領文臣百官,寫好請安摺子,遞了進來。在呂卿惠的安排下,有司開始準備祁禱祭祀,到了下午,開封府內宮觀就自覺開始為太皇太后禱福……
※※※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經歷過四代皇帝,曾經垂簾聽政,在臣民心中享有極高聲望的太皇太后曹氏,正處在病危當中。對於普通的百姓而言,曹太后的病危,自然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但是對大宋朝廷中的大臣而言,這卻是了不得的大事。
因為曹太后並不是毫無影響力的女性。她的病危,不僅意味著所謂的「舊黨」,少了一座真正的靠山。同時,曹太后的病危,也對朝廷中正在討論的另一件大事,帶來了不可預料的變數。
※※※
熙寧蕃坊,寶雲齋。
一個從外表看起來約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細地欣賞著一塊「麒麟竭(注:一種多年生藤本植物,屬棕櫚科省藤屬。其葉為羽狀複葉,小葉為線狀披針形,上有三條縱行的脈。果實卵球形。外有光亮的黃色鱗片。通常纏繞在其他樹木上。莖可以長達十餘。如果把它砍斷或切開一個口子,就會有像血一樣的樹脂流出來,乾後凝結成血塊狀的東西,是很珍貴的中藥,稱之為「血竭」或「麒麟竭」。經分析,血竭中含有鞣質、還原性糖和樹脂類的物質,可治療筋骨疼痛,並有散氣、去痛、祛風、通經活血之效。除莖之外,果實也可流出血樣的樹脂。)」。寶雲齋的掌櫃阿卡爾多不時地用夾雜著尊敬與好奇的目光,打量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爾多雖然來到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個月,但是憑藉多年的經驗,他卻一能看出眼前的這個客人,身分非比尋常。
寶雲齋位於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門附近。在這裡,有一塊約佔有三條巷子的區域,這是最近開封府獨特的景觀之一。這塊地區,是兩年前由開封府開闢出來的新蕃坊,東京市民通常管這裡叫「熙寧蕃坊」。
熙寧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區之一,也是其中最新建的一個。與之前的蕃坊不同,這裡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來的胡商之外,還有眾多在汴京讀書的蕃部繼承人與他們的跟隨。所以,這幾條巷子中,既不乏高門大戶,也有熱鬧的街市。但是穿行其中的,卻絕不止胡商蕃人,許許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子、朝廷官員,都喜歡來這裡探異。因為在這裡能買到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而在眾多的店舖當中,寶雲齋毫無疑問,只是其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這塊麒麟竭,是產於大食國的麼?」中年男子沒有回頭看阿卡爾多,他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威儀,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味道。雖然到汴京時日尚短,但是若從跨入凌牙門那一天算起,阿卡爾多來大宋,卻也快三年的時間了,頗有語言天分的他,基本上可以聽懂汴京官話了。當然,他即便沒有學漢語,也能聽懂中年男子語氣中的那種味道。「這是一個官員。」他在心裡做出了判斷,一面快步上前,在一個適當的距離處站下來,用帶著禮貌的微笑的表情,操著對外國人來說已算是相當流利的漢語說道︰「大人,這、是、索科特拉島、麒麟竭、上品。」
中年男子皺了皺眉,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事實上,他並不知道「索科特拉島」在什麼地方。
「罷了。」中年男子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塊麒麟竭血色瑩如鏡面,料也不是次品。」
「替我包了。」
「是,大人。」阿卡爾多恭敬的答應著,心裡一面盤算著如何更有技巧的向這位不喜歡旁人多語的宋朝官員推銷別的商品。
忽然,那個中年男子眼中閃出奇異的光芒,這次他注意到了這個胡人對他的稱謂。
「你叫我什麼?」
阿卡爾多一臉茫然的望著中年男子,問道︰「大人?」
中年男子又問了一次︰「你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阿卡爾多笑道︰「我看、大人、的、舉止、與、神態,一定、是、大官。」
中年男子聞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識的看了自己一眼,又抬頭打量面前的胡商。阿卡爾多的觀察並沒有錯誤,這個中年男子,的確是大宋朝廷的官員──待罪在身的衛尉寺卿的章惇。
身陷一樁大案之中,幾乎身敗名裂的章惇,並沒有和普通待罪在身的官員們一樣,躲在府裡寢食不安,不敢出門。在章惇看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最壞的地步,就更沒有為難自己的理由。這幾個月來,他把東京各個熱鬧所在,都挨次逛了個遍,絲毫不介意御史在他原有的罪名上再加一條死不悔改的罪狀。當然,無論表面上如何,章惇的心情,總是高興不起來的。他恢復書生時代的行徑,來逛逛街市,其實也不過是排遣之意。
這時候聽這胡商說破自己是個「大官」,章惇立刻矢口否認,道︰「我不是什麼大官。」說完這話,只覺悵然若失,頓時意興闌珊,停了一會,又問道︰「你可是從凌牙門來的?」
「我是從歐邏巴(注:即歐羅巴,文中皆用較早的明代譯名,因宋代譯名無考。)的義大理亞(注:即義大利,文中皆用較早的明代譯名,因宋代譯名無考。)來的。」
「歐邏巴?」章惇覺得這個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會,方明白原來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中見過,他頓生好奇之心,當下問道︰「意大理亞離中土有多遠?聽說那邊有個羅瑪國(注:羅馬),是泰西大國,立國已有數百年,曾將什麼海收為括入版圖當中?那個羅瑪國離意大理亞多遠?」
阿卡爾多聽章惇問起羅瑪,倒也不並不是太吃驚。他來大宋之後,本以為大宋人對歐邏巴應當一無所知,但卻不料許多讀書人都知道有個羅瑪國。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之功,只以為大宋人文明發達,瞭解遠較歐人為多。這時候又聽章惇提起故國,萬里之外,倒是頗覺自豪,說道︰「意大理亞便是羅瑪國。」
章惇吃了一驚,在石越筆下、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羅瑪國有文物典章,其歷史比起大宋建國的歷史要久遠許多,可以上溯到漢朝,並非匈奴、突厥這樣的蠻族可比。他又聽說羅瑪國與大宋之間,有大食阻隔,連百姓商賈都難通往來,這時候聽阿卡爾多自稱是羅瑪人,當下言語中都客氣了幾分,又問道︰「敢問掌櫃的尊稱大名?」
「我叫保羅.阿卡爾多。大人叫我阿卡爾多便是。」
「嗯。」章惇點點頭,只覺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問道︰「你是如何來到大宋的?」他渾然沒有注意到阿卡爾多依然在稱呼他「大人」。
阿卡爾多認準章惇是個大官,兼之又關照了他的生意,當下也有意結交。當下便讓夥計給章惇看了座,細細說了起來。
※※※
原來阿卡爾多出生於意大理亞的羅瑪城,在勿搦祭亞(注:威尼斯)長大。成年後隨商隊經商至大食,經常隨船來往於勿搦祭亞與達馬斯谷(注:大馬士革)之間。其時歐邏巴與東方的貿易利潤巨大,但是其中轉手貿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壟斷。阿卡爾多是天生具有敏銳覺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經強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國在五百年後,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與分裂;而基督世界與回教的衝突可謂一觸即發,身為商人的阿卡爾多對於這種局勢十分的興奮,因為無論是回教世界內部的戰爭,還是基督教世界與回教世界的衝突,都很可能會影響來自遙遠的東方之國的絲綢、瓷器進入歐邏巴的通道(當時鐘表尚未流入歐邏巴),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所有東方的產品,都毫疑問地要漲價,而且必定是天價!於是,早在耶曆一零六九年、回曆四六一年,亦即是大宋熙寧二年的時候,阿卡爾多便有意尋找一條通往東方的道路。
但此事談何容易?休說尋找通往東方的道路,便是歐邏巴人想去東方,都會困難重重──原因十分簡單,這將影響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過這當然不能成為阻止阿卡爾多冒險的理由。在準備了六年之後,阿卡爾多開始了他大膽的冒險行動。他購買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僕人一起偽裝成水手,設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隊,試圖偷渡到東方。阿卡爾多的計畫幾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長久的欺騙人實在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在大宋熙寧九年,船隊到達注輦國(注:又名朱羅,是一世紀至十三世紀時印度半島古國,其地在今印度南部的泰半爾納德邦。)的時候,阿卡爾多夾帶的貨物被發現,他與他僕人的身分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長下令處死。
歷史的軌跡本來到此為止。
但是這位意大理亞人似乎得到天主的關照,正好在船長要處死他的時候,阿卡爾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紀輕輕就率領擁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裝中國帆船的商隊,旨在進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險要偉大千倍的航海活動的傑出人物」,那是正在為尋找合適的嚮導而煩惱的程栩,此時恰好也在注輦國內。因為大食人與注輦國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後都拒不合作,他在此處已停留了超過一個月的時間。無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運氣,卻正好碰上了這一幕。在瞭解到情況後,程栩小心的向大食船長隱瞞了自己的目的,只說是準備將二人送給西湖學院譯經樓以換取官府的支持,騙得了船長的信任,於是在交納了一大筆贖金給大食船長後,程栩順利贖出了阿卡爾多和他的僕人與貨物。
本來程栩是需要阿卡爾多為他充當嚮導的。但是阿卡爾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輦國,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自然不願意隨程栩一起向西冒險。但是程栩身為商人,亦不願自己的利益受損。幾經談判,雙方終於簽訂契約︰「阿卡爾多的僕人歸程栩所有,成為程栩的僕人,做為程栩的嚮導繼續探險;程栩將阿卡爾多及他的貨物送至大宋,為答謝程栩的幫助,彌補程栩的損失,阿卡爾多要與程栩簽訂八年的主僕協定,在大宋為程栩工作八年,其貨物賣出後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歸程栩所有。」
於是在契約簽訂之後,阿卡爾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門。其後他又與程家的僕人一起,來往於環南海地區經商,之後又到過廣州、泉州、杭州,最後來到汴京。與程栩的兩個僕人一起,在這裡開了這家店子。
在當時,相對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們來說,杭州、泉州這樣的城市,就已經稱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爾多第一次到達杭州之時,就感嘆萬千,認為杭州較之勿搦祭亞美麗十倍,繁榮一百倍。而遠比杭、泉繁華十倍的汴京,簡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爾多,雖然早已習慣了大宋的繁華與發達,但是卻依然睜大好奇的眼睛,觀察著一切,並認真的記錄下來。
※※※
阿卡爾多將自己的經歷細細說來,其中種種曲折艱難之處,讓章惇目瞪口呆。待到他說完,章惇不禁嘆道︰「果然是歷盡艱辛,方來到中土。只是我卻有一事不解。我聽說羅瑪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並非毫無產業之人,如何便能棄故土如敝履,竟是冒死也想來中土?想那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有錢沒命享用又有何益?」
他不知不覺中,說話又客氣了三分。
阿卡爾多雖然不知道「敝履」是什麼東西,但是章惇的意思,他卻是聽明白了。當下笑道︰「若是來大宋無利可圖,我一定不會想盡辦法來大宋;但是我想盡辦法要來大宋,卻不僅僅是因為來大宋有利可圖。」
章惇被他這番話倒是說得呆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中之意,不由得頻頻點頭。他雖是儒門弟子,但是對「重義輕利」的訓導卻看得極輕,早就知道世間一切熙熙攘攘,無非都是利來利往。但此時聽到阿卡爾多這番話,卻又是另有啟發。不由讚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過譽了。其實,我雖然幾乎喪命才來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進行的偉業來,我卻是不算什麼。」阿卡爾多眼神中露出神往與欽佩之色,「程公子說,他要率領船隊開到大海的盡頭,看看大地是不是圓的……而我的腳步,卻畢竟止步在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惇暗暗想著這個名字,卻沒有一點印象。顯然,這是一個在中土名不見經傳的名字。
阿卡爾多看在眼裡,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門的時候,就曾經以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權勢的三個人是薛將軍、凌牙門都督蔡大人、歸義城都督狄大人……」
章惇剛剛含了口茶到嘴裡,聽到這話,不由噗哧一聲,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面盯著阿卡爾多笑道︰「虧你想得出來。」
阿卡爾多笑道︰「後來我才知道……不過這三位大人,在環南海諸島卻的確是權勢最大的人。手執蔡大人畫押的文書,從凌牙門到注輦國,一路之上不會遇到任何故意的為難。各國的王儲爭相希望得到凌牙門與歸義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認可的人,便不會有登上王位的機會。所有的土著酋長,包括各國的國王,都不敢違抗他們的命令。還有凌牙門控制的關稅……我聽說幾年之前,凌牙門還不過是個小小的漁村,而現在,那裡已經成為一座美麗的港口城市。雖然還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門的城堡,即便發動五萬大軍攻打十年,也未必能打下來……」
章惇開始還在暗笑阿卡爾多少見多怪,一直含笑聽著,但是越聽到後來,卻越是動容。他雖然擔任過衛尉寺卿,但是衛尉寺畢竟一切草創,對於海外領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當靠後的位置。因此關於凌牙門與歸義城的狀況,章惇幾乎從未過問,所知也是甚少。這時候他聽阿卡爾多說起,才知道蔡確雖然被貶到凌牙門,卻是塞翁失馬,在那裡竟儼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難怪沒怎麼聽說蔡確想回中土,原來竟是樂不思蜀了。」章惇在心裡暗暗想道,心裡不由一陣輕鬆。他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他身上的這樁案子,如何處置,完全無法預料。雖然沒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證據,但是一個致果校尉(注:武散官名,唐始置,正七品上,宋沿置。)的死,卻並非是一件小事。更何況此事還將長安攪得天翻地覆。
章惇曾經以為自己將無可避免的步蔡確的後塵,可能還會更加嚴重──比如加上「雖赦不得歸」的條文,將一輩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島之上,連骨灰都不能回歸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爾多聊過之後,章惇突然發現,原來凌牙門並不是一個可怕的地方。這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個好消息。
就這樣,章惇和阿卡爾多一直聊了兩個時辰。這中間寶雲齋客來客往,阿卡爾多便讓兩個夥計去應酬。好在寶雲齋的東西,都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一般主顧倒也光顧不起。二人聊得起興起,阿卡爾多乾脆便領章惇去後院觀看他的私藏。
隨著阿卡爾多走進後院的一間精舍。
章惇才發現,阿卡爾多所謂的「私藏」,其實不過兩樣東西──琉璃與刀。
當時各國技術大都落後於大宋,能賣給大宋的貨物,便只有原料與天然奢侈品,當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達馬斯谷,便是當時三大玻璃工藝中心之一(注:剩下二處為君士坦丁工與開羅,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紀才成為中心),其玻璃製品就遠較大宋出色。當時中土將「琉璃」與「玻璃」混稱,人們已經改變唐時的觀念,知道玻璃是人工製成,但是卻以為大食諸國玻璃工藝強於中國的原因是在煉製過程中添加了一種叫「南鵬砂」(即硼砂)的東西所致。
這些事情章惇不可能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他自然不可知道玻璃的用處,對於這種非常貴重的奢侈品興趣不大,便將目光轉移到刀上。
隨手從刀架上取下一柄彎刀來,仔細端詳,章惇立時便被手中這柄刀所吸引。原來他手中這柄彎刀,造型優美,刀柄用金絲寶石鑲嵌,刀身上有一種神秘的花紋,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細微的花紋存在。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惇便感覺到一種詭異之氣。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達馬斯谷刀。」阿卡爾多看章惇的興趣,在旁邊解釋道︰「這種刀其實並非產於達馬斯谷。它真正的產地我聽說應當是在天竺一個叫烏茲的地方。大食匠人從烏茲買進鐵礦石,鑄成此刀,鋒利異常。」
「哦?」章惇笑道︰「不知較倭刀如何?」
「那卻不知道。我並沒有見過倭刀。」阿卡爾多老實回道︰「不過達馬斯谷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斷刃,銷鐵如泥。」
「是麼?」章惇沒有去懷疑阿卡爾多的話,只是問道︰「那這種寶刀想必甚為罕見?」
「也並不少見。」阿卡爾多笑道︰「因為達馬斯谷刀如此鋒利的原因,聽說主要是在於烏茲的鐵礦。」阿卡爾多一面說,一面將一枚銅錢放到桌子上,向章惇笑道︰「大人何不試試刀?」
章惇微微一笑,揮刀向銅錢劈去,只覺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銅錢與桌子竟一起削為兩半。
章惇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子與銅錢,又望望手中的彎刀,心中頓時沸騰起來。
「你說這種刀如此鋒利,其原因是由於天竺的鐵礦?」望著阿卡爾多,章惇的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
阿卡爾多在這眼神的注視,心中竟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說道︰「是的,在天竺烏茲。」
阿卡爾多只覺背心發涼。
他在南海諸島時,已經見識到大宋海船水軍的武力。那種程度的艦隊,哪怕是全盛時期的阿拉伯帝國,在薛奕的艦隊面前,只怕也討不到便宜。他們的裝備已經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這種鋒利無匹的達馬斯谷刀……
阿卡爾多簡直不敢想像那將是什麼樣的虎狼之師。
幸好羅瑪與大宋之間,有著足夠遠的距離。某一瞬間,阿卡爾多的心中,泛上來這樣的想法。
※※※
離開寶雲齋的時候,章惇的腰間便佩上了一把鑲著藍寶石的達馬斯谷彎刀。本來以他這樣的身分,即便是落魄了,出來買東西,也是不需要將貨物帶走的。便是沒有伴當跟隨,也只需說一聲,店主自然會將貨物送到府上。但是章惇雖是儒臣,卻是做過「率臣」,領兵打過南蠻的,對寶刀名劍,自有一樣癖好,因此對這削鐵如泥的達馬斯谷彎刀愛不釋手,竟然當時便放下幾張交鈔,當場便挑了一把趁意的帶走。反倒是那塊麒麟竭,他便讓阿卡爾多送到府上。
※※※
走在熙寧蕃坊的街道上,章惇按刀慢行,一面觀察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間覺得一陣恍惚,似乎感覺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但一時間,卻又想不出來究竟是什麼不對。他心中犯疑,便乾脆大步走到街邊一棵柳樹下,看著穿梭如織的行人,蹙眉細思起來。想了半晌,才猛然驚覺,原來這滿街行人中,那些士子的腰間,竟大都佩著一把長劍。倒讓章惇想起來了史書中描敘的漢都長安。
這樣一想通,章惇不覺啞然失笑。心中暗覺好笑︰「難怪感覺不對勁,原來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這汴京的儒生,手中所執,或是扇子,或是如意、拂塵之類。只有少數自許任俠之人,方隨身攜帶兵器。不料七八年後,竟正好反過來了。」他暗暗搖了搖頭,只覺得世事變幻,果真難料,在八年前,自己斷難想像汴京城會有如此風景。
「儒生愛佩刀劍,自是由於學校制度革新。朝廷露出六藝並重之意,士林便鼓吹復古,於是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也要在腰間佩上一把長劍,顯示自己文武雙全。真是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
章惇想到此處,眼中不覺流露出諷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間,便又想到︰「儒生佩劍而行,總比起拿著拂塵、如意扮牛鼻子,拿把扇子裝小姐兒要順眼得多。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幾分陽剛之氣。」
他想通此節,提腿跨步,便待離開。不料那腳方提起來,竟是又想到一事,當場便呆住了。
「我剛剛為何要說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劍之風,不過是近兩年之事?」章惇怔怔地愣在那裡,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寧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崢嶸的時候……」他猛然想到這一點,腦中便只覺得一片空明,在心裡一件件梳理這七八年來天下發生的大事,什麼事情都清晰起來。
「這七八年以來,大宋所有的變局,竟大都與石越有關!」章惇得出了一個並不意外,但在以前卻只是隱隱潛伏在心中,從不曾清晰顯現的結論。
「士子佩劍之風,表面上看來與石越無關,但實則石越與桑充國在義學讓學生習射術與騎術之時,已有伏筆。便是這熙寧蕃坊,表面上不過是沿海商號合資從開封府與百姓手中買下幾條街道,再賣給蕃人,從中牟利。但這一切,卻是自從石越在杭州重商業,開海外之時,便已埋下伏筆。走到這一步,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便連這羅瑪人阿卡爾多來到大宋,亦不過是遲早之事吧?」
「他這七八年來所做之事,除了著書辦學似有計畫外,其他都看似雜亂無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麼問題後,迫不得已要解決,於是才想出一番對策來。青苗法改良,不過是迫不得已捲入紛爭之中;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不過是為了應西夏之驕使;通商海外,不過是為了解決杭州之災情;官制與軍制改革,不過是為了應付皇上的差使……甚至連大敗西夏,都不過是被迫出撫陝西。所有這些事情,若從表面上來看,看不出什麼聯繫可言。然而不知不覺之間,大宋竟已隱隱顯出幾分王霸之氣!潤物細無聲!潤物細無聲……這果真只是不經意為之麼?」
章惇幾乎被自己的結論嚇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惇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如此之人,豈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覺抬起頭來,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麼時候暗了起來,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覺心中的預感果然暗應天象,不由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握著刀柄的手心,在這殘雪未化的天氣中,竟沁出汗來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業之時也!」
「子厚兄。」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章惇的遐想。章惇被唬了一跳,循聲望去,卻見最近剛剛升為御史臺「副臺長」侍御史的安惇,正笑吟吟朝自己走來。
「處厚如何會來此地?」章惇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問道。自呂惠卿為相以來,一直稱得上春風得意的安惇居然私服來此,實在不能不讓人奇怪。章惇深知這個與自己同名的安惇的為人,這是一個名利心比自己還重的人,特別看重虛榮,對於官場排場,安惇十分重視。以他的性格,絕難想像會微服來這種地方。而更讓人奇怪的是,自己現在的處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惇居然會主動與自己親近!
「事有悖於情理者為偽。」章惇心中立時冒出一個念頭來。不過他很想看看安惇有什麼說辭,便做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望著安惇。
安惇走到章惇面前,拱拱手,十分親熱地說道︰「愚弟不過閒來無事,到處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興,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惇微笑回道。
安惇臉上堆滿了笑容,但章惇卻注意到,他眼睛掃過自己身上時,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章惇心中不由發出一聲冷笑,卻聽安惇笑道︰「愚弟聽聞去此不遠,便有一家花門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氣。現在外邊天寒地凍,兄何不遂一同前往,共買一醉?」
章惇笑了起來,朗聲應道︰「處厚現在春風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紅人,某卻是待罪之臣,公既不棄,某自是求之不得。」說罷拉了安惇的手,便往那花門酒坊走去。花門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並非「小有名氣」可言,章惇自是知道去處的。
安惇聽到「宰相面前的紅人」這話,臉色已是微微一變。他是身為御史臺副臺長,「宰相面前的紅人」,這根本稱得上是譏諷了。但他察看章惇之時,卻見章惇嘻笑自若,似是渾然不覺。安惇一時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但此時他是刻意前來拉攏章惇,自然不便開罪,當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裝成沒有聽見一般,與章惇並肩前往花門酒坊。
這所謂的「花門酒坊」,正式名稱,叫「夢華樓」。之所以被稱為「花門酒坊」,一是因為這夢華樓每一間雅院的門前,都必然擺放著若干壇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為夢華樓有著天下各族的佳麗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號稱「汴京第一」。而讓它在一兩年內就聲名鵲起的原因,還是夢華樓的規定:任你腰纏萬貫,若非讀書之人,便絕不接納;任你一擲千金,位高權重,夢華樓的酒女也絕不侍寢。它這兩條在許多人看來足以讓它破產的規定,出乎意料的竟成為夢華樓走紅汴京的原因。一時之間,這裡竟成為官員士子們最愛出沒的地方之一。但讓人奇怪的是,當其他酒家想東施效顰之時,卻又一一失敗。
不過,「稱病」的衛尉寺卿章惇,卻還知道夢華樓更多的內幕──這家夢華樓的掌櫃,是當今尚書左僕射呂惠卿的得意門生,現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陳元鳳的妻弟。陳元鳳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績都是優異,這中間自然離不開呂惠卿的關係。而呂家在河北礦山上佔了多少好處,章惇雖然不能知其全部,卻也絕不是一無所知。料想陳元鳳那樣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吃虧。這夢華樓創辦所需要的巨額資金,只怕十之八九,便是出於河北的礦山。
章惇對於陳元鳳是否以公牟私,倒並不如何介意,這等事情大宋的官員們,說有一半以上的會做,章惇也不奇怪。雖然大宋朝執行的是「高薪養廉」政策,但實際上真正能約束官員的,只有律令與道德操守而已。豐厚的薪俸,僅僅是讓那些有意願廉潔的官員能有條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沒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監督機制,對於沒什麼抱負操守的官員而言,是沒有誰會嫌錢太多的。而這種人又永遠佔據多數,所以,在事實上,大宋朝官員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這種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於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如章惇,就對這種「做官就有錢」的現象根本是視若無睹,以為是世間之常理,卻不知道這是一個對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澤。
不過,對於章惇而言,這些並不重要。他介意的,不過是這家夢華樓的背景牽涉到呂惠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