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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二人剛一跨入花門酒坊,便有一個小廝迎了上來。他打了躬,正待開口,便聽安惇已先說道︰「睡香閣。」
小廝聽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問,忙笑道︰「二位官人這邊請。」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這花門酒坊是幾進幾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廝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門之前。這時候小廝便停住腳步,不知何時,從拱門後閃出一個豆蔻年華的紫衫少女。小廝笑著交代道︰「紫娘,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閣的。」說罷又向章惇二人行了一禮,笑道︰「小的便引到此處,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廝告退,方向二人襝衽盈盈一禮,抿嘴道︰「請二位官人隨奴家來。」
章惇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麼,竟是懶得理會。一邊注意觀察安惇,一面隨著紫娘前行。安惇卻似是饒有興致,一路行走,還一路向章惇點評院中佈局景觀。
如此又穿過兩三個小院子,猛然間,章惇便嗅到一股濃洌的花香襲來,頓覺精神一怔。正要尋找花香的來源,卻見紫娘已停在一道粉牆的門洞之前,笑道︰「這便是睡香閣了。」
章惇抬眼打量,便見那門洞裡面,依稀可見幾株灌木,正滿樹開滿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個個繡球。那花香,便是從這些花中傳來。
章惇原不曾見過這些種花,正要詢問,卻聽安惇笑道︰「子厚兄,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處又稱睡香閣。」說完,又有意無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這睡香還有兩個別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卻未曾聽聞。」章惇這時已從花香中回過神來,他笑吟吟地望著安惇,心中卻在同時下了一個評語︰「村牛(注:即蠢牛,對文盲的別稱。)!」
果然,安惇搖頭晃腦的賣弄道︰「這睡香又有別名,喚作蓬萊花,也叫風流樹。蓋人皆以為,此花惟蓬萊仙境方有也。」
「處厚兄果然淵博。」章惇望見安惇那輕佻的神態,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裡卻輕輕捧了一句。安惇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謙遜兩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來,服侍二人坐了。安惇駕輕就熟地點了幾樣茶,頃刻間,各樣果品點心小菜都已上齊,兩個分別穿著綠袍與白衫的酒女將溫了的酒給二人斟上,二人便對酌起來。席酒美酒佳餚,纖纖細手,吳儂軟語,已讓人心醉。而門外玉樹瓊枝,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琴聲,屋中點起的檀香裊裊,更讓人幾乎以為這裡便是人間仙境了。連章惇這樣性格剛強之人,在這裡也不禁有幾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閒聊賦詩,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覺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時。正在章惇幾乎要以為安惇來找自己果真沒有什麼目的的時候,卻見安惇一口氣喝乾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著酒氣對旁邊的酒女說道︰「爾等先退下。」
「是。」酒女們連忙躡腳退出屋中。
安惇見房中再無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惇滿上酒,一面凝目注視章惇,半晌,方問道︰「公聽三分否?」
章惇被他的神態嚇了一跳,不料卻聽他問出這樣的話來,不覺好笑,回道︰「亦曾聽過。」
「三分有魏武與漢昭烈煮酒論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惇似是已帶了幾分醉意。
「確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評一番天下英傑之士?」安惇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態。
「天下英傑之士?」章惇帶著嘲諷地望了安惇一眼,笑道︰「某不敢與曹劉相提並論,恐過於狂悖了。」
「公何必過謙。」
章惇小心翼翼地說道︰「方今天下,我大宋聖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餘群臣,可稱英傑者亦甚多。而其尤傑出者,某以為在契丹有遼主耶律濬、蕭佑丹、耶律信;大宋則有富公彥國、文公寬夫、王介甫、司馬君實、呂吉甫、石子明、蘇子瞻。凡此數人,可稱為第一流之人物。」
安惇噴了口酒氣,大不以為然地嘲笑道︰「耶律濬弒父奪位,國家不寧至今日;蕭佑丹為其謀主,上不能固耶律濬之位,使子弒父,臣弒君,為此不無人倫之事,下不能經濟邦國,使契丹分裂割據,內鬥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論,此輩何足稱英傑之士?」
章惇不料安惇有此評價,心中譏道︰「若換上你安惇,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當下竟是懶得反駁,又聽安惇大放厥辭道︰「富弼老而休道,聰而不明;文彥博剛恢自用,不知變通;司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蘇軾一介書生,百無一用!以公所論英傑之士而言,某以為惟王介甫與呂吉甫,可當之。餘不足論。」
章惇不料世間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見安惇語氣神態,沒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與呂惠卿外,便是我安惇了」。他心中暗覺好笑,當下忍笑問道︰「處厚似是漏說一人。然而處厚以為石子明可當英傑之士否?」
「石越?」安惇的臉色變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為,石越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為樑柱,百官以之為幹吏,士林以之為鴻儒,百姓以之為神人者也。」
「某卻以為,石越不過是沽名釣譽,包藏禍心的偽君子而已。」安惇口沫橫飛的說道。「此人大偽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澤之死,是前車之鑒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禍,豈知不是石越從中構陷?」
章惇頓時默然無語。安惇話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顯。但是章惇自己而言,卻是從未怨怪過別人。他當初那樣處置向安北與段子介,並非是與高遵裕合謀,其實不過是想待價而沽而已,先賣高遵裕一個人情,穩住高遵裕,再將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夠的本錢與高遵裕討價還價,進可攻,退可守。至於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還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萬萬料不到向安北與段子介二人會反抗。結果向安北居然就此喪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惇想來,亦十分悔恨。只不過如他這樣的性格,向來以為一將功成萬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會太重,倒也不會有太多的自責便是。而且章惇也是從來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這樣的處境,他只會怪自己料事不明,廟算不周,至於旁人的所作所為,章惇都以為不過是旁人的本分而已。
因此,章惇連段子介都不怨恨,何況一個與此事幾乎沒什麼關係的石越?
安惇卻以為成功的挑起了章惇對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閃過一絲喜色,又繼續說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門生也。陝西安撫司的親兵衛隊護送他到京城,若說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誰人能信?」
「這……」
安惇突然話鋒一轉,直視章惇,問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勢如何?」他問完,不待章惇回答,便說道︰「石越在陝西孤注一擲,以百姓的性命來冒險,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僥倖成功,聲譽之隆,一時無倆。石越想做權臣,故此他第一個便拿定西侯開刀,藉口定西侯不遵軍令,故意陷他於死地,以掩飾自己失陷名城,致狄詠戰死的無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連帶子厚也脫不了關係。公可試想,一個久負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國以來對西夏少有之大勝,又一舉扳倒身為戚裡的定西侯與衛尉寺卿!石越之聲威,大宋建國以來,可有一個臣子比得上?接下來石越又會如何?眼下朝廷喧囂不已,盡是兩種聲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張趁西夏大敗,讓石越主持陝西,明春大舉討伐西夏,一舉收復靈夏,聽說皇上也頗受此輩人鼓惑;另一派自以為穩重老成,主張召回石越,寵以宰相樞使之位,馮京甚至上表說願辭吏部尚書之位以讓石越。這老狐狸,實際不過是想讓皇上任命石越為尚書右僕射而已!這兩派人互相攻訐,爭辯不下,其實卻都是鼠目寸光之輩。」
章惇不動聲色地聽著。朝中的這些局勢,他雖然退居府中,卻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張趁勝追擊的,都是朝中的少壯派官員,這些人或是翰林學士、侍從官,或是御史諫官,或是一些武職官員,各部的侍郎或郎中。雖然這些人沒有佔據高位,在政事堂與樞密院中都沒有主導地位,但是數量眾多,聲音卻不可忽視。特別是翰林學士與侍從官,對皇帝的影響非常之大。而主張召回石越的,又分為三派,第一派以司馬光、范純仁為代表,這一派看到的,是國庫空虛,國內有許多事必須做卻沒錢做的事實,不願意勉強再打下去,希望借這幾年時間休養生息,同時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脅朝廷的權威。第二派則是以馮京、蘇轍、韓維為代表,這些人與石越關係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點回到朝中,從呂惠卿手中奪回政事堂的主導權。第三派卻是以文彥博、王珪等人為代表,他們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佔據主導權,同時也知道國庫的窘狀,但是他們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卻只是維護傳統,防止地方上出現一個威望過大的重臣。這三派官員出發點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結果卻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戰爭,召回石越。
這兩派自從大勝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在朝堂之上便互相爭吵,幾乎沒有寧日。主張擴大戰爭的,勝在精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數眾多。他們寫出來的奏章許多不知如何流傳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揚,煽動人心的辭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輿論的廣泛支持。而主張適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這一派,卻都是對國家狀況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他們大多佔據高位,掌握兩府,主導大宋的政策。但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大臣就不那麼合乎皇帝與低下級官員、被煽動起來的輿論的心意。所以,在章惇看來,若非曹太后突然病重,讓一切爭吵不得不暫時中止,這些大宋的宰執之臣們,很可能就會敗給少壯派也說不定。畢竟這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們,內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馬光與范純仁這一派純粹是出於政見,比較能堅持自己的理念之外,馮京、蘇轍、韓維未必就會十分堅定的反對繼續戰爭論;而文彥博似乎也在戰與不戰之間搖擺,王珪更不是一個會在皇帝面前堅持原則的人……
不過,此時更讓章惇感興趣的是,安惇口中,區別於以上兩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現了。
「主張趁勝追擊的大臣,根本不曾瞭解朝廷的現狀。國庫現在的情況,根本不足以一場對西夏的遠征。若要一舉滅掉西夏,至少要糾集三十萬兵馬,若再加上轉運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萬人需要調動。這一場戰爭打下來,足以將內藏庫、左藏庫、戶部、司農、太府全部掏空,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何況準備的時間,亦不是幾個月可以解決。人要吃糧馬要吃草,不可能咬銅板吃交鈔打仗。而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戰爭,敗了的話大宋元氣大傷,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復;贏的話卻也只不過增加石越的聲威,造就出來一個不折不扣的權臣!」
「至於那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來是老成謀國,實際也是迂腐不堪。石越並非武將,而是儒臣!將他召回朝中,挾其威望,又有馮京、蘇轍、韓維輩為其吶喊,政事堂豈非落入其掌握之中?這歸根究柢,還是造就一個權臣。於朝廷哪有半分好處?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個要下手對付的,便是定西侯與子厚兄!」
章惇被安惇熱辣辣的目光注視,不由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裝出一副震驚的神態,心中卻十分冷靜的分析著安惇的話,這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他做出略顯緊張的姿態,問道︰「如此,計將安出?」
「某以為,惟有一策,可消此反側之禍。」
安惇自己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了,方緩緩說道︰「將石越平調至河北任安撫使。」
「妙策!」章惇都不禁由衷地擊掌讚嘆。他自然知道,這個計策,絕非安惇想得出來。十之八九,是呂惠卿的高招。當下又故意沉吟一會,假意問道︰「然則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眾。提出此議,奈何馮京、蘇轍、韓維何?便是司馬君實與范純仁,亦未必會贊同。」
安惇笑道︰「子厚所慮,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無人。」
「若無政事堂諸公,亦無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惇話語中,不禁有幾分洋洋自得。
「哦?卻是哪位?」章惇做出吃驚之色。
安惇左右張望,方將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不滿子厚兄,呂相公便持此論。此外,以愚之見,王珪亦不會反對。」
章惇早已料到,不過是故意引安惇說出來,這時卻做出喜出望外之色,擊節笑道︰「若如此,復何憂哉?」說罷給自己連連倒酒,一杯接著一杯,一口氣連乾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惇皺眉望著不停地自己給自己灌酒的章惇,好意提醒道︰「雖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廝處心積慮,經營已久。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騙,要替他說話。我等既要與這等大奸大偽之人周旋,實在……」他的話沒說完,便聽到一陣呼嚕之聲。安惇低頭望去,不禁瞠目結舌,原來堂堂衛尉寺卿章惇,竟然毫無修養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渾然不覺,還暢快的打起來鼾來。
安惇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著醉成一團爛泥般的章惇,鼻孔處輕輕哼了一聲,低聲說道︰「虧得呂相公還想讓我來試探招攬你,道章子厚此時雖不得意,然他日可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來竟是這般不中用之人。」
說罷搖搖頭,啐了一口,道︰「沒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貫。」一面大聲喚道︰「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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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一年正月初四。
環州。一座堆滿積雪的城市。
戰爭已經結束。但是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卻是處處斷垣殘瓦。龍衛軍的將士們一臉肅穆地在城中穿巡,許多人的臉上都帶憤怒。
西夏人撤退的時候,將這裡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變成了空城。
不過,萬幸的是,這場戰爭,最終是大宋贏了。
只要是大宋贏了,希望就還在。被破壞的,可以重建;被掠奪的,可以再造!
這一天來,宋軍將士們,總是不由自主的把頭扭向城外的方向。雖然他們看不到城外在發生什麼,但是他們知道,環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著三品紫袍,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騎在一匹名為「虎駒」的黑色河套馬上,駐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著西方。按理此時他應當在長安,但是他卻堅持來到了硝煙未盡的環州。
此時,在他的身邊,拱衛著种諤親自率領的四千龍衛軍。另有千餘廂兵押送著上百輛兩輪推車,推車上堆滿了東西。但沒有人朝那些推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瞬的注視著西方。只有戰馬不耐煩地踢著前蹄,大口大口地噴著熱氣。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轉,緩緩落在人們身上。
良久,終於,西方出現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騎著戰馬從遠處奔馳而來,馬蹄踏在雪地上,濺起陣陣雪泥。
石越與身邊的環州知州張守約交換了一下眼神,張守約立刻做了個手勢,兩名宋軍策馬衝出陣中,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我是夏國仁多統領遣來使者,奉命求見大宋張公守約張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馬來,使勁拉住因慣性兀自向往衝的戰馬,高聲回道。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在此,爾仁多將軍何不親來?」
那小校聽到此話,似是吃了一驚,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宋軍口中斥責的語氣。他抬頭觀望宋軍陣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帥旗。
小校連忙滾身下馬,抱拳說道︰「不知石帥虎駕在此,多有冒犯。我仁多統領遣小人傳語張大人,西方小邦,並不敢冒犯上國天威。此番歸還環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請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對。便請張大人許可,雙方各以一百騎為限,在此前五里處相會。」
他聲音極大,石越與張守約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种諤當即吐了口痰,大聲罵道︰「他奶奶的仁多瀚敢戲耍老子,我种諤便踏平他的青崗峽。」
張守約卻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聲道︰「石帥,便讓下官走一遭。」
「本帥與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靜的說道。
張守約與种諤等人都是大吃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難道本帥還懼了仁多瀚不成?」石越雖然沒有發怒,但是聲音中卻帶著一種威嚴。「那些百姓是本帥累著他們被西夏人擄去的,本帥便要親自迎他們回到家鄉。」
「是。」張守約知道石越心意已決,便不再勸說。他勒馬上前數步,向西夏小校喝道︰「爾可回報仁多統領,便道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親自前來會他。」
西夏小校遲疑了一下,帶著幾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帥旗一眼,向張守約行了個禮,便躍身上馬,勒轉馬頭,驅馬回營。
很快,緊隨著西夏小校的馬蹄印,在綏德之戰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領幾十名挑選出來的龍衛軍將士,騎著馬跟了過去。
雖然料定仁多瀚不敢玩什麼花樣,但是宋夏處於敵對狀態之中,必要的謹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傳回來沒有異常的情報,石越才與張守約率領侍劍等一百名親兵,率領廂軍押著車隊向會面地點馳去。种諤則率領大軍,在原地策應。
石越等人到達會面地點的時候,才發現仁多瀚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騎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陣肅立著。
在距離仁多瀚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騎,石越仔細打量著仁多瀚︰「粗短身材,臉型微胖,留著一大把鬍子,笑瞇瞇的雙眼,彷彿沒什麼威脅。」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頭向張守約低聲說道。他自是不會被仁多瀚和善的外表所欺騙。
「久仰石學士之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仁多瀚的聲音十分的洪亮,語氣中充滿了真誠與善意。
石越在馬上拱了拱手,高聲應道︰「今日能見到仁多統領,某亦覺幸甚。」他揮鞭指著廂軍所押車隊,說道︰「贖金本帥已經帶來,敢問我大宋環州百姓,現在何處?」
仁多瀚笑道︰「石學士果然是個痛快人。」他朝身邊一人微微頷首,那人便驅馬出列,向陣後跑去,不一會兒,遠遠便望見數千黑壓壓的百姓,在西夏騎兵的押送下,向這邊走來。石越向張守約點點頭示意,張守約便領了幾個人出列等候。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本書冊。
「仁多統領勿怪,待百姓帶到,我等便要按戶簿清查人數,每清點五十戶交納一次贖金。」
「好說。」仁多瀚滿口答應,笑道︰「那些事,讓手下人去辦便是。既是石學士親來,還有幾樣東西,我要親自送還給學士。」說罷,仁多瀚連續擊掌三聲,清脆的掌聲在空氣中響起,便著幾個人抬著什麼東西,從陣後走上前來。
密密的雪片從空中連綿不斷的直落,不用多時,每個人的身上都鋪上了一層白絨絨的雪花。在這漫天的雪花中,兩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個西夏士兵抬著,踏著積雪,一步一步向石越這邊走來。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還」的是何物,也早已盤算好要如何「從容」地應付這個場面。但在他看到兩副靈木的那一刻,感情卻突然無法控制,神色立刻變得肅穆起來。他凝視著那兩副棺木,雙脣抿緊,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與尊敬之情。一瞬間,他腦海中,充斥著狄詠與王恩的音容笑貌。
「這是狄將軍與王將軍的屍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緒所感染,還是出自內心的敬重狄詠與王恩,亦或僅僅只是演戲,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此等忠義之士,天下當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點了點頭,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謝統領。」說罷,他也不願意再演戲,翻身下馬,手按佩劍,立於道旁,靜靜等候狄詠與王恩的靈木走近。
朔風凜凜,雪花飄舞,天地之間,一片肅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道旁。侍劍早已下馬,牽著「虎駒」與自己的坐騎,站立在石越的身後。張守約、田烈武與石府親兵及其他的宋軍將士,卻都還騎在馬上,帶著幾分手足無措地望著石越。在狄詠與王恩的靈木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陝西路安撫使、位居三品的石越雙手合攏,朝著兩個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靈木,鄭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無論宋人夏人,在這一刻,都是同樣的吃驚。一個抬靈的西夏士兵,被石越這一拜,幾乎嚇得膝蓋都軟了。許多人都張圓了嘴巴,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石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驚世駭俗。
他只想表達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想到,無論宋朝還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級社會。在石越看來,凡是為國獻身的人,即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應當表示尊敬之意,這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但在當時的人們心中,卻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以石越身分之「尊貴」,這一拜實是非比尋常。
震驚、疑惑、感動……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混雜,這山野雪地之間,竟然突然間變得無比的寂靜。
抬靈的西夏士兵緩緩地將狄、王的靈木移交到宋軍士兵手中,在石越的這一長拜之下,雙方都不由自主的鄭重其事起來。當時戰爭雖然剛剛結束,但是隨著西夏建國以來少有的大敗,石越的威名卻十分迅速地傳遍西夏軍中。而對於宋軍士兵而言,他們會下意識的尊敬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的統帥,更何況在傳聞之中,也有不少人都聽說「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為一個在普通士兵心中漸漸有了威信的大臣。這樣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肅的態度來迎接狄、王的靈木回國,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這氣氛感染,每一個動作都莊重起來。
一直到狄、王的靈木被宋軍士兵抬入陣後,石越才直起身體來,按劍環顧,慨聲說道︰「蒼天后土可為之證!大宋陝西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後,凡為國而戰者,無論尊卑等級,其生,則當歸為大宋人;其死,亦當歸為大宋鬼!不論代價幾何,我大宋絕不棄一人駭骨於異域。」
他的聲音高亢激越,雖然風雪之中,這個誓言亦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人們在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這個誓言,惟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場的每個人,無論宋夏,無論是仁多瀚、張守約,還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卻都相信石越的誓言,並非虛誇,人人都相信這是一個鄭重的承諾。有人慨嘆、有人羨慕,還有人感動。
仁多瀚低咳了一聲,他沒有料到自己送回兩具棺木,竟讓石越藉機鼓舞起軍民士氣來。他是久經世故之人,當即想到石越如此當眾宣誓,不論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軍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們必然歸功於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過一個地方官,得咎的卻是汴京兩府的宰執們。仁多瀚飽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語義雙關地說道︰「學士仁義,我十分欽佩。」
石越漠然搖首,道︰「這只不過是國家朝廷的本分。凡國家不肯棄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斷不肯負其國家。」他不欲與仁多瀚多談這些話題,踏鐙上馬,朝仁多瀚拱拱手,說道︰「統領,這便開始罷。」
仁多瀚點點頭,笑道︰「甚好。」
雙方當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馬退到一邊,看著雙方的軍校小吏開始贖買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戶籍清點名字,西夏人每放歸五十人,便交給他們一筆相應的贖金。沒有想到還可以回歸故土的環州百姓,一時間都忍不住喜極而泣,雖然在大風雪中,只是穿著薄薄的麻衣,許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與張守約面前來叩謝。即便是被衛士阻止了,他們也依然要朝石越與張守約遙遙叩首,方才肯離去。
石越望著這些百姓,心中一時間竟毫無喜悅,只有苦澀與憤怒。沒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將這些百姓的冬衣都搶了去。這些環州百姓在風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凍得手腳通紅,一些帶著嬰兒的婦女,把孩子緊緊抱在懷中,拼命的想用體溫給孩子一點溫暖。若非是回歸家園的強烈願望支撐著,這些人早就凍倒在路上。他怒極之下,恨恨地回頭瞪了仁多瀚一眼,正想與張守約商量一個辦法,卻見田烈武早已令人拾來了一些枯柴斷木,又倒出幾枚霹靂投彈中的火藥,在雪地中生起幾堆大火來。然後讓百姓中的青壯年先行回城,將老弱婦孺,都聚集到火邊。
石越略覺欣慰,也連忙解下自己的披風,親自策馬跑到一個帶嬰兒的婦人面前,用披風將小孩子裹起來。侍劍則叫了兩個親兵,一道策馬至宋軍陣前,收集宋軍將士的披風與乾糧,將披風分發給帶小孩的婦女,又向百姓分發乾糧,以補充體力。
仁多瀚饒有興趣地望著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並不存在著一絲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興趣的是,石越的這些舉動,到底是在收買人心呢,還只是石越的「婦人之仁」而已?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對手。」仁多瀚摸著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道。
似乎是擔心百姓們被凍太久,宋人加快了贖買的進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贖回婦女、兒童與老人。這對仁多瀚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為歷來對邊境民眾的爭奪,都是以青壯年為主。因為這些青壯年,既是勞動力,又是士兵,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他們遠比老弱婦孺更有「價值」。不過宋人顯然更能理解石越,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從某種程度來說,與它的成員對弱者的同情心指數是成正比的。所以,雖然宋人同樣更重視青壯年,但是宋代中國,卻畢竟是有著當時世界上相對成熟的慈善機構的社會,婦女的地位也許還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與小孩,卻已經是社會關護的對象。所以宋人相對平靜的接受了石越的決定。
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就在雙方的贖買中度過。
宋朝終於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瀚則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錢、茶葉、絲綢棉布、陶器、鐘表、香料,還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國子監在熙寧十年剛剛監印出版的《九經注疏全集》、《三經新義》、《石學士全集》,這是仁多瀚打算上供給夏主秉常的禮物。
但是這次會面卻並沒有就此結束。
石越在聽了幾個文吏的報告之後,帶著幾分怒氣策馬回到陣前,瞪圓了眼睛直視仁多瀚,平素顯得深不可測的眸子,竟然發出凌厲逼人的光芒。
仁多瀚不料石越還有這樣一面,竟是吃了一驚。
卻聽石越厲聲問道︰「仁多統領是欲失信麼?!」
「學士言重了。」
「若是不欲失信,則環州被俘將士有近千人,還望統領能一並歸還。無論是贖買也罷,交換俘虜也罷,請仁多統領直言便是。」
「俘虜?」仁多瀚不屑地笑道︰「這等不能為國死戰之輩,石帥要來何用?我已將其分給部眾為奴。」
石越悖然大怒,厲聲喝道︰「仁多統領不曾聽到本帥方才所立之誓言麼?彼輩既曾為國家戰鬥,無論是生是死,本帥必將迎其回國。凡我大宋將士,力戰之後,雖然被擒,於國家亦有功無過!大宋必不棄之!」
仁多瀚也沉下臉來,回道︰「我既已將之分給部眾,為將豈可無信?石學士不可強人所難。」
他的話音剛落,張守約的手已舉起,宋軍整齊地平端起手中弩機,殺氣騰騰地對準了仁多瀚。西夏人不料宋軍說翻臉就翻臉,也連忙摘弓搭箭,瞄準石越。
石越卻無絲毫懼意,只是逼視仁多瀚,冷冰冰地問道︰「仁多統領果真不肯歸還麼?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壞亦在足下!」
仁多瀚不曾料到石越一介文官,也有此膽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學士不可逼人過甚。我一命抵學士一命,甚是值得。」
「本帥一死無妨。我大宋軍隊,自會替本帥報仇!便是踏平靈夏,又有何難?仁多統領若要做好,則只要夏主勤修供事,兩家自可罷兵修好,使百姓稍得安息。若其不然,則恐夏國不能血食!」石越的話,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本帥給統領兩天時間,仁多統領可以回去權衡利弊!兩天之後,本帥若是沒有見到我大宋被俘的將士出現在環州,雪化之後,我大宋禁軍,自會問夏主去要。」說罷,石越不再理會仁多瀚,撥轉馬頭,高聲喝道︰「回城!」
宋軍由田烈武率領幾十人斷後,其餘後隊變前隊,護衛著石越與眾百姓,揚長而去。
夏軍如釋重負地放下弓箭,仁多瀚望著宋軍遠去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
回到環州城後,石越並沒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帶著侍劍以及幾個文官,馬不停蹄的分路安撫蕃漢百姓。眾百姓雖然被贖回家鄉,但家園卻已被擄掠一空,斷垣殘瓦,不足以安身過冬。這時候,自須有官員出面安撫。石越四處巡視撫慰,卻見環州城中,只有廂軍忙碌不堪,張守約盡心盡力,指揮著廂軍伐木搭房,修葺城牆,同時還要遣人分贈糧食與冬衣,忙得幾乎是四腳朝天。而與此同時,种諤與他的龍衛軍卻不見蹤影。石越強壓著心中的怒氣,將整個環州城幾乎走了一遍,才只在城東發現田烈武帶了幾個龍衛軍士兵在幫一戶百姓搭房子。見石越過來,田烈武等人連忙放下手中活計,向石越行了個軍禮,參拜道︰「參見石帥!」田烈武不必多說,那幾個士兵都是十分欽慕石越,這時見石越,都是高興得手足無措。
「不必多禮。」石越擠出一絲笑容,虛回了一禮,向田烈武問道︰「你們种帥呢?」
田烈武並沒有聽出石越語氣中的不善,笑道︰「回石帥,种帥在大營中。」
「大營中?」石越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又問道︰「那你為何會在這裡?」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為何作色,被唬了一跳,忙老實回道︰「因今日不當下官輪值,故此帶幾個兄弟來幫幫忙。石帥若要責怪,下官願領,與這幾個兄弟無關……」
侍劍見嚇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過他的教習,他自有幾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邊笑道︰「田師傅,石帥並非怪罪你。」
「你們做得很好。」石越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神態讓田烈武誤會,他淡淡誇了句,又說道︰「你素讀兵書,可知將有哪五德?」
田烈武不知石越為何突然問到此事,忙回道︰「將之五德,是智、信、仁、勇、嚴。」
「你可知何為將之仁?」
「愛撫部下,或可稱為『仁』。」
石越搖了搖頭,半晌,又問道︰「你可知道軍隊之責任是什麼?」
「打敗敵人。」田烈武有幾分沒信心的回道。
石越又搖了搖頭,說道︰「軍隊之責任,是保護百姓。這是軍隊唯一的職責,它做的一切事情,無論是殺敵攻城,還是守禦邊境,歸根究柢,都必須是為了保護百姓。此為軍隊存在唯一之意義。故將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愛撫部下而已。惟有愛民護民之將領,方能稱為具有『仁德』的將領。」
田烈武想了許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說道︰「下官明白了。」
石越讚賞地點點頭,說道︰「你能懂得這個道理,是難能可貴。可惜有人卻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說這裡,臉又沉了下來,向侍劍說道︰「走,去龍衛軍軍營!」
走了約五箭之地左右,侍劍突然勒馬停住,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喚道︰「公子。」
「嗯?」石越轉過頭來,疑惑地望著侍劍。
侍劍四處環顧了一下,見左右除了幾個心腹的親兵之外,再無旁人,他又低頭遲疑了一下,方說道︰「公子此時不宜與种諤翻臉。」
「為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將他如何,只是要讓龍衛軍出來幫著環州百姓度過這個難關。」
侍劍抿著嘴,搖了搖頭,說道︰「公子,本朝並無這個習慣,龍衛軍不做事,亦不能說他們什麼。公子雖是安撫使,但是除非作戰治水,並無擅自調動禁軍之權。种諤若是抗命,到時候有傷公子之威嚴。我聽說种諤此人,素來狂妄自尊,亦並非十分服氣公子,此次上表請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將領中,便以他最為張揚。公子此去,難免被他誤會,以為是故意找事……到時候雙方鬧僵,卻是公子自取其辱。」
石越大勝之後,其實頗有幾分志得意滿之態,在陝西一路威信既高,號令所至,無人稍敢違抗,哪裡還想得到這些?這時聽侍劍提起,心中不覺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馬來,思忖許久,都覺得侍劍說的很有道理。不由為難的說道︰「亦不能就此罷休。現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侍劍知道石越脾氣其實甚好,這時候膽子更大,直言無忌的說道︰「公子上表彈劾高遵裕,我有時聽到陝西官員議論,雖說高遵裕罪有應得,但卻都覺得公子有幾分咄咄逼人之勢。若要說起來,想必朝廷也在擔心此事。如果再與种諤不和,若鬧將起來,朝廷不想讓公子在陝西獨尊,只怕還會偏向种諤一邊。畢竟种諤既無過錯,又是功臣。只恐到時以小不忍而亂大謀,主戰的聲音增大,於國家是禍非福。公子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潘先生在,他當如何處理……」
「你儘管說。」
「我覺得若是潘先生,一定會請公子退讓。公子可以讓安撫司的親兵出去協助災民重建,再發一紙公文給种諤,讓他出動龍衛軍幫忙。种諤答應自然是好,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會答應。公子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會上報朝廷,若是兩府知道公子在陝西,並非是要風得風,許多將領都命令不動,自然會放心許多。」
石越有幾分訝異的望了侍劍一眼,不覺點了點頭。
侍劍大受鼓舞,又繼續說道︰「其實環州重建之事,現在已經不需要公子操心。以張大人之能,足以勝任此事。公子應當早回長安。與西夏大戰之後,短時間內,我以為西夏人絕難以發動大型的入寇之舉,而我們亦應當利用好這段時間,在朝廷自然是繼續推行軍制改革,整編軍隊,同時改善財政;在公子,則要在陝西繼續推行役法、驛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陝西得以休養生息。這些事情,公子終須在長安才做得成。至於對付西夏,公子常說秉常與梁氏有隙,趁此大敗之機,正當設法亂其內政,挑撥敵酋爭鬥,使其陷於爭權奪利之內耗中。如此四五年之後,我長彼消,滅亡西夏,不過舉手之勞。做這等事情,公子亦不必親力親為。況且,公子若長期在邊境掌兵,難免朝中有奸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過是徒惹疑忌,有害無利。」
「回長安麼?」石越喃喃自語道,「其實我也想回長安的。」他嬌妻愛女,皆在長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過,他現在總覺得邊境還有一堆事情需要處理,而這又是他不應當迴避的責任。
「想不到你也長大了。」石越含笑望著侍劍,眼中盡是讚許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餘了。」侍劍的話中,有幾分感慨。
「這次回長安之後,你便去白水潭讀幾年書,考個進士,好好做番事業出來,將來也能彪榜青史。」說這話的時候,石越恍然間便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不過心裡卻始終是欣慰與高興。
「我不想進白水潭,也不想考進士。」侍劍有幾分膽怯的說道。對於石越,他始終有幾分懼怕,但這種懼怕,乃是兒子對父親、弟弟對兄長的那種懼怕,是擔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對方的認可。
石越笑道︰「原來你是想從軍?也好,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從軍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從軍……」
石越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冷冷地說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對蔭官之法。」
侍劍見石越誤會,連忙搖手解釋道︰「我也不是想要蔭官。」
「難道你想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做書僮不成?」石越板起臉訓斥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家可沒有你這樣沒骨氣的人!」
侍劍臉燒燙一樣的紅,半晌,方鼓起勇氣低聲說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什麼?」石越一時沒聽清楚。
侍劍抬起頭來,正視石越,重複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石越呆了一下。
「我覺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業也很好。跟隨在偉大人物的身邊,看著他們創造歷史,自己偶爾也能有份參與,我認為這已經就是很滿足的事情。」侍劍的聲音,雖然依然不高,卻清晰可聞,「我並不在意能不能富貴顯達,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這樣麼?」石越倒是被侍劍說的給震驚了。他一向熱衷於名留青史的偉業,卻忘記,這個世界上,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野心。更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身邊最親密的人當中,便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
「看著將來要被史書記載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發生,我已經很知足。」侍劍肯定的說道。
石越輕輕的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來,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漱了口。這種宋代的牙刷與揩牙粉,也是這幾年間流行起來的。刷牙子是用馬尾毛製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則是用茯苓、石膏、龍骨、寒水石、白芷、細辛、石燕子等炮製,這些東西與石越並無關係,都是宋人自己發明的。使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比起鹽水來,感覺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樣用苦參來潔齒,則要節省許多。
刷牙之後,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樣,在口裡含了一片雞舌香。這個習慣,是石越近幾年才慢慢養成的。宋朝士大夫為了保持口腔衛生,往往喜歡在口中含雞舌香,這樣開口說話的時候,不僅不會有口臭,而且還會發出芬芳的氣味。
然後石越便開始在後院的雪地上打起「陳氏太極」來。
一套陳氏太極尚未打完,便見侍劍快步走了進來,稟道︰「公子,張大人來了。道是仁多瀚的特使求見,並帶回一個被俘的武官。」
他話尚未說完,石越已經收了拳,摘起放在一邊的佩劍,道︰「算他識趣。」一面向外間走去。侍劍連忙緊緊跟上。
到了公廳,卻見廳中除張守約外,又有兩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項服飾,石越自然不認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見到石越,連忙上前參拜。石越在帥椅上坐了,將佩劍隨手放到帥案上,方說道︰「不必多禮。」
張守約知道石越這是故意在仁多瀚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聲稟道︰「啟稟石帥,這位是夏國仁多統領的特使仁多保忠將軍,他奉仁多統領之命,前來求見石帥。」
石越沉著臉,說道︰「仁多統領可是許諾放歸我大宋被俘將士了?」
「正欲與石帥分說此事。」仁多保忠上前一步,朗聲說道。「為了表示誠意,仁多統領特命我先送歸何將軍與十名軍士。」
石越將目光移向張守約,張守約微微點頭,表示仁多保忠所說不假。石越臉色稍霽,道︰「如此方是兩國修好之道。」頓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請何將軍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謝石帥。」何畏之抱拳行禮,在軍法官的帶領下,先退了下去。大宋軍法,被俘武官歸國,都必須先由軍法官審查,這個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說的話,不過是為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這才吩咐道︰「還不給仁多將軍看座。」
仁多保忠是仁多族中一時精英,豈不知道石越故意如此怠慢。只不過如今形格勢禁,己方有求於人,卻不得不忍氣吞聲。當下謝了座坐了,說道︰「末將在夏國,也曾經聽人說起石帥之名。人人都說石學士不僅學問精深,還能禮賢下士,又聽說自石學士眼中看來,雖是夷狄,只要能化夷為漢,便與華夏一般無異。」
石越心中一動,冷笑道︰「可惜夏國現今所行之政,卻是捨漢制而用胡禮!」
仁多保忠長嘆一聲,雙目微紅,恨聲道︰「學士有所不知,敝國現在是權相當道,我主君雖然心向漢化,願長為大宋藩臣,然卻屢屢為奸相所沮。至於挑起邊釁,冒犯朝廷,都是奸相所為,主君不過受其挾制而已。敝國凡忠臣義士,無不切齒,只恨其勢大,不能鏟除。」
石越心中暗笑,仁多保忠這番話,對於某些儒臣而言,或者頗有感染力。但對於石越來說,卻如同隔靴搔癢,根本沒有任何作用。但是一個使者,在敵國大臣面前,說起本國的內鬥,其意味卻非比尋常。石越心中早已明白八九分,當下裝成義憤填膺的神態,罵道︰「梁乙埋這奸賊,何不早除之!」
仁多保忠又說道︰「此賊不僅是敝國國賊,亦是石帥私仇。其私募刺客,行刺石帥,狼子野心,實不可問。」
「豈有此理!」石越拍案而起,踞案按劍怒道︰「你此話可當得真?」
「豈敢有虛言。」
「吾必誅之!」
「仁多統領與末將等亦欲誅之,凡夏國忠臣義士,莫不想除之而後快。」仁多保忠也站起來,沉聲說道。但馬上長嘆道︰「惟其手握兵權,勢大力雄,實難輕易除去。不過,如今我主君漸長,忠臣志士,頗聚左右。自古以來,邪不可勝正,奸臣必不可長久。此番梁氏為天朝大敗,頗失部屬之心,正是敝國重振乾綱之時。」
石越注視仁多保忠,冷笑道︰「爾國內事,如何與本帥來說?」
「是欲使石帥得知,敝國君臣,非大宋之敵。大宋之敵,只是梁氏而已。若使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漢制,勤修貢奉,與天朝互市,永為天朝之藩屬,絕不敢興兵犯境。」
石越斜睨仁多保忠,道︰「這等話,待那一日做到再說不遲。」
「做到不難,只是在此之前,還須要石帥成全。」
「爾國之事,何須本帥來成全?」
「若邊境不寧,只能助梁乙埋穩固兵權。此事卻不得不求石帥成全。況且若得大國相助,大事更易成功。」
石越心中暗暗大笑︰「世間居然有求上門來請別國干涉內政的。」他既知夏國內部之矛盾,也知道古今中外這種請外援的事情可說是屢見不鮮,倒也並不以為疑。只是卻不肯露出高興之意,只愛理不理的說道︰「此事與我大宋無關。本帥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夏國奸相當道,正中我下懷。豈有助你鋤奸之理?梁乙埋與本帥雖有私仇,但本帥卻非因私害公之人。」
「不然。」仁多保忠不料石越把話說得如此直白,連忙辯道︰「此事並非與天朝無關。梁氏若當政,則天朝邊患不已;而我主君若正位,則可永息烽火。石帥仁愛,天下知名,獨不憐邊疆百姓之苦哉?況且天朝仁義之邦,豈有坐視臣亂君道之理?末將臨行之前,仁多統領再三致意,要末將轉達修好之意。只要石帥肯許諾答應暗助我等平賊,所有戰俘,自當送還,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思忖良久,問道︰「除了想我大宋緩兵之外,爾等還要本帥如何相助?」
「除此之外,不敢勞動天朝太多,敝國主君一旦改制,盼得天子降一紙詔書,以示嘉獎之意。若是梁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欲行不臣之事,亦盼能得天朝耀武邊疆,使亂臣賊子知懼。餘者,若是中土禮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賜,敝國上下,無不感恩戴德。」
石越見仁多保忠並沒有請兵剿賊之意,不由略覺失望。當下又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張大人可先安排仁多將領休息,晚上再議不遲。」
目送張守約與仁多保忠離去,石越忍不住伏案大笑不止。
侍劍從未見過石越如此失態,不由好奇地問道︰「公子為何發笑,難道真要答應他麼?」
「答應,自然要答應。」石越止住笑,向侍劍鄭重的點了點頭,臉上卻忍不住流露出笑意來。
侍劍沒有注意到石越的表情,皺眉道︰「若是許諾,助秉常掌握朝政,到時西夏未必不會政治清明。其若勤修貢奉,推行漢化,再舉兵伐之,只恐失中外之心。不僅所有屬邦都會朝不保夕,國內朝野也會有極大的阻力。」
石越笑道︰「你知我笑的是何事?」
「不知道。」
「我笑的是老天爺對我果真不薄,我正欲設計挑起西夏內亂,再尋藉口干預西夏,便有人自行送上門來。」石越望著侍劍,低聲道︰「你以為仁多保忠果真只為了那點要求而來?」
「難道他還能有別的要求麼?」
「當然會有。」石越篤定的說道︰「只要我許諾幫忙,他必然會提出來兩個要求︰雙方互市、購買武器特別是火器。他手中的籌碼,除了戰俘與一堆無用的許諾之外,便是賣戰馬。」
「賣戰馬?」侍劍嚇了一跳。戰馬始終是了不得的戰略物資,宋夏處於交戰狀態,出賣戰馬,實在太不可思議。
「自然要賣戰馬。」石越不屑的撇撇嘴,冷笑道︰「否則他有何資格與我談條件?仁多瀚並非無能之輩,他知道我大宋雖能從遼國買到戰馬,但畢竟數量有限。為得到我的,哪怕是飲鳩止渴,也會與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經很強大,不如讓我們更強大一點也無妨。何況西夏再怎麼樣也有沙漠為天險。這樣的心態,亦能促使他走出這一步。畢竟只要得到我的,則他部落強盛,指日可待!」
「公子會答應他?」
「自然要答應他。」石越笑道︰「不過……西夏之地,於我大宋至關重要。大宋欲富強,西夏之地,必先入版圖。此太祖皇帝所謂臥榻之側耳。」
「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石越朝侍劍搖搖手,鄭重說道︰「你要記住一件事︰世間惟有一件事情永遠是正義的──即我諸夏之利益。若有高於我諸夏之利益者,便只有我諸夏民眾之利益。除此以外,皆不足道。」
侍劍咀嚼著這句話,不由呆了。
石越輕輕摸了摸佩劍的劍鞘,低聲說道︰「不過,我也絕不會讓天下以為我大宋伐夏,是不義之舉的。」
他的話音剛落,便見張守約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著石越,劈頭便問道︰「石帥果真要答應仁多保忠麼?」
石越一怔與侍劍對視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張守約莫名其妙的望著石越,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什麼好笑的。
卻聽石越笑道︰「先不要說這些,張大人與本帥一道去見見何畏之吧。」
※※※
這是一間收拾得還算整潔的房間。房間內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筆硯與幾張散亂的白紙,還有一些紙上寫滿了墨跡。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隻椅子,其中一隻腳明顯是剛剛用另外的木頭拼上去的。這就是何畏之接受詢問的地方。按著大宋的軍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歸國後,只要簡單的盤問備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軍官,卻必須接受衛尉寺的詳細的詢問。不論何畏之以前的身分是什麼,他現在卻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級武官,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無法迴避的──哪怕這會讓人感到屈辱與委屈。
何畏之現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衛尉寺的武官看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帶著懷疑與猜測。何畏之雖然受過當今皇帝的表彰,但是與他一起守衛環州的狄詠戰死了,而他卻被俘並平安歸來,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認為他缺少節義了。更何況,何畏之還是大理人!
人們更容易相信一個宋人,但卻難以相信一個大理人對宋朝的忠誠。
那怕他曾經為宋朝立下過卓著的功勛。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氣,但卻並不成功。他桀驁不馴的眼中發出危險的光芒,終於,「啪」地一聲,何畏之氣憤地將手中的毛筆一折兩斷,狠狠地摔到白紙上,墨汁四濺。
忽然,門外廊下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何畏之是習武之人,聽覺銳於常人,他聽到其中數人步履落地的聲音不輕不重且有一定的節奏,已知來人非常有教養,絕不會是衛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測來人的身分,卻聽那腳步聲在自己這間房前停住了,「吱」地一聲,虛掩的房門被推開,幾個男子出現在門口。
「石大人!張大人!」何畏之完全沒有料到石越與張守約會來此處,十分驚訝地望著門口。
石越含笑望著何畏之,微微頷首,與張守約一道信步走進屋中,隨行而來的軍法官與侍劍則在門外等候。他的目光掃過桌子上那斷成兩截的毛筆,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來落在何畏之身上,沉聲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敗軍之將,不受責罰,已是萬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氣卻溢於言表。張守約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被俘,對於他這樣的士大夫來說,始終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先生守衛環州,功勞不小。對朝廷的忠心,某也是信得過的。」石越溫聲說道,「不過軍中制度規矩如此,卻也不可以廢了。望先生能體諒這中間的苦衷。若中間有得罪處,某在此向先生陪罪。」說完,石越向何畏之認真地長揖一禮。
何畏之再桀驁,也是名利場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這一禮,連忙側身讓開,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殺在下了。」這一拜一讓之間,何畏之的怨氣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說道︰「勝敗是兵家常事。先生與狄將軍以少敵多,雖然不勝,亦為國家功臣。某來此,一是問先生安好,也讓先生得知,朝廷並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請教先生有關狄將軍戰死之事……」
何畏之聽石越問起狄詠之事,立即便回想起當日之事,哪怕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但狄詠自殺前的情景,卻依然歷歷在目。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聲說道︰「當日我與郡馬守城……」當下細細和石越說起環州之戰的過程與細節來。
何畏之是親歷之人,又是當時城中僅次於狄詠的官員,自他口中說出來,許多關於環州之戰的細節,都是十分的詳細。石越與張守約直聽得驚心動魄,又覺得折腕不已。聽到狄詠為滿城百姓而自殺之時,何畏之神色慘淡,石越與張守約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嘆惜,雙眼都是噙著淚花,強忍著才沒有墮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齒。
「……郡馬自殺之後,在下便率領騎馬的將士突圍,奈何西賊勢大,前後衝殺十餘次,皆不得脫困,突圍的兒郎十之八九,都戰死殉國。在下身上揣著郡馬的遺表,卻不敢就此戰死,使郡馬之事跡不得流傳於天下後世,不得已而詐死,妄圖僥倖。不料仁多瀚部下蕃將慕澤甚是狡猾,竟被其識破……」何畏之說到此處,臉亦不自禁的紅了一下,他潛意識中,也以為被俘是甚可恥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從懷中取出一本用黃綢包得嚴嚴實實的奏摺,遞給石越。一面說道︰「這便是郡馬的遺表,要請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講宗嶺,略得虛名,仁多瀚懷梟雄之志,欲將在下收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禮。但愚雖是邊鄙之人,無郡馬之忠烈,卻亦不屑為貳臣。故此一直堅拒。不過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馬遺表。」
石越雙手接過狄詠遺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懷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沒。」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興索然地搖搖頭,道︰「某能不負郡馬所託,庶幾可無憾。敗軍之將,安敢論功。」
石越知道當時人的觀念如此,一時半會也難以改變,當下不再多說。問道︰「先生以為仁多瀚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會,道︰「仁多瀚貌不出眾,其為人,唯利是圖,不知忠義廉節為何物。然見風使舵,善識時務,頗具幹材,亦不可輕視。我觀其人,不得機會,不過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梟雄也。」
石越點點頭,想了一會,抬頭注視何畏之,目光閃爍,問道︰「其遣仁多保忠來致修好之意,先生以為如何?是詐?是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石越低聲重複了一遍,細細咀嚼著這句話。
「這只是在下的淺見。我以為仁多瀚此人,我強,則其雖詐亦誠;我弱,則其雖誠亦詐。」
張守約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笑道︰「如此豈非一十足之小人麼?我與仁多瀚打過交道,只覺此人貪利,但治軍嚴整,頗親近大宋,亦甚講信用。」
何畏之也不辯解,只是注視石越。卻見石越垂首思索了一會,抬頭笑道︰「某已知仁多瀚其人也。」張守約與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著他的解釋。不料石越卻似乎無意多做解釋,話鋒一轉,用十分認真地表情說道︰「章質夫的《強兵三策劄子》廷議早就已經通過,樞府也已頒佈公文於諸路府州軍監。惟陝西一路,因為烽火不熄,振武學堂以及軍事小學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邊患初定,某欲在環州、延州等沿邊州城,創建振武學堂以及附屬軍事小學校與高級學校,並以環州之振武學堂,為『陝西路第一振武學堂』,在其中為狄郡馬建廟祭祀。而諸州軍事小學校則首先招收忠烈遺孤以及父母死於戰爭之平民孤兒……」
「此乃善政。」不待石越說完,張守約便已經稱讚起來。自從章楶《強兵三策劄子》通過以後,大宋各路都相繼建立了振武學堂,在南方與沿海,還有部分路成立了伏波學堂。而軍事小學校與高級學校,也在兩成左右的府州軍監開始一一創建。雖然富裕之家與士大夫之家自然不會願意將自己家的男孩送入軍校,但是也有許多非常貧困的家庭以及軍屬會為孩子選擇這條道路。畢竟這是難得的全免費教育,可惜的是名額有限。而陝西路在這方面顯然是嚴重滯後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學政范純仁粹對此興趣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陝西戰爭不斷,使得許多事情都被壓積下來了。現在石越提出此事,卻是一個很好的時機,的確如石越所言,戰爭之後,勢必會增加許多孤兒,將這些孤兒招入軍校,絕對是件一舉多得的好事。
石越的目光掃過張守約與何畏之,道︰「振武學堂與軍事小學校之山長,按例自然是張大人兼任。但是張大人軍務政務繁劇,還須有一個祭酒協助。只是不知先生是否願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動,但同時卻又有幾分猶疑。
石越的邀請頗具引吸力。雖然振武學堂只是培訓節級的軍校,遠遠比不上講武學堂之影響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節級是肯定要升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認為軍事小學校的學生,很可能會成為將來大宋軍事力量的骨幹。而陝西路因為身處宋夏邊境,其在大宋軍事力量中,絕對能佔到一個相當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這從長遠來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響力的。
但問題是,何畏之不認為自己有那麼久的耐心。
出於一種天性,他隱約感覺到宋夏之間真正的戰爭還沒有開始,而其爆發的時間卻不會太久了……為了在宋軍中得到較快的提升,為了自己的抱負,何畏之認為自己應當設法進入禁軍體系才對。
彷彿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說道︰「只要先生答應,我可以允諾,先生隨時可以回到禁軍領兵。」
何畏之被石越識破,心中不由一凜,忙欠身說道︰「敢不從命。」
※※※
當晚。與仁多保忠的第二次會面沒有任何意外。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雙方簽訂密約草約︰雙方許諾在密約正式簽訂之後,不得相互攻擊。但這一條每個人都明白,這是毫無價值的,石越無法代替皇帝與兩府決定宋朝的和戰;仁多瀚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惡。事實上,被稱《環州之盟》的密約上面,充滿了這樣至少是無法立即兌現的條款。仁多瀚許諾的基礎,是需要秉常奪回政權。在秉常奪回政權之後,夏國許諾永遠向宋朝稱臣,在國中推行漢制,雙方互市並且擴大通商的規模,並且在大宋需要時,協助大宋出兵,奪回包括大同府在內的幽燕故地。而石越的許諾,則是大宋願意暫時不進攻西夏,並且,在夏主奪回政權之後,派遣學者、頒賜書籍,並請求皇帝下詔旨,其推行漢制。同時,在必要的時候,大宋願意出兵相助。
除去這些之後,才是密約中較為實際的內容。雙方同意秘密互市,宋朝願意賣給仁多瀚包括茶與棉布、絲綢、香料在內的大部分商品,同時願意出售部分武器給仁多瀚,自從鋼鐵業大步發展與軍器監改革之後,宋朝整編禁軍兵甲之精良,已經超過西夏人。而宋朝巨大的產能,更為西夏所望塵莫及。讓仁多保忠遺憾的是,石越斷然拒絕了賣震天雷或霹靂投彈的要求,也不願意賣盔甲與鐵錠。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為仁多瀚的籌碼少得可憐。能作為回報,仁多瀚將賣給宋朝一定數量的戰馬、牛、羊以及食鹽,同時釋放全部宋軍戰俘。
唯一讓仁多保忠認為是意外收獲的,是石越同意釋放幾次戰爭中仁多部的戰俘,並且願意釋放一部分仁多瀚指定的其餘部落的俘虜歸夏。雖然這是有條件的──每三個戰俘換一匹兩歲到三歲的戰馬。但對於人多即是力量,特別是男人多就是力量的西夏部落而言,依然是很合算的。
帶著滿意離去的仁多保忠在兩天之內,就放歸了仁多部所有的全部宋軍俘虜。石越在迎接這批戰俘歸國之後,便將餘下的事情交給了張守約。為了防止种諤從中作梗,石越先將种諤調回慶州,又留下一個安撫司官員協助張守約處理互市事宜,這才放心的返回京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