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卷三:十字》阿越
《二○一五年十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十二章 婚姻大事
與政治無關。
──《政治學》
似乎是為了配合唐甘南愉快的心情,忽然有絲弦管樂之聲從湖面傳來。眾人此時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靜心來細聽歌詞,卻是從未聽過的調子,歌辭依稀是:「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歌聲也非常儂軟。
石越等人不由好奇,紛紛走出船塢,原來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宮殿,從宮殿正中伸出一座橋來,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島上頭,這座橋叫做「仙橋」。每年金明池開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橋上演唱,給湖中表演的水軍和遊人助興,若是遊人從南岸或東、西兩岸遠遠望去,只見衣袂飄揚,雲髮高聳,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讓人不知道身處何境。
此時石越他們所處之地,因為就是宮殿之旁,比起一般遊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幾排數百個歌女,倚欄而立,都穿著彩衣,古代女子盛裝之時,往往雲髮高聳,而身上又繫有一根彩帶,此時隨風飄舞,的確讓人觀之心醉神移。這許多女子,各攜樂器,一起合奏,而同時輕啟朱脣,曼聲歌唱,曲子隨風送至,中間那溫柔婉轉之意,真有道不盡的纏綿。
這裡石越、潘照臨、司馬夢求,都是通曉音律之輩,而唐甘南雖然是不懂音樂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卻也很喜歡這種溫柔的曲調,禁不住要隨著節奏而搖動胖胖的身體。
忽然間這靡靡之音中,幾聲鐵箏之音劃過,音調高昂激越,若放在別處去聽,自是另有風味,但是在此時,卻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僅是大煞風景,而且是讓人生厭了。岸邊遊人,此時已忍不住叫罵,便連石越也微皺起眉頭。但那彈箏之人,卻似乎毫不在意,音調越發悲壯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樂器,都不時走調。
石越細聽箏聲的來源,卻是從湖心的小島上傳來。
他與潘照臨、司馬夢求對望一眼,只見對方目光中都有驚訝之意。須知道島上亦有宮殿,雖然金明池對士民開放,那島上也是不許人去的。
司馬夢求輕輕讚嘆道:「此曲慷慨激昂,撫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輩。」
石越和潘照臨聽他稱讚,也點頭同意。
不過自古陽春白雪,和者寥寥,那遊湖的百姓,哪裡管得了你清高不群?只覺得這箏聲說不出來的刺耳難聽,許多人便紛紛叫罵,聲音越來越大。
潘照臨忍不住笑道:「這人箏雖然彈得好,卻不看場合,未免自討沒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戲水軍之所,歌女奏鄭樂,才是不合時宜,而此人不過撥亂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錯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四人身後傳來。
眾人嚇了一跳,轉身看過去,原來是兩個青年公子,一個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個是石越曾經見過的王方,王昉此時依然女扮男裝,也不知道這兩兄妹是什麼時候來的,只潘照臨出言譏笑,王方便忍不住反駁。
石越等人和王旁見過禮,只見王方俏臉微揚,而王旁滿臉尷尬,一個個暗暗好笑。眾人都是見多識廣之輩,王方一開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過便連著石越在內,因為她和王旁一起出現,都以為她是王旁的紅顏知己。
潘照臨被女人搶白,心裡驚訝一個女子有這種見識,自覺不好意思,因此並不反駁,只向王旁問道:「王公子,你知道彈箏之人是誰嗎?」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並無彈箏的好手。我也不知道是誰。」
王方見沒有人理她,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冷言說道:「想要知道,過去看看就是了,何必在這裡猜來猜去。」
她一句話說得眾人全都莞爾,王旁苦笑著呶呶嘴,說道:「那島上,怎麼過得去?橋上站滿了歌女,難不成我們幾個大男人從百花叢中擠過去?」
石越心裡覺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能夠凌波微步,踏水乘風,但也不必去擠那百花叢。」
「是嗎?都說石子明多謀善斷,看來亦不過爾爾。你看那裡,不就有人一葉扁舟,欲飄然登島嗎?」王方一邊冷笑,一邊用手指著湖對岸。
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扁舟,而是一隻龍舟。龍舟之上,坐著四個雲頭白衣彩綢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們可不是想要「飄然登島」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遊甚密,正是碧月軒的楚雲兒姑娘。
這四個女子纖手輕撥珠弦,琵琶之聲,便似珠落玉盤,卻是一曲「玉樓春」的調子,四人一齊曼聲唱道:「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竟是堪堪把那鐵箏之聲給壓了下去。
岸邊的遊客一齊叫好。那橋上的歌女得到支持,更是重調音弦,齊聲和唱:「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石越和楚雲兒交好,可以說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師絕技,難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稱佳話,石兄何不為她贖身,收為侍妾,朝夕撫琴為樂,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王方因為剛才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洋相,本來有點不好意思,把臉偏向一邊,裝作聽楚雲兒她們的演唱,此時聽到王旁說石越和楚雲兒關係曖昧,不由大起輕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親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堅持不收侍婢的一個人,更不用說和一個歌女關係曖昧了。
石越聽到王旁勸他收楚雲兒做侍婢,忽的就想起來桑充國和程顥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說的話來。結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自己運氣不夠好,來到古代這麼久,倒並沒有碰見那一種讓自己一見傾心的女孩子,因此對於結婚這件事,他似乎並沒有什麼迫切的需要。不過說起來,在古代,自己這麼大的年紀,不結婚是不行的了。畢竟連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潘照臨這種榜樣,只怕自己學不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箏聲突然高亢,竟似要和這柔軟的歌聲爭鬥一般。這箏聲與楚雲兒等歌女的歌聲,在這金明池上,便如蒼鷹與百鸝,鳴唱爭勝,雖然蒼鷹一時能壓制百鸝,但所謂「柔不可守,剛不可久」,楚雲兒等四女領唱下的柔聲卻始終被沒有打亂節奏。
王方聽了一會,心裡也不禁佩服楚雲兒的確精於音律,不過轉念一想到宮殿裡的幾個人,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擔心。王旁不知道宮殿裡有什麼人,她卻是知道的。
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時候想什麼來什麼。王方正想此事,就聽箏聲久不能勝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島中宮殿裡就走出來一個八品服飾的侍衛,對一條大軍船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軍船就划到楚雲兒等人坐的小舟邊上,把她們引去島上。
潘照臨追隨石越已久,朝中親貴,多有相識,大抵都知道他是石越的清客。遠遠看到那個武官,似有幾分眼熟。這時見石越眼神有點擔心的神色,當下輕輕在石越耳邊說道:「公子何妨借一葉小舟,登島求見,這是風雅事,無妨。」
石越本來並不想生事,但是楚雲兒也算是他紅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鬱悶之意,總是去聽楚雲兒彈琴,便是他的琴藝,也是楚雲兒教的。這時候眼見是很可能是得罪什麼親貴,自己豈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識趣之人,察言觀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麼,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李先生、司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細節,你去拜會一下彈箏的高人吧。」他和潘照臨、司馬夢求的身分,自然是不能去的。
王旁與其兄長不同,他可說是胸無大志,也沒什麼妒嫉之心,因此心中其實挺親近石越。此時也知道石越必定擔心楚雲兒,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彈箏之人,便一齊登島如何?」
石越朝他微微點頭,笑道:「如此正好。」
「一廂情願,便是上得島去,人家不一定肯見你們。」說風涼話的人,自然是王方。
眾人也不去理他,當下石越和王旁問一個軍士說了,一個是皇帝寵臣,一個是宰相公子,那些軍士哪敢不巴結,自然是說話間立即有船過來送他們登島。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辭回去。
石越和王旁、王方到了島上,只見島上遍種柳樹,此時柳葉新裁,煞是嬌嫩。湖中微風輕輕拂來,柳條迎風輕展,清涼味道,觸息可聞。
金明池是皇家講兵之所,而趙頊在位之時,皇親勳戚至少近在京師者,倒並不敢胡作非為,似楚雲兒這等,就算是觸忤人意,本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只是石越知道楚雲兒外表柔順,內實剛烈高傲,如果言語之中冒犯,她不過是一個歌女,雖然不至於有生命危險,但是皮肉之苦,這個社會裡,打了也是白打。念及此處,這風景再好,他也沒什麼心思去欣賞。
急匆匆快步走到宮殿之前,見上書三個大字:「凌波殿」,殿門自有門戟排場,外面站著四個八品武官。石越當下便愣住了,因為這武官的服飾,擺明了都是侍衛。而八品武官看門,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內裡是皇后公主之類,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內,所以看門;二就是裡面的人,至少是個郡王嗣王之類。
這些小小武官,石越自然是不認識的。可是王旁卻是認識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問道:「是濮陽郡王還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不是石越在旁邊,還有半句話他幾乎也要說出來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來。」
石越聽他發問,心裡又吃了一驚。當今皇帝趙頊之父宋英宗,本不是仁宗皇帝親生,而是濮王之後,仁宗無子,所以過繼過來,承緒大統。因此濮陽王諸子,雖然最大不過一個郡王,但是論及親貴,則無人能比。而濮陽郡王趙宗樸,更是非比尋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為親善,當年就是他親自去勸說英宗入居慶寧宮的。因此他是當今皇帝的親叔叔。說起來,只怕比趙頊的兩個弟弟還要親一點,畢竟趙頊與趙顥諸弟,雖說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終是一份忌諱,倒是他這個皇叔,可以百無禁忌。而濮陽郡王卻也一向謙退隨和,甚少談政事,他表面上雖然對石越也是很親熱的,但是卻從不和任何官員深交。
不過若是趙宗樸在此,倒還無所謂,畢竟這個王爺不是囂張無行之輩。可是聽王旁的口氣,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趙雲蘿,那麼只怕石越也要嘆一口氣了。清河郡主是神宗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輩中排行十一,喚作「十一娘」,雖然不是公主,實際上卻是當公主看的,這個女孩據說是所有公主、郡主中最漂亮的,而且是朵解語花,內廷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國公主,直到皇帝,沒有不寵她的,她的身分,比起尋常的公主來,都要金貴許多。而且因為是個郡主,反倒少了許多拘束,若說她跑到這凌波殿來了,石越一點也不奇怪。本來單單這樣一個清河郡主,倒也罷了,然而對宮廷親貴之事並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邊,永遠也少不了柔嘉縣主趙雲鸞。他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氣。
果然,便聽王方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縣主在此,難道似郡王那樣的人也會來這裡學彈箏嗎?」
石越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叫聲倒楣。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王方說道:「不如你和石兄進去,我突然有點事情。」
王方忍住笑,抿著嘴說道:「這件事情我管不著,我先進去給你們通傳。」說著竟然背著手,大搖大擺的進去了。那幾個侍衛看了她一眼,竟然不聞不問,石越立時就明白這兩個「主」,和王方必是閨中好友。
那麼王方是什麼身分呢?石越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王旁的妻子、寵妾,都不可能和清陽郡主交情深到這個地步的。
王旁見王方進去了,對石越抱了抱拳,轉身就要走。
石越一把拉住,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這不是害人嗎?郡主自然是大家都想見,可是十九娘是我們惹得起的嗎?」柔嘉縣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趙宗漢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年方十二,宮裡都喚她十九娘。小小年紀,威名遠播,勳貴子弟,無不聞之而色變。東陽安康郡王趙宗漢是英宗最喜歡的弟弟,因此趙雲鸞小小年紀,便封為縣主。
石越奸笑道:「剛才那位姑娘肯定會幫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孫子孫女輩數以十計,十九娘趙雲鸞最為出名之事,就是曾經把幾個堂兄騙得當馬騎,搞得那個王子幾個月不敢出門見人;有一年冬至,還把大才子晏幾道騙到金水河裡洗了個澡,讓晏幾道感冒一個月才好,從此聽到柔嘉縣主之名,都忍不住要打個噴嚏,其餘從韓琦、富弼、馮京以下,這些勳貴之子,只要碰上了柔嘉縣主,難免要上她一個惡當。偏偏她深得趙頊寵愛,連趙宗漢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幾次想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個月,趙雲鸞還騙得駙馬都尉王詵把醋當酒喝,一口噴在一幅畫了幾個月的畫卷上,想哭都哭不出來。
這些事跡石越多少也有所耳聞。他和晏幾道、王詵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分體面是很重要的,那些勳貴子弟,出了醜大家當成笑話趣聞,以助談資就可以了。但是這種事如果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讓他為人所輕視,人家把他當成弄臣看不說,他的政治威信也會在瞬間蕩然無存。因此站在宮門之外,他多少也有點緊張。畢竟石越也不是一個迂夫子,他一個現代人,和十二歲的女孩子計較,那也太沒有出息了一點。
兩人各有各的擔心,各想各的心事,沒多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個婢女走了出來,施了一禮,說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請。」
石越和王旁抱拳說了聲:「不敢,有勞姑娘帶路。」
這凌波殿不過一離宮,可也是鳳樓龍闕,頗具規模。石越和王旁跟著那個女孩穿過幾道門,九曲八彎的,眼前忽然開拓,卻是一個佈置得很精緻的院子,院中有一個栽滿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時已掛上輕紗,裡面綽約幾個人影。而楚雲兒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著琵琶站在水榭邊,見石越過來,楚雲兒臉上微赧,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點點頭,便對著水榭和王旁一起行禮,朗聲說道:「臣石越、王旁見過清河郡主、柔嘉縣主。」實則以他的身分,區區一個郡主,是當不起他的大禮的,只不過清河、柔嘉的身分,所以另當別論罷了。
趙雲蘿和趙雲鸞果然也不敢受這個全禮,在輕紗後還了個半禮,清聲說道:「久聞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傑。給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邊接過婢女送來的茶,輕輕呷了一口──石越頓時一陣惡寒,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葉的鹽水,又鹹又苦──在這個時代,因為沒有牙刷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鹽水漱口,這自己不是尋常人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過對於現代人來說,如不漱口,實在也難受了一點──此時的鹽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鹽水,更要苦鹹十倍,他知道已經上了柔嘉的當,卻不敢失態被人嘲笑,皺著眉毛勉強吞下。再去王旁,早就「哇」的一聲,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見旁邊的人一個個嘴角帶笑,他心中一轉,早有主意,竟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笑道:「多謝縣主賜茶。」
只聽有個略顯稚嫩的女聲問道:「你怎麼只謝我,不謝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風度翩翩的說道:「清河郡主斷不會賜這種風味獨特的茶水,這自然是柔嘉縣主的匠心了。」
柔嘉嘻嘻笑道:「難怪皇帝哥哥經常誇你,你能把這茶喝完還笑得這麼開心,我也很佩服你呢。」
石越笑道:「縣主謬讚了。」
趙雲蘿畢竟年長,她也知道石越和一般勳貴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隨便捉弄的,因對柔嘉說道:「十九娘,不要胡鬧了……石大人久有詞名,想必是精於音律的,今日機緣巧合,還要請石大人不吝賜教。」後半句卻是對石越說的。
「方才彈箏之人,胸中頗有清奇之處,若論音律之妙,此人與這位楚雲兒姑娘,都遠勝在下,石越怎敢班門弄斧。」
「楚雲兒?」趙雲蘿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貴身分,方才召楚雲兒等人進來,因知是歌女,竟是連名字都沒有問。
只見王方在趙雲蘿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趙雲蘿抿了嘴笑道:「原來如此。原來石大人和這位楚姑娘是故識。我也是見這位楚姑娘的精於音律,所以才召來相見,並無他意,石大人大可不必擔心。」趙雲蘿雖然號稱「解語花」,可畢竟不是老於世故的人,她想什麼說什麼,倒把石越和楚雲兒的關係說得曖昧無比。
連王旁都忍不住在邊上竊笑,更不用說別人了。那三個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雲兒,要不是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開了,楚雲兒更是面紅過耳,低頭直盯著琵琶。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顧左右而言它:「不敢請問郡主,可否讓臣下見識一下方才彈箏的高人?」
趙雲蘿立即知道自己失言,她並無意讓石越難堪,便順著石越的話溫聲笑道:「哪裡是什麼高人,不過是我家買的一個奴婢罷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齊吃了一驚。
柔嘉年紀小,沒有許多顧忌,忍不住走出水榭來,大模大樣的說道:「有什麼好奇怪的,阿旺,妳也出來,給他們看一下。」
「是。」那個叫阿旺的女子說話甚是生澀。
石越和王旁看著走出來的女子,真正吃了一驚──原來竟是個二十多歲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這個現代人的立場來看,也算得上是個美人。加上穿著漢族女子的服裝,更是別有風韻。
當時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並不奇怪,當時開封還有猶太人聚居區──石越專程去看過,那些猶太人漢化得相當嚴重,相信用不了幾十年,根本就和中國人一般無二了。但是一個女奴,能把箏彈到高昂激越,倒似一個久歷殺場的壯士一樣,不能不讓人吃驚。
石越不知道阿拉伯人有沒有箏這種樂器,他不知道這種女奴是一些商人從小培訓長大的,小時候教她們學會諸般技藝,長大了再高價賣出。因此這個阿旺,甚至還粗通漢語。
石越上上下下打量阿旺半晌,見這個女孩雖是奴僕,卻自有一種冷漠的氣度,不由在心裡稱奇,問道:「阿旺,妳還會說家鄉話嗎?」
「會。」阿旺有點奇怪這個公子為什麼問這些,她剛才從眾人的語氣中聽到石越的身分不同尋常,但是卻並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鄉的文字嗎?」
「奴婢讀過幾年書。」阿旺恭身答道。
石越點點頭……
※※※
三月初四,文德殿朝會。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聽王安石一條一條的讀著《方田均稅法十八條》,這是王安石最終議定的改良版本。
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聽著,把唐甘南送走後,鐘表行和技術學校很快就要開始運作,再過幾天沈括又將回到軍器監協助改革,自己將一把西晉製造的古琴送給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銅鏡給柔嘉,再用一幅衛夫人的真跡,從濮陽郡王手裡買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話說,這阿旺堪稱天下最貴的女奴了。不過因為送給柔嘉銅鏡,倒讓石越起了一樁心事──要是能做玻璃就好了……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之際,已見吳充、馮京等人早已出列,無非是慷概陳辭,認為「事煩擾民」,王安石、呂惠卿則條條反駁,金碧輝煌的文德殿裡,頓時只聽見一個個慷慨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厭煩之意。
「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天下熙來熙往,孰不為名為利?這幾年來,自己算是要風得風,要水得水,雖然略有風波,但是卻算是青雲得意,不到三十歲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這樣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鬥角,真的有什麼意義嗎?自己固然是自認為想把中國引入一個正確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嘗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錯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麼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
即便自己來自千年之後,但是面對這個早已改變的世界,也許自己的眼光能透視千年之後,卻未必可以知道百年之後最正確的道路是什麼!如果沒有走到百年之後的正確道路,千年之後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石越並沒有意識到,政治家永遠不可能把民眾帶到最正確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條好道路了。
很多時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時間出去走走──到目前為止,他最遠只去過一次江西。他記得千年之後有一位政治家說過:「我的影響力甚至還達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實也知道,自己真正意義的影響力,也許不過只是白水潭學院的一部分。三年有多的時間,也許自己做的,已經是自己能力所及的極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馮京與吳充,就要顯得富態許多。「五十多歲的老人還能有著如此堅定的理想主義信念,想起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石越在心裡如是想。
「公子,方田均稅法已經不是重點,如果真有公子所說的天災,我相信王安石撐不過這一次天災的,我們要早點準備王安石罷相之後的策略……」
「對付災情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案,我們還應當有一個萬全的方案,把這件事告訴皇帝,讓他無論信與不信,最後都要對大人更加信任與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內王安石繼續留在相位,對公子的事業更有利,但是未來的事情總是不斷變化的……」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的話依然還在腦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堅定的反對「方田均稅法」──石越知道這中間還有別的原因,因為「方田均稅法」是宋代有識之士百年來的夢想,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雖然從理智上意識到這個法令會有巨大的弊端,但在僥倖的立場,他們也希望王安石來做一次試驗,反正失敗了,自己正好從中搏取政治利益。
即便是很關心民眾利益的司馬夢求,在必要的時候,也會毫不猶豫的讓民眾去承受苦難──石越在這兩個人面前,有時候真會覺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
不過在另一方面來講,也幸好他還有一點天真與幼稚,為了達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擇手段,最後很可能會使人性扭曲,讓執行者忘記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會陶醉在不擇手段所帶來的一個個勝利中,最後迷失自己。
權力對人的誘惑,環境對人的同化──意志不夠堅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現在也慢慢變得理所當然的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尊敬,有時候也會很想用「最簡單的手段」打擊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時,依然自覺自己還有一份高尚,其實這種高尚,站在另一個立場,不過是對千載流芳、萬世景仰的絕世功業的追求罷了。實際上如果是自覺選擇研究歷史的人,一百個中沒有一個能逃出對後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趙頊略顯嘶啞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思緒。
「陛下,俗語有云:小心駛得萬年船。方田均稅法的利弊,不實行很難體現出來了,不如就請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試行。」
石越這句話算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朝堂當中立即有多少人在肚子裡暗罵他「小狐貍」。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呂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這兩路出身的進士、官員。你們不是要方田均稅嗎?先拿你們的老巢開刀。
馮京和吳充意味深長的對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立即把目光分開。
這個方案,呂惠卿豈能接受?若是全國一體實行,他呂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覺的擺平,一句話下去,哪個縣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單單在這兩路實行,到時候全國官員、御史諫官甚至過路欽差,只怕都會把目光牢牢盯著這兩路,呂家強買巧奪來的數千頃良田、莊園,豈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個月前,自己的弟弟呂升卿還讓在家裡買了幾百頃田。
這倒不是呂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算是正氣的,可是他的姐夫妹夫們,就未必乾淨了;曾布還算好,可是他的妻弟魏泰,在縣裡為非作歹,呂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黨如此,舊黨也不乾淨。只不過這兩路舊黨少罷了,所以他們更會盯死,如果你們的釐清了,還沒等釐他們的田地,皇帝只怕早就把呂惠卿趕出來朝廷了;如果你們的沒有釐清,再去釐他們的他們也會有樣學樣。萬一碰上一個不知好歹的在皇帝面前抖落起來,什麼都完了。
石越之前說先釐清官員及戚屬之家的土地,呂惠卿心裡也知道的確說到關鍵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這件事執行起來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種種,呂惠卿義無反顧的站出來,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石越所言不妥。」
「呂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難不成福建路有什麼問題?」石越語帶譏刺的問道。
呂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問題不大,黃河以北諸路問題卻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說不妥!」
石越略帶諷刺的笑道:「呂大人,願聞其詳。」
呂惠卿臉上閃過一絲夾雜著譏諷和惱怒的笑容,他畢竟是聰明過人之輩,知道關鍵時刻首要的是冷靜,因此假裝整理笏片,在心中理清一下思緒,這才向趙頊說道:「陛下,臣以為,行大事者,當不避艱難。方田均稅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門大戶逃脫稅役,使地多的人多納稅,地少的人少納稅,讓窮苦小民得已休息。石越所說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實行,已經大違方田均稅法之本意。因為這兩路豪強兼併,是天下各路中比較輕的。真正兼併嚴重,隱瞞不報風行的,是黃河以北諸路直到開封府。」
趙頊點了點頭,這一點他從石越的口中已經知道。
石越見皇帝點頭,心知不妙,當下朗聲問道:「治國如治病,病情嚴重之處,猛然下藥,只怕會醫死病人。現在從情況稍好的諸路試行,積累經驗,豈不強過驟然在黃河以北推行?」
呂惠卿乾笑幾聲,詰問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現在黃河以外兼併逃稅嚴重,而方田均稅法本是對癥之藥,豈有不在此處實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積累經驗?各地情況不同,江南的經驗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來?」
這番話說得趙頊頻頻點頭,馮京等人暗呼不妙。須知呂惠卿舌辯之能,朝廷之上,只怕無人能及,司馬光、蘇軾都吃過苦頭的。
這一節馮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一般想到了。他知道這樣辯論下去,只怕要被呂惠卿說得啞口無言,念頭一轉,改變主意,向呂惠卿問道:「呂大人既然如此說,那麼呂大人以為天下兼併隱瞞最重的地方是哪裡?開封?河北?永興軍?」
呂惠卿佔到上風,心中正高興呢,見石越發問,不急細想,脫口而出:「開封、河南最厲害,其次是河北。」這本是新黨的共識,公開的秘密,但是共識歸共識,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一片嘩然。石越所舉三個地方,這文德殿中倒有一半以上來自於此。
石越心中冷笑,繼續問道:「既是開封、河南為甚,敢問呂大人,開封、河南兼併土地、隱瞞不報的情況,大致若何?」
呂惠卿背上已經發涼,他雖然春風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話把滿朝文武得罪一半,順便把皇親勳貴、內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這等事,當問開封府、京畿路、京西北路、京東西路的官員。」王雱雖然暗暗幸災樂禍,但此時卻也不能不出來一致對外。
呂惠卿有幫手,石越一樣有幫手,樞密使吳充又站了出來,厲聲說道:「此言差矣,呂惠卿判司農寺,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稅之法,豈非兒戲?」
呂惠卿悄悄的狠狠的盯了石越一眼,心中已是咬牙切齒。不過呂惠卿終不愧是呂惠卿,他揣測皇帝之意,心中一狠心,決定慷慨陳辭,把河南河北兼併事實全說出來,做一把名臣。這樣一來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新黨中的地位和在皇帝心中的印象,都會更加改觀,得失之際,其實難說,總好過畏畏縮縮,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輕。
呂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給的,歸根究柢則是皇帝給的。只要能討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主意打定,正欲開口,不料王安石已經把這擔子接了過去:「陛下,河南河北,兼併之事,多是勳貴官員之家,而隱瞞不報之田地,數以千萬計。若要釐清田地,按地徵稅,則河南河北,將是最困難的地方。呂惠卿、石越所說,大抵便是此事。」
王安石早就想好,為國者無暇謀身,他倒不怕得罪人。不過見呂惠卿不能果斷的表態,心中忍不住有一點失望。王雱見他父親如此,暗暗氣得直跺腳。
趙頊本是個明白人,加上石越給他點透了許多東西,內中情況,一眼即明。「朕要做勵精圖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為。河南河北諸路,不論誰家,田地一律要釐清。丞相與諸臣工勉力而為。方田均稅之法,朕意倉促間不可全國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陝西諸地試行。」
吳充和馮京對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對,突然一個內侍急沖沖走到皇帝身邊,高聲拜賀道:「恭喜官家,王貴妃娘娘誕下一個公主!」
其時趙頊生的兒女差不多有四五個,結果四個男嬰全部沒有能活下來,兩個女嬰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來得如此艱難,便是生個公主,也讓人高興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賀,吳充和馮京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憋在肚子裡。
※※※
石越回到府上,便連忙準備賀禮,讓人送進宮去。他知道古往今來,多少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這些細節之處,一點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趙頊對這個女兒特別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賜封號「淑壽公主」,特意加上一個「壽」字,為的就是這個女兒能夠平平安安長大。順著這個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賞賜,而石越和呂惠卿竟然同時博到大彩頭──皇帝竟然拜石越為翰林學士,而呂惠卿也加天章閣學士。
自有宋以來,升官從未有石越這麼快的。他這一「進」翰林院,不知道羨煞多少人。早有人交頭接耳,以為石越不過是步王安石的後塵,做到參知政事是早晚間事了。這麼一來,到石府來道賀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幾乎把門坎都踩爛了。石府門前兩棵大樹間牽了一根繩子,為的是平時有人來拜訪,就把馬繫在那繩子上,這一兩天間,那繩子上都滿滿的繫滿了馬。他賜邸這邊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師巷寬敞氣派,因此停的馬車竟從石府門口排到巷外……
石越對這些應酬可以說是不勝其煩,一回府就乾脆躲在書房裡裝病,有客人來全是潘照臨和司馬夢求接待。
其實石越也有他納悶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在通過方田均稅法之後,他暫時卸了檢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讓他「權判工部事兼同知軍器監事」,負責軍器監的改革,而呂惠卿雖然依然頂著知軍器監事的名頭,皇帝的意思卻是讓他把精力放到司農寺那邊,主要負責協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稅等新法。因此石越這個翰林學士,反倒不是兩制官,實際上也不進翰林院當值。他這一點上就犯了迷糊,就是潘照臨和司馬夢求,也一樣迷糊了──趙頊若只是想加個學士銜以示恩寵,那麼這麼多館閣學士好加,不必非得加個翰林學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學士然後就進中書做參知政事,這時機未免有點不對。
皇帝想的是什麼,的確沒有人知道。不過這個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沒有反對的,除了御史中丞蔡確蔡大人。皇帝給他的奏章上批了一個字:「聞」,意思是「我知道了」,然後沒有下文了,蔡確為人雖然強悍,可是讓他辭掉御史中丞來和石越鬥,他還真捨不得,左右是個不帶「知制誥」的翰林學士(帶「知制誥」的翰林學士,才可以幫皇帝起草詔書),他也就不了了之。
就這麼過了幾天,好不容清靜下來,石越正在花園裡和潘照臨等人談起他和蘇轍、沈括商議的軍器監改革的事情,又說起這幾天的應酬,突然潘照臨嘴角似笑非笑的說道:「公子高升,滿朝文武,沒有不來賀的。就是王安石,也讓王雱過來道了賀。可獨獨缺了三個人。」
司馬夢求笑道:「我只知道兩個人,還有一人是誰?」
「有個人你不知道,那不足為怪。」潘照臨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石越心裡一動,似這種應酬,若論本心,石越心裡也很討厭,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的,如果大家都這麼做了,偏偏有一兩個人沒做,那麼其中的意思就比較明顯了。所以若是環境所迫,你還不能不做。
石越本是個明白人,聽這兩人一說,就立即知道是誰了,當下搖頭不語。陳良卻有點好奇,說起來這方面他的確也沒有潘照臨和司馬夢求精細,忍不住問道:「是哪三個人?」
潘照臨有意無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說道:「御史中丞蔡確、知兵器研究院事陳元鳳、白水潭山長桑充國。」
司馬夢求不知道陳元鳳的底細,因為此人官職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潘照臨此人頗有心計,竟然把這個叫「陳元鳳」的人算進來,必有緣故,所以便加意留神聽下文。
石越其實已經知道是哪三個人,蔡確不來,那是肯定的。他剛剛彈劾過自己,又來道賀,臉皮上拉不下來;陳元鳳不來,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現在同知軍器監,是他頂頭上司,在軍器監低頭不見抬頭見,說起來二人還是故交,此時卻不出現,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麼回事;但是桑充國也沒有來,他心裡就實在有幾分不舒服──本來不來也沒什麼,畢竟他老子桑俞楚是最早來賀喜的人,但是因為軍器監案的報導桑充國一直沒有知會石越,兩人到現在在心裡還鬧著彆扭,這時候你桑充國來一下,什麼都可以煙消雲散的,畢竟你桑充國不是別人可比。
因此這時候潘照臨一提到桑充國,這花園裡就沉默了。石越沉著臉不說話,潘照臨似嘲似諷,司馬夢求默默無語,陳良緊閉又脣。
石越根本不可能知道,桑充國本來是想來給石越賀喜,然後趁這個機會,哥倆好好解釋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連的事情,卻讓他把這件事給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試在即,白水潭學院為了擴大影響,把學院出身的準進士們聚起來舉辦了一次文會,同時因為這些人中了進士後,是要出去做官,因此還要在殿試前提前給他們舉行畢業考試,真正通過畢業考試的,才能發畢業證──這可是白水潭學院第一批畢業證,他說什麼也得要做得盡善盡美;然後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聯合鐘表行,涉及到許多學生的問題,他也得過問,聯合鐘表行還打算在白水潭學院建一座大型座鐘樓,選址呀,造型呀,他都要親自協調……再加上平時就是一堆的校務和《汴京新聞》的報務,平心而論,桑充國的確是忙得不可開交。
但石府後花園的幾位是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大家正在尷尬無言的時候,家人進來報道:「程顥先生來訪。」
石越一愣,連忙說聲:「有請。」整整衣冠,便和潘照臨等人前往客廳。
見石越等人出來,程顥站起來抱拳笑道:「子明,恭喜。」
石越笑道:「煩勞先生了,在下實不敢當。」一邊再次請程顥坐下。
程顥坐定後,端起茶來輕啜一口,笑容滿面的說道:「這次,是給子明賀一件喜事,提一件喜事。」
陳良插嘴道:「程先生,賀一件喜事我們知道,提一件喜事又是何事?」
「我是受桑長卿所托,來給子明說媒的。」程顥笑呵呵的說道。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笑,竟一齊笑道:「這個媒說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親,這話也有點說不過去。桑家小說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對。」他們兩人心裡同時轉過的念頭是:這是拉攏桑家的好機會。
石越當時就鬧了個大紅臉,遲疑道:「這……」
程顥笑道:「我們都不是俗人,難道還要請媒婆?」
「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難道子明你不願意嗎?」程顥倒是說媒的好手。
「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麼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話未說完,就聽有人一邊說一邊從外面走了進來。眾人一齊望去,原來是蘇轍。他本來是有點事情和石越商量,一路闖進來,見大門二門都沒有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賴在客廳裡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終身大事結果如何呢,所以蘇轍在門口居然聽到這件事情,當下一口搶著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顥拊掌笑道:「蘇子由來得正是時候。」他和弟弟程頤不同,對蘇家兄弟倒沒太多的成見。
石越心裡其實還有頗多顧慮和想法,無論是反對還是答應,心裡總覺有點地方沒有想清楚……不料這兩位就這麼著強點鴛鴦譜了,眾人卻以為他答應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闖進來幾個人──李向安帶著兩個內侍進來,往正北一站,高聲說道:「傳翰林學士石越即刻進宮見駕……」
石越算是如逢大赦,連忙準備好馬匹,跟著李向安進宮。
※※※
「官家,你真的打算把清河賜婚石越?」向皇后感覺皇帝實在有點兒戲了,僅僅因為柔嘉的幾句話,就打這個主意,那柔嘉才多大一點呀?出名的淘氣鬼,她說的話也能信。
「皇后,你聽說過本朝有沒有妻室的翰林學士嗎?朕看到淑壽,給石越寫詔書的時候,就想到這件事了。朕都有兩個女兒了,石越年紀和朕相差無幾,居然沒有結婚,這成何體統?朝中的大臣應當給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們都學他那樣,那還了得?」趙頊笑道:「何況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的兒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願不願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內剛,她要是不願意,那也不成。」
「天下還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找嗎?她怎麼可能不願意?嫁過去連婆婆都沒有,朕是體惜這個妹子。柔嘉昨天也說了,清河在金明池見過石越。」趙頊覺得皇后未免有點杞人憂天了。「何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樂意這門親事。」
「這倒是,不過濮陽郡王知道不?」太皇太后心裡也樂意這門婚事。
趙頊笑道:「皇祖母,濮陽王怎麼會不答應?這個不用問了。這種事情夜長夢多,朕雖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應了別家女兒,清河也不能強嫁過去的。」
「可清河年紀小了一點,本朝按例要十七歲才出嫁的。」向皇后還是比較細心的人。
「這倒是。」趙頊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趙頊念頭一轉,笑道:「不要緊,先定親。朕和石越約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兩年。」這種事趙頊倒不是做不出來的。
「那不行,傳出去會被臣民笑話的。石越雖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況清河上面,還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紀,官家是皇帝,對弟弟妹妹就得一視同仁。」皇太后可不能任著自己這個兒子亂來。
「那朕召清河來問問,她若是願意嫁給石越,還依兒臣的說法。若不願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兒許給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幾位郡主,他受不了的。」
※※※
「十一娘,官家想讓妳下嫁石越,妳願是不願?」皇后笑嘻嘻的問道。
「啊?……」趙雲蘿羞得臉紅到脖子根了,哪裡還敢說話。
「姐姐肯定是願意啦。」柔嘉在旁邊笑道,這事最初就是她惹出來的。
「胡說。」趙雲蘿真有點生氣了。
「那妳是不願意了?」向皇后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小姐,似乎很喜歡石越。」清河垂著頭低聲說道,她不知道這一句話,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變了臉色。
趙頊心裡立即樂了,石越和王安石、呂惠卿,是現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個臣子,因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裡還有幾分遺憾──雖然趙頊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舊黨的名臣們對石越很欣賞,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是可以用來調和新舊兩黨之間的關係的,但是對於石越和王安石之間那微妙的芥蒂,趙頊心裡還是有幾分遺憾的。若不是因為先許了自己這個堂妹,他早就要改變主意把王安石的二小姐賜婚石越了,此時他主意打定,對兩宮太后的臉色就假裝沒有看見,笑著說道:「想不到十一娘頗有俠義之風。」
皇太后不去理皇帝,問道:「十一娘,妳怎麼知道王丞相家二小姐的事情?」
若是平時,趙雲蘿肯定知道有幾分不對勁。可這個時候,她羞得低著頭,根本看不見眾人的臉色,當下一五一十把王昉和自己交遊,女扮男裝為難石越的事情全說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臉色愈發難看,「王安石家竟是這種家教!」
趙頊卻笑道:「這倒是樁風雅事,朕有主意了。」
※※※
「石卿,三月初一,你做了什麼?」趙頊故意沉著臉,冷冷的問道。
石越吃了一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當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把三月初一遊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說了一遍。
「鐘表?技術學校?」趙頊倒沒想到問出這些事情來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沒怎麼太注意,「愛卿現在是石學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為不太妥當。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心裡納悶:「難不成今天真是我姻緣星動,在家裡有說媒,皇帝召見,還是說媒。」
「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麼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詔。」
趙頊把臉一沉,「那你怎麼送琴給清河?琴瑟琴瑟,卿家是讀書之人,這點道理都不明白嗎?」他今天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他哪裡知道送把琴還能有這麼多聯想,連珠價的說道:「微臣絕無此意,誤會,誤會……請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還要明察什麼?清河有什麼配不上你嗎?」
石越躬身回道:「陛下,清河郡主德識兼備,才貌雙全,怎麼會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罷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趙頊一邊說一邊肚子竊笑,他以為石越定是喜歡王安石的女兒,所以才不願意配郡主。
「這……」石越略一遲疑,就聽趙頊哈哈笑道:「那就如卿所願,朕把王丞相家的二小姐賜婚於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小姐?」石越呆了一下,他連見過面的清河都不願意娶,何況見都沒有見過的王安石家的二小姐──他一直不知道就是王方。
「在金明池你們不是一起去見過清河嗎?」趙頊自以為得計,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腦子一轉,這才明白那個王方是王安石的小女兒,心裡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就有架吵了。」
嘴裡連忙澄清:「臣並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小姐,而且王小姐是王家二公子一起出遊,和臣毫無關係。」
趙頊卻以為他在假撇清,笑著揮揮手,說道:「行了,不管你們認不認識。總之朕的翰林學士不能沒有成家,清河還是王小姐,卿必須給朕選一個。」
石越暗暗叫苦,想了一回,忽然記得家裡還有個程顥在提親呢,自己雖然未必便是很確定自己對桑梓兒有沒有感情,但是至少是懂得她的脾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蠻合得來,總比娶一個郡主回來每天還要請安服侍,加上免不了柔嘉天天要來竄門──自己是有大抱負的人,總之這樣會不知道會有多不方便,而王家小姐就更不用說了,想想那個性格,加上是自己天天在算計的王安石的女兒……
當下對趙頊說道:「陛下,不敢相瞞,臣已有婚姻之約了。」
「啊?」趙頊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當下細細說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蘇轍,女家的媒人是程顥,說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國之妹。」
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否則石越還不知道要怎麼挑三揀四,思前顧後,現在貨比三家,他就主動的把桑梓兒抬出來了。
「桑充國之妹?桑俞楚?不是個商人嗎?」趙頊這次臉真的沉下來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怎麼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說定的,那就一定還沒有下文定。卿還得在清河和王小姐之間選。」
「陛下,桑家對臣,實有救濟之恩。若說起來,臣在世間並無親屬,桑家倒是臣之親人一般,臣焉敢嫌棄門戶,做此負義之事?」石越開始抬出大道理來了。
「便是那貧素之家,也要講個門當戶對,何況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對卿有恩,自有報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若是卿的妻室,還得娶名門望族之女。」趙頊其實是對桑充國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兒嫁給石越,因此竭力反對。
石越笑道:「謝陛下恩典,陛下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桑俞楚自然沒有市籍了,臣與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門不當戶不對了。」
趙頊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個石越,算計到朕頭上來了。朕小氣這功名爵賞著呢。這麼著,這件事先不要定下來,等殿試完了之後,國家要賞賜熙河有功將士臣工,兩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樣子朕要找個好媒人才成了,總之桑家門不當戶不對,那絕對不行。」
※※※
石越沒想到官居三品,娶個老婆都這麼麻煩,免不得有點懊惱。其實若論三女,自然是桑梓兒最親近,但是清河也罷,王昉也罷,卻也未必就不是良配。不過石越對柔嘉深懷戒意,對王昉又未免因為王安石多有偏見了。此時滿臉鬱悶的回到家裡,程顥、蘇轍等還在吃茶等候,聽石越把面聖的事情一說,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顥心裡對皇帝不以為然,卻不便說出來,只好搖頭苦笑道:「好在要殿試之後,還可慢慢計議,不過子明你的章程是什麼?」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搶先說道:「程先生放心,這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不如您先回去告訴桑長卿,請他靜侯佳音。」
蘇轍也道:「正是這個主意,倉促也不可以定計。子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結親的,否則何必煩惱?」
程顥想了一回,也無可奈何,只好告辭而去。蘇轍自從在置制三司條例司時被呂惠卿向王安石進讒言,被趕出中樞,就一直不太得意。這次因為石越的推薦,判工部事協助主持軍器監改革,雖然不是再入中樞,卻也是再次被皇帝重視了,他心裡便存著一點感激,對軍器監改革事無不盡心盡力,因為蔡卞還未到京,他就日日和唐棣計議,其他工部的郎官,如虞部郎范子淵,是個專門敲順風鼓的傢伙,當年對石越百般奉承,這時也不免跟著蘇轍搖旗吶喊。蘇轍這次來,本是和石越有事商量,這時見不是時候,也就隨著程顥告辭而去。
二人一走,潘照臨就問道:「公子是何主意?」
石越搖搖頭,心下沉吟不決,只得默不作聲。
司馬夢求笑道:「王家女不論,若娶清河郡主,對大人將來,必是一賢內助。」他有些話不便說出來,取了清河郡主,石越和濮王一系的關係就更加親密了,而且相傳清河很得兩宮太后、皇后寵愛,宮裡只怕有點什麼風吹草動,石越都能提前知道。
潘照臨心裡也是這個想法,對王安石之女,做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來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卻不能說不是一個比桑梓兒更為誘惑的存在。在他看來,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而又因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還要少了很多顧忌。此時見司馬夢求先說出來,他也立即點頭表示同意。
陳良和這兩個碰到任何事情都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心裡未免有點不舒服。對潘照臨倒還罷了,但是司馬夢求這個人,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覺得這個人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不料自從投奔了石越之後,竟然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了。這司馬夢求和潘照臨的言外之意,他如何聽不出來,這時候忍不住略帶譏諷的說道:「早知道要娶清河公主,倒不必急著把阿旺買回來了,到時候當成陪嫁的嫁妝一併過來,豈不省很多?」
他這番牢騷自是對司馬夢求發的,石越這時候,真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拍了拍陳良的肩膀,以示安慰。石越在心裡就反對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在理論上他自然是希望有一個自己真正愛的人做為自己的妻子,但是在這個時代,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談戀愛,不過退而求其次,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至少要能夠互相瞭解。
只不過很多事情並不以石越的意念為轉移的,雖然那種一定要犧牲愛情才能娶得的政治上的成功,並不是他所追求的;但是到了他這個身分,他想要一場完全與政治無關的婚姻,只怕也有點自欺欺人。
然而石越本人並沒有這種覺悟,他也忍不住對司馬夢求和潘照臨冷笑道:「清河的確不錯,不過娶了清河,自然還有一個附贈品過來,嘿嘿……」
司馬夢求並不知道所謂的「附贈品」是什麼,不過他也聽出陳良和石越的諷刺之意,忍不住搖頭嘆息,把目光轉向潘照臨。
潘照臨卻是知道柔嘉的,他苦笑一下,若是有了柔嘉,以後想要這麼安靜的商量事情,只怕是做夢,想到這一節,潘照臨對於迎娶清河郡主過門,不禁有點動搖。
「呃,純父,和桑家聯姻,也是不錯的選擇……何況桑小姐和公子也算是情投意合。」潘照臨果斷的決定改變觀點。
司馬夢求一臉茫然,不過看到陳良那滿臉的不以為然,當下也不再堅持己見,說道:「可是桑家的門戶,的確是個問題。」
「這個問題嘛,公子不必擔心,一封書信就讓天下人無話可說。」潘照臨狡黠的笑道。
※※※
桑梓兒其實早就知道哥哥要給自己去提親了。
因為報導軍器監案和父親桑俞楚鬧彆扭的桑充國,罕見的和父親商量了半天,桑俞楚當然不會反對。大戶人家的家人閒著沒事,就是偷聽主人的牆角,說主人的閒話,這種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所以自然有丫頭來給梓兒道喜。
後來有一天,桑充國滿臉不服氣的告訴桑俞楚,皇帝居然干涉石越的婚事……這件事卻是她無意中偷聽到的。
桑梓兒心裡半喜半愁,喜的是石越沒有答應郡主和王丞相家的小姐,顯然對自己情深意重;愁的是和郡主與丞相之女比起來,自己的確沒什麼競爭力,何況還有在她看來,那個至高無上的皇帝參預其中,反對自己的婚事。
而石越以前還能偶爾抽出來時間來看看自己,這些天卻突然蹤影不見了,桑梓兒不由得整天患得患失,提起筆來畫畫,畫上幾筆就沒精打采,丫鬟們都知道她的心事,可這事也沒辦法開解。她不知道殿試在即,身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確很忙,何況他還要和蘇轍忙著軍器監改革,這種事情,紙面上來說很容易,可是做起來,千頭萬緒,事務繁瑣得很。加上本身還有點不太好意思見她,石越自然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桑梓兒鋪了畫紙,一邊發呆一邊磨墨,一個丫頭慌不擇路的闖進來,氣喘吁吁的說道:「小姐,石公子送了個夷人女婢給你。」
「啊?石大哥來了嗎?」桑梓兒眼睛一亮。
「這……石公子沒來,是他送了個夷人女婢過來。」
「哦……」桑梓兒沒聽見似的,繼續磨墨。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哭笑不得,一起看著桑梓兒毫無意義的浪費著黃山張處厚(注:張處厚,宋朝著名畫工,其祖稱三代製墨。其墨今有出土者,為國寶級文物。)那裡買來的上等好墨。
「阿旺見過桑小姐。」不多時,操著並不太流利的漢語的阿旺,被丫鬟領著,來到了桑梓兒的閨房。對於這個桑小姐,她充滿好奇,那天跟隨清河郡主回去後,就聽柔嘉和清河、王昉說了許多石越的故事,雖然從王小姐嘴裡說出來,多有不屑之意,例如白水潭學院倒多半是桑充國的功勞了之類……但是聽到清河的語氣,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尋常之輩。然後不幾天,就被石越用幾件稀世之珍換了過去,在石府呆幾天,才發現石府是她見過的最窮的府邸──顯然石越不是沒錢,不過沒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過早晚見過幾面,略略說過一些家鄉「傳說」中的風土人情,她這個可能是有史以來身價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對於石越花大價錢買了自己,然後把自己送給的新主人,她自然不能不好奇。阿旺請過安之後,好久沒有聽到回應,只好自己抬起頭,卻見幾個丫頭在對自己擠眉弄眼,一個穿著淡綠絲袍,一頭烏黑的秀髮隨意的披灑在背上的小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張書桌上無精打采的磨墨,顯然這個就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姐了。
阿旺迷惑不解的看了這場景一眼,不知道要做什麼好,一個丫鬟走到自己面前,對自己輕聲的說了幾句,她這才知道這位桑小姐此時心情欠佳,多半是沒有聽見自己說話。她也不介意,便自顧自的打量著房間的佈置,卻也頗見素雅,目光所及,只見牆上掛著一幅畫,從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兒自然不好意思掛石越正面的畫像),心思一轉,立即想起在石府聽到有關提親的點滴,她心領神會,馬上知道這位桑小姐為什麼事這麼鬱鬱不樂了。
這時正好有丫鬟搬著她的行李從院中經過,阿旺便招手攔住,輕輕走出去,從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頸,復五弦,上端向外彎曲的木製樂器和一根羽管,倚欄而立,便在畫廊之上彈奏起來。只見素手撥動,悠揚而淳厚的琴聲在空氣中飄揚,阿旺彈起的這種樂器,音量變化幅度相當的大,時而如怨如訴,時而歡欣喜悅,倒正像極了桑梓兒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兒聽到琴聲,抬頭起來,托著腮子聽了一會,突然問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曲頸琵琶嗎?」曲頸琵琶流行於中國南北朝之時,此時早已少有人彈奏,梓兒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碰上蘇軾在此,必然讚她博學。
阿旺聽到這個新主人相問,微微一笑,回道:「小姐,這叫烏德。」
「哦?」梓兒聽說自己弄錯了,不由有幾分奇怪,她起身走過去,細細端詳,只見這把烏德琴面板上有鏤花音孔,且用蘆薈木製成,果然不是書上記載的曲頸琵琶。這二人都不知道,其實中國南北朝的曲頸琵琶,正是這種阿拉伯樂器烏德的中國變種,它的歐洲變種就是所謂的詩琴。
烏德琴在阿拉伯號稱「樂器之王」,在古典吉他流行之前,它的歐洲變種曾經風靡整個文藝復興時代,而烏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後,也是阿拉伯地區的重要樂器,這種樂器無論音色音拍,都與中國傳統的音樂大異其趣,因此桑梓兒對它好奇,也不奇怪。當下兩個女孩子一邊比劃一邊彈琴,梓兒也把那一點煩心事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時候桑梓兒才意識到阿旺是石越送來的,便免不了問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梓兒聽到阿旺竟做過清河郡主的琴師,也見過王丞相家的小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時不時裝做不經意的詢問這兩個「情敵」的點滴,阿旺本不過是一個女奴,輾轉被賣,各種各樣的主子見得多了,也從未見過如梓兒這般毫無心機,待人誠摯的主人,她知道梓兒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無意的開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過幾日,知道石越對她頗有情意──實則她根本不知道這碼事,不過既然她剛剛在石府呆過幾天,說出來的話自然頗有權威,倒引得桑梓兒心裡十分高興,二人竟是說不出來的投緣。
梓兒聽到阿旺也曾讀書識字,便拉著她去看自己家的藏書。桑家本就是富豪之家,而且還是大宋最大的印書坊的業主,加上石越曾做過直秘閣,而桑充國又是大宋第一大學院的山長,她家的藏書之多,根本不是尋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後花園中專門修了一座三層的藏書樓,因為在樓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鐵琴,大才子晏幾道題寫的樓名便叫「鐵琴樓」。
阿旺雖然出入王府豪門,對鐘鳴鼎食之家的排場也算是習以為常了,可畢竟身分卑賤,又是女子,哪裡有機會見識人家的藏書樓?這時候看到這種規模,倒不覺吃了一驚。
桑梓兒長得這麼大,平時沒什麼閨中朋友,似父親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小姐,能識幾個字便已不多,說到喜歡讀書且有幾分見識的,那是一個也無。至於丹青音律,更是無人懂得欣賞,號稱賢淑的,不過會針線女紅,一般的便只會頤指氣使,喜歡聽聽戲看看熱鬧罷了。因此見到似阿旺這麼妙通音律之輩,加上頗解人意,她便急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讀書方面的見識了。
她拉著阿旺,逕直上了二樓,走到一個房門前,只見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樂」字,她伸手推開,和阿旺一齊走了進去。
阿旺進門第一眼,就看到兩個書架上,堆滿了書卷,她忍不住走近前,拾起一本,翻開看時,原來是一本琴譜,放下來打另一本,卻是一本詞集,這才明白這個屋裡,放的全是與音樂有關的書籍。
「阿旺,你來看,這是隴西公的《念家山》曲譜,當時號稱『未及兩月,傳滿江南』的名曲……」桑梓兒自然是撿最好的東西說。隴西公便是南唐後主李煜,「隴西公」是他降宋後的爵位,《念家山》是他在南唐時寫詞曲,百年之前,曾經非常流行。
沒想到,卻聽到阿旺一聲驚呼:「《音樂之精華》(注:《音樂之精華》,即《音樂的精華》。阿拉伯著名音樂論文,裏面有一部分是專門論述各種音樂曲調和藝術風格的,被後人認為是最集中、最深刻地總結和闡述了以前各個時代音樂精華的一篇音樂研究論文。作者伊本.西那又名阿維森納,西元九八○──一○三七年。伊本.西那從外國引入了很多利於改革阿拉伯音樂曲調的新論點,他按照新觀點試作大批樂曲,推動了阿拉伯音樂的發展。此人堪稱全才,是阿拉伯歷史上最傑出的人士。他還寫了文學、哲學、幾何學、天文學、語言學和藝術等方面的著作。)、《論音樂》(注:《論音樂》,今已失傳。是阿拉伯人翻譯希臘的著作。)?」
桑梓兒奇怪的向阿旺望去,只見她手裡拿著一書,封皮上寫著彎彎曲曲的文字。她這才意識到阿旺原來是個夷人,因好奇的問道:「阿旺,這是你們夷人的書嗎?」
她心下也有點納悶家裡為什麼會有夷人的書,她不知道這本書本是和景教徒有過交往的白水潭學院學生袁景文送給桑充國的。袁景文粗通阿位伯語,卻是只會說不認字,勉強知道題目的意思是什麼,便送給桑充國,桑充國更是不知所云,隨手便丟到藏書樓中了。此時卻被阿旺找到,自然相當吃驚,在異國他鄉,看到用自己家鄉的文字寫的東西,那種感覺可以讓人窒息。
桑梓兒有點同情的看著淚已盈眶的阿旺,輕聲安慰道:「阿旺,別傷心了。先坐會。」
阿旺倚著室中一張椅子坐下,輕聲說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注:黑衣大食,即阿跋斯哈里發王朝)人,這本書的扉頁上說,這本書其實不是我族人所寫,而是很早以前的庾那人(注:古波斯稱希臘為Yunan,佛經中譯為「庾那」。)歐幾里德寫的,在一兩百年前,這本書被譯成我族文字出版,因此奴婢才會觸景生情。」
阿旺雖然幼小被賣,卻也因此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於阿拉伯歷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說的《論音樂》被譯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歷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譯運動」,阿拉拍人用了超過一百年的時間,把古希臘作品轉譯成阿拉伯文字,這件事對於歐洲影響至深。
桑梓兒這時聽阿旺途說,心中其實不知所云。當時中國人對西域以西完全沒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敘及當時各國的狀況,因此在桑梓兒這樣的宋人心中,所謂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党項人並無多大分別,反正不是漢人就是了。不過她天性善良,為了安慰阿旺,便說道:「阿旺,妳翻譯幾頁這本書給我聽吧?」
阿旺微微點頭,翻開書頁。一邊翻看一邊輕聲用漢語讀出,不料歐幾里德的《論音樂》,竟和數學也關係密切,雖已譯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轉譯成漢語,對阿旺來說,還是十分的困難,她那邊拗口晦澀的譯著,梓兒這邊不知其味的聽著,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著了。
※※※
數日之後。
趙頊一邊瀏覽手中的卷子,一邊對呂惠卿笑道:「呂卿,這個佘中,幾篇策論做得花團錦簇,倒真是個狀元之才。」
因為馬上就要殿試了,皇帝理論上會把所有的卷子都先看一遍,預先心裡有個數,到時候集英殿唱名,親賜進士及第等事情,才能有效率的處理完。趙頊抱著一股年輕的銳氣想要勵精圖治,對於人材的選擇,還是頗為留意的。
呂惠卿聽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馮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則的話,當初把這個佘中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這時候聽皇帝的口氣竟是頗為欣賞,那馮京和石越不趁機落井下石,狠狠給自己兩下,那才叫怪事。
當下他心裡轉了幾個念頭,試探著說道:「佘中是白水潭學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國的高足。」
「桑充國……」一手拿著卷子,笑容滿面的趙頊臉上突然僵住了。
這個年輕的皇帝,對桑充國,雖然惡感已經消除不少,但是說好感是遠遠談不上的。所以雖然迫於石越的請求,欽賜他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卻始終不肯賜一個功名給他。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沒有人願意推薦他……這件事固然是政治現實使然,但還是顯得相當的吊詭。對於趙頊來說,這次他反對石越和桑梓兒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聯姻。
呂惠卿察言觀色,一看這情形,便知道「桑充國」這三個字讓皇帝聽起來心裡不舒服。當下便趁勢說道:「這次白水潭學院考中的進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貢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如果說培育人材,白水潭學院的確是天下無出其右。」
已經做到內西頭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呂惠卿一眼,且不說他和石越交好,內頭的宦官,自李憲以下,能說上幾句話的那麼十來個宦官,哪個沒有收過桑俞楚的禮物?呂惠卿這句話,明裡是誇白水潭,實際上還是想把皇帝向「朋黨」兩個字引。李向安在旁邊聽得那是心裡雪亮,不由得暗罵呂惠卿陰險狠毒。
不過石越在朝會給呂惠卿下套,要是他不還以顏色,只怕也太小看呂某人了。
果然,呂惠卿見皇帝沉吟不語,便繼續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件事情,有喜有憂……」
趙頊眉頭一皺,搖了搖手,說道:「卿過慮了。桑充國一介書生,能有多少作為?白水潭多出人材,是國家之幸事。」
「陛下不見宣德門叩闕之事?書生未必不能沒有作為。」呂惠卿這是存心把桑充國往滅門的方向引,他心道:「真要搗了白水潭學院,石越還能有什麼用?」
趙頊一聽,不由把臉一沉,厲聲說道:「肯在宣德門前叩闕,說到底還是忠臣所為。依朕看來,白水潭的學生見事明白,頗有才俊之士,這是國家的幸事。朝廷如果老是懷疑他們,以後怎麼勸天下人讀書?那只會讓士子寒心。」
優待讀書人,那是宋室的祖訓,加上趙頊自知如果在這件事上鬆一點口風,朝堂之上,只怕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石越也難以善處,總算他這件事還算果斷,打斷了呂惠卿的想頭。一邊的李向安也暗暗鬆了口氣。
呂惠卿見皇帝作色,心裡嘆了口氣,他認為這完全是因為皇帝對石越的寵信一時間無法動搖,便裝模作樣的叩頭謝罪。其實有件事呂惠卿並沒有看到,那是京師的官員,在白水潭做兼職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個個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沒有石越,皇帝也不會輕易去動。
趙頊見呂惠卿謝罪,便把語氣緩和下來,說道:「呂卿也不必謝罪。朝廷現在要勵精圖治,就需要天下的讀書人齊心協心,這一層見識,你比不上石越,朕決定就讓佘中做今科狀元,並且要好好獎勵白水潭學院。」
呂惠卿萬萬不料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心裡悻悻,臉上卻是一副認為皇帝無比英明的樣子,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又聽趙頊笑道:「說到石越,倒讓朕想起一樁事來。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姐賜婚給石越,石越卻說蘇轍、程顥為媒,先說了桑充國的妹妹。這本鴛鴦譜還沒有寫好呢。」
呂惠卿聽到這話,幾乎要大吃一驚。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後還有自己的混頭嗎?差點點就立即出聲反對了。
好不容易穩定情緒下來,呂惠卿在心裡尋思了一會,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我這是杞人憂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豈是一樁婚姻可以和好的?他們雙方誰又肯讓步?況且一門兩相,是本朝的忌諱,只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為他的女婿,連個正式的職務,只怕都不能擔任;石越如果真成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絕桑充國的妹妹,正好離間二人的關係,舊黨那幫老頭子一向欣賞石越,如果石越變成王安石的女婿,他們對石越只怕平白就要多了一層疑慮吧……」
他心思轉得極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為王家二小姐才貌淑德,無一不備,王丞相與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門當戶對,實在是天造地設之合。臣聽說桑充國之父,是一個商人,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畢竟也沒有功名,與石越門戶不對,並非石越的佳偶。」
趙頊哈哈大笑,用手指著呂惠卿笑道:「卿家所見,正合朕意。奈何石越這個人重情重義,桑家當初對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國當成兄弟看待。現在桑家提婚在先,只怕很難說服他改變主意呀。朕的意思就是想讓卿給朕推薦一個好的媒人。」
「啊?媒人?」呂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會,才說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嗎?丞相的脾氣……」
「朕已經提過了,以石越這樣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會反對。」趙頊說話全然不顧事實,其實王安石也相當矛盾,站在父親的角度,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愛女有一個好的歸宿,石越前途無量,堪稱本朝現在第一金龜婿,他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來。而且他心裡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為自己的一個臂助的。但是另一方面,從政治現實來說,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敵,那麼嫁在吳充家的大女兒就前車之鑒,那樣子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兒。這樣的情況,王安石怎麼可能不猶豫呢?不料皇帝竟然一廂情願的認為王安石那一點點遲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呂惠卿並不知道這些情況,想了半天,終於說道:「有兩個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說來。」趙頊有點急不可耐了。
「一個是三司使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錯;一個是知杭州軍州事蘇軾,他去說媒,比他弟弟蘇子由要強。就是遠了一點。」呂惠卿倒頗有知人之明。
趙頊想了一下,其實他心裡是希望呂惠卿毛遂自薦的,不過想想終不可能,便笑道:「就讓曾布去吧。為這事把蘇軾調回來,也太過分了,到時候御史又有得說了。殿試一完,就讓曾布領了這樁欽差。」
※※※
熙寧六年的殿試,在歷經風波之後,最終以白水潭學院的高材生佘中高中狀元,皇帝因為白水潭學院院貢生五十名有四十二名,親賜「英材薈萃」牌坊,另賜白水潭學院良田二十頃,所有教授每人絹三匹這樣的歡喜結局結束。可以說這次殿試正式鞏固了白水潭學院以大宋的歷史地位,隨著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批批成為大宋的菁英,學院對大宋的影響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加深。
而在殿試之後,宋廷也正式公佈了對熙河陣亡以及有功將士的褒賞,田烈武因為族父戰死,被追贈為禮賓使,朝廷錄其子侄四名,他也沾了一點光,受封為從九品的「殿侍」、「陪戎副衛」,成為大宋朝最低一價的武官。雖然官職低微,每個月的工資只有區區四貫,外加每年春冬絹六匹,錢四貫的年終獎,但對田烈武而言,總算朝著自己的目標邁出了可憐的第一步。
然而拋開這些不說,這一年三月春風之中的殿試與獎賞,卻似乎都帶著一點桃花的色彩。那些頭上戴著金花紅花的進士們,私下裡議論紛紛的,是各種各樣關於石越婚事的傳言。新科進士們出於種種原因,大部分在內心都傾向於希望石越娶桑充國的妹妹為妻,但也有不少人堅定的認為,皇帝指定的婚姻,對於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實際上這件事自從悄悄的傳開之後,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對「石學士」的婚姻大事充滿了興趣。官員們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的揣測皇帝讓石越與王家結親的目的,有些人暗地裡評估著這件事情的後果,雖然傳說中石越婉拒了這樁婚事,但是大部分都認為石越最終並不會為了一個女子抗拒皇命。
※※※
碧月軒。
秦觀和段子介這兩個莫名其妙湊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邊喝酒,一邊聽一個女孩子唱曲子。這兩個人,秦觀基本上是個窮人,段子介家裡有錢一點,卻也不是喜歡亂花錢的人,何況二人身分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請不動楚雲兒那樣的當家姑娘。不過話說回來,沒錢的秦觀在碧月軒,比有錢的段子介,更受歡迎。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奈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少游,這是你的大作吧?」段子介一邊學著一個歌女的曲子哼唱,一邊笑著對秦觀說道。
秦觀輕輕斟了一杯酒,端起來在嘴邊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見笑了。」
「似少游這樣的才氣,愚兄自嘆不如,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段子介脖子一揚,自顧自的乾了一杯,這幾天看到人家進士及第遊街賜宴的風光,他心裡更是不好受。
秦觀自然知道他什麼心事,當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覺得考不上進士,也沒什麼關係,在白水潭學院做個教書先生,每個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還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這一點完全不成問題。如果一心想建功立業,依小弟看,當今官家銳意進取,頗有光復漢唐故土之志,加上有石學士佐輔,必能成功。段兄文武全才,考個武舉,如同探囊取物,到時候建功立業,強過一腐儒。若二者皆不願意,再等三年,不是大事。」
段子介把杯子一放,長嘆了口氣,說道:「少游,你可知道橫渠書院山長張載張先生的故事?」
「我是東方人,倒沒有聽說過。」
「張先生年輕時喜歡讀兵書,練劍術,後來見到范仲淹大人,范大人自己文武全才,為國家守邊,頗立功勞,卻勸說張先生棄武學文,所以張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見文重於武,不僅僅是朝廷的意見,連范大人那樣的人物也是這般看法。」段子介對這些故事知之甚詳。
不料秦觀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歡讀兵書。漢人投筆從戎,遂有西域,今人棄武從文,昔日關中腹地,今日竟成邊塞。誰是誰非,不是一眼即明嗎?因此小弟覺得,這文武之道,不可偏廢。」
段子介想不到秦觀能說出這番話來,倒是吃了一驚。想了一會兒,方說道:「少游見識不凡!」
秦觀笑道:「這倒稱不上見識不凡。不過小弟之所以喜歡石學士府上的那個田烈武,實在就是喜歡他這一點。他可以是一心想讀兵書,考武舉,將來邊疆立功的。」
段子介嘆道:「想不到我見識還比不上一個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處用兵,那是因為中國對胡夷低聲下氣太久了,堂堂上國,怎麼能一直受這種屈辱。石學士讓義學的孩子學弓箭、馬術,又是為了什麼?技藝大賽,又是為了什麼?段兄在白水潭學院呆了這麼久,還看不清這些事情嗎?其實我倒是很羨慕段兄文武全才,我若有段兄這樣的身手,早就考武進士去了。」秦觀分析得條條是道。
「或許我真的應當去考武舉,在沙場上博個功名。」段子介被秦觀說得怦然心動。
「非止是你,那個和你打架的吳安國,同進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聽說已經讓他表哥找人保舉他去考武舉,想奪武狀元呢。」
段子介冷笑一聲,「是嗎?這個狀元只怕輪不到他。」他被秦觀說得下定決心了。
「哦,段兄有意去考武進士了嗎?」秦觀故意問道。
段子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進士,我是去奪武狀元。」他對自己還是相當自負的。
「那得去找石學士,請他具保推薦才有資格。」秦觀看來果真對武舉很有興趣,竟然把這些事打聽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要,在學院裡找兩個有資格的老師不是難事。聽說石山長要成親了,這種事情,不好去麻煩他。」段子介笑道,他內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兒的,不過無論結果怎麼樣,他倒並不是很在乎。不過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對於他們的前任山長,大宋現在最有名的鑽石王老五終於傳出來要結婚的消息,都有長出一口氣之感。畢竟以石越的身分,老不結婚,在他的學生們看來,也不像個樣子。估計等石越正式成親之後,他們擔心的對象就會全部轉移到桑充國身上。
「聽說是皇上賜婚,王丞相家的小姐?」桑觀對於這種軼聞,一向很有興趣,他沒注意說到這個話題,那個在旁邊彈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覺察的豎起了耳朵。
段子介笑道:「不一定吧,說不定是桑山長的妹子。」
「不是說皇上賜婚嗎?曾布曾大人為媒。」
「傳聞之事太多了,還有人說太皇太后想把清河郡主賜婚石山長,但是皇太后認為還有長姐未嫁,而郡主年紀太輕,這才沒有成功。又有人說太皇太后讓人傳諭濮陽王,叫郡王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親。現在謠言滿天飛。」段子介八卦也聽了不少。
秦觀聽了一怔,奇道:「為什麼讓濮陽王自己去提親?」有些事情,他畢竟知道得不多。
段子介見他相問,笑道:「這個你自己去想,所以我說興許就是桑小姐。」
秦觀想了一下,立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這等話自然不敢隨便亂說,便笑道:「不管是誰,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什麼事?」段子介問道。
秦觀笑道:「那就是石學士要成親了,這總錯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這果然是可能錯不了的。為了這件事,可以浮一太白。」說著舉起酒來和秦觀碰杯。
秦觀也微笑著舉起酒來,以示慶祝,這酒尚未入口,就聽到那邊廂琵琶的聲音「錚」地劃過一道破音,顯是彈琴者心神不寧,一不小心跑了調。
秦觀秦少游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點事情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何況這麼明顯的錯誤。他奇怪的看了那個歌女一眼,問道:「鶯兒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個叫鶯兒的歌女見秦觀相問,連忙斂身道歉,低聲說道:「奴婢該死,請二位公子恕罪。」
秦觀笑道:「恕罪無妨,不過總得有個緣故。我和段兄聽得在理,自然不會怪妳。」
「這……」鶯兒遲疑的看了兩人一眼,不敢作聲。
段子介笑道:「鶯兒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軒有名的,今日顯是有心事,有什麼事情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我們也能幫到妳。」
鶯兒嘆了口氣,回道:「只怕這樁心事,二位公子也幫不了。」
秦觀和段子介對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觀心思靈轉,想了一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取笑道:「難不成我們在說石學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嗎?」
他這句話說得鶯兒啞然失笑:「奴家哪裡敢存那個癡心妄想。二位公子相問,倒也不敢相瞞,奴家這樁心事,是為一個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鶯兒苦笑一聲,嘆道:「本來似我們這樣的風塵女子,是應當少一點癡心的。不過我這個姐姐,生來高傲,平素便是王孫公子,也未必願意多瞧幾眼,可真要喜歡上了一個人,也就傻得什麼都不顧了,也不去論對方身分高貴,並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飛蛾撲火一般,到頭來只讓我們看得心疼。」
秦觀和段子介對望一眼,她這番話雖然沒頭沒腦,但二人卻也立時便知道她說的正是楚雲兒了。京師無人不知碧月軒的楚雲姑娘是石越紅粉中的好友。石越的婚事傳出來,桑梓兒還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還未必沒有希望,家裡又是千人哄萬人疼,還有一個阿旺專門陪她開解,倒掛不了幾分心事。楚雲兒卻是明知沒有希望,但心中卻也沒辦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腸百轉,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時和碧月軒的女孩子相處極好,本是在姐妹中人緣很好的人,因此這些女孩子看到她這個樣子,心裡也不是滋味。
段子介對歌女們的心思本也不太瞭解,雖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視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裡,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些歌女們也有自己的愛憎,這本是那時候許多男子最常見的心態,因此聽鶯兒說來,一來理解不了,二來也沒覺得是個事情。秦觀卻是心思細膩的人,對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點,聽到鶯兒忍不住在這裡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見楚雲兒的苦楚了。
這時候他也有點尷尬,須知方才他還在這裡和段子介舉酒慶祝呢,哪裡又知道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卻要為此事痛不欲生?當下也只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這等事情,皆是命裡定數,也沒有辦法強求。姑娘回頭好好安慰一下妳那位姐姐吧。」
鶯兒聽他這麼說,又斂身一禮,說道:「多謝公子關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調了一下琴弦,起了個調,嬌聲唱道:「……春風十里柔情,怎奈何、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本是秦觀一首新詞,當時寫來,秦觀本來也沒什麼感情,然而此時此刻,見那位鶯兒姑娘柳眉微鎖,眼中晶瑩,卻又是另一種感覺了。
※※※
有人為不能嫁給石越而傷心,有人為石越要結婚了而舉杯,也有更多的人為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誰也不曾想過,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同於王安石的猶豫,王雱對這樁婚事,強烈的反對著。而王旁以及兩位叔父王安禮、王安國,卻是表示支持。王昉雖然受到寵愛,可悲的卻是在這種場合,幾乎沒有她說話的份兒──儘管這涉及到她的終身幸福,而王夫人則是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她完全無條件的支持丈夫的決定,不願意在這些事情上讓夫君為難。
王旁因為在家裡受的寵愛遠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學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頂撞王雱,只聽到王雱厲聲說道:「父親,這種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讓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轍嗎?」
王安石自顧自的沉吟不語,用手指不斷的敲擊桌面,顯得心裡猶豫得厲害。沒有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特別王安石這樣非常護犢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的輕聲說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麼差嗎?」
王雱冷笑道:「你以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們都是貪圖他以後的前途無量,妹子有個好依靠。可你們想過沒有?石越現在就推三阻四,顯得很不樂意,妹子過去,能有好日子過嗎?再說石越對新法是什麼態度,父親難道你看不見嗎?你讓妹子過去何以自處?」
王旁嘟噥道:「這是皇上欽賜婚事,要推辭也難。況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學相當,門當戶對,如果兩家聯姻,石越能夠幫助父親,大傢伙齊心協力,也是一樁美事。」
「原來你們打的這個主意?」王雱悖然大怒,「咳……咳……」他一時氣急攻心,連忙用手絹捂住嘴巴,停了好一會,等氣息平靜,這才繼續說道:「我看你們打錯主意了,吳充不曾改變主意,石越如何能改變主意?父親決意變法,便肯定會招天下人的責難,只有堅持下去,等到雲開霧散,事成功竟,才會得到理解。怎麼可以這麼天真?」
「依我看,父親和石越的分歧沒有想像的那麼大。我讀過石越的書,父親說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於先王之形,這樣才有變法圖強,石越實際也是這麼說的。只不過提法不同,父親說是『新法』、『變法』,石越說是『復興』、『法古』,表面上不同,實際上說的是一回事。父親說,只要增加民財,那麼不增賦而財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給皇上的奏章中也說過類似的話。父親說,言利只要便民,合乎仁者之義,這一點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說孔子的『仁』的核心,就是愛民利民……況且對於新法,石越也不見得就是一味的反對,要求罷廢,而只是要改良。這石越和那些舊黨的臣子,還是不同的吧?」王旁說完之後,臉上微紅,長出一口氣。顯然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說出來的話。
王安石和王雱驚訝的看著王旁,顯然沒有想到他能有這般有條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也未嘗沒有道理。
王雱皺了皺眉毛,語氣溫和幾分,嘆道:「弟弟,你說的話雖然未必沒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還是不懂。現在父親與舊黨,是各自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我們如果退步,最後的結果就是前功盡棄。石越就算和舊黨不同,但是馮京在朝、司馬光在野,是舊黨兩面旗幟,石越與馮京、司馬光、韓琦遙相呼應,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開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雖然同意石越和舊黨確有不同之處,但是他卻從未想過反省新法的缺點。他的態度,還是希望石越能夠「反省」,投到他們這邊來。如果不能,就覺得沒有可能妥協。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嘗不是如此?站在他們的角度,是堅信變法不能退步的,退步會導致前功盡棄這樣巨大的風險,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承受的。
王旁對於政治鬥爭懂的的確比較少,他怯怯的問道:「為何不試一下呢?依石越的為人,我覺得妹子嫁過去,絕不會受什麼委屈。何況石家也沒有公婆,沒有許多親戚。二姐嫁給石越,就是有了一絲機會吧?如果有石越相助,對於新法來說,不是要好得多嗎?」
王安石沉默不語,王雱卻又氣又急,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告訴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後不過是妹子白白受苦,誤了妹子的終身。更何況如果石越拒婚,我們王家顏面何在?父親,這樁婚事,你萬萬不可以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