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字
命運處於變化之中時,人們不得固守一法。
──馬基雅維里《君主論》
冬天的運河兩岸,顯得格外的蕭索。幾隻寒鴉飛過天空,哇哇的叫聲劃破冰冷的空氣,讓人越發的覺得天氣的寒冷。
離開汴京,一路都是取水道往杭州,坐船已坐得讓人膩味了。不過自己的未來,大部分時間要船上度過了吧?薛奕自嘲的想道,現在他已經開始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要求來杭州擔任這個「西頭供奉官、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了,也許是因為這支軍隊,與那個叫「石越」的年輕人有關吧。總之薛奕成了七名武進士及第中唯一一個願意來指揮這支陌生的水軍的人。
那支水軍,現在應當還不存在。不過既然與石越有關,一定會很有意思就是了。薛奕一路以來,都在胡思亂想著關於那支甚至不能稱為「水師」的船隊。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完全改變了他生命的軌跡,如果按照石越所來的那個時空的歷史,他應當是熙寧九年的武狀元,幾年後英勇地戰死在與西夏交鋒的戰場。但是現在,他的生命已經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公子,馬上快要到餘杭了。」書僮薛戟輕聲提醒著,他的臉已經被朔風吹得通紅。
「嗯?」薛奕隨口應道,不解的望了薛戟一眼。
「船家說,剛剛泊岸時,聽一條餘杭來的船上人講,昨天在餘杭看到石學士的儀仗。」
「哦?」薛奕點點頭,想了一下,高聲向船家喊道:「船家,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
船家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聽到薛奕叫喚,連忙答應了,走過來問道:「官人,不知有什麼吩咐?」
「你說石大人在餘杭?你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船家憨厚地一笑,回道:「那怎麼能不知道呢。石學士來杭州後,為了咱們一州的百姓,賣掉了鹽引、茶引,還有幾個鹽場,當時全杭州的老爺們、員外們全去了……」
石越拍賣鹽場的事情,薛奕在汴京早已知道,這時聽到船家答非所問,又翻出來講一遍,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我問你石大人在餘杭做什麼,你扯這麼遠做什麼呀?」
「官人有所不知,這原是一件事。」船家嘿嘿一笑,不急不慢的回道。
薛奕苦笑一陣,搖搖頭,說道:「那你就繼續說吧。」
「是,官人。石學士賣掉這些子東西後,便說是有了糧食和錢,於是一面在各地分發稻種,一面開溝渠,今年冬天前好不容易有一熟,全是石學士的功勞,要不然我們百姓可就苦了……」
薛奕原料不到這個船家囉嗦到這個地步,這時又不好發作,只好勉強聽他敘說石越的政績。「……後來石學士又下了令,說靠那一熟的收成,百姓就是吃個半飽,也等不到明年收獲。於是石學士叫來各地耕種三十年以上的老農,還有幾個懂治水的和尚,商量辦法,最後說要是疏通了鹽橋河和茅山河,再從浙江上游石門開一道二十多里的運河連通錢塘江,就能讓我們杭州從此沒有水害,只有水利。這件事是對百姓有好處的事情,遲早要做,不如現在做,讓百姓去那裡做工,管飯,還能發點糧食回去給老婆孩子吃。」
薛奕聽他事情倒是說得明白,就是答非所問,不得要領,又忍不住好笑,說道:「船家,那錢塘江在南邊呢,關餘杭什麼事?」
「官人莫急,且聽我說完。那富陽、錢塘一帶的人,都可以做這件事,現在還在忙乎著呢,另外幾縣的人,石學士說了,各縣的父母官,召一批人去圩田,召一批人去修路,州內各縣官道重修一下,該建橋的建橋,往北連到湖州,往南連到明州。還有一些人,就許去鹽場幫工煮鹽。」
薛奕笑道:「這倒是德政,強過一味的賑災。不過要組織這麼多人做事不出亂子,也挺難的。」
「別人自然難,不過石學士是星宿下凡,那便不難了。」船家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
薛奕知道這些事和他也分扯不清,便也不分辯,只笑道:「依船家你的意思,是說石學士在餘杭巡視修官道、圩田這些事?」
「官人猜得不錯。不過聽說昨天在餘杭,今天就不一定了。我聽說往來的人說,石學士這幾個月來,每個月只在初一、十五各在杭州呆五天,處理公事,別的時候都在各個縣巡視。」
薛奕掐指一算,回首對薛戟笑道:「既是初一、十五各有五天在杭州,那就好辦。只需到時候趕到杭州便可。我看餘杭也不必停,一路順流而下,在杭州守株待兔便好。」
※※※
那船家說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時,石越並不在杭州。他對政治民生並無興趣,雖然出身世家,卻也不太喜歡交際應酬,於是也不住驛館,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棧和薛戟一起住下。心裡算計,石越既要造戰船,想來此時船尚在船塢中,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
主意打定,竟是連薛戟也不帶,自己一人一路打聽著杭州知名的船塢,這才知道原來不少都在錢塘境內瀕杭州灣的地方,好在錢塘離杭州也並不遠,租了一匹馬,用不多久便到。
他滿心歡喜下了馬來,不料離船塢尚有一里路遠,便被差人攔住。任他如何分說,也不准接近,遠遠看去,裡面也沒有人出來。一天之內,一連換了幾個地方,皆是如此。最後惹得他心頭火起,怒道:「本官是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難得看不得嗎?造個戰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憑你是誰,小的只是錢塘尉蔡大人的手下。若要進去,須得蔡大人手諭,否則上頭責怪下來,小的擔當不起。大人若真是聖上派來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大人要個手諭?」
薛奕聽了這話,當真是無名火起,也不答話,只問了市舶司所在,勒馬便衝了去。他是西頭供奉官,憑品秩還比蔡京要高,又是欽命的節制使臣,居然報了身分還進不了一個船塢,少年新貴,如何不氣?何況大宋金明池內造船,也沒有防範得這麼嚴密的,真不知蔡京在搞什麼鬼了,憑了他薛奕的性子,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縱馬急馳,也沒多久,便到了市舶司開府所在,定睛望去,原來便在一個港口旁邊。薛奕在府前躍身下馬,連馬也不拴,只把金牌往守門的差人眼前一亮,牽著馬就闖了進去。那守門的半晌才晃過勁,跟在後面喊道:「慢著,不得亂闖!」
薛奕進了大門,才發現市舶司與一般官府建築不同,大門之內,是好大一個院子,院子裡有七八十人左右正拿著刀槍在操練。這些人聽到外面有人叫喚,又看到薛奕竟然是牽著馬闖了進來,立時一陣大喊,把薛奕團團圍住。
薛奕這時倒冷靜下來了,他一手牽馬,一手按著腰中佩刀,只是不住的冷笑。那群人見薛奕神態高傲,一身黑色湖絲長袍,剪裁合體,做工極其精細,腰間懸著綠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還鍍著金,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貴。因此倒也不敢亂來,只有一個教頭模樣的人出來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擅闖市舶司衙門?」
「西頭供奉官、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薛奕,求見提舉杭州市舶司蔡大人!」薛奕仰著臉,冷冰冰地說道。
那幫人聽到薛奕自報家門,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來是頂頭上司來了!」有人咂咂舌,立時便去通傳。這些人原來是蔡京從越人中招募的水手,雖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農民、漁民和軍人畢竟不同,因此蔡京趁著兩浙路被災還沒有恢復元氣,百姓樂意從軍混口飯吃之際,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壯的漢子,分別編成數隊,在市舶司內外訓練。本來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並沒有單獨的衙門,為了安置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蓋了這座與眾不同的衙門,一半倒是充做水手營用。
薛奕見這些人聽到自己通名之後,便有一人進去通報,另有兩三人陪著自己,半是監視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覺回去繼續操練,一切頗有章程,心裡倒也佩服蔡京頗有御眾之能。他是世家子弟,官場中的許多秩事聽得多了,曾聽說呂惠卿駕御家人,數百人之眾大白天經過一座城市,能夠不發出一點聲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呂惠卿相比了。轉念又想起那些守護船塢的差人,絲毫不敢違拗一個小小的錢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念及此,便不由漸漸把心頭的火氣,變成了對蔡京此人的好奇。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遠遠聽到有人親熱的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遠迎,還望恕罪則個。」一邊說著,一邊走出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身材修長,面容極是英俊,讓人一見之下,頓生好感。薛奕暗讚一聲:「好個倜儻人物!」也迎了上去,說道:「是下官來得唐突了。」一面從懷中抽出樞密院的敕令,遞給蔡京。
蔡京雙手接來,滿臉堆笑,細細看了,又還給薛奕,一面笑問:「薛大人可見過石大人了嗎?」一面便要把薛奕往裡面請。
「聽說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點等不及,便先來這邊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卻一動不動,「蔡大人,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但請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們的戰船──」薛奕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一邊留心觀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掠過一絲驚詫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竟是拊掌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經造成十艘戰船了。下官還預備著再趕出五艘來,元春佳節一到,就可以給石大人和薛大人一個驚喜呢。」
薛奕聽他這話,不由吃了一驚,詫道:「十艘戰船?前後不及半年……」
蔡京見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嗎?那剛才所問──」
這時候薛奕早已把船塢之事拋到九霄雲外,目光炯炯望著蔡京,「且煩勞大人帶我去看看十艘戰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這個新任薛節制,竟是有幾分癡氣的,忍不住噗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這邊請了──」
※※※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靜靜的潛伏在杭州港內。船上人來人往,卻悄無聲息,有人揮動著旗幟指揮一切。薛奕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經齊備,心裡不由更加讚嘆此人的才幹;一面認真觀察自己未來的船隊。
十艘大船中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長達二十六米左右,寬亦有十米許,船尾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平衡舵設計、並且是大小二舵,可隨水之深淺不同而更換使用──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發明舵的國家,歐洲最早見到這玩意,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紀的事情了。這種船船底是尖的,便於破浪,船首高翹,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層建築四重,舵樓三重,旁設護板,可載人達三百之眾。似這種普通的「福船」,往來於大宋東南沿海,絕不在少數,薛奕往日遊歷之時,倒也見過。
真正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另外兩艘「怪物」!那是長達五百尺的超大型船隻,設計與福船相似,不過除尾舵是採用絞盤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達十丈,頭檣高八尺,論體型,幾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
蔡京察見薛奕顏色,不禁面有得色,指著兩艘大船笑道:「這種大船,風正之時,可張布帆五十幅,風偏則用利蓬,左右張翼以利用風勢,檣之巔更加小帆十幅,謂之野狐帆,風息時用之。設計之妙,可謂巧奪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嘆道:「這種大船,真是蔚為壯觀,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事去矣。」
蔡京滿不在乎的笑道:「世上難兩全,既要運貨多,吃風浪,又要能在淺水中行,哪有這便宜事?各船既要裝矢石、火器、糧食、淡水,若不造大一點,三年鹽茶稅掙不回來,石大人一定怪我辦事不力。」
薛奕這才想起來,自己這支船隊,主要還是要經商的,想到蔡京為了多載點貨,造出如此大船來,也不禁莞爾。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開春,還有幾艘船可以下水,船隊便先行揚帆出海,現在只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練水手了。下官已從各地募來有經驗的舟師近百人,反正不急著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無大事。將來船隊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數千眾,薛大人縱橫海疆,揚威異域,為期不遠了。」
「使李將軍,遇高皇帝!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薛奕輕輕的念著「石越的詩句」,目光遠遠的投向大海深處,右手緊握佩刀,心裡激動不已。不管怎麼說,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臺!
※※※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來的石越鐵青著臉,端著茶杯的手都氣得發抖。「胡鬧!他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這其實是平常事。」司馬夢求沉吟道:「不過手段的確是過於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廠團團圍住,不給一分錢就強行要求開工,人家先預定的船,強行就搶了過來,這簡直形同強盜!」石越恨聲說道:「我聽說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裡就知道不對。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辦大事,偶爾就要用點非常手段,若依常規,一年之後,船才造好,再訓練水手,又要半年,時間上如何來得及?」司馬夢求低著嗓子反駁,「蔡元長只是手段不夠柔軟罷了。」
「不夠柔軟,我看是不想柔軟吧!」陳良冷笑道:「我問過錢塘縣令周彬,蔡京飭令錢塘縣內的船廠加緊開工,凡是預製的大船,先行徵用改造,有不服的廠主,立時鎖拿杖責。為了防止告狀,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廠附近嚴加看守──兩浙路提點刑獄晁美叔的衙門就在杭州,他膽子也真是夠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廠嗎?唐甘南能受這個氣?」石越突地想起一事,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馬夢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寵的,唐甘南沒事斷不敢得罪他,何況蔡京這樣處置,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經費既然不足,錢塘縣外的船廠他管不著,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銀錢,唐家的船廠半在餘杭,半在蕭山,更不曾吃半分虧。蔡京要在大人面前顯示自己的能力,倒楣的自然就只有錢塘的船廠了。」
「經費怎麼會不夠?各個商家不是都有絹納嗎?」石越在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櫃。
「同時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備火器弓矢,還要招募數以千計的水手,那點錢哪夠用的?」司馬夢求細細說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為什麼為蔡京說話,其實我不是為蔡京說話,我只是認為站在他那個立場,既要討上司喜歡,做成績出來看,用點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緊,一個人功名利祿心重了,眼裡只有上司,沒有百姓,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這個樣子,明春就可以揚帆出海了。府庫可沒有為此出一文錢。」
石越默然良久,嘆了口氣,一心想做個好官,到頭來,還是免不了有同明搶一樣的事情發生。
陳良也可無奈何的搖搖頭,他知道司馬夢求說的畢竟是事實,發生這種事情,固然可以說是蔡京不體民情,急功近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何嘗又不是因為石越意圖在短短的時間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說急功近利,應當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實際上也不能處罰蔡京的。蔡京是大人親自推薦的人,若不幾個月便有過錯,御史趁機說他貪酷虐民,大人薦人不當,這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如今之計,也不必責怪蔡京,只需想個辦法幫他善後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這才說道:「純父你親自去辦一下這件事,和那些船廠重立債券,約定一年後還錢,息錢高於錢莊青苗錢一倍。同時免掉船廠三年之稅。」他府庫裡現在糧錢都等著要用,無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條了。
司馬夢求答應一聲,正要退出,就聽家人進來通報:「有自稱西頭供奉官、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薛奕求見。」
※※※
薛奕在武成王廟見到石越之後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沒幾個月,二人又在杭州相會。薛奕見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稱「山長」。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學生,於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編外學生,因這層關係,才對他執弟子禮,當下起身一把攙起,笑道:「薛世兄別來無恙。」
薛奕站起身來,又躬身笑道:「山長叫學生子華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著薛奕,見他較上次相見更加神采奕奕,一邊讓他坐了,一邊笑問:「子華來杭州有幾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來不會這麼湊巧的。」
「也是昨天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幾日在船上之時,已聽到山長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後來府上拜問,因山長不在,但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長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既成,水手也招募齊全,訓練亦頗得法,以前在白水潭,聽山長說起南海諸國,大洋之外諸洲種種故事,或許不久便可親往異域。」
石越回首與陳良對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聲,不過這種事情,卻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勵道:「他日子華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長之功。現今的確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良機,這次朝廷決意對交趾用兵,學生此來,也是想和老師討教一下方略。」薛奕說起這話時,目光中飛快地閃過興奮之色。
石越聞言卻不由一怔,愕然問道:「子華說朝廷決意對交趾用兵了?」
「山長不知嗎?」
「之前只接到京師的消息,說王元澤舉薦蕭注,蕭注上書言事,請皇上對交趾用兵,說交趾旦夕可平,這是約一個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當時接到潘照臨的書信,還不以為意,想來自己切切叮囑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諫言,應當不會有事。
薛奕卻興奮的說道:「原來如此,畢竟京師與杭州隔得遠了,音訊有所不通。那蕭注其實卻不足道,雖然當年狄將軍時也是頗有勇略之人,現在卻是老了。他上書言交趾可擊,可是皇上召他問方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動請纓,現在皇帝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見明年就要大舉用兵。」
「那麼子華要問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隱約猜出何事。
薛奕環視廳內,見只有陳良在側,其他家人都站得遠遠的,他知道陳良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諱,壓低了聲音說道:「若沈起在桂州進攻交趾,學生再以水師自交趾海岸登陸,突襲其國,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這裡有學生搜羅到的交趾地圖,原以為派不上用場,但是不料蔡元長如此能幹……」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後,趙頊親往紫辰殿受賀,王安石受皇帝親賜身上玉帶,王韶自己進端明殿學士、左諫議大夫不提,從軍中的長子,到家裡幾歲的小兒子,都受世職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為之側目,多少人想立軍功想紅了眼。薛奕年紀輕輕,有些想法,更加正常,只不過這支船隊,他是用來掙錢的,卻不是用來打仗的,至少暫時不是用來打仗的。
他裝作沉吟良久,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果然薛奕緊張的問道:「山長,有何不妥嗎?」
「此事有三不可。」
「不知是哪三不可?」薛奕半信半疑的問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貢,事我朝甚恭,興無名之師,誅無罪之人,縱是得利,李乾德只須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帝哭訴,只說沈起擅興邊事,到時候只恐滿朝大臣,都要無言以對。到時候也只好罷廢沈起以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贓嫁禍,尋找開戰的藉口,我天朝是禮義之邦,能架得住對方責以大義?若是蠻不講理,以後不免為眾藩國所輕,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時,南唐乞緩兵,太祖皇帝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這不是理由嗎?」
「交趾非臥榻之側,而是南方偏遠之邦。」
薛奕默然不語。石越知他心中不服,便繼續說道:「便不論這些,只說一旦與南交征戰,若用土人為兵,則絕難取勝,最多破城掠奪,想全其國,絕不可能。若用中原禁軍,則不免轉運千里,難以持久,加之中國之人,不習水土,南蠻瘴癘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於疾病。因此攻伐交趾,倉促之間,難競其功,非唐宗漢武,國力極盛之時,中原對彼處,只能鞭長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點頭嘆道:「山長所說有理,可憐滿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呂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過別有懷抱;蔡確蔡中丞,也是知道的,不過又不敢說,馮參政、吳樞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就是船隊剛剛組建,未佔天時地利人和,不宜輕啟戰端,便是作戰,也要盡量海戰,避免步戰。否則不免全軍覆沒,畫虎不成反類犬。」
薛奕連連點頭,嘆道:「若不是來問山長,幾乎壞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輕人心懷壯志,不是壞事。只是行事當謹慎,需知世間無後悔藥。明春出海,往來南洋諸國,一面貿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風土、人情、物產,將來未必永遠沒有從海上進攻的一天。早有謀畫,積累經驗,日後便事半功倍。」
薛奕聽石越口氣,不禁大喜,連忙點頭答應:「學生理會得。」
「不過。」石越又沉著臉,很嚴肅的說道:「這一兩年之內,子華若是不聽忠言,擅興戰端,便是有陳湯斬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斬你之首,以明國法!」
薛奕站起身來,抱拳為禮,朗聲答道:「學生斷不敢擅動干戈!」
※※※
熙寧七年,春暖花開時節。
杭州剛入春天,就已經下過幾場雨了,各地的官員大都鬆了一口氣,他們「親民宴」上的伙食,也終於慢慢變好了。這幾天大家談論的話題,變成了即將揚帆出海的船隊。
這是大宋歷史規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屬戰船十五艘,其中三艘被稱為「神舟」的超級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達兩千餘名;另外還有隨船隊同行的各個商行的船隻八十餘艘。所有船隻上,裝滿了瓷器、絲綢、蜀錦、棉布、座鐘等等中國的特產,只不過他們首航的目的地,並不是南洋,而是高麗與倭國。
表面上看來,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不過因為第一次進行這樣大規模的航行,便是船隊的補給,也會成為沿岸巨大的麻煩,因此決定選一條航線較短的商路進行首航。但實際上,卻有更深層的原因,當然這些原因,也不過石越和他的幕僚們知道罷了。
曹友聞站在自家「福船」的甲板上,暗暗感嘆自己的理想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他遠遠望著隔了幾艘大船的旗艦,身著輕鎧,肩披黑色披風,腰間別著大理寶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板上,真是威威非凡;而讓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邊,負責官船的貿易事務的,竟然是自己結識的那個胖子甫富貴!
當薛奕揮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後,所有的船隻都同時打出了「出發」的旗語。曹友聞不禁喃喃自語道:「這是第一步!」
此時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輕輕說道:「這是第一步!」
※※※
同一天,大宋的船隊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汴京不過幾個月的王韶,又騎上了戰馬,只不過這次同行的,多了一個李憲。
果然不出石越、呂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師不久,瑪爾戩就死灰復燃,擾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輕兵出擊,在踏白城被瑪爾戩部將青宜結、果莊伏擊,兵敗自殺,瑪爾戩復圍河州,為防岷州總管高遵裕相救,瑪爾戩又佯攻岷州,高遵裕遣包順擊攻,瑪爾戩一觸即撤,高遵裕卻也不敢追擊,坐視河州之圍而不敢相救,只是把報急文書像雪片一樣的發到汴京。
王韶心裡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連夜召見自己時,一個勁跌腳後悔:「悔不聽石越、呂惠卿之言,悔不聽石越、呂惠卿之言……」
其實他來之前,他兒子、軍中將領都勸過自己,讓他請表留下,剿平瑪爾戩再回京不遲,但是可能嗎?別說被人誣成謀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擔當不起。高遵裕做岷州總管,是做什麼用的?那是監視自己的!臨走之前,千叮萬囑,要景思立不要出戰,善修守備,不料還是戰敗身死!
「卿這次去河州,不徹底剿滅瑪爾戩,絕不班師!」儘管皇帝吃一塹長一智的吩咐著,但是王韶也決定吃一塹長一智,為了避免皇帝終於還是不放心,他主動要求李憲跟自己同行,李憲是皇帝信得過的宦官,又真會打仗,比起什麼也不懂亂指揮的監軍要好得多,這樣也好讓皇帝少一點疑心吧!
熙河不可丟呀!有了熙河,不僅斷掉西夏一臂,而且每年可從熙河地區得戰馬二萬匹!這都是將來恢復河西的資本呀。可惜自己年紀已越來越大,不知道還能征戰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親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王大人,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憲苦笑著打斷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讓我在汴京享幾天清福?」
「有了李中尉,活捉瑪爾戩不難。」王韶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回道。
「算了吧!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蕃部落之心,王大人能孤身冒險,武藝超絕,兼之膽色過人,吐蕃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願聽驅使,瑪爾戩既失人和,便絕不是王大人敵手。我去又有什麼用?不過守守城罷了。」
王韶語帶雙關的笑道:「有中尉坐陣,在下才能無後顧之憂。」
李憲聽說話中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憂形於色,說道:「不知河州現在怎麼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軍器監送的震天雷、霹靂投彈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賊子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王韶咬著牙冷笑道。
李憲也不由略覺寬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這就好,這就好。不知河州現是何人守城?」
「河州尉倒也罷了,倒是大相國寺的方丈智圓大師也在河州,大師頗有謀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勞。」
李憲知道這個智圓和尚,是佛門中了不起的人物,與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圓以講佛法為名,在前面探路,帶著金銀,賄賂各部落首領,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無人之境。這時聽說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聽王韶冷笑道:「中尉也不必過於擔心,瑪爾戩敢圍河州,無非是自恃有西夏為外援罷了,這次去救河州,可從熙州調守二萬,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結河川族,斷了瑪爾戩與夏國的通路,再進臨寧河,遣偏將入南山,斷他回老家的後路,瑪爾戩那狗賊,別說圍河州,我讓他有來無回。」
「果然是妙計!」李憲不由感嘆萬分,心中暗道:「王韶真是名將也!」
※※※
然而當王韶、李憲一路急馳熙州,調齊熙州全部二萬守軍,正欲依計行事,兵發定羌城之際,京師的使者就持著使節後腳趕到,口稱敕令:「誡王韶持重用兵!」
頓時諸將面面相覷,王韶冷著臉,沉吟半晌,寒聲說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諸將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劍怒視,冷笑道:「軍中自有軍法,使者勿亂我軍心,否則休怪本帥用使者來試軍法!」
使者嚇得面如土色,望著李憲,嚅嚅說道:「中尉……」
「軍中自有軍法,細柳營的事情,你不曾聽說嗎?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會怪罪的。」李憲溫聲說道,把使者趕出了軍營。
不料軍剛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節趕到,依然是一模一樣的敕令:「誡王韶持重用兵!」
氣得王韶剛牙一咬,怒目睜圓,沉著臉怒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使者請回,但聽捷報便可!」不由分說便著人把使者哄出軍營。
數日之內,使者兩至,李憲皺著眉毛,憂形於色,「王大人,京師必然有事,否則皇上不會萬里之外,遙下誡令。兩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腳遞,日行五百里加急,大宋國輸不起這場戰爭了!」
王韶冷笑道:「中尉,正是因為知道京師必然有事,大宋輸不起這場戰爭,我才要按計行事!若是兵敗,我王韶絕不生出熙河!」
※※※
幾乎僅僅在一夜之間,大宋就變得輸不起一場戰爭了!
不久之前,趙頊與王安石君臣,還沉浸在開拓熙河的喜訊之中,好消息一個個傳來,梓夔察訪司熊本以民兵討平瀘夷,去掉大宋西南地區百年之患;章惇完成對南江蠻的最後一擊,克日便可回朝;石越奏兩浙路元氣漸復,杭州市舶司船隊首航,這更是可比之張騫通西域的大事!
志得意滿的趙頊整日在御案之間,探討形勢,佈置方略,只待沈起攻破交趾,收復此漢唐古郡,然後挾四面告捷之餘威,大力推行方田均稅之法,徹底改革唐德宗兩稅法以來幾百年間積累的稅法沉弊,為大宋奠下萬世之基。如此將養數年,一面使百姓休養生息,一面積蓄國家財力,勤練將兵、保甲之法,修繕戰備,只待夏國有可趁之機,便數路大出,恢復河西;西夏平定,挾得勝之勢,再攻燕州……趙頊幾乎已經可看到自己將來在歷史上的評價,會比唐太宗還要偉大!每次想起這些,他蒼白的臉上,便不自禁的泛上一絲紅暈,呼吸也變得微微急促起來。「若真能如此,朕一切辛苦費心,皆是不枉!」這是趙頊每次看到內庫的封樁錢、掛在御書房的天下郡縣圖時,都會不由自主泛出來的想法。
然而自從河州被圍,瑪爾戩死灰復燃的消息傳來之後,當真禍不單行,更大的噩耗從北面傳來──
王安石這天自起床之後,右眼皮就直跳不停,一大早剛剛走進禁中政事堂的院子,馮京就焦急的迎了出來,「介甫,河北西路諸州公文,說該路各州自去年秋天以來,滴雨未降,不料又有蝗蟲成災,常平倉無糧可濟,道路上已經開始出現流民!」
王安石臉色立時慘白,他陰著臉看了馮京一眼,馮京已是手足無措的樣子,而政事堂的官員,無論大小,一時都變得異常的沉默。
旱災不算什麼,幾個月來,無論是汴京的天氣,還是各地的報告,都在說明旱災很可能會發生──問題是石越!託夢竟然是真的?所有的人心裡都不由自主的泛起這個念頭,但是沒有人敢說出來。而更讓人心驚膽顫的,是蝗蟲!一般人會認為,蝗蟲是上天對朝廷不修德政的懲誡!幾個檢正官心裡已經在嘀咕:「老天爺真不給人好日子過,沒省心幾天,又送來了攻擊新法的藉口。」按慣例,拗相公要請求辭職以應天象。
王安石還沒來得及說話,又有人拿著文書闖進院子:「河東路蝗災!」
馮京聽到這話,身子不由一顫,雖然他和王安石政見不合,災情嚴重的確是攻擊王安石很好的機會,但是這種延及數路的大災,萬一處理不當,激起民變,是可以動搖大宋的國本的!河北流民要逃災,一路南下,自然而然是匯集開封,而開封也好幾個月沒有下雨了。如果流民要在京師鬧起事來……馮京想到這個後果,就不寒而慄。
河北諸路,絕無賑災的能力!
然而事實果真是無比的殘酷,接連半個月內,黃河以北地區,報告災情的文書如雪片一樣飛入汴京,每份文書上,都無比清楚的告訴政事堂的大臣們,本州已經有百姓開始逃災,流民們的目的地,十之八九,都是汴京!
政事堂已經取消了輪值的制度,所有的宰相,每天都必須到齊。而趙頊現在接到的文書,甚至不需要貼黃(注:貼黃,用黃紙貼在奏章上的提要,以方便皇帝閱讀。),凡是黃河以北來的奏章,幾乎毫無例外的是報告災情的嚴重性。
官員們的語氣誠惶誠恐,但是卻也無比清晰的告訴趙頊與王安石,「我們無力賑災,也無力阻止流民的出現!」
「丞相,如今要如何處置方是?」趙頊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心情去後悔了,他並不是昏君,此時的情況,只要處理不當,必然動搖國本,他比誰都清楚。因此他才斷然拒絕了王安石的辭呈。
「方今之計,只有仰奈東南漕運和開封的積儲了。」王安石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還有一個月,東南種兩季稻的地區,早稻可熟,加上各州的存糧,應當可以度過這個難關。」
「陛下,臣有一言──」知制誥蘇頌略有遲疑的望了王安石一眼,咬咬牙,終於出列說道。
「蘇卿有何建議?」趙頊用期望的眼神望著蘇頌,似乎是希望他嘴裡能崩出一個奇蹟來。
「臣以為事屬非常,當誡王韶持重用兵。行軍打仗,最難預料後果,萬一前線有失利的消息傳來,被流民中別有用心的賊子利用,禍事非小!臣以為河州,便是捨棄了,也是枝葉之地,不得已之下,兩害相權當取其輕!」
他這話說出來,不少人立時點頭稱是,連韓絳也說道:「此言有理,河州之地,就算暫時捨棄了也不要緊,朝廷此時需冒險不得。」
呂惠卿鄙夷的看了韓絳一眼,「捨棄河州?被圍的軍民,就這樣被丟棄了!這些君子們……」他心裡只是不住的冷笑,卻不置一言。此時他腦中想得最多的,是石越為何能料中這次大規模的旱災,以及皇帝對王安石的態度。「應該把握好每一個機會,哪怕那看起來是個壞消息。」呂惠卿似乎敏感的嗅到了什麼,靜靜的退到一邊,故意默不作聲。
王安石卻無法保持沉默,他無法同意捨棄河州的議論,急道:「陛下,河州絕不可棄。」
蘇頌卻毫不相讓,冷笑道:「陛下,若是萬一王韶戰敗,這個後果誰來承擔?」
王珪眼珠子一轉,略一尋思,便知道蘇頌為什麼要堅持放棄河州了,開拓熙河是王安石最重要的軍事主張,一旦放棄熙河,等於向全國宣告「西進政策」完全失敗,不管是什麼原因,都等同於王安石的政治自殺。蘇頌此時借機發難,無非是要報兒子在太學被逐之仇吧?對於朝中這些所謂「君子」、「名臣」們在冠冕堂皇的語言背後的想法,王珪心裡比誰都清楚。他想了一下,躬身說道:「陛下,河州如果放棄,是朝廷置被圍的河州軍民於不顧,這會讓天下人失望,更是示人以弱。不若只遣使節誡王韶持重用兵,只需不打敗仗,便可無礙。」
曾布也趁機說道:「如果冒然放棄河州,也相當於一個敗仗,只怕也會讓人心不穩。」
「朕知道了,這件事樞密院派使者便是。」趙頊心煩意亂的揮揮手,「眾卿且退下,盡快想一個安置流民,賑災的法子。」
眾人正要退下,突然聽到趙頊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同時也派使者告訴沈起,不要輕啟邊釁。」他這時候突然想起石越反對現在對交趾用兵的事情,雖然心有遲疑,還是下達了誡令。在場的大臣,別人只道皇帝是由蘇頌之諫讓皇帝舉一反三,只有王安石在心裡微微嘆了口氣,他知道,皇帝此時心中是在後悔!
※※※
這是桑充國在馬車第五十次掀開簾子了。
從河北四路逃荒的災民,流入京師的,他粗略估計了一下,至少有二十萬之多,「哎,死於道路,困死鄉里的,不知道又有多少!」桑充國搖頭嘆息不止,白水潭學院因為本來就有官賜田產,再加上鐘表業帶來的分成、校營印書業等等產業,在經濟上頗能自立,倉庫儲糧可供學生們三年之用,因此倒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可恨那些糧商,雖然官府三令五申,依然要抬高糧價,這些災民衣不敝體,哪裡又有錢去買糧?」鄭俠恨聲指責著,全然不顧桑充國的父親,同時也是一個大糧商。
桑充國嘆了口氣,「我已經勸家父不許提高糧價了,不過一家之力,也濟不得甚事。這二十萬災民流入京師,根本沒有地方安置,現在大相寺以下,各寺院、道觀、廟宇都擠滿了災民,可是大部分依然只能露宿街頭,幸好現在是夏天,否則真不堪設想!」
「餓──娘親,我餓──」一個孩子的哭聲傳入馬車,桑充國再也按捺不住,大聲喊道:「停車!」
車夫也不知道何事,連忙停下馬車,只見桑充國掀開簾子,便跳了下去。一同坐車前往學院的鄭俠和晏幾道,不得已也只得跟著他跳下馬車。
桑充國循著剛才聽到聲音找去,卻看不到那個孩子在哪裡,只見坐在沿街牆角下,有無數衣衫襤褸的母親,有無數瘦骨伶仃的孩子,一個個都睜著無助的雙眼,伸出又黑又瘦的雙手,向街上的行人乞討。
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頓時湧上心頭,「我能幫得了誰?」桑充國站在街邊,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
幾個災民可能是看到了桑充國的同情心,立時一擁而上,把桑充國三人團團圍住,一個婦人把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推到桑充國面前,用半生不熟的官話乞求道:「公子,求你行行好,買下這個女孩吧!她再跟我們,就要餓死了。」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她這麼一開頭,立時眾人都把孩子推到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
桑充國一生都沒有見過這麼淒慘的景象,他手足無策的望著這些災民,只要目光一觸碰到那些瞪大雙眼,跪在地上,雖然默不作聲,卻已在眼中寫滿了哀求的孩子,他的心便如被刀割一下,連忙把目光移開。
三人之中,晏幾道也是前朝丞相之子,雖然平時任俠縱性,揮金如土,卻也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場景,一時竟是被驚呆了。只有鄭俠出身較低,他一面默默地把身上帶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一面搖頭嘆息;桑充國這時才反應過來,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摸了摸那個小丫頭的臉,學著鄭俠的樣子,把身上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又從腰間取下一塊玉佩,塞到小丫頭手裡。那個小丫頭顯然是驚呆了,竟是忘記了叩頭道謝。
接下來便是晏幾道散盡身上所有的銅錢,然而縱是三人把全部的錢都散盡,又能濟得幾何?反倒是吸引得災民愈來愈多了。那個車夫拼了命擠進來,看到三位公子的樣子,一把拉住桑充國,苦笑道:「少爺,你這樣濟得甚麼事?這種事,還是要靠官府。」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怎麼能只靠官府?」桑充國滿腔的鬱悶,倒被這車夫一句話激發出來了,不由激動的大聲說道。
晏幾道和鄭俠卻是第一次聽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雖然大宋的士大夫大抵以天下治亂為己任,但是似這麼有力的喊出來的,卻也少有其人。鄭俠讚道:「說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晏幾道卻帶著幾分無奈的搖搖頭,嘆道:「肉食者鄙,人微言輕,終是管不了的。」
桑充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握緊雙拳,抿著嘴無比堅定的說道:「這件事情,我非管不可!」
「朝廷的大臣們,都在做什麼去了?」回到馬車上,鄭俠恨聲一拳砸在車廂側壁之上,「數日以來,所見慘景讓人心悸。單將軍廟附近,每天都有數十餓死的百姓被拉去火化,公卿們真的不管嗎?」
「介夫,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如今廟堂之上的公卿們,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晏幾道搖搖頭,無可奈何的說道。
「吵?吵什麼?」桑充國無法理解這種事情。
「還能吵什麼,舊黨趁機攻擊新黨,無非是說天降大災,是新法觸怒上天,才使得上天降罪。又說正是因為新法,搞得各地常平倉空虛,卻使流民聚集京師,要求皇上罷免王安石,盡廢新法的奏章,比那報告災情的奏章還要多!」晏幾道畢竟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比較多,「我還聽說皇上去太廟謝過罪。」
桑充國冷笑道:「這個時候,首要的是賑災,大臣們吵一團,又有什麼用?罷了拗相公,廢了新法,老天爺就會下雨?何況就算下了雨,也不能立即長出糧食!」
「長卿,你畢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子明在此,必有良法。」晏幾道仰著臉冷笑著,「賑災是河南府、開封府的事情,關三公九卿們何事?且罷了新法,一出胸中惡氣,管災民們死活呢?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
「大哥。」王昉輕輕扶起王雱,這個往昔風流倜儻,聰明過人的大哥,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了,現在整日都是用藥來支持著,偏偏王雱又聞不得藥味,只好在四角都點起檀香。
「二弟呢?」王雱勉強坐起,強打精神問道。
王昉抿著嘴,默不作聲從桌子上端了藥過來。
王雱立時便感覺不對,又厲聲問道:「二弟他去哪裡了?」
「他出去了。」王昉心虛的回道。
「出去了?外面饑民遍地,他出去哪裡?如今老天爺不長眼,讓石越那廝料中,我料到朝中那些滿口仁義的小人必然借機攻訐父親,他這時候還出去遊玩,也不怕給父親招致物議嗎?」王雱心中氣憤,越說語氣越是嚴厲,只是身子不由己意,聲音卻也不免越來越微弱。
「你別說這麼多話。先歇會,二哥不是出去遊玩。」王昉一邊說一邊把藥送到王雱手中。
「不是去遊玩妳怎麼不敢說?」王雱卻是不信。
王昉垂首想了一會,抬起頭強笑道:「你先喝了這藥,我便和你說吧。」
王雱皺著眉頭,微微搖了搖頭,「我不喝這勞什子藥,喝了再多的藥,也不得好。生死有命,只可惜大事未成,父親少有助力,二弟終不成氣候,妳又是女子。」說到後來,語氣已是淒惻。
王昉心裡一酸,眼淚頓時湧了上來,連忙低下頭去擦了,勉強笑道:「你別胡思亂想,吃了藥,病好之後,父親還要你幫忙呢。你現在可是龍圖閣待制了。」
王雱心裡嘆氣,龍圖閣待制,本來也不錯,不過既有了石越的寶文閣直學士在前面,又有什麼可稀罕的?不過這時候他不願意多說,接過藥來,勉強喝了,苦笑道:「不知道這藥還得喝多久。」
「很快就會好了。」王昉接過碗來,放到一邊,微笑著岔開話題,「其實二弟是去白水潭學院了。」
「他去那裡做什麼?」王雱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
王昉卻沒有發現他這細微的動作,依然帶著一點興奮的語氣說道:「因為桑充國公子組織白水潭的學院賑濟災民,二弟也過去幫忙。聽說桑公子把家裡的糧食全部捐了出來,大設粥場,又讓白水潭的學生暫時騰出一部分校舍,把一些身體弱的災民都移到校舍裡和體育館居住,學生們上午上課,下午就去幫著救濟災民。」
「沽名釣譽!」王雱冷笑道:「桑長卿這次可想錯了主意,要是有小人在朝中說他收攬人心,有非常之志,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
「我瞧桑公子是赤誠之心,大丈夫若要做有利於百姓的事情,哪能怕小人陷害就不去做了?自古以來可沒有這個理的。」王昉翹著嘴,不以為然的說道。
王雱搖搖頭,輕笑道:「妹子,朝堂之上的險惡,妳畢竟不懂。」
「大哥,這件事情,你卻是想岔了,我敢打賭斷沒有人會去害桑公子。」王昉星眸流轉,開玩笑似的說道。
「哦,願聞其詳。」
「其實原因很簡單,其一,現今朝廷之上,舊黨正想盡全力攻擊父親,而支持變法的大臣們,則不免都想保住父親的相位,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願意節外生枝,去攻擊桑公子,平白無辜把桑公子背後的石越推到敵人那一邊去;其二,如今二十萬災民聚集京師,桑公子救濟災民,讓災民們感恩戴德,如果攻擊桑公子,必然招致眾怒,朝廷為了穩定民心,只怕就要拿此人之頭來安撫百姓了;其三,大哥你小看了白水潭背後的力量,當今朝廷的公卿,有幾個人家裡沒有子弟在白水潭上學?有幾個人沒有去白水潭講過課?陷害桑公子,不吝於同時得罪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說是羽翼漸成,無論是誰,都應當知道白水潭可倚之為援而不可圖。」王昉站起來,侃侃而談。
王雱聽到這番話,驚訝的張開了嘴,半晌才嘆道:「妹子,可惜妳不是男兒之身,否則妳一定能勝過石越。」
王昉見自己這個哥哥,時時刻刻都忘不了石越,心裡也不由嘆惜,她搖搖頭,說道:「石越或許了不起,不過未必是真英雄。我雖然在閨閣之中,但也聽說過他不少行事,總覺得他少了那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決然。」
王雱聽到這話卻是甚為順耳,不禁笑道:「若說那種義無反顧的決然氣概,當今天下,也就是父親一個人有。縱然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但是父親卻是從沒有退縮妥協的。」
王昉略帶自豪的點了點頭,不過她的心中,卻是在想:「有這種決然氣概的男子,未必只有爹爹。」
※※※
王旁並不知道這個時候他哥哥和妹妹在談論著什麼,在王家眾兄弟姐妹之中,他是屬於較簡單的一個人。
此時開封府,除了官府設的粥場之外,影響最大的,就是設在白水潭學院和大相國寺的粥場了。而一般的災民,更願意去白水潭學院。原因其實較簡單,因為伴隨著災荒而來的,不僅僅只有饑餓,還有疾病,在白水潭,學生們會相對比較認真的照顧病人,畢竟很多師生都同時粗通醫術。因此白水潭一地,聚集的災民,幾乎有兩萬多人,佔到汴京災民的十分之一,學生們大都忙忙碌碌,白水潭附近的居民也往往主動前來幫忙,不過除了學生之外,像王旁這樣願意來幫忙的官宦子弟,卻並不是太多。
王旁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覺得在這裡幫助那些災民很有滿足感。但也不是沒有委屈的時候,有一次,幾個災民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公子後,竟然撲通跪下,哭著求他:「公子,您回去求求丞相,不要變法了!不變法,老天爺就不會怪罪了──」他當時就滿臉通紅,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幸好晏幾道過來,把那些災民拉開。以後他再也不敢輕易讓人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幼子了──這是他第一次要刻意隱瞞自己的身分,他一直以來,都為自己的父親感到自豪。
不僅僅是災民,有些學生,甚至連那個鄭俠,都會用異樣的眼睛看著他。這些讀書人自然不會像那樣災民一樣跪下來哭著哀求,但是他們會用眼神和神態來表示他們的意見,有些時候,這更讓王旁受不了。
「仁者之心!」這是桑充國與程顥提出來的口號,他能夠清楚的記得那一天,桑充國滿含著眼淚,要求白水潭的學生們有一顆「仁者之心」,去主動幫助那些受災的百姓:「我們不應當把責任推給朝廷,不要去問官府做了什麼,他們會對皇上負責,會對社稷江山負責!但我們也要有自己的責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讀聖人之書,要有聖人之心,我們白水潭的學生,要對自己的良知負責!」
在那一刻,王旁覺得桑充國真的很了不起,難怪有人把他和石越,並稱之為「雙璧」。他曾經聽到過程顥對桑充國的評價:「敢於有為!」
「小心點兒,老丈。」王旁把一碗粥遞給一個顫微微的老人,暫時收回自己的胡思亂想。
那個老頭掙扎著想要起來給他叩頭,「折福呀,折福呀,讓這些天上的文曲星來送東西給自己吃。」旁邊有人喃喃說道。
王旁心裡有點想笑,手上卻連忙制止那個老人,輕聲說道:「老丈,不用起身,坐下喝吧。等會兒我過來拿碗。」說完便站起身來走開,憑經驗知道,如果他不走開,這個老人是非要叩完頭才敢吃的,對讀書人的敬畏,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得超出人的想像。
因為所有的碗筷,桑充國下了死命令,都要用沸水煮過才可以再用,他便準備去另一個地方收碗筷,不料剛剛走了幾步,立時看到桑充國和晏幾道連袂而來,桑充國顯是幾天沒有睡了,眼窩深陷,急匆匆向這邊走來,身後跟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怯生生的,卻又一步不離桑充國左右。
「長卿、小山。」
「是三郎呀。」桑充國笑道。
「你們這是去哪裡?走得這麼急。」王旁有點奇怪,桑充國倒也罷了,晏幾道實在不是個急性子的人。
桑充國和晏幾道對望一眼,苦笑著搖搖頭,晏幾道從袖子中抽出三份報紙,遞給王旁。
王旁心裡更是奇怪,他每天都過來幫忙照看災民,已經幾天沒有看報紙了,這時候伸手欲接,卻發現手上沾滿了米漿,不由不好意思的笑著伸出手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桑充國和晏幾道不由哈哈大笑,二人也學他的樣子,伸出手掌來晃了晃,這些公子們平日裡白淨如玉的手掌,竟也是沾滿的米漿之類的東西,王旁再看二人的袍子,更全是湯水的漬跡,也不禁哈哈大笑。心裡更不顧忌,用沾滿米漿的手打開報紙,原來是《新義報》、《西京評論》、《諫聞報》各一份。
他略略一看,便知道又是那些互相攻訐的把戲,只不過這一次是《西京評論》和《諫聞報》細數王安石執政以來的天災異象,把這一次天災的責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只需罷王安石、廢新法,那麼一些問題便迎刃而解,《諫聞報》更是強烈呼籲召韓琦、富弼、文彥博、司馬光回朝。而《新義報》又免不了對此冷嘲熱諷一番,嘴仗打得不亦樂乎。
王旁撇撇嘴,冷笑道:「滿篇罵來罵去,沒有半句提到怎麼樣救災的。」
桑充國苦笑道:「災民每天都在增加,朝廷再不想辦法,遲早會出大事。」
「可這有什麼辦法呢?長卿你也已經盡力了。」王旁毫無實質的安慰著,不過站在他的立場,的確認為桑充國做到這個分上,已經很了不起了。
「長卿和程院長商議了一下,《汴京新聞》也要表個態。我和長卿現在回報館寫評論。」晏幾道苦笑著解釋,他其實更無主張,不過以他的性格,桑充國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對的,他也就沒什麼選擇了。
※※※
趙頊無力的坐在龍椅上,失神的望著門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給太皇太后、皇太后請安時,兩宮太后突然哭了起來,原來是蜀國公主進來請安,不小心告訴兩宮太后現在京師的流民聚集,黃河以北地區的災情愈來愈嚴重了。
「官家,當初祖宗託夢,沒有採信,已是大錯。而哀家也聽說自古以來,上天降災,必是政事有不對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又有什麼?何況百姓流離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刻剝百姓的原因呀!官家,你就廢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經搞得天怒人怨。如今災民聚集京師,百姓們都認為是新法的過錯,萬一有人挑唆,以清君側為名,激起大變,那該如何是好?不如先罷了王安石,給他一個大郡做地方官,安撫百姓要緊呀!」
「官家,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官家……」
「廢掉新法,罷掉王安石就能沒有天災嗎?」趙頊喃喃自語,他心中充滿了迷惘。「朕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廟禱告時,他曾經很堅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變法的,否則的話,二聖為什麼會託夢給石越提醒災害的到來呢?只恨沒有聽石越的話,沒有做到有備無患。
但是現在他又有點覺得新法可能的確錯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說,新法盡是利民的,那麼百姓們的儲存應當增多,即使是災荒,哪裡又會有這麼許多的流民出現?
攻擊王安石的奏摺,堆滿了御案,《諫聞報》公開請求召回司馬光等人,罷免王安石;《西京評論》列舉了王安石執政以來的種種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嗎?
「朕錯了嗎?」趙頊的信心堤防,已經漸漸鬆動。
「官家!」李向安躡手躡腳的走過來,打斷了皇帝的思緒。
趙頊心裡一個激靈,立時恢得了皇帝的威嚴,也沒正眼看李向安,冷冷的問道:「有何事稟報?」
「王丞相、韓丞相求見,還有,今天的報紙……」李向安一面說一面把一疊報紙雙手遞到御案之上。
趙頊微微頷首,說道:「宣兩位丞相進來吧。」說完順手拿起一張報紙瀏覽,李向安因為和石越交好,又經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疊報紙,總是會刻意把《汴京新聞》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順手拿起的,首先總是《汴京新聞》。
趙頊本來不過是想隨便瀏覽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間之情,就不會受大臣蒙弊。不料幾篇文字躍入眼簾,立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議論而不知事有輕重緩急者,《西京評論》、《諫聞報》諸君子也。諸君子陳義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學,光大於今日,而不知國事艱難,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務是何事?今日之急務,非罷丞相、廢新法也!二十萬流民聚集京師之地,若官府不加體恤,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過、新法是否當廢,待災情控制,百姓安頓,朝堂之上,再議論未遲。今日之大宋,須當官民一心,共體時艱;朝野共棄前嫌,賑濟災民!而非互相攻訐,推卸責任也。……」
這段話可謂深中趙頊之心,他心裡微微讚嘆:「這才是識大體的話。」又繼續移開視線,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沒有注意王安石、韓絳已經進來,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擾皇帝的興致。
「……充國布衣也,尚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位雖卑,其心不敢忘國憂。諸大臣皆食朝廷俸祿,深受皇恩,豈可不知此意?諸大臣之榮耀,皇上所賜也;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國家艱難之際,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寢、食不知味,諸大臣若不知體惜聖心,同心合力,賑災救民,不知於心何安?!……」
趙頊一口氣讀完,不由嘆道:「事急見忠臣,桑充國如此痛責朝廷大臣,是為國而無暇謀身了!可惜滿朝大臣,卻沒有幾個識得大體的。」說完抬起頭來,發現王安石和韓絳已經進來,當下便把報紙遞給二人。
二人讀完之後,王安石卻不好說話,只韓絳說道:「桑充國的確是個至誠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糧數萬石,在白水潭學院開設粥場,救濟災民。又親自帶著一干學生,去遊說開封府的富豪貴人,要求有錢人捐糧捐錢,齊心合力救濟災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說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聲駁斥……」他知道趙頊這時候對桑充國頗有好感,便順著皇帝的意思,誇讚起桑充國來。
「非常之志?」趙頊不由一怔,冷笑道:「別說桑充國一介書生,單論白水潭數萬學生,便沒有謀反的理。自古以來,一群書生忠君愛國是有的,一群書生謀反,那才是聞所未聞之事!只有桓、靈那種昏君,才相信那樣的事情。」
韓絳對皇帝的這種歷史觀心裡頗不以為然,嘴上卻順口說道:「陛下所說,自是正理。似這種為朝廷分憂之事,少不得便會有小人看不過眼。」
趙頊點點頭,轉過頭問王安石:「二位丞相一起來見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見一個宦官走進來,叩首稟道:「陛下,銀臺司急奏!」
「呈上來。」
那個宦官連忙把一份奏章和一個卷軸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遞上。
趙頊心中奇怪,讓李向安接了過來,先披閱奏章,卻是監安上門鄭俠所寫,他心中不免更加奇怪,不知道銀臺司急急忙忙遞上一個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當下將前後文略去,只挑著緊要的句子看:「……去年以來,秋冬亢旱,兼以蝗災,麥苗焦槁,五種不入,群情俱死……災患之來,莫之或御。乞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臣僅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來卻是道災情,要求救災的奏摺,所謂「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卻不過是廢除新法的委婉說法。趙頊本來看這樣的奏摺已經看得煩了,心下倒也不以為意,不過這次上書之人,卻頗有膽色,說什麼「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而且區區一個監安上門,更讓趙頊有點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軸,打開一看,卻是一幅數米長的圖畫,圖上畫了許多災民,盡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這些災民,有些在吃樹皮,有些趴在地上哀號,有些在賣兒賣女,有些慘死路邊……畫家工筆極為傳神,每幅圖畫之旁,都有小楷注釋,圖畫之右,赫然寫著《流民圖》三個字的行書。
趙頊才看到一半,就已經感覺慘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圖一把抓起,丟給王安石、韓絳,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這圖的內容,可是真的?」說完之後,眼睛死死的盯著王安石。
王安石默默打開《流民圖》,注視了幾秒鐘,便把《流民圖》遞到韓絳手中,韓絳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來。他張口正欲設辭分辯,不料王安石輕輕搖了搖頭,跪下說道:「陛下,此圖所繪,的確就是外面百姓的慘狀了。」
韓絳絕對沒有想到王安石會一口承認,真的大吃一驚。天子在九重之內,外面是個什麼樣子,還不是大臣們說了算?現在雖然有報紙了,但是巧言設辭,也並非難事。他實是不知道王安石為何竟要一口承認。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驚的。因為他所學過的歷史書,是說新黨百般抵賴的。
趙頊見王安石承認,真是又驚又怒!「丞相,你、你……」皇帝此時只是用手指著王安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安石微微嘆了口氣,沉聲說道:「陛下,臣深負聖恩,萬死不能救其罪。現在既知事事屬實,斷無欺君之理!」
韓絳聽到趙頊和王安石的對話,心裡卻也一樣亂成一團,完全失去了分析後果的能力。
趙頊瞪視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慮,最後終於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龍椅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既是屬實,這幅《流民圖》,就掛在御書房內。也好讓朕天天記得,朕的子民們現在是什麼樣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實比皇帝遠甚,負天下之望三十餘年,一旦執政,數年之內,先是士大夫沸騰,議論紛紛,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馬光、范純仁輩,根本不願意與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國家財政漸上軌道,各處軍事上也接連取得勝利,卻來了一場大宋開國百餘年沒有的大災!
「陛下,王丞相執政之前,曾經上《本朝百年無事劄子》,內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實非新法與丞相之錯,而是替百年之沉痼還債呀!還望陛下明察。」韓絳終於理清了思緒,戰戰兢兢的說道。
王安石望了韓絳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現在為止,已經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無論他自己怎麼樣想,這一批人卻是肯定要一直打著新法的旗幟,來在政治上爭取主動,維護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罷相,萬一皇帝變卦,不再變法,這一群人的政治權益,就會立時失去,從這些人的角度來說,是無論如何都要盡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卻只道韓絳是因為他們幾十年的交情,竭力為他掩飾,心裡不由也頗是感動。
「子華……」王安石叫了一聲韓絳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對皇帝說道:「陛下,臣並非是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謝罪。大宋國勢,不變法不行,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謝罪,是因為六年來,陛下對臣的知遇之恩,曠古絕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卻沒有辦法應付一場大災,致使百姓流離失所!」
趙頊見王安石眼中已經滿含淚水,心裡也不由動容。又聽王安石說道:「方才看到桑充國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國一介布衣,心下真是慚愧萬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鑒日月,絕對是對大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絕對沒有想過要盤剝百姓來斂財邀寵!」
趙頊微微點頭,這一點上,他倒是絕對相信王安石。
「雖然如此,但是錯了畢竟是錯了,為相五年,卻是今天這樣的局面,臣非但外慚物議,內亦有愧於神明。石子明離闕之時,囑臣數事,備災荒、緩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沒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還在相位,實在羞見石郎!因此臣請陛下許臣致仕!」
「致仕!」趙頊和韓絳不由大吃一驚。
「萬萬不可,陛下,介甫,此事萬萬不可!」韓絳這個號稱「傳法沙門」的韓相公,幾乎有點語無倫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廢,否則必然前功盡棄!王丞相若罷,新法必然更加艱難呀!」
※※※
桑充國的呼籲、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自請致仕,汴京的政局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清晰,想要舊黨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實在是有點一廂情願。只不過也沒有人會料到,局勢反而更加複雜化了。
朝廷與地方的舊黨,平素與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著《流民圖》的機會,一波一波的要求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連一向不干預朝政的兩宮太后,也天天要向趙頊哭訴,趙頊被這件事情,搞得暈頭轉向。偏偏蔡確這時候,卻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來,他帶著御史臺所屬兵士,一紙行文,將鄭俠捉住,關進了御史臺的牢獄之中。
此事立時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陛下,臣以為此事或有不妥。」呂惠卿對蔡確的做法,頗有點不以為然。
蘇頌更是直接質問道:「蔡中丞,不知道鄭俠所犯何罪?」
蔡確冷冷的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於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會連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趙頊此時實在是傷透腦筋了,蔡確也不請旨,直接把鄭俠繫獄,結果當天營救的疏章就達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讓蔡確釋放鄭俠,蔡確毫不客氣的頂了回來:「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須做不得快意事!」
「鄭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獄?」趙頊不得不親自開口詢問。
蔡確見皇帝發問,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發馬遞之罪!」
「哦?」趙頊沒有明白過來。
「臣聽到陛下說,陛下接銀臺司急奏,卻是鄭俠所上《流民圖》,不知確否?」
「正是。」這件事可以說人人皆知。
「臣當時就想,鄭俠一個監安上門,上《流民圖》,如何能得銀臺司急奏?」蔡確這麼一說,趙頊才想起來,自己當時的確也奇怪過。
蘇頌等人聽到這裡,卻也已經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來趙頊登基以來,所閱奏章一向有三種方式,一是中書與樞密轉遞的,這是絕大部分;二是如韓琦這樣的元老、石越這樣的親信,可以直接遞達御几之前;三則是密報,密報一向不經中書,直接由銀臺司遞進,而且絕不敢延遲,而遞交密報,就需要發馬遞。想是鄭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顧後果,兵行險著,竟然假託密急,騙過銀臺司把《流民圖》遞了進去,不料卻被蔡確一眼就瞧出破綻來。
果然蔡確把原委一一道來,這是證據確鑿之事,不僅眾臣,連皇帝也啞口無言。宋代的君權,本來就沒有後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駁得氣結於胸無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絕書,這時候既然被蔡確抓住了把柄,趙頊雖存著息事寧人之心,卻也不能不好言相向:「念在鄭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照章記過便了。」
蔡確冷笑道:「這次若是放過,下次銀臺司的密急,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陛下要為鄭俠說情,說不得先請罷了臣這個御史中丞。否則臣既然掌糾繩百官,區區一個監安上門,還不必勞動天子說情。」
趙頊不料碰了好大一個釘子,卻也只能搖頭苦笑。
呂惠卿卻心裡奇怪,他知道蔡確雖然時不時在皇帝面前表現得甚有風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實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這時候為了一個鄭俠而如此大動干戈,難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呂惠卿心裡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顯感覺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頗異於往常,而且對鄭俠並沒有特別懷恨的樣子。
「這個蔡持正,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呂惠卿心裡嘀咕著,揣測蔡確的用意。
然而大部分的新黨,就沒有呂惠卿這麼多心腸,韓絳、曾布、李定等人,心中一個勁直呼痛快!「丞相對鄭俠不薄,把他從光州司法參軍調到京師,本來欲加重用,不料他卻對新法全盤反對,不得已安置他為監安上門,誰知此時卻來反噬!」這本是新黨許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確一定要治鄭俠的罪,不由讓這些人也對蔡確多了一份親近感來。
相比韓絳等人眼中的讚賞,馮京眼中卻不免多出許多疑慮,「那麼蔡大人打算如何發落鄭俠?」平素溫和的他,此時卻是用明顯的諷刺語氣發問。
蔡確絲毫不以為意,只向趙頊說道:「臣以為鄭俠當落職,安置一個小縣,交地方看管,以使後來者知戒。」
「這……」趙頊面有難色,如此處置,朝中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話音未落,馮京就憤然說道:「蔡持正未免處置過重了!」
王安國也跳出來反對,慨然說道:「若鄭俠上《流民圖》而遭黜,是朝廷無公理!請陛下三思!」
劉攽、蘇頌、孫固等人,更是同聲反對。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卻不免又要一致支持,只有韓絳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作聲。
呂惠卿見到這種情形,才立時恍然大悟,原來蔡確竟然是想趁機豎立自己在新黨中的領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過急了!」
當下再不遲疑,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鄭俠擅發馬遞,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幾位丞相,都能體諒的,並沒以為鄭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為,有罪雖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鄭俠本來是光州司法參軍,王丞相曾稱讚其能,不若再放回光州,依然任司法參軍,同時照章記過。一來以示懲戒之意,二來示天下朝廷之寬仁美德。」
他這番話,卻是兩面顧到,打太平拳的意思,舊黨的感受,呂惠卿本來並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中此時必然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不過若是完全不給鄭俠一點顏色看,只怕新黨中人也要視自己為異類了,當下才說出這麼一個辦法。
果然趙頊聽完,立即點頭同意:「呂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處置便可。」而韓絳、馮京、曾布等人覺得這個方案也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聲反對。
蔡確知道這個方案提出,別人既無異議,自己便也不便再過分堅持,他萬萬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呂惠卿賣了個乖,低下頭狠狠瞪了呂惠卿一眼,無可奈何的說道:「臣遵旨!」
※※※
桑充國既料不到鄭俠會不和自己與晏幾道商量,就假託密報上《流民圖》,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們,此時沒有去想怎麼樣救濟災民、恢復生產,反而在爭論著如何處置鄭俠的事情。不過他也沒有心思去想這麼多事情,官府雖然也設了粥場,但是卻嚴格控制府庫的存糧,根本無法滿足這麼多災民的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場,吸引的災民越來越多,而倉庫中的存糧,卻一日比一日少了,桑充國雖然有心買糧,可在汴京城,上哪裡能一次買到這麼多糧食呢?
在眾多的災民之中穿行,望著那一雙雙充滿了期望與信任的眼神,桑充國實在不敢去想像徹底無糧的那一天。他無意識的想避開那些眼神,便抬起頭來,向左邊看去,卻發現王旁正陪著一個老人在災民間穿行。桑充國連忙信步走過去,招呼道:「王兄。」
王旁看見桑充國走過來,低聲對老者說了幾句什麼,這才笑著回道:「長卿,現在情況怎麼樣?」
桑充國皺眉答道:「情況實在很糟,得病的災民越來越多,人手不足,糧食也快沒有了,朝廷再不想辦法,我不知道還能支持幾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幾位,已經想辦法去了。」一邊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禮,招呼道:「老丈,這裡禮數不周,還望恕罪。」
那個老者微笑著點點頭,說道:「不必多禮。」卻是公然受了桑充國這一禮。
桑充國不由一怔,須知他畢竟也是名滿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長者,也不至於見到他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王旁知他心意,連忙低聲解釋道:「這是家父。」
桑充國隨口應道:「原來是令尊大人──」說到這裡,不由一頓,這才反映過來,王旁的父親,不是王安石嗎!
「你、你是王相公?」桑充國有點失禮的問道。
好在王安石卻是個不太拘禮法的人,當下微微點頭,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子的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見。」
「不敢,不知相公駕到,學生實在失禮了。」桑充國一面說著,一面就要下拜。
王安石連忙止住,說道:「今日野服相見,桑公子不必多禮。」王旁也笑道:「長卿不要太聲張,家父是想來看看白水潭是怎麼樣救濟災民的。」
聽到王旁提到災民,桑充國看了王安石一眼,嘆道:「不瞞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設法,我們這裡,也要無可奈何了。相公是飽學鴻儒,豈不知綠林、赤眉,皆是饑民嗎?」他說的這話,雖然委婉,卻隱隱有責難之意了。
王安石見他初次見面,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稱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學院一向頗為自許,平時裡便是昌王來此,也並不拘禮,因此白水潭學院的人對於公卿,實在是看得太平常不過,而對所謂的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子師生這些之外,比起別處的人來,倒要淡了幾分。
「某豈有不知之理,不過談到救災之法,卻是苦無良策。」王安石搖了搖頭,回道。
桑充國毫不客氣的說道:「相公這樣說,學生不敢苟同。豈能用『苦無良策』四個字來推卸責任的?若綠林、赤眉賊起,饑民們可不會聽『苦無良策』四字。」
王安石不由有幾分尷尬,王旁有點擔心的望著父親,若是往常,只怕王安石早已發怒,今日不知為何,脾氣卻格外的好,只是苦笑道:「那麼桑公子可有救災之策?」
桑充國說完之後,其實也自覺頗有過分,只是這幾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現在自己面前,卻不自覺的要嘲諷幾句解氣。這時候見王安石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心裡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稱拗相公,說是脾氣易躁的,怎的傳聞有誤不成?」嘴上卻回道:「學生不過一介布衣,才疏學淺,又知道什麼國家大事?不過這救災之策,自古以來,無非是開倉放糧,使百姓不必流離失所吧。」
王安石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他雖然並不指望桑充國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是也沒有料到桑充國原來竟是書生氣這麼重的人。他不由苦笑道:「若是如此簡單,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規模的災情,本州本府,再如何開倉放糧,也是不敷所用的。何況重要州府的軍糧,更是一點都不能動。因此一切只能靠外郡運糧救濟,而運糧所費,更是驚人。因此似這種大災,除非百姓本來殷實,或者早有準備,否則是無法杜絕流民出現的。」說到後面,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來大宋朝是有機會早點準備的。
桑充國其實並非不明白這些道理,「相公說的自是實情,不過這樣放任流民聚集京師,終究不是辦法。」
「可又能如何?如果阻止流民來京師,立即就會官逼民反。自古以來,百姓再沒有心甘情願背井離鄉的,迫於無奈之下,也只有讓災民去他們想去的地方了。」王安石無可奈何的說道:「桑公子莫以為朝廷坐視不理,從各地調糧往京師、受災州郡的文書,催糧的官員,早就出發了。不過這種事情,歸根到柢,卻只能等待老天爺下雨。」
桑充國搖了搖頭,對王安石說道:「相公,學生雖然沒有良策,但是卻相信,肯定有一個辦法存在的,只不過學生想不到罷了。」他立時想到了石越,也許石越應當有辦法吧?
王安石輕輕搖頭,悠悠說道:「如果石子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著東方許久,好一陣子,王安石才說道:「桑公子,我會通知開封府給白水潭五千石糧食,或者可以多支援幾天。」
桑充國萬萬沒想到王安石會送糧食給白水潭,雖然五千石糧食的確不夠幾天用的,但是卻總是聊勝於無,連忙謝道:「充國替災民們謝謝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災民們便是罵我,也沒什麼。」
※※※
杭州。
一場大雨過後,西子湖顯得更加的嫵媚。沿岸的遊人,把傘拿在手上,盡情的享受著雨後空中的濕潤,一年之前,兩浙路大旱,而就在此時,大宋黃河以北的地區,也是赤地千里。想想這些,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麼珍貴了。因為遠離災區,加上豐收的喜悅,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會顯得特別的精神。品店開春前往高麗的船隊,在前不久順利返航。這支史無前例的巨大船隊的到訪,轟動了整個高麗,近百隻船的貨物,一時間充盈著高麗那尚未開發的市場,大宋商人用瓷器、絲綢、棉布、座鐘等等換購藥材、白銀甚至糧食等高麗商品,在返航時,更是帶上了高麗隨行使者,以及他那幾艘相形之下小得離譜的船。但是因為高麗市場一時間根本接納不了如此規模船隊的貨物,為了保證利益,薛奕與甫富貴並沒有直接回來,而是在高麗使者的嚮導下,轉道去了倭國,把餘下的貨物以及一部分在高麗買來的商品,全部傾銷在倭國的市場,又買回大量的倭國特產以及黃金。這一次貿易的總利潤,因為一些奢侈品全部脫手的關係,竟然高達到一百多萬貫,而官船的收入,佔到將近三十萬貫──當時大宋各市舶司每年總關稅亦不過六十多萬貫──這一次貿易便可以把欠船廠的錢全部還清還綽綽有餘了。這還沒有算要上繳朝廷的市舶司關稅,什一之稅便有七萬貫。
一次如此大規模的航海,只有一艘商船在途中不幸觸礁沉沒,還不是市舶務的官船,而利潤卻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攏。可惜接下來是颱風季節,出海遠航風險太大,否則一年之內,就能把三年茶鹽之稅,全數掙回了。
除了船隊的開門紅之外,石越主修各項水利工程都已峻工或者接近峻工,包括新開發的近十萬頃的圩田在內,在災年過去之後,竟然有了一次大豐收。石越親自巡視各縣,幾乎帶著強制性的推行合作社制度,讓農民互相幫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證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選種,貸給百姓,花費佑大的精力,這才保證了這次豐收的取得。雖然到目前為止,杭州府庫所存錢、糧,實在只能勉強度支,但是以民間而論,杭州卻一派繁榮景象。
表現最為明顯的,就是商業的繁華,鄰近州縣的商人,已經開始漸漸把杭州當成一個地區的商業中心了。因為石越下令把用官價強行徵購民間商船的高利潤商品的比例下調到百分之二十,而餘下百分之八十允許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時大大刺激了商人們的神經,於是最典型的交易行為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貨物運往杭州,賣給杭州的外貿商人,又從杭州買回高麗、倭國的特產,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販運回鄉,牟取利益。託賴杭州的交通發達,各官道修葺一新,沿途皆有驛站,出入杭州又只要交納一次關稅,石越又嚴禁小吏勒索商人,這裡簡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因此,當潘照臨進行杭州府界之時,就被驛道上往來的商賈嚇了一跳,而進入杭州城後,更是被市面的繁華所震驚。他以前來過杭州,那時候的杭州,雖然也是大城,但若論繁華,不用說與汴京比,就是比之揚州,也相差甚遠,而眼見所見之景,倒儼然是個「小汴京」了。不過汴京此時卻是饑民遍地,而杭州雖然一樣也有乞丐,卻始終保持在一個正常的範圍之內。
漂蕩在西子湖上的一艘畫艇之上,潘照臨眼睛迷離的望著遠處翠碧荷葉之上點點晶瑩的水珠,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樣子,但嘴上卻終於忍不住要讚嘆起來:「公子真的非常之人,一年之間,便能使大災過後的杭州有如此景象,只怕古之管仲,亦不過如此。」
司馬夢求笑道:「難得潛光兄開口讚人,不過比起管仲來,卻還是差得遠哩。打開杭州的府庫,什麼底都露了。現在通判彭大人,心裡可從來沒有安穩過,整天拐彎抹角來找石大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句話──快收稅吧!」
一句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
石越輕輕把玩酒杯,望了潘照臨一會,悠悠問道:「潛光兄快馬急馳,兼程而來,想必不是為了來誇讚我在杭州的治績的。」
司馬夢求和陳良、李敦敏立時都止住笑容,望著潘照臨;侍劍默不作聲走出船艙,到外面監視。有什麼事情要潘照臨親自趕來,眾人都知道這是有大事要相議了。
潘照臨笑瞇瞇的說道:「公子說得不錯,眼下有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石越默不作聲,只是望著潘照臨,等他的下文。他們都知道河北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師,只是不知何故,石越臨行前向皇帝所獻諸策,趙頊卻至今沒有採用,雖然知道種種措施,只怕有駭物議,但石越也認為的確是行得通的辦法,雖然不可能完全救災──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夠減緩流民的出現。
「王安石已經不安其位了。」潘照臨淡淡地繼續說道:「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已經有灰心之意,現在勉強繼續視事,卻不過只在政事堂處理公文罷了,隔不幾天就託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經常微服在災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發現,自己已經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擊新法的奏章,沒有一日停止過,最致命的是,兩宮太后不斷的請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這個消息居然被人傳了出來,更增加舊黨的氣焰。王安石能不能撐過這次旱災,完全在於皇上的心意……」
陳良不禁問道:「如果此時王安石去位,大人遠在杭州,又怎麼稱得上是機會?」
「正為了遠在杭州,才是機會。若在京師,反有許多麻煩了。」潘照臨斜著眼睛看了陳良一眼,又繼續說道:「最有意思是桑長卿……」
「長卿,他怎麼了?」石越奇道,不明白這些事情怎麼和桑充國又扯上關係了。
「嘿嘿──『當日愛王相公亦切,今日責王相公亦過』,任誰也料不到,《汴京新聞》與桑充國,這個時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來了。」潘照臨諷刺的說道,一面把幾份《汴京新聞》發到眾人手裡。
眾人接來,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搖頭,司馬夢求嘆道:「長卿真是天真了。」陳良心裡卻頗不以為然,他覺得桑充國也沒什麼不對。
「其實長卿這樣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對《汴京新聞》的威望是頗有好處的,聽說范純仁就很欣賞桑充國。」潘照臨冷笑道:「而且這樣做,對公子也有好處。」
石越「噢」的一聲,有點摸不著頭腦,連司馬夢求都奇道:「對大人又有什麼好處可言?」
「新黨都知《汴京新聞》與大人關係密切,如今桑充國替王安石說話,免不得緩和的關係,有一半要算在公子身上;舊黨這面,自馮京以下,卻是知道這件事與大人沒甚關係的,以大人的聲望地位,他們不願意視之為敵,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記到桑長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著搖搖頭,想不到潘照臨連這都要算計。不說他說自馮京以下,都知道這事與石越無關,背後的文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長卿,這時候還妄想讓眾朝臣捐棄前嫌,真是緣木求魚。現在朝廷之中,連新黨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韓絳、呂惠卿、蔡確、曾布,個個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分不起來了。」
「啊!」司馬夢求聽到這句話,不由猛地站了起來,問道:「此事當真?」
「豈有假的?」潘照臨臉上也慢慢泛起了紅暈,瞳仁竟是不小心閃著晶瑩的光芒,不過一瞬而過,立時便又黯淡下來,繼續說道:「韓絳不足為慮,雖然他現在地位最高,但是呂、蔡、曾三人,說起來他一個也鬥不過,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這樣他就安心做他的相爺,位居王安石之後,也可以心安理得。」
司馬夢求點點頭,冷笑道:「韓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這次各有立場,總之無論哪派得志,廟堂上都少不了韓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石越心裡對此也是雪亮,如果舊黨當權,韓縝就肯定要上臺;如果自己或者中間派執政,韓維也一定會官居顯職,否則河北士紳,絕對不會善罷干休。韓家這樣的佈局,有時候不能不讓人懷疑是老謀深算的結果。
「這次河北受旱,韓家只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災民背井離鄉,韓家焉有不趁機佔據田地的,到時候災民能平安回來的,也只有一部分,略略還一點,做個樣子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紳的心裡,是盼著流民出現的,這樣他們才有利可圖。」陳良憤慨的說道。
潘照臨輕輕搖了搖頭,把話題轉回來,「呂惠卿這次走的,卻是溫和路線,有意無意的與王安石保持距離,向舊黨示好,此人頗能揣測上心、迎合聖意,雖與王安石保持距離,但所作所為,卻還能讓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視之人。」
「蔡確過於急躁了,一心想領導新黨,呂惠卿在,他機會不大,但是韓絳這隻老狐貍心裡明白得很,他寧可與蔡確、曾布合作,也不會願意和呂惠卿合作。因此機會也在。」
「曾布羽翼未成,因此退而觀戰,此人與公子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願意追隨的人,就是公子了。此人既然與呂惠卿、蔡確關係都不好,必然不願意見他們得意,可以成為公子他日之助力。」
司馬夢求聽他說完,沉思一會,突然問道:「王元澤呢?他坐視不理嗎?」
「嘿嘿……」潘照臨禁不住的冷笑,「王衙內重病纏身,否則有他在,必然能堅定拗相公的意志,哪裡輪到上韓呂蔡曾輩來登場?王衙內太過於爭強好勝,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斷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詔不得擅開邊釁了嗎?」石越吃驚的望著潘照臨。
「所以我才說他的性命,早晚間斷送在此事之上。」潘照臨冷笑道:「王元澤來往桂州的書信使者,達到五六次,雖然不知所謀為何,但是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騰的站起,「這!南交之戰,絕不可開,這件事情,得想個辦法阻止!」
「阻止?公子如何阻止?寫信給沈起還是王衙內?」潘照臨嘲諷的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會,又緩了語氣說道:「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信裡寫的是什麼內容,不過推測而已。」
石越心裡知道潘照臨所說有理,悵然良久,無可奈何的坐下,嘆道:「但願王元澤不要發瘋,否則倒楣的是國家。」
李敦敏眼見石越傷神,便笑著岔開話題,向潘照臨笑道:「李先生剛才說了許多,道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在下卻只看到對朝局的分析,實在不知道機會究竟是什麼呢?」
司馬夢求笑道:「自然是機會。王安石去位,如果新黨諸大臣能夠一心一意擁立一兩個繼承者,分配權力,那麼大人暫時就沒有機會進入政事堂,只好繼續在地方積經驗,攢資歷。但是如果他們居然內哄,那麼不僅可以得到舊黨的聲援,連他們內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時候反對的聲音,就會很小了。」
「不錯,比如蔡確與呂惠卿不和,那麼如果呂惠卿進入政事堂,蔡確就會害怕呂惠卿趁機報復,這樣蔡確雖然平素和公子不和,可照樣也會希望公子進入政事堂,制衡呂惠卿,讓他無法為所欲為。而他以御史中丞的身分,無論是公子和呂惠卿,都會希望能成為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爭之中,就可以得到鞏固了。」潘照臨舉杯飲了一小口,微笑著解釋,「不過,想要這個機會能夠被利用好,還要做許多事情!」
※※※
汴京的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自從太皇太后、皇太后哭訴於皇帝面前,要求廢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傳出來之後,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但是對於這些,他已經完全看淡。只是讓人瞞著王雱,怕這個消息讓兒子病情加重,吳夫人以要安心靜養為藉口,更是連報紙都不讓王雱看了,每天不過讀些詩詞解悶。
一面不斷的上自請辭相的奏章,一面卻照常視事,王安石此時根本不在乎別人說他矯情戀棧,他只希望能夠盡自己的力量,略微緩解災情。
到了六月二十日,趙頊終於召見政事堂諸大臣,下罪己詔,又詔令暫罷方田均稅法、免役法、保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黃河以北受災諸路,開常平倉賑饑民,沿途官吏,戒饑民不得入京,又詔四川諸路府、東南諸路,就近運糧至受災諸路賑災,不必再轉往京師。
六月二十一日,趙頊再次下詔,令受災諸路長吏,從饑民中挑選強壯者募為廂軍,賜軍號為威邊軍,駐紮各路州訓練。王安石自然知道這是皇佑年間富弼曾經用過的辦法,把災民中的強者壯者召入軍中做為安撫,這樣受阻不能離鄉的饑民,既便心有不滿,卻也無力暴動。
六月二十二日,趙頊令樞密使吳充親自主持,從在京災民中募強壯者兩萬人,組成四十指揮,賜軍號忠銳,兵士待遇雖然同廂軍,但是訓練、差使卻一切依禁軍之例。
三日之內,猶豫不決的皇帝連下數詔,王安石知道趙頊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盡快度過眼前的難關了!
趙頊三天之內所下的詔令,的確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前往汴京的流民,已經不再增加了,各地災民,在官府三分勸導七分威逼之下,不得已苦苦的死守鄉土,等待官府的救濟。人類的生命力愈是卑賤便愈是頑強,黃河以北眾多的災民們,每天僅僅靠著一碗粥度日,頑強的延續著自己的生命。
而在汴京,桑充國終於可以略略鬆一口氣了,組建忠銳軍的消息公佈之後,各個募兵處排起了長隊,每個招募入伍的士兵,都會在額頭刺上「忠銳」二字,與此同時,也意味著他們可以用教閱廂兵(注:教閱廂兵,宋制,廂兵有兩種,一種形同雜役,一種如禁軍一樣接受訓練,名為教閱廂兵。教閱廂兵俸銀較一般廂兵要高,但待遇不及禁兵。)那每月三百到五百文的俸祿,勉強養活家人。
然而這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消除掉饑民暴動的隱患,不過是使政府今後背負更沉重的財重負擔而已。饑民始終存在,不過存在的是一群失去了有組織性暴動能力的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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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熙寧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崇政殿。
王安石、韓絳、馮京、王珪、吳充、曾布、蔡確、呂惠卿,以及諸翰林學士、知制誥,默默的傳閱著一份奏章。皇帝趙頊高高的坐在龍椅上,眼窩深陷,用憂鬱的目光望著他的臣子們。待到最後一個人看完,趙頊這才開口問王安石:「丞相以為石越所奏諸事,是否可行?」
眾人的目光刷的集中在王安石身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五天前皇帝幾乎是盡罷新法,王安石的政治生命在那時候,便已經結束了。皇帝頂住巨大的壓力,把王安石留到現在,也許不過是念及到君臣相知之情罷了。
但是皇帝的態度也頗值玩味,無論是韓絳、呂惠卿、曾布、蔡確等人連章累牘分析說明新法與這次災情無關,請求趙頊堅定意志,繼續推行新法;還是一些舊黨大臣趁勝追擊請求皇帝罷免王安石,斥呂惠卿、蔡確,召回文彥博、司馬光、范純仁等人;趙頊都不置可否,只用朱批寫上「已閱」二字,照樣發回。
也許王安石還有翻盤的機會?這也是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陛下,石越條奏諸事,事事牽涉過多,臣實在不知道後果會是好還是壞。」王安石坦然答道,頓了一會,又補充道:「不過臣認為,或者可以試試。」
趙頊沉默良久,轉過臉來,對眾人問道:「眾卿的意見呢?」
韓絳想了一會,出列說道:「陛下,石越所說救災諸法,第一條是他在杭州的故伎,用茶、鹽、酒以及香料等奢華之物的專賣權為餌,引誘南方商人運糧入黃河以北諸路,平價賣給官府常平倉。這樣做本來也沒什麼不妥,朝廷以前為了充實西北軍糧,也用過這個法子。但是這次受災面積太廣,商人運糧往災區,只怕都會挑近的地方運,結果可能不盡如人意。」
韓絳話音剛落,便見蘇頌出列朗聲說道:「陛下,韓丞相所慮雖是,但卻並非沒有辦法解決,只需按就近之原則,規定某路商人,只能運往某路,便差可解決了。何況往災區運糧,石越也說始終必須以朝廷為主,商人私人運糧,不過是彌補官府運糧能力之不足。微臣以為,這一條,實是可行的。朝廷過去又實行過,頗有成效,一切駕輕就熟,事情也不煩苛。」
趙頊想了一會,點頭讚許道:「蘇卿說得不錯,如此說來,這一條朕亦以為可行。」
韓絳見皇帝表態,便不爭論,心裡對蘇頌雖然不滿,卻不便公然發作,只得隱忍不發。蔡確見韓絳不再作聲,便接過話頭說道:「第一條猶可,第二條,詔令災區各路州縣,若百姓受災逃亡,其田地暫由官府看管,若災後歸鄉,則賜還田地,若再無音訊,則充為公田。這一條雖然在理,但是只怕事情煩苛,流弊轉多,小吏乘機敲詐牟利,本為愛民,反而害民。」
他這話說出來,別人猶可,呂惠卿心裡立時就暗罵蔡確無恥。蔡確對石越這一條提出異議,擺明了是討好家在河北的大臣,特別是韓絳,不過呂惠卿同樣不願意在這時刻得罪韓絳,便緊閉雙脣,不表意見。
他不說話,卻自有人說話,又是蘇頌出來質疑:「陛下,蔡中丞此言差矣,鄉土自有冊薄,誰家產業為何記載甚詳,這等事有何煩苛可言?何況縱有小吏乘機敲詐百姓,也好過那土地全部被豪門大族兼併了。」
呂惠卿實在不明白蘇頌為何如此活躍,竟是不惜得罪韓絳、蔡確。他哪裡知道蘇頌的心思!蘇頌既然知道自己得罪王安石,那麼新黨遲早要對付自己,此時不趁機倒向石越,結援自固,更待何時?得罪王安石也是得罪,加上一個韓絳、蔡確,又有什麼了不起?
石越與潘照臨商議之後用快馬密急送達趙頊御几之前的這份奏章,一方面是說高麗使者抵達杭州,請皇帝決定何時讓他入京;更重要的一方面自然是再次陳敘救災之策十餘條。這十餘條對策,包括開放礦山,由政府出賣許可證,讓富民召募災民入山挖鐵、錫、煤礦等礦產;凡商民獻粟一萬石以上給災區州縣,即由太常寺頒授「皇宋仁愛勳章」,佩此勳章者,見三品以下官員,可以不必參拜,子孫參加科舉考試,視同官宦出身等等充滿了爭議的措施。
這種種措施,若在平時提出來,立時就能掀起軒然大波,而皇帝也絕對不可能加以考慮,因此石越臨去杭州之前,雖然獻有救災數策,但一來不夠系統周詳,二來便是因為種種手段,實在讓趙頊難以放心,所以趙頊一直壓住不提,但是事情的發展,卻漸漸迫使趙頊不能不考慮一些可能存在風險隱患的手段了。此時石越與幕僚們商議的救災之策送到趙頊手中,正是恰到好處之時,趙頊也沒有多做猶豫,就召見高級官員,對此進行廷議。
然而石越的許多主張,卻不可避免的要觸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每個有資格來議論這份奏章的人,心裡都有自己的算盤。
呂惠卿在心裡盤算許久,皇帝的意思,已經漸漸明瞭,那是傾向於接受石越的方法了;王安石雖然不再能讓皇帝言聽計眾,但是他的態度,依然頗為重要,只要王安石還在汴京一日,呂惠卿就會充分考慮王安石的態度。而從王安石短短幾句話之中,呂惠卿也可以感覺到王安石實際上也是傾向於接受的……
「我應當表明意見了!」呂惠卿心中立即做了決定。
「陛下!臣觀石越之策,其實是幾個方面入手來救災。其一,保持運輸的通暢,使糧食能夠源源不斷的運往災區;圍繞這個方面,除了朝廷的轉運之外,石越的方法一是鼓勵商民運糧進入災區,以減輕朝廷沉重的運輸負擔,為此朝廷要付出的代價,是所謂的『勳章』,這便相當於古時的入粟買爵,歷代以來,都是行之有效的辦法。觀石越所說,勳章一物,更傾向於一種榮譽,與朝廷表彰的牌坊作用相差無幾,臣以為雖然古今所無,卻也是可行的……」
呂惠卿說到這兒,頓了一頓,見趙頊微微點頭,方繼續說道:「……以上是誘之以名,二則是用鹽、茶、香科等物的專賣權為餌,這是誘之以利,如此數管齊下,只要能夠保證有足夠的糧食進入災區,糧價就能保持平穩,民心便可安定,這的確救災之良策。」
趙頊和王安石聽得頻頻點頭,眾人心中都知道呂惠卿與石越常有不和,這時候見呂惠卿說來,竟然是極力支持石越的主張,而條條闡述,倒似說得比石越的奏章還要簡單明晰,不由盡皆詫異。
「石越救災之策,其二是引誘、迫使受災諸路豪強,主動拿出家中的藏糧。臣敢斷言,受災諸路,絕非沒有糧食,而是許多富家大族,家中有糧,卻不願賣出,他們是想趁機大發國難財!」
呂惠卿此言一出,許多河北出身的官員,臉色立時變黑,便連皇帝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只有王安石、蔡確等人微微點頭。呂惠卿卻毫不在意,繼續朗聲說道:「石越的辦法,一是保護災民的田地免遭兼併,盡量讓一些富豪之族無利可圖,而朝廷、南方商人的糧食又源源不斷的運進災區,這樣他們高價賣糧的企圖,也立時破滅。這時候朝廷再開放礦山之利,自古以來,礦山之利最厚,朝廷許可富民用錢糧購買礦山五年或十年的開發權,各地富民,豈能有不心動之理?如此一來朝廷不權立時可以得到一筆鉅款與糧食,而一些災民更可以借此謀食,避免私自聚嘯山林,若用此策,想來那些富豪之家,也是樂意的。」呂惠卿說到這裡,心中不由一凜,他這才發覺,石越的建議,表面上充滿了爭議,但在利益上,卻幾乎誰也沒有得罪!河北的大地主大富豪們,從這礦山之利中,不知道能得多少好處,難怪沒有人反對這一條。
趙頊聽呂惠卿說完,不由站起身來,背著手走了幾步,問道:「礦山一事,朕以為頗為可慮,一是怕奸民私鑄錢幣,二是防日後有人借此機會,聚集流民,圖謀不軌,這是不可不防的。」
呂惠卿上前一步,說道:「陛下,人不可因噎廢食。黃巢可不曾開得礦山,要使四海晏平,還是要使百姓安居樂業。何況五年、十年之後,若國家無事,再收回也不遲,一時權宜之策,不必立為永久之制。」
※※※
崇政殿廷議五天之後,趙頊再次頒布詔令救災,石越的主張幾乎被全部採納,大宋終於開始真正動員起龐大的國家機器,來對付這場建國以來最大的自然災害。然而諷刺的是,就在這一天下午,詔令剛剛發出不到一個時辰,從開封以北,大宋境內各路州府,幾乎都下起了傾盤大雨!
在汴京城西南的白水潭學院,數萬名師生不由自主的撲進雨中,歡呼雀躍,桑充國、程顥、晏幾道、王旁,甚至於邵雍、程頤,都忍不住隨著學生們走進雨中,張開手掌,捧著珍珠般的雨水,激動得熱淚滿眶!那些還沒有離開的災民們默默地仰起臉,任雨水打在乾枯的臉上,水溝縱橫,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這場該死的旱災,終於要過去了!
類似的場景,從南薰門到新封丘門,從萬勝門到新宋門,從開封到河北,無數的人們在苦苦掙扎數月乃至於一年之後,終於看到了希望!
然而在禁中政事堂,中書的官員們卻一個個面面相覷!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應當喜悅還是要詛咒──人人都盼望著下雨,但是這場雨卻不應當是在今天到來!
王安石走到院中,院中的大槐樹被雨水打得沙沙作響,他伸手把給自己打傘的下人推開,讓憑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搖搖頭,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呂惠卿輕輕跟了過來,心裡卻忍不住一陣竊喜,臉上卻木然無語,半晌方咬著牙說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罷了,何曾有什麼天意!丞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轉過臉來,犀利的目光在呂惠卿臉上停留良久,見呂惠卿眼中閃爍的,盡是真誠與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終於黯淡,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呂惠卿的肩膀,溫聲說道:「吉甫當自勉之!」
與此同時,趙頊站在集英殿的正門外,喃喃說道:「真的是天意嗎?」
侍立身後的韓絳與馮京、王珪面面相覷,不敢作聲,孫固微微冷笑,接過話茬說道:「也許真的是天意!」
趙頊轉過頭來冷冷的望了孫固一眼,孫固卻昂然不懼,良久,趙頊嘆了口氣,說道:「十日不雨,斬臣於宣德門外!十日不雨,斬臣於宣德門外!」
蘇頌故意長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從六月二十日詔罷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話音雖輕,卻是輕輕的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韓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再看馮京與王珪,二人竟是裝得一臉的木然,他在心底嘆了口氣,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經被老天爺推了最後一把!
※※※
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著鎧甲,騎在一匹白馬上,鐵青著臉望著雨中的踏白城。數日前,成功切斷瑪爾戩的退路之後,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時被震天雷、霹靂投彈炸得損失慘重的瑪爾戩軍,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斷之後,立即撤了河州之圍,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早已料到瑪爾戩必然退保踏白城,早就率軍繞到城後,出其不意,突擊瑪爾戩大營,焚帳八十,斬首七千餘級,把羌人殺得膽戰心驚。瑪爾戩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率領殘軍龜縮進踏白城中。王韶與李憲親率兩萬宋軍,會同趕來的河州守軍,把小小踏白城圍了個水洩不通。
「幾個月前,景大人就是戰死在踏白城!」騎馬跟在王韶身後的河州尉悲憤的說道。
「阿彌陀佛!」騎在一匹白馬之上,身披袈裟的智圓禪師低聲念道。
王韶轉頭臉來,與他對視一眼,默默無言。那些普通的將領,是不會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的,「這一戰的勝利,能與以前一樣幫得了王丞相嗎?」王韶用目光詢問智圓。
彷彿看懂了王韶眼中詢問的內容,智圓微微點頭,沉聲說道:「無論如何,這是熙河地區的最後一戰!」
王韶收回目光,環視左右,見手下將領盡皆躍躍欲試,李憲卻勒馬停一邊,目光遠遠的望著踏白城,他心中一凜,拔出寶劍,厲聲喝道:「攻城!」
「攻城──」
「攻城──」
隨著傳令兵的號令,數十架拋石器把石塊撲天蓋地的砸進本就低矮的踏白城,衝車與雲梯已運到陣前,作勢欲發──就在此時,一面白旗從城牆中豎起……
「瑪爾戩投降了!」
「瑪爾戩投降了!」士兵們傳出陣陣歡呼。
王韶與李憲對視一眼,雖然瑪爾戩的覆亡已經註定,但二人都沒有想到最後的勝利竟然來得如此輕鬆,兵不血刃,便徹底平定了瑪爾戩之亂。王韶遠遠望著緩緩打開的踏白城城門,見到幾十個白衣白旗的人從城中走出之後,終於不易覺察的吁了口氣。智圓輕輕念了一聲佛號,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向東方……
※※※
汴京大內,御書房。
趙頊的目光在那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上停留良久,沙著嗓子說道:「丞相,當朕還在藩邸之時,便時常聽說你的大名!那個時候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徵、諸葛亮,得丞相相助,朕終於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業!」他的目光從河套地區,移到了幽燕,熱切的光芒一閃而熄。
王安石靜靜的侍立在一旁,低聲說道:「臣有負……」
趙頊揮揮了手,苦笑道:「丞相不必有自責之語。桑充國說得有理,當日愛丞相亦切,今日責丞相亦過。朕即位已經七年,國家的財政較之仁宗時、先帝時,都要好得多了,無論如何,這是不爭的事實。這是丞相的功勞!」
「陛下!」
「丞相一意求去,朕慰留不得。只是丞相雖去,但變法卻絕不能中道而廢了,繼丞相之位的人選,不知丞相以為何人最當?」趙頊終於委婉的接受了王安石的辭呈,他們兩個人這時候並不知道王韶的勝利,但是即便知道了,事情也未必會有任何改變。
王安石如釋重負的舒了一口氣,拜謝道:「謝陛下聖恩。」
趙頊走到王安石跟前,竟是親自彎腰扶起,溫聲說道:「丞相快快平身。」
王安石站起身來,沉吟良久,方說道:「韓絳、呂惠卿,當可不負陛下之望。」
趙頊低頭思忖一會,說道:「韓、呂二人,的確可以不變新法之意,呂惠卿既有才幹,又識大體,不記私怨,事事以國事為先,猶是難得的人材,只是得罪的人太多,且資歷終是淺了,只恐有駭物議。」
王安石略有不解的望了趙頊一眼,說道:「當初陛下用臣之時,臣之資歷,亦遠不及韓琦、富弼、文彥博。」
趙頊背著手,微踱兩步,又說道:「丞相所言是,那麼蔡確此人如何?」
「蔡確亦是人材,只是略嫌急躁了,且不如呂惠卿能容人。」
趙頊點點頭,又問:「曾布呢?」
「材有不足。」
趙頊轉過身來,冷不防問道:「石越呢?」
王安石不由一怔,這才明白原來皇帝竟然是想要石越入政事堂!他想了一會,終是搖了搖頭,說道:「陛下,石越的才華,只和呂惠卿差相彷彿,但是若論遠見卓識,臣也自愧不如。說是宰相之材,的確當之無愧,只是畢竟年紀太輕,資歷太淺!這個人,陛下不如給子孫留著用吧。」
「朕以為石越年紀雖然輕,但是頗為老成,似乎可以補此不足。」
王安石默然良久,緩緩說道:「陛下若一定想用,臣也不會堅持己見。不過若以臣之愚見,則以為讓石越在地方做六年地方官,再回朝廷擇一部寺做三年主官,然後再做兩年翰林學士,十一年之後,此人便是宰相的不二人選。少年驟貴,升遷太速,有時候並非好事。」
趙頊微微點頭,良久,才說道:「容朕三思。」
※※※
熙寧七年七月,為相五年的王安石,終於被皇帝批准了辭呈,但是皇帝也並沒有許可他致仕,而是讓他以「觀文殿大學士、行吏部尚書、位特進、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的身分,知江寧府事。
雖然王安石的罷相是舊黨們孜孜以求的,但是這件事情卻不值得他們多麼高興,因為僅僅在一日之後,皇帝即任命韓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以呂惠卿為翰林學士,幾天之後,又進為參知政事,以此向他的臣民們宣告,他變法的決心,並沒有改變!
然而趙頊與王安石都沒有意識到,三司使曾布與御史中丞蔡確,是不可能承認呂惠卿的權威的,而舊黨中人,痛恨呂惠卿更甚於痛恨王安石,這項任命對於汴京複雜的政治局勢而言,毫無緩和之用。
※※※
「你說什麼!」王雱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死死的抓住張琥,厲聲說道:「父親找蘇子由替妹子向桑家提親?」
張琥被王雱嚇了一跳,王安石罷相的消息,也不過讓王雱稍微咳了兩下,淡淡的說了一句:「退一邊看看,也未必是壞事。」便罷了。他妹妹的親事,竟然把他緊張成這樣。張琥連忙溫聲說道:「元澤,你先不要激動。」一邊輕輕掰開王雱的雙手,扶他慢慢躺下,這才繼續說道:「平心而論,這是一樁好婚事。」
「好婚事?」王雱冷笑道:「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桑充國的父親還是個商人,女兒嫁給石越,那已經是石越不長眼,兒子還想娶宰相之女?桑家之貴,便是王侯之家,也不過如此了,哪有這等便宜事?」
張琥笑道:「元澤,你想偏了。桑充國也是個讀書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汴京新聞》的社長,眼下大宋也就是他能配得上令妹了,相公的眼光,你我皆不及呀。」
「父親那是鬼迷心竅,要不然不會推薦福建子進政事堂。」王雱卻一點也不賣賬。
張琥微微搖頭,笑道:「元澤,這次福建子進政事堂,可以說是得意忘形。他兩個兄弟神氣得尾巴都翹上天了,那個陳元鳳也人模狗樣的,嘿嘿……若依我的淺見,福建子是一屁股坐上了火坑而不自知。」
王雱輕咳幾聲,不解的望著張琥,說道:「如今父親罷相,政事堂韓、馮、王三人,論舌辯機智,引經據典,都不如福建子,加上皇上信任,怎麼說是坐上了火坑?」
「元澤,你是沒有見到曾布和蔡確的神態。」張琥冷笑道:「如今一相三參,韓、馮、王哪個心裡會服福建子?相公在位之時,這幾位對相公還有幾分敬畏,韓絳與相爺交好,馮京與相公是同年進士,王珪靠的就是資歷老,也畢竟要服於相公的盛名,可福建子又憑什麼讓他們服氣?」
王雱垂首想了一下,也不禁笑道:「倒是有理。福建子這一進政事堂,等於是把天下的怨望聚於一身,我倒要看看他怎麼去長袖善舞。哈哈……」
張琥也陪著乾笑幾聲,這才說道:「所以說,相公雖然罷相,但是未必卻沒有復出的機會,只要元澤你養好身體,幫助相公振作起精神來。元澤你沒有看報紙,不知道端詳,這次桑充國可很是為相公說了公道話,反倒是《新義報》的人,自你病後,便尸位素餐,不知所謂,相公馬上要去金陵,呂惠卿必然在《新義報》安插自己的人,日後是很難指望得上了。」
王雱已猜到張琥要說什麼了,他心中不喜,便皺了眉,冷冷的問道:「你的意思是?」
張琥說得得意,全然沒有注意王雱的神態,見他相問,立刻不假思索的嘻笑道:「現在籠絡住桑充國,日後必是一大助力!」
王雱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盯著張琥,冷冰冰的說道:「你的意思,是把我妹子當工具?」
張琥這才發覺王雱語氣不對,忙不迭的解釋:「元澤,你別誤會,我沒有那個意思。」
王雱狠狠的盯了張琥幾眼,寒聲說道:「我們王家,不需要女人做工具!我父親也不會有那種想法。」
「是,是。」張琥陪著笑臉答應著,心裡卻不怎麼相信。
※※※
與張琥有著類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呂府的夜晚,燈火通明,笙歌不絕。呂惠卿身穿上好的湖絲道袍,與鄧綰、陳元鳳等幾個親信圍坐在後院水上涼亭中,每人面前,都放著一隻口大底深、黑色潤澤的兔毫盞。呂惠卿將御賜的龍鳳茶團輕輕的碾成細末,然後取一點香料,一道放入盞中。這龍鳳茶團,在茶芽採回後,要先浸泡水中,挑選勻整芽葉進行蒸青,蒸後又用冷水清洗,然後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後放在瓦盆內兌水研細,再放入龍鳳模壓餅、烘乾,前後經六道工藝方能製成,又是皇帝珍品,非巨宦顯貴之家,絕對用不上的。因此陳元鳳等人,都是瞪大了雙眼,來欣賞呂惠卿的茶藝。
呂惠卿略一伸手,旁邊侍立的侍女連忙將一個小小的銅壺遞過來,呂惠卿接過銅壺,微挽長袖,站起身來,向盞內倒入少量沸水,將茶末與香料調勻。一陣濃洌的茶香頓時撲鼻而來,陳元鳳與鄧綰都不禁閉目深吸一口,讚嘆的點了點頭。這才睜開眼睛,欣賞分茶藝術的最高潮,只見呂惠卿左手執壺,右手拿著一個似小勺的茶籠,一邊量茶注水,一邊用茶籠擊拂,茶葉的泡沫隨之出現各種各樣的顏色和起伏,呂惠卿一面變動手法,那湯紋水脈時而如花草,時而如飛禽,時而似走獸,時而類游魚……所有幻象須臾即滅,卻又層出不窮,當真是如夢如幻,如詩如畫!
陳元鳳等人不禁大聲擊掌叫好。當時人們上至天子,下至販夫走卒,無不喜歡鬥茶,也就是分茶。呂惠卿本就是其中的高手,但是因為皇帝趙頊對這種犬馬聲色之事,總是刻意避而遠之,因此呂惠卿也極少人前賣弄。今日之事,可以說難得一見。
呂惠卿見眾人叫好,微微一笑,淡淡的說道:「天下之事,理歸於一。人生與鬥茶,也是一樣的,當真是如夢如幻,一個繁華去了,另一個繁華來了,替代無窮,大家所鬥的,所爭的,便是那片刻繁華時間的長短。」
陳元鳳與鄧綰不由一怔,不料呂惠卿在此志得意滿之時,竟然發出如此感嘆。
呂惠卿一面輕輕擊拂茶水,一面又嘆道:「你看這幻象,若以這茶比作人事,那麼它們當以為是久了,可在我們看來,卻不過一瞬之間,停得再久,也是一瞬,停得再短,也不過一瞬,以茶及人,真感覺一切爭鬥,毫無意義。」
陳元鳳笑道:「老師志節清高,非我等俗人能及。」
呂惠卿微微搖頭,對陳元鳳說道:「聽說王相公想把小女許給桑充國?」
「應當不會錯了,是蘇子由親自說媒。」陳元鳳笑道。
「蘇子由是四川人,桑家也是四川遷來了,蘇氏兄弟在蜀人中威望極高,王相公倒會選人。」呂惠卿漫不經意的笑道:「桑家答應了沒有?」
陳元鳳略還嫉恨的說道:「桑家不過一個商人之家,宰相家下嫁,哪裡便有拒絕的道理?桑俞楚滿口答應了,雙方已經訂下婚約了。」
「哦?」呂惠卿手下一點也不停頓,一邊擊拂一邊思量,過了一會,笑道:「如此說來,桑充國也並非僅僅是一個書生這麼簡單呀!」
陳元鳳冷笑道:「桑充國無可無不可,是程顥極力勸說他答應。何況他父親既已應允,婚姻大事,雙親尚在,又豈容自己作主?」
呂惠卿微微抬頭,望了陳元鳳一眼,應道:「原來如此,程顥這個老狐貍。」頓了一會,又笑道:「如此說來,桑家不經意間,就成為了大宋最顯赫的家族之一了。我的恩師,可不簡單呀!」
陳元鳳眼皮一跳,小心翼翼的問道:「恩師是說,王安石是結桑充國為援?」
「白水潭學院,《汴京新聞》,魏國公韓琦的義女,姑爺石越,桑家的財力,再加上王相公的女婿,桑家的力量,不知不覺,幾乎可以與河北韓家比肩了。韓家為本朝巨族,靠的是什麼?一是人材輩出,二是門生故吏,桑家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的。」呂惠卿放下茶籠,背著雙手,輕踱到涼亭邊上,冷笑道:「我的恩師是害怕罷相之後,有什麼不測,預先埋下一隊伏兵呀。」
鄧綰湊上來,笑道:「我看不足為懼。」
呂惠卿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對陳元鳳說道:「我也需要一些人材了。《新義報》一定要由自己人控制,履善你也要到地方上去,再積累點資歷。」
「多謝老師栽培!」陳元鳳喜出望外。
呂惠卿輕輕拍了拍陳元鳳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記住做官要清正,有了官聲,回來便可以進御史臺。」
「學生謹記老師教誨。」
呂惠卿望了一眼熱切的鄧綰一眼,心裡冷笑一聲,臉上卻溫和的笑道:「鄧公子也可以趁此機會在地方謀一優差。」
「多謝相公。」鄧綰諂笑道。
一聲「相公」,把呂惠卿捧得身心飄然,渾身舒泰無比,為了這一聲稱呼,他奮鬥了多久呀!「如今河北各路救災,一切有條不紊,正是建立政績的好時機,所以履善與鄧公子,都會派到河北去。我會挑兩個有礦山的州縣。」他看似不經意的說出這句話,陳元鳳還不知道深淺,鄧綰卻不禁大喜,如今朝廷出賣礦山開發權,在有礦山的地方做守令官長,不動聲色之中,發財致富,如探囊取物。他卻不知道,呂惠卿自己也想買一個礦山,下面有幾個親信,自然方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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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給女兒定下這樁出乎許多人意料的婚事之後,王安石立即替王雱告了病,一家人乘船靜悄悄的離開生活了五年的汴京,前往江寧任上。至於為什麼王安石要把女兒許給桑充國,儘管外人有許多的議論,但是王安石心中的想法,卻已經沒有人知道。兩個當事人平靜的接受了這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中國古代婚姻,甚至連相親這一道程式都省掉了。
就在王安石離開汴京三天之後,也就是熙寧七年八月十九日,李憲押解瑪爾戩回到汴京城,樞密使吳充奉詔迎出西城外十里,趙頊喜出望外,御殿受俘,封瑪爾戩為營州團練使,賜姓名為趙思忠,授王韶觀文殿學士兼禮部侍郎,進樞密副使。王安石開拓熙河的政策,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然而此時王安石卻已經不在相位了。
在這個時候,眼看著熙河靖平、天已降雨,受災地區救災有條不紊的進行,運糧的商人們絡繹不絕的來往於大河南北,多數的流民們也陸續返鄉,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大宋的局勢,在經歷了最艱難的時期之後,應當有一個緩和與上升了。大宋國也該否極泰來了!
至少到熙寧七年十月三日之前,這一切亦完全如人們所料。這一天晚上,潘照臨在汴京石府,提筆寫信給石越:
「公子鈞鑒:某觀京師之事,暫不可為,公子安心於杭州開拓,立下政績,一切功勳,自有人報與上知。某以為政局之平穩,最多半年,最遲明春,必有機會,呂惠卿輩,不過為王前驅者……」
寫到這裡,突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走了近來。他連忙把信壓好,抬起頭定睛望去,卻是秦觀闖了進來,只見秦觀臉色紅潤,走到跑前,兀自氣喘吁吁,也不待他相問,便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先、先生……出、出事了!」
潘照臨輕輕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說道:「少游,不要急,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秦觀深呼了一口氣,走到潘照臨面前,端起茶杯,也不管是誰的,全無半點才子風度的一口喝了,這才說道:「方才聽蘇子由大人的消息,遼人陳兵十萬於邊境,要求重訂邊界,增加歲幣!還說十日之內,我大宋使者不到代州境上會議,就要興兵進犯!」
「啊!」潘照臨不由站起身來,他臉上的神情,卻讓人分不清是高興,還是氣憤。
而此時屋外的世界,月光如洗,星辰寥落,光芒隔著窗子,灑落在潘照臨與秦觀的身上,但是卻無法照見他們的內心。同樣的,從這皎潔的月光中,也沒有人能看見大宋的前途究竟是什麼樣子!
──新宋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