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卷五:鷓鴣天》阿越
《二○一六年一月一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三章 勵精圖治
司馬夢求的模樣,說不出來的狼狽。見到石越的第一句話便是:「遼國大亂!遼國大亂了!」
石越與潘照臨面面相覷,當下便聽他細說遼國的究竟。
※※※
自從耶律伊遜復任北樞密使,留守中守之後,遼朝局勢就一直充滿了火藥味。太子耶律濬展現的決心,讓整個遼朝的統治層都擔心不已。親信者,擔心他的前途多艱;反對者,擔心被他澄清朝政的動作波及;甚至就連耶律洪基,心裡也未必真的希望自己的太子如此能幹!
但是耶律濬似乎完全沒有顧忌到這些。
那一日風和日麗,司馬夢求原想出門逛逛,順道多瞭解些當地的民情以為準備。誰知方一踏出門,卻忽的見耶律濬的侍衛撒撥向自己走了過來。司馬夢求對此人一貫非常警惕,他知道撒撥雖然寡言少語,卻極為精明,而且武藝過人,曾經以一人之力獨自搏殺死猛虎,兼之對太子耶律濬忠心耿耿,若是被他發現什麼破綻,只怕自己立時便要死無葬身之地,是以見他自己走來,不由得有些驚訝又有些意外。
撒撥走到司馬夢求近前,躬身抱拳,冷冷的說道:「馬先生,太子有請。」見司馬夢求點頭,他便轉身帶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多一句話。
司馬夢求自從入太子幕府以來,除了第一次聽到一些大事以外,一直便被耶律濬恭恭敬敬的供著,卻再也沒有機會參與過什麼重要的事務。而他因為怕人起疑心,也只好裝得淡然自若。只是整日價四處閒逛,瞭解中京風俗民情,四周地理形勢,兵防佈置。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任何去處,都是暢通無阻。隔一段時間,司馬夢求也會去見一次韓先國,傳遞一些信息。不過,最多每隔一日,耶律濬總要見上他一面,無非是聊些宋朝的情況。耶律濬聽司馬夢求說起三大報,以及白水潭學院的種種趣聞,總是聽得津津有味。有一次,耶律濬竟然找出來白水潭學院的全套最新教材給司馬夢求確認,令得司馬夢求大吃一驚,須知白水潭學院的教材在大宋國內自然可以暢通銷售,但卻是嚴禁私送出國的。
司馬夢求一面想著心事,不多時便見著一大隊精兵簇擁著一身金色軟戰袍的耶律濬,只見他挎弓別刀,騎在馬上,英氣勃勃。見司馬夢求過來,便在馬上笑道:「馬先生,快快上馬,今日天氣甚好,正好出去打獵。」蕭佑丹則在他身後微笑致意。
司馬夢求知道契丹人生性便喜歡打獵,便是太子號稱「英明」,也不能例外,這一點與大宋尚文之風全然不同。當下也不以為異,微笑答應,見有人牽馬過來,腳尖微一點地,便縱身躍馬而上。蕭佑丹喝了一聲采,當下一行人揚鞭催馬,浩浩蕩蕩,便出了城去。
漸漸地,司馬夢求便覺出這次狩獵與往常不同。以往耶律濬狩獵,不過在中京周圍的大定縣、長興縣等處,這次卻不停留,倒似行軍一般,沿河而上,直達歸化縣境內,方開始打獵。耶律濬在打獵之時,一向以軍法勒束部屬,加上這次帶的,又都是侍衛中的精銳之士,不消一兩個時辰,便已碩果累累。
蕭佑丹抬頭打量天色,見天已漸晚,便輕聲向耶律濬低語數聲。耶律濬立時勒轉馬頭,鳴金收兵。一面向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且委屈一些,我們要住在歸化縣了。」
「不敢。」司馬夢求此時早已看出耶律濬另有所謀,他留神觀察蕭佑丹,卻見他雖然神色如常,卻隱隱約約似有憂色,當下心裡更加疑惑,索性不動聲色的等著看戲。
一行近二百人悄無聲息的在山林間行走了半個時辰左右。一個侍衛從前頭騎馬回轉過來,低聲稟道:「殿下,離歸化縣還有七里路左右。」
耶律濬微微點頭,冷冷的命令道:「紮營做飯!」
「得令。」侍衛凜然回道,命令立時一聲聲傳下去,近二百名侍衛便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司馬夢求卻是聽得心中一驚,暗暗思忖:「這麼近卻不去歸化縣吃飯,分明是想保持侍衛的體力,這位太子爺究竟想做什麼?」
眾人悄無聲息的埋鍋做飯,雖然火光點點,歸化縣卻也沒有人前來干涉。耶律濬不時張望歸化縣城,嘴角不經意的流出絲絲冷笑。吃過飯後,侍衛們便就地休息,耶律濬卻與蕭佑丹、司馬夢求圍坐在一起,低聲說著閒話。眼見天色全黑,耶律濬依然談笑風生,沒有半點動身的意思。司馬夢求雖然心中好奇,卻也只得忍住,陪著這位太子爺聊天。
估摸著到了亥時,蕭佑丹卻忽然打斷了談話,說道:「殿下,天色已晚,我們該動身了。」
耶律濬笑著起身,輕輕握了一下刀柄,對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我們還要去歸化縣過夜,真是辛苦先生了。」
司馬夢求連忙欠身道:「不敢。」
歸化縣的城牆修得十分粗陋。耶律濬一行人舉著火把來到城牆下時,整個歸化縣城都在一片寂靜之中。守城的士卒早已歪歪斜斜的躺在城牆上睡著了。
「開門,快開城門!」幾個侍衛扯著嗓子大聲喊道。
過了半晌,方有人舉了火把從城頭往下張望,「什麼人呀?這麼晚了。」聲音依然帶著迷糊以及明顯的不耐煩。
「瞎了你的狗眼,太子殿下的旗號都不識得麼?快開城門!」侍衛不耐煩的厲聲喝罵。
那人睜大眼睛看了半晌,黑夜之間又哪能看得清楚,只是見城下之人穿著都十分華美,也知必是貴人無疑,立時慌慌張張叫了人起來放下吊橋,開了城門。
「吱」的一聲,城門才開了一半,衛隊的侍衛早已急不及待的擁著耶律濬衝進城去。前面稍有人阻攔,便有幾個侍衛騎馬衝上,沒頭沒腦一頓鞭子打得鬼哭狼嚎也似。
「去縣衙!」耶律濬冰冷而簡短的下令,於是隊伍便似群狼般撲向歸化縣衙。
司馬夢求冷眼旁觀著這次行動,耶律濬如此行事,明顯是針對歸化縣令而去。但一個小小的南面縣官,怎麼又值得當朝太子如此興師動眾?正疑惑間,隊伍前鋒已到歸化縣衙,歸化縣令似乎已經得到消息,率領一大群僚屬在縣衙之前跪迎。
耶律濬似乎吃了一驚,但立即就恢復平常之態,向蕭佑丹遞了個眼色。蕭佑丹微一點頭,策馬上前,冷冷的問道:「誰是歸化縣令?」
一個四十來歲的官員趕緊向前爬出幾步,媚聲道:「下官便是歸化縣令。」
「你叫什麼名字?」蕭佑丹騎在馬上,竟沒有看他一眼。
「下官張思平,不知太子殿下遠來,有失遠迎,還請殿下與大人恕罪。」張思平的神態中,有著掩飾不了的驚訝,但更多的,卻是像一個急欲討好獻媚的哈巴狗。
蕭佑丹鼻子裡「哼」了一聲,譏道:「你的罪過只怕不止於此。」
張思平呆了呆,似乎這才發現蕭佑丹來意不善,慌得連天價的叩頭求饒,「殿下恕罪,大人恕罪。」
蕭佑丹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來,語氣突然變得無比溫和,問道:「這麼說,你也知罪了?是吧?」
「是,是,下官知罪。」張思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說回答道。
這本也只是一句慣常對長官說的話,誰知蕭佑丹臉一沉,卻厲聲喝道:「既然知罪,那麼來人啊,先給我綁了!」
「是!」幾個王府衛士早已經如狼似虎的衝了過來,將張思平捆了個結結實實。張思平驚駭之極,眼看太子殿下不是玩笑,但任他挖空心思也想像不出自己如何犯了錯,惹惱了太子以致降罪,只一面掙扎一面大呼:「下官冤枉,下官冤枉!」歸化縣縣丞嘴脣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卻終於不敢說話。
蕭佑丹冷笑幾聲,望著張思平,嘆了口氣,說道:「你都已經知罪了,怎麼又冤枉起來?」
「我,下官的確冤枉。殿下明察,殿下明察!」
「你竟然敢說殿下冤枉你?」蕭佑丹厲聲喝道:「來人啊,給他打上二十軍棍,看他還冤不冤枉!」
到這個時候,任誰都能看出來蕭佑丹根本是故意在找岔,但誰敢說話?歸化縣每個人都恨不得把身子伏低到土裡,大氣不敢喘上一口。只在心裡暗暗猜測張思平不知道怎麼便得罪了太子,生生竟惹來這場禍事。張思平也已嚇得魂飛魄散,口不擇言的乞求道:「殿下、大人,看在小人族叔的分上,饒了小人一回吧。看在小人族叔的分上……」
蕭佑丹臉上譏笑之意更濃,他策馬走到張思平身邊,俯下身去,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惡狠狠的說道:「殿下這次來,就是想要你的狗命,豈不知道你的族叔是誰?你若有種,就糾集縣中官兵,與我們打上一仗,反正你們人多,我們人少,殺人滅口,也是個辦法。若是沒種,不如便等死罷!」
「我、我……」張思平聽到這話,尿都嚇出來了,一屁股癱在地上,神不守舍的哭道:「我,我可從來沒有得罪過殿下呀。」
蕭佑丹跳下馬來,一隻手抓起張思平,輕聲笑道:「怎麼會沒有得罪過?殿下要寬賦養民,偏偏你歸化縣年年稅收為中京道第一,殿下沒有辦法因為你收稅收得多治你的罪,難道就找不到別的辦法嗎?你死於軍棍之後,我還不信從你官衙中找不出你貪污受賄的證據來。」
張思平萬萬料想不到,竟然是因為自己收稅收得最多而招來殺身之禍,一時之間根本就說不出話來。遠處耶律濬早已等得厭煩,和司馬夢求說起閒話來,顯見全然沒有將張思平的生死放在心上。
蕭佑丹將他一把丟到地上,俯身又道:「太子殿下最喜歡勇士,你若敢糾集兵丁和我一決高下,說不定殿下還能饒過了你。」
張思平眼睛一亮,隨即又立時黯淡下去。他心頭一片空明,似乎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過來,慘笑道:「你也不必騙我了。我不反抗,是我一個人死;我若反抗,便是我一族死。我有今天的下場,也不全是因為我收稅收得多吧?」
蕭佑丹倒料不到張思平竟有這份心思,居然短短時刻竟會什麼都明白了過來,倒也微感意外,於是也不否認,反倒笑道:「想不到你倒也不是笨蛋。這樣好了,你替我寫封信,我便求太子殿下放過你。」
「什麼信?」聽了這話,張思平又似抓住了一根稻草。
蕭佑丹壓低了聲音,對他耳語道:「寫給耶律伊遜的信件。」
張思平呆滯了一會,然後苦笑一聲,竟也不問信件的內容,無力的說道:「大人,我雖然怕死,可不是傻子。我若寫了這封信,只怕死得更快。而且到頭來我家人也難免受連累。罷了罷了,你就給我個痛快吧。」
「想不到我倒小看你了。」蕭佑丹當下不再廢話,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拖下去,幫張大人弄清楚他有什麼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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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化縣杖斃張思平之後,耶律濬又從張思平官衙搜出數萬貫銅錢以及幾千兩黃金白銀,輕輕鬆鬆的便安了一個貪贓的罪名給張思平。緊接著,他又尋出中京道收稅最多的十來個官員別的罪過,一一重加貶斥;又將兩個收稅少的縣令提拔做州官。到這個時候,中京道的官員便都是傻子,也已經知道皇太子完全是因為沒有辦法要求皇帝對中京道減賦,便來了一招釜底抽薪,將怨氣撒在那些稅民多的苛吏身上。但凡還長著腦子的,碰上這樣不惜以殺人來威懾人心減稅的皇太子,於催稅收稅上,都不免要收斂很多。
但在司馬夢求看來,耶律濬這樣做,未免過於激烈,完全是有勇無謀。張思平苛剝百姓,死不足惜,但是他口中的「族叔」,畢竟是正受遼主寵信的耶律孝傑。二人雖然血脈疏遠,但是打狗傷主人,這已擺明了是向耶律孝傑示威。在與耶律伊遜為敵的同時,再去激化與耶律孝傑的矛盾,習慣石越作風的司馬夢求,心裡肯定是要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哪怕耶律濬再怎麼輕視耶律孝傑,但在行事策略上也是錯誤的。
也許蕭佑丹明白這一點,但是便連司馬夢求也已看出來了,耶律濬的行事極端自主自負。這有時候是優點,有時候卻會是致命的缺點。
當然,這一切與司馬夢求無關。對於他來說,遼國內部的矛盾,越激烈越好。
※※※
張思平的死的確刺痛了耶律孝傑。但是耶律孝傑狀元及第,以一漢人之身而居遼國北府宰相的高位,深受耶律洪基的寵信,卻也絕非只會拍馬屁、揣摩主人心意這點本事。他一眼就看透了耶律濬的「用心」,不僅沒有為自己這個遠房侄子的死而向耶律洪基訴冤,反倒一面向耶律洪基自請罪責,一面又親自向耶律濬寫信,表達自己疏於管教、誠惶誠恐的心情。
剛剛吩咐家人將信送往中京,耶律孝傑便聽到管家來報:「魏王王子耶律綏也求見。」
耶律孝傑眉頭一跳,連忙吩咐道:「快快有請。」
不多時,管家便將一華服少年引至。那少年見到耶律孝傑,連忙拜倒在地,口中稱道:「小侄拜見丞相。」
耶律孝傑上前一步,親自將耶律綏也扶起,笑道:「王子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耶律綏也站起身,臉色沉重,注視耶律孝傑,說道:「丞相,大禍臨頭,猶不自知嗎?」
耶律孝傑搖頭笑道:「又能有何禍事?王子莫要危言聳聽。」
耶律綏也環顧左右,見有僕人在側,便默然不語。耶律孝傑哈哈一笑,朝左右揮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吧。」數以十計的僕人連忙離開客廳,只留下耶律孝傑與耶律綏也二人。耶律孝傑這才微微笑道:「王子請說。」
耶律綏也望著耶律孝傑,問道:「丞相是真不知道禍事?還是假不知道?」
「還盼明示。」耶律孝傑目光閃動。
「老狐貍!」耶律綏也在心裡罵了一聲,嘆道:「太子柄國,倒行逆施。日前無故杖殺張世兄,污以他罪,讓忠臣元老為之寒心。只怕不待他登基,丞相與家父,都不會有好下場。」
耶律孝傑不以為然的一笑,道:「魏王豈無妙策?在下不信魏王是束手待擒之輩。」
耶律綏也不由一怔,但揣其語氣,隨即大喜,也笑道:「縱有妙策,若無丞相周全,也無濟於事。」
耶律孝傑本來不過是隨口一句,投石問路,沒料想耶律伊遜竟然真的已有應對之策,倒不由從心底裡吃了一驚。他一向的名言,是「無百萬兩黃金,不足為宰相家」,一貫貪污受賄、厚顏無恥。耶律濬柄政之後,大大阻了他的財路,早已讓他恨之入骨。更何況還杖殺他侄兒,張思平血脈上自然不親,可是每年的孝敬,卻從來沒有少過。此時耶律伊遜主動要求聯手,他豈有拒絕之理?只是他生性謹慎,若非萬全之策,也斷然不會輕易下水。當下便問道:「不知有何妙計?」
耶律綏也顯然也早已摸透耶律孝傑的性情了,見他相問,便也不隱瞞,壓低聲音笑道:「自古以來,欲謀廢太子,必先廢其母。而且宮闈床笫之事,向來最易構事,當今皇上又善妒,咱們不如從此下手。」
耶律孝傑卻不置可否,沉吟道:「卻不知要如何下手?當今皇后家是遼國大族,太子生母,一貫是甚受寵愛。」
耶律綏也微微一笑,說道:「丞相有所不知,當年耶律重元謀反,有奴婢名單登,精擅箏與琵琶,號為國手,後重元事敗被沒為宮婢。皇后蕭觀音也素來精通音樂,宮中有伶人趙唯一最為得寵,單登每與趙唯一爭勝,總是因皇后偏袒而不能勝,早有不滿之心。其後皇上召單登彈箏,又為皇后所阻,不得入內宮。單登因此深怨皇后,偏偏世事極巧,單登的妹夫教坊朱頂鶴,頗得我父王喜愛。因此我父王定下計來,讓單登與朱頂鶴揭發皇后與趙唯一的私情,皇上必然大怒……」
「此事若無證據?皇上如何肯信?」耶律孝傑皺眉道。
耶律綏也從袖中取出一頁紙來,笑道:「丞相請看……」
耶律孝傑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著一首《懷古詩》:「宮中只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當下微微一笑,道:「僅憑這片紙,只怕動不了聖聽。除非是皇后手書……」
「正想騙得皇后手書。」耶律綏也笑道。
「這首詩裡藏了趙唯一的名字,皇后也是聰明人,豈能不知?若用此計,只怕必然壞事!」耶律孝傑沉吟半晌,忽然走到書案邊,鋪紙沾墨,提筆書道:「青絲七尺長,挽作內家裝。不知眠枕上,倍覺綠雲香。」寫完之後,又看了看,頗覺滿意,又繼續寫道:「紅綃一幅強,輕闌白玉光。試開胸探取,尤比顫酥香……」他是狀元之材,寫這些艷詞自不在話下,當下筆不加點,連寫十首,總名之曰「十香詞」。
耶律綏也從耶律孝傑手中接過詞稿,細細讀去,讀到「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哪識羅裙內,消魂別有香」之句,不由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笑道:「丞相果真是才高八斗,頃刻書成,只怕曹子建也有所不及。」
耶律孝傑笑道:「皇后最喜歡這些詩詞曲賦,只須讓宮人哄得她手書《十香詞》,再呈給皇上,皇上大怒之下,再背一下《懷古詩》……若說皇上會不窮治其事,那便是神仙也不肯相信。」
「正是,正是。」耶律綏也喜笑顏開,道:「只要皇上窮治……如是我父王上奏此事,必由丞相治獄。到時候……」
耶律孝傑冷笑一聲,慢聲道:「只要趙唯一落到我手中,我讓他寫什麼供詞,還怕他竟會寫不出來麼?」
※※※
正當耶律濬志得意滿的準備對朝政進行進一步的整頓之時。從蕭忽古那裡傳來的信息卻讓他徹底的懵了。
原來耶律伊遜密奏皇帝,說單登與朱頂鶴舉報皇后蕭觀音與伶官趙唯一有私,奏摺之中,將通姦過程講得繪聲繪色,當晚皇后所穿衣裙等細節都有描繪,並且還拿出皇后賜給趙唯一的手書《十香詞》為證,更另有一首藏名的《懷古詩》。耶律洪基聞後果然大怒,立即下令耶律伊遜與耶律孝傑窮治此事。二人遂立即逮捕趙唯一,用酷刑使其誣服。為了使此事更加可信,又將教坊高長命也牽連進來,屈打成招。樞密副使蕭素與蕭惟信前去講理,耶律孝傑冷然不聽。當日即將供詞交給耶律洪基。因見耶律洪基尚有猶豫之色,耶律孝傑惟恐有變,立時再審,鍛鍊證實。於是耶律洪基終於悖然大怒,便即日下令,族誅趙唯一,斬高長命,並賜皇后蕭觀音自盡。
於是事涉當朝皇后的一案,從案發到案結,前後竟然不過兩日!而耶律濬遠在中京,猝不及防。公主在行宮中乞代母死,也被耶律洪基拒絕。
當日蕭觀音便賦絕命詩自縊而死。
司馬夢求看見耶律濬自接到信的一刻起,臉色便由鐵青轉為蒼白,顫抖由手傳至全身,最後整個人都跪到了地上,緊緊咬住嘴脣,鮮血竟從嘴角溢出。
「殿下!」蕭佑丹見狀大驚,連忙走到耶律濬身邊詢問,一時之間,卻是那裡想得到這信所述的,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耶律濬木然半晌,才將手中的信遞給蕭佑丹,蕭佑丹略掃一眼,臉色立時大變。好半晌,才顫抖著說道:「殿下,請節哀順變!」
司馬夢求聽到此語,也是大吃一驚,不過他還以為是耶律洪基駕崩了,也是大驚大喜,於此時也顧不上收斂形跡,忙上前問道:「蕭兄,發生什麼事了?」
蕭佑丹微一遲疑,便將手中的信遞給司馬夢求,司馬夢求匆匆掃了一眼信件,也是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給震住了。他正要說話,便聽耶律濬低聲抽泣起來。司馬夢求心中一動,上前一步,冷冷的說道:「殿下,此時非悲傷之時!母仇不共戴天!」
耶律濬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咬牙恨聲道:「不錯,殺吾母者,耶律伊遜也!」說話間,突然一把拔出腰刀,狠狠的劈在地上,厲聲高呼道:「不殺耶律伊遜、張孝傑二賊,誓不為人!」
司馬夢求是局外之人,一驚之下,心中便已有計議。當下一心想調起遼國貴族內鬨,好讓他們無力南顧,於是更是刻意的火上澆油,挑撥道:「只怕還另有一事,殿下不可不防!自古以來,母后慘死,太子能久居其位者,十中無一。殿下今日之事,若不早作決斷,莫說報仇,只怕他日死無葬身之地!」
耶律濬如被冷水澆身,霍地站起身來,狠狠盯著司馬夢求,獰聲道:「馬先生有何良策告我?」
「當日耶律重元如何謀反?」司馬夢求知此時不能有絲毫遲疑,當時直視他目光,毫不退縮的逼問道。
「以四百餘人誘脅弩手攻擊帷宮!」
「為何失敗?」
「其軍心不穩,臨戰動搖。」
「若不動搖,又當如何?」
「勝負難知!」耶律濬此時已經知他話中之意,不由慄然一驚,已經動搖起來。
「今太子若親率二百親衛,以奔母喪之名,直取行宮。蕭大人率親軍佔據中京,隨後而至。舉清君側之名,縱不能一舉而成大事,然誅耶律伊遜、耶律孝傑不在話下。好過坐而待斃百倍!」司馬夢求聲色俱厲。
耶律濬遲疑道:「一切都沒有準備。」
司馬夢求聽出他的猶豫,當下森然說道:「正是沒有準備,才能事起突然。殿下與臣白衣而行,若能成功,則大事可定,效唐太宗故事,遵皇上為太上皇即可。若不成功,蕭大人還控制中京,中京、西京、南京三道百姓皆知殿下之明、皇后之冤,民心豈不可用?」司馬夢求到了這個時候,也已沒有退路。
蕭佑丹一直冷眼旁觀,揣摩司馬夢求的用心。他雖不能深信司馬夢求,但知此刻決斷當速,否則必有後禍,細想司馬夢求之言,似乎眼前形勢也的確可以當此一搏,否則若容耶律伊遜返回中京,只怕便再也沒有任何機會。當下說道:「殿下現在總北南樞密院事,一道令書,臣可以控制中京,先將耶律伊遜等賊家人誅殺殆盡,使親信者控制中京。然後遣親信之大臣矯詔前往上京,二京在手,則朝中貴幸之家屬盡在掌握之中。屆時再下詔大敕,免稅,以清君側之名行大事,向天下白二賊之奸,皇后之冤,即便正面對決,也未必沒有機會。只是奇襲行宮……」
「欲得奇功者,不可不冒奇險。何況當年耶律重元一擊不中,尚可遠走大漠。臣拼一已之力報殿下相遇之恩,敢以性命保殿下平安返回中京!」司馬夢求慨聲說道,他現在只求挑起遼國內亂,對耶律濬的生命安全,卻是毫不在意。
耶律濬微一沉吟,隨即緊握刀柄,斷然說道:「事已如此,便冒一回險!或者為人上人,或者死無葬身之所!」
※※※
耶律洪基行宮所在,有近三萬大軍,附近的州縣尚有兩萬騎軍駐紮,隨時策應。自重元之亂後,若有人再想謀反,已是千難萬難。
耶律濬精挑細選了兩百名衛士,外著縞衣,內著軟甲。距行宮二十里左右時,耶律濬下令留下了一百五十名衛士策應,自己只率著撒撥、司馬夢求等五十名身懷短刃的衛士前往行宮。一路之上,想起無辜慘死的母后,耶律濬忍不住淚流滿面,整支隊伍都不停的低聲哭泣著。
整個行宮的人都知道太子為何而來!
看著這些人人數不多,又沒帶兵器,自然沒有任何人會不識相的出來阻攔。這時候激怒太子,和自殺又有什麼區別?
自然早有人報給大賬內的耶律洪基:「陛下,太子前來奔喪。」
「讓他去看一眼他母后便是,朕就不見他了。」耶律洪基輕輕嘆息一聲,心中也有幾分黯然,他與蕭觀音,也有幾十年的夫妻情分,年輕的時候,那個如觀音般美貌的女子也是曾經得到過他全心全意的寵愛的。
「遵旨。」
距耶律洪基的金帳不過兩里。
耶律濬和他的屬下都已下馬,耶律孝傑與蕭十三等一批侍衛將耶律濬攔住了。
「太子殿下,陛下說不想見你。」耶律孝傑恭謹的語氣後帶著一絲嘲弄。
「我要見陛下!我要替我母后申冤!」耶律濬高聲呼喊道。
耶律孝傑沉下臉來,厲聲喝道:「太子殿下,皇后是你的母親,可是皇上才是你的父親!你難道要違抗聖旨不成?」
耶律濬幽幽的望著耶律孝傑,大聲說道:「你們這些奸人,難道要阻止我和父皇相見不成?我是皇上的兒子,為什麼不可以見皇上?」
耶律孝傑的目光中,似乎有無比同情,卻只能無奈的望著耶律濬,假惺惺的勸慰道:「殿下,你應當冷靜一點。你以後要紹繼大統的,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為萬民表率!」
耶律濬強行抑制自己的火氣,忽然揚聲吼道:「阿斯憐,你在哪裡?你出來替我稟報!」
蕭十三走上一步,笑道:「殿下,阿斯憐不在這裡。」
「誰說的?」一個沉厚的聲音從耶律孝傑等人的身後傳來,蕭忽古身披重甲,大步走上前來。
耶律孝傑與蕭十三都是一怔,回頭望去。便在此時,司馬夢求卻忽然飛身上馬,拔出短刃,從耶律孝傑身邊掠過,只見刀鋒一閃,一道鮮血噴灑而出。耶律孝傑當場斃命。司馬夢求突起發難,便是耶律濬也始料未及。好在撒撥反應十分神速,見司馬夢求動手,便也斜衝上前,搶了蕭十三的腰刀,一刀便將其斬成兩段。耶律濬再也沒有猶豫的機會,長嘯一聲,縱身上馬,率著眾侍衛向金帳衝去。
蕭忽古事先也毫不知情,奪過一匹馬來,追上耶律濬,厲聲問道:「殿下,這是怎麼回事?」
「清君側!替我母后報仇!」耶律濬側首怒視蕭忽古,低聲吼道:「阿斯憐,你去替我殺了耶律伊遜。」
當侍衛驚慌失措的闖進帳中時,耶律洪基知道自己又一次面臨一場叛亂。此時外面的喧囂與馬蹄聲,只有叛亂才可以解釋。
「太子謀反!請陛下先離開此處。」侍衛們牽了馬過來,慌亂的說道。
耶律洪基被這消息完全的驚呆了,「太子謀反?」自己的兒子什麼時候養成了謀反的膽子?「阿斯憐,蕭十三!」耶律洪基怒吼道。
「陛下,蕭忽古與太子是同謀,蕭十三已經殉國了。」侍衛們焦急萬分。
太子打著「清君側」的名義一路攻來,侍衛們軍心極不穩固,他們不過出於本能在抵抗。只有一部分最忠心的侍衛組成一道防線在距金帳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守衛,他們甚至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攻來了。
「朕要去見見那個逆子!」耶律洪基並沒有遲疑,就站起身來,大步走出帳外。對付叛亂,他早有豐富的經驗。果然,眾侍衛見到皇帝威風凜凜的出帳,立時響起一片「萬歲」之聲!耶律洪基躍身上馬,上前幾步,厲聲喝道:「耶律濬,你出來見朕!」
耶律濬的衛隊此時距他不過百米之遙,耶律洪基的聲音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長期積威之下,耶律濬身子都震了一下,幾乎便要下馬認錯。
司馬夢求早已經驅馬近前,低聲說道:「殿下,回答他,切不可散了軍心!」
耶律濬哪裡知道司馬夢求打的如意算盤?那裡知道他正是想要讓遼國長期兩方內戰?還道他感激自己的知遇,所以忠心耿耿,當下還感激的望了司馬夢求一眼,收斂心神,高聲回應道:「父皇,兒臣在此!」
「你還敢叫朕父皇嗎?快讓你的人住手!你可知這是在謀逆!」
「兒臣並非謀逆,兒臣是清君側!待陛下身邊的奸臣死盡,兒臣自會向陛下謝罪!」耶律濬毫不示弱,抗聲說道。
「你……」耶律洪基的話沒有說完,一支羽箭已經準確的射中這位遼國皇帝的額心。
※※※
耶律洪基魁偉的身軀在馬上一晃,倒下馬去。
「弒君!」「弒父!」不同的念頭泛上不同人的心中,耶律濬臉色立時蒼白,幾乎要與耶律洪基一起倒下馬去。便在此時,南面有人厲聲喝道:「皇上被魏王耶律伊遜刺客所弒!兒郎們,快護衛太子,誅殺刺客!」緊接著數十個士兵高聲吶喊道:「皇上被魏王刺客所弒!快護衛太子,誅殺刺客!」耶律濬回頭望去,卻是蕭素領兵到了。
蕭素也是老於謀略之人,他遠遠望見耶律濬與耶律洪基正在說話,不料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支長箭,正中耶律洪基,蕭素立時想到嫁禍江東之計,這數十兒郎喊將出去,不知底細的人自然要信以為真。至於事後是否經得起推敲,卻並非此時要考慮的了。
司馬夢求眼見耶律洪基剛剛被弒,蕭素就帶著數千精騎,風捲而至,將金帳團團圍住,若讓太子耶律濬穩定了遼國局勢,只怕為他人做嫁衣裳,心中暗暗焦急。
身披重甲的蕭素鐵青著臉環視兀自持刃挾弓的金帳侍衛,厲聲喝道:「太子殿下在此,還不速速放下兵刃,爾等想謀反不成?!」
眾金帳侍衛面面相覷,眼見大勢已去,抵抗自是無益。但是放下武器,又焉知下場如何?數百侍衛在蕭素部的威逼下,下意識的護著耶律洪基的遺體緩緩後退。
「再不投降,就地誅殺,滿門處死!」蕭素臉上青氣更盛。
「噹」的一聲,終於,一個侍衛拋下了武器。便如骨牌倒下,眾侍衛紛紛拋下武器,有些忠心者更是抱頭痛哭。
蕭素立即驅使兵卒將眾侍衛與耶律洪基的遺體分開。耶律濬早已翻身下馬,撲了上去,放聲大哭。蕭素這時候卻不能裝模作樣假哭,一面部署侍衛護衛耶律濬,一面派人去召集文武百官,一面又讓撒撥領人去找玉璽。
司馬夢求見他處分事情有條不紊,更是暗暗叫苦。
蕭素待諸事處分完畢,此時耶律洪基遺體早已移到金帳之內,他走進帳中,向耶律濬低聲說道:「殿下節哀,此時奸臣未除,人心未穩,殿下當墨縗治事。先帝侍衛無能,導致先帝被弒,臣請殿下賜眾侍衛自盡,以慰先帝在天之靈!」
司馬夢求心中一凜,暗叫一聲:「毒辣!」
耶律濬也知道這是殺人滅口之策,射殺耶律洪基之人,眼下雖然不及、不便追查,但自己總是難逃干係。既然要嫁禍耶律伊遜,那眾多金帳侍衛自然非死不可!他停止哭泣,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道:「賜其自盡,陪葬先帝,厚恤其家人。」
蕭素漠然點頭,無言的朝身邊的侍衛打了個手勢,侍衛略一欠身,默默退出金帳。片刻之後,就聽見馬蹄奔馳、弓箭掠空,一聲聲慘叫傳入帳中。蕭素便在這慘叫聲中扶起耶律濬,一面說道:「耶律伊遜黨羽眾多,殿下不可掉以輕心。眼下之事,一面要安撫人心;一面要趁勢擒殺耶律伊遜;同時上京、南京、西京、東京的守臣也必須安撫,禁止南京、西京行人出關,以防南朝趁火打劫……」
他話音未落,便見撒撥闖入帳中,蕭素連忙問道:「玉璽呢?找到沒有?」
撒撥單膝跪倒,面有愧色,道:「臣無能,沒有找到!」
「啊?」耶律濬站起身來,與蕭素四目相交,心又緊張起來。
撒撥伏著身子,有點僵硬的說道:「剛才臣翻查屍首,沒有發現近侍直長撒把的屍體……」
「撒把?」
「臣問過宿衛官敵里刺等人,皆說撒把平素與耶律伊遜往來甚密。」
「啊!」耶律濬精神霍地一振,臉上再無悲傷之色,厲聲喝道:「蕭素,本宮命你為權知北樞密使事兼契丹行宮都部署,整頓軍馬,擒拿耶律伊遜,奪回玉璽。」
「臣遵旨!」
「撒撥,以你為侍衛太保兼近侍直長,掌領一切御帳親衛之事。以敵里刺為總知宿衛事,統領宿衛之事。以蕭禧為北面林牙兼總領左右護衛,往軍中拜蕭惟信為同知北院樞密使事,遣人速召蕭巖壽……」
「殿下!」一個侍衛急沖沖闖了進來,說道:「五里之外,出現一支騎軍!好像是耶律伊遜的旗號!」
「狗賊來得正好!」耶律濬雙眼立時紅了,怒沖沖走到帳外,躍身上馬,厲聲喝道:「佈陣,準備迎敵!」
蕭素等人連忙緊緊跟上,司馬夢求騎在馬上,雙手輕輕撫摸著從金帳中順手取出的弓箭,意味深長的望了耶律濬一眼。
※※※
耶律伊遜萬萬想不到太子耶律濬敢於謀反。耶律孝傑、蕭十三橫死、耶律濬進攻御帳的消息一傳到耶律伊遜耳中,他就立即前往親信部將控制的營帳,同時四處下令,準備再一次親自率軍「勤王」。但是這一回的叛亂,卻非比尋常,各營帳將領都有自己的效忠對象,有些奔赴耶律伊遜帳下,有些聽從蕭素的調動,有些則是蕭惟信的部屬,還有些意持觀望……反應最快的是蕭素,他不僅親自率軍前往御帳,而且還分出兵力將那些忠於耶律洪基本人的部隊攔在御帳數里之外。
僅僅憑此一點,耶律伊遜也可以斷定蕭素的立場了。整個行宮一片混亂,耶律伊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調集了近九千騎軍,氣勢洶洶的向御帳撲來。
「只要能趁機殺了太子……最好趁亂把皇帝也殺了……」耶律伊遜已經感覺到前途巨大的透惑,那座萬萬人之上的黃金寶座,在向自己招手!
御帳之前兩軍遙遙對峙,惟有馬蹄微揚之聲,竟聽不見半句人言。遼軍與敵人作戰,向來四面佈陣,每面五到七萬人左右,每逢攻擊,先以五到七百人為一隊,試探進攻,若得利,則諸隊齊進;若不利,則退回,由第二隊攻擊,如此輪番騷擾,敵陣不動,則一直死耗,敵陣若動,則趁機進攻……所謂「成列不戰」,本是遼軍治軍之格言。
此時雙方兵力,耶律伊遜有九千騎兵,而耶律濬屬下,卻不過五千餘人。雙方結陣列隊,皆不下馬,弓弦繃緊,只待鼓聲三響,便即進攻。所謂「狹路相逢」,惟勇者得勝,一切戰法都只好拋到九霄雲外。
耶律伊遜見耶律濬軍營整肅,心中暗罵蕭素。他知道蕭惟信部心懷叵測,若久拖於自己不利。眺望耶律濬陣中,卻不見耶律洪基身影,他心中又驚又疑,當下咬牙拔出長刀,高聲大呼:「前鋒出擊,左軍、右軍包抄,衝啊!」頓時中軍鼓聲擺起,數十面皮鼓蓬蓬大響。頓時五六千騎兵喊聲震天,衝了過來。
蕭素眼見敵軍衝近,奪過令旗,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厲聲喝道:「放箭!」頓時中軍鼓聲三響,數千支羽箭同時射了出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是這進攻的畢竟也是遼國精銳之師,將兵們盡是悍不畏死,前仆後繼,蜂擁而上。蕭素剛牙一咬,拔出彎刀,大聲喝道:「兒郎們,衝啊!」頓時數千官兵一齊撥刃,衝了上去。耶律濬雙目瞪圓,搶過一面鼓來,親自擊鼓,數十鼓大鼓一齊響起,中軍將士齊聲吶喊,眾將士見太子如此,士氣立時大振,鋒銳不可擋。
司馬夢求見霎時之間,羽箭長槍在空中飛舞來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想到這死的盡是遼軍精銳之士,不由大感快意。但眼見耶律濬一方雖然士氣高昂,但畢竟人數太少,卻又不免擔心……耶律濬的死活他自然不在意,但自己的生命卻不願就此消逝。
司馬夢求能看出來戰場形勢,蕭素自然早已看出來。己方在敵軍人數優勢下已是左支右絀,戰場左翼尤其危險,他幾次忍不住要投入中軍,終於硬生生咬牙忍住。司馬夢求微微冷笑,走到蕭素身邊,低聲耳語數句,蕭素立時大喜,立時叫過傳令官,叮囑數句,傳令官連忙領令下去。
片刻之後,就聽見蕭素中軍數百名士卒齊聲高喊道:
「皇上有旨:耶律伊遜謀反,行刺皇上,眾將士不得附逆,以免連累中京家屬!」
「皇上有旨:眾將士不得附逆,陣前反戈,助朕平叛,加官晉爵,更有重賞!」
「耶律伊遜全家已經伏誅,眾將士不得附逆!」
這一聲聲吶喊傳過戰場,耶律伊遜部下立時軍心動搖。這御帳親軍比不得別的軍隊,家屬全在中京、上京為質,聽到這些喊話,便是耶律伊遜中軍的士兵臉上都露出了遲疑之色。蕭素瞅準機會,厲聲傳令:「中軍第一隊、第二隊衝擊左翼!」又有千餘騎軍朝左翼吶喊衝去,耶律伊遜的右軍一猶豫間,立時潰退。
蕭素見機會難得,揮刀大喊:「敵軍敗了!全軍追擊!」除了護衛耶律濬的護衛外,竟是投入全部中軍,向敵人發動猛攻。
耶律伊遜此時也只得孤注一擲,仗著自己生力軍人數遠遠佔優,舉刀高呼:「兒郎們不要聽叛軍造謠,救出皇上,人人都有重賞!衝啊!」鼓聲大作,中軍只留下千餘衛隊,此外盡皆傾巢而出。
這時雙方都已傾盡全力。司馬夢求一心盼著耶律伊遜耗盡精兵後得勝,自己再與撒撥護著耶律濬逃回京師,從此耶律濬佔據上京、中京、東京三道,耶律伊遜則佔據西京、南京兩道,讓遼國陷入內戰之中。宋朝則好乘機恢復燕雲故地。眼見戰場上耶律伊遜漸漸有利,司馬夢求的如意算盤就要打響,不料便在此時,就見遠處黃土飛揚,一大隊騎兵向戰場捲進!
耶律濬與蕭素、司馬夢求頓時又緊張起來,這支隊伍是敵,則三人只怕連逃都逃不掉了!若是友,則形勢立即逆轉,要逃命的變成了耶律伊遜。三人六目相視,竟是誰也說不出話來。
※※※
金明池,百年前吳越王進貢的樓船被翻修一新,趙頊很隨意的坐在甲板上,饒有興趣的聽著石越的敘述。
「究竟是誰來了?」
「是蕭惟信的軍隊。」
「啊?」趙頊遺憾的搖了搖頭。
石越微微一笑,道:「耶律伊遜也不是傻瓜,他遠遠望見蕭惟信的旗號,就帶著千餘親兵衛隊逃之夭夭了。臣聽說遼國上京留守蕭撻得與他一黨,西京留守楊遵勖與太子不和,耶律伊遜黨羽遍佈遼國軍中朝中,若能得到玉璽,別立宗室,矯詔討伐太子,遼國內亂,沒那麼容易消停。」
「那玉璽究竟落在何處了?」
「臣亦不知。玉璽究竟有沒有被找到,待耶律濬登基,遣使來告哀,自然便知道了。」
趙頊笑道:「朕想那耶律濬也並非蠢人,怎的不追殺耶律伊遜?偏要留下這個後患。他雖是王儲,但若有弒父之疑,又無玉璽,兼之耶律伊遜作亂,遼主的位置只怕坐得不甚便當。」
「耶律濬與耶律伊遜有殺母之仇,怎會不追殺?」石越笑道:「只是他身受重傷,這件事情,終是不得不耽擱了!」
「啊?卿說耶律濬身受重傷?」
※※※
蕭佑丹狠狠的一拳砸在桌上,目光中閃著憤怒、羞辱的火焰,「是我誤了皇上!是我誤了皇上!」
「蕭大人,現在自責無益。誰知道那馬林水如此包藏禍心!」耶律寅吉勸慰道。
蕭素苦笑一聲,道:「當時賊子鼠竄,皇上執意要親自追殺,我只得親自點了一支精兵隨皇上一道追擊。果然追出二十餘里,便見皇上先前埋伏的百餘侍衛正與賊軍力戰,此時侍衛雖已傷亡殆盡,但那老賊眼見也難逃一死,那馬林水忽然持弓突前,我等皆以為他是想射殺老賊求功,誰料他反手一箭,竟然是想弒君!皇上猝不及防,胸口中箭。我只得護著皇上返回中京……」
蕭巖壽望了自己的縗衣一眼,沉聲說道:「眾位,這些事情,待日後慢慢細究不遲。所幸太醫說皇上的傷勢並不致命,眼下之事,是要盡快給先帝舉喪,請皇上登基。安撫鄰國、部族;將五京道穩穩的控制好,再追捕耶律伊遜老賊。這幾件事情,卻是拖不得的。」
蕭惟信也說道:「如今玉璽不知所終,天下疑惑,必須要盡快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宣佈耶律伊遜的罪狀。南京道與東京道已向皇上效忠,但是西京道楊遵勖卻沒有消息回來,上京留守蕭撻得一向黨附耶律伊遜,不可不防。」
「上京是我大遼根本之地,各帳、各部族大王、節度使不會追隨耶律伊遜叛亂。可慮者,是耶律伊遜擁立宗室,脅迫、引誘女直等對大遼不滿的部落為敵。如此上京與東京雖在吾手,上京道與東京道卻永無安寧。此外楊遵勖若為耶律伊遜所惑,亦是大患。西京道臨宋、夏兩國,焉知狗急跳牆,賊子不會引狼入室?」蕭素也有自己的擔心。
耶律寅吉苦笑道:「皇上的傷勢,沒有三個月無法養好,至少要半個月到一個月才能起床行動,這登基大典,又要如何舉行?」
「一定要盡快舉行!」蕭惟信沉聲道:「耶律伊遜的罪狀好定,便說馬林水是耶律伊遜的奸細,受其指使弒殺先帝,後來又行刺皇上。下令全國懸賞捉拿耶律伊遜。」他說到此處,一直默不作聲的撒撥與蕭佑丹迅速對望了一眼,又立即分開。
蕭巖壽接過話來,說道:「詔書可以由我來寫。」
「此外,就是要派大軍前往上京臨潢府與西京大同府……」
所有的人都保持沉默,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中京。蕭惟信領兵來得太遲了,蕭素既不願意讓他一個人留在中京,也不願意讓他領大軍出外;同時,蕭佑丹也不敢在此時冒險,若讓蕭素領軍出外,成功了,是不賞之功;失敗了,是覆國之禍!
兵權在這個時候,必須牢牢由耶律濬掌握;耶律濬的生命越是脆弱,這一點就越重要。
「我認為,我們應當先採取防守的態勢。」耶律寅吉看懂了蕭佑丹給他的眼色,「先派使者安撫楊遵勖與蕭撻得……一切等皇上龍體康愈再說。」
※※※
蕭忽古只帶了阿薩和刺葛兩個人去尋找耶律伊遜。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行刺耶律伊遜已經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近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蕭忽古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能力,特別是目標有警覺的時候。他望著耶律伊遜進攻御帳,望著蕭素抵抗,望著蕭惟信的大軍趕到,望著耶律伊遜逃竄……只有他發現了,耶律伊遜在逃跑時並沒有驚慌,他自己帶著大部向上京方向逃跑,而另有一支二百餘人的隊伍卻是向西京方向逃跑!
如果是蕭佑丹,會馬上明白逃往西京的隊伍的意義。但是蕭忽古只是個戰士。他讓阿薩和刺葛去跟蹤小隊,自己則從另一條路去包抄耶律伊遜。結果他親眼看到了那一幕,從耶律濬的身邊策馬飛馳出一個白袍男子,弓弦一響,耶律伊遜身邊的一個侍衛便應聲倒地,他還沒得及叫好,弓弦二響,卻是反手後射,一箭正中耶律濬的胸口!所有人都驚呆了,白袍男子卻沒有絲毫停留,伏在馬上,催鞭向上京方向逃去。耶律伊遜也趁此機會,催馬狂奔。
蕭忽古顧不上看太子的傷勢,一種憤怒的情緒從胸中升起,瘋了似的趕著馬向白袍男子追去。他一定要親自殺了這個奸細!
司馬夢求很快就發現身後有人追蹤,來人馬術精湛,竟然一面追趕一面在馬上解甲!他瞅準空檔,嗖嗖連發三箭,不料那廝反應敏捷,一翻身垂在馬腹邊,三箭全部落空。司馬夢求連忙俯身狂奔,跑得數十步,就聽身後風響,他趕忙低頭,一支羽箭擦著頭皮飛過。
便這麼一次交手,雙方皆知遇上了勁敵。幾乎便在同一瞬間,雙方又互射了一箭,司馬夢求的羽箭正中蕭忽古馬首,蕭忽古的一箭,射中了司馬夢求的馬屁股!狂奔中的馬忽然倒下,饒是蕭忽古武藝精絕,也被摔得老遠;司馬夢求的馬一陣吃痛,發起性來,竟也幾乎將司馬夢求摔掉。
司馬夢求總算把蕭忽古甩開,跑不多遠,便轉道向南,往南京析津府逃去。只是座騎奔跑已久,又兼受傷,也就是跑出數里之地,便轟然倒斃。司馬夢求也只得徒步而行,翻山越嶺。
好在司馬夢求還有東宮的腰牌,到了一處關隘,便要了幾匹馬,晝夜兼行,直奔燕京。如此非止一日,好不容易出山,到了檀州。城門一道告示,卻幾乎讓司馬夢求絕望!蕭忽古竟然追蹤而至,並且先他一步,到了檀州!而且不知遼人用了什麼方法,從中京傳來命令,燕京已經閉關,大索「馬林水」,當初和自己一起去中京的商號,也被查封,所有人員一律下獄,估計難逃一死,惟有韓先國生死不明!
檀州離燕京尚有一百二十里,縱使僥倖到了燕京,沒有當地人的幫助,又豈能那麼輕易出關?
※※※
雖然石越有所隱瞞,比如並沒有說到商號的遭遇與韓先國等人,但對於趙頊來說,這也是他一生都沒有聽過的精采故事。他明明知道司馬夢求已經「順利」逃了回來,卻依然忍不住緊張的問道:「那司馬夢求究竟是如何逃出遼國的?」
石越嘆道:「換上為臣,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偏偏司馬夢求卻想出了辦法。」
「什麼辦法?」
「這個辦法過於駭人聽聞……」
石越越是調胃口,趙頊就越想知道,笑道:「愛卿快快說來。」
「是。」石越皺了皺眉,臉上有幾分不忍之色,道:「司馬夢求尋了一個身材,臉的輪廓和自己相近的遼人殺了。換上自己的衣服,又將臉孔剁爛,抓了幾隻野狗,將屍體咬爛,丟在檀州出山口附近……」
「這……」趙頊也被嚇了一跳。
「然後司馬夢求又射殺了幾個遼人,打扮成強盜模樣,將屍體一路佈置在山中,引來野狗咬爛。再給扮成自己的遼人屍體上砍上刀痕,卻將所有錢物一律帶走。」
「殺一人卻也夠了,如何殺這許多人?」趙頊臉上也有不忍之色。
「陛下,蕭忽古與司馬夢求交過手,知道一兩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為釋其之疑,只好扮成被強盜圍攻突襲而死的樣子,而司馬夢求死前,也必然殺了不少人。」石越細心解釋道:「為防萬一,司馬夢求殺的遼人,都是販賣山藥的行商。待到遼人注意力被吸引,他便裝成行商招搖出關。到燕京後,也不再進城,只是翻山越嶺的繞道而行,一路艱辛,非臣所能盡道。」
「哎……不管怎麼說,司馬夢求畢竟是有功於國。」
石越知道趙頊長於深宮,聽到這種為求脫身濫殺無辜之事,心中自然也是難以接受。他自己卻知道當時戶籍嚴密,一百二十里人煙稠密之地,若不用此策,斷難脫身。當下委婉說道:「兩國交兵,雖然多殺不仁,但是畢竟不能苛責於司馬夢求。司馬夢求當初入遼,是憤於臣被人陷害,想單騎查明真相,不料卻機緣湊巧,立下這番奇功。雖然有功不能不賞,但是司馬夢求之功,卻不能公開賞賜,否則遼國無法下臺,必然兵戈又起。」
趙頊猶疑道:「畢竟是奇功!」
「此事再不能讓他人知道!」石越斷然道:「陛下,軍制改革,此前商議,樞密院設職方館,兵部設職方司,對外的名義皆是測繪地圖,記錄地理風物,便於通商、水利、採礦諸事,實際上則為間諜機構。職方館負責搜集遼國、夏國、大理,甚至吐蕃、交趾、高麗、倭國等國的情報,在各國安插間諜;兵部職方司則負責國內安全,與各部門協調,調查潛入國內的奸細,搜集國內各土藩的情報,供朝廷決策等。臣以為這兩個機構,每年雖然要花掉國庫一筆開支,卻終究對國家有利……」
「孫子兵法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朕是知道的。這筆錢不怕花。」
「陛下聖明。臣以為,司馬夢求深知遼國情弊,陛下若要獎功,不若讓他去樞密院,試知職方館事,組建職方館,以他的才能,必能勝任。」石越已經決定要將之前的間諜組織納入國家機器中。
「職方館知事是正六品上,司馬夢求布衣入仕,便是稱『試』,也遠遠不夠,朕想,便以司馬夢求為試同知職方館事,為從六品上,如此不駭物議,卿以為如何?」
「臣無異議。」
「那就讓司馬夢求去向朕證明他的才能吧!」趙頊意氣風發的站起身來,走到甲板邊上,忽然低聲嘆道:「石卿,朕想知道海風與河風,究竟有何不同……」石越默然不語,他只能苦笑,甚至無法安慰皇帝。除了創業之君,亡國之主,歷史上守成之主能親身享受海風的,絕無僅有。
趙頊似乎也明白自己想的只是一種奢望。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金明池上清新的空氣,問道:「狄諮應當到了吧?」
「應當到了。這次朝廷特赦一千名死囚,以及數千名重刑要犯,隨狄諮前往歸義城,臣心裡也惴惴不安。招募前往歸義城的官員,也大部分都是在中土走投無路,或者唯利是圖之輩,所有的一切,都有賴於狄諮的能力,以及海船水軍的威懾。」
「朕反倒不擔心。李乾德外表雖然服氣,心裡卻未必歸服,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悍不畏死之輩,以毒攻毒,可得奇效。狄諮臨行前,崇政殿面辭,朕已叮囑他,治理這些犯人的第一要務,是要讓他們在當地成家立業。只要他們不想著返回中土,就不會和李乾德勾結威脅中原,朕可安枕無憂。」
「服與不服,李乾德都不敢輕易造反。」石越淡淡的說道。
「南面事了,石卿,北面之事,又當如何?」趙頊突然轉過身來,熱切的望著石越。石越這才知道方才皇帝提起狄諮,不過是想整理一下心中的思緒,他的心裡,無時無刻沒有忘記北面的遼國。
「石卿,如果耶律伊遜真有能力站穩腳跟,反撲耶律濬,朕想機不可失,何不準備一支大軍,趁機收復燕雲?」趙頊握緊了拳頭。
「陛下!」石越跪了下去。
趙頊的臉沉了下去。
「士卒未練,兵甲未精,驅羊逐狼,豈能成功?」
「這……」
「陛下,國內萬事待舉,眾多改革剛剛開始,河北災情方過,各地報告似乎明年又有旱災,這樣的情況下,朝廷又有什麼本錢北伐?」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機會從眼前流走?」趙頊心有不甘。
「機會只給準備好了的人。」石越沉聲說道。
「朕不甘心!」趙頊無名火起,怒聲吼道。
「不甘心也要甘心。」石越硬生生頂了回去,他可不想看著五路伐夏的悲劇提前上演。
趙頊怒氣沖沖的盯著石越。石越只是板著臉不作聲。
君臣二人對峙良久,忽然,趙頊嘆了口氣,道:「罷!罷!」
「陛下,朝廷應當靜待形勢。一面抓緊推進改革,防範災情,一面整軍經軍,靜候時機,切不可操之過急。機會日後一定還有。」石越放緩了聲音安慰道:「如果這次遼國內亂,朝廷雖然無力發兵趁機恢復燕雲,卻也並非無利可圖。」
「怎麼說?」趙頊悻悻的問道。
「一旦遼國正式內戰。若是南京道與西京道分別被雙方割據,則於我大宋利益最大,可以遣使者分赴雙方,要求他們賣戰馬與耕牛與我大宋,大宋則用棉布、鐘表、茶葉交換,誰敢不從,便威脅他們與另一方結盟攻擊之。臣諒耶律伊遜與耶律濬都不敢不從。若二道為一方佔據,朝廷依然可以要他賣戰馬與耕牛,彼若同意,我則承認其正朔;彼若反對,我便以用兵相威脅……」
趙頊臉色稍霽,又問道:「歲幣呢?難不成朕還要給他們歲幣?」
「戰爭未打完之前,自然不給。打完之後,給與不給,其權在我。」
「如此則差強人意。軍事改革,朕以為刻不容緩!」
※※※
熙寧八年七月。趙頊以無比堅定的決心開始推行軍事改革。
「整個大宋的軍事體系,將由六個機構領導:樞密院、兵部、三衙、衛尉寺、軍器監、太僕寺。所有機構,都要受御史臺與門下後省監督。六個機構各有職掌,樞密院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同時亦是皇帝陛下之最高軍事參議機構。兵部的職掌,包括六品及以下武官品級的補選和升調轉遷;徵募兵員、士兵的遷補,退役;驛傳,後勤軍資等等。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三衙掌全國之禁軍,平時主要職責是督導各軍訓練、建議獎懲官兵、提出裝備建議。衛尉寺掌監軍、軍法諸事宜,它可以監視、調查軍中一切叛亂、違法行為,審理軍事案件。軍器監掌研究、生產軍器。太僕寺專掌馬政……」
王韶坐在藤椅上,聽長子王厚說著軍事改革的內容,突然冷笑道:「這次郭逵要受重用了吧?」身為樞密副使,卻只能做軍事改革的看客,王韶心裡十分不滿。但是皇帝的決心如此之大……
※※※
「郭逵出任兵部侍郎兼講武學堂山長。」王厚淡淡的說道:「孩兒認為講武學堂非常重要,這次軍事改革,首要的事情,就是整編禁軍。按照計畫,將首先在京師創辦講武學堂,從禁軍中選調從九品下至八品上的武官進入講武學堂培訓,訓練陣法、紀律、號令、武藝等等,然後再由這些武官為基礎,從各禁軍中選調副都兵使至什長等,組成驍勝軍與宣武軍第一軍、神衛營第一營……」
「慢著!」王韶忽然坐直了身子,問道:「什麼叫副都兵使?」
「這次變動,是從上到下的,所以非常之大。副都兵使,大約便是原來的副都頭吧。」王厚笑著道:「武官廢除了寄祿官,以散官品秩決定服色、俸祿、資歷等……從驃騎大將軍至陪戎副尉共是二十九階三十一個名目,大抵名稱還是本朝舊制。而從九品外,又有準備使喚至守闕毅士十資。似爹爹,散階便將定為鎮國大將軍。」
「鎮國大將軍?」
「是。天下武臣階級,都全部改成新官名。從一品為驃騎大將軍,正二品為輔國大將軍,從二品為鎮國大將軍。爹爹便是鎮國大將軍!」王厚一面說著,一面遞過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給王韶。王韶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著:「熙寧八年欽定武臣散階。
從一品,驃騎大將軍。
正二品,輔國大將軍。
從二品,鎮國大將軍。
正三品,冠軍大將軍(懷化大將軍)。從三品雲麾將軍(歸德將軍)
正四品上,忠武將軍;正四品下,壯武將軍。從四品上,宣威將軍;從四品下,明威將軍。
正五品上,定遠將軍;正五品下,寧遠將軍。從五品上,游騎將軍;從五品下,游擊將軍。
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正六品下,昭武副尉。從六品上,振威校尉;從六品下,振威副尉。
正七品上,致果校尉;正七品下,致果副尉。從七品上,翊麾校尉;從七品下,翊麾副尉。
正八品上,宣節校尉;正八品下,宣節副尉。從八品上,御武校尉;從八品下,御武副尉。
正九品上,仁勇校尉;正九品下,仁勇副尉。從九品上,陪戎校尉;從九品下,陪戎副尉。
未入流共十資:準備使喚、守闕準備使喚、聽候差使、守闕聽候差使、聽候使喚、守闕聽候使喚、效士、守闕效士、毅士、守闕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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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厚看父親看得認真,便又一面解釋道:「這其實是舊瓶裝新酒。散階的名稱沒有任何變化,懷化大將軍與歸德將軍依然只授給歸順諸蕃首領……」
「這未入流十資又是怎麼一回事?」王韶指著紙問道。
「從守闕毅士到準備使喚,一共十資,士兵入伍第一年,就是守闕毅士。又特別規定,士兵入伍後,只須訓練合格,不犯軍紀軍法,一年一遷。若有功勞、或考績優等,還會按功績加以晉級。每級薪俸各不相同。這本來也是軍中舊法,用來鼓勵士兵上進之心,不過這次卻是規定得更加具體了。」王厚也是久在軍中之人,於舊制本熟,因此說起軍制改革來,也歷歷如數家珍。
「這麼說,士兵的役期是十年?」王韶卻瞇起眼睛,反問道。
「是,十年役滿,若還不能升到陪戎副尉,就要退役。兵部將另外頒佈禁軍士兵退役法例,或使其轉入廂軍、地方巡檢部隊,或者就直接發錢遣散回籍。另外,此次兵制改革,將暫時保持募兵法不變,禁軍以後會採用兩種招募方法,一是從廂軍中挑選,一是直接向天下招募,士兵入伍後一年,所屬部隊若發現條件不合要求,將遣回原籍,處罰招募官員。看來這次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讓禁軍的士兵永遠保持在三十歲以下的精壯青年。」
「說來容易做來難吶!」王韶高深莫測的一笑,輕輕的說道,隨後又將身子舒服的靠在椅背上,然後閉上眼睛,嘴裡開始哼起不知名的小曲。
王厚微微欠身,說道:「其實這兵制改革的謀主,實際上還是石越。是他建議皇上將衛尉寺變成一個監軍、軍法系統,軍法官配到了大什一級,依孩兒之見,若果真能夠成功,軍中許多改革必然能夠實現。因為衛尉寺若是完全獨立的系統,如果有人招募不合格禁兵,他便要同時讓軍中武官與軍法官都與他同流合污才能如意,這代價未免就太高了。」
「這麼說,你是相信郭逵能夠成功?」王韶的眼睛卻沒有睜開,只是淡淡的問。
「不。」王厚咬著嘴脣,緩緩說道:「孩兒是相信石越能成功。」
「你又要勸我和石越合作?」王韶懶懶的問道。
「爹爹,石越一樣可以讓您成就功勳!」
「是嗎?」王韶冷笑道:「我可不相信幾個新機構就能解決問題。」
「如果有清晰明確的獎懲制度,並且能夠公正的執行,孩兒卻認為是可能的。」王厚聲音很輕,似乎怕因此冒犯了父親,但臉上的神色卻很平靜。
「談何容易?」王韶依然沒有睜開眼睛,懶懶的說道。
「總要去做!」王厚的聲音終於漸漸大了進來,「皇上親自接見孩兒,以孩兒為驍勝軍第一營都指揮使。講武學堂第一期將召集禁軍中副都兵使以上,指揮使以下軍官約一千人進行訓練,半年之後,組織比武與演兵,淘汰近四百人,勝出的六百多人,將分別編入驍勝軍、宣武軍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為軍官,組成教導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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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掉一千名小使臣進講武學堂訓練,真是大手筆啊!」文煥笑嘻嘻的說道:「還要淘汰四百人,更是出手不凡。」
「現在不叫小使臣了。」段子介笑著糾正,一面問道:「文兄被抽中了嗎?」
「不幸抽中。」文煥的語氣中卻沒有半點「不幸」的意思,卻聽到田烈武悶聲不響的嘆了口氣,文煥於是回身笑道:「田兄,你嘆什麼氣?」
「一千人淘汰四百人,你居然覺得好笑?」田烈武搖了搖頭,「萬一被淘汰,薪俸減半,留在講武學堂繼續培訓一期,如果兩期都被淘汰,四十五歲以上罷職為民,四十五歲以下降兩級調入廂軍,這是好玩的嗎?」
「縱要倒楣,也是別人倒楣,田兄你怕什麼?這次過關的,將全部進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品秩雖然不變,卻拿高一階的薪水,也是美事一樁啊。」文煥不以為然的笑道。
「我莫要想得太樂觀了。」田烈武繼續的搖著頭,顯然對於文煥輕鬆的神情不以為然。
「你想想,全國有多少禁軍,再怎麼裁減,指揮使以下的武官起碼有一萬多人,憑你田兄的本事,還不能立足嗎?這次整編,不過是對付那些吃閒飯的。」
「不過朝廷這次整編,是動真格的。我是聽說朝廷準備用五年時間,以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的速度,對禁軍重新進行編制。指揮使以下的武官,是由講武學堂訓練,從第二期起,人員還會逐漸增多,一期培訓兩到三千名武官。而什長以上未入流的武官,就由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進行訓練,每次也要淘汰三成到四成人。」文煥壓低聲音,說出聽來的小道消息。
「這真的是整編嗎?」段子介若有所思的問道。
「何出此言?」文煥與田烈武都怔住了。
段子介沉思了一會兒,方輕聲說道:「五年時間,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算來全部禁軍加起來也不過只有三十五到四十個軍左右,每軍一萬五千人左右。這不是裁軍嗎?」
「啪啪啪……」段子介話音方落,便聽隔壁桌上傳來擊掌之聲,又有人高聲讚道:「好見識!」他不料自己壓低聲音說的話還被人聽見,當下回過頭去,卻見是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已經走了過來。文煥見著此人,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來,抱拳說道:「章大人。」他識得此人是新任衛尉寺卿章惇,只沒有想到會在此處偶遇。
章惇也不料有人識得自己,吃了一驚,拿眼打量文煥,卻不認識,不由奇道:「你怎的認識我?」
文煥微微一笑,卻不解釋,只說道:「下官文煥,這廂有禮。」段子介與田烈武也連忙起身行禮。章惇笑道:「不必多禮。」一面大大方方拉了張椅子坐下,又打量三人一回,才說道:「本想出來散散心,不料倒有這番奇遇,竟遇見幾位青年俊傑。」
三人連忙謙遜道:「不敢。」
章惇望了段子介一眼,說道:「這位段公子,頗能知微見著,一語中的,在下端的十分佩服。不知卻是在哪裡高就?」
「慚愧,下官不過一區區宣節副尉。」
「咦?」章惇真是吃了一驚,說道:「我看段公子是讀書人,怎的換了武職?」
段子介被他問到痛處,當下搖頭不語。
章惇微微一笑,隨即道:「班定遠當年也是投筆從戎的。」旋又道:「方才聽到幾位談論,這位文公子和田公子,都入了講武學堂。不知段公子?」
「下官卻是沒有抽中。」段子介淡淡笑道,聲音中卻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沮喪。
章惇卻附掌笑道:「我還道郭逵要將武官中傑出之輩一網打盡,卻不料終有漏網之魚。」
三人聽得莫名其妙,文煥便笑道:「章大人,這又是怎生說的?下官聽說這次抽選的武官,也都是在京師附近禁軍中抽調,駐邊禁軍,輕易不敢動的。」
「那也已經了不得了。」章惇笑道:「我現今要在禁軍中找些識文斷字的人來做軍法官,實在如大海撈針一般難。段公子若是有意,不如便進衛尉寺如何?」
「衛尉寺?」段子介怔了一會,立刻大搖其頭,說道:「多謝大人厚愛,但是下官志不在此。還望大人恕罪。」
章惇盯著段子介看了一會,見段子介雖然拒絕得非常委婉,神色卻很堅定,知道不能相強,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又豈敢相強?既如此,我便有一言相勸,方才段公子所猜測之事,千萬不可洩露,否則於國於身,皆有大害。」
段子介猛然醒悟,正要道謝,忽然便聽到遠處傳來「轟隆」數聲巨響,隱隱似從西南面傳來。他正感愕然,章惇已經快步起身,走到窗邊向外張望,只見是西南城外濃煙直冒,似要蔽住天日。他不禁頓時臉色大變,也來不及和三人告辭,匆匆便即下樓而去。
待章惇下樓,段子介三人立時好奇的走到窗邊察看。眼前之景,也頓時讓三人全都怔住了,文煥脫口說道:「白水潭……」段子介臉色煞白,轉身就向樓下奔出。
三人一路驅馬狂奔。到了白水潭學院,卻發現白水潭雖然學生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議論,神情中驚疑不定,但是學院卻安然無恙。段子介下馬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出事的地方,竟是兵器研究院!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這幾年也陸續有招集別處人員,但是骨幹力量,始終是白水潭格物院的師生,可以說與白水潭學院同氣連枝,這時發生爆炸,學院的學生自然非常的擔心。但是段子介等人打聽半晌,卻沒有人知道究竟是發生什麼事情。
段子介三人便又驅馬向兵器研究院行去,不料在兩三里之外,就被士兵擋住。三人皆是禁軍軍官,卻也不敢擅闖,只得悻悻在外圍遠眺,卻發現附近一棵樹下,桑充國、程顥、蔣周等人也站在那兒焦急的等待。三人連忙過去,下馬行禮畢。段子介便急不及待的問道:「桑山長,究竟是出什麼事情了?」
桑充國憂慮的搖著頭,一面說道:「只聽到數聲爆炸巨響,本來我們以為是在試驗震天雷什麼的,但是後來才發現響聲巨大得多,而且更引發了大火,這才知道是出了事故。我們幾個擔心,來探問情況,誰知卻都被攔住了。」
蔣周低聲道:「一定是研究什麼新兵器出事了,我聽說……」卻聽桑充國突然高聲喚道:「子明!」眾人連忙循聲望去,見遠處一群人驅馬而至,中間一人,依稀便是石越。
石越聽到這邊呼喚,連忙撥轉馬頭,過來問道:「長卿,程先生,蔣先生,文兄,段兄,田兄,你們怎麼在這裡?」雖然眼前之事迫在眉睫,他卻從容不迫一一喚出名字來。段子介等人連忙上前參見。桑充國急得直擺手,道:「子明,這時節就不用管虛文了。兵器研究院究竟出什麼事了?」
「我也是剛剛趕到。」石越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你們且隨我進去看看便知。只是兵研院裡規矩甚多,你們不要到處走動。」一面說著已經當先領著眾人走了進去。
進入兵器研究院的警戒圈內,石越才發現竟然所有的衛哨都已經動員。從三里之外開始,便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所有的士兵都臉色嚴峻,如臨大敵。石越看到這個場面,心也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於是眾人在兵器研究院一個官員的指引下,無聲的向出事地點走去。
約莫走了兩盞茶的時間,出事地點才終於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內。幾乎是看見的第一眼,所有的人便都被眼前的所見驚呆了──大地的某一塊似乎已經被烤焦了,地面被燒得黑糊糊的,大火雖然撲滅了,卻不時還有地方在冒煙;到處是被炸飛的物什,巨大的鐵塊東一塊西一塊的滿地都是,其中還夾雜著一些血肉模糊的殘肢!連流動的空氣中,都夾雜著刺鼻的焦味與血腥味……
石越不由顫抖起來,心中立刻明白:「大爆炸!這是大爆炸!」
「究竟是在試驗什麼兵器?!」他的心裡轉過一個個的念頭,難道……
桑充國難以致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聲音顫抖得幾乎不能成聲,「死、死了多少人?!」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當場殉國!還有四十餘人受重傷,已經轉移。」章惇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來到了,聽到他的詢問,便聲音低沉慘淡的回答。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桑充國已經頹然的跌坐到地上,沒有聽到章惇刻意的加重了「殉國」這個詞的語氣。
「大夫到了嗎?」石越緩慢的轉過身子,似乎不能逃避掉眼前的慘狀,聲音呆滯的問道。
「已經到了。正在醫治,只是……」章惇的聲音也已經顫了,他在任判軍器監的時間裡,就一直親自兼任兵器研究院知事,這裡所有的人,他基本都認識,並且,這個研究項目,也是他親自批准並給予巨大支持的……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一共六十三人殉國。」石越身子顫抖,喃喃的道:「究竟是什麼試驗?究竟是什麼試驗?」他的聲音逐漸由低到高,說到最後一字,幾乎已經變為咆哮。
「山長,我們在研究一種遠程攻城火器,研究院命名為火炮。」章惇身後的一個研究員輕聲說道,被濃煙薰黑的面上縱橫著一道道的淚痕。
「火炮?難道是……難道是炸彈?」石越顫聲問著,只覺腦中一陣暈眩。
「我們以前試驗過幾次,威力很大,于大哥說,再多加點火藥,不知道效果會怎麼樣,結果、結果……」那個研究員早已經泣不成聲,他口中的「于大哥」,顯然也是研究員。
「該死,是我的錯!我明知道可能有這樣的結果,可我忘記提醒……」石越喃喃的說道,自責、痛惜諸般感情嚙咬著他的內心,一種前所未有的愧疚幾乎要把他一口吞沒掉,令他幾乎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他才勉強輕聲的問道:「遺體已經清理了嗎?」
「有幾個人的遺體根本無法找全了……」
「一定要找全!」石越鐵青著臉,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吼道:「一定要找全!」
桑充國此時已在程顥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緩慢的走到章惇身邊,顫聲說道:「章大人,我想去看看我學生的遺體,不知可不可以?」
「請……」章惇嘆了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做了個手勢,一個研究員便引著桑充國走向一棟平房。
石越呆呆的站著,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的」研究院,竟然因為一次炸彈爆炸,導致了六十餘人的死亡!其中還包括二十五名最優秀的火器研究專家,這已是全部兵研究火器專家的二分之一!六十多條生命,他的頭腦之中一片混亂,無數的面孔在他的心中交遞著閃過,他的心中忽然隱隱的浮現出一個想法:「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去罷?」這種可怕的想法才一出現,便立刻像附骨之蛆般纏繞住他。
「這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事先……」他喃喃的說道,不敢正視心中那個可怕的想法,可是卻又無法逃避,只是他睜著眼睛,就能夠看到眼前的悲劇,這是六十多條人命呀!
「子明,總要付出代價的。人之一死,有輕如鴻毛,有重於泰山……」
「他媽的!這是可以避免的!」石越再也忍耐不住,高聲的向章惇吼了起來,在這一瞬間,淚水迅速的湧上了他的眼眶,他喃喃的說道:「六十多條人命呀!」
章惇並不知道「他媽的」是什麼意思,但卻能明白他的心情,於是將安慰的話咽回了口中,靜靜等待石越的平靜。
※※※
這一天,是熙寧八年的七月初七,傳說中的這天晚上,牛郎與織女將在鵲橋相會。但是在人間的汴京,卻因為一場意外的變故,令得六十多人再也見不著他們的情人了。並且,死亡的人數在三天後上升到八十二人。
火炮研究是保密內容,自然不能公開報導,無論是《新義報》還是《汴京新聞》,都只是約略的提到:「七月初七日兵器研究院發生意外事故,造成爆炸云云」,但是八十餘人死亡的大事,卻無法瞞過和死去的研究員們朝夕相處的白水潭學院的師生。
整個學院第一次陷入了完全的悲痛當中。曾經朝夕相處的夥伴,在一聲巨響之後,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身邊。第一天時,這種的感覺是一種不敢相信的遲鈍,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就變成了一種抓不住東西的惶然。只覺得身邊的東西,一件件失去,至關重要,卻無可挽回。這種失去的東西,無法描述,卻能感覺得到,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帶走了。
幾天來,桑充國每天晚上都會坐到兵器研究院的山下,燃起香燭,靜靜的哀悼。
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他的得意門生,他還清楚的記得熙寧三年他們來報名的情景;他清楚的記得:有一個叫趙銘仁的學生,為了撰寫的論文能在《白水潭學刊》上發表,是怎麼樣深夜來敲他的門,求他把論文給蔣周看看的;他也還記得他在開封府獄中的時候,這些死去的學生,就曾經悄悄的買通獄卒來看他……他曾經親手發給他們畢業證,曾經和他們一起參加技藝大賽,曾經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
這些人,都是白水潭的菁英,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朋友,是他整個生命的一部分……
但現在,卻全都失去了。
為了一個理想,他們被炸得四分五裂,屍體不全。
第一天,他還會低聲的哭泣,到了現在,他已經哭不出來了。他只能靜靜的坐在那裡,遠遠望著這些學生工作的地方,死去的地方。當他專注的時候,他的眼前就會出現幻覺:那就是他們還活著,還在那裡研究著火藥的配方,試驗著各種各樣的兵器,為了一張設計圖紙而爭吵不休,那聲音都似還在他的耳邊……
「長卿。」程顥和蔣周一人點著一隻香燭,輕輕坐在桑充國的旁邊。想勸慰,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們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長卿要節哀。」程顥低聲說道。
「他們還年輕。」桑充國靜靜的說道:「他們還年輕……」
程顥與蔣周對望一眼,無言的嘆息一聲,坐在旁邊。沒過多久,歐陽發、晏小山也捧著香燭靜靜的走來,坐在旁邊。然後便是白水潭的其他師生,一個一個,有些點著香,有些捧著香燭,密密麻麻……在兵器研究院外,便見數千支燭光搖曳閃爍,伴著壓抑著的低聲抽噎之聲,那是平素相好的同窗,抑制不住悲痛之情。
忽然有人悲聲作歌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起先還只是一個聲音,慢慢的,許多聲音便都加入進去,悲歌漸轉低沉,最後變成數千學生齊聲合唱,他們低聲的,反覆的和唱:「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
悲涼淒婉的歌聲,在曠野中久久的迴蕩著。眾人一邊唱和著,一邊已是泣不成聲。便是程頤那樣淡然生死的人物,也不禁慘然動容。
在這樣一首無可挽回的哀歌聲中,桑充國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哀慟,他奮然站起身來,張開雙手,仰望星空,厲聲呼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他淒厲尖銳的聲音似乎要將天地裂破,直穿入九霄黃泉。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眾人一齊愴然合應。
桑充國卻忽然轉過身來,注視燭光點點下淚流滿面的師生,高聲說道:「我們大家都要記住,死去的同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死的!他們用自己的才華,替大宋研究最先進的武器,以守衛我們的國土與人民;他們用自己的努力,證明了一個個理論,積累了最寶貴的經驗!他們比秦國的四良更加偉大!他們的死,不是沒有意義的……」
※※※
遠處。
田烈武、段子介、文煥、秦觀四人默然站立,靜靜望著這一幕。
田烈武低聲問道:「少游,方才他們唱的歌,是什麼意思?」
秦觀顯然也被這情緒所感染,眼前隱有淚光,輕聲說道:「《薤露》是漢朝的輓歌,意思是說人生就像薤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逝。但是露水乾掉了,明天早晨還會再有,但人死去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田烈武本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在此情形之下細細思忖秦觀話中之意,不禁想到果然露水易逝還能復結,人死卻不知魂歸何處,又想起失去親人朋友,一時竟是癡住了。竟沒聽到秦觀又說道:「後面桑山長念的詩,是《詩經》中《黃鳥》裡面的句子,那是指責上天為什麼要奪去國家的棟樑,如果可以挽回的話,就是自己死上一百次也願意。那本是秦人悼念四良的詩……」
他們都沒有看見,在不遠處的樹下,還站了一個人,樹下的陰影似乎已經將他包裹了起來,令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處在黑暗之中。他靜默的站立著,在他的心裡,正反反覆覆的想著:「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消逝的生命不會再回來,我的過錯,要多少人來贖呢?贖得回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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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器研究院的慘劇,白水潭學院的哀傷,到了朝廷中,卻變成了懷疑。
雖然官制改革與兵制改革依然有條不紊的推行著,宋朝中央政府轉換成尚書省與樞密院對掌大權,御史臺、門下後省監督的架構。在兵部尚書吳充與兵部侍郎郭逵的支持下,兵制改革也開始了它的第一步……
但是,對於開發火藥武器,朝中卻開始出現質疑之聲。甚至還連累到石越,有言官指責是他破壞了天地的平衡,使陰陽失調,於是降下天怒。
「已經不止一個官員上書說,兵器研究院研究的事情,是不祥之事,要求朕下詔禁止。」趙頊的眼中,也似有了疑惑。「卿說,是不是兵器研究院欲奪天地之造化,所以招此大禍?此是上天之警示?」
「陛下!」石越沉聲說道:「自古以來,凡欲求真證道,無不經歷千難萬險。便如陛下改革,也是一步一步走來,不知中間有過多少曲折艱辛。兵器研究院之事,至為不幸,然而卻不可因噎廢食,半途而廢,更使死者枉送性命。」
趙頊沉默良久,方說道:「人心疑惑,又當如何?」
「如果表彰死者之功,使天下皆知他們的死重於泰山,且能得到朝廷的認可,則敬意可以取代疑惑。」章惇從容答道。
石越見他如此敏銳,也不禁感到驚訝。此人運氣極好,方除衛尉寺卿不久,兵器研究院就出事,於是責任就完全與他無關,反倒顯出他的能幹。在章惇任期內,大規模生產的霹靂投彈和震天雷,沒有出過任何差錯;而標準化改革,也推行得非常順利,已經初見成效。並且,大宋還擁了幾種類似於西夏潑喜軍使用的馬上小型投石機。
趙頊目光移向石越,問道:「石卿之意如何?」
石越連忙斂神答道:「章大人所說極是。如果天下人皆以為國而死為榮,那麼國家強大之日也就不遠了。」
「朕會給他們追贈官爵,厚加撫恤。」
「追贈官爵的榮譽,不足以震撼天下人的耳目!」石越早已經決心要給死難者爭取更大榮譽。
趙頊卻面露為難之色,問道:「那卿以為當如何?」
「臣請陛下,在汴京建先賢祠與英烈祠。先賢祠專門供奉本朝有名的學者、於國有功的研究人員的牌位,不分儒學雜學,只要才學有益後世,皆得入祠供奉;英烈祠則供奉為國戰死的將士牌位,凡為國盡忠者,都要查明其姓名籍貫,將牌位供於祠中。每年春秋二季,由朝廷舉行祭奠,宰相以下行跪拜禮……」
趙頊與章惇聽到石越這番話,都不禁吃了一驚,趙頊不禁說道:「這,這只怕於禮不合。」
「陛下,雖然是古禮所無,但是儒家弟子,亦可配享孔廟,功臣則可以配享宗廟,二者之意義相近。若能讓人知道死去有意義,則人人勇於效死,遠勝於追贈官爵。這也是獎勵忠義智勇之意。」石越慷慨而言,臉上有著勢必爭取的堅定。
章惇看看石越,又偷眼打量一下皇帝,道:「臣以為此議可行。」
趙頊苦笑幾聲,道:「知都給事中事是前御史中丞楊繪,這還是石卿舉薦的。朕願和石越打個賭,縱然尚書省同意,門下後省也非得駁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