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頭風惡
熙寧八年十月立冬之後,天氣漸漸轉冷。因為汴京冬月無蔬菜供應,上至宮禁,下至民間,無論貴賤,都開始購買蔬菜收藏,以備過冬之用。這段時間,汴京四門大開,過冬物資車載馬馳,充塞於諸官道。連接汴京與揚州的汴河,也是船來船往,一片繁華景象。自從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後,杭州的海外貿易與鼓勵商業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層的直接支持,以揚州、杭州、江寧、蘇州、明州五大城市為中心,一個繁榮的江南商業圈初步形成。而這個地區與汴京的主要聯繫通道,便是汴河。無數的絲綢、瓷器,甚至是製造精美的鐘表,以及普通人穿用的棉布、糧食、食鹽、茶葉,海外進口的香料,還有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都要通過汴河,運往京師,或上貢給皇宮,或者在市場上出售。汴京這座龐大的城市,對於「揚杭商業圈」的依賴性,更加明顯。
此時,在汴河之上,一艘商船正降下帆來,緩緩通過東水門進入汴京外城。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艘商船是用楠木製成,載重三千石,與汴河上標準的運糧官船,是同一型號。不過一般官府的運糧船是以栗木製成,且船艙裝飾,遠不及此商船精美,可知船主之富貴。船頭站立著一僧一商,二人正指點談笑,讓人詫異的是,僧人眉宇之間竟頗有慷慨之色,而商人亦有一種異於常人的雍容氣度。
商船過了東水門後,一路緩行,直至內城角子門附近的相國寺橋之畔,方靠了碼頭。早有僕役童子先行上岸招呼,僧、商人二人方才並肩上岸。卻見岸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手挽白馬,站在碼頭邊的一棵柳樹之下,見著二人,連忙笑吟吟走上前來,深揖一禮,聲音清爽的說道:「侍劍見過二叔、智緣大師。」原來這二人,便是唐甘南與智緣。潘照臨那次辭了王安石與智緣之後,即拜會唐甘南,託他此事,叮囑務必要將智緣引入石越幕府。唐甘南卻也聽到京師意欲開發湖廣的諸般政策,便欲上京見見石越,瞭解詳情。因此連忙託人訪著智緣,殷勤相邀。智緣早已聽說唐甘南之名,知道此人,短短數年之內,便使唐家由一普通的富商之家,而發展至富甲天下,實有過人之能,且與石越關係密切,因此也並不拒絕。二人竟因此相攜來京。唐甘南自是早已用急腳遞五百里加急,將行程告之石越。石越本欲親來迎接,但他以參政之尊,畢竟頗忌招搖,兼之公務煩忙,便只遣侍劍前來。這是示唐甘南以親暱之意。
唐甘南知道石府的僕人,與一般府中不同,侍劍在石府之中,親信更甚於唐康,忙笑道:「許久不見,你又長高不少。府中一切安好?」
「參政與夫人甚安,二叔等會見了便知。只是這幾日朝中事務太多,參政無暇抽身,故此禮數上怠慢了,還請二叔與大師不要見怪。我已經備好車馬,便請二叔與大師過府中敘話。」
「阿彌陀佛。」智緣輕喧佛號,笑道:「石參政實在太客氣了。不過貧僧離京日久,還是想先回大相國寺一趟。」
「大師可是怪我家參政失禮麼?」侍劍笑道:「委實是參政此時尚在宮中未還。參政早晨進宮前,還吩咐府中備好齋飯,便盼大師佛駕光臨。」
「豈敢,罪過。」智緣望著侍劍與唐甘南,溫聲道:「貧僧豈敢作如是想?實在離寺日久,心中掛念。」說罷雙手合什,欠身道:「貧僧便先告辭了。」
侍劍連忙笑道:「大師且慢。既是大師想著回寺,便讓小人送大師一程。改日我家參政必然親來大相國寺,向大師討教。」
唐甘南也笑道:「大師莫要再推遲,說起來在下也有許久沒有去過大相國寺,正好一道送大師一程。」
智緣沉吟一會,知道難以推辭,當下笑道:「阿彌陀佛,如此叨擾了。」
「哪裡。」侍劍一面應道,一面往遠處打了個招呼,便見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應聲而至,旁邊還有八個騎著駿馬的家人。侍劍將唐甘南與智緣請上馬車,自己也上了馬,揮鞭笑道:「去大相國寺。」自己卻一馬當先,上了相國寺橋,往州橋方向走去。那些家人一愣,旋即會意,不動聲色的緊跟著侍劍馳去。
不料鬧市之中,人來車往,車馬不敢走快,走了三四十分鐘,智緣在車中不耐,掀開車簾往外一看,見外面赫然竟是土市子,頓時一愣,土市子與大相國寺南轅北轍,他立時便知道是上了侍劍的惡當。不料侍劍見車簾一動,已閃到車前,笑嘻嘻賠罪道:「大師莫怪,是我家參政要小人務必請大師請到府中,以慰仰慕之情。小人不敢違了參政之令,這才出此下策,待到了府中,大師要打要罰,任憑大師處置。」
智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料自己聰明一世,卻被一個毛頭小子所誑,眼見他笑嘻嘻的絕無惡意,竟是發作不得,又終不能從車上跳出去,大掃石越的面子。只好苦笑搖頭,道:「豈有如此膽大妄為的書僮。」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我老早便聽參政說,大師與王相公交好,於世俗禮法,盡不在意,是超凡脫俗之人。料來必不怪罪我不知上下的。」
智緣笑道:「貧僧不來怪你,自有佛祖怪你。騙人是要下割舌地獄的。」
「阿彌陀佛,大師你這不是騙我嗎?前些日子,小人還去了汴京的十字僧廟,他們就嚇我說人一生下來就有罪呢。小人就尋思,我何況有什麼罪孽可言?我家參政是個大好官,大忠臣,常和我們說要善待百姓,身居高位要有同情憐憫之心,小人年紀雖小,可從來沒做過一件壞事,如何便說我有罪呢?我小小的騙一下大師,佛祖慈悲,再也不會讓小人下地獄。」侍劍口舌伶俐,素性倚小賣小。
智緣聽到此言,心中一動,雙眉微垂,溫聲道:「善哉!石參政能持此心,是朝廷百姓之福。」
侍劍當下攬綹而行,一面和智緣說些京師裡的笑話,時不時問些佛經要義,西北風俗,乃至醫術藥材,他是石越的書僮,石府藏書不論,白水潭學院另有圖書館,甚至皇家藏書,他總能借閱,交遊見識,又盡是大儒俊彥,論起見識之博,較一般的書生,都要好上許多。此時即是要投其所好,便故意引智緣說些得意之事,竟是讓智緣喜愛非常。
※※※
於此同時,大內武庫。
隨行皇帝趙頊檢閱武庫的,有尚書右僕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衛尉寺卿章惇、軍器監蘇頌,宦官李憲、張若水、李向安,還有特旨隨行的太府寺卿石越與吏部侍郎韓維、兵部侍郎郭逵、以及兵科給事中郭申錫等人。狄詠全副戎裝,率領著御龍直左班的五百名侍衛,警惕的盯著每一個人。
沒有人想到趙頊會突然要率領大臣們巡視武庫,也難怪眾人如臨大敵一般。
「朕自束髮,即知為人君者,要使自己的臣民安居樂業,馬放南山,鑄兵為犁,方為太平盛世。然而我大宋自建國起,實無一日之太平。靈武未復,燕雲淪陷,旦夕有變,虜騎數日之間,便達汴京城外。國家社稷,實有累卵之危。朕前日讀報,聞泰西之地,有古巴比倫國者,曾有所謂『空中花園』者,我大宋之太平,便如此物,實是空中樓閣。兵法有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之勢,則是敵虜為不可勝,以待我之可勝。故歷代先帝,盡皆勤修武備,養兵百萬者,非不知其勞民傷財,不得不然耳。故朕一即位,即講求富國強兵之術,其意無他,欲致太平爾。卿等觀武庫甲兵,謂之『兇器』,朕卻以為,實在太平之器。」
「陛下。」司馬光待皇帝說完,即應聲說道:「臣以為欲為不可勝,在德不在險。」
「非也。天時地利人和,德者人和,險者地利,二者不偏廢。」呂惠卿淡然說道。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曰,在德不在險。若天子勤修德政,孰敢輕犯?」
「非也,形勝之地,兵家所必爭。若謂在德不在險,此宋襄公所以敗國亡身也。司馬參政精於史實,豈不知耶?歷代王者,無不據有形勝之地。以本朝而論,仁宗不可謂不明,而元昊擾邊,關中震撼,百姓勞苦轉運,死者萬計,及至今日養兵百姓,勞累百姓者,皆非我大宋無德所致,而是我大宋無險所致。故陛下所言,實為至理。然而一勞永逸之策,還在收復故地。北控燕雲,西佔涼夏,進據西域,此萬世太平之基。縱邊疆小警,亦不至動搖我中原根本之地。」
司馬光冷笑道:「呂相公不知道歷代亡國,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導致百姓叛亂麼?」
「是麼?然此事石參政另有高論,司馬參政不妨聽石參政一言。」呂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動聲色的說道。
石越知道二人爭論,並非僅僅因為過往不和。宋朝百姓評論呂惠卿與司馬光的關係時常笑言:「一個福建子,一個陝西人,如何廝合得來?」二人的確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時爭論,其根源卻依然是為了部分兵器民營化。司馬光雖然不反對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對於兵器民營化,卻認為是走得太遠了。反對的態度異常堅決。但是不知為何,呂惠卿對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卻一直表示了堅定的支持態度。如果按司馬光的觀點,則國家敗亡的主要威脅來自國內,固然一方面是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面卻也不可避免的要防範百姓;而呂惠卿的觀點,則是直指主要威脅來自異族,那自然要進一步的武裝百姓,方為上策。石越本來樂於見到呂惠卿出頭爭辯,不料幾句話下來,呂惠卿卻將球踢到了他的腳下。
石越連忙向趙頊欠身行禮,方娓娓說道:「臣的確曾向皇上言道:歷代亡國之原因,非止是人君德政不修,也有一個重要原因,在於豪強數百年兼併土地,使得百姓貧者無立錐之地。若再加官府逼迫,則民不聊生,自然盜賊蜂起,致有亡國之禍。若使百姓有一線生機,斷不致於反抗朝廷。本朝若要脫離治亂循環之道,則須從根本處下手,朝廷要時刻給百姓找一條活路。豪強兼併土地,百姓無田可耕,朝廷要通過法令,禁止過度的兼併,同時要鼓勵、幫助百姓開墾新田,並且,還要鼓勵工商業,讓工商業能盡可能多的吸納貧民,如此,天下少一個饑民,便是少了一個叛賊。這才是治本之道。又,天下甚大,必要之時,可以組織無業之民開疆拓土,就地紮根,亦可緩解兼併之害。」
「治亂循環,實是氣數。歷朝概莫能免。何況鼓勵工商,則務農者少,務農者少,則糧食不得增加,糧食不得增加,則百姓必然饑餒,石子明所言,前後矛盾,本末倒置。況且百姓重視鄉土,不樂遷移,強行徵發,必致大亂。」文彥博亢聲反駁道。
「非也。請文相公聽在下細言之:凡太平日久,則人口必然增加,此勢所必然。若初有人口一萬,歷二十年,則可至二萬,再歷二十年,則可以至四萬,如此遞增,若以原有人口數稱為『人口基數』,則人口基數越大,所增人口越多。百年太平,人口滋長,必然構成壓力。何也?因墾田數之增加,無法比上人口數之增加。而且兼併一事,難以杜絕,由此有更多的人來分更少的土地。如此歲歲增加,每鄉土地有限,而人口增長無窮,必有不能生存者。故每逢末世,百姓生子殺子,生女殺女,大傷天和,雖如此亦不得生存。故歷朝歷代,治亂循環,實由此來。或謂歷代人口最盛時,皆是歷代最強盛時,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當末世,百姓謀生不暇,若再交賦稅,是無生理,故盜賊隱戶,必然增加。故歷代最強盛之時,實非人口最多之世,而僅是在籍人口最多之世。此後則是隱戶逃戶增多,致使後世不見此間真相。故解決之道,在於為百姓謀生路。百姓不樂遷移,亦不必強行徵發,可以鼓勵之,誘使之,人情驅利避害,若遷移之利大於不遷,則未聞有不樂遷者。至於以為重工商而傷國本,此商鞅之鄙見,非聖人之義。商人使物資流通,讓農夫生產的糧食與作物賣掉,以更好的價格買回鹽、茶等物,更能讓最好的農具、種子傳遍天下,非徒然害農而已。何況朝廷還可以通過貿易得到稅收,從而減少農夫之負擔。可以鼓勵商人買回耕牛等物,讓農夫生產更多的糧食。工商與農業,並非是一端繁榮必致使一端受害,而是完全可能互相促進的。臣在杭州時,鼓勵商業,未聞杭州糧食減產,農夫之家,亦只從中獲利。臣以為,不可固執商鞅千餘之前的遺法於今日。」
「說得好聽而已。」文彥博拂袖怒道:「陛下不可輕信此言,歷朝未聞有不重農而國富強者,農為國本,不可動搖。治國之道,務在安靜。」
石越凝視文彥博,從容一笑,朗聲說道:「臣未曾言要國家不重農,臣亦以為農為國本,固國家不可不可重農。臣所講者,為重農之術。蓋歷朝偏見,以為重工商必然傷農,而臣以為未必然,兼重工商,有利於農。歷朝皆以為固邦之術,在於抑兼併,而兼併卻無法抑制,臣以為本朝既然祖宗以來,未嘗抑兼併,則不妨去尋找新的方法來解決,解決之道,便在鼓勵移民墾田。且朝廷治民之道,不當是為防範百姓,而當是依靠百姓,幫助百姓。若以防範百姓為務,則臣恐有防不勝防之憂;若愛民信民,則邦國之固,有若金湯。」
「強辭奪理!」石越的種種觀點,不僅新鮮,讓文彥博難以理解。
「臣卻以為石參政言之有理。臣以請陛下早下決心,廢持兵之禁,將軍衣等十餘種軍資向民間商人招標,以節省朝廷開支。同時向商人出售許可令,允許民間生產諸葛弩、刀、劍等十三種兵器。至於武庫兵器,亦當清點,凡老舊陳腐者,可拍賣給商人出售,或者乾脆賣給遼人。臣以為,武庫的兵甲,一定要是最好的。」呂惠卿滿口新詞,他的積極態度,讓石越心中不自禁的充滿了疑問。
「陛下,將軍衣等物資承包給民間,只恐緩急難用。平素固然可以省下十幾萬貫的開支,且能讓一些百姓多賺一點錢,但是萬一開戰,只怕誤了大事。」文彥博對於這些改革,實在很不樂意,若非軍器監隸於尚書省,他早就要斷然否決。
「臣以為文相公過慮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數倍之利,雖死亦不足懼。一旦開戰,需求增多,只要朝廷許諾給錢,焉有不盡心盡力之理。何況朝廷亦當立法,與其簽訂契約之時,就當規定國家若有戰事之時,一切與軍隊有關之作坊,都需按要求開工。而縱是平時,衛尉寺與軍器監都要派人進駐作坊,加以監督。凡產品交驗,必須手續清晰,責任至人。若三衙屬下軍隊發現有問題,即可請求追究軍器監之責任,而軍器監與衛尉寺即要追究當事人之責任。若某作坊生產之物不合格超過一定之比例,則不僅可以要求退貨,而且要追加處罰,禁止其以後參與投標等事,如此數部門不相統轄,互相監督,臣以為朝廷無官官相衛、欺上瞞下之憂,而民間所造軍資,質量必勝於官營。何況這些軍資,都是輔助性質,無非軍衣鞋帽營帳之類而已,民間可以勝任的作坊數不勝數,朝廷可以分成分額,允許多家作坊投標,互相之間,各有競爭,優者存,劣者汰,一歲一投,則是流水不腐之道。」
文彥博吹著鬍子,傲然道:「臣不信民營之物,勝於官家所製。」
「文相公不曾讀過《鹽鐵論》?官物粗糙,漢時已然。」石越始終聲氣平和。呂惠卿卻游目四顧,忽然上前欠身說道:「陛下,臣大膽,想做個試驗。」
趙頊見臣下爭執,雖為國事,卻也頗亂人意。當下笑道:「無妨。卿且去做。」眾人皆不知呂惠卿弄的什麼玄虛,也一個個凝目注視。
呂惠卿隨便叫了幾個侍衛,便往武庫中走去。眾人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方見他從武庫中出來,幾個侍衛手中還捧著兩件紙盔甲、幾桿長槍。他吩咐侍衛將這些東西放在地上,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剛才在武庫中,挑了幾件紙盔甲,幾桿長槍。臣聽說本朝的紙盔甲,鋼刀不能入?」轉身向蘇頌問道:「蘇大人,是麼?」
趙頊也凝視蘇頌,蘇頌見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額上不由浸汗,勉強乾笑道:「是如此說。」
呂惠卿又轉目注視張若水,笑道:「請問張都知,這些物什,是何時入庫?」
張若水也是聰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卻不能不答,勉強走到紙盔甲與長槍邊上,睹視片刻,方說道:「是熙寧三年之物,熙寧四年入庫。」
「有勞張大人。」呂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詠身旁,道:「借狄將軍佩劍一用。」
狄詠卻將目光移向趙頊,見趙頊點頭允許,這才抽出佩劍,雙手捧給呂惠卿。呂惠卿走到紙盔甲之前,讓侍衛將兩副紙盔甲疊在一起拉開,他提起劍來,隨手捅過,便見那紙盔甲有如薄紙一般,一劍洞穿兩層盔甲,呂惠卿隨手捅了幾下,那盔甲上便有幾個大洞!
趙頊的臉色立時不好看起來。張若水與蘇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文彥博與鐵青著臉,默不作聲。呂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請看,這便是官營之物,軍國之器。」說罷,一劍揮向一桿長槍槍桿,便聽一聲細響,槍桿斷為兩截。他又提起一桿長槍,用手一扳,一個槍頭竟被他擰了下來!
「臣,書生爾!竟能手斷長槍!」呂惠卿厲聲說道:「然武庫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雖軍器監設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軍器監,深知其中利弊,軍器監設立之後,雖然力行責任明確,然而不少軍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軍衣帳蓬,針線粗糙,製造鄙陋,眾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產之時,不計成本,浪費甚多。今有官民兩便之事,陛下當早下聖斷。」
文彥博一時無語。司馬光與吳充顧視一眼,一齊恭聲說道:「臣等細想,亦以為可行。然此事猶有細節,招標由樞院或是軍器監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產軍衣營帳賣給民間甚至敵國?如此等等,雖為小事,不可不慮。」
「此謀國之言。」石越讚道:「臣以為蘇頌熟知軍器生產情弊,章惇心思細縝,可著二人詳定以聞。」
「至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臣依然有異議。萬一有人借此屯集兵器謀反,後果不堪設想。」司馬光於此堅決反對。
一直不曾說話的韓維忽然說道:「君實過慮了。民營之兵器,實則民間鐵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謀反之事,本就無法防止。而凡生產兵器之民營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標號,賣給何人,亦要登記。而且要購買許可之令,生產多少,生產何種武器,皆有限制,由衛尉寺派人監督。若要由此來謀反,只怕更露痕跡。之所以要許可民間製造兵器,實是為鼓勵民間習武,而且是在軍器監諸作坊之外,多一些補充,平時朝廷不用花錢供養,反而可以從中收稅,而緩急之時可用。並且,凡民營兵器作坊,朝廷鼓勵其研製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須向朝廷申報,由樞密院最終決定是否可以研製。若研製成功,其有利軍國者,即可以由軍隊購買裝備,軍器監下屬設立兵器專利局,其研製之武器若能申請專利,十年內許其獨家生產,別家若要生產,則要付購買專利之費。軍隊不要者,能否賣給民間,亦須由樞院批准。如此,使其研究能盡量為軍隊所用。如此,不僅可以節省朝廷研究費用,而且可以集思廣益,實是強國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營,並非隨便許可。凡能得許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夠之資產,而且其家眷必須遷居汴京,置於朝廷控制之下。這些人實是朝廷養在民間之鷹犬。」石越深感每進一小步之艱難,但是司馬光等人的顧慮,亦有其立場,而且有強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設法消除其疑慮。
趙頊沉思半晌,又望了地下那斷槍殘甲一眼,凝視文彥博,問道:「文卿以為如何?」
「臣終懼養虎遺患,望陛下三思。」無論如何,文彥博都無法信任商人對國家的忠心。
「朕當再思之。然一事歸一事,明日朕即下詔,廢持兵之禁令。蘇卿、章卿可去籌畫軍衣等軍資生產向民間招標之事。張若水、李向安會同蘇頌,檢視武庫兵器,將劣品給朕找出來,賣給遼國,若下次朕再發現武庫中還有這種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項上人頭。諸葛弩等兵器民營化,再下廷議。」
「陛下聖明!」
※※※
當石越回府之時,已是夜幕低垂,萬家燈火通明。石越剛剛踏進府中,石安便迎了出來,稟道:「參政,二老爺和智緣大師在客廳等候已久。」
石越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廳走去。人未進門,瞅見唐甘南與智緣正在吃茶,而潘照臨、陳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劍則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聲笑道:「二叔,大師,可想煞我了。」
眾人這才知道石越回來了,一齊起身,唐甘南笑道:「賢侄別來可好。」智緣則高喧佛號,合什道:「貧僧見過參政。」
石越雙手虛抬,笑道:「大家快請坐。大師、二叔,讓你們久等,多有不敬,還望恕罪。」又向侍劍問道:「齋宴可有備好?」
侍劍笑道:「已然妥當,便等參政回府。」
「那邊先開宴,大家邊吃邊談。」一面又告罪道:「剛剛回府,未及更衣。我先進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與智緣分別告了罪,方進裡間更衣。
到了內室,梓兒正在研墨,見石越回來,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面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兒個二叔已等了很久。」
石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朝中事情太多,一時半會竟是撕擄不清,幾乎忘記此事。」
「那馬上是十一月初一,是清河郡主下嫁狄將軍的大婚,十一月初三包公子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許忘記。這兩處你皆是要親臨的。」梓兒一面從阿旺手中取過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面柔聲提醒道。
「這等事情就要勞煩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親了梓兒一口,眼角卻見几上擺著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何物?」
梓兒瞄了一眼,笑道:「那是琉璃杯。晶瑩剔透,煞是可愛,以往只聽說宮中才有此物,這次是二叔帶來兩隻送給我。」一面向阿旺笑道:「阿旺,取來給參政看看。」
石越卻見那分明便是玻璃杯?他從阿旺手中接了過來,只見這玻璃杯的顏色並不純淨,中間夾有淡淡的綠紋,杯壁甚厚,除此之外,則與他在二十一世紀所見過的玻璃杯並無二致,當下說道:「這哪是琉璃,這是玻璃。」
梓兒奇道:「什麼是玻璃?」
「玻璃比琉璃要純淨透明。」石越簡單的解釋道,也不管自己的說法是不是正確。手裡卻拿著一隻玻璃杯把玩不已。他並非沒有想過要製造玻璃與鏡子,以大宋的技術能力,鍍銀的技術自然不會是難題。但是對於如何製造玻璃,石越卻是茫然不知,這時眼前擺著一隻玻璃杯,卻不能不讓他怦然心動。鏡子利潤之高,再輔以大宋日益活躍的海外貿易,那將是讓人難以抗拒的誘惑。正在出神間,忽聽梓兒笑道:「大哥是喜歡這個嗎?二叔說,這種杯子用來喝葡萄酒甚好,不如便……」
石越回過神來,笑道:「那過於奢侈了。我是想起了別的事情。」一面扣了玉帶,道:「妹子,借妳一隻杯子一用,我且去陪二叔與智緣大師。」
※※※
他拿著杯子到了客廳,宴席已然就緒。一切既以家宴為名,石越便讓智緣與唐甘南坐了上席,自己反在下首相陪。智緣本是名利中人,得石越如此看重,心中自然也覺舒泰。然而石越席間所問,飲食起居之外,盡是些西北邊事民情,蕃人風俗,智緣雖然隨口回答,心中卻總是存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竟是食不知味。
唐甘南卻不知石越為何竟將琉璃杯帶了出來,心中不免好奇,因找了個機會問道:「子明,你可是很喜歡這個杯子?」
石越笑道:「方才見著,因見此物剔透可愛,便帶了出來,想問問二叔,此物是從何而來,價值幾何?」
「此是自大食胡人購得,一杯值五百貫。」
「五百貫?」石越暗暗心驚,五百貫可以在汴京以外的任何城市買一座大宅院。
陳良不禁嘆道:「世間偏是無用之物最貴。」
潘照臨卻是深知石越心思,道:「如此貴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不可估量。」
唐甘南苦笑道:「這卻要上何處覓來?且聽說琉璃是由琉璃石燒製而成,傳聞之中,琉璃石產自西域。」
石越尋思一會,他知道中國之琉璃業雖然獨立發展,但進步緩慢,明代琉璃業之發展,鄭和下西洋帶來大量的琉璃工是其中一件大事,今日之事,只怕還得從此處著法,當下說道:「此物並非天生,而是人工製成。其透明如此,可稱玻璃,若一面鍍銀,可以為鏡,勝銅鏡百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為百倍。然而要琢磨其製法,卻是未必能十拿九穩之事,其中投入甚大,而風險亦大,或者甲子輪迴,竟無寸進。因我之見,若二叔有意於此,一面可以在技術學校與諸學院,投入資金,成立研究室,支持研究,並且協助琉璃工改進工藝;一面則遣使出海,買回胡人中的琉璃工,則有事半功倍之效。」
唐甘南沉思半晌,咬咬牙,道:「便如此決定。」
「我會寫信給薛奕,託他留意。縱不能製成鏡子,發展琉璃業,也是有利可圖之事。好過讓蕃人來賺我們的錢。昔日趙飛燕時,所居之所,以琉璃為窗,光可照人,我大宋自己要厲行儉僕,但是不妨鼓勵鄰近諸國的君主奢侈一點。」石越半開玩笑的說道。
唐甘南笑道:「倭國的貴人,高麗的顯宦,以至南方交趾等國,都不難以這些淫巧之物打動。但是遼國新君卻似乎不是個喜歡華服玩樂之人。倒是耶律伊遜可以打動。若夏國與大理,卻要問智緣大師了,若是其主可以動之,則不妨想辦法,我們百姓可賺錢,朝廷也可以坐享其利。」
潘照臨頷首道:「正是,李元昊之所以能為亂,正是因為他學匈奴之故技,讓百姓不著絲綢綾緞,不吃茶葉,以減少對於我大宋的依賴。遼國亦限制民間飲茶,正是為了避免受制於我。若能讓其貴人耽於享樂,此句踐之所興而夫差之所以亡。」
智緣也點點頭,說道:「誠然。吐蕃貴族心服大宋,此亦是一因。羌人喜歡茶葉與大宋的衣物器飾,其貴人更是喜愛絲綢瓷器,朝廷加以恩德,便容易籠絡之。然而夏國則不同,夏國秉常即位之時,不過七歲,現今亦不過十五歲,尚未成年,大權一直旁落,梁太后專擅國政,置秉常如同傀儡。梁太后之弟梁乙埋為國相,與其子梁乞逋合謀,重用都羅尾、罔萌訛等人,權傾朝野。自熙寧二年起,又廢漢儀,用蕃禮,欲襲元昊故智,略略侵犯宋、遼邊境。至熙寧四年方不得已與我朝議和,五年和議始定。然而瑪爾戩之亂,夏國背後亦有支持也。今年夏國剛剛改元,偽號大安元年,貧僧來往於宋夏邊境,屢聞人言,秉常有諒詐遺風,然而親信漢人,常穿漢人衣服講學,以此觀之,其與梁太后不和,在所難免。而夏國王族、大首領因大權為外戚掌握,亦頗有不滿者。梁太后覬覦遼國西京道者,亦是想借邊功來震懾異議者。以此觀之,則唐施主欲借奢侈之物打動夏國貴人,暫時只怕難以奏效。」
「難道梁乙埋為權相而不愛享受?」石越疑惑的問道。
「梁乙埋固然愛享受,但是梁太后此人,雖為婦人,卻不可輕視。其殺伐果斷,智謀深遠,不下呂后、武則天。」智緣久在宋夏邊境走動,說起夏國情勢,如數家珍。
石越心中猛的想起宋朝五路兵敗之事,不由一時無語。良久,方說道:「不過我以為夏國女主當權,幼主若昏暗,或者無事,若幼主聰明,一旦成年,必生事端。以漢獻帝困於曹阿瞞,尚有衣帶詔之事,何況秉常之於梁太后?」
智緣目光一亮,凝視石越,問道:「參政以為此事當在何時爆發?」
「當在秉常行冠禮之後!梁太后如此強悍,豈會安然歸政?」
「參政真能識見千里之外。貧僧亦常以此事為念,夏國不比遼國。遼國除燕雲故地之外,本是胡夷所居,我大宋便能撫有,然若不能大量移民以鎮之,則終究只能親和胡夷,以夷制夷。得其地,除使邊境安寧之外,便無尺寸之用。而夏國河南之地,凡華夏強盛之時,未嘗為他人所有,河套之利,雖愚可知,不可盡言。若能進據靈涼二州,西則可開通絲路,北則可夾擊遼國,精兵良馬,其地所產,朝廷得之,可以征伐四方,而陝西無烽煙,大宋無西顧之憂。且夏國弱於大宋,旦夕有事,正可圖之。」智緣說起西夏之事,實是關係到平生的抱負所在,不由雙目炯炯,意氣軒昂。
「以夷制夷,未若化夷為漢。遼東非不能為我所有。」石越沉吟道:「然而我聽說遼國新主耶律濬,才智過人,決斷無疑,又信任賢臣,我大宋兵不練甲不精,一旦行軍,處處掣肘,且於遼軍,士氣不高,有未戰先怯之憂,真要打仗,勝算不多。故此我才力勸皇上不可輕舉妄動。歷來佔形勢而兵敗,不知凡幾,實不得不謹慎。而夏國之事,若朝廷從長計議,陰作準備,一待有變,兵鋒直指靈涼,當其內外疑懼之時,則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故我的不少主張,都是急欲在四五年之內,克見事功。以便萬一西境有事,不至被國內之事困住手腳。」
智緣聽到石越這番話,當真喜出望外。這是石越分明告訴他:他已然決意圖謀光復靈武!智緣一身抱負,盡繫於西事,王安石罷相,石越得勢之後,他以為石越行事謹慎,志在國內,便是對外用兵,也當是一二十年後之事,因此滿腔雄心,漸漸收起。不料石越切切之意,竟然不遜於他。而之前急欲在五年內完成移民,想必也是由此而來。智緣心意已動,便試探著問道:「朝廷歷來西事,在於聯蕃制夏,參政若要謀劃西事,不可不結納吐蕃。」
石越目光轉向潘照臨,潘照臨微微頷首,含笑道:「吐蕃以青唐最盛,其酋長董氈本是唃廝羅第三子,尚契丹公主,嘉佑七年,契丹主思念公主,欲遣使迎還,觸怒董氈,遂殺契丹使者,絕遼通宋,至今已有十三年。當年夏主諒詐在位,以為吐蕃與契丹有隙,即領兵而西,欲吞併吐蕃,並亂秦州,時張方平相公在秦州,嚴陣以待,諒詐無隙可乘,轉攻青唐城,不料被唃廝羅擊敗。兩家世仇,愈結愈深,唃廝羅雖曾兩敗於元昊,卻三克諒詐。青唐吐蕃自是我大宋臂助。王韶平定熙河之後,西蕃亦多歸附。聯蕃制夏之策,已然成形。然而董氈終是蕃人,他日有事,無非使其出古渭州,取西涼城,以為牽制。若要謀劃西事,其根本還在中國。」
「善!」智緣本是試探石越之見識,此時聽潘照臨言道吐蕃不可恃,不由大生知己之感,慨聲道:「本朝諸公,無一語能及此。王相公曾言,夏國一國戶口,僅能當陝西之一路,以陝西四路攻夏國,傾全國之力能供糧餉,不能成功,其罪在用人不當。又朝廷之中,凡議兵事者,盡以計苟安、彌邊患為便,故鍾諤取綏州、城羅兀,無不干犯言路,眾議紛紛,以為釁事。貧僧願為參政言平夏形勢:平夏之地,以綏、宥為首,靈州為腹,西涼為尾,有靈州則綏、宥之勢張,得西涼則靈州之根固……」
石越微微頷首,吩咐道:「取地圖來。」頃時,便有家人將一幅地圖取來,掛在客廳的屏風之上。石越起身走近,仔細觀看地圖,便見在陝西以北、山西以西的河套地區,由東至西,盤桓著銀、夏、綏、宥四州,往西則有靈州與靜州,再往西則是涼州,也就是西夏的西涼府。這數州之地,便宛若一條長蛇,盤踞於宋朝的西北邊境,護衛著西夏的都城興慶府。石越知道銀、夏、綏、宥、靜五州,是李家的「祖宗基業」,而如今綏州總算落入宋朝手中,便如一根尖刺一般,插入銀、夏、宥三州之中,時刻威脅著蛇首,特別是銀州更是近在咫尺。而熙河地區,則與蛇腹靈州、蛇尾涼州,形成一個三角形,一朝有事,奪下蘭州,不僅可以鞏固西線,切斷蛇腹與蛇尾的聯繫,還可以直接威脅靈州。更重要的是,掌握熙河,則宋朝與吐蕃便聯成一線,可以互相支援──王韶畢竟是知兵之人。
「參政請看──」智緣走到地圖之畔,手指銀、夏二州,道:「綏州屬銀、夏之衝,得綏州,則銀、夏不安。此處是橫山,羅兀城是橫山之要,若能兩險並據,則夏國國勢已危。鍾諤爭之,豈為失策?然所惜者,其能守綏德,不能救撫寧,患得患失,臨戰而怯,致使諸堡分崩,朝廷震動,將已成之業,付諸東流!鍾諤固有罪,然朝廷終於棄之,亦是失策!」
石越默然無言,這不過幾年前的事情,雖然他並非決策之臣,但事事歷歷在目,自己當時也未必有此見識。
「參政可知夏國之兵乎?」智緣手指橫山,重重一劃,帶著幾分遺憾的語氣說道:「夏國雖在河外,然河外之兵怯懦少戰,人馬精強慣習戰鬥者,惟二百餘里橫山蕃部。此天下精兵!夏國每入寇,橫山兵必為前鋒。嘉佑八年,橫山部將輕泥懷側苦於諒詐虐用,率所屬歸附,請兵延州,約中國會兵靈夏,此天賜之機。昔日吐蕃衰絕、回紇亂亡,無不由此。本是夏國安危之機,然會逢仁宗不豫,朝廷未能回應,諒詐已然得訊,立時遣使安撫,天賜良機,我大宋竟然失之交臂。實為可惜!」
石越以前從未聽聞此事,不由愕然,不過他知道嘉佑八年仁宗駕崩,英宗並非仁宗親生,中外不安,宋朝自然不敢輕啟邊釁。縱有機會被白白浪費,也是在所難免。
「故夏國並非無隙可乘,其國上則權臣當道,女主臨朝,幼主不安其位;下則各部心懷怨恨,常有異心,百姓亦苦於賦斂,且兩國和市久絕,其國中必然匱乏,民不能無怨。光復河套之要,在於大宋能把握時機,善用將領。言臣紛紛,於防範權臣或有利,於軍機大事則常誤。行大事者,豈能順庸人之意哉?」智緣說起來,依然是一臉不平。
石越凝視智緣,忽然揖首道:「越不才,願請教大師圖夏之策。」
「朝中王副樞使、郭侍郎,本朝名將,皆是熟知西事之人。參政何故問一老僧?」
「若機會已至,當問策於王、郭。然越以為,不能坐等良機天賜,沒有機會,便要設法製造機會!越所請教於大師者,是如何製造機會?」說罷,朝侍劍打了個眼色,侍劍立時斥退廳中所有家人。
智緣待眾人散盡,這才笑道:「貧僧有三策,可獻於參政……」
※※※
數日之後。
大宋尚書省非常低調地成立了一個臨時機構,其全稱為「荊湖南北、廣南東西路軍屯制置使司」,負責全面協調軍屯地點勘測工作,由尚書省與樞密院各派一人並同主持,尚書省方面的官員是工部尚書蘇轍,樞密院則是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二人一同擔任「四路軍屯制置使」。四路軍屯制置使司向荊湖南北、廣南東西路派出了一共十六個規模可觀的調查團,調查各路州縣可以進行軍屯的地點、規模與周邊狀況,畫出地圖,撰寫報告,最後再由蘇轍與曾孝寬選定方案,交由尚書省決策。四路軍屯計畫悄然拉開序幕。
與此同時,工部工部司的官員也開始了有關修路的準備工作。在石越的一再強調下,蘇轍亦開始要求手下習慣於模糊的官員,遞交由石越親自擬定格式的調查報告,蘇轍的要求非常的簡單明瞭:如果報告中沒有足夠的數據,即以不勝任論處;若報告中發現兩處數據錯誤,即要求其主動引咎辭職。與石越的愈行愈近,不僅僅讓蘇轍在政治上根基日固,石越的作風也在影響著蘇轍,蘇轍深知修路與軍屯之成敗,關係到國家的前途,也關係到自己的前途。因此他竟然一改自己溫和的形象,決意將官僚主義趕出工部。便在當日,蘇轍還做了一件相當大膽的事情,兩封蓋有蘇轍印鑒的信件從工部發出,分別送到了《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蘇轍主動請求兩家報社派遣記者前往穎昌至南陽進行調查。
但是這些,在當時而言,一般的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們所能知道的,最多是一些事實的碎片而已。
※※※
熙寧八年十月下旬,最具轟動性的事情,是自皇帝明詔天下,廢除持兵禁令,允許百姓持有二十七種兵器之後幾天,尚書省便緊接著頒佈了《若干軍資許民間生產敕令》,這份敕令公開向天下宣佈此後諸軍所須軍衣等物品,官府將向民間作坊採購六成以上,並且將於十一月十五日,在汴京城單將軍廟,向天下公開競標。「凡大宋商民,只須家世清白,皆可投標!」──報導此事最為熱誠的,自然是《海事商報》。敕令頒佈之後僅僅七天,遠在杭州的《海事商報》即已刊出,一時「杭州紙貴」,商人紛紛爭搶,許多人不及細思,便決定先來汴京一探究竟。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大宋究竟有多少軍隊,但是人們都知道這個數目非常的龐大,之前軍器監向民間購置寒衣,就讓許多作坊主發過一筆財。所以歷史上第一次,從江南到汴京的官道上,竟然有無數的馬車不絕於道──大家都怕坐船耽誤了時日,而連續不斷的騎馬趕路,則不是這些腰纏萬貫的商人們所能承受的。也是在這個時候,四輪馬車格外標顯了它的優點,從此以後,在陸路上,四輪馬車幾乎成為商人們出行的唯一選擇。
在江南到汴京上的馬車上顛簸的商人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歷史上最好的時代,就要來臨。雖然這個時代未必比得上戰國之時能與國君抗禮,但是卻也比戰國時更安全。
不過不能責怪這些商人們看不到一個新時代的帷幕在升起。因為十月下旬的時候,整個事的始作俑者,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石越與大宋朝的皇帝陛下趙頊,正躲在瓊林苑的行宮中一面喝酒,一面大失身分的算計著別人的錢袋。
「陛下,將軍資開放給民間競標,固然會為朝廷節省更多的資金,但是臣想於那些商賈,也是有極大利潤可圖之事。」石越似笑非笑的說道:「因此臣已經規定,凡是參加競標者,都必須交納一百貫錢的入場費,以向朝廷證明他的實力。」
「一百貫?」趙頊吃了一驚,他並不是那種不知金錢為何物的君主,自然知道一百貫絕非是一個小數目。
「想來競標之人,自然都是家產殷實的,給朝廷貢獻幾萬貫錢,權當替朝廷省下了組織競標的開支,臣以為並不無妥。他們日後要賺的錢,何止萬貫?這樣也免得有人進來看熱鬧,搞得亂哄哄的不好。」石越笑道:「此次成功之後,明年軍屯之競標,就會更有經驗。」
「如此一面節省,一面開源,明年雖則有修路與軍屯兩項工程要做,兼之軍器監生產新式軍器的投入加大,且朝廷一歲無免役錢寬剩錢之收入,但省下給遼國的歲賜,兼之商稅與市舶務關稅增多,且撤並州縣又省費用,今歲朝廷最少能結餘二百萬貫,至明歲,或者能達五百萬貫不止。」趙頊的情緒非常好。
以宋朝如此龐大的帝國,每年僅交到中央的稅賦折成銅錢最低不低於六千萬貫,省吃儉用能結餘二百萬貫,皇帝就已經高興不已,實在讓石越哭笑不得。須知唐家每年的純利,石越雖然不能盡知,但是最保守也有三四十萬貫之巨,便是說有一百萬貫,石越也不會太意外。
「陛下,待兩三年後,財政好轉,臣以為改革兩稅法便可提上議程。」石越趁著皇帝高興,進言道。
「改革兩稅法?」
「正是。兩稅法弊病太多,百姓之困弊,一為稅,一為役。本來兩稅之外,不當有役,今日之兩稅法,實在過於苛刻。臣以為非改不可。兩稅法量出為入,索求無度,最不可取。然後稅法牽涉太大,不可輕動,故臣以為,一旦財政迂緩,第一步,可以取太祖建國以來至熙寧八年之兩稅稅額相加,取得均值,再以均值之八成,定為兩稅稅額。稅額五年不變,使百姓稍得休息。此間朝廷一切用度,皆要量入為出。」
趙頊心中不由一緊,石越這樣說法,分明便是一次為期五年的大減稅。以一百年稅額相加,取平均值,雖然會比開國時多,但是比起現在來,卻肯定要少上許多,趙頊幾乎懷疑會降到六成,再加一個八折,那麼不用算太仔細,也知道是換了個名目給普天下的農民減稅一半。雖然未必會動到他準備用來打仗的封樁錢,但是那五年時間,朝廷肯定不可能多一文錢的積蓄。若是司馬光提出這個意見,趙頊心裡還會寬心一點,但既是石越提出,司馬光更無反對之可能,他兩個管財政的臣子只要難得齊心一次,他的軍費就不免要大大減少……
「這……」趙頊果然遲疑起來,但是他畢竟知道「愛民如子」是一個傑出君主所應有的品德,石越打出「讓百姓稍得休息」這樣的大義來,他也不太好反駁。
石越自是知道趙頊在想什麼,他微微一笑,道:「陛下,兩稅法改革之事,還須待財政迂緩,臣想與陛下約定,若國庫連續兩年盈餘達到一千萬貫,或者連續三年盈餘達到八百萬貫,便請陛下允臣此議。」
趙頊輕輕抿了一口酒,沉思半晌,方道:「卿何不到時再議?」
「陛下,減稅之恩,當自上出。今日陛下若與臣許諾,則自此之後,臣必無一言及此。陛下何必以此大恩歸於大臣?」
趙頊恍然大悟,許久才嘆道:「卿真忠臣也。朕便與卿立此約。」
「陛下聖明。」
趙頊點點頭,喝了幾口酒,見石越只是端坐,不由取笑道:「如何卿也變得拘謹?今日並無御史糾儀,卿不必如此小心。」
石越不好意思的笑著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道:「臣這些日子,倒是心事太重了。」
「亦不必如此。滿朝大臣中,惟有卿不懂享樂。」
「范仲淹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臣以此句,時時自勉。遼、夏之患不除,陛下之志便不得逞,臣得陛下知遇之恩,豈敢言『享樂』二字?冠軍侯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臣較之古人,已是慚愧。」
趙頊默然良久,嘆道:「聞夏主年不過十五,未知賢愚。而遼主真英傑也,昨日軍報,聞他超擢一小校於營中,授三千精騎,突入上京,斬敵三百,耀武而去。遼主亦已親率大軍北上。」
「陛下可知小校何名?遼主以何人留守?」
「以蕭惟信守南京,蕭素留守中京。小校之名,卻不得而知。」
「此悍將也,不可不知其名。當責令司馬夢求打探真切。」石越實在大吃一驚,從中京至上京有數百里,孤軍深入而能全身而退,必是行動迅疾如風而膽色過人方能辦到。
「遼主行事用人,皆可稱英主。盟約之事,實費思量。文彥博曾上策道,可遣使致遼主言:昔有盟約,無須再訂,以免示天下以隙。若要再定,則兩國之君當親約於宋遼邊境,遼主必不能來,此議自罷;或者,竟許其盟約,然互市須增加為戰馬五萬匹,民馬十萬匹。」
「遼國正在內戰,絕無可能互市十五萬匹馬,更何況還有戰馬。這亦是拒絕盟約之意。以臣之見,此時不必自絕於耶律濬,他日若要尋一藉口,並不太難。臣以為,與其如此咄咄逼人,不如一口答應遼主,雙方可重締盟約,約為兄弟之國,然而兩國必須開放邊境,許可官民全面通商,並約定關稅。如此大宋之商品,可以直達遼國內地,而遼國所產之馬、牛、羊等物,亦必然源源不斷運來大宋。如此定約,若耶律濬拒絕,則天下皆知是遼國無誠意,而非我大宋無誠意;若其同意,則運來大宋之馬匹,自也不會短少。異日他不斷絕此商約,則遼國情弊,必然全落入我大宋掌握之中,其民衣我大宋之衣,用我大宋之物,以其之馬,裝備我大宋之兵,長此以往,遼國必為我大宋之附庸;若其斷此商約,則內得罪於本國百姓,外則失信於天下。大宋從中獲利之民眾,亦必然支持朝廷用兵懲罰,如此天下形勢,盡利於我,豈不勝於斷然拒絕?」
趙頊從未聽說這種用通商的方法來影響一國的策略,不由將信將疑,道:「此計甚奇。然我大宋之情弊,不亦盡然落入遼人之手?」
「若如此說,亦無甚錯。然則敢問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還是遼國的商人多?再則當年耶律德光曾經攻破開封,真宗時遼軍亦曾至澶州,河北道路,於遼國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雲淪陷已久,遼國道路,我大宋唯一二使者曾至,再不知其虛實。若如此說來,臣以為還是我大宋得利多,遼人得利少。天下事,興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權,孰輕孰重而已。」
趙頊聽石越說起當年耶律德光之事,又提及澶州之盟,不由苦笑,自嘲道:「大河以北,遼國的確是輕車熟路。」
「陛下,宋遼之間,實無甚了不起的秘密可言。蘇軾的詩詞在岳州寫就,汴京與中京幾乎同時傳唱,遼國在大宋,焉能無細作?倒是大宋細作潛入遼國不易。故通商之利,於大宋而言,遠勝於弊。臣以為遼主眼下,亦是兩難。耶律洪基在位多年,百姓困苦,而耶律濬方一即位,便逢國中大亂。他既要安撫百姓,又要大舉用兵,國內用兵,如何去就糧於敵?若與大宋通商,結好盟約,他眼下之利,一則無後顧之憂,二則可使百姓稍得迂緩,減少民怨。但他若能料及長遠,則必知此事於遼國,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總有一日,要逼得他自毀盟約。耶律濬是否答應,還在兩可之間。」石越知道遼國與宋朝全面通商,除非宋朝大量購買他們的牛馬羊以及藥材之類,而且嚴格控制貴族對於奢侈品的購買,否則遼宋之間的貿易逆差,必然越來越大,遼國主動毀約,幾乎是百分之百的事情。因為當時而言,遼國即便想轉變成依附性經濟,宋朝也未必有足夠的對外購買欲望來配合,所以貿易逆差的結果,只能是遼國財政的惡化。當然,也未必沒有理想上的可能性,比如遼人養綿羊、學會剪羊毛,而大宋的紡織業則以羊毛為主;同時大宋百姓生活水平上漲,大量購買遼國的牲畜,以滿足對肉食的需要等等……但目前來看,石越對此基本不抱任何希望。石越畢竟沒有同時身配宋遼兩國相印。
但在趙頊而言,這位大宋朝的最高統治者,雖然這一兩年來對於海外貿易表示了一個支持的態度,並且也享受了相當的好處。但是總的來說,一種思維慣性之下,他對於貿易能給國家帶來的利益,卻也沒有很深刻的認識,因此也實在談不上什麼熱情可言。特別是以往與遼、夏、大理的互市,對於大宋來說,與其說是為了賺取利潤,倒不如說是為了安撫四夷,換取邊境的安寧。像石越這種極富侵略性的主動通商策略,若非是迫於軍事、政治上的壓力,兼之對於遼國的馬匹還有一點興趣,趙頊幾乎不會認為有值得他思考的價值。但此時他卻不得不循著石越的思維考慮下去,以權衡其中的利弊得失。
沉吟許久,趙頊忽然問道:「卿道長遠來看,於遼國是一個陷阱,朕未解其意。」
石越不由愕然,他這才反應過來,許多在他看來是常識的東西,趙頊卻未必知道。忙解釋道:「陛下,以宋遼兩國通商的情況來看,陛下以為會是大宋商人掙遼人的錢多,還是遼人掙我大宋的錢多?」
「自是我大宋商人掙得多。」
「正是,而且兩國通商規模越大,則我大宋商人掙得就越多。若將從外國購買商品叫進口,賣出商品叫出口,出口多於進口叫順差,進口多於出口叫逆差的話,那麼兩國通商規模越大,大宋之貿易順差則越大,隨著這個順差慢慢擴大積累,遼國的財政必有一日要全面崩潰。」石越不厭其煩的向皇帝解釋著一些貿易上必用的名詞,「試想,一座普通擺鐘賣到遼國,便可以換取十匹馬。此外大宋的絲綢綾緞,甚至棉布衣服,還有瓷器,紙張,甚至染料,還有從海外進口來的香料,無一不深得遼人喜愛。果真全面通商,遼國對大宋的貿易逆差,遲早會積累到一個讓耶律濬寢食難安的地步。但他若要輕率用兵,則內必招致民怨,外則失信天下。故此,臣說這於遼國,實是一個陷阱。」
趙頊又想了好一會,終於點點頭,恍然大悟。既然想明白其中關鍵,不由笑道:「朕不料通商竟然能有如此奇用。」
「若規模不大,則亦無用。漢之匈奴,夏之元昊,皆深明此道。胡人凡欲大有為者,皆絕漢俗,用胡俗,其所懼者,實際亦是通商。若非此非常之時,耶律濬斷然不會答應。現今卻是有了一絲機會,畢竟眼下兩國相好,互相通商,於他有眼前之利。」石越對於耶律濬是不是會答應,並無把握。
「無妨,若其拒絕,則是其無誠意。惟須善擇使者。」
石越知皇帝已然採納,笑道:「使者不難,可以衛尉寺卿章惇為正,黃庭堅為副。章惇有膽色決斷,黃庭堅知文章禮儀,必能不辱使命。」
「然衛尉寺諸事草就,章惇或不可輕離。」
「陛下何不問章惇?臣以為無妨。且此次出使,非比尋常。既已決定盟約,則不可再公開支持耶律伊遜。窺探遼國三方內情,從中為朝廷謀取最大的利益,此事非章惇不能辦。」
※※※
離開行宮之後,石越便叫了侍劍,上馬回城。眼見清河郡主與狄詠大婚在即,清河郡主是宗室第一美女,而狄詠則是當時天下第一美男,號稱「人樣子」,且大宋承平以來,難得有宗室下嫁武人,這一對天作之合的婚配,讓整個開封府都津津樂道。自石越在趙頊面前推薦狄氏兄弟之後,狄詠就一直負責皇帝的宿衛安全,親貴無比,因此他與清河郡主的婚事,雖有梓兒打理,石越卻也不敢當真怠慢了,縱在百忙之中,還是要親自過問禮物的準備。
不料主僕二人按綹徐行,剛出瓊林苑,便見一騎人馬從後面追上,還一面大呼小叫道:「石越,石越……」
當時天下除了皇帝之外,無人敢當面直呼石越之名,朝中大臣,便是呂惠卿、蔡確、安惇,在皇帝面前稱「石越」則可,若當石越之面這麼稱呼,卻也沒有這個道理。因此石越與侍劍聽到這呼喚,不用細想,心裡便已在苦笑。二人停下馬來等候,沒多時那人便已趕上,果然便是柔嘉縣主趙雲鸞。
柔嘉雖未成年,但也快有十五歲,按宋代的規矩,再過兩年,便可嫁人。雖然未必不可以稍晚幾歲,卻終究是應當講講忌諱嫌疑了。哪料得她縱性妄為的脾氣不僅沒改,反倒是變本加厲了。此時更是一身男裝,頭髮用一條白色絲帶束起,倒似個俊逸美男子。
石越見她近了,苦笑道:「縣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你夫人,可不可以?」柔嘉橫了他一眼,撇著嘴說道。侍劍捂著嘴竊笑,不料柔嘉已是一鞭子抽下,啐道:「也就是石越慣出你這種書僮來。」侍劍也是經過明師指點的人,哪裡便能讓他抽著,一拉韁繩,輕輕避開這一鞭,笑道:「請縣主恕罪。」
柔嘉卻不去理他,只看著石越,問道:「讓不讓?」
石越在馬上微微欠身,道:「縣主言重了。只是下官還有點事情,不會馬上回府。」
「無妨,我反正沒事可做,便陪你走走。」柔嘉翹著嘴巴說道。
石越不由暗暗叫苦,他早已知道,只要被柔嘉纏上,便如狗皮膏藥一般,難以揭下。但是若要帶著她到處逛,萬一被人看見,未免會朝野嘩然。正在為難,忽然侍劍笑道:「公子,朱仙鎮離汴京亦不近,若不趕快,只恐到時已經天黑了。」
他連忙應道:「我知道了。」一面向柔嘉笑道:「縣主,我卻要去朱仙鎮,要明日方回。縣主同行,不甚方便。」
柔嘉冷冷的看了侍劍一眼,冷笑道:「少鬧這種玄虛。朱仙鎮我不敢去麼?陳橋驛我也去了。」說罷夾了一下馬腹,催馬前行,一面高聲說道:「走罷。你若敢跑了,我便將石府鬧得雞犬不寧。」
石越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只是人馬始終和柔嘉保持五十米的距離。
如此一路前行,進了萬勝門,便見兩旁商賈密集,把大道都佔了不少,叫賣之聲更是不絕於耳。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三人不得已下了馬來,牽馬徐行,柔嘉走到石越身邊,皺眉道:「皇兄下過幾次詔書,不許這些商賈在御道做生意,竟是管不住。也不知道開封府做什麼的?」
石越笑道:「當年太宗皇帝想擴建皇宮,萬事都已準備好了,只因皇宮附近的百姓不肯搬遷,十分反對,太宗皇帝便決定放棄擴建。我與皇上說了此事,皇上聖明,便決定不再管此事。這須怪不得開封府不盡心。朝廷須盡量體惜百姓,才是正道。」
「原來是你從中做祟。」柔嘉怒視石越,她卻懶得去管那些大道理,直欲把今日通行不暢的罪責加在石越身上。
石越一見她神色,心中一驚,慌忙說道:「非也,非也。昔日也曾下過詔書禁止,卻屢禁不絕。這須怪不得我。」
柔嘉卻不依不撓,依然怒目瞪視,道:「我可不管。似這般走,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成?總之便是你的錯。誰讓你去面君也不肯帶儀仗,朝中大臣,誰像你這般不成體統?」
石越哪敢再講大道理,只得苦笑道:「回到府上,再給縣主賠罪。只須走出這段,在前面拐個彎,便沒這許多人了。」
柔嘉哼了一聲,正欲說話,忽見四五騎人馬從萬勝門那邊飛奔而來。馬蹄過處,嚇得行人紛紛躲避,許多人和擔子、攤子都被衝倒,頓時街上亂成一團。柔嘉一怔之下,忘記躲閃,便見馬上之人一鞭揮來,嚇得石越頓時臉色煞白。好在侍劍見機快,已閃身衝出,一把抓住鞭子,猛一用力,竟將馬上之人給扯下馬來。柔嘉回過神來,更是怒火中燒,也不管那人是誰,執起馬鞭,便向那落馬之人沒頭沒腦狠抽過去。那人從狂奔的馬上被拉下來摔到青石地板的地上,已將一隻腿骨摔斷,這時又被柔嘉一頓狠抽,頓時鬼哭狼嚎的大叫起來,聲音卻甚是奇怪。
另幾個騎者見同伴落馬,被人虐打,又驚又怒,一個個縱身下馬,抽出佩刀,便圍了上來。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則在馬上彎弓搭箭,瞄準石越。
侍劍見勢不妙,連忙拔出佩劍,一把拉開柔嘉,用劍抵住落地之人的喉嚨,怒聲喝道:「休得妄動!」
那些人投鼠忌器,連忙止住腳步,卻仍然虎視眈眈。
石越這時才看清那幾個騎者,除了馬上一人是漢人裝扮外,其餘幾人,卻都是夷人打扮。但卻絕非遼、夏、吐蕃之人,看模樣,倒像是大理國的,又或是大宋境內的蠻夷部落。石越素知這些人不知律法,動輒殺人,這時才暗暗後悔沒有帶護衛。只是又奇怪這些人如此敢在汴京如此橫行。
柔嘉卻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見這些人竟如此無禮,不由厲聲喝道:「你們是哪來的蠻子,敢如此大膽?」
她一開口,眾人頓時便知她是個女子,眼中都有詫異之色。那馬上之人冷冷的說道:「你們放開我的同伴,我便饒過你們。」
石越見此情形,便知餘下眾人,是以馬上之人為首。他怕柔嘉多言,反激怒眾人,連忙上前一步,抓住柔嘉的小手,拉到自己身後,一面從容問道:「你們是何人?怎敢在御街上如此橫行無忌?」柔嘉略一掙扎,忽然滿臉通紅,不再動彈。
「你卻管不著。只須放了我同伴,便井水不犯河水。」馬上之人的語氣,甚是高傲。
「我如何能相信你?現時你首領在我手上,你自然投鼠忌器。若我放了他,你若毀約,我悔之無及。」石越此時早已看清為侍劍所制之人,衣著錦緞,與餘人不同,身分必然不同尋常。
馬上之人眼中露過一絲詫異之色,道:「他不是我的首領。」
石越聽出他話中之意,淡淡一笑,道:「便不是你的首領,亦是他們幾人的首領。」
那人沉默一會,卻不回答,反問道:「你欲如何方可信我?」
「你放下弓箭,我等去開封府理論。」
那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道:「你的打扮,非富即貴,我等在汴京人生地不熟,開封府定然幫你,我豈能上此惡當?」
柔嘉忽然高聲說道:「那你們將兵器放下,馬趕開,走到百步之外。」石越不料柔嘉亦有此急智,不由大感吃驚,回頭詫異的望了她一眼。柔嘉望見石越眼神,不知如何,竟慌忙將目光避開。
那馬上之人微一沉吟,道:「如此似不太公平。若你們毀約,我追之無及。我等可騎馬至百步之外,你若敢毀約,我亦能取你等性命。」
石越見此人臨機決斷,毫無遲疑,神色之中,更是有一種凌駕於人之上的習慣,心中暗暗稱奇。心道:「我竟不知京師中來了如此人物!難得是大理國的使者?」但他素知大理國的使者一向知禮守法,絕不可能縱馬橫行於街肆。此時見彼方步步退讓,更是深知被擒之人身分於對方必然非同尋常,當下更不著急,凝目注視馬上之人,從容說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物?若不肯說出來,我終難相信你。」
「那你們又是何人物?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們?天下之大,我隨口胡謅一個名字,你亦不知真假,何必相問?」
石越忽然笑道:「我信閣下不是說謊之人。」
那人略覺詫異,喉嚨一動,卻不答話。石越走到侍劍跟前,卻見那被擒之人頭髮凌亂,臉上東一道西一道鞭痕,此時被侍劍用劍抵住喉嚨,早已臉色蒼白,慘無人色。又見他膚色甚黑,肌肉隆起,卻不似養尊處優之人。他見石越過來,雖不敢說話,眼中卻露出怨毒之色。石越淡然一笑,溫聲問道:「你是何人?敢於街中橫行,卻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麼?」那人臉上更加憤懣,口裡連珠介地說出一串話來,石越雖聽出是西南口音,卻是一句也聽不懂。
馬上之人冷笑一聲,道:「你又何必咄咄咄逼人,非要知我等來歷?」
石越霍然轉身,逼視對方,道:「自是為了後會有期!」
「你還想尋事?」忽然間,馬上之人似乎換了一個人一般,身上處處散發著一種傲然之氣。他注視石越,淡淡說道:「那便告訴你也無妨。被你擒住之人,是歸來州知州個恕之子、蕃部巡檢乞弟,乃是入京就讀蕃學的。我是歸來州何家堡堡主何畏之。你若想報仇,可來尋我。」
石越又打量了被擒之人一眼,終於恍然大悟。歸來州是西南梓州路的羈縻州,大約在後世宜賓的古蘭、敘永、興文一帶,是熊本平定瀘夷時所置。石越興蕃學,凡附宋之各部酋長都遣子入學,這些人平素在山鄉夜郎自大慣了,又不懂禮法,觸犯法禁更是常事。為此事,石越沒少遭彈劾。朝廷為之屢申嚴令,這才漸漸收斂,這乞弟等人,想是來京不久,才敢如此橫行。只是那個何畏之,卻不似一個平常人物。不過山野間藏龍臥虎,亦是平常之事。當下問道:「我在何處可尋到你?你與這個乞弟住一塊?」
何畏之淡然一笑,道:「只要你在開封,日後便會知我大名。」言外之狂傲,讓石越都不由一怔。柔嘉早已按捺不住,冷笑道:「好大的口氣。我亦不要知道日後,只須知今日晚間你在何處便可。」
「告訴你亦無妨,今日晚間,我當在石參政府上。」何畏之傲然回道。他話一出口,石越三人面面相覷。柔嘉惡狠狠瞪著石越,石越連忙無辜的搖了搖頭。
何畏之說了這許多話,已是不耐,又催道:「放不放人?」
「放。」石越生怕柔嘉多嘴,連忙說道:「你們先下兵器牽馬退後一百步。」
何畏之打了一個眼色,餘下幾人便將兵器丟到地上,何畏之卻將弓收起,只是把箭全部丟到地上。一手牽馬,緩緩後退。柔嘉走上前去,正要拾起眾人兵器扔到一邊,卻聽何畏之冷冷說道:「箭上淬有劇毒,見血封喉。姑娘自重。」
柔嘉素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哪裡肯信,反倒偏偏先要去拿箭了。石越卻知何畏之這種高傲之人,定然不屑於撒謊,慌忙搶上一步,一把拉開柔嘉,低聲說道:「縣主,你上馬先行回府。」也不待柔嘉答應,便將她拉到馬邊。不料柔嘉死活不肯上馬,卻也不說理由,只是脹紅了臉死死抓住馬韁不作聲。
石越萬料不到柔嘉這時居然鬧起彆扭,頓時傻眼。他知道當時西南諸蕃,大多好鬥,視殺人為常事。萬一對方翻臉,使柔嘉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可真是百死莫贖了。但這位姑奶奶不肯上馬,他卻也無可奈何。眼見何畏之等人就要退到百步開外,石越當真是心急如焚,低聲說道:「縣主,算我求妳了,妳快上馬吧。」
柔嘉臉色越來越紅,卻依然是無比堅定的搖了搖頭。
侍劍一直注視著何畏之等人,也不知石越與柔嘉在鬧這個彆扭,眼見半晌沒有聽見動靜,不由催道:「公子,你與縣主先上馬回府,我來交人。」
石越知道侍劍學過武藝,自己留下來反是累贅,當下應聲說道:「你多加小心,不必傷害人命。」一面踏蹬上馬,也不顧嫌忌,伸手將柔嘉拉上馬來,催馬回府。
侍劍又故意拖延了一會,待石越走遠,這才一腳將乞弟踢開,躍身上馬,狠狠抽了一鞭,一面高聲笑道:「何畏之,後會有期。」驅馬絕塵而去。
何畏之目視侍劍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見幾個屬下已將乞弟抬起,亦上前將地上的箭撿起,放入箭筒,上馬說道:「先回去吧。」
不料眾人卻是怒目相視,並不動身。乞弟黑著臉說道:「你為何不問他們姓名?」
何畏之輕蔑的看了乞弟一眼,淡淡的問道:「你想報仇?」
「此仇不能不報!」那乞弟在歸來州也是稱王稱霸之輩,何曾吃過這種大虧?
「我勸你不要報了。」何畏之的語氣充滿了戲弄。
「何畏之,你怕了麼?你要想想這些年是誰支持你們何家堡?」
何畏之臉色忽然冷冰,他催馬走到乞弟旁邊,居高臨下的望了一眼,寒聲說道:「我要滅掉你個恕家,便如探囊取物。西南諸部,我何家在哪裡都可以立足!」
乞弟聽見這冰冷刺骨的話語,身子竟是不由一顫。
「你若想報仇,大可自己去尋。方才那個書僮稱那個女子為縣主,大宋朝敢女扮男裝出來逛街的縣主,必然不多。」何畏之嘲諷的說道:「不過我勸你不要存這個報仇的癡心妄想,便人家不是縣主,就以那個書僮的武藝,你們個恕家的人去,也是送死而已。」說罷竟是催馬揚長而去,留下乞弟在那裡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