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越與柔嘉共騎而行,不料一路上柔嘉竟是安靜無比,倒讓石越無比奇怪。過了幾條街道,因聽不見後面有人追趕,石越便下了馬來,牽馬而行。柔嘉坐在馬上,一反常態的默不作聲,只是不停的把玩著手中的馬鞭。
不多時二人便到了石府。石安遠遠望見石越竟然給一個年輕男子牽馬,不由大吃一驚,張大了口半晌合不上。一面迎了上來,看得實了,才知道是柔嘉縣主,慌忙行禮。石越見他模樣,亦不由好笑,罵道:「還不快叫人領縣主進去?」
石安連忙答應,一面問道:「參政,侍劍沒有回來麼?」
石越想自己和柔嘉是牽馬走回,侍劍卻是騎馬,自是侍劍在前,不過京師道路交岔,不走一條道也十分正常,因此他只道侍劍早已回府,這時聽石安問起,不由擔心起來,反問道:「侍劍還未回來?」
「小的今日一直在大門前,並非見著。他是與參政一道去面聖的……」
石越與柔嘉對望一眼,不由脫口說道:「糟了!」他正欲叫人去開封府找人幫忙,便聽石安笑道:「回來了,回來了。」
石越與柔嘉回頭望去,不由愕然。學士巷兩頭,各有一騎緩緩而來,一頭是侍劍騎馬回府,另一頭卻是何畏之牽馬進巷。侍劍與何畏之亦互相望見,侍劍倒還罷了,何畏之臉上從容,心裡卻是驚疑不定。他此次赴京,是在歸來州熊本的酒宴上,聽到石越的大名,又得十餘年前結識的一個故友書信相邀,以護送乞弟上京為名,來訪石越,謀幹大事。誰知乞弟在歸來州橫行慣了,入京之後,震撼於汴京的繁榮,反而更加放肆,才惹出今日之事來。他欲謀大事,自是不願意多生事端,否則石越早已斃命於他箭下。此時居然在石越府前見著石越三人,讓他如何不驚?如何不疑?
但他是久歷滄桑之人,仍然一步一步緩緩向石府行來。
侍劍此時已回老巢,石府雖然不曾蓄養死士,卻也有家丁護院,武藝是潘照臨、司馬夢求、田烈武親自指點督訓,區區一個何畏之,他自是不再擔心。騎在馬上,高聲笑道:「何畏之,不料在此相遇。」
何畏之卻不去理他。逕自到了府前,將馬拴好,從懷中抽出一張名帖,顧視眾人一眼,目光落在石安身上,彬彬有禮的說道:「勞煩先生通報一聲,道歸來州布衣何畏之求見石參政,盼賜一見。」
石安雙手接過名帖,卻望著石越,不知其中是何玄虛。柔嘉卻是越瞧越是好玩,忍不住笑道:「石安,還不去通報?我也是來見石越的。」侍劍嘻嘻一笑,走到石越身邊,卻不說話。
石越見何畏之背手而立,氣勢之中,竟是視眾人為無物。心中又是感慨此人身分,絕非一平常之僻郡堡主;又是奇怪他為何來見自己。他知自己府上之人,向來號令嚴肅,石安雖然自建府之日起便在府上,卻也知道規矩,有自己在場,沒有他的親口命令,絕不敢聽旁人號令,柔嘉雖是縣主,卻也差使不動石安。當下便朝石安使了個眼色,石安這才向何畏之說道:「先生請入內奉茶,小人立時便去通告。」竟是逕自引著何畏之入府。何畏之畢竟不知中原風俗,雖覺奇怪,卻也不以為意,只道石府規矩如此,來人便可以引至客廳等候。他哪知道,有多少官員來拜會石越,都只能在門外乾候著。
待石安領了何畏之入府,石越這才吩咐道:「侍劍,你領縣主去見夫人。我去會會何畏之,你再順便叫上潘先生與陳先生、劉公子。」
侍劍正要答應,柔嘉哪裡肯依?道:「我要和你去客廳會會這個何畏之。」
石越頓時頭大,道:「這如何能夠?」
「為何不能?你若不答應,我便在此大喊大叫,讓你不得安生。」柔嘉坐在馬上,瞪大眼睛,雙手叉腰的威脅道。
石越被她鬧得哭笑不得,只得點頭答應。一面讓侍劍去叫潘照臨與陳良、劉道沖,自己帶了柔嘉去見何畏之。
到了客廳,便見何畏之端坐在一張椅子上,正在品茶。廳中侍立之僕人見石越進來,連忙一齊欠身行禮,道:「參政。」只是見著柔嘉一身男裝,卻都是一怔,不知要如何稱呼才好。
石越擺擺手,向何畏之抱拳笑道:「何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
何畏之這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今日所見之人,竟然便是自己想要求見的石越。但他當真沉得住氣,臉上竟是從容如故,只起身溫文的說道:「不料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還望參政恕罪。」
石越一面又請何畏之坐了,自己坐了主位,柔嘉卻站在他身後。石越無可奈何的望了柔嘉一眼,這才向何畏之笑道:「先生非尋常之士,不知為何屈居是歸來州個恕之部?」
「此虎困平陽之時,然何家堡於個恕家,亦非主僕,不過盟友而已。」何畏之淡淡說道。
石越笑道:「原來如此。」柔嘉卻輕輕哼了一聲,顯是不大相信。
何畏之傲然瞄了柔嘉一眼,目光轉落到石越身上,問道:「敢問參政府上可有一位叫潘潛光的先生?」
「潘先生便在府上,先生與潘先生是故識?」石越奇道。
「十二年前,曾有一面之緣。」何畏之淡淡的話中,似有無限蒼涼之意。
石越微微點頭,溫聲道:「我已著人去請潘先生,稍候便至。何先生是漢人,只不知為何卻在歸來州蠻夷之地建堡?」
「我祖上確是漢人。不過我何家避居大理已逾四甲子。」
「先生是大理人?」石越愕然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名帖,上面分明寫道:「歸來州布衣何畏之字蓮舫」。
「參政無須多疑,我的確是大理人,遷居歸來州亦不過數年。十二年前,我與潛光先生,便是在大理相會,我的身分,他知之甚詳。」他說話間,目光有意無意瞥向柔嘉。
這神態落入石越眼中,石越便知他為人精細,已猜出柔嘉身分不同尋常,卻是有話不便當她之面說出。石越卻也不能趕走柔嘉,露了痕跡。正覺為難,便聽柔嘉笑道:「是大理人不是大理人又何妨,若有本事,天下皆可去得。只恐是胡吹一氣,料你西南偏野之處,又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何畏之心中一動,忽然笑道:「此話確然有理。在下本來亦無甚本事,生平只會釀酒配藥,此次前來,便是向參政獻幾張方子,若得參政支持,我何家堡亦未必遜於唐家、桑家。」
「哦?」
「我有救人之術,又有殺人之方,不知參政欲聽哪種?」何畏之目光炯炯,凝視石越。
石越淡然笑道:「不知救人之術如何,殺人之方又如何?」
「參政欲二者兼得乎?」何畏之眼中已是光芒閃動。
「救人之術,可用之於民,殺人之方,可用之於敵。為大臣者,須知二者不可偏廢。」
何畏之哈哈大笑,擊掌讚道:「好!好!我早知潘潛光不會看錯人。」
「我之救人之術,可避南方瘴癘之氣,是以世傳之『傷寒湯頭』,添加豆蔻、砂仁、丁香、佩蘭、滑石、霍香之類煉製,其效如神。我聞參政欲軍屯於湖廣四路,若得此方,則嶺南不足憚……」他話未說完,石越已經霍然起身,又驚又喜的問道:「當真?」須知石越早已憂心此事,秘密組織大醫們試製藥方,但是短期內難見成效,誰料得在此時便有人送上門來。雖不知能否相信,卻也是直中石越心事。
「真假一試便知。」
「若是如此,先生之功不小。」
何畏之又道:「我之殺人之方,卻有殺人見血與殺人不見血之別。」
「願聞其詳。」石越對此人的好奇之心,越來越盛。
「我曾於某次蒸取花露時,有人惡作劇,將花露換成了酒,結果蒸餾所得之酒露,入口極辣,卻別有風味……」何畏之一面說,一面從包裹中取出一小瓶酒來,遞給石越。宋代酒大抵用瓶裝或者罈裝,石越倒也不以為意,接了過來,擰開瓶塞,輕輕喝了一口,便覺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傳來,雖然度數並不高,也就二三十度左右,但是在古代喝慣了十幾度的低度酒,竟是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不由咂舌讚道:「好酒!」
柔嘉與何畏之卻是一驚一喜,柔嘉料不到石越如此輕信他人,萬一其中有毒,後果不堪設想,只是阻止不及,心中一急,幾乎要哭了;何畏之卻不料石越如此相信自己,自是大起知己之感。此時見石越稱讚,不由笑道:「確是好酒。」
石越心中大奇,他素知蒸餾酒須要蒸餾器,卻不知蒸餾器早在漢代,中國便已發明。不過卻是用來蒸水銀或者花露,遲到南宋甚至元代,人們才開始比較普遍用來蒸酒。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還有蒸花露一說,忙問起詳情,何畏之詳加解釋,原來蒸花露一般是採用固態蒸餾,但是何畏之為了提取「花中之精」,卻是對採集回來的花露嘗試進行液態蒸餾,不料被人惡作劇換成了酒,偶然之中,發現此法。他隨即進行種種試驗,改液態蒸餾為固態蒸餾,亦獲成功……石越這才恍然大悟,暗罵自己見識不廣,否則何必等何畏之前來獻寶?
何畏之又說道:「我既悟其中之道,便將這蒸鍋加以改良,且又嘗試將蒸出來的酒再行蒸煮,所得之酒露,其烈無比。比之方才參政所喝,更厲害數倍,見火即燃,須兌了泉水方能入喉。我想此等烈酒,大宋人或者喝不習慣,但是若給遼人,不怕其不愛之如甘露……遼人本就嗜酒,若得此物,便能讓其朝廷上下,整日皆在醉酒之中。只是若私自釀酒出賣,干犯禁令……」
石越此時當真是大喜過望,他不知當時世界別的地方如何,但是他卻肯定的知道,蒸餾酒的技術,在東方世界而言,都還是一個極大的秘密,若把蒸餾酒賣到大宋的各個鄰國,其利潤之巨,難以估量。而且他的軍屯計畫,便能更加順利的推行了。「種甘蔗製糖、製造蒸餾酒、還有製藥……」石越一念及此,立時想到早就聽說過甘蔗製糖之蔗渣可以發酵製酒,還可以用來造紙──若能再將蔗渣製酒的技術發明,那麼開拓的就不僅僅是國外市場了。畢竟用糧食釀酒,在食產量不是極豐富的時候,其規模還要是需要控制的,但是用一些渣滓來釀酒,卻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顧忌。轉念又想到何畏之所獻二技,無論哪一樣,皆可令他富甲天下,此時卻要告訴自己,分明是有更大的圖謀,雖說此人自稱是潘照臨所薦,石越心中亦不能不驚疑。
柔嘉卻不曾想這許多,見到石越無事,心中竟不由一陣輕鬆。笑道:「這便是你的殺人不見血之方麼?可笑!可笑。一瓶酒也能殺人?卻不知你那殺人見血之方,又是如何驚世駭俗法。」話中充滿戲謔之味。
何畏之微微一笑,道:「那個方子,卻過於霸道。其實參政今日已經見過了。」
石越一怔,不知何指。
何畏之輕描淡寫的說道:「不過幾支毒箭而已。」
柔嘉冷笑道:「毒箭你當大宋沒有麼?」
「亦不是沒有。不過自來毒箭並不耐久,若在風雨中作戰,更是百無一用。我卻有一個秘方。」何畏之語氣雖然平靜,但是說到此處,眉宇間卻有一股陰戾之氣,讓人不寒而慄。
石越心中一凜,忙問道:「是何秘方?」
「大宋廣南東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國,有一種樹汁劇毒無比,見血封喉。若將此種樹汁與砒石煆燒後一同投入烈酒之中,淘去渣滓,然後將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鍋加熱,酒蒸發之後,便只餘下潮濕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熱,便成藥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後陰乾。凡一千五百斤藥材,可得十斤藥粉。此藥粉可隨軍攜帶,要使用時,加水沖兌,以箭簇沾水即可。一分藥末加水一斤調開,可浸箭簇一千。十斤藥末,可浸箭簇數百萬。浸藥之毒箭,一旦見血,十步封喉,料遼夏二國,沒有這麼許多兵馬好殺。唯藥材得來不易,參政須下得本錢。」何畏之娓娓說來,倒似乎他說的事情,不過在如何殺雞宰牛。
石越心中卻極為不忍,他雖然站在文明之立場,自當奉宋朝為正朔,知惟有漢文明方是中華之主體,但是與契丹、党項,卻也沒什麼深仇大恨。此二族在石越的時代早已消亡,不少人更是融入漢族之中。若說要滅人之國,他的確是念念不忘,但說要屠人之族,他卻絲毫沒有此心。真要說來,焉知他石越身上,便無契丹、党項血脈?似何畏之之毒箭,雖然不知是否有他說的那般厲害,卻已經是「化學武器」了,在當時來說,至少也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好在石越知道此事成與不成,決策權在己,倒也並不著急,只是淡淡一笑,道:「先生真是有心之人。」
柔嘉卻罵道:「這法子真毒。」
她卻不知何畏之滿腔懷抱,所謀者大,於此種種,自是處心積慮。
何畏之於柔嘉的指責,自是毫不在乎,甚至懶得反駁;於石越的態度,卻甚是留心,不料他雖然善於觀察,卻從石越臉上看不出一絲端詳。心中不由暗嘆石越城府之深。
石越初見此人之時,本有愛才之心,後來聽他要來尋訪自己,更有延攬之意,但是交談愈多,便愈覺此人外表溫和,內心高傲,此外於氣質中,更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怨恨之意。雖然不曾見諸言語之中,但是石越卻能時時感覺分明。似乎此人曾經身居高位,或者至少是受過嚴格的貴族訓練,所以才用外表的溫和與高傲,來掩飾住那心中的怨毒。一時之間,石越對於是否能夠控制此人,竟是沒有了把握。
「此梟雄也。」石越暗暗警覺。這樣的人物,若然沒有機會,可能就一輩子老死於窮鄉僻壤,默默無名,因為他們不願意去受庸人的氣;但是若然他們找到機會,卻未必是普通人可以控制的雙刃之劍!
便在此時,聽到客廳之外有數人的腳步之聲,一個家人進來稟道:「參政,潘先生、陳先生、劉公子來了。」
石越忙說道:「快請。」何畏之卻已起身等候。
不多時,潘照臨、陳良、劉道沖、侍劍便進了客廳,潘照臨看見何畏之,相揖為禮,又凝視何畏之半晌,方悠悠說道:「一別十二年,蓮舫已非吳下阿蒙。」
「家破國危,欲為五陵少年不可得。恭喜潛光兄託得明主,可一展胸中抱負。」何畏之淡然的神色中,有幾分蒼涼。
石越聽到「家破國危」四字,心中一動,已知何畏之在大理國,必然非尋常人物。果然,便聽潘照臨說道:「參政,當年大理國王段思平攻破下關,與滇東三十七部石城會盟,蓮舫祖上,曾有力焉。」
石越這才知道原來何家是大理開國功臣之後,忙立身說道:「原來如此,失敬。」
「不敢,慚愧。」
潘照臨又道:「當日曾聽到傳聞,道何家受到楊、高二權臣之陷害,舉族焚屋出走,不知所終,心常念念。後聽梓州路上京官員說起歸來州何家堡,又提及蓮舫之名,雖恐是同名同姓之人,卻不敢錯失機會。便修書一封,託人帶到。不料蓮舫果真是信人。」
「有勞掛念。」何畏之自是知道潘照臨信中招攬之意,但是他對於大宋,卻談不上什麼感情,更無效忠之意。此來拜謁石越,全是為了自己一族之利益,以他之材,若是沒有機會便罷了,只要有一絲機會,便不會甘心老死歸來州。
潘照臨亦知道何畏之一向驕傲,種種安慰的話語自然全都收起,以免被他當成諷刺。只是說道:「何兄既然來京,盼在府上少住,以敘別來之情。」石越亦笑道:「正是,還盼先生多留幾日,在下好時時請教。」
何畏之微微揚首,他無意入石越幕府,但是許多事情,非一時半會能說,不得不耐下心來。當下便不推遲,道:「如此多有叨擾。」石越與潘照臨見他答應,連忙一面吩咐人去安排住處,一面給何畏之引見府中諸人。
柔嘉本欲看個熱鬧,好對何畏之出口胸中惡氣,不料此人反成了座上嘉賓,心中大是不忿,眾人種種應酬,她更是毫無興趣。因見侍劍站在旁邊,便走到他面前,問道:「喂,你知道給十一娘準備的禮物在哪裡麼?我要去看看。」她竟是理所當然的把石府當成自己家,毫無生分可言。
侍劍早知她的脾氣,連忙說道:「在夫人那裡,小人給您帶路。便是一張古琴,幾副字畫。」
「啊?」柔嘉頓時回轉身來,瞪視石越,怒道:「石越,你不用這般小氣吧?禮物如此寒磣,害我都沒有面子。」
石越頓時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禮物「寒磣」,和她的面子有什麼關聯?當下苦笑道:「我薪俸微薄……」
「你叫什麼窮?你是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當我不知道麼?一張古琴,幾副字畫值得幾貫錢?怎的如此小氣?」柔嘉一腔怨氣,便全發在此事之上。
侍劍連忙陪著笑說道:「縣主,這一張古琴,幾副字畫,可不是幾貫錢能買到。這張古琴是東晉之物,字是衛夫人的真跡,畫是大李將軍的《春山圖》……」
「還說不小氣?衛夫人是誰?我都不認識,必是無名之輩。還大李將軍?一個武人畫的畫,虧你也送得出手。你便是派人到岳州找蘇軾寫個字,也要體面些!」柔嘉更加氣憤。
眾人聽到這話,幾乎噴飯。「大李將軍」李思訓的《春山圖》,是難得的稀世之珍,不料到了不學無術的柔嘉嘴裡,竟然變成了「武人畫的畫」。便是何畏之,也要忍俊不住,不知道哪來的活寶縣主。侍劍想笑又不敢笑,連忙低下頭,歪著嘴巴說道:「縣主,衛夫人死了七百多年了,您自是不認識。她的書法,古人說如插花舞女,低昂善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連王羲之,也是她的徒弟。她老人家的墨寶,價值三千兩白銀。這個大李將軍,也不是普通的武人,他是唐代宗室,戰功卓著,做過武衛大將軍,畫風精麗嚴整,是唐代有名的畫家。他的那幅《海天落照圖》,些時正在宮中,連皇上都很喜愛的。這副《春山圖》,是百方搜羅所得,蘇大人若是知道,必然願意用一百幅墨寶來換。」
柔嘉早已滿臉通紅,她哪裡知道梓兒知道清河郡主不是一般俗人,為了挑件好禮物,不知費了多少苦心。這三件禮物,無論贈上哪一件,都已經堪稱厚禮。只因清河郡主是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面前能說上句話的人物,這才不惜成本,三件無價之寶一齊送上。她不識貨倒也罷了,卻還嚷嚷出來,不料出了這個大醜。好在柔嘉是臉皮厚慣了,羞赧也只是一會兒,立時便雞蛋裡挑骨頭,說道:「若是這樣,那還不錯,只是卻不夠周詳。」
侍劍咂舌笑道:「縣主,似這不夠周詳,便無法再周詳了。」
「你一小小書僮,懂得什麼?」柔嘉得意洋洋的斥道:「這點東西,送給十一娘自是配得上,可是郡馬呢?」
「狄將軍亦通文墨音律的。」
「畢竟是個武人。」柔嘉剛才還對武人大為不屑,此時卻已是津津樂道。
石越知道柔嘉必要找回這個場子,笑道:「便是縣主說得對,便勞縣主去指點一下拙荊,挑幾件禮物送給狄將軍為賀。」
柔嘉卻是滿臉奇怪的望著石越,道:「你不是叫你夫人叫妹子的麼?如何便叫拙荊了?」
此語一出,眾人頓時捧腹,再也按捺不住。石越亦被她鬧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何畏之跟著眾人笑了一會,忽然想起往事,心中不由一疼,忙沉下心來,將回憶從腦中趕走,一面從包中取出一物,勉強笑道:「參政不必再去勞心,或者我這個東西,能入狄將軍法眼。」
眾人循聲望去,頓覺寶光閃爍,原來何畏之手中,卻是拿著一柄鑲滿了紅寶石的匕首,遠遠望去,便見做工十分精細。石越連忙笑道:「不勞先生費心,此物過於珍貴,斷不敢受。」
何畏之淡淡笑道:「這種無用的石頭,在蒲甘國到處都是,值不得幾文錢。」
「蒲甘國?」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國度。
「便是緬國,唐朝所謂驃國。」
石越這才明白,原來竟是緬甸。因薛奕船隊的航線可能要經過彼處,他於緬甸歷史並不熟悉,便問道:「我讀《大唐西域記》與唐史,知緬國素來分裂,小國數以十計,不知現在如何?」
「今時不同往日。三十一年前,蒲甘國阿奴律陀王即位,大約於十八年前國力始盛,開始征伐各部。蒲甘統一,已是指日可待。」何畏之亦不知道,便在熙寧八年,阿奴律陀王在即位三十一年之後,終於完成了統一大業。緬國已是中南半島的一個大國。不過此節石越卻也是在薛奕回國之後始知。
「原來如此。此亦英主也。」
「確是英主。傳聞中其子江喜陀,亦不下乃父。」何畏之輕輕說道,若非知道緬國有英主在位,他當初未必便一定要避居歸來州。
柔嘉對這些卻不感興趣,只是饒有興趣的問道:「那個什麼蒲甘的紅寶石果真遍地都是麼?」
「其國盛產寶石,而大多地方百姓並未開化,不識此物之用,以數尺之布,便可換得若干塊。不過彼國叢林兇險,便是大理國之人,輕易亦難以去得。久聞大宋有海船水軍,若能去得,似這幾塊石頭,便確然值得不幾文錢。」何畏之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石越等人怦然心動。這紅寶石在大宋,卻不止是「幾文錢」!
※※※
大宋歷熙寧八年十月。高麗國,開京。
這一年,有一個叫金富軾的嬰兒在開京出生,在石越那個時空中,此人後來模仿司馬遷的《史記》,撰寫了一部《三國史記》,從而成為那個時代高麗唯一有資格被世界歷史記住的人。但是這個嬰兒的命運,同樣會發生改變。
石越帶來的蝴蝶風暴,早已颳到了這個東北亞半島之上,並且,將更深更猛的颳下去,將高麗王國的歷史命運,徹底改變。
蔡京與唐康、秦觀到高麗國己久,不料高麗國上上下下十分迷信陰陽鬼神之事,受上國詔旨,非要選定良月吉辰不可,此事在淳化年間,早已被宋廷責罵,不料也就是當時好了一陣,過不多時,舊病復發。硬是讓蔡京與唐康、秦觀,在開京心急如焚的乾等。好不容易受了詔旨,又要使者在館中呆足一個月,方能出館。氣得蔡京等人盡皆破口大罵。好在高麗國禮數恭敬,特意騰出一座離宮來做大宋使者的驛館,又臨時換了招牌,名之為「順天館」,據說意思是要像恭順上天一樣對待大宋。不過話是如此,能否做到,卻無人知曉。
※※※
「高麗國王王徽諸子之中,當以次子宣王王運最賢,且好讀詩書,親近中國。至於長子順王王勳,不過是個平庸之輩,無大過亦無大善,唯唯謹謹而已。」唐康在順天館內,與蔡京、秦觀一起分析高麗國內各種勢力。
「從之前收集的情報,兼以至高麗後種種情狀來看,可以確定高麗國內,有兩黨存在。」蔡京一面說,一面從桌上棋盒中取出幾粒黑白子,「啪」地一聲,將一粒黑子扣在桌上。「一黨,是首鼠兩端之輩。彼輩因中國遠,契丹近,故此外表雖然不得不對中華示以恭敬,但實際還是以不敢得罪契丹為主。之前與契丹的戰爭,已將他們徹底打怕了。若非我大宋海船水軍隨時可以將上萬精兵送至開京登陸,此輩勢力當更盛。彼輩與中國交往,是貪圖貿易朝貢之利,兼以制衡契丹。但眼下遼國大亂,而我中華漸盛,故除一些被契丹收買者之外,此黨亦不敢公然得罪我大宋。」
秦觀點頭道:「我聽說此前高麗使者來我大宋朝貢,甚至有契丹人混入其中。彼輩打探南方山川道路,圖畫虛實者,亦是為契丹所迫。」
「此亦人之常情,薛將軍破交趾之前,高麗所懼者,契丹也。原因無他,契丹可致其於死地,而我大宋不能也。故遼主致我大宋國書中,常呼高麗為『家奴』者。自薛將軍破交趾後,高麗始知恐懼,若我天朝軍隊一日自海路而來,水路熟悉,一朝登陸,數日之後,便可直抵開京城下,高麗如何不懼?」唐康一面指指所住宮殿,又笑道:「這『順天館』三字,是海船水師與霹靂投彈之功。」
「康時所言甚是,王徽又將我宋使之待遇高契丹一等,亦是為宋遼國力,此長彼消之故。」秦觀於這些亦看得十分清楚。
蔡京微微頷首,道:「此黨之人,在高麗國中,居大多數。甚至連高麗國王王徽,亦是如此。但是此輩於契丹,亦非無報復之意,彼於契丹,唯一個『懼』字;於大宋,則是一個『懼』字再加一個『貪』字。」說罷,右手微抬,「啪」地將一粒白子扣在桌上,道:「另有一黨,則是親近中華文物,力圖擺脫契丹控制者。此黨於契丹,在『懼』字之外,尚有一個『恨』字和一份輕蔑之意,彼輩視契丹為蠻夷,深以受其控制為恥;於大宋,則又另有一種羨慕與喜愛之情。此輩人亦遍及高麗朝野,全是漢化較深且精通儒學、文辭之人。我等若要成事,便須借助此輩之力。」
「以元長兄之意,此黨以誰為首?」唐康含笑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康時豈有不知之理?」
「此人親近中華,非止為了喜愛中華文物,亦非止為了擺脫契丹的那點子野心。他有求於大宋!」唐康凝視蔡京,笑問道:「若要他助我等,我等不能不助他。」
秦觀沉吟道:「此事不可不慎。此人之意,甚為明顯。他親自來順天館便來了五次,遣使者問起居,使親信前來探望,在下算過,一共是四十八次。如此迫不及待結援大宋,所謀者大。萬一犯王徽之忌,我輩身死事小,惹起兩國糾紛,壞了參政大事事大。」
蔡京眼中兇光一閃,冷笑道:「昔日陳湯萬里之外,能斬郅支。如今海港之中,尚有五百軍士等候,等赴倭國船隊返航,軍士水手,亦有數千之眾。真到決裂之時,勝負未可知也。」
唐康亦從容一笑,道:「少游不必擔心,欲立奇功,必冒奇險。惟此事須機密,不可貽人把柄。」另一秦觀見二人已經定策,便不再多言,下意識的握緊佩劍,慨聲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亦無異議。若能為國立此奇功,必受萬世稱讚。」
三人六目相顧,哈哈大笑。
唐康笑道:「三日之後,便是王徽召見。在此之前,須與那人再見上一面。」
與蔡京商議停當之後,因蔡京是正使的身分,不便隨意出行,招人疑忌,便只有唐康與秦觀帶了幾個隨從,一道去逛開京,兼以親身探訪開京形勢。
開京號稱「王京」,當時高麗共有四京,除「王京」開城外,西有西京平壤,東有東京慶州,離王京不遠,則是南京「揚州」,亦即歷史上的「漢陽」、後世的「漢城」,並稱「小三京」。宋朝商人與高麗通商,或者東至南京揚州;或者自禮成江逆流而上,於碧瀾亭登陸,走四十餘里山路,進入被松嶽山環抱的開京。因松岳山上松林茂密,因此,開城亦被稱為「松都」。不過在石越所來的時空,開京最為人所熟知的,倒不是它是高麗國的王京,亦並非是它「松都」的美譽,而是一條北緯三十八度線與一個停戰談判場所板門店。但當此之時,板門店並不存在,北緯三十八度線的概念亦未曾清晰,開京依然是這個東北亞半島上最繁華的城市。
行走在異國都城的街道上,儘管身負重要的使命,唐康與秦觀都忍不住有幾分好奇。開京氣候偏冷,這一點讓四川人唐康和高郵人秦觀都很不適應,哪怕身上穿著用狐皮製成的大衣,冰冷的空氣也會時時鑽進身子裡內,讓人不由自主的打個寒顫。不過對於第一次出使外國的唐康與秦觀來說,高麗無疑是理想的去處,因為開京的大街小巷,凡是用到文字的地方,毫無疑問都是漢字。而普通百姓雖然還有言語不通之處,但是稍有身分的人,卻都能說漢語官話──一個不會說漢語的官員,在高麗是不可思議的。而且隨著兩國貿易的經常化與平民化,開京與南京「揚州」兩處會說漢話的普通百姓,也與日俱增。
唐康與秦觀一面向城門前行,一面打量兩邊的店舖:開京雖然遠沒有汴京的繁華,甚至還比不上杭州與揚州的富裕,但也是一個人口超過十萬的大城市,各種各樣的店舖,應有盡有。書店裡整整齊齊地陳列著翻刻的宋朝圖書,從儒家九經至石學七書,甚至於蘇軾最新的文集、西湖學院翻譯的「塞夷經書」以及早已過時的報紙。唐康隨意拿起一本,卻發現價格不菲,約是大宋的三到四倍,不由大吃一驚,這才知道書籍在高麗,窮人是無法問津的。須知即便是在大宋,書價雖然有石越百般設法降低,比如對書店免稅,對定價過高的印書坊徵高稅,對定價低的印書坊減稅,又設法改進印刷技術,使印刷字體變小等等,但是對於大部分貧寒人家來說,買書依然是件奢侈的事情。唐康就曾見到一些鄉下的讀書人,走上幾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到白水潭圖書館以及新成立的汴京官立圖書館抄書回去讀,這些人的生活極其苦寒,吃不起汴京的飯菜,就自帶燒餅,一個燒餅要吃上一天甚至兩天;筆墨也都是自製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大宋國子監正在推動一項政策:五年之內,要在每座人口超過十萬的城市建立一座藏書不低於兩萬卷的官立圖書館。同時亦鼓勵各書院建圖書館,向所有讀書人開放。一向節儉的趙頊與司馬光,在這件事情上,倒是說不出來的大方。大宋已是如此,開京雖然是高麗的王京,書價如此高昂,唐康自然可以想見普通人與文化的無緣。正在暗暗感嘆之間,便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讀書人被書店夥計趕出來店中,抱頭而走。
秦觀出身貧寒,早歲向學,書大抵都是借來的,自是深知讀書人的艱苦,不免同情的嘆道:「歷來寒士未達之時,皆難免受小人欺辱。」
唐康卻是心中一動,問道:「少游,若是以大宋的名義,在開京建一圖書館,供貧寒之士讀書上進之用,你說這些讀書人會不會對大宋因此平添好感?」
「那是自然。此輩素讀中華詩書,心中已有仰慕之意;高麗與大宋一樣行科舉,寒士求一進身之階,無不由此。其未達之時,最朝思暮想的,還是可以讀自己想讀的書。建一圖書館,焉不能讓其心存好感甚至感激?亦顯我中華是禮義上邦,不與小國同。」
「嗯。」唐康微微頷首,笑道:「讓高麗建房出人,我大宋只管贈書,贈書兩萬卷,所費不足萬貫,而可收一國貧士之心,這筆買賣,自是做得。」
秦觀亦點頭稱是,不過心中始終有利義之辯,悶了一會,終於按捺不住,自嘲道:「不過這卻是市恩。」
唐康厚顏無恥的笑道:「正要市恩。我大宋的銅錢,終不能白白花在高麗。凡有付出,必欲思有所得。此必然之理也。」說罷,又打量兩邊,略帶奇怪的問道:「我曾聽聞開京是高麗人參之產地,怎的卻未曾見得有人參店?」
秦觀一聽,這才發現果真如此。兩邊街上,從書店到布店、陶器店等等,什麼都有,其中充滿著大量的宋朝產品,卻唯獨沒有人參店。他細細想了一回,愕然笑道:「人參當在藥店賣。」
唐康亦不禁失笑,道:「竟忘了此事。」連忙尋了一家藥店問去,不料藥店雖有人參,卻也是最次的貨物,唐康與秦觀細加詢問,這才知道為了滿足對宋朝商品的需求,高麗國產的人參,十之八九,都被運出禮成江,至海港賣給宋朝商人了。不僅如此,其國所產的紫水晶、軟玉、水銀、麝香、松子、石決明、防風、茯苓、魚乾、鼠毛筆等物,也被大量販賣至宋朝。饒是高麗國物產豐富,在貿易上亦受到了極大的壓力,結果是交易量到達一定程度之後,始終無法上升。因此之故,無論是蔡京之前與薛奕私下裡商量,還是請示石越所得,都一致同意貿易的未來在南洋。狄諮都督歸義城,便受石越親筆信,要鼓勵交趾國種植水稻、棉花、甘蔗三種作物,卻要嚴厲打擊其發展棉紡業與製糖業、陶瓷業,保證其富餘農產品用於與宋朝交易。但是這些細節,卻非唐康與秦觀所能知。
一路之上,唐康與秦觀不厭其煩的詢問各種產品的價格,便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除了書籍、鐘表等物之外,在高麗最受歡迎的棉布特別是染色布,以及各種陶瓷,價格相比杭州而言,只是略高二成左右,卻鋪天蓋地的佔據了大部分的店坊。若說是因為商品過多而便宜,可是同樣是大受歡迎的茶葉與蔗糖,價格卻非常高昂。唐康身為唐家的子孫,又跟隨石越,常常參與機要,自然知道宋朝商人海外貿易之定價,大抵是由杭州市舶司與江南十八家大商號協商議定,高麗國棉布與陶瓷價格低廉,背後必有文章。他與秦觀討論半天,卻終是不得要領。
如此緩緩而行,走了一兩個時辰,方至開京城南門。二人知道身分特殊,不便過於靠近,便尋了一處酒家,找了個樓上靠窗的位置,一面吃喝,一面觀察。看了約一炷香的時間,秦觀便皺眉說道:「康時,開京畢竟是高麗王京,戒備森嚴。」
唐康又看了一眼城門口裝備精良的高麗兵士,繃著臉,點頭說道:「真要大戰,以我等之能,至少要五萬軍隊方能克此名城。此非交趾可比。」
「如今之計,只得用智。憑三寸之舌游說王徽。」秦觀腦海中立時游想起蘇秦、張儀的風采,不由雙目生輝。
唐康搖了搖頭,道:「不能將希望全寄於此。若能用強,則一語不合,便可率軍突襲,挾大國之威而立新君。既是不能用強,便要多辛苦少游了。」
「辛苦我?」秦觀愕然道。
「正是。自明日起,我等便要分別設宴高麗國中所有名臣,如此就要靠少游展示才華,博得親宋大臣的好感與尊敬。一旦少游的才華能震服高麗,我等便大造輿論,遍會高麗國士子,由元長與長遊講五經一日,再宣佈將向高麗國王請求替高麗士子建圖書館、資助其佼佼者至白水潭學院等各大書院讀書,趁機再許諾一些大臣將其愛子送至大宋遊學,在大宋參加科舉取得功名之後再回高麗做官。屆時再將一些禮物送於各主要大臣之府邸,讓高麗國朝野清議都一致親宋,然後再善加誘導,不愁大事不成。」唐康壓低了聲音,眼睛一閃一閃,露出狡黠的光芒。
秦觀聽完,不由喟然長嘆,讚道:「康時真妙策也。」
唐康嘻笑道:「此非我之能。」
「是元長之能?」
「此是吾兄之策。我臨來之時,吾兄言:欲說其國,先服其心。若能使高麗親我重我信我,再誘之以厚利,則事無有不成者。」唐康抿了一口酒,又道:「吾兄說,天下事有剛者,有柔者,智者審時度勢而用之,或剛,或柔,或剛柔並用。若有數萬精兵屯於城下,我自然要用剛道;既然事有難成,便當改用柔道,緩緩圖之。」
秦觀正要點頭稱是,忽聽樓下有數騎踏過,秦觀眼尖,見著為首一人相貌,忙低聲說道:「是那人。」
唐康心中一凜,忙向樓下望去,便聽到城門有人高聲呼喝,那一隊人馬早已停下,「那人」與守城將官不斷的用高麗話高聲說著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清,當然,也聽不懂。只見二人神色,那人滿臉怒容,不斷訓斥,守城將官雖然外貌謙退,卻是絲毫不肯相讓。唐康與秦觀四目相顧,二人心中皆是一動。唐康叫過一個隨從,低聲囑咐數句,那隨從連忙應聲去了。
不多時,便見那個隨從到了那人身邊,低聲在那人耳邊說了句什麼。那人似是一怔,抬頭往酒樓上看來,正好看見唐康,頓時面露喜色。又朝那個守城將官訓斥了幾句,便率人離去。
唐康見那人離去,鬆了口氣,縮回頭來,讓隨從將附近幾個雅座全部包下去喝酒,自己只和秦觀對酌。約莫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先前遣出去的隨從便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唐康與秦觀連忙起身,抱拳欠身說道:「宣王,下官有禮了。」原來「那人」便是王徽之次子宣王王運。
王運有求於人,何況唐康等人是上國使節,更是不敢怠慢,忙回了一禮,道:「小王見過天朝尊使。」
唐康二人忙稱不敢,唐康一面吩咐隨從道:「你退下吧。」一面卻望著王運身旁之人,只看了一眼,便將目光移向秦觀,卻見秦觀也在看自己,目光中盡是尷尬。
王運早就看見二人神色,忙笑道:「這是小王密友金芷。」金芷向二人微微一揖,並不說話。
唐康微微咳了一聲,請二人坐了。他約王運前來,本為趁機接觸,談論要事,所說之話,自是不足為外人道,因此連自己的隨從都要遣開。不料王運反倒帶了個人來,若真是「密友」,倒也罷了,可這個「金子」,明明就是個女的。她那膚若凝脂,柳眉鳳眼的樣子,縱是不開口說話,穿著男裝,也瞞不過人去。王運如此行事,實在太出人之意料。因此竟是大犯躊躇。
王運早知其意,笑道:「尊使不必擔心,金芷是我腹心之人。早日拜會尊使,因順天館內,不便細談,有些話只是不敢出口。不料今日如此有緣,亦是小王的福分。」
「殿下言重了。」
「小王知宋朝天子遣尊使前來敝國,自是為賜我父王醫藥,以及樂器詩書,但不知除此之外,尊使是否尚有他意?」王運一雙眸子凝視唐康,一動不動。
唐康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說道:「便有些事情,亦是於貴國有利者。」
「未知尊使可否透露一二?」
「天朝約束甚嚴,還望殿下恕罪。倒是自來高麗,少見順王殿下。」唐康喝了一口酒,似漫不經心的隨口說道。
王運與金芷四目相交,旋即分開,冷笑道:「我王兄要於父王面前多盡孝道,因此不免怠慢尊使。」
「言重。為人子多盡孝道,亦是應該。」
「那是自然,只是……」
「只是什麼?」唐康輕輕放下酒杯,問道。
「只是敝國風俗,頗為有大邦所笑者。」王運此言出口,金芷已是滿臉通紅。
「願聞其詳。」
「尊使初來敝國,有所不知。敝國貴族之女,並不許外嫁,反要尚自家兄弟。此等陋俗,實為上邦所笑。小王曾數次上書,道本邦即受禮義教化,宜效中華風俗,去此陋俗。不料父王不聽,反屢次責罰於我。我那王兄自己娶了幾個堂妹,不知羞恥,反道我欲亂風俗。因此小王於國中,欲盡孝道而有所不能。」王運說及此事,一臉憤然。
唐康與秦觀相視一眼,心中恍然大悟。二人不知高麗竟有這等風俗,眼見那個金芷對王運情意綿綿,現於形色,二人素知金姓亦是高麗大族,便猜到王運想要廢此陋俗,未必全是為了公義,只怕也有幾分私心在內。然於此節,二人自是不便說破,唐康笑道:「殿下何必心憂,若殿下能承緒王位,他日要如何除舊佈新,都由得殿下。且在下見朝中大臣,都心知殿下之賢。」
王運喟然嘆道:「尊使有所不知,小王是次子,若要繼位,亦是我王兄繼位。雖則國中文臣大多屬意於小王,然則上不能得父王歡心,下不能讓掌兵之臣信服。他日能封於一大郡,於願足矣。」
唐康與秦觀都不料王運連這等話都敢說出來,不由嚇了一跳。他不知王運早已打定主意,若不能成大事,便出家為僧,料王勳也不便趕盡殺絕。他自知眼下國中武臣與掌兵之臣,無一人支持自己,連出個城都千難萬難,他的出路,要麼便是潛心經營,反正王徽雖然常病,五六年內卻不至於崩駕,他再經營五六年,未必不能多收拾一些人心;要麼便是抓住眼前的機會,結好大邦,宋朝海船水軍之威名,他早已知曉,兼之契丹內亂,眼見大宋就是天下最強之國,若能得到宋朝支持,加上國中親信助力,那麼大事必然可成。因此王運竟是絕無忌憚,一意要取信於宋使。
唐康沉吟一會,順著王運的話笑道:「殿下若要成大事,何不學唐太宗?」
「玄武門?」王運被唬了一跳。高麗國有唐史,自是知道玄武門之變,唐太宗殺兄奪位。
「非也,非也。」唐康搖頭道:「那種事情,下官怎麼會勸殿下行之?」他心中冷笑:我若勸你行玄武門之事,保不住誰殺誰。你王運死了,於我大宋有害無益。
王運顯然心中也知道其中利害,吁了一口氣,笑道:「那尊使所說?」
「唐太宗能登大位,不在玄武門,在其晉陽首義、征伐四方之功。因此當時名將,大抵心服。」唐康說到此處,卻不再多言。
王運也是聰明之人,沉思良久,嘆道:「契丹雖亂,又有欺壓敝國之仇,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恐難以說服朝議。除非大宋能先出兵,小王方才說服國中大臣,以一支偏師,呼應天朝。」
唐康笑道:「高麗只與契丹有仇?與女直無仇?」
王運一愣,怔道:「尊使之意?」
「我等來時,於海上擒得海盜,已知契丹內亂,女直各部便開始不服管束,許多部落契丹皆徵不到兵丁,反意已現。女直與高麗,史上亦互有攻伐,不得謂無仇。殿下若要興兵,自當言報女直之仇,替契丹討叛,豈可直言要攻契丹,引火燒身?」唐康一面說,一面優雅的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遼主與魏王屯兵待戰,高麗名義上亦是遼國屬國,替遼主懲罰東京道不聽差遣的小部落,難道遼主還能生氣不成?」
「這……」
「屆時若能由殿下親自領兵,則自古以來,軍功最重;若由順王領兵,則王京之內,豈非任殿下作為?殿下一向親近中華文物,若是殿下領兵,下官保證大宋以七折價格賣一萬套盔甲武器予貴國,殿下憑之與女直作戰,用奪來的財物與馬匹還債即可。若是令兄領兵,則大宋便當沒有此事。只要令兄在東京道打幾個敗仗……」
秦觀在一旁又說道:「此進可攻,退可守之策。若遼主獲勝,則貴國可一面向遼主獻俘,一面主動退回高麗,遼主亦無話可說。若遼主與魏王僵持,則東京道正好任君作為。若魏王得勝,東京道可撫而有之。天朝所能許諾殿下者,是若遼主進攻高麗國本土,則大宋之軍,必然直取燕雲。」
王運思忖良久,遲疑難決。唐康與秦觀只是靜靜等他答覆。
忽然,一直不作聲的金芷清聲問道:「如此天朝之利何在?」
唐康注視金芷,笑道:「天朝之利有二,一則高麗之軍入東京道,遼主雖無力與戰,卻必然分兵監視,如此其與魏王之戰,便更加持久。此大宋之利,亦高麗之利。二則大宋亦欲高麗有一個親近中華的國君,吾等來高麗已久,知諸王子之中,惟宣王最賢。若宣王有尺寸之功,大宋皇帝之敕命必至,屆時內外壓力之下,不由國王不傳位於殿下。」
「天朝不要付出分毫,卻坐享大利。在下以為不甚公平……」
「享大利者,非大宋也,殿下也。遼國內戰久一點,於大宋雖有利,卻也十分有限。其內戰過後,恢復元氣,最少要五六年,長則十年。大宋之利何在?」唐康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刻來了。
「便無大利,亦無大害。而高麗則有引火燒身之患,萬一遼國內亂迅速平定,遼主以戰勝之餘威,兵壓西境,則高麗危矣。高麗是舉國相搏。」金芷說起話來,便如銀鈴一般,甚是清脆動聽。
「非也。足下危言聳聽。不說此事難有可能,縱然如此,只須高麗迅速撤兵,向遼主獻俘,以遼主之明,自然會見好就收,絕不會窮兵贖武。且我大宋亦不會坐視不管。」
「口說無憑。」
「可訂密約。若在下欺瞞殿下,殿下他日將密約陳於大宋皇帝御前,在下就是殺頭之罪。」唐康為了成功,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聽得秦觀瞠目結舌,須知與外國私訂密約,其罪非輕。
王運聽到此處,亦已動搖,不由望了金芷一眼。金芷卻微微搖頭,注視唐康,笑道:「我亦讀過史書,古來爽約者不知凡幾。密約無用,若尊使能為兩國約為婚姻,則大事可諧。」
「約為婚姻?」唐康不由愕然,道:「遼國欲尚公主尚不可得,此事難能為爾。」他再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替皇帝許下個公主給高麗。
「非也。敝國尚有公主待字閨中,若能侍奉大宋皇帝,使天下咸知兩國之好……」金芷輕輕說來,王運立時明白,忙點頭笑道:「若能如此,實是敝國之幸。」他知道倉促之間陋習難改,倒不如將妹子嫁掉為妙。而且若能入大宋後宮,那便是高麗建國以來第一件大事。
但是唐康在高麗國可以頤指氣使,和王子平起平坐,在宋朝卻是品秩低微,豈能決定這種大事?頓時苦笑道:「殿下,此事絕非下官能作主,便是蔡大人,也不敢作主……」
「這在下自是知道。」金芷微微點頭,又道:「但除此之外,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我早聽聞尊使是石參政之義弟,在下有一妹妹,粗識文墨,略解禮儀,惟不足以侍奉君子,然若能與尊使給秦晉之好,在下與宣王,都會欣慰。」
唐康不想剛剛說完皇帝的婚事,又當面給自己說起媒來,頓時滿臉通紅,道:「可是在下已有婚姻之約。」
「無妨。若尊使不棄,為妾亦可。」
唐康更加尷尬,一時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只得託辭道:「在下是朝廷命官,私自與外國婚姻,出使外國,私許婚約,其罪欺君。此事還須請旨……」
「此亦無妨。殿下可與尊使齊心協力,促成大事。然而這兩樁婚約不定,敝國終不敢出兵。便是朝議已定,想來宣王亦有辦法拖延之。」金芷淺淺一笑,無比嫵媚的說道。
唐康想著這天上飛來的艷福,竟是哭笑不得。
※※※
回到順天館之後,唐康將今日之事與蔡京說了,蔡京亦是愕然。只得分別給皇帝與石越寫奏摺和書信,說明情況。一面同時按計畫開始進行形象公關,又是要收買掌權的大臣,又是要博取高麗國朝野的好感。
當時高麗國金富軾剛剛出生,金富轍甚至還沒有懷上,以秦觀的才華,要在大宋名震於士大夫,自然是略有難度,但在高麗小國,卻足以讓人炫目了。他的詩賦以及長短句,加上蔡京的書法,連續幾場宴會之後,立時轟動高麗朝野。所有達官貴人,無不以認識二人為榮,若能附庸風雅與秦觀唱和一次,或者得贈蔡京一幅書法,立時便要喜不自勝。連高麗國王王徽都沒有看出來宋使如此高調的原因,因此在蔡京提出欲在順天館大會高麗士子,並講經辯信一日之時,不僅不反對,反而顯得甚為高興。高麗國上上下下,都認為這是本國難得的盛事!王徽不僅自己御駕親臨,連同國中所有重臣,都一股腦的帶了過去。
歷史上稱為「順天館會議」的事件,是高麗國史上相當輝煌的一頁,亦是大宋外交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頁,宋朝的一批官員,從此日起,開始有意識的利用本國文化上的巨大影響力,在傳播文化的掩護下進行自己的政治活動。順天館會議原定一天,結果卻開了整整三天,聞訊而來的士子充滿開京的大街小巷,比起科舉考試都要熱鬧。前來聽講、辯論的高麗士子,第一日就有一千餘人,至第三日更是達兩千六百六十餘人。
在會議的最高潮,由蔡京徵得高麗國王王徽的同意,宣佈大宋將免費向高麗國提供二萬卷圖書,協助高麗國子監在開京建「成均館」與「成均圖書館」──「成均」二字,是取自《周禮》中,董仲舒認為那是五帝之時大學之名,相傳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大學。在石越所來的時空,此名在中華反倒少人知曉,倒是韓國有成均館大學,乃是韓國的著名學府。
宣佈此事之後,蔡京又進一步向高麗朝野表達善意,表示成均圖書館之藏書,將向所有士子免費借閱;且大宋在接下來十年之內,每年向成均圖書館贈送五千卷藏書。而成均館之學子,每年將選拔六名成績優秀者,由大宋出資,按成績分別送往白水潭學院、嵩陽書院、應天府書院、橫渠書院、西湖學院、岳麓書院六大書院學習三年。其他成績在前三十名者,將許可其自費前往大宋遊學。此事一經宣佈,立時轟動高麗全國,須知此六大書院,除岳麓書院名聲稍遜之外,其餘五大書院都聲名遠播於高麗,特別是白水潭學院與嵩陽書院、西湖書院,更是所有高麗士子都嚮往的所在。能有機會親赴彼處求學,如何不喜出望外?便連王徽都覺得受寵若驚,諸國之中,高麗是頭一個可以派人去大宋各大學院學習者。連向大宋臣服最為徹底的交趾,都不曾享受此等優待。當然王徽並不知道,在幾個月後,也就是熙寧九年初,大宋國子監即向交趾宣佈:該國五品以上官員子弟,可以自費至六大學院求學;同時大宋所協助交趾創辦之學院,每年可以選派一名優秀者官費至六大學院學習,資金由交趾與大宋平攤。當然,給交趾的兩項優待,實際上高麗更早享受。幾天之後,蔡京便親口向王徽與高麗國眾大臣許諾,高麗國五品以上官員子弟,可以申請自費去六大學院學習,而宰臣、各部尚書之子弟,更可直接去白水潭學院求學,由大宋與高麗國平攤學費。
宋使在數日之內,如此前所未有的優待高麗,在兩國貿易聯繫日趨緊密,而遼國內亂,宋朝國力上升的時候,無疑使得高麗國內一種「小中華」的自許之情更加膨脹。無論是讀書人還是販夫走卒,整個高麗都洋溢著一種親宋的氣氛。兼之大宋在新的貿易方式漸漸佔據主導地位的同時,並沒有斷然的放棄朝貢貿易體系,大宋朝廷對於高麗國進貢的賞賜更讓高麗國王王徽心花怒放,除了少數有識之士與心懷鬼胎的人物,整個高麗國中,幾乎沒有人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句西方諺語──當然,以高麗國人的見識而論,西方最遠,也就是大宋了。
在此良好的氣氛下,宣王王運指使親信的大臣,向王徽上了一系列的奏摺,正式提出「親宋、和遼、報復女直」三大政策。力勸王徽乘此千載難逢之機會(遼國內戰、大宋結好),征伐女直各部,將高麗國的勢力範圍向西推進到鴨淥江(即鴨綠江)、長白山一帶,從而使高麗國日後具備覬覦遼東,括有渤海國故土的機會。而且,若能戰勝女直各部,則通過掠奪、壓榨各部,高麗國還可以獲得經濟上的利益。同時王運又按唐康之建議,打出「替遼主伐女直」的旗號,一時機會主義思想在高麗國朝中大行其道。一向畏契丹如猛虎的高麗國君臣們,開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幻想一面不激怒遼主,一面擴充本國的實力。
蔡京則在與王徽的會面中,暗示這位年老多病的高麗國王,如果遼主敢侵犯高麗國土,大宋必然會抄其後路,以收兩面夾擊之效。又無比憤怒的指責女直各部縱容部屬在海上為盜,搶掠宋商,若有人能征伐女直,為大宋懲罰盜賊,大宋必然給予支持。
這種誘惑堪稱致命,便如同告訴一個有意搶劫卻又害怕警員的人說:別怕,你有治外法權。
※※※
高麗王宮望月臺之內那盞奢華的座鐘準時響起,和城中佛寺的撞鐘之聲相互映和著,王徽似乎被這鐘聲嚇了一跳,老邁的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去摸一隻無暇他顧的老虎的屁股,而且遠處還有一隻獅子在承諾著安全,實在是非常刺激的事情……王徽是決心安於現狀,還是決心勇於嘗試,依然沒有人知道。但是還有一件更致命的事情在被人遺忘──女直部落,自渤海國建國那一日起,數百年來,在它周圍土地上興起的所有政權,無不視之為巨大威脅。
那是一隻容易被人遺忘的野狼。
※※※
汴京。熙寧八年十一月初一。
清河郡主與狄詠的婚事幾乎成為汴京的一個節日,但是讓一些知情者奇怪的是,呂惠卿、文彥博、石越、韓維竟然缺席了,而皇帝也臨時取消了親臨祝賀的計畫……
所有這些人,此刻都聚集在崇政殿。
「眾卿,據狄諮的密急奏摺以及他轉呈的薛奕奏摺所言,薛奕船隊預計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前返回杭州……」趙頊一面說一面環視眾人,神色似是高興,又似有幾分不安。「狄諮奏摺中,道薛奕此次遠航,最遠到達注輦國,並且從三佛齊手中用兩座鍍金座鐘買回凌牙門島,建凌牙門城……」趙頊說到此處,見呂惠卿等人一臉迷茫,知道這些飽學的臣子並不知道「凌牙門」是個什麼地方,便停頓了一下,讓李憲取出一張大海圖,由幾個內侍舉好,笑著對石越說道:「石卿,卿來解釋一下。」
「臣遵旨。」石越欠身答道,一面向眾人抱了抱著拳,目光移到那幅並不十分精確的海圖上,手指劃在了中南半島最南端的一個小島上,朗聲說道:「此處便是凌牙門。」他心裡暗暗一笑:「新加坡,薛奕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口中卻並沒有停頓,「凌牙門是南海之出口,為香瓷之路上最為關鍵之所在,平素亦有中國人居留,不過此處並不繁華,只是過往船隻,偶有在此歇息貿易者。」
「正如石卿所言,薛奕認為此島為可我大宋海船水軍以及海商的一個補給之所,遂半迫半買,從三佛齊手中購到此地。並留下了三百水軍屯衛建城。」趙頊微微笑道:「如此從杭州、泉州、廣州,海船可以直接抵達凌牙門,甚至不必去佔城與真臘等國。」
文彥博審視地圖良久,也點頭道:「此處確是咽喉之地。難得薛奕有此見識。」
呂惠卿卻笑道:「臣想,此處若能建成海港,必然繁華無比。想來薛奕定然也讓狄諮轉託朝廷派官員駐屯。」
「呂卿所料不錯。」趙頊的笑容卻有點勉強,「然此是小事,薛奕請狄諮所呈之奏章,卻是請示一件大事。」
眾人覷見皇帝神色,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大事。連石越也不知道狄諮轉交的奏摺的內容。但是皇帝如此神色,卻肯定不會是一件輕鬆事。崇政殿中,立時寂靜下來。
「眾卿可還記得注輦國?」趙頊的目光投向呂惠卿。
呂惠卿略一思索,即欠身答道:「注輦國,其前身即是唐玄奘所謂的珠利耶,真宗大中祥符五年(注: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即西元一零一二年),其國王羅茶羅乍曾經遣使娑里三文自南海而來中華朝貢,娑里三文言歷時三年方至廣州,當年曾獻珠六千六百兩,香藥三千三百斤。此後天禧四年、明道二年(注:天禧四年即西元一零二零年;明道二年即西元一零三三年年)均曾遣使來華,因其國離中華有萬里之遙,故此朝廷一向也賞賜甚厚。此國相傳是三佛齊之屬國。」他娓娓說來,不僅石越,連文彥博這等老臣,心裡也不由不佩服他熟知本朝典故。
趙頊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嘆道:「可笑本朝此前無人,那注輦國,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強盛之國,三佛齊又有何本事能使其為屬國?薛奕回報,道注輦國有戰艦千艘,戰象五萬,為一時霸者。此國在大食與中華之間,掠奪小國,滅國無數,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貿易,注輦國必然要分一杯羹,控制海路近七十年。」
趙頊此時說來,殿中之人,無不吃驚。連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東岸有一個如此強盛的海上強國存在,更不用說他人。趙頊此時早已知道「香瓷之路」這條堪稱海上絲路的巨大利潤,本來大宋海船水軍與貿易船隊的最終目的地,應當是直達大食,甚至還要組織商隊通過陸路前往大秦。但不料剛剛出了南海,橫在面前的,便是一個稱霸印度洋東海岸近七十年的強大王國。
「薛奕道注輦國不許海船水軍通過,而他自知遠航船隊僅僅二十餘艘戰船,終不能與注輦國開戰,兼之船上水手有二成得病,因此已遣使向注輦國國王問好,並招其使者來中華朝貢。惟是戰是和,須朝廷決策。」趙頊有點無奈的說道。注輦國已經遠得讓他感到麻木,若非是因為控制「香瓷之路」是既定之策略,趙頊對於什麼注輦國絕不會有絲毫興趣。
「然薛奕之意見如何?」文彥博略一沉吟,立時意識到這個所謂的注輦國,大宋朝廷完全不瞭解,一切都依賴於薛奕的報告。
「薛奕以為五年之內,不能與之爭鋒。其要緊處,是注輦國之水軍是百戰之餘,而我朝海船水軍是新創,水手未練,且數量又相差太遠。兼之勞師遠征,補給困難。薛奕請求朝廷允許,暫時放棄對注輦國以西的經營,惟遣民間船隊前往貿易。同時與蒲甘等國交好,注輦國與蒲甘、三佛齊國,不能謂無衝突。若我大宋能控制、影響蒲甘等國,組成聯軍,則可迫使注輦國訂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為當與注輦國通商為上。」趙頊轉述薛奕的意見,心裡卻十分矛盾。一方面,面對如此遙遠的國家,他心中的確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來,有一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堂堂天朝上國受阻於一個難得聽說一次的夷國,趙頊的心中也有一種挫折感。至於說要花偌大的精力去經營中南半島上的關係,在趙頊而言,他認為西面的夏國與北面的遼國更值得關注。
「陛下,不知狄諮的意見又是如何?」文彥博又謹慎的問道。
「狄諮道他於注輦國之事,幾乎一無所知。因此不敢胡亂進言。」
文彥博沉吟半晌,欠身說道:「陛下,注輦國雖然遠在萬里之外,卻也謹修貢職,如果隨便興兵,只恐讓四夷笑我中華不講信義。而且注輦國既是強國,只恐不可輕侮,萬一失敗,為禍甚大。薛奕不輕啟戰端,是他知輕重、曉利害。臣以為萬里之外,當以和為上。」
「呂卿之意如何?」趙頊目光轉向呂惠卿。
「陛下,臣以為本朝海船水軍初創,而經營海外亦不過是年內之事,倉促間尋釁於強國,是不智之舉。今日之上策,是步步為營。以杭、泉、廣三州為據點,以凌牙門城為海上門戶,將凌牙門城以北之海域及周邊諸國,控制在我大宋海船水軍之影響之中。而以歸義城為據點,水軍則控制交趾、佔城、丹流眉(注:在馬來半島,《宋史》稱為丹眉流,是誤記。此國是三佛齊最強之附庸國,又三佛齊在今蘇門答臘島。)、三佛齊等國沿海海域,而步軍則通過控制交趾來影響中南半島諸國,除此之外,有朝一日,更可對大理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待五至十年之後,南海諸國鞏固,再議與注輦國之戰和不遲。」
呂惠卿說出來這番話來,殿中諸人心中不免又各吃一驚。特別是石越,對於呂惠卿對經營海外居然有這番見識,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知道發展海權不能性急,用十年時間消化環南海諸國,將這些國家全部納入「華夷體系」之中,都已經是非常樂觀的舉措。如果能將日本列島、菲律賓諸島、印尼諸島以及中南半島全部納入中華圈,石越以為即便策略得當,也需要五十年至一百年。當然,並非非要等到整個大東亞全部穩固的進入中華體系才能西進印度洋。不管怎麼說,眼下有人能夠將環南海諸國看成「自家的院子」,便已經需要相當大的氣魄與眼光了。石越自己有多出千年的歷史經驗,有這種眼光自然不足為奇,但是呂惠卿,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宋朝人。石越不由得不開始重新審視此人……
「石卿,卿以為如何?」趙頊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連忙回過神來,略一欠身,道:「陛下,據方才所說,注輦國雖然不准我海船水軍通過,卻沒有禁止民船通過。既是如此,臣以為短期之內,海船水軍之任務,便是濬清南海海盜,保護航線安全。將南海納入大宋控制之中。究竟要如何制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說不遲。要之,臣以為與注輦國之間,若要作戰,便要打一場必勝之戰。」
「韓卿之意呢?」
「臣不曉海事,只知凡事謀定而後動,有益無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制大食至注輦國之一段,大宋則控制杭、泉、廣三州至注輦國一段,雖然注輦國坐收中轉之利,但亦無不可。大宋每歲從香瓷之路所得利潤,據估算最少將有數百萬貫之巨,其中朝廷所得,商稅與貿易相加,幾乎佔到三至四成。而且能年年增長,此為一大利源,遠勝於向百姓徵稅。朝廷眼下之重點,在於富民強兵,解決西北與東北之百年邊患。」韓維無意中說出了一句實話,大宋朝廷關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驅動。
趙頊聽完四人意見,思忖了一會,說道:「眾卿之意,朕已知悉。既是如此,數年之內,便不去與注輦國開戰,待薛奕回京,讓他分別去政事堂與樞密院敘職,之後朕還要接見他。到時候再討論經營南海諸國之方略不遲。」
「陛下英明。」
趙頊擺了擺手,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苦笑著將一份奏章遞給李憲,說道:「此外還有一事,李憲,你把這份奏摺給諸位大人看看。這是蔡京的奏摺,杭州張商英轉達的。用的也是密急。」
李憲恭恭敬敬的接過奏摺,依次遞給文彥博、呂惠卿、石越與韓維。四人傳閱過後,一個個表情奇特,良久,文彥博才說道:「陛下,迎娶屬國王女之事,為古來所無。此事大駭物聽。」
呂惠卿也笑道:「陛下,高麗號稱君子國,卻畢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禮義。且欲強為婚姻,若許諾之,只怕為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奇道:「臣卻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漢唐之強盛,亦不免有和親之策。今日不過納其兩女,卻可得一國之助,臣以為無拒絕之理。」
韓維似笑不笑的望了石越一眼,道:「此事自秦漢以來未嘗有。且天子與高麗為婚姻,必為遼國所笑。夷狄女子,安能侍奉君子?」
石越料不得三人眾口一辭的反對,心中暗暗苦笑道:「高麗公主居然會嫁不出去。」他垂頭想了一會,又說道:「若是拒絕婚姻,只怕高麗會惱羞成怒。況且一國王女……」
文彥博冷笑道:「此事斷然不可,萬一皇后無子,其女為陛下生下龍子,難道讓他來繼承大統?此是為社稷留下絕大隱患。旁事皆可答應,唯此事答應不得。」
石越見他如此堅持,不由哭笑不得。趙頊笑道:「此事若然應允,必然為遼人所笑。不若尋一親王,收為姬妾。」
「一國王女,豈肯為姬妾?高麗必以為我大宋輕視其國。此結怨之始,董氈背遼歸宋,其原由亦不過是為了一公主。遼夏相攻,亦不過為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豈能為一女子而結怨一國?」
「這……」
「請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於高麗之時,以婚姻鞏固盟約,可堅高麗之心。」
文彥博見皇帝又開始動搖,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問太皇太后與皇太后?」
「此事的確應當詢問太皇太后、皇太后。」韓維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與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諾高麗國王諸事,又當如何?」
「臣以為……」
※※※
從崇政殿出來之後,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從上次遇見何畏之遇險之後,每次出門,雖然並沒有弄出全套儀仗,卻也多帶上了七八個騎馬攜弓的家丁,也算是開始前擁後簇了。這日因為討論的事情都並不如意:遠洋船隊受阻注輦國,挑撥高麗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種小小的歧視所阻隔……他幾乎有點懷疑文彥博是因為自己的孫女未正式過門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個異國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極力阻礙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馬之後,侍劍正欲開口詢問,石越早已揮鞭喝道:「去張八家。」
不料他話音剛落,便聽一人在身後笑道:「張八家的酒不正宗,子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卻釀出了一桶好酒。」
石越不用回頭,便已知是何人,心中雖然不耐,卻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轉身答道:「呂相公,今日如何有此雅興?」
說話之間,呂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僅得了好酒,還買了幾個絕色佳人,精擅歌舞,若無人共賞,卻是掃興了些。子明萬萬不能推辭。」
呂惠卿畢竟是當朝宰相,兼之最近以來他一直都非常支持石越的諸多政策,雖然石越心中一直懷疑韓絳罷相,根本是栽在呂惠卿的陰謀當中。但是既然查無證據,以後又有許多地方還盼著呂惠卿能夠配合,此時石越自然不便拂他面子。因笑道:「如此敢不從命?」
呂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從人,竟是與石越並綹而行。二人一路談笑,說了許多閒話,呂惠卿忽然注視石越,似笑非笑的說道:「熙寧八年一年之內,黃河以北出售礦山、拯災;揚杭之間發展商業與恢復農業生產;裁併州縣、減少不必要的開支;推行官制改革;建忠烈祠、先賢祠;兵器民營化,全面解除持兵禁令……子明幾乎是於無聲無跡之中,做了大宋百年來眾多賢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細細想來,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聽呂惠卿如數家珍的說出自己的種種政績,心中亦不由有點得意。特別是河北諸路拯災,雖然出售礦山使得黃河以北許多商人地主幾乎一夜暴富,趁機兼併的事情也並非沒有,但是畢竟救災的問題基本上得到了解決;而揚杭商業圈的發展卻使得眾多中小商家更加活躍,在海外貿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斷擴大,伴隨而來的,則是商業規模的擴大,前不久《海事商報》上就報導了一個故事,一個來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還有珍寶無數,竟然使杭州市舶司無力購買!不得已之下,需要請到民間商號幫忙消化。那個大食商人回程時,買了二十艘福船,裝滿貨物而歸。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中收取的稅金,《海事商報》推測可能高達二十萬貫。這樣的大手筆,讓一向號稱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塵莫及。海外貿易所帶來的利潤與關稅,在熙寧九年極有可能達到五百萬貫,除去發展擴建海船水軍、興建港口,建築歸義城與凌牙門城等等資金,應當還能夠向朝廷交納二百萬貫至二百五十萬貫左右的稅收。換句話說,大宋經營海外勢力,沒有用過朝廷一文錢。如果環南海貿易圈能夠在熙寧九年之內建立成熟,那麼很多事情就是不可估量了……
想到這些,石越精神一振,抱拳笑道:「這全是皇上英明。」
呂惠卿哈哈笑道:「賢主良輔,相得益彰。」
「若論良輔,相公才是良輔之材。」石越虛偽的客套道。
「豈敢。」呂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間卻沒有半點「豈敢」的意思。又隨口說道:「十五日單將軍廟公開競標,兵器生產民營化至關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讓子明前往主持,想來子明應當早有章程。」
「在下自當盡力。」
「我以為,這軍器一物,與子明在杭州競標之物不同,不可純粹以價低者得。」呂惠卿淡淡笑道,如敘家常。
石越臉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還請相公賜教。」
「軍器關係甚大,若以價低者得,難得有商人不喪心病狂,為得利潤,不擇手段。因此凡競標,須得考慮競標者實際之生產實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綜合其投標之價格,決定是否中標。」
石越不知道呂惠卿打的什麼主意,心中暗暗狐疑,口裡卻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過若是如此,則不若讓眾人去寫標書。只不過眼下信譽未立,用標書的方式,可能會影響朝廷在商賈之中的信譽。」
「何謂標書?」呂惠卿笑問道。
「便是各家將投標之內容、價格,自家之實力,中標後要如何生產之類,先用文書寫好,交給朝廷。朝廷再從中選出一部分較滿意的,由其再次競爭。如此方式,則不純粹是價低者得,但是卻難免其中有情弊,有礙公正。」石越一面解說,一面悄悄觀察呂惠卿的神色,不料呂惠卿始終神色如常,讓人難知他心中所想。
「我卻以為這是良方。投標價格過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當斟酌。」
二人如此邊走邊談,穿街過巷,終於到了呂府。宰相府的規模氣度,遠勝參政府,比起石府來,呂惠卿的府第起碼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馬,呂惠卿挽著石越的手臂,無比親熱的將石越迎了進去,且不在客廳設宴,而是直赴花園的一座水榭之中。呂惠卿與石越分了賓主坐下,侍劍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呂惠卿身邊卻是侍立著兩個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後,呂惠卿朗聲笑道:「子明是稀客,難得來一次。今日卻是湊巧,要向子明介紹另幾個稀客。」說罷,輕輕擊掌三聲,便見三個人走了進來,向呂惠卿與石越長揖為禮。石越注目看時,卻見三人之中,有一人卻是熟悉的,原來竟是歸來州個恕之子乞弟。
乞弟見石越認出他來,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禮,操著極其蹩腳的官話說道:「日前多有得罪,還望參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掃了呂惠卿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賄賂呂惠卿,託他向自己賠罪。他與呂惠卿雖然素來不和,卻不願意為這種小事去掃呂惠卿面子,當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見石越不怪,立時面有喜色,向門外招了招手,立時便有一個僕人捧著一個檀木盒子走了進來,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面前,將盒子舉過頭頂。
石越不動聲色的一笑,道:「這是何意?」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參政賠罪之意。」乞弟一面說,一面將檀木盒子揭開,便見盒中放著一件黃黑之物,邊角上綴了許多珠寶,璀璨生輝,「蠻邦之人,沒什麼貴重之物,這件虎皮披風是當年我父親與另一蠻部羅氏鬼主相攻時所得之物,今日獻予參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乞弟發音不準,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說話,忽然見另兩人中有一個人眼中似有憤怒之色,心中一動,只是微微一笑,向呂惠卿笑道:「相公,不知這兩位又是何人?」
呂惠卿指著二人,笑道:「這一位是歸來州羅氏鬼主之子羅牟平;這一位是我族侄呂顏山。」呂顏山見介紹到自己,連忙向石越行禮,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禮,一面卻不禁啞然失笑,他知道呂惠卿以一國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輕視歸來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讓兩個世仇部族的繼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獻之物,還是個恕部對羅氏鬼主部的戰利品。也難怪羅牟平雙眼幾乎要冒出火來。只是不知道這兩個世仇是通過什麼門路找上呂惠卿的。他對乞弟沒什麼好感,當下心中轉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於我,還是單為謝罪?」
他如此直接說出來,乞弟縱然是有求於他,也不便開口,只好訥訥笑道:「自然是為了謝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嘻笑著朝侍劍打個眼色,侍劍連忙接過盒子。乞弟頓時喜動顏色,呂惠卿眼中卻有驚訝之色。
卻聽石越又朝羅牟平說道:「羅牟平,聽說你父親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羅牟平不料石越問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說道:「羅家一向效忠朝廷,從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話比起乞弟來卻要流暢許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獻佛,送件見面禮予你。」石越笑道:「這件虎皮披風即是你羅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歸趙。」他話音剛落,侍劍已將盒子遞到羅牟平身前。乞弟睜大眼,急道:「這……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給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這……」乞弟的官話本來就不靈光,此時著急,更加說不出話來。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給你。」石越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侍劍立時捧著盒子遞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卻終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煩的問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給誰,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臉色稍霽,向羅牟平笑道:「這既是件寶物,便當還給你。」
羅牟平臉上卻大有為難之色,這件虎皮披風,的確是其部中之寶,但是他託盡關係來求呂惠卿,是想要為父親在歸來州謀個好一點的官職,好讓羅家壓過個恕家一頭。此時明知石越是在幫自己,按理是不應當收回,受石越這般大禮;但是如果不要,這件虎皮日後便再難有機會收回了,未免又有幾分捨不得。他可不是什麼心懷大志之輩,能讓自己的部落在歸來州的群山中稱雄,已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
石越這些年來,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見他神態,早知其意,笑道:「你儘管收下,這件披風,我卻是用不著。」
羅牟平臉孔一紅,單膝跪倒,雙手接過木盒,朗聲說道:「參政此恩,羅家沒齒難忘。日後若有用得著之處,但有一語帶到,羅家絕不敢辭。」
石越與呂惠卿對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謝了。」二人心中都不曾將此當回事,畢竟羅氏鬼主充其量不過是數萬人之夷族,二人卻是掌握數千萬人口帝國的宰相與副相,又有什麼地方能用得著數千里之外的夷族?
呂惠卿招呼眾人坐了,便吩咐了歌舞酒宴。他的酒倒也罷了,雖然非常香醇,但終究比不上皇宮的御酒,便是曹太后家的家酒,也遠勝於此。但是他買的這幾個舞妓,卻真的是非比尋常,石越見過眾多顯貴家的舞妓,無論相貌舞技,都無人能出其右。金石絲竹,羅綺珠翠之中,似乞弟與羅牟平,早已不知身在何方,連石越也忍不住讚道:「虧得相公尋來這些女孩兒。」
呂惠卿笑道:「這卻不是我尋來的,是我這個族侄尋來的。他在泉州,亦頗有些身家。此次因為軍資生產競標,千里迢迢來京師,可難為他還能尋到這些女孩子。不過送給我卻是送錯人了。」
石越聽到這話,心中立時明白,呂惠卿是有求於自己。當下淡淡一笑,道:「以令侄之能,想來必有十足之把握。」
呂惠卿冷笑道:「他想要競標的東西太多,只怕未必有希望。」
「哦?」石越心中忽然有點好奇,很想知道呂惠卿會如何向自己說項。
「他這次是準備投標二成的軍衣生產,而且還想製造新式弩機標準配件。實在是有點不自量力。」呂惠卿喝了一口酒,瞇著眼睛,漫不經心的說道。
「若令侄資金雄厚,有足夠的作坊,又是相公族人,這倒並非不可能。」
呂顏山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聽見石越此語,以為石越有許諾之意,不由笑道:「參政所說有理。實在不是小侄貪心。據小侄所知,江南十八家商行此次聯合競標,竟然是想奪下全部標物的五成。小侄與他們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汴京的幾家巨富之家,每家所想要競到的份額,都在一成以上。」
石越笑道:「若是作坊不足,也不可能隨便競標。萬一完不成,罪責非輕。」
「此事不難。競標成功之後,再根據競標所得,收購作坊便是。似弩機一物,若未能中標,誰家又有這等能力?」
「原來如此。」石越不置可否的一笑。
「只是此次競標,小侄多方打聽,知道大多商行作坊,在一些項目上都並不指望掙錢。只要能夠不虧便可。他們是想和軍器監建立良好的關係,從下一年開始,軍器監必然會優先選擇與其合作,得到更多的項目。相信未來利潤最大的,是弓、弩、刀、槍以及許多攻城器械之生產,因此眼下競爭最激烈的,便是弩機等物了。畢竟軍衣這等東西,只要有錢就行。而弩機等物,卻需要實力。若能得到軍器監認可……」
呂惠卿不待呂顏山說完,便笑著插話道:「眼下真有能力製造弩機的,只有江南十八家商行,十八家商行聯合之後,就一同創辦技術學校,最要緊的,是他們的作坊裡有各種各樣的工人。這是別人無法相比的,而且十八家商行一向聯合行事,實力也是大宋首屈一指的。」
石越聽呂惠卿開口,便知道他要說的什麼是意思。所謂「江南十八家商行」,是這幾年來揚杭商業圈中最赫赫有名的十八家大商行聯合組成的一個準行會,其產業無所不有,也是海外貿易中的巨無霸組織,又創辦了《海事商報》,更因此成為江南地區商業領袖組織。而這十八家中的一家,便是唐家,與石越的關係非比尋常,這些事可以說人所共知。
石越笑道:「弩機此次的配額並不多,不過十萬支。此事不瞞相公,軍器監蘇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至少分成五份,軍器監的確是要從弩機的生產中,瞭解各個商行作坊的實力,這完全是為了以後打算。以江南十八家商行的實力,只要他們有意,必然會得到一份。」
呂顏山聽到這話,已知這次如此不能成為標中弩機生產的五家之一,日後要介入軍器生產的領域就肯定會失去先機,而且也加倍困難,不由急道:「萬望參政能夠周全,小侄感激不盡。」
石越卻淡淡望著呂惠卿,口裡笑道:「最後是誰中標,要聽樞密院與軍器監的意見為主。我不過主持其事,談不上決定之權。」
呂顏山正待再說,呂惠卿早已朗聲笑道:「正是如此。顏山,你既是我的侄子,就不可令石參政為難。須當公平競爭。」一面又向石越說道:「今日崇政殿所言之事,我細加思索,又覺蔡京之策甚是可取……」
石越聽他沒頭沒腦說起此事,不由一怔。眼下乞弟、羅牟平、呂顏山都是不相干之人,競標的事情,說些能說的東西倒不妨事,但這等軍機大事,自然是不方便談論的。呂惠卿如此精明,突然說起此事,背後必有他意。石越微一沉吟,已知道這是呂惠卿在暗示於他,畢竟高麗事成,他石越有創議之功,而唐康更是為國建功……因語帶雙關的說道:「皆是為國家朝廷而已,若能公私兩便,自是兩全齊美。」
呂惠卿聞言,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公私兩便,果真是兩全齊美。」
※※※
熙寧八年十一月上旬,充滿了喜慶的味道。清河與狄詠的大婚過後,便是包綬迎取程琉。到了十一月初十,出乎文彥博意料之外,太皇太后向皇帝趙頊表明態度:支持他迎娶高麗國王女,可封「賢妃」。而呂惠卿則不再反對此事。十五日,在祭奉單雄信的單將軍廟,五百餘家商行作坊主購買了軍資生產競標的入場券。江南十八家商號聯合競標,一舉奪下了百分之四十的標物。此外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前宰相韓絳的族弟與妻弟,前宰相曾公亮的族侄、即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的族弟,現任宰相呂惠卿的族侄,也參加了這次競標,並且毫不客氣的各奪到一萬件弩機的標物,並且全部另有收獲。兩天之後,這件事便成為《西京評論》的頭版頭條。《西京評論》譴責此事是「道德敗壞,斯文淪喪」,而《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的立場則不相同,《汴京新聞》質疑的是公正性。但是五百當事人無人質疑,而且主持者又是在商人中印象非常的石越,這種質疑未免顯得無力。對於當事人而言,這些譴責更加不關痛癢,沒有任何指責能夠讓他們面對如此巨大的利益而不動心。而且在朝中而言,諫官、御史、給事中都沒有指責的興趣。甚至連皇帝都認為讓他們分一杯羹是理所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