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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陝西安撫司,燕歌亭。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一個白袍男子站在亭中,低聲吟哦著唐人的這首《燕歌行》。他面容削瘦,臉色蒼白,彷彿是大病初癒,而眉宇之間,又似有無盡的滄桑。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高適這首《燕歌行》,真是寫盡了征戍之事!」一個爽朗的聲音從亭外傳來,白袍男子連忙轉身望去,卻是石越領著潘照臨、司馬夢求,向這邊走來。說話之人,正是陝西路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他連忙趨前數步,拜道︰「下官宣節副尉文煥,拜見石帥、司馬大人。」
「翊麾不必多禮。」石越快走兩步,親手扶起文煥。
「翊麾?」文煥愕然望著石越。
司馬夢求在旁含笑道︰「正要恭喜文君,兵部已除君翊麾校尉。」
文煥聞言,噗通一聲,重又拜倒在地,雙眼噙淚,「石帥再造之恩,下官沒齒難忘。」他九死一生,撿回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才康復,其間翻檢報紙,過往之事,早已知道得清楚。對於生死祿位,他早已看淡,由宣節副尉升至翊麾校尉,他也並不如何看重──須知這和他在西夏的地位比起來,簡直是不值一道。但是這次晉升,卻代表著宋朝對他的承認。此時此刻,縱是死了,文煥也覺可以瞑目。
石越再次扶起文煥,溫聲道︰「不負國家者,國家必不負之。翊麾於國有功,這是理所應得的。不過,而今西夏未定,此事暫時不宜聲張,翊麾還要忍耐一段時間。」
「朝廷知道下官非叛臣,於願已足,豈敢復希冀其他?」文煥並不天真,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身分一旦公開,實等於送梁氏一道大禮,陷秉常於困境,並且影響到宋朝伐夏的正當性。宋朝無論如何,是不會在此時公佈他的身分的。
「遲早有一日,會給翊麾公正的評價的。」石越淡淡地說道,卻是許下鄭重的諾言。
司馬夢求又道︰「文相公親自署君為職方館主事兼廣州房知事,此間事畢,文君即可赴廣州,日後與薛奕共事。過得三四年,便可重返汴京。」
文煥默然一會,又謝過司馬夢求。職方館絕非他所願意供職的機構,但是文煥也知道,這種處置,已經是煞費苦心。他並非沒有怨言,但他的經歷,已經讓他懂得不應當要求太多的東西。
「與薛奕一道,翊麾定能看到另一個天地。」石越說了一句文煥此時無法理解的話。對文煥的這個安排,其實是石越主動與文彥博商議的結果,廣州房實際是宋朝的海外情報機關,他相信文煥在那裡,可以找到新的生命。
潘照臨冷眼看著這一切。他注意到文煥從始自終,所感激的人,只有石越,卻一次也沒有提到過皇帝。他嘴角不禁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
石越說完之後,便喚眾人在亭中坐了。侍劍遠遠看見,連忙親自端著茶點送上來,然後便退了下去,守在園門口。
「此次請翊麾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教翊麾。」石越坐下之後,便開門見山。以他的身分,自然也沒什麼必要與文煥委婉。
「有關西夏之事,下官但有所知,自當知無不言。」文煥連忙起身,恭身回道。他心裡當然清楚,若僅僅是宣佈自己的晉升與任命,根本不可能勞動堂堂的三品重臣。而看這個架勢,石越所問的,必是極為機密之事,而他能知道的,毫無疑問只能是西夏的事情。
石越點點頭,道︰「翊麾可知耶寅其人?」
「可是葉悖麻之次子?」文煥對耶寅並不算陌生。
「正是。」
文煥笑道︰「此君志大才疏,然素懷忠義,頗忠於夏主。」
「哦?」石越與潘照臨、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又問道︰「翊麾以為他會降宋麼?」
「耶寅之不能除宋,正若下官之不能降夏。」
「原來如此。」石越微微一笑,道︰「那倘若以其輔佐夏主,西夏足以為大宋之患麼?」
文煥不覺愕然,不知道石越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但他還是認真的思忖了一會,鄭重的回答道︰「若是耶寅相夏,縱不親宋,亦不至為患中國。下官在西夏時,曾聽說他仰慕華夏,看不起蕃人,連西夏文字都很厭惡,幾乎恨不能生於華夏。況且他才具有限,縱有心,只怕亦無力。」
石越沉吟了一會,忽然便不再問耶寅之事,轉而問道︰「夏主待禹藏花麻如何?」
「雖是恩寵有加,但心中亦不免嫌其是蕃人,終不能倚為腹心。」
石越又接連問了文煥數十個問題,無不是有關於秉常與他的臣子的關係的,而且常常追根究柢,連秉常與臣子之間的一些瑣事細節,都不放過。直到見著文煥已明顯疲憊不堪,才點湯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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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送走文煥之後,石越望著潘照臨與司馬夢求,笑著問道︰「如何?」
「耶寅雖然如約歸來,其回報卻是不盡不實,頗多隱諱。誠如文煥所言,他終是在替秉常謀劃。」司馬夢求微笑道︰「不過他膽子倒是不小。」
潘照臨撇撇嘴,不以為然,「不過是狗急跳牆而已。」
石越笑道︰「他如今分明已是秉常的使者,竟欲遊說於我。」
「學士果真決定放秉常過賀蘭山麼?學生總擔心會遺虎成患。」司馬夢求望著石越,神情間有一絲猶豫。他所擔心的,還不止於此。身為職方館知事,他自然明白,果真要故意縱秉常過賀蘭的話,宋廷是絕不可能允許的。雖然他相信此事石越一定會做得漂亮,不至留下把柄,但是若有萬一,卻是了不得的大事。且世間無不透風的牆,稍有不慎,就會流言四起。
石越緘口不言,潘照臨幽幽地望了司馬夢求一眼,道︰「世上的事,總不能只享其利而不受其弊的。亡夏非難事,只須將計就將便可。但此事於我又有何益處?西夏若亡,青唐獨大。而今董氈雖然臣服,但蠻夷素不可信,今朝服,明日反,殊不可恃。且青唐佔據地利,朝廷亦無力伐滅之。縱能亡其國,耗費國帑,犧牲戰士,擾動天下,所得者,不過是一無用之地,守亦不能,棄之可惜。一旦撤兵,不十年間,又有一青唐佔據其間,襲擾邊境,國家真永無寧日。馭青唐之策,不可使之大,大則難制;不可恃武力而欺凌之,欺凌則易反……」
潘照臨鞭闢入裡地分析著,他所說的,亦是石越所考慮的。青唐吐蕃的根據地,在拉薩、青海,以宋軍目前的實力,休說根本無法在那種地區作戰。縱然宋廷不惜血本,發動戰爭,又有什麼用?受制於當時的條件,那裡根本不是宋朝能駐兵久守的地區。若不能有效控制,不過是滅一青唐,又生一青唐。還不如盡可能的維持一個安定的局面。畢竟,現在的青唐,是一個親宋的青唐。石越與潘照臨屢次商議,都認為宋朝的上策,是一方面保持一種蓄而不發的態勢,以強大的軍力國力,讓青唐知道與宋軍武力對抗,絕不是一個好主意;另一方面,則小心的安撫拉攏青唐,維持宋蕃同盟,在其內部培植、扶持親宋的力量,通過雙邊的貿易與交流來影響他們。
但是要使策略成為可行,宋朝首先就必須防止青唐過度擴張。如果青唐吐蕃的實力不受抑制的增長,那麼他們的野心也會越來越大,對於宋朝來說,那會是一個比西夏更可怕的敵人。在青藏高原上打仗還是在陝甘寧打仗,若二者必選其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而且,還有一個永恆的真理︰想要較長久的維持雙方同盟,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讓雙方有著共同的或明或暗的敵人存在。
一個被宋朝打怕了的西夏,一個實力受到削弱的西夏,一個被限制在河西走廊的西夏,既不會對宋朝構成太大的威脅,又必然會與青唐吐蕃有著激烈的利益衝突,這顯然是一個理想的選擇。
「……河西走廊在宋,則青唐為宋之敵仇;在夏,則青唐為宋之藩盟。盡取河西走廊易,而守之則難。兵少不可守,兵多則困於轉運……」
宋朝的國力還沒有達到一個為所欲為的程度。
一口氣吃個胖子,有時候也會噎死自己。
當然,最重要的是,被趕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必須是一個不會盲目地仇視宋朝的西夏。一定程度的仇視是不可避免的,當年大月氏也曾經仇恨匈奴。但是只要這種仇恨不發展到盲目的程度,那麼歷史的仇恨,絕對比不上現實的利益。
另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情,是被趕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其領導者不能夠是不世出的英才。
沒有人敢保證西遷後的西夏不會鹹魚翻身,實際上石越隱隱感覺到這種可能性非常大。歷史上亞歐大陸東部民族競爭中的失敗者,西遷之後翻身的比比皆是。石越對此印象太深刻的。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被金滅掉的遼西遷後,便曾在中亞地區稱王稱霸,橫行一時。以時間而言,與此時相差不到一個世紀。
對此種可能,石越並不介意,相反倒有點期待。西域的重新洗牌,會多麼深刻地改變世界運行的軌道?被歷史學家們稱為「中亞交通島」的地區,向來是亞歐大陸最敏感的地區啊!
石越甚至不敢肯定決定背後,有多大程度是受到自己心中的這種期待的影響!
誰想要直接而深刻地改變世界,就請在中亞交通島推倒一張多米諾骨牌。
西夏就是第一張牌!
這種感覺非常好。
當然,石越並非是一個會把自己的理智全部交給這種浪漫情緒支配的人。通過與文煥的問答,以及之前職方館收集到的情報,他認為養虎成患的可能性並不大。
西夏有很大可能重新變成一隻老虎。
但這隻老虎成為大宋之患的可能性卻並不高。
更何況,今日之大宋,已經不會害怕任何老虎。
只要保證西夏人西遷後不變成瘋狗就行。
除此以外,石越也還有現實方面的考慮︰他需要盡早結束西夏的戰爭,早日回到汴京。在那裡,還有呂相公的「改土歸流」……
這也是一個機會。
那邊廂,潘照臨已漸漸將司馬夢求說服。
「天下知道此事的人,惟公子、純父與我三人。」潘照臨笑道,「不會有任何密約!公子亦不會同意放任秉常西遷。耶寅欲我軍在靈州布疑陣,擺出強渡黃河的陣勢,分散梁氏兵力;欲我軍佯攻青銅峽,而後禹藏花麻以兵敗為名,退入興慶府,趁亂兵變。我軍也會渡黃河,也會攻青銅峽,但都不是佯攻,而是大舉進兵!」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算石越答應配合耶寅,這種事情,种諤又豈是石越節制得住的?至於密約,難道宋朝真的稀罕秉常的承諾?
「我們所做的,只是縱歸耶寅兄弟與三百俘虜,讓他們去興慶府火拼,將來耶寅也有點資本與禹藏花麻唱對臺戲。此外,興慶府之殘敵,不過跳樑小丑,大舉進兵的日期,似乎亦無必要保密了。」
的確很乾淨。司馬夢求不由得在心裡點點頭,將來就算有人得到風聲想追究此事,最多也就是石越識人不明,被耶寅所欺。而只要興慶府果然發動了兵變,那麼石越更是有功無過。讓秉常跑掉,那是前線將領無能。至於耶寅又投效了夏主,那不過是蠻夷「反覆無常」罷了。
「秉常與耶寅能做到哪種程度,全看他們的造化。」石越淡淡地說道︰「我不會掣肘前線將領,若這些西夏人沒有本事,皇上在汴京,已經替秉常造好府第了。」
「那麼學生要做些什麼?」司馬夢求此時才發現,其實所有的事情,石越與潘照臨早已謀劃妥當了。但石越花這麼多心思與他解釋此時,讓他參與機密,除了絕對的信任之外,肯定也還有需要他做事的地方。
「與耶寅一起回去的俘虜當中,事先要安插一些人。如若秉常真能活著走出賀蘭山,純父須早做準備,到時候免不得要安排一些『忠臣義士』去投奔他;那些素來敵視大宋不可救藥者,該鏟除的也要鏟除。」石越端起茶來,輕輕抿了一口,輕描淡寫地說道︰「總之,賀蘭山那邊發生的事情,大宋該知道的都要知道;那些文臣武將當中,要有些仰慕喜愛大宋的人物;要盡力讓秉常把目光投西方,而不是回過頭來看賀蘭山。」
大宋對西域真的沒有野心麼?司馬夢求認真地聽著石越的話,冷不丁的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個念頭。「這不是驅虎吞狼之計麼?」
潘照臨瞇著眼睛,懶洋洋地調侃道︰「純父不曾作文章麼?不知早先多留些伏筆,後面方有文章可做麼?」
司馬夢求不覺莞爾,他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向石越問道︰「學士既早有決斷,為何竟不用文煥?文煥之才智,十倍於耶寅,既得夏主信任,又忠於大宋……」
潘照臨不待他說完,便擊掌道︰「我亦是如此說。」
石越搖了搖頭,道︰「耶寅回報之前,我便與文相公商議過了,我亦不能未卜先知,豈能先行料到?若西夏人抵死不肯西遷,我還在為如何制衡青唐而發愁呢。」司馬夢求與潘照臨都忍不住笑起來,石越笑道︰「世事確是變化難料。若是西夏西遷之後,反而不斷擾邊為患,倒不如先行斬草除根的好。非止領軍諸將,我亦曾想要將西夏人一網打盡,不欲其西度賀蘭。便是現在,我肯容得他們西遷,但誰又敢肯定,西夏人不會因懷戀故土而重燃烽火呢?不過耶寅的出現,讓我看到了至少西夏人還不全是榆木腦袋,還懂得將眼睛向西看,並且他還教會了秉常向西看,我也因此看到了另一條路,總算可以兩害相權取其輕。若全是嵬名榮之輩,我料他們縱是退過賀蘭山,亦不過是欲待機重來。此輩的雙眼,這一世是注定只會向東看了。我又豈能容得他們從容西遷?不過,縱是現在,我雖然肯容他們西遷,李憲、种諤、折克行輩卻未必容得。秉常能不能跑掉,還要看他的造化。」
這些話,全是真話,但卻又都不是真話。耶寅的確是個引子,或者說機緣,但絕不是決定性的因素。而文煥,石越不讓他再赴西夏,也絕不是因為他事先已經與文彥博商議妥當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不過石越既不想炫耀自己的深謀遠慮,也不想表露自己軟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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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四年元旦。
亞歐大陸東方諸國,正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這一天,是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一歲節序,以此為首,無論是北方的遼,還是南方的宋,這一日都是極為重要的節日。儘管有了常駐的使館,雙邊外交的形式不知不覺中已經進入了另一個時代,但原有的外交禮儀依然被完好的保存下來,按照百年來的慣例,雙方要提前一個月以上,互派賀正旦使節。同時,兩國的藩屬諸侯,在這一日之前,也會派遣使者,甚至親自前來帝國的都城,向宋遼的皇帝陛下表達自己的忠誠與祝賀。而這一天,無論是宋的汴京,還是遼的中京,亦都是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北方的遼國,在上一年的十一月,久困的大同發生兵變,楊遵勖全族被誅,耶律伊遜的幾個兒子被車裂處死,遼主兵不血刃,攻下了大同城,歷經數年的內戰,終於徹底平息,大遼也重新恢復統一。遼主耶律濬不僅鏟除了最一個會威脅到自己權力的勢力,還因為繳獲到一些貴人與耶律伊遜、楊遵勖私下交通的信件,在回軍之時,又順便抄沒了十餘異己之貴族,將十幾個頭下軍州變成了國家郡縣,他將沒收的土地賞給有功的將士,將原來的奴隸變成了有功將士的佃農,因此同時贏得了軍隊與民眾的忠心。而他的威信與權位,也前所未有的高漲與鞏固。稱得上「君明臣賢」的大遼,前途一片光明。
在遼國,除了一些失意的官僚與貴族,以及被嚴酷鎮壓、掠奪的部族外,無數的契丹人、奚人、漢人,都在歡呼雀躍。他們有些等到了出征已久的親人回家;有些在高興著賦稅徭役的減少;而更多的人,則是慶祝他們終於從那些苛刻的貴人的奴隸變成了國家的佃農甚至是自耕農……
南方的大宋則有更值得慶祝的理由。宋朝君臣憋了七八十年的一口悶氣,在前一年狠狠地吐了出來。李繼遷叛亂以來,那個被稱為「西夏」的割據政權,終於走到了他的窮途末路。這種巨大的勝利帶來的整個國家心態上的轉變,更加不可低估。它會持續影響著這個國家的前途,但在熙寧十四年的元旦,表現出來的,則是一種人們從心底裡洋溢出來的喜悅。
如果說是汴京市民的喜悅還只是一種抽象的感情,那麼如陝西路的百姓,則有更多實在的期待──他們完全有理由期盼一個沒有外患侵擾、輕徭少賦的未來。許多的有識之士也是如此期盼著,對西夏用兵的勝利,除了給大宋帶來了土地、人民、戰馬以外,還應當伴隨著軍費開銷的減少,以及進一步精減龐大軍隊的契機。大宋的財政,終於有機會走上一個良性的循環了吧?
對於宋遼兩國來說,他們的確有值得慶祝的理由。但是,按著某些樸素的道理,東方兩個最大的帝國的歡樂,肯定會建立在某些國家的恐懼、憂慮甚至是痛苦之上。
面對著一個強壯、牙堅爪利的契丹,遠至西域諸國,東至高麗,都開始有點惶恐不安。西域的于闐在這一年也向大宋派遣了賀正旦使,于闐的使者並非是因為契丹的威脅而來,但到了宋朝之後,稍稍瞭解一下形勢,身為于闐國最有見識的人物之一的使者,馬上就聞到了一絲血腥的味道。而更加心悸地則是曾經主動招惹遼國的高麗,雖然得到了宋朝強有力的,但是,與遼國毗鄰這一事實,卻讓他們有點寢不安枕。他們在此時陷入了兩難的境界,如果討好遼朝,設法修復兩國關係,就要冒著惹怒強大的宋朝的危險,很可能陷入兩面不討好的絕境;如果繼續維持與遼國的緊張關係,那麼高麗就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綁在宋朝的戰車上,而且,這種束縛與依賴,只會越來越緊。儘管高麗從與宋朝的結盟中也得到了不少好處,但是考慮到自己身邊就躺著一隻張牙舞爪的惡狼,而同盟的宋朝卻隔著廣闊的海洋這一事實,那些有見識的高麗人無論如何都是笑不出來的。
但是高麗人應當滿足,他們至少暫時還不用擔心亡國的事情。
※※※
西夏,興慶府。大雪、狂風。
秉常身著黑裘,披著一件狐皮披風,腰中懸著一柄寶劍,在一群官員侍衛的簇擁下,冒著風雪,在興慶府城頭巡視著。他細心地慰問著每個守城的士兵,吁寒問暖,讓守城的士兵們感激得熱淚盈眶。秉常身邊,一左一右四道複雜的目光,不時投射到這位看起來有點脫胎換骨的夏主身上。
梁乙逋絕對沒有想到秉常會在朝會時突然提出來要去巡視城防,更沒有料到秉常會有如此表現。如果早能料到,他一定會不惜一切「勸阻」秉常。但此時他顯然無能為力,當著文武百官與眾將士的面,他畢竟不能無所顧忌。梁乙逋當然知道這興慶府中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父子的首級,他不會愚蠢地激起眾怒。不過,他還是試圖勸阻過幾次,但是卻沒有得到嵬名榮的響應,因此沒有什麼效果。想到這裡,梁乙逋把憤怒的目光,投向嵬名榮。
嵬名榮感覺到了這缺乏善意的問候,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回禮。不管秉常是出於什麼居心,他的這個舉動,依然是有助於鼓舞士氣的。他甚至想到,皇帝如果能早一點表現他成熟的一面,也許當初他就未必會站在梁太后一邊了。不過,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而嵬名榮並不感到後悔。他真正失望地,是梁太后原來也有優柔寡斷地一面,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西遷。他堅信,要取得更大的周旋餘地,惟有西遷一途。
賀蘭山並不是過去了就不能回來的,這興慶府又有什麼好留戀的?
秉常不知道他這兩位「重臣」正在想什麼,他感覺到了那四道目光,但他卻裝做渾若不知,只是認真地繼續著自己的巡視。王室的威望依然巨大,對這一點,秉常感到非常滿意。不過,從一些士兵們略帶畏懼的眼中,秉常也能感覺到,若不是他身後跟著的那兩個眾所周知的威權人物,這裡的反響會更加熱烈。想到這些,秉常心中不覺略感不快,他下意識地向城外望了一眼,但在一片漫天飛舞的風雪當中,卻幾乎是什麼都看不見。
再忍耐一陣吧。要按捺得住。秉常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
所有的消息都顯示,宋軍大舉進攻的時間,應當是在寒食節後。元旦、冬至、寒食,是宋人最為重視的三大節,寒食節之後再開始用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雖然耶寅與禹藏花麻為了能隨機應變,並沒有確定會在哪一天舉事,但是無論如何,不會晚於寒食節。
秉常心裡還有隱隱地擔憂,即使是冬天,宋軍也沒有消停,种諤與吳安國的偵騎一度到達興慶府附近,而雙方在黃河附近也發生過幾次小規模的戰鬥,雖然宋軍最後都被擊退,但是這一切都顯示著,宋軍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种五(注︰种諤排行第五)之心,路人皆知。沒有人敢肯定种五不會提前進兵。
不過,這一切對於秉常來說,也是有利的。他不動聲色地向梁乙逋與嵬名榮施加壓力,藉機迫使他們派出更多的軍隊。而更加讓秉常感覺到冥冥中自有鬼神相助的是,青唐兵竟然在冬季數度越過胭脂山侵擾甘州,甘肅軍司屢屢告急,為了保住自己的後路,在重重壓力下,梁乙逋不得不又抽調了近兩千人馬去增援。
想起這些,秉常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絲得意地微笑。他的腳步也因此更加輕盈了,甚至連那夾著雪花,颳到臉上如同刀割一般的寒風,也變得不那麼令人難以忍受了。
秉常再度向城外瞥了一眼,在一剎那間,他的表情僵住了。期盼、興奮,乃至是不可思議的神色,在他的眼睛中交替閃過,但定格在那裡,卻是秉常怔怔地望著城外。
梁乙逋與嵬名榮以下,所有隨行的官員都不覺順著秉常的目光向城外望去──便見風雪之中,隱隱約約有無數的人馬,出現在眾人的視野當中!
梁乙逋驚疑地望了一眼嵬名榮,卻見嵬名榮已經在吩咐人馬出城察看。他心神略定,卻聽到一個部將腳步匆匆奔來,臉上帶著驚弓之鳥的惶恐。
難道宋軍打來了?
梁乙逋心頭冒出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念頭,腳下卻已不知不覺地迎上前去。
「緊……緊急軍情……」
「廢物!」梁乙逋鐵青著臉罵道,不待部將說完,一把抽過他捧在手中的木函,打開取出報告,只匆匆掃了一眼,梁乙逋整個人都怔住了──定州方向發現宋軍蹤跡,從遺留的灶跡與行軍陣營等估算,可能有八千至一萬人!
這……這怎麼可能?吳安國瘋了麼?梁乙逋將信將疑。對宋將吳安國,梁乙逋已經有了一些瞭解,這人的確什麼瘋狂的事情都敢做。但是……
他緩緩將木函連同那份情報一道收入懷中,見眾人臉上都有疑惑之色,便強作鎮定地笑道︰「小兒輩大驚小怪,不過是吳安國的偵騎罷了……」
梁乙逋的話尚未說完,便聽到有人發出一聲驚叫,他循聲向城外望去,心中頓時冒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此時城外的人馬已經漸漸可以看清,那些人竟全是夏軍裝束,但卻一個個丟盔棄甲,顯得狼狽不堪。
「禹……禹藏……藏花麻……」
這次,遑論他人,梁乙逋與嵬名榮,也都驚得說不出話來。兩個人都緊緊抿著嘴脣,一時間難以接受那個極可能已經發生的噩耗──青銅峽也丟了麼?
派出去的偵騎很快就證實了出現在興慶府外的軍隊果然是禹藏花麻部,而且,正如眾人所料,這些人都是青銅峽戰敗的潰兵。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秉常的巡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繼續下去了。但秉常卻依然堅持要站在城牆上,瞭解事態的發展。梁乙逋與嵬名榮此時也已經顧不上這個幾乎改頭換面的夏主,令人將偵騎帶回來的幾個低級武官帶入城樓,便開始仔細詢問起來。
但梁乙逋與嵬名榮的詢問顯然沒什麼效果,這些武官所知道的情況,僅限於青銅峽遭到了宋軍的突襲,然後夏軍戰敗,向興慶府逃竄,他們甚至連禹藏花麻的生死下落,都全然不知。
面對這幾個沒有出息的傢伙,儘管與禹藏花麻素來相互敵視,但連梁乙逋此時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禁指著這幾個武官破口大罵起來︰「貪生畏死,棄主帥於不顧,爾輩還有何臉面活著回來?」說罷,唰地拔出佩劍來,便要當場處死這幾個武官。
那幾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叩頭如搗蒜一般不住撫嚎著︰「饒命!國相饒命……」
嵬名榮不曾想曾經縱橫西北的西夏軍隊,竟然會淪落到這般地步,青銅峽天險一戰而失,連主將也不知下落;而那些武官畏懼如此,顯是完全喪失鬥志。一時間真是有萬念俱灰之感。他拉住梁乙逋,勸道︰「這些人直若豬狗,殺之無益,反使城外潰卒不安。不若先饒其狗命。如今之計,是如何處置那些潰兵。」
梁乙逋愣了一下,他並非不知輕重之人,當下抬腳狠狠踹倒一個跪在面前的武官,啐了一口,恨聲道︰「還能如何處置,總不能都坑了吧?」
「不許其入城,必激起大變;但若許其入城,亦有不妥當處。」嵬名榮忍不住皺眉道。
梁乙逋一怔,尋即看到跪在面前,兀自渾身發抖的幾個武官,不由得露出輕蔑之意。「這些懦夫,有甚可畏處,放他們進城,擇日整編便是。」
嵬名榮雖心覺不妥,但是一時倒也想不出反對的理由。若是禹藏花麻在,或者還有所顧忌,現在便憑這些殘兵敗卒,實是無甚可畏之處。但他素來謹慎,沉吟一下,說道︰「我親自領兵出去,迎他們入城。」
「如此有勞將軍。」梁乙逋無可無不可地抱抱拳,起身送嵬名榮出城。二人全然不顧秉常這個夏主,三言兩語間,便決議下來。
秉常心中恨極,臉上卻裝做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與梁乙逋一道站在城頭,望著嵬名榮領著數十騎踏雪出城。
風勢越來越大,漫天飛雪,豆粒大的冰渣夾在雪片中,被勁風吹颳到人臉上,幾如刀割般痛疼。
但如果只是風雪,還並不足以令嵬名榮心生寒意,他此刻心中的寒冷,卻是因為這一路散佈著的殘兵們,一時卻也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是個個丟盔棄甲,衣裳不整,在雪地裡神情倉惶,他們被凍得烏青的臉上,似乎都帶有一種對未來命運的茫然與恐懼神色,這種神色幾乎比服飾還要更鮮明統一。
許多士卒似乎已經疲憊不堪,垂頭喪氣的站在雪地裡,任由大雪將他們逐漸掩埋,白茫茫的大地之上,這些兀自未融為雪白一片的黑點們密密麻麻,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嵬名榮一騎行過,許多人不過微微仰首,許多人卻似已連抬首的力氣都已失去,只是靜默的站在雪地之中,變成了石雕。
這麼多的敗卒,卻沒有哭喊,沒有廝叫,沒有辯解,甚至已沒有求生的勇氣與信心,這種沮喪得近乎絕望的士氣,竟令嵬名榮有著不可言說的恐懼,青銅峽一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敗得太過慘烈,還是敗得太過徹底,竟讓士卒們哀絕如此,宋國的軍力已經強大到如此令人畏懼了麼?還是青銅峽一役的失敗,已經讓所有人預感到了亡國的命運?
亡國的命運,嵬名榮在心裡反覆咀嚼著「亡國」這兩個字,一種不可抗拒的失落感覺襲過他全身,傷感,似乎又不全是傷感,絕望,似乎也不全是絕望,只是內心深處,卻似有某個東西正逐漸破碎,消失……留存下來的只有空虛的感覺,或許還有一絲如那些士卒般的茫然與恐懼,究竟會怎樣?似乎沒有人可以回答,又似乎早已經有明確的答案等待著自己,只是要面對那個答案,始終太過艱難。
那些曾經勇猛彪悍的大夏士卒,那曾經縱橫西北所向披糜的大夏軍隊,那曾經東攻宋北敗遼南伐吐蕃西擊回鶻的大夏國……那曾有過的所有驕傲,如今在這片冰天雪原裡,竟終不過成為一片蒼涼麼?
嵬名榮不由自主的長嘆一聲,他勉強阻止著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大夏的未來,已經不再操控在大夏人的手中,他眼前能做的,不過是將這些士卒引入城中,給他們一個蔭庇之所,那怕這也是暫時的……
「入城吧!」他簡短地吩咐了一聲,然後就縱馬回城,任由親兵們一聲聲的大喝在風雪中傳遞︰「入城嘍,入城嘍!」在他身後延遞的聲音夾雜在呼呼的風聲中,竟有種讓他不忍卒聽的感覺,他夾了夾馬腹,驅使座騎疾馳向城門,這陡然間的加速,將護衛在他身邊的四個親兵都拋下了。
馬疾雪更疾,那冰渣打到臉上的疼痛他早已習慣,此時更覺麻木。他毫不間歇的馳到城門處,忽又不自禁的回首望向方冰原,飛雪連天,大地一片雪白,那些黑點們正迅速匯聚著湧向城門,他轉過頭來,彷彿要將那些負面的情緒一起拋到腦後,然後便用一貫的冷靜,向城門處的幾個校官吩咐如何安置這些殘兵敗卒。安排完畢之後,嵬名榮便策馬立在城門之後,漠然地望著一撥撥的敗兵從自己的馬前經過。
忽然,不經意間,嵬名榮在這些敗兵中間,竟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凍得滿臉青白的臉上,沾著一道道血跡,掩蓋著他原來的面目,但他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的茫然與恐懼,身形依然如往昔般堅定,甚至整個人看起來還有一種近乎狂熱的信心!這個人在這群敗兵當中,便如同獅子立於群羊當中,再怎麼樣掩飾,也掩飾不了他的存在!
「耶亥!」嵬名榮不禁大聲叫了出來。
那身形只是稍一停滯,便好像完全沒聽到一般,繼續夾在敗兵當中,向城中走去。
「耶亥!」嵬名榮提高了自己的聲音。他心中疑心頓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掠過全身,下意識地厲聲喊道︰「快關城門!拿下那人!」
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呆了一下,嵬名榮的幾個親兵率先反應過去,順著嵬名榮所指的方向,向著耶亥撲了過去。守在城門口的數十名士兵,在怔了一下後,也端著長槍,圍了上來。
耶亥萬萬沒有料到苦心策劃的計畫,破綻竟然會出在自己身上。他一咬牙,拔出身後的鐵鐧,大聲吼道︰「孩兒們給老子拼了!殺掉奸臣,救出大王!」說罷和身迎向朝著撲來的幾個親兵,一鐧格開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順勢一鐧,打在一個親兵的心窩上,那親兵格登一下,眼見便活不成了。
便在同時,那些在嵬名榮眼裡看起來茫然無主,萎靡不振的殘兵敗將們,忽然間彷彿都如換了一個人一般,齊齊拔出兵器,向著身邊的興慶府駐軍砍殺起來。這些「敗兵」本來都是禹藏花麻與耶寅精挑細選的士卒,冒雪行軍而來,在冰天雪地裡凍了半天,扮演失魂落魄的殘兵敗卒,三分演戲七分真實,加上嵬名榮哀於亡國之憂,心裡先入為主,竟生生騙過了素來精明的嵬名榮。此時暴起發難,人人都知道這是勝則封侯,敗則滅族的勾當,竟是無不奮勇。而城門守軍哪裡料得到殘兵敗卒忽然變成了亡命之徒,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頃刻之間,已經被誅戮殆盡,只剩下嵬名榮被十幾個親兵死死護住,被扮成敗兵的耶寅率著近百夏軍圍在城門的一角。
「老將軍,大勢已去,何必做困獸之鬥?」
嵬名榮眼見著城外的「敗兵」們如潮水般向著城中湧了進來,耶亥已領著數以百計的士兵向城牆上衝去,而城頭的梁乙逋顯然還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知道這回真真是大勢已去。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嵬名榮喃喃說道,對著耶寅問道︰「你又是何人?」他知道葉悖麻的長子,卻不認識他的次子。
「晚輩耶寅,冑甲在身,不能行禮,還望將軍見諒。」耶寅並不想殺嵬名榮。
嵬名榮震驚地望著耶寅,「耶寅?你是葉悖麻的兒子?」
「正是,先父與老將軍同殿為臣,常稱老將軍之能。國家不幸,人材凋零,願老將軍莫為無益之事。」
嵬名榮默然良久,忽盯著耶寅,沉聲道︰「老夫只想知道一件事,禹藏花麻降宋了麼?」
「降宋?」耶寅啞然失笑,正色道︰「我等此來,正為誅梁氏,清君側!」
嵬名榮注視耶寅許久,看他不似說謊,不覺鬆了一口氣,他再無所掛,竟笑了起來,淡淡說道︰「老夫已無面目見陛下,願君輩好自為之,輔佐陛下,有朝一日,或能中興大夏!」說罷,未待眾人反應過來,橫劍劃過自己的頸部,便見一道鮮血噴出,已是不活。
那些親兵見嵬名榮自刎而死,盡皆跪倒在嵬名榮身旁,撫屍放聲大哭。耶寅正待勸慰,便見刀光閃過,那十餘親兵,竟已全部揮刀自殺,死在嵬名榮屍身之旁。
※※※
與此同時。城頭。
城頭已經燃起烽火,城外已隱隱可以看見禹藏花麻的帥旗,梁乙逋此時終於已經意識到這是又一場有預謀的兵變。那些「敗兵」們高喊著「誅梁氏,清君側」的口號,如同狼群一般衝上城頭,許多守城的士兵根本不願意為梁氏賣命,要麼棄刀投降,要麼反戈一擊,反加入兵變的隊伍當中。梁乙逋只能依靠著自己的親兵與一些親信的部隊,裹脅著秉常,向城下且戰且退。
他一面後退,一面望著對面手執鐵鐧,緩緩逼近的耶亥,只覺得雙腿發軟。耶亥的勇猛的確讓人膽寒,梁府最鋒銳的爪牙寧葛,在不過二十回合之內,便已被耶亥打得腦漿迸裂,這滿城之中,又有何人是他之敵手?
若非忌憚秉常在梁乙逋的手中,此時梁乙逋只怕早已命喪黃泉。
禹藏花麻們再怎麼樣神機妙算,也料不到這場禍變竟然會是這樣發生的。大夏國此時最重要的人物,除了梁太后與梁乙埋,竟然都集中在興慶府的城牆上。這種運氣,還真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好運還是厄運。
忠於梁乙逋的兩三百人護衛著他們的主子,緩緩向城下退去。耶亥率著部下步步緊逼,卻也不敢過分逼近。興慶府的城頭上,除了盔甲磨擦碰撞的聲音之外,便只聽到沉重的腳步聲。
自興慶府的城牆上到城腳,那短短的距離,竟似比橫跨賀蘭山還要困難。當梁乙逋被部下保護著退到城下,終於跨上自己的座騎之時,他不自覺得吁了一口氣,這才感覺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便在這一刻,只聽到有人斷喝一聲︰「梁乙逋!」梁乙逋下意識地循聲望去,便見一支羽箭挾著寒風疾馳而至,他愣得一下,身子一晃,便摔下馬去。
「兀卒!」「兀卒!」響徹雲霄的呼喊聲在興慶府中響起,兵變的士兵們如同不可遏制的洪水一般,向著那些還在望著梁乙逋的屍體發呆的梁府親兵衝去,瞬間便將他們完全淹沒。
耶寅平靜地收起弓箭,遠遠地朝著秉常跪拜下去,「兀卒,我們贏了!」
※※※
日央時分。雪停。國相府。
在圍攻國相府差不多兩個時辰之久後,耶亥終於率領兵變的士兵們殺進了府中。
「兀卒有令,凡梁府之人,格殺毋論!」耶亥紅著雙眼頒下這道血淋淋的詔令後,士兵們隨即一哄而散,爭先恐後的去哄搶梁府的財物,這是他們應得的犒賞。耶亥不去理會那些士卒,提著雙鐧,率著自己的親兵們逕直向中廳闖去。
便在他踏入梁府中門的那一剎那,梁府的後花園,沖天的火光,映得雪後的天空慘紅慘紅的。
耶亥心中一驚,拋開身後的親兵,快步向著起火的方向奔去。在他踏進後花園的那一瞬間,一種輕蔑、譏諷的情緒頃刻間化成一絲冷笑。他將雙鐧插入身後,大步向著站在火堆邊上的人走去。
打算縱火自焚的梁乙埋,此刻正癱成一團淤泥般,跪在火邊,發了瘋似的狂笑。再也沒有人想到,這個曾經權傾一時、野心勃勃的西夏國相,竟然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
※※※
幾乎與此同時。
西夏王宮。
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忠於梁太后的侍衛,幾乎全都被誅殺殆盡。
秉常在禹藏花麻、耶寅的簇擁下,大步走進那間陰沉沉的宮殿。這一刻,他才真正體驗到一種大權在握的感覺,一種可以任意主宰他人的生死禍福的快意。
但儘管如此,當他走梁太后所居的宮殿之時,依然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兀卒,你來了。」殿中梁太后的聲音,依然一如既往的從容。這讓秉常感覺到一陣不舒服。
「母后,我來了。」秉常用一種勝利者的語氣宣佈著,注視著從黑暗中走出來的梁太后。這個人,既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是他的政敵。不共戴天的政敵!秉常並沒意識到,他的臉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扭曲得極度的猙獰。
梁太后只是淡淡地看著秉常,露出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
「兀卒現在已經真正不愧為景宗皇帝之孫了!」梁太后笑道,她微笑著望著似乎感覺到有些驚愕的秉常,幾乎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她期待這一切已經很久了。但這微笑很快凝固成寒冷似的冷酷,「景宗皇帝是踏著他父親的屍體走向霸業的,現在輪到你了,兀卒!」
「行大事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以六親不認,可以認賊作父!大夏國一定要掌握在一個比祁連山上的寒冰還要冷酷無情的君主手中。」
秉常那勝利者的錯覺在一瞬間便散於雲煙。望著面前的梁太后,秉常只覺得一陣茫然。在心裡醞釀了無數的罪狀,準備痛快淋漓的指責著她,讓她後悔,讓她害怕,讓她向著自己哀求!但到此時,秉常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到底是她贏了?還是我贏了?
一種被戲弄的感覺讓憤怒瞬間充斥著秉常的大腦,他的手不覺抓緊了腰間的佩劍。
「兀卒!」耶寅望著秉常,他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氣息。受到華夏文化影響的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自己的君主背負著弒母的惡名。
但就在他出聲的同時,秉常拔出了佩劍,雪亮的劍光耀映著梁太后蒼白的臉,劍尖與她的咽喉,相距不到一寸。
但秉常的劍卻沒有遞出,他只是緊緊的咬著牙,用力捏住劍柄,劍尖筆直堅定的對著他的母親──他一生中最強大的敵人,他的臉色因為鐵青與僵硬顯得異常的猙獰,被這樣兇狠仇視的目光所震懾,耶寅不由自主的又叫了一聲︰「兀卒!」但這一聲呼喚,在這空蕩蕩的殿中,幾乎輕微的讓人聽不見。
秉常如同燃燒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依舊鎮定自若的母親︰那蒼白的臉上,絲毫沒有驚惶,甚至還有淺淺的笑容,她的目光深邃而寧和,似乎有著包容一切的平靜,但正是這種平靜與包容,讓秉常感到更加的憤怒,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間覺得她此時的目光有些像母親了,「可是太晚了」,他憤恨的想,「景宗皇帝是踏著他父親的屍體走向霸業的,現在輪到你了……」那熟悉的聲音不停地在他耳邊迴蕩,彷彿慈愛的叮嚀。難道她等待的也是這一刻麼?等待她唯一的兒子以這樣方式成就霸業,所以她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歡喜,只有期待?
秉常嘿嘿的冷笑兩聲,但這聲音發出來之後,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因為這根本不是人的聲音,竟像是野獸發出的 嘿聲。他更加用力的握緊了劍,劍尖一分分的向前遞出,可對面那容顏上的表情卻似是不會改變一般,他忽然間有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沮喪感覺,兵變成功的喜悅在瞬間蕩然無存,贏了嗎?真的贏了嗎?他有片刻地恍惚,便在這一瞬間,一股溫熱的液體忽然濺上他的臉,鮮亮腥紅的鮮血漫過他的視野,一個沉重的身體墜掛在他的劍上,令他幾乎把握不住手中的佩劍。
是梁太后自己撞上了劍尖!
耶寅脫口驚叫了一聲,但他隨即馬上明白──勝利了,徹底的勝利了!他毫不猶豫地屈膝跪倒,大聲道︰「兀卒,太后舊疾復發,痰湧氣塞,遂至大漸,於未時仙馭升遐!請兀卒節哀順變!」禹藏花麻也隨即跪倒,沉聲道︰「兀卒節哀!」
但秉常卻只是神情索然地望著梁太后的屍體,彷彿全然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黔首石城漠水邊,
赤面父塚白高河,
高彌藥國在彼方
……」
茫茫人流之中,忽然有人高聲作歌,一人歌,百者應,間雜著低低的嗚咽與淒楚的胡笳樂聲,似乎也匯成了河流,隨著人流,一齊湧向那不可預測的遠方與未來。
這是夏人懷念故鄉的歌謠,幾百年前,他們受吐蕃的威迫,遷移來此,歷數百年經營,建立了興盛強大的大夏國,但他們的心中,依然懷有對故鄉的深深眷戀,這曲歌謠就是他們心聲的訴說,如今,他們又要離開自己的家園了,要遷往一個雖在疆域之內,卻又是無比陌生的地方。這又是一場離別,幾百年的輪迴,這美麗富饒的塞上江南,竟不知何時才能夠歸來?那遙遠的西方,又將有怎樣的命運在等待這個無比頑強的民族?
秉常勒馬於一座小山丘上,注視著那從興慶府一直延伸到賀蘭山下的人流,他聽到他們眷戀淒涼的吟唱,他看到他的子民們痛哭流涕紛紛捧起地上的黃土,珍而重之的包裹在手帕裡,然後藏在最貼近胸口的位置,他們將要離開,他們不知道前方的路,究竟會如何坎坷,也不知道歸期,所以他們已經提前將對興慶府的眷念化成了鄉愁,含在這首古老的歌謠中吟唱不休。
但秉常卻相信,他的子民們必將歸來,或許歸期遙遠,但他堅信,他必將再次帶領他的子民們重新歸來,來到曾屬於他們的興慶府,或者走到更接近中原的土地上,一切的繁華都可以重建,只要他們都還懷有戰勝困厄的信心,大夏國就永遠不會滅亡。
「兀卒,這已經是最後一批撤離興慶府的百姓們了,」耶寅低聲說道︰「咱們也應該動身了!」他看著那湧向遠方的延綿數十里的人流,安慰道︰「兀卒,你一定能中興大夏的!」
「我一定會!我們還會再回來!」秉常看著他的子民們,彷彿是發下誓言,他忽然仰起頭,看著賀蘭山,道︰「記住今天這個日子!永遠不要忘記!」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耶寅喃喃的道,在這個迅速成熟起來的年輕君主面前,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秉常重複了一遍,忽然側首向身後的耶寅道︰「不,今天是興慶元年二月初二!」
「是!今日是興慶元年二月初二!」耶寅跪倒在地,聲音哽咽地重複了一遍。
「我要到景宗皇帝的陵前,向他謝罪,也向他盟誓,終有一天,我還將帶領我們的子民歸來,祭祀列祖列宗的英靈!」
雖然暮冬剛過,冰雪才消融不久,但大夏王陵前的春草已經生發,錯亂的佈在蒼涼的黃土地上,雖然稀疏,卻也是象徵著新生的希望。
秉常遠遠勒住馬,然後脫掉靴子,扯開束髮的冠帶,就這樣在群臣的注目之下,跣足散發地踏著初春的寒冰,一步步走向大夏國最偉大的君主夏景宗李元昊的陵墓,然後重重的跪拜在前代君王的墓前,他將臉埋在黃土之上,用自己的嘴脣親吻著那泥土,似乎是想永遠的記住這土地的滋味。
「景宗皇帝英靈為證!不肖子孫秉常在此向列祖列宗發誓︰我們必將歸來!」
※※※
「一郡官閒唯副使,一年冷節是清明。春來春去何時盡?閒恨閒愁觸處生。漆燕黃鸝誇舌健,柳花榆莢鬥身輕。脫衣換得商山酒,笑把《離騷》獨自傾……」
汴京大相國寺附近的一座酒樓內,兩個中年男子正對坐淺斟,坐在東首的男子約莫三十來歲,面容削瘦白淨,模樣雖不能說英俊,但一雙眸子卻是深邃得似是見不著底,端端正正坐在那廂,便自有一種從容華貴的氣度,看起來是常居人上者,卻又絕不似王孫公子之淺薄,倒像是禮絕百僚的大丞相。只不過此時,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卻似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澀與不甘,雖然極力掩飾,但畢竟還是流露出些許來。與他對坐於西面的,卻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大鬍子,神貌清奇,舉止極是豪邁灑脫、傾蕩磊落。二人邊喝酒邊傾聽歌妓彈唱著這曲《清明日獨酌》,一曲彈盡,便聽那大鬍子笑道︰「王元之的氣度,總是小了幾分。功名餘事,大丈夫有甚『閒恨閒愁』?」說罷,有意無意瞥了東面的男子一眼。
那歌妓聽他此言,抿嘴笑了笑,心裡卻頗不以為然,當下素手微調,改了一首曲調,漫聲唱道︰
「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碧深。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一曲唱罷,向著大鬍子斂身笑道︰「石學士的這曲《滿江紅》,未曉官人怎生評點?」
那大鬍子戲謔地看了一眼東首的男子,哈哈大笑,道︰「石學士的詞固然是極好的,只不過這筆酣墨飽、蒼涼悲憤之聲,還須得關西大漢來唱……」
東首那男子聽到此言,卻是猝然咳嗽數聲,一口酒水全噴在衣襟上,一臉狼狽地望著大鬍子,尷尬地跟著乾笑,察其形色,倒似是做賊的人被當場抓贓了一般。
那大鬍子見他這般神色,既覺詫異,又覺好笑,一時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後俯,連那歌妓也不禁捂著嘴,輕笑不已。
便在這當兒,從窗外樓下傳來一陣鐺鐺地敲鑼聲。那歌妓是久歷紅塵的人,生怕東首那男子羞惱,此時正好趁機解圍,笑道︰「這兩個月大相國寺說書的李秀才病了,換了他兒子喚作李十一郎的,也是不中舉的秀才,竟不料是個說書中的狀元,說得比李秀才強過十倍,每日聽他說書竟是裡三層外三層,這會正是他在敲開場鑼呢。」
那大鬍子搖搖頭,不以為然地笑道︰「不過是些神神鬼鬼、因果報應,不過亦足以激勵世道人心罷了。」
「官人這回可是說差了。」那歌妓眼波流轉,嫣然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卻非是因果報應之事。」
「那也不過是說三分罷,終不過三分實七分虛,虛妄不可信。」
「官人又猜差了。李十一郎說的,亦不是三分。」
「哦?」這回不僅大鬍子,連東首的那個男子,臉上都露出驚訝之色,須知當時說書的藝人甚多,但要麼是說些真假摻雜的歷史,要麼就是說些神神怪怪的故事。
那歌妓見二人神色,不由得掩袖一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皆是本朝之事。便是去年,熙寧十四年,石學士如何討伐西夏,夏主如何舉國西遷,吳鎮卿將軍如何至賀蘭山勒石而返──這種種故事,京師說書人不下數十個,皆各說各話。奴家也曾聽過一二,其中荒謬不可信者,十事中只怕有九事。惟有這李十一郎,雖操賤業,卻有班馬之志,所說之事,合情合理,雖未必全是事實,但也算是不違聖人之教,強過他人百倍。」
大鬍子似是被她勾起了興致,移了移身子,笑道︰「一個說書的,如何便說他『有班馬之志』,又說他『不違聖人之教』?只怕是言過其實。」
那歌妓見他不信,笑道︰「奴家聽說過班固馬遷,是世之良史,能秉筆直書,繼聖人之遺志,使亂臣賊子懼。那李十一郎雖在市井之間,卻能摭採事實,宣講朝廷平西盛事,不涉褒貶而功過自現,雖未必能藏之名山傳之千古,但其心其志,若依奴家看來,卻是與班馬無異哩。」
這歌妓所說之話,原本並不涉及忌諱,但東首那個原本一直微笑的男子,臉色卻突然間黯淡下來。大鬍子的笑容也變得不那麼自然,一雙眼睛盯著自己手中的酒樽,若有所思。
原來這兩個男子,都是大熙寧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坐在東首的那位,便是曾經以一介書生而領兵伐夏,收復興靈平夏數千里江山的石越,如今官拜觀文殿大學士、太子太傅、樞密副使,熙寧朝之中,無論是聲望、功績,皆無人能比。而那個大鬍子,卻正是執熙寧朝文壇牛耳的蘇軾蘇子瞻。
便在一年之前,也就是熙寧十四年,在軍的攻擊下,夏主秉常兵變成功,盡誅梁氏,奪回政權,然後便開始斷然舉國西遷,前後歷經三個月的時間,沿途付出慘重的代價,終於到達沙漠中的黑水城。西遷途中,除了要面對種種自然災害之外,一路之上,還不斷有貴族煽動叛亂,甚至整個部族整個部族的偷偷跑回去向朝投降,最終,出發之時包括婦孺老幼一共約二十餘萬人口,到達黑水城時,軍民全部竟不足十萬。還控制在西夏手中的河西走廊之甘州、肅州、瓜州、沙州,西夏總人口不足二十萬,兵員不過七萬而已,其中精兵竟不過三萬餘人。對比最盛時西夏精兵五十萬的國力,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但這還已經是極大的幸運,因為禹藏花麻在興慶府大布疑陣,軍直到寒食節後,才由偵騎獲知興慶府已經人去城空,只留下一名使者手持秉常向朝皇帝的謝罪奏章等候軍的到來。而此時,最後一支西遷的隊伍,早已經翻越賀蘭山了。
雖然种諤與吳安國磨刀霍霍,準備深入大漠追擊西夏人。但是他們雄心勃勃的軍事冒險計畫,卻遭遇了來自各方面的阻力,最終不得不宣告夭折。
與此同時,帝國卻在南方開始了另一場可以用「冒險」來形容的計畫。
在羅氏鬼主與何家堡的幫助下,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平定了乞弟之亂。但這過於輕易的勝利,卻也讓大朝廷對其軍事實力的信心,極度地膨脹起來。
※※※
熙寧十四年五月,皇帝頒佈詔令,益州路、黔州路、廣南東西路,所有羈縻州縣,逐漸皆要改為普通州縣,由朝廷派遣官員治理,原有知州、刺史,皆不再世襲,而代之以相應的勛階世襲。並且同時要編制戶口、丈量土地、釐定租稅、清查錢糧、建立學校。
同時,在荊湖南北路、福建路,將山中蠻夷納入編戶齊民,成為考核地方官政績的條件。
在荊湖南路治績顯著,官聲頗佳的蘇軾,就是因為屢次上書反對朝廷「生事之舉」,結果被呂惠卿「推薦」擔任大朝駐遼國的使節。
石越憂心忡忡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完全無能為力。
自從西夏事了之後,他竭力想阻止的,就是呂惠卿想要推動的這項政策。然而,在熙寧十四年五月的時候,他卻陷入了另一個漩渦當中,幾乎無力自拔。
大宋朝野中,為了封賞石越的問題,惹出了軒然大波。而石越身不由己的,處在了一個極為敏感的地位。
石越其實對此早有預料,所以,在他的奏章中,他將一切功勞都推得幹乾淨淨。從呂惠卿、文彥博,到范純仁、陳元鳳,到前線的將士,總而言之,若只看石越的奏章,便會讓人以為這一場戰爭的勝利,石越其實什麼事也沒做,不過是掛了個虛名而坐享大功。
但是,石越雖然有意韜晦,他的功績卻是無法掩蓋的。
朝廷當中,文彥博、呂惠卿、司馬光三人罕見地持同一意見︰石越應當拜觀文殿大學士、樞密副使。
他們的理由都是相同的,而且非常有道理。
當年身為樞密副使的曹彬平江南,以功績來說還在石越之上,但是太祖也沒有封他為樞密使,只是賞錢,蔭其子。而仁宗朝狄青平儂智高之亂,回朝後亦不過是樞密副使。後來議者以功太薄,終於封他為樞使,結果卻間接害死了狄青。
所以,如果皇帝想為了石越好的話,樞密副使便是保全之意。
於是,趙頊採納了他們的建議,拜石越觀文殿大學士、樞密副使,賞錢四十萬貫。
本來此事到此為止,是皆大歡喜的局面。皇帝不用擔心石越名爵過甚,呂惠卿暫時將石越攔在了尚書省之外,文彥博、司馬光認為保全了石越,而石越也避開了功高震主之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樞密副使與樞密使,也沒什麼本質的區別。
然而,宋朝的事情不是由皇帝說了算的,也不是由宰相、樞密使說了算的。就算石越沒有意見,滿朝的大臣們,在野的士子們,卻未必沒有意見。
敕令頒佈當天,為石越鳴不平的奏摺便在通進銀臺司高高壘起;宋朝所有的報紙,也都不約而同地為石越叫屈。
更為過分的是,甚至還有人寫信勸告文彥博與呂惠卿應當避位讓賢。
文彥博把寫給自己的這些信一笑之後,全部燒掉。但是呂惠卿卻是一笑之後,恭恭敬敬地呈給了趙頊!
趙頊被徹底激怒了。
他將所有為石越叫屈的諫官全部貶出汴京,又以事涉軍國機要為名,禁止報紙議論此事。然後連頒十餘道詔書,把一些為石越說話的大臣罵了個狗血淋頭。頃刻之間,許多的官員眼見風向不對,立刻搖身一變,開始攻擊起石越來。一個「朋黨」的罪名,眼見著就要扣在石越頭上。
面對這樣的局面,石越幾乎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熙寧十四年五月起,直至熙寧十五年,七個月間,他只得一直閉門謝客。除了朝參之外,幾乎足不出戶,連樞密院的事情都不敢過問,更遑論什麼「改土歸流」!
好在趙頊並不是真的想把石越怎麼樣,加上文彥博、司馬光等人百般維護,到了熙寧十五年正旦,皇帝又加石越太子太傅,他總算從這場風波中漸漸緩過來。但直至此時為止,石越依然只是一個掛名的樞密副使。對朝廷中事,不過是「備諮詢」而已。
但是,其實一年以來,上表為石越鳴不平的聲音,要求拜石越為相的聲音,在朝在野,都始終不絕。特別是在大的民間,無論士民,對於石越,更是始終在為他抱屈。此時那歌妓所說的話,其中所指,看起來委婉,其實卻是已經再直白不過了。
「只要莫說我家的狗頭上生角便行了。」石越在心裡嘆息一聲,歷此一事,他對於狄青當年的那種惶恐會甚深。以狄青之英雄,何至竟驚懼而死?難道狄青是貪生怕死的人麼?他所擔心的,是自己的家人摯親罷了。因為自己而連累到自己的妻兒,若是曹操那樣的梟雄,自然不值一提;但如狄青這樣的英雄,卻又豈能不懼?石越其實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但事到臨頭,還是覺得彷彿自己便如一片落葉,被狂風捲著,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想著自己的抱負,想著苦心經營的一切,竟也常常感覺到仿徨與無力。
他不敢再由著這歌妓說下去,須知一個不小心傳揚出去,一個「怨望」的罪名便逃不掉。當下笑道︰「理這些事做甚,人生如朝露,轉瞬即過,須得及時行樂。子瞻即將北行,某不才,便以此闕為子瞻餞行,」說著舉箸擊杯,高聲歌道︰「塞草煙光闊。渭水波聲咽。春朝雨霽輕塵歇。征鞍發。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動黯然、知有後會甚時節……」
蘇軾喟然和道︰「更盡一杯酒,歌一闋。嘆人生,最難歡聚易離別。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徹。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那歌伎細聽二人歌聲,說是離愁,卻又不盡是離意,不禁得心中納悶,手指無意間劃過琵琶弦,只聽「錚」的一聲輕響,倒似特意這一曲配的一聲意猶未盡的尾音。
──新宋 第二部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