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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這一局棋,卻是小王僥倖!」距玉津園不遠的一座道觀內,趙顥笑吟吟地向李昌濟說道。二人面前,擺著一副黑白相錯的棋局。
李昌濟將手中的黑子丟進小棋簍中,笑道︰「是貧道輸了。」
「聽說石越的夫人已經啟程進京了。」趙顥似不經意地說道。
「哦?朝中爭議未定,倒先將他家眷召入京師。今上畢竟是捨不得不用石越的。」李昌濟一粒一粒的撿著棋子,一面笑道。
趙顥笑了笑,道︰「道長的主意,孤已依言向太后進言。且已向太后說了,孤不過是憂心國事,不欲因此博虛名而使兄弟生嫌,故要請太后輾轉白於皇兄。」
「如此便是妥當。」李昌濟淡淡地說道。
「道長說皇兄果然會知道是孤所言麼?」趙顥雖然想掩飾著自己的關切,卻顯得有點欲蓋彌彰。他對「虛名」,絕非是不在意的。
「自然會知道。」李昌濟似笑非笑地望了趙顥一眼,緩緩說道︰「陳元鳳不過一大名府通判,九重之內,如何知道此人?又如何知道此人與呂惠卿交好,素與石越有心結?今上是極聰明穎悟的人,這一層如何能瞞得過他?」
他暗暗搖了搖頭,趙官家三兄弟,趙顥畢竟不如乃兄。趙頊想到這一節後,必然會詢問宮中的內侍,這一段時間太后召見過什麼人,那是一問可知的事情。
「不僅皇上會知道,用不多久,事情便會傳開來,汴京城是最愛傳播這些流言的地方,幾個月後,便是官民皆知昌王獻策定計了。」
「哎!」趙顥不勝唏噓地嘆了口氣,道︰「兄弟相隔,竟至於此。」
「貧道依然是那個主意。」李昌濟將最後一粒棋子放入簍中,道︰「大王現在既要韜晦,亦要收名譽。求田問舍者,難濟大事。大王只須事事秉著為國家社稷之心行事,凡有建明之處,皆盡量歸功於人,遠避浮名。只須如此這般,大王雖不欲求虛名,而盛名可致。皇上開始或有猜忌,久之,必不相疑。至於其餘的事情,自有貧道替大王周全。」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凝望趙顥一眼,悠悠道︰「若天命在大王,則如此經營,必見其效。若天命不在大王,亦可全身保家,留令名於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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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黃昏的崇政殿顯得有幾分陰鬱。
此時殿中只有緊繃著臉的趙頊與跪在他面前的一個內侍,愈發的顯得森然。
「昌王!」趙頊的臉色如同千年寒冰。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內侍顫顫兢兢地說道︰「奴才與保慈宮的宋來要好,他親眼所見昨日太后召見昌王,還屏開內侍宮女們說了一陣話。後來陳衍又特意吩咐他不許亂傳。」
陳衍是高太后的親信宦官,趙頊是知道的。以面前這個內侍的身分地位,若沒有證據,借給他一個膽子,也絕不敢胡亂攀誣陳衍這樣的人物。因此,趙頊心裡已信了八九分。「怪不得母后竟然知道一個區區大名府通判!陳元鳳是呂惠卿舉薦的人,母后一向看不慣呂惠卿,此番竟然舉薦起陳元鳳,且與范純仁相提並論,若說沒有昌王進言,絕不可能……」趙頊在心裡計議著,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這個弟弟,什麼時候有這樣的謀略了?
趙顥是他所深知的,說些不著邊際的大道理,恪守祖宗的法度,頌揚道德之士,這些方面的確可以稱為「賢王」,但是一旦涉及到具體事務,無論是人事還是政務,又有哪一樣是這個昌王能理得清的?
他什麼時候竟然便長進了!
這個建議若是太后所倡,還見不到它的妙處。若是趙顥所建明,則其中的妙處又豈止於此?他推薦的幾個人選,竟然是照顧到了幾乎朝中所有勢力的利益!甚至連向皇后一家都沒有漏過!
幸好他還懂得不要來賣這個好!趙頊在心裡冷冷地說道。跪在皇帝腳下的小內侍,突然間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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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博自崇政殿出來後,眼見著天色已晚,便逕直出了皇城,打馬回自家府第。從崇政殿與皇帝對答的內容來看,文彥博猜測皇帝實際上對石越為帥之事已經基本上有了宸斷。但是「將從中御」的傳統在皇帝身上卻始終根深蒂固的存在,雖然其表現有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由樞密會議推薦各路兵馬的主帥,這倒是無可非議的。但文彥博卻認為,在兵力配置、進兵路線、各路兵馬的戰略目標上,應當多聽取陝西將帥的意見。朝廷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石越這個主帥要來何用?況且戰局是變化莫測的,主帥若沒有相當的決斷之權,極容易殆誤軍機。但是當今這位皇帝,有時候卻似乎是恨不得自己能率兵親征才好。
但願石越能有一點獨斷專行的魄力。文彥博幾乎是有點矛盾的想著。身為大宋樞密使,全國軍隊的最高長官,文彥博認為自己有責任給與前方的主帥一個相對寬鬆的環境。但要說服皇帝克服他對戰爭指手劃腳的習慣,卻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某一段時間,皇帝也許突然覺悟了──但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舊病復發。有人認為「將從中御」是大宋的祖宗家法,但文彥博卻認為這不過是皇帝的性格使然。太宗皇帝與當今的這位皇帝,大不敬的說,都不免有點志大才疏,便格外喜歡「將從中御」,但太祖皇帝與仁宗皇帝,甚至是真宗皇帝,都是沒有這樣的習慣的。在位時間不長的英宗皇帝,也看不出來有這樣的傾向。
但即便如此,與皇帝的壞習慣做鬥爭,亦是一件相當讓人困擾的事情。
「相公,兵部尚書吳大人求見。」文彥博剛剛下馬,便有家人前來稟報。「吳大人在客廳已候了小鴿個時辰了。」
「知道了。」文彥博略有點奇怪,但卻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快帶路。告訴夫人一聲,留吳大人在府上用晚飯。」
人此著文彥博向客廳走去。未多時,便已到客廳,只見吳充正在那裡正襟危坐,但雙眉緊蹙,顯得有點心不焉。連文彥博走近都沒有發現。
「沖卿,久候了。」文彥博一面走進客廳,一面向吳充抱拳笑道。
吳充回過神來,忙站起來,回了一禮,如釋重負地說道︰「文公可回來了。」不待文彥博說話,吳充又說道︰「下官亦不敢說那些虛文,實是有要事,要向文公討教。」
「是何要事?」文彥博亦極少見到吳充如此著急的神態。「莫非哪裡鬧兵變了?」說完,他自失地一哂,果真鬧起兵變,吳充就會先找皇帝了。
果然,便聽吳充嘆了口氣,苦笑道︰「比些許小兵變還要嚴重幾分。職方司加緊文書,長安府職方司有兩個不成器的小武官,私自刺殺仁多瀚的使者。」
「這是何等大事?」文彥博不以為然地笑道,「石越這點事都處分不了?」
「這兩個小武官,一個是种家的,一個是姚家的。被刺殺的使者,是文煥。」吳充只是不住地苦笑。
「文煥?」文彥博愕然。
「正是。文煥身受重傷,生死未卜。」吳充道,「兵部鬧出這樣的事來,下官亦無臉面繼續做這個兵部尚書。職方司郎中至相關主官,沒有一個脫得了干係。這都不用說了。只是如何處分兩個犯官,卻甚是棘手。在這節骨眼上,鬧出這種事來!」
「大宋自有律令!沖卿你怎的鬧起糊塗來了?」文彥博一掌擊在桌子上,厲聲喝道。
吳充怔了一下。
「种家、姚家又如何?他們敢造反不成?!」文彥博沉著臉說道,「此事不誅,國家法度何存?若是姑息,禍亂更甚於藩鎮。沖卿只管回府,等著諸种諸姚的謝罪表章,看看誰敢替自家子侄求情?石越與衛尉寺亦自會有奏章遞上。大宋不是晚唐,容不得武人胡作非為!」
「只是用兵在即,恐動搖軍心。是否要壓一下,打完仗再處分?」吳充試探著商量道。
文彥博望著吳充,嘆道︰「沖卿好糊塗!打完仗後,种姚豈有不立功之理?屆時時過境遷,再誅這二人,便難了,那形同姑息!我若是石越,在長安便先行軍法斬了這二人!打完仗後要查,也是查究竟背後有多少同黨同謀!」
吳充不料文彥博態度如此堅決,倒有點始料不及。若換了一個人,吳充倒要懷疑他是針對自己來的了。畢竟身為兵部尚書,吳充亦是希望能為兵部稍存體面的。此外,他亦的確認為用人之際,對於种、姚這樣的將門,應當多存恩撫之心。
但文彥博卻是毫無顧忌,又道︰「若非大戰在即,理當窮治此案,整頓職方司。這等事情,一為之甚,絕不可再!然此時尚有用職方司之處,卻是不便牽連太廣。惟有先誅二犯,震懾後來,兼可安撫仁多。明日面聖,沖卿定要拿定主意!」
文彥博說話如此咄咄逼人,吳充心裡亦不免稍覺不快。雖然文彥博是三朝元老,又是樞密使,論資歷地位,的確高於自己。但是吳充也是參知政事兼兵部尚書,同樣也是歷三朝的老臣,並非樞密院內文彥博的下屬。吳充已無戀棧之意,但他亦不免有一點私心──他希望兵部在自己的任期內,能有一份完美的記錄。所以從公的方面,他的確是擔心這件事對伐夏會產生不利的影響;從私的方面,他卻是希望可以體面的解決這件事情。所以才會急急忙忙來找文彥博商議──明日一早,這件事肯定要上報皇帝的,只有事先得到文彥博的諒解,體面的解決問題才會成為可能。
但文彥博的態度,讓吳充非常失望。他掩飾著自己的不快,含糊地回道︰「下官自會謹慎。公文上說折可適親歷此事,他這兩日便會到京師,或許當向他詢問清楚。總之須得毋縱毋枉。」
「折可適?」文彥博愕然道︰「他去長安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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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文彥博與吳充都略有些意外的是,折可適在次日便抵達了京師,幾乎是同時,與他一起快馬到達京師的,還有石越的奏章與种、姚二家諸將的請罪表章。在即將大舉用兵之時,忽然發生這樣的事情,讓趙頊感覺非常的惱怒。雖然這件事情因為涉及軍機,只有極小範圍內的幾個人知情。但皇帝卻不能不慎重處置。
然而,大宋朝廷彷彿天生就是異議者並存的地方。即便是只有樞府、兵部、衛尉寺少數機構的重要長官才知道的事情,照樣會存在著意見的分歧︰樞密使文彥博、同知樞密院事孫固堅持主張以軍法誅二人以儆效尤;而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與兵部尚書吳充則認為應當先行押監,待伐夏事了,再行處置,以免動搖軍心。此外,幾位軍隊背景出身的府部寺長官,更是乾脆認為「情有可原,罪有可恕」,主張赦免二人,讓二人戴罪立功。
趙頊心中更傾向於呂公著與吳充的意見。雖然他並不相信种、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與實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擔心的事情。在需要用人之際,一般來說是應當加以恩寵的。此時誅殺其家人,是很可能會影響到臣子的士氣,導致他們在戰場上不能盡力竭力報答皇恩。無論是先行押監,待他們立下功勞後再以功抵罪加以釋放;還是直接讓他們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場,都是收攏臣子忠心的有效手段。這種手腕,歷代帝王將相,莫不常用。趙頊幾乎能想像到恩赦二人後,种、姚二家諸人感激涕零的樣子。
但是,文彥博與孫固的堅決,卻讓他相當為難。而且石越的奏摺中對此也是態度鮮明。細讀石越的奏摺,根本是已經將那兩個小武臣定罪,並且是罪在不赦。
他們的理由也是很有說服力的。
大宋皇室的祖宗家法,最忌諱的就是藩鎮之禍。
所謂「藩鎮之禍」,換句話說,便是武人之亂。
當年石越就曾經在趙頊面前一指見血的指出︰軍隊最重要的便是紀律與忠誠。所以講武學堂首先要教給學生的,便是紀律。而忠誠則來自於榮譽與晉升。
宋朝的軍制改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宋太祖以來建軍理念的一次深化與變革。宋太祖欽定的軍法,是最重視紀律與服從的。而熙寧以來的軍制改革,則更加深化了這一理念。
趙頊內心裡十分同意石越的意見︰若能將紀律與忠誠,刻入武人的骨髓中,則國家有能戰之士而無武人之患。
因為帝王的權術,而犧牲掉軍隊紀律的權威,是否值得?
短期的利益與長期的利益,究竟何者更重要?孫固對著皇帝說起話來,簡直可以用「放肆」來形容,趙頊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幾乎濺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聽著孫固激烈的話語︰「陛下,若為市恩於下,而敗壞法紀,實是鼠目寸光!為人主者,只須賞罰嚴明,則臣下自然心服。當賞不賞,當罰不罰,皆肇禍之由……」
「不然!」吳充不待孫固說完,便插言反駁道︰「凡事有經有權,國法亦不外乎人情。二犯行刺,豈是無因?曾無可憫處?且押後處置,亦非不罰,不過權宜之計,以免沮喪邊臣之心。大臣者,非刀筆吏也,奈何墨守律令而不知變通?孫大人此言,實是法家之語。商申之術,乖離聖教,何足為恃?」
「陛下!」孫固正眼都不看吳充一眼,向趙頊拱手欠身,厲聲道︰「吳充乃奸臣,作此奸臣之語!微臣自束髮受教,未敢有違聖人之訓者。《論語》有云,『政者,正也。』《貞觀政要》有言,『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又云,『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以之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若『罰不及於有罪』,『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唐太宗不以權術馭下,而有貞觀之治,為一代聖主。奈何為大臣,竟欲導陛下去誠信而用權術哉?況且唐之藩鎮之禍,豈是一朝而成?蓋亦是驕兵悍將,恃功賣寵,而居上位者不能防微杜漸,致使法度漸壞,終不可救。今日之事,正是防微杜漸之時!」
「吳充為大臣而不知大體,以邪術導人主,臣請陛下,速遠此奸小!」文彥博對吳充也極為不滿,竟絲毫不留情面。在他看來,當面不明確地拒絕自己,轉過身來在皇帝面前卻是另一番言辭,的確是小人的行徑。
孫固與文彥博尖銳的言辭,說得吳充一張老臉脹得通紅,雪白的鬍鬚氣得不停地抖動,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顫慄著說道︰「臣待罪侍奉陛下十有餘年,無功於社稷,無補於聖明,不見容於同儕,尸位素餐,愧對陛下!臣有罪,臣不敢有他言,惟望陛下念臣老邁,許臣致仕,臣永感陛下隆恩。」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趙頊只覺得頭「嗡」地一下響了起來。
由意見之分歧而導致互相攻擊,自居為「君子」,而以對方為「小人」、「奸臣」,最後意氣相爭,乾脆辭官去位──這樣的故事,趙頊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有點惱怒地望著他的這些個心腹重臣們。平心而論,他亦分辨不出誰是誰非。吳充當然不是「奸臣」,至少他趙頊相信自己還有這點起碼的判斷力,縱使孫固、文彥博,內心裡亦未必以為如此;但是孫固、文彥博錯了麼?那卻也未必。
當然,誰是誰非也許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重要。
但是,大戰之前誅殺重要將領的家屬已經夠讓人放心不下,兵部尚書在此時撂挑子卻更是雪上加霜。不僅僅是兵部一堆的事情需要一個能幹且有威望的兵部尚書,而且這樣的情況,極可能會加深臣下對皇帝的怨望或者恐懼──皇帝不惜讓一個兵部尚書致仕也要殺掉自己的家人,這會給种家、姚家什麼樣的心理暗示?
難道要讓這些統兵大將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
那樣的話,只怕趙頊自己也不可能睡一個安穩覺。
但文彥博與孫固也不那麼好打發的。
吳充不把兵部尚書放在心上,難道文彥博與孫固就會多在乎樞密使與同知樞密院事的差事?雖然這兩個職位,是無數人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目的,但對於瞭解文彥博與孫固的性情的趙頊來說,卻是十分清楚地知道,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官位,從來都不能夠讓他們委屈自己太多。
文彥博名望已高,所追求的東西本就不多了;而孫固,卻是個重視名望甚於官位的人。無論如何,先和一把稀泥再說。
趙頊無奈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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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可適饒有興趣的觀察著御前侍衛班的日常訓練。他對這些傳說中武藝高強、勇猛善戰的大內侍衛們充滿了好奇。御前侍衛班共有十一班,其中七個班是帶甲騎士,三個班是不帶甲騎士,是三十六班馬軍侍衛中第二大的一支軍事力量,也是與其他所有大內侍衛們完全不同的一支軍事力量。御前侍衛班的所有成員,都必須是烈士子弟!換句話說,這是由戰爭孤兒組成的軍隊。在諸班直中,御前侍衛班與最精銳最得皇帝信任的殿前指揮使班、由武臣子弟組成的內殿班一起,構成了大宋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三支軍事力量,堪稱是大內侍衛中的大內侍衛!
御前侍衛班的普通士兵,在皇帝身邊服役約四五年後,大部分人便會進入講武學堂培訓,畢業後就會被皇帝派遣到各支部隊,擔任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職務。或者進入衛尉寺系統,成為營一級的軍法官主官,即所謂的「護營虞侯」。
這些人,從某個方面來說,不僅僅是保衛皇帝人身安全的武裝力量,亦是捍衛皇帝政權安全的武裝力量。皇帝通過這樣的人員流動,可以有效的在各支部隊中,直接安插自己的親信,從而加強自己對軍隊的控制權。
因此,折可適並不敢小覷這些大內侍衛們。但他同樣避免不了以一個軍人的眼光,來評價這些「羽林孤兒」。
他所看到的,是東三班的三百三十名御前侍衛。一個班相當於禁軍中的一個指揮,三百三十人,正是禁軍一個馬軍指揮的基本編制。
校場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三百副木馬。折可適一眼就可以看出︰木馬的高度與大小,與普通的戰馬幾乎完全相當。「羽林孤兒」以都為單位,分成三部分訓練。訓練由都兵使率領副都兵使、兩名都承構、以及每都的軍法官將虞侯主持。什將以下的軍官,都無例外的要參加操練──這一點,讓折可適有點驚訝,因為在河東,在指揮一級的操練中,大什一級的武官,是協助主持操練的。
士兵們披掛齊整,身著鎧甲,手裡還拿著長槍,整齊地站在木馬的左側。
副都兵使大吼一聲︰「上馬!」
士兵們整齊迅速地將槍掛在馬側,躍身上馬。數百人一齊做出這個動作,更是顯出一種奪人心魄的氣勢來。
「下馬!」副都兵使又大吼一聲。
取槍,換手,從右側翻身下馬,一氣呵成!
幾百甲士一齊下馬踏在地上發出的轟響,讓折可適感覺到腳下的大地都有些顫動。
「上馬!」
「下馬!」
「上馬!」
「下馬!」
副都兵使不停的吼著,士兵們從左側上馬,右側下馬,又從右側上馬,左側下馬;還要從後面上下馬,如此周而復始,不停地重複著這種看似簡單的動作。
兩個承構手執皮鞭,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校場。某一個士兵稍慢一點,便快步跑過去,對著頭就是一皮鞭打去。被打的「羽林孤兒」也不敢叫喚,只是忍著疼痛,繼續上馬、下馬!
折可適非常清楚這種簡單訓練的殘酷性。
河東軍從來沒有過這種訓練,能在河東軍中當騎兵的,大多數是從小騎慣了馬的,他們的騎軍也並不披甲,因此平素訓練,更注重射擊的準確性與對馬匹的控制,從技術上來說,他們並不需要練習上下馬的技巧。但這種訓練所帶來的紀律性,卻不是河東軍可以相比的。而且,折可適自忖,河東兵即便在上下馬的熟練度上,亦未必可以勝過這些「羽林孤兒」。
「御前侍衛班平素只用木馬訓練麼?」折可適試探著向陪同自己的小內侍問道。
那小內侍尖著嗓子笑道︰「折大人說笑了,只用木馬那怎生打仗?只不過戰馬來之不易,不得不愛惜罷了。執矛衝鋒、騎射、投擲霹靂彈,哪一樣都免不了要用真馬。」
「原來如此。」折可適不卑不亢地致謝,心裡竟生出一種嫉妒來。自從宋軍發明投擲霹靂投彈的戰術以來,河東諸軍不止一次希望裝備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但是卻始終爭取不到配額。宋軍以地域為區分,可以說事實上存在著幾個系統︰京畿軍、西軍、河北軍、河東軍、東南軍。在這五大軍隊集團中,河東軍的存在始終有幾分尷尬︰京畿諸軍近水樓臺先得月,本不待說;西軍是朝廷近階段戰略重心的所在,自然也多受照顧;河北軍面對大宋最強大的敵人,直接關係到京師的安全,自然也不可能被忽視;東南諸軍無非是維持地方治安,平定小股叛亂,從來沒有強大的敵人,素來被輕視倒也習慣了;惟有河東軍,夾在西夏與契丹之間,承擔的責任比別人只多不少,但是得到的東西,卻總是只能挑別人剩下的。連進駐河東的神衛營的裝備,也比陝西的差。而且折可適私下裡還曾聽說過,進駐河東的神衛營,是由講武學堂成績最差的一幫人組成的。
「大內侍衛就是大內侍衛啊!」折可適望著校場上訓練的御前侍衛班,感慨的想著,「連操練都可以穿這麼新的靴子!奶奶的!」
「折大人!官家快到了,速隨咱家去見駕罷。」一個內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折可適的面前,把正暗暗憤憤不平的折可適嚇了一跳。他忙整了一下衣冠,抱拳道︰「煩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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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在一座偏殿中接見折可適。
折可適並沒有第一次面見天子的人常見的緊張,他只是略有些興奮,又顯得有遺憾。在偏殿的接見,顯得皇帝並不是很重視自己──這自然是正常的,皇帝不可能在禮節上面有多麼重視一個邊疆的七品武官,哪怕他出身於府州折家。但對於折可適來說,這是讓人遺憾的。
「下次皇帝接見我的時候,一定會在崇政殿!」他心裡暗暗發著誓。
趙頊也在打量著折可適。
折家的這個後起之秀看起來還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雙目炯炯,鼻梁高聳,膚色幽黑──以汴京的審美標準而言,算不上一個美男子。但是皇帝分明感覺到這是一個在戰場上可以被袍澤信任的男子。
一般來說,臣子在覲見皇帝的時候,很多人甚至會緊張得根本就記不住皇帝的長相,因為抬頭仔細觀察皇帝,是一種可能導致被降罪的失禮行為。而且,通常來說,皇帝接見臣子,本身就是一種恩賜,大多數臣子會感念這種恩德,而致使心情激動,又因為懼怕失禮,而越發的小心謹慎。
在這方面,趙頊有足夠的經驗,可以頗有心得的判斷著不同臣子的性格。
首次覲見就能在皇帝面前既能得體地表達自己的尊敬,又能維持自己的尊嚴,使一切近乎完美的合乎禮節,這樣的臣子不能說沒有,但始終是少數。毫無疑問,武臣之中,這樣的人更是少數。
「不愧是將門之後。」皇帝在心裡感嘆著。一個世家能持續超過百年,肯定在教育子弟上有它的獨到之處。
「熙寧十年的時候,朕曾經讓郭逵舉薦武臣子弟可任事者,當日郭逵舉薦了十餘人,其中第一個,便是折卿。」趙頊朗聲笑道。他用這樣的開場白開拉近君臣之間的距離。「當時朕便想,這折可適,不知道是何種人物,竟值得郭逵如此看重。今日親見,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後。」
「臣一介武夫,豈能當陛下此語,實實折殺微臣。」
「卿無須過謙。國家能有卿這樣的人材,亦是幸事。如今朝廷方是用人之際,男兒取功名封侯蔭子,正當時也。卿家世代為將,朕方欲倚重。卿當自勉之!」
「臣家世受國恩,雖粉身碎骨不能報萬一。國家有事,臣一家雖愚鈍不堪大用,亦願為馬前卒,替陛下蕩平西境!」折可適忙慨聲回道。
趙頊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卿有志於此,朕已放心。卿叔父之奏摺,朕已讀過。其一片忠心,朕甚嘉許。然無論朝廷來日以何人為帥,總須將帥一心,以國事為重。折家乃朝廷素所信任者,莫要讓朕失望。」
「請陛下放心。臣家便是陛下之鷹犬,斷不敢有違朝廷之令。」
「對折家,朕是放得下心的。」趙頊頷首道。頓了一下,又問道︰「朕聽說道卿是自長安來京?」
「是。」
「特意繞道陝西?」皇帝的話中聽不出喜怒。
「微臣奉家叔之命,想看看平夏城大捷與綏德大捷究竟是誰的功勞。」折可適委婉而又直率地說道。
趙頊似乎沒有料到折可適如此回答,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道︰「卿可看出來那是誰的功勞了?」
「微臣略有所得。」
「何不說來與朕聽聽?」趙頊笑道。
「遵旨。」折可適朗聲應道,「微臣以為,石大人或者做不了一個出色的將軍,但卻的確是不錯的統帥。」
「此話怎講?」
「但凡用兵者,以正合,以奇勝。打仗有時候不僅僅是鬥智鬥勇,亦要斗膽略。兩軍對陣,有時候是需要冒險的。一位優秀的將軍,往往便是一個出色的賭徒。以石大人的性格,卻是謹慎有餘,膽略不足。這樣的人,若是去玩關撲,是贏不了大錢的。」折可適侃侃而談,「然而石大人卻有別樣的好處,為他人所不及……」
「哦?」趙頊聽得有點入神。
「石大人務實而不虛誇,持公而不謀私,納諫而不剛愎。有此三善,便遠勝他人。主帥務實,則諸將不能欺妄,知己知彼皆非難事;主帥持公,則諸將不憂有功無賞,三軍用命非難事;主帥納諫,則諸將計謀可得用,有過不難改,此不敗之師。故此,微臣以為,平夏、綏德之捷,並非倖致。」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笑道︰「如此,卿以為伐夏之役,勝算幾何?」
「勝負之勢不待問。」
「那卿以為多久可期全勝?」
折可適沉吟了一會,道︰「若使狄公尚在,以狄公為帥,一年可期全勝。以當今諸公為帥,二三年亦未可知。」
「哦?為何?」
折可適坦率地說道︰「微臣亦不過是直覺而已。」
趙頊愕然,頃刻又是哈哈大笑,取笑道︰「若卿自為帥,幾年可勝?」
「一年。」折可適應聲答道,他並不謙虛。
趙頊倒有點喜愛折可適了,他並不取笑,反而笑著勉勵道︰「將來卿未始無拜帥之日!朕亦盼著大宋能再出一個狄青。」說完,頓了頓,換過話題,問道︰「朕聽說長安西驛行刺之事,卿當時亦在場?」
可適當下便將他當時為何去長安西驛,如何見到种杼、姚鳳,如何進入長安西驛,种、姚如何行刺文煥,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他愛慕董樂娘這種事情,以世俗之見而言,倒是一件荒唐的事情,本是不便啟齒。但折可適畢竟是知道輕重的人,不願為這種小事冒個欺君的罪名,竟是爽爽快快毫不隱瞞的全部說了出來。
趙頊對這種風流韻事並不關心,反倒是對种杼、姚鳳刺殺文煥的動機反覆詢問了幾遍,他聽到种杼、姚鳳對折可適說的話,竟是動了憐惜之意。又聽到張範斥責种杼、割袍斷義,不免又是一陣唏噓。他心中亦甚是矛盾,不由嘆道︰「說來亦只是個誤傷之罪。」
「誤傷?」折可適心裡愣了一下,暗暗咀嚼著皇帝不經意說出來的這個詞。
趙頊並沒有與折可適討論長安西驛案的意思。有些話趙頊不可能對折可適既非親信又非重臣的人說,而折可適的意見在這件事上對趙頊來說也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暫且將煩惱壓在心底,趙頊再次將話題轉了開去。
「折卿方才看過御前侍衛班的操練了?」
「臣適才觀操,以為御前侍衛班,未必遜於漢武之羽林孤兒。」折可適並非是拍馬屁,趙頊卻非常高興,笑道︰「卿可曾見過鐵林軍?」
「臣曾在延州邊境見過。」
「朕的御前侍衛,較之鐵林軍如何?」
折可適沉吟不答,「這……」
趙頊凝視折可適,笑道︰「卿盡可直言。」
折可適這才說道︰「以微臣之見,或有不如。鐵林軍畢竟乃是千軍萬馬的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御前侍衛卻少了些戰陣殺伐。不過如今西夏鐵林軍元氣大傷,幾乎不再成編制,亦不足為懼。」他說完這些話,終是有點擔心惹得皇帝不高興,不由偷眼覷視皇帝,卻見皇帝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半晌,便聽趙頊嘆道︰「卿說得不錯,故此朕才要讓殿前司諸軍去前線歷練歷練。沒打過仗的軍隊,畢竟不是真正的精兵!」
折可適心中嘀咕了一下,但終於想到有些話非所宜言,又硬生生地把想說的話吞回肚中。做為一個在邊境出生、成長、戰鬥的軍人,他是天生瞧不起所謂的「上三軍」與殿前司諸軍的。但是,誰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偏見呢?沒來京師之前,不是也沒有想過御前侍衛班有這如此嚴格的訓練麼?
※※※
陝西,長安。
海棠花開,春色怡人。但這樣的美景,卻並非人人有福消受。
「公子!你何苦定要結怨於人?」潘照臨認為石越的決定,簡直是匪夷所思。
「總要有人去結怨的。」石越不以為意的說道,「我敢肯定,朝廷是擔當不了此事的。朝廷諸公議論不定,最後十之八九,便是不了了之。」
「那又何妨?」潘照臨冷笑道,「似文煥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公子何苦沾惹這等閒事?种杼、姚鳳,未必沒有可憐可恕之處。」
「縱是人人得而誅之,職方司的人亦誅不得!」石越沉著臉,道︰「他們今日可以人人得而誅之刺殺文煥,改日便不免人人得而誅之刺殺朝廷大臣!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但凡制度之潰壞,其始總是由於看似合理可恕之事。若開始便是人人皆以為錯誤之事,則則人人有堤防之心,反倒危害不及這般大。」
潘照臨不覺苦笑,道︰「公子說得固然有理。但公子可知种杼是誰的兒子?」
石越轉過頭,望著潘照臨。
「這种杼原是种諤私生子,後以過繼之名收養。在种家子弟中,頗受排斥,故此才會與姚鳳能走得極近。此人外表和睦謙遜,內則偏執,鬧出這種大事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种諤此人,公子是知道的……他雖然上表謝罪,卻畢竟是護短偏私之人,果真是公子一意要殺他兒子,這個怨恨,只怕能結上一世。公子又何苦為一些看不著邊的事情而樹敵?」
「因為職方館、職方司是我倡立的,我有責任使它們不走上歧途。這種責任,旁人可以推卸,我卻推卸不得。」石越在心裡無奈地說道。
但從嘴裡說出來,卻變成了另一番話︰「不行殺伐無以立威以儆來者!吾意已決,潛光兄無須再說。」
「是!」潘照臨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接受。出於連石越也不能告知的考慮,他不希望石越樹立任何在軍隊中有影響力的敵人,但是石越卻一下子得罪了兩大將門。也許姚家與种詁、种誼還未必會因此而怨恨石越,只是會致使雙方的關係變得更加疏遠,但是對於种諤,潘照臨卻可以肯定,這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這次公子算是替皇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潘照臨的話中,聽不出是譏諷還是自嘲。
石越的確是替趙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按捺住窮治到底、辦成大案的衝動後,安撫司迅速果決的對种杼、姚鳳進行了秘密的軍事審判,二人違犯軍法證據確鑿。石越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權力,行軍法先斬後奏。以令所有知情者瞠目結舌的果斷,快刀斬亂麻的處理了這件事情。同時具表彈劾職方司陝西房知事許應龍──職方司陝西房知事是屬於朝廷的派出官員,石越沒有處置許應龍的權力。
石越的奏章送抵汴京後,兵部職方司乃至於整個兵部可謂顏面大失,吳充立即再次上表請求致仕,並且開始告病,直至四月分在自己府第內去世,再也沒有上朝理事。而一直拿不定主意的皇帝卻是暗暗鬆了口氣,內心的高興簡直是難以言喻。他一面順水推舟,將職方司郎中降職他調,罷免許應龍,著衛尉寺調查許應龍是否故意洩露機密、縱容屬下;一面卻竭力慰留吳充,同時下詔安撫种、姚二家,稱讚种、姚二家歷代為宋朝立下的功勛,褒揚他們對皇室與朝廷的忠心,加以金銀田地的賞賜。自然,种、姚二家是沒有人敢於真正接受這些賞賜的,這無非是表明皇帝的態度而已。趙頊又將一直上表請求去邊疆與西夏決一死戰的姚兕從講武學堂調至鐵林軍擔任副都指揮使,又加賜种詁功臣二字……總而言之,在這件事上,皇帝是樂意讓石越去結怨,而自己來收恩的。
除此之外,石越還有意外收獲。以种杼、姚鳳的死,他總算暫時性的徹底解除了皇帝對自己的猜忌──任何一個想成為權奸的人,都是絕不會做石越這種「傻事」的。除非他想有計畫的鏟除整個种、姚二家。顯然皇帝不認為石越有這個計畫,更不相信這樣瘋狂的計畫有可能成功。
在皇帝以外,石越的處分也得到了文彥博與孫固的支持。
皇帝的態度發生微妙的轉變,又得到一位樞密使、一位同知樞密院事的讚許,唯一有反對力量的呂惠卿的政治策略又似乎不是想要堅決阻止石越為帥,於是,朝廷中幾乎已經沒什麼反對以石越為帥的聲音了。
在熙寧十三年四月來臨的時候,趙頊終於決定,採納高太后的建議。
四月初一,在距離趙頊三十二歲生日還有九天的時候,一道《招諭夏國榜》,由汴京城出發的使者,快馬傳諭四方。
「眷茲西夏,保有舊封,爰自近世以來,尤謹奉藩之職,恐奸臣之擅命,致弱主之被因,迨移問其端倪,輒自隳於信約,暴驅兵眾,直犯塞防,在神理之莫容,固人情之共憤。方切拯民之念,宜興問罪之師,已遣將臣,諸道並進。其先在夏國主左右、並嵬名諸部族、同心之人,並許軍前拔身自歸,及其餘首領,能相率效順,共誅國讎,隨功大小,爵祿賞賜,各倍常科,許依舊土地住坐,子孫世世,常享安樂。其或違拒天兵,九族並誅無赦。蓋天道助順,必致萬靈之歸;王師有征,更無千里之敵。咨爾士庶,久罹困殘,其肩向化之心,咸適更生之路。敢稽朕命,後悔何追!」
※※※
同一日,趙頊下詔,以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兼西討行營都總管,以內侍李憲為副都總管,以內侍劉惟簡為監軍都虞侯,以范純仁、向傳範並為西討行營都發運使,分督糧草與軍械。陝西路戒嚴。
內侍領兵與監軍,招致了以孫固為首的一部分朝臣最激烈的反對,但是即便一個血氣方剛的給事中因此為此事而辭職,趙頊在這一點上也沒有納諫的打算。而樞密使文彥博則似乎默認了這次任命。雖然在傳統的士大夫看來,所有的內侍都是不信任的,每個宦官都帶著原罪,但是若以務實的態度出發,相對而言,李憲與劉惟簡,在內侍中總算是次壞的選擇。
事實上,每一個行營都將有內侍的存在。上千年的傳統,不是成立了衛尉寺後,就可以完全改變的。任何改變都是需要時間的。
四月十日。同天節,趙頊著戎裝,與諸國使節一同檢閱拱聖軍。
當日,驍騎軍、鐵林軍秘密向陝西出發。在它們之後,宣武軍第一軍與第二軍,以及在同天節上被檢閱的拱聖軍,也將陸續進入陝西。
歷史的時鐘,被石越撥快了一年半的時間。
戰爭,一觸即發。
這是一場注定將要決定宋朝國運的戰爭。
這亦是宋朝為了徹變改變自己的國運,進行的第一場具有決定意義的戰爭。
※※※
《阿卡爾多東方見聞錄》第十六節:
「如果只能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宋這個國家的話,那一定是『不可思議』這個詞。東方大陸上的這個國家,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盛最富裕的國家。即便羅馬帝國的全盛時期,亦不曾有它那麼多的人民,即便是偉大的君士坦丁工,也只能堪比汴京的一半繁榮。它有一百萬的常備陸軍,還有上千艘可以進行數千海哩遠航的戰船。他們的陸軍裝備著精良的鎧甲,射程讓人嘆為觀止的弩弓,還有神秘莫測的火藥武器。他們訓練有素,待遇優良,一個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都可以在這個生活昂貴的國家養活一個四口之家。這些能征善戰的士兵們,喜歡在身上刺著刺青,或許是奇怪的漢字,或許是兇猛的野獸,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勇武。他們的戰船彷彿擁有魔法,在漂泊不定的大海上,依靠一個小小的磁針,就永遠都可以準確的找到自己的方向。他們也同樣裝備有可以遠程攻擊的火器。我曾經親眼目睹一場追逐海盜的海戰,宋國的戰船,僅僅依靠遠程打擊,便擊沉了兇悍的海盜船。為了不讓讀者產生誤會,認為這個國家僅僅只是馬爾斯的四馬戰車,我要特別指出,這一切,在他們所創造的璀璨的文明面前,都將顯得黯然失色。對於宋國的偉大文明,我會在其後的卷章裡,用極大的篇幅來介紹。本卷要講敘的,僅限於我所親眼目睹的幾場戰爭。
「……宋曆五月七日,一個消息傳到宋國西北部邊境的延州,在它西面的環慶集團軍,聯合宋國西部最強大的屬國『夏國』的一個忠於夏王的軍閥,在數日之前,開始了對夏國叛黨的戰爭。按著宋人的奇特習俗,這種代表正義的戰爭被稱為『討』,所以這場戰爭後來也被人們稱為『熙寧西討』。西討軍的元帥石越(他同時也是宋國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他還有另一類似教名的名字叫『石子明』),命令以延州為中心的延綏集團軍在東線向忠於叛黨的梁永能將軍統率的『平夏軍』發起進攻。
「五月七日那天,是一個陰沉沉的夏日,延州的大街小巷隨著石元帥的命令而活躍起來。街上到處都是穿著紅色軍服的禁軍士兵。在此之前,為了保證糧食的供應,陝西路已經下達禁止用糧食釀酒的命令,而據傳帝國各個地方政府,都縮緊了以糧食釀酒的許可證頒放,酒館供應的酒,大都是從帝國南方一個叫『湖廣四路』的地方由商販運來的甘蔗酒──以羅馬人的感覺而言,或者甘蔗酒更加美妙。可惜的是,每個酒館都有固定的配額,因為長途的運輸,加上供不應求,導致價格昂貴,每盎司的價格幾乎是汴京同樣酒價的兩倍,甚至三倍,並且還被勒令不得賣給軍士。(但一些不屬於精銳的野戰軍系統的『廂軍』,經常會偷偷違背這項軍令。)值得慶幸的是,我住宿的客棧掌櫃,因為預料到戰爭的即將到來,而通過賄賂購買到許可證,事先儲藏了整整一地窖的燒酒。儘管他的酒價也比戰前提高了一倍,但是依然遠遠要比外地運來的甘蔗酒便宜。因此,客棧中便聚集了大量的客人,絕大部分都是從外地來的商旅──雖然陝西頒佈了戒嚴令,道路上到處都是關卡檢查行人,但這一切都比不過『熙寧通寶』的誘惑力。來自帝國各地的客人們在客棧的飯廳中,談論著有關這場戰爭的一切。
「根據五月七日那天的傳聞,帝國在這場戰爭中,投入的總兵力達到三十萬,加上後勤補給人員,達到一百萬這個不可思議的數字!這個數字也許並不準確,在偉大的羅馬帝國,即便在戴克里先皇帝的時期,常規軍的數量也不過四十三萬多點。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歷史上有在一次戰役中動用三十萬規模軍隊的記錄。而根據商賈們的傳說,帝國的藩屬國夏國,即便在軍事上屢次受到挫折,又有一個重要軍閥投向帝國,但叛軍能戰鬥的軍隊,也不少於三十萬,更有人相信是五十萬。但根據我在整個戰爭中,以後戰後的觀察,叛軍的數量很可能是二十萬到三十萬之間。但這個數量,也遠遠超過漢尼拔的軍隊。對於宋帝國而言,更為困難的是,叛軍是在自己的據點作戰,他們是本地的土著,可以依托渺無人煙的沙漠,還擁有著高度機動力的騎兵──既使他們的步兵,往往也擁有座騎。相比叛軍而言,帝國雖然也有強大的騎兵,但是佔總體數量絕大多數的是步兵。他們有著漫長的,需要跨越崇山峻嶺與沙漠的補給線,卻沒有足夠的牲畜來進行運輸。大部分時候,帝國只能依靠徵集大量的人力,推著一種一個輪子的小車,將物資運往前線。我在延州的時間,見得最多的,便是這種獨輪車。它集中體現了宋帝國出色的後勤補給系統的精華部分。
「當天,當我與我的一個同伴──他有著高貴的血統,他的祖先曾經是宋帝國的前身周帝國的皇帝,直至現在,他的一部分堂兄弟,依然被帝國皇室尊為『國賓』──私下裡談論時,我們都相信,決定這場戰爭勝負的關鍵是帝國如何有效地將軍糧、軍衣與箭矢送到前線。要知道,宋國與夏國的邊境地區,是連綿不盡崎嶇難行的山路,而當走完這些山路後,很快又會面臨著無邊無際的沙漠。歷史上任何一位羅馬皇帝,都不曾遇到過如此困難的地形。
「這是一場前途未卜的戰爭。
「但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大部分宋朝的商人,對勝利都充滿信心。不過他們這種信心往往是建立在東方神秘主義的信仰之上的。與其說他們是相信帝國與帝國的軍隊,還不如說他們是相信石元帥。在這個受到印度佛教影響的國度,大部分的宋人相信,石元帥極可能是天上的某個星宿轉世,以率領他們來取得勝利的。以泰西地區的人看來,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信仰。
「然而,戰爭開始的階段,似乎證實了人們的這種神秘主義信仰。十天後,從前線傳來消息,延綏行營的前鋒部隊,輕易的攻克了夏國的一座重要城池。素有威名的『平夏兵』只進行了微不足道的抵抗,便敗退了……」
──《阿卡爾多東方見聞錄》卷三 西湖書社印行
※※※
銀州城原西夏知州府,現在已成為雲翼軍第一營的中軍大營。第一營都指揮使吳安國正皺眉盯著一幅標滿密密麻麻記號的地圖。
「大人!」副都指揮使康時傑是個四十多歲的老軍頭了,與吳安國這個因為戰功卓著,又得到小隱君的賞識而青雲直上的軍中新貴也有數年袍澤之誼,可以說非常瞭解。他看到吳安國的目光所凝注的方向,便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了。「种帥的命令,是叫我們守好銀州城,等待全軍集結。」
「某知道。」吳充國淡淡的回了一句,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地圖上的石州、橫山、夏州三城。「康兄,你來看,銀州西面,有石州城和橫山城,還有長城,長城後面便是夏州。銀州以北,是彌陀洞。我們打銀州為何能輕易得手?是因綏德之戰後我軍攻佔米脂要寨,已佔形勝,梁永能知道他是斷然守不住城垣卑小的銀州城的,故此他撤走了銀州城的丁壯,搬走了全部的糧食與軍器,在所有的井裡投了毒,只留下一些老弱殘兵和婦孺守城。所以我們營一到,這城幾乎便是不戰而下。這根本不是我們打下來的,而是梁永能讓給我們的。」
站在下首的一名營書記頗有幾分難堪,以區區一個營不足兩千人的馬軍,本來只是擔任「前哨」而不是「前鋒」的任務,便攻下了銀州如此「名城」,這樣的戰績,營書記當然有理由加以「潤飾」一二的。畢竟,這是自戰爭開始以來,除了仁多瀚的韋州外,宋軍佔領的第一座西夏城池。
「確是如此。」康時傑早就暗中慶幸過自己的好運氣了。
「但是他們撤得也極匆忙。」吳安國冷冷地說道,「可見梁永能雖然知道朝廷必興義師,卻沒料到此次朝廷興兵數十萬,竟然速度如此之快。」
康時傑聽到這句對大宋朝廷過去的作風頗有不敬的話,只得訥訥。但的確,以往的朝廷,休說出動數十萬禁軍,便是在陝西調個十來萬軍隊,也定要拖拖拉拉,等到西夏人做好準備後,這邊廂卻還沒有停當。
吳安國抿著嘴,凝視地圖半晌,忽然,猛地一拳砸向彌陀洞所在的位置,將康時傑與營中幕僚嚇了一跳。卻見吳安國側過頭望著康時傑,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梁永能不敢守銀州,他敢守彌陀洞!」
「可是彌陀洞靠近河東路邊界……」一個行軍參軍壯著膽子說道。
吳安國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河東軍前鋒是何人?」
「是致果校尉折可適。」
「是他呀。」吳安國將犀利的目光從那個參軍身上移回到地圖上,「打下個銀州城,卻沒有半點收成,一座空城有甚好誇耀的!只好到彌陀洞去找找梁永能的晦氣。河東軍遠道而來,必定鞍馬疲憊,打下彌陀洞,正好順便給友軍找個地方休整!」
康時傑搖搖頭,苦笑著壓低聲音說道︰「一個監軍使與一個監軍都虞侯還在城中哩。」
吳安國不屑地一笑,冷冷問道︰「康兄還記得本部的任務麼?」
「本營為全軍前哨,專責搜索大軍前方八十里至一百五十里以內之地界,將一切與軍情有關之內容回報中軍。」
「這便是了。」吳安國悠悠說道︰「某不過是率軍去刺探彌陀洞的敵情罷了。康兄,你留兩指揮人馬,領著那兩個指揮的廂軍繼續在城中打井,審問俘虜,防著那些夏狗作亂──這裡是平夏党項的老巢,李家起家的根本,幾百年經營,可不比橫山。某帶三個指揮出去打點獵,去去就來。」
※※※
銀州城內。
「夏大人,這上面寫著何字?」延綏行營監軍使辛梁還是首次來陝西邊境辦差,踩在銀州城的斷垣殘瓦上,他的心情顯得非常愉悅,指著撿到一塊刻著西夏文字的銅牌,向延綏行營監軍都虞侯夏時良問道。
監軍都虞侯夏大人對這位監軍使辛大人的怨恨與討厭,甚至較之綏德行營總管「小隱君」种詁還要深──不,這種表達也許並不準確。因為對於因為戰功卓著而提升為行營總管的种詁來說,無論是衛尉寺系統的監軍都虞侯監軍,還是皇帝親自指派的內侍監軍,都沒有太大的區別,總之,肯定有一個人監軍就是了。
宋軍統帥石越早就有言在先,各行營的監軍使與監軍都虞侯可以與聞軍機、參議軍事,若有異議可以到帥司甚至是皇上那裡打官司,但臨陣決斷之權在行營總管。能夠攤上這麼一位明事理、又有擔當的主帥,對於种詁這樣的將領來說,不能說不是一種幸運。所以,對於目前表現尚還可以容忍的監軍使大人,小隱君是沒什麼怨恨的,最多有一種對閹人與生俱來的討厭罷了。
但是,夏時良卻有充分的理由去怨恨辛梁──原本他才是延綏行營軍法系統的老大!他才是延綏五萬兩千多精銳禁軍的最高軍法官,可以與小隱君分庭抗禮的人物!但當辛梁到來之後,一切都發生戲劇性的改變。一個閹豎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他反倒成為了這個內侍的跟班,要向這個什麼也不懂的白癡,耐著性子解釋一些煩人的常識性問題。
「若是章大人還在衛尉寺,必會據理力爭……」夏時良無意義的想道,一面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解釋道︰「此乃『敕燃馬焚』四個字。」夏時良根本不用看,就知道那銅牌是什麼東西,上面應當有什麼字。
「敕燃馬焚?」辛梁驚訝的重複了一遍,舉著銅牌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笑道︰「此是何意?」
「便是『敕令驛馬晝夜急馳』之意,此牌乃是夏國傳遞詔令、軍情之符牌。」夏時良耐著性子解釋,心裡暗暗罵了一聲「白癡」。
辛梁彷彿完全不知道夏時良的不快,亦並不為自己的不知為恥,恍然大悟的說道︰「原來如此!夏大人果然是博學多聞。」
「不敢。末將不過是在邊關多呆了一陣。」夏時良終歸沒有忍住,帶著譏諷的回道。但說一出口,便一陣後悔──這些內侍可不是好惹的,他們代表的是至高無上的皇帝。
但辛梁卻似沒有注意,依然充滿好奇心的觀察著銀州城,耐心地詢問著一切不懂的事情。夏時良依舊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一一回答著他的問題。二人渾然沒有注意到,一支約千人的騎兵,已經離城而去了。
※※※
彌陀洞與銀州是西夏神勇軍(即左廂神勇軍司)兩座最主要的城池,但諷刺的是,在石越所來的那個時空,這兩座城池在後世都從地圖上消失了。赫赫有名的銀州故城的遺跡沒有人知道究竟在何處,有人更是將銀州與米脂混為一談;而彌陀洞的戰略位置後來迅速被僅僅在它北方幾十里,此時尚默默無名的榆林取代,也消失在地圖上。事實上,這兩座城池,在這個時空的命運,同樣也並不樂觀。
吳安國率著這一千騎兵行走在陝北峻峭的山路上。這個地區根本不適合騎兵作戰,這也許是梁永能不願意堅守的另一個原因。面對氣勢洶洶殺來的宋軍精銳,失去了橫山部落優秀的山地步兵後,梁永能的平夏兵基本上已經喪失了在長城以南與宋軍對抗的資格。從這一點上來說,吳安國倒是很欣賞梁永能的果斷。
堅闢清野,在自己選擇的戰場與宋軍作戰,以充分發揮自己一方的優勢。「或許要推進到夏州城下,才會有真正的戰爭。」吳安國暗暗想道,「即便是自綏德至夏州城,糧道便有四百餘里!長城以南,是難行的山路;過了長城,便是近二百里一望無際的平原,根本無法防備夏軍騎兵的攻擊……所以,最重要的是打亂梁永能堅壁清野的部署。休說奪得夏賊之儲糧,只要不讓他撤走百姓,大軍可以征糧征夫,亦可稍稍緩頰。」
吳安國對种詁的持重並不贊同,若是他做綏德行營總管,一定會著趁著梁永能還沒有從容佈置停當之時,派遣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長城以南地區,然後聚結重兵,直撲夏州城。此計奏效,則即便軍糧還需要從後方運送,但是前方修葺道路、修築城寨,就可以直接徵用當地之民──這不僅可以省下一大批役夫,還可以省下這些役夫的口糧與運輸之費用。只要當地百姓家中還有餘糧,就不要指望宋軍還會發給他們口糧。
「將軍,你看那是什麼?」上到一個山嶺的時候,隨行的一個行軍參軍指著遠處大叫起來。
吳安國連忙快走幾步,找了個高處,向著那參軍指的方向眺望起來。
火光!
漫天的大火!
「那是何處?」吳安國的心猛地一沉,急忙向主管情報的行軍參軍問道。
「好像是彌陀洞方向……」
吳安國的臉沉了下去。
「晚了一步!梁永能這狗東西,真夠狠的!這次乾脆連城寨也一起燒了。」一個指揮使顯然已經覺察到發生的事情了。
吳安國黑著臉望著被大火映紅的天空,半晌,從牙縫裡惡狠狠地擠出一個字︰「撤!」
※※※
榆林。
數千人男女老幼沉默地回望著彌陀洞的天空。
忽然,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猛地撲倒在地上,捧著一把泥土塞入嘴中,號啕大哭起來。一個穿著西夏官服的老人走到他跟前,悲愴卻又威嚴地望著他,「我們還會回來的!」
「我們還會回來的!」許多聲音應和著,漸漸地,傳遍了部落每個人的耳朵。
漢子停止了哭泣,卻懷疑地望著老人,望著他身上的西夏官服。
老人默默地回視著漢子,平靜卻篤定地說道︰「無論是誰來統治這裡,我們必會回來!」
「我們必會回來?」
「是,我們必會回來!」老人高舉著雙手,悲愴地喊著,彷彿是在宣佈著一個神聖的誓約。
※※※
在東路的平夏地區,梁永能用彌陀洞的一把大火,向宋軍與平夏地區的諸部落宣佈他堅壁清野的決心。而在戰線的中路,戰爭開始後,宋軍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
通往西夏統治中心興慶府與靈州的諸條道路中,有兩條路線是最近的。一條是由環慶路出發,跨越高山,進入清遠軍與韋州,然後經由瀚海,沿著靈州川直取靈州。這是一條幾近於直線的道路,但一路之上,有崎嶇難行的高山與號稱「七百里瀚海」的荒漠(注︰西夏的歷史地理,一直是個難題。瀚海或是旱海,名稱反而無所謂。重要的是當地的地形與氣候。作為小說,本文只能採信一種較有說服力的說法︰這個大約位於今天吳忠市以南,環縣以北,苦水河流域的「七百里旱海」〔這「七百里」不是指南北向的直線距離,從故清遠軍至靈州,不到三百宋里〕,在十一世紀至十二世紀時,因為降雨量的減少,形成了一片荒漠,無復唐代時的情形。而靈州川的水,是人類難以食用的苦水〔環州之河水是苦水,亦有史料為證〕。)。另一條,則是由平夏城方向出發,出葫蘆川而取靈州。雖然一路上也有險要之關隘,但相對而言,這是比較好走的一條道路。
這東西兩條道路,便構成了宋軍中路的兩條主要進攻路線。
宋軍在一帶,也集結了重兵。除了原環慶行營的龍衛軍與振武軍第四軍外,還有秦鳳行營的威遠軍、振武軍第一軍,從長安調來了神銳軍第五軍,再加上來自殿前司的驍騎軍、宣武軍第一軍與第二軍、鐵林軍,禁軍馬步軍總兵力達到了十一萬五千八百人,其中有三支純騎兵軍!參戰的部隊還遠不止於此。大名鼎鼎的環州義勇,數以千計的沿邊弓箭手與教閱廂軍,歸屬宋朝蕃部的蕃軍,若干神衛營,再加上仁多瀚的數萬精兵,正對著靈州方向,實際上聚集了十餘萬人馬。除此以外,還有總數高達十八萬的不教閱廂軍及役夫。
所有這些軍隊,由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直接指揮。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用重拳搗毀靈州,興慶府就幾乎再無屏障。向著西夏最要害部位擊出的這一拳,一定要又狠又準。這是石越與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確定的戰略思想。
※※※
但戰爭尚未真正開始,宋軍便出現了爭議。
西討行營都總管司向樞府遞交的作戰計畫,是兵分兩路,主力從韋州出發進次靈州,步步為營,嚴守糧道,是為右路。而遣秦鳳行營總管种誼與副總管兼威遠軍都指揮使劉昌祚率領一支偏師出葫蘆川,急取靈州,是為左路。根據都總管司的推演,靈州是必守之城,梁乙埋既然早已知道仁多瀚會降宋,那麼宋軍肯定會越過橫山而出韋州,因此他必然會將主力集結在靈州道。因此宋軍很難由靈州道而取得速勝。出葫蘆川的偏師可以取得一定程度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效果。如果偏師能順利推進到鳴沙河,直接威脅到靈州城,那麼靈州道當面之敵面臨腹背受敵的危險,也難以持久。宋軍就可以取得迫敵決戰於靈州城下的目的。
但這個計畫還在討論之時,便遭到了以環慶行營總管种諤與殿前司諸軍都指揮使為首的一批求戰心切的將領的反對,這些將領認為這個作戰計畫過於保守。
於是,順理成章的,這個計畫上報後,以同樣的理由被樞密會議否決了。
樞府認為這個計畫過於保守,宋夏實力今非昔比,且自古客軍不利持久,要求大軍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中路軍應當兩路齊出並進,「西賊在何處攔截,便自何處擊破之。」一個月內,大軍必須抵達靈州城下。
而巧合的是,一月可下靈州,正好是种諤將軍的豪言壯語,也是殿前司諸軍將軍們的樂觀估計。
樞府的命令是無法違抗的,特別是這份命令還得到了一大批將軍的時。畢竟,甚至連西軍中的許多將領,私下裡都相信,一個月後靈州城沒有道理不劃入大宋的版圖。樂觀的情緒瀰漫於整個宋軍。
※※※
瀚海。靈州川中游東岸二十里。
猛烈的狂風已經颳了整整兩天。這種大風,帶著怪嘯一般的咆哮,捲著飛砂,遮天蓋地地吹來,彷彿要橫掃天地間的一切。前日紮營之時,第三指揮的幾個士兵沒壓好石頭,一陣風來,打了幾寸長木釘的帳蓬竟被吹了個沒影沒蹤,那幾個倒楣的傢伙也被他們指揮使罰了十軍棍。就這樣,還是因為有一個小土丘擋住風勢。否則他們真是不知道要怎麼樣紮營了。
「這該死的鬼地方!」宣武軍第二軍一營第四指揮副指揮使馬同壽掀開帳蓬的一角,朝外面狠狠啐了一口。他是講武學堂第五期的學員,在應天府出生長大,在開封府服役,中間雖然輪戍去過河北,但卻從來沒有到過陝西,更是從未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風沙。
「這風要一直這麼颳下去,這仗還要打麼?」承構朱存寶躺在帳蓬內發著牢騷。「昨你去了潘大人那裡,嚮導說甚?」
「他說一般颳不了多久,慢則三四天就停。」馬同壽說道。
「三四天!」朱存寶跳了起來。
馬同壽苦笑著望著他。朱存寶呆了半晌,問道︰「就是說還要多喝三四天那條河裡的水?」
「你有本事不喝也行。」
朱存寶哭喪著臉,道︰「早知如此,拼著被斬了,也要偷偷帶幾壺酒。」
「我卻只盼著早點碰上西賊──打一次勝仗,犒軍的時候總有點酒喝。」
「哎!」朱存寶下意識的四處張望了一下,卻立即啞然失笑,這種鬼天氣,怎麼可能還有旁人偷聽?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卻老覺得我們像冤大頭……」
「怎麼說?」馬同壽愕然。
「打仗前鋒功勞總是最大的,可你看,這麼多軍隊,憑啥我們宣二軍就能爭到前鋒?莫說西軍,殿前司這麼多軍,我們宣二軍因為有個宣一軍壓著,一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憑啥這次讓我們撿著?還有,三營的營將精得像隻猴子,聽說是老西軍出身的,平時有甚好處從來不放過,憑啥這次讓著我們潘大人打頭陣?」
「你別亂嚼舌頭。」馬同壽嚇了一跳,也左右看了看,「惑亂軍心可是殺頭的罪。」
「我哪敢到處亂說?」朱存寶苦笑了一聲。
馬同壽默然一陣,道「潘大人也在熙河打過仗,你怕什麼?」
「我啥時候怕過?」朱存寶抓起水壺想喝口水,拿到手裡,卻想起這水苦得厲害,猶豫了一下,終於嘆了口氣放下,道︰「潘大人是員猛將不假,在熙河打過仗也不假,可他就是少了點心機。他好歹也是名臣之後,但凡有點機心,怎麼會落到宣二軍來?」
「呸!你娘的真會胡說八道。」馬同壽罵道︰「管他娘的甚機心,這次正是我們一營揚名立萬的時候。上邊說了,滅了這龜孫子西夏,朝廷賞賜是綏德的兩倍。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給我家老二娶個渾家了。我倒要看看哪個西夏狗崽子敢來招惹我們一營?」
「是,你本事!」朱存寶「呯」地便又躺了下去。
便在這當兒,忽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喊道︰「風停了!風停了!」
聽到這喊聲,馬同壽方怔了一下,卻見朱存寶像個彈簧似的彈了起來,似兔子般竄了出去。馬同壽連忙掀開簾子鑽了出去──果然,剛才還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的狂風,此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外面一片陽光明媚,宋軍士兵紛紛鑽出帳蓬,痛快的呼吸著陽光下的空氣。還有人高興地唱起曲子詞來。
但這種快樂的氣氛沒有持續超過一刻鐘的時間。馬同壽遠遠望見他們的潘大人面色一變,便聽到他大吼了一聲,緊接著便是「嗚嗚」地號角聲響了起來。
從未打過仗的馬同壽還沒有反映過來,便見朱存寶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快,拿兵器!」
「怎麼回事?」長年的軍事訓練讓馬同壽下意識地向帳蓬跑去,一面卻還有點莫名其妙。
朱存寶指了指北面的天空,吼道︰「西賊!」
馬同壽扭過頭望去,只見不僅僅是北面,東面與西面,都揚起了高高的黃塵。軍營裡面到處都是人在奔跑,總算平時的訓練沒有白費,雖然略顯得有點混亂,但士兵們此時還知道應當做什麼,知道拿到武器後應當往哪裡去。他心裡一陣緊張,又覺得有點興奮,迅速地鑽進帳中取了頭盔與盾牌、兵器,按著平時演習的要求,向自己的隊列跑去。
外面此時只聽到軍官們此起彼伏的高聲吼叫︰「列方陣!」
「列方陣!」
「執盾兵在前!」
「執盾兵在前!」
「神臂弓第二!」
「神臂弓第二!」
「弩手第三!」
「弩手第三!」
「刀手中心!」
「拒馬!佈拒馬!」
士兵們略顯緊張地奔跑著,忙碌著。此時馬同壽已經可以隱隱地感覺到大地的震動,甚至還能聽到一些西夏人的號角之聲了。馬同壽提著盾牌,找到方陣第一排自己的位置站好,順便掃視左右,已有六成的執盾手已經備位,其餘的人正在陸續趕來,馬同壽滿意的點點頭,一面也大聲喊著︰「執盾手!第一排!」招呼著未就位的士兵──他是一營執盾手中軍階最高的武官。
終於,最後一位執盾手合攏了他的位置。
士兵們全部到位。馬同壽忙裡偷閒,看到他的好友朱存寶也站在了神臂弓的隊列中。
便聽到方陣中心傳來營都指揮使潘大人獅吼一般的聲音︰「一營,給爺爺殺直娘賊的!」
「殺!」
「殺!」
三千戰士的聲音,震破了西北的天空。馬同壽也跟著大家一同張開嗓子高聲吼著,在這一瞬間,他只覺得渾身滾燙,什麼緊張,什麼害怕,都丟到了九霄雲外。他的耳邊,只聽到這壓倒一切的聲音︰「殺!」
「殺!」
※※※
野利朵猛地勒住駱駝,停了下來。後面的大軍見到主將突然停住,連忙也一起勒停。
「撤軍!」野利朵冷冷地說道。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呆呆地望著他們的主將。宋軍就在前面,已經被他們三面合圍。他們有兩萬之眾,而前面的宋軍最多不過數千人。為了殲滅這支宋軍,他們在風沙後面整整潛伏了三天!
這時候卻要撤軍?
「撤軍!」野利朵重複了一遍。
「大王!」一個大首領忍不住上前問道︰「為何這時候突然要撤軍?吃掉這支宋軍絕對沒有問題。」
「沒問題?」野利朵冷笑道︰「風停至此刻才多久?宋軍竟已結陣!這分明是支訓練有素的精兵!成列不戰,此契丹稱雄數百年之秘。且嵬名老將軍已有處分,我軍破壞通道,多設險阻,拖延戰事。以兵分三部,一以當戰,一以旁伏,一以俟漢兵營壘未定,伺隙突出。險阻之處,自有當戰之兵。吾軍只要擾得宋軍不得安寧,出其不意之時,攻其不備之軍便可。正面當敵之鋒銳,乃是不智之舉。本王卻是不信,宋軍過這七百里旱海,而竟能無一絲可趁之機。」
「大王聖明!」
「撤!」
「撤!」
鉦聲敲響,軍旗北捲,只是一瞬之間,兩萬多夏軍便消失在瀚海的荒漠當中,便彷彿他們從未出現過一般。
※※※
磨臍隘口。
當葫蘆河而立,狀如磨臍,號稱「葫蘆河第一險」的磨臍隘,一向都是西夏軍隊引以為傲的險關。當种誼與劉昌祚統率的偏師行至此地之時,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在地圖、沙盤上見到過千次百次,又怎麼比得上身處其境,領略天工鑿就的雄偉險奇!只見那葫蘆河東岸,山崖峭立,猿鳥難渡,中間兩座大山,如同凸出的磨臍一般,將一個山谷擠入從南方流來的葫蘆河中,使得葫蘆河在這裡生生凹進來一塊。西夏人便在此處,憑高修築戰寨,控制著葫蘆河的河道,亦控制著出葫蘆河經陸路通往靈州城的大門。
宋軍前鋒,已經在此被阻了整整四天。
四天前,种誼麾下不可一世的振武軍第一軍第一營,看到磨臍隘夏軍守備不嚴,想趁著西夏人不備搶渡葫蘆川,一鼓作氣攻下磨臍隘,不料這支在平夏城立下大功的部隊輕敵冒進,卻正中夏軍之計,被扼守此隘的三萬夏軍三面夾擊,第一營雖然浴血奮戰,逃脫了被全殲的命運。但是這一戰,不止損失一千多名將士,被西夏軍燒掉船隻數十艘,而且,這還是宋軍伐夏以來第一場杠戰,大大打擊了宋軍的士氣。
左路軍主力趕到之後,种誼立即下達了兩道命令︰
將第一營都指揮使送交衛尉寺處分;
將第一營打發去看守輜重。
因為指揮失誤而導致戰敗的將領,是肯定要受到軍法處罰的。即便是种誼自己,也必然要負上相應的責任。而不讓剛剛打了敗仗的士兵影響到全軍的士氣,最好的辦法,便是將他們與戰鬥部隊隔絕開來。
這樣的處分自然無可非議,但是,正如劉昌祚所言,要真正挽回這一切,唯一的辦法,便是盡快拿下磨臍隘。畢竟,都總管司的耐心是有限的。而最重要的是,左路軍只隨軍帶了一個月的糧草與軍需,並且,在他們的軍隊到達靈州之前,不會有任何來自國內的補給。
种誼非常明白沒有糧草對軍隊意味著什麼。
「真天險也!」隔江眺望磨臍隘,种誼即便心事重重,亦不禁發出這樣的感嘆。
劉昌祚淡淡應道︰「世上絕無攻不下之天險!」
「子京已有良策?」种誼又驚又喜。
「末將又能有甚麼良策。」劉昌祚指著對面的磨臍隘,慨聲道︰「不過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狹路相逢勇者勝!狹路相逢勇者勝!」种誼喃喃念道。他斜眼覷見劉昌祚,只見這個身披黑甲,氣貌雄偉的男子身上,散發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氣質,彷彿他有一種自信,自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他攻不破的險關,沒有他打不敗的敵人……一向以用兵穩健而著稱的种誼,此時心中竟泛起一種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的心情。
※※※
兩日後,清晨,霧散。
駐守磨臍隘的西夏大首領沒囉臥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彷彿變戲法一樣,大霧散去後,數百艘各式各樣的木船出現在葫蘆河的江面上,櫓手們正划出雪白的水花,駕駛著這些船向著東岸衝來。衝在最前面的,是一艘戰船,戰船上空迎風飄揚的將旗上,繡著一個斗大的「劉」字!這些木船,在江面的霧氣散去之後,彷彿一齊約定的,便紛紛擂起了戰鼓,這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從江面傳到磨臍隘口,依然能吸引著人們的心臟隨著鼓聲一起急促的跳動,似乎是要從自己的嗓子中跳出來一般。
沒囉臥沙只覺得自己眼睛裡所能看到,全是載滿宋軍的船隻;耳朵中所能聽到的,全是宋軍震人魂魄的戰鼓之聲。
這是沒囉臥沙一生之間,唯一一次見到這麼壯觀的場面,亦是他唯一一次感到發怯。
「劉?對面的宋人不是种誼的軍隊麼?」監軍使梁格嵬不知何時已到了沒囉臥沙的身後,顫聲問道。
「管他娘的是誰的軍隊!」沒囉臥沙跳著腳大聲吼了起來,對自己心中生出來的怯意有點惱羞成怒,「給爺爺放箭!叫這些南蠻子去餵王八!」
「放箭!」
「放箭!」
「他娘的快放箭!」
西夏人也開始擂鼓吹號。
急促的戰鼓之聲、徹天的號角聲與高吼的命令頓時響徹山谷,頃刻之間,被眼前景象所震驚的西夏士兵都回過神來,密密麻麻如蝗蟲一樣遮天蔽日的箭雨,射向葫蘆河的江面。其中還夾雜著小型的旋風炮所發射的石子。
但宋軍對此早有準備。江面上,一面面幾乎有兩人高的盾牌迅速地豎了起來,整整齊齊密不透風的排列在船的正前方與正前方的上空,頃刻間便樹起了一道道黑色的屏障。只見西夏人射出的箭如同冰雹一般,紛紛落在這些盾牌之上,滑入江中。真正給宋軍造成的傷害,簡直是微不足道。
沒有留下任何給沒囉臥沙沮喪的時間。抓住第一輪箭雨過後的短暫空隙,宋軍從船上便開始了回擊。衝在最前面幾排的宋船上的神臂弓手與鋼臂弩的弩手們,用一輪齊射回敬了磨臍隘的西夏守軍。鋒銳的三稜箭頭從西夏守軍的頭頂落下,轉瞬間便收割了上百人的生命。
劉昌祚站在甲板上的將旗下,紋絲不動,神色自若,只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東岸。
抬起頭來,幾乎已經看不到天空,頭頂上只有密密麻麻的矢石在飛舞,有夏軍射出的,有宋軍射出的,有分不清是誰射出來的……只是不斷聽到有戰士落水的聲音,有軍官大聲吼叫、咒罵的聲音……還有充斥耳際的戰鼓聲。
隨時可能有一支箭落下來,奪去劉昌祚的性命。
這裡是宋軍將旗所在的地方,是衝在最前面的戰船!同樣也是西夏人重點攻擊的對象。幾乎七成上的旋風炮,都是打向劉昌祚的座船。不斷的有親兵受傷,甚至戰死。好幾次箭矢幾乎就是擦著劉昌祚的耳邊落了下來。
劉昌祚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世上只有怕死的將軍,沒有怕死的士兵!
越是靠近東岸,西夏人的箭雨就越是瘋狂,宋軍盾牌所能擋住的箭就越少。被箭射中的宋軍士兵與櫓手越來越多,不斷有人落水,沒有人知道有多少人死傷,只見葫蘆河上,到處都是鮮血的紅色。
但是主將站在將旗下。
主將的座船衝在最前面!
沒有任何猶豫、退縮的理由!
所有的人都只有一個信念,追隨那面將旗,向前,向前!再向前!
一個櫓手倒下,立即有另一個士兵接過帶血的木槳,蕩開血紅的河水,繼續向著東岸奮力划去。
※※※
「瘋了!那姓劉的是個瘋子!他娘的,這些南蠻子瘋了!」梁格嵬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娘的給爺爺閉嘴!」沒囉臥沙瞪著眼睛朝他的監軍使怒聲吼道,一面怒氣沖沖的走下箭樓,大聲吼道︰「孩兒們,準備出寨幹他娘的!」
「首領,為何要出寨?」梁格嵬此時已沒有心思顧及自己的面子了,急急忙忙跟在沒囉臥沙身後問道。
「監軍沒看見擋不住了麼?」在這當兒,沒囉臥沙已沒什麼好氣。
「何不憑寨而守?」梁格嵬實在已喪失與宋軍正面對抗的勇氣。
「那煩勞監軍在這裡守好了。」沒囉臥沙懶得解釋,不再理會梁格嵬,衝正在集合的部隊大聲吼道︰「快,上馬,出寨!」
一個部將在梁格嵬身後低聲解釋道︰「宋狗來的人馬太多,趁著宋狗沒有站穩腳跟,將他們趕進葫蘆河才是上策。倘若宋狗全部上岸,圍攻寨子,光看宋狗今天這股狠勁,寨子就很難守住……」
「那你還呆在這裡做甚?」梁格嵬早就惱羞成怒,一把火正好發到此人身上,「還不快去準備出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