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
紹聖元年春,正月。
自從石越通海以來,大宋朝的海上貿易日漸繁榮。位於錢塘江邊的杭州港憑此天時、地利、人和,十幾年經營下來,規模與氣象都遠非昔日可比,已然成為國內最為繁忙擁擠的港口。
尤其今年,雖然元宵節才剛過,春色與綠意都還未及展露,但已經漸漸轉暖的天氣,卻在向人明白無誤的顯示著這一年的與眾不同。蟄伏的萬物也應時而動,因此杭州港也比往年提前進入了繁忙的季節,泊於港內的大小帆船往往來來,不捨晝夜。
不少初到此地的蕃商常常會驚駭於這樣的場面。對於他們來說,在一生的航海經歷裏,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港口,單是那些揮舞著小旗引導進出港口的小船,它們的數量之多、效率之高,往往來來的迅捷靈巧便已叫人驚嘆;更不消說那些剛剛祭祀完海神、風神預備揚帆出海的船隊,是何等的壯觀與氣派;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短裝打扮的漢子正賣力的幹著裝卸的勾當,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琳瑯滿目的貨物,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向何而去。急步來去的商人們裝扮各異,操著各種各樣的語言大聲的喧嚷,幾乎無論來自何處的商人,都不難從這些嘈雜的聲音裏尋到自己所熟悉的鄉音。在那些衣著華貴的船主身後,簇擁著侍候他們的僕廝,還有許多預備背井離鄉謀取富貴的海客們,這些人中的許多都家境貧寒,只能將希望寄託在那些流傳甚廣的海外致富傳奇上,他們大多無力支付出海的費用,只好通過跟船主討價還價以求充當水手權抵路費,但在他們的臉上,你也尋不到即將遠離親人故土的痛苦,只有無盡激情、期待以及義無反顧的決心。
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身著青綠二色官服的市舶務官員格外引人注目,無數雙眼睛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的決定往往意義重大,或許正因如此,他們的檢查過程看起來更顯得嚴厲與挑剔,嘆息、哀求、討好,各種聲音縈繞在他們耳邊,他們都像是全都聽不見般,臉上只有那種超然物外的冷漠表情。時不時的,他們的目光會自得的望向不遠處的杭州市舶務和虎翼軍第一軍都指揮使衙門,當他們從那兩座巍峨壯麗的建築上收回目光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就越發凜然不可侵犯了。
這樣一副異常忙碌與熱鬧的場景,往往是讓人驚嘆之下又暗自嘀咕的,許多新來的人不免驚奇的抬起頭看看天色,「嗯,並沒有錯,才剛剛現出曙光呢!」他們正在心裏跟自己說,但再一看,那比鄰建在港口附近的蕃坊與倉庫,又讓他們迷惑起來,那些建築的頂部還籠罩在清晨迷濛的薄霧之中,顯得漫漶不清,但是下面卻早已門戶洞開,燈火通明,讓人遠遠的就能看到裏面堆積如山的貨物。
但這些,都不是這個初春的清晨最為引人注目的事物。
往來於這個港口的人們在忙碌的同時,眼角的餘光都在情不自禁的向位於港口西南方的某處望去,一隊身著大宋海船水師戎服的軍士持戈而立,將那塊的區域與繁忙的港口隔絕開來。在那裏忙碌的人們,明顯透露出與這港口大多數人格格不入的氣息,他們靜泊於港內的船隊,約有二十多艘大小帆船用鐵索連接,孤傲的停泊在同樣被隔絕開的水域內,任何船隻不小心靠近,都會招致一旁海船水師戰船驅趕。出現在這些船上的梢工、雜事、水手,也與尋常商船的不同,絕沒有人大聲喧嘩,更沒有人肆意歡笑。他們安靜待著各自的位置上,溫順的聽從那些操著汴京官話的人指揮,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不敢犯錯。而那些操著汴京官話的人,明顯帶著頤指氣使的模樣,大模大樣的四處指手劃腳,大聲喝令,其中一些人的膚色白嫩,彷彿從來也不曾見過陽光,尖細的聲音輕易便暴露了他們內侍的身份。
數百個步履矯健的漢子正忙碌的將一箱又一箱的貨物搬到船上,一些大漢的臉上,還有令人望而生怖的刀疤,他們步覆整齊,絕少說話,神色氣度,倒與旁邊那些虎翼軍軍士有些相似,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一看就是北方的漢子。他們搬運的貨物中,容易被辨認出的是綢緞、糧食、雞鴨等活物,而更多的東西,則被密密的收藏在精美的木箱之中,根本無法猜測出來究竟是什麼。而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們搬運上船的物什,還包括了各種大小件農具,甚至於成捆的兵甲與旗幟。如果此時此刻不是有水師兵卒正守衛在旁,這樣多的貨物居然沒有一個市舶務官員驗看的話,那可真是駭人聽聞。
也有一些細心而有經驗的海客們,隱隱從那起搬運貨物的漢子們的身手上猜到了他們是軍人,再透過細細辨認那飄動在薄霧中的旗幟,看清楚了書寫在那上而的一個斗大的「鄴」字,最終隱約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這就不免更加讓人驚嘆了。
杭州的人們早已見慣了封建諸侯前往藩國的排場。自從去年,也就是熙寧十八年的四月,朝廷頒佈《封建諸侯敕》,宣佈將仿西周之制封建南海,當年便有兩個親王、一個郡王、一個秦國公來到杭州,從這裏出發前往自己的封國。據說這三王一公,乃是當今最為親貴的宗室,雍王、曹王兩個親王,乃是太皇太后的親兒子、高宗皇帝親弟弟、當今小官家的親叔叔;而定王趙世開與秦國公趙克愉,則分別是太祖皇帝與秦王廷美的子孫,在法統上乃是繼承太祖、秦王廷美之香火的宗室。
在如今的杭州,哪怕是三歲孩童,亦知道「冬南夏北」這句航海的俗語,去年的那四位諸侯,做為第一批封建的宗室,正是在信風大起,海上風平浪靜的冬天從杭州港出海的。當時杭州空城而出,幾乎滿城軍民都出來送行,每個人都記得那船隊的規模,尤其是雍王與曹王的船隊,兩位親王單單兩千料的大船,便一共有四十七艘,加上千料、三百料的小船,以及定王、秦國公的船隊,那是一隻空前龐大的船隊!人們記憶猶新的是,四位諸侯之國,幾乎將杭州附近能買到的海船全部搜羅一空。諸侯們購買、雇傭海船,將市價幾乎哄抬了五成。在去年的冬天,想搭船前去高麗、日本或者凌牙門的海客,即使付出更多的價錢,也往往找不到有空位的海船,持續了幾年的海上貿易的不景氣,尤其是從前年秋天開始的那種悲觀景象,彷彿突然之間一掃而空。
而且去年冬天那次,出海的人數看起來也更多,聽說太皇太后、皇太后、小官家賜給兩位親王各一個指揮的步、騎軍禁軍,定王與秦國公各一個指揮的教閱廂軍步軍,這四位諸侯的兵力,合計起來便有二千六百人馬,若再加上軍隊的家屬,就有上萬人口。這還不計四位諸侯的族人,太皇太后賞賜的各色工匠,他們一路召募的部眾,在杭州雇傭的水手……
但是,真正心思縝密的海客,便知道去年的四位諸侯的排場,其實還要遜色於眼前的這支船隊。
那些觀察敏銳的人們會注意到,去年冬天,護衛四位諸侯的船隊的,只有虎翼軍第一軍的一隻船隊,那主將座艦上飄揚的旗幟,只是一個「楊」字──那是虎翼軍第一軍第三營的副都指揮使楊一本大人的座艦。但今次,這二十多艘船的外面停泊的戰艦雖然不多,但樹著將旗的座艦,卻有三艘之多,其中不僅有兩面虎翼軍第一軍的將旗,另一面「宗」字將旗上,更繪著虎翼軍第二軍的圖案!而且,在這船隊外圍巡弋的戰艦中,竟然還有那艘「定海大將軍」!那可是杭州海船水軍的鎮海之寶,裝備著火炮的戰船。
而在岸上,從杭州知州衙門、通判衙門,乃至兩浙路轉運使司,到市舶務、虎翼軍第一軍,各個衙門的公差、軍士,抬著一箱一箱的東西,絡繹不絕的送往船上……這更是去年從未見過的景象,當時即使是整個冬天都在港口做事的人,也只能依稀記得有幾個衙門曾經往曹王的船上送了點禮物。
杭州人對於汴京的宗室,是陌生的。人們只能暗暗咂著舌頭,猜測著這個「鄴國」諸侯有什麼來頭,看起來竟比雍王、曹王還要親貴,還要有權勢。許多人心裏也在迷惑,既然是看起來如此有來頭的諸侯,為何卻要趕在正月以後才出海?冬天與春天,都是東北信風的季風,但久在海上行走的人都知道,海上真正的好日子是秋冬兩季,人們可以在冬天出海,選擇次年的秋天啟航回國,而春夏兩季,雖然也各有信風,但這兩個季節出海,卻也經常會遇到令人恐怖的暴風暴雨。只有要靠著海上討生活的海商們,才會不顧一切的,即使冒著暴風雨的危險,也要出海貿易。這杭州港的人們實是很難想像,為何一個如此有地位的諸侯,也會在這個季節,急著出海。
杭州港內,距離那個「鄴國」諸侯的船隊約有一里左右,靜泊著十幾艘極不起眼的千料級商船,此時,衛棠就在其中一艘商船上,遠遠的眺望著這支鄴國船隊。他臉色慘白,形容削瘦,站在甲板上,雖然只是停泊入港的海船,依然顯得腳步輕浮,似乎根本踩不到實處般。
早在熙寧十八年,衛棠與全族人便隨雍王一起到了杭州。他原本是應當隨雍王一道前往雍國的,但該死的暈船阻止了他的旅程,他初到杭州,只要一上海船,哪怕停泊在港口內的二千料的大船,他也會肚子翻山倒海般的劇烈嘔吐,一直吐到連苦膽水都出來了,還會乾嘔不止。然後沒幾天,他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最後迫於無奈,他只好暫時留在了杭州,沒能隨雍王的人隊人馬一道出發,前往位於呂宋島北端的雍國。
儘管對於雍國來說,船隻極有限,但雍王走之前,還是特意留了一艘大船給他。這是雍王自己買的一艘民船,杭州的官員對這個失勢的雍王漠不關心,即使出於禮節,也盡可能的避而遠之,只求將他安安全全送到呂宋島,便算可以向太皇太后交差。因此,也無人留意雍王還留下了一艘船和一個重要的臣子。
於是,衛棠一面留下來養病,努力適應著船上的生活,一面暗中為雍國做一些事情。
他喬裝身份,每日都要拜訪杭州的各色人物,從失意的士子到有名的海商,甚至是能工巧匠,竭盡心力的為雍國招攬各色人才;除此之外,還要流連書肆與藏書閣,或購買、或雇人抄錄各種各樣的書籍;他也盡可能的購買一切他認為可能會有用的東西,從種子到紡紗的器械……
到了晚上,無論再難受,嘔吐頭暈得再厲害,他也堅持回到船上來睡覺。他不再穿綾羅綢緞,不再愛珠玉金銀、奇珍異寶,他穿著最普通的棉布衣服,看起來象個窮酸的書生。
這是他第二次生命。
一次完全不同的生命。
他在大宋朝的事業已經完全毀了,這個強大的國家,這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國家,亦已不再是他的家鄉。
他也不再是那個紈絝子弟,甚至不再是那個幻想著要做「陝西桑充國」的衛家公子。衛家偌大的家業,幾乎在一夜之間全毀。頒行鹽債後,陝西轉運使范純粹將陝西鹽債定額的一半,強行逼迫衛家購買。衛棠的父親一時想不開,被活活氣死,但他家卻依然不得不變賣家產,購買鹽債。那時在汴京的衛棠還全然不知情,一直到封建敕頒佈,衛棠想要勸說家人,變賣家產,舉族隨雍王出海,他才接到消息,他家除了那張巨額鹽債債券外,其餘所有家產,已不足一萬貫!衛家百年的積累蕩然無存,他闔族老小亦別無選擇,只能背井離鄉,前往那聞所未聞的瘴癘之國。
這才叫做赤條條的一無所有!
比起他這一年中的巨變,那種挫折、苦澀、絕望……這區區的暈船之苦,又算得了什嗎?
從知道他父親死訊的那天起,他不再視自己為宋人。
他已經是一個雍國人。一個雍國人,又怎麼可以暈船!
這個新生的國家,將是一個屬於海洋的國家。船對於雍國人來說,將會如同馬對於契丹人一樣平常。
到了杭州後,為了助雍王購買船隻、各種物資和招攬人手,衛棠又索性將那價值一百多萬貫的鹽債債券,以十分之一的價格,賣給了一個杭州商人。從此以後,他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
他的族人,將從雍王那裏,分到一片采邑,但他們必須自己親自用雙手去開墾耕地、播種、收獲,到了農閒時則要幫助雍王修築城牆,打造兵器,征服夷人……
這是衛棠在從汴京至杭州的路上,與雍王、呂淵一道反覆討論後,定下來的立國之策。雖然海洋與貿易可以帶來富裕,但唯有掌握了糧食、鐵器、戰馬,這個國家才能穩固,才不會受制於人。因此未來的雍國,將以耕戰為本,以貿易富國。
這樣一個新生的國家,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用鮮血與汗水去換取,無論如何,都是容不下珍玩華服的。
他們要省下每一文錢,購買糧食儲備,直到他們開墾的農田能豐收;除非他們能找到鐵礦,打造出來足夠的盔甲、刀劍、箭頭,否則他們必須省下錢來,購買生鐵、出大價錢雇傭工匠,或者找海商購買武器;還有農具、耕牛、戰馬、藥材、醫生……
衛棠再也不敢大手大腳花錢,他像個窮書生一樣,連吃飯都很節儉。
但是,衛棠卻發現,竟沒有任何人曾小看他這個窮書生。從雍王留下來照顧他的那幾個護衛的眼裏,甚至從他雇傭的艄公、水手眼裏,他看到的,是一種他以前渴望已久,卻一直未能得到的尊敬。那種尊敬是發自內心的,不是因為他的家勢,不是因為想討好他,不是因為有求於他,亦不是因為懼怕……
儘管他直到現在,在船上走路,依然踉踉蹌蹌。
「哼,一個鄴國公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衛棠聽到身後一個護衛憤憤不平的說道,又聽另一個護衛接道︰「聽說鄴國公是英宗皇帝幼弟,宮裏頭一向很看重,只不知他們要封到哪裏……」
「什麼宮裏頭?又豈止是宮裏頭,鄴國公又有什麼了不起,依我看,還不是因為柔嘉縣主的面子?如今清河郡主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紅人,權勢正盛,誰不給她三分薄面。誰不知道柔嘉縣主與郡主情同姐妹?還有,汴京誰沒聽說過,柔嘉縣主至今未嫁,是因為和石相公有私情,你看豐稷跑前跑後這麼殷勤,他是石相公撫陝時的舊部;還有,薛奕居然把宗澤都派來了,就為了給他家帶個路,若非是為了石相公,誰又能差得動這個南海王?」
「此言有理……」那護衛低聲咕嚕了一句什麼,便聽兩個護衛鬼鬼祟祟的在身後笑了起來。
衛棠也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對面的船隊,正是第二批封建之宗室中鄴國公趙宗漢的船隊。雖然自辦《秦報》後,與宗室交往並不多,但他這些年,也多少聽說過柔嘉縣主之名,有關柔嘉縣主老大不嫁,在宗室中私底下也傳為笑柄,的確有多人說她與石越有私情。他以前甚至還想過,一個和石越悄悄有私情的宗女,應當長得如何美若天仙?
但如今的衛棠,早已不再關心這些聲色犬馬的事。這些宮闈秘聞,是真也罷,是假也罷,又有何干?
「休要羨慕他們。」衛棠沒有轉頭,淡淡說道︰「既然已獨立一國,朝廷眷顧得一時,可眷顧不了一世。聽說鄴國公趙宗漢只會畫畫,寵女兒,兒子雖然生得多,卻沒幾個管用的,只會吹法螺。這一等諸侯,朝廷賞賜得再多亦是枉然,遲早有一日讓蠻夷給滅了。吾輩追隨明主,日後才是前途不可限量,何愁不代代富貴?」他伸出手來,指著鄴國船隊,冷笑道︰「你看他今日風光,日後尚不及二位。」
「大人說得甚是。」那兩個護衛笑道,二人顯是深以為然,一個護衛又笑道︰「我昨日下船去杭州城,還聽說一件事,說皇上還賜了金鼓斧鉞給柔嘉縣主……」
「謠言罷了。」衛棠不由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大宋朝可不至於出這……」
但他話未說完,便聽一個護衛指著岸邊,說道︰「大人你看,柔嘉縣主的儀駕……」
衛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見一隊錦衣禁軍舉著旗幟、金鼓、斧鉞,吹吹打打,簇擁著一個騎著白馬的男子,招搖而來。
「那哪是……」
「便是柔嘉縣主了,她最愛男裝打扮……」
衛棠連忙又仔細望去,便見那隊人馬漸漸走近,從他船頭路過,他的目光一直盯著那位傳聞中的柔嘉縣主……突然,衛棠呆住了,「是他?」
※※※
「古意蒼茫,看四壁雲山,青來劍外;予懷浩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曹友聞負手而立,默念門前楹聯,待念到「予懷浩渺」四個字時,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心裏有些羨慕也有些好笑,但等他念完全句,再默察周邊景色,心裏便只剩下艷羨了。
在尋常人看來,這無非是西湖畔一處普通的宅第,並無甚出奇之處,但落在有心人眼裏,卻不難發現主人家胸中的丘壑,實在別具匠心。
不知自何處引出的水自西向東,彷彿隔絕塵世,滌穢洗襟,環著宅子流淌,最後注入西湖,沿岸遍植碧桃垂柳,間雜著嶙峋山石,周遭小徑全是石板鋪就。此時舉目雖不見綠意,卻不難想像春和日麗時此處風光。曹友聞甚至可以想見主人家推開大門時,只見西湖煙波,春水送綠,遠處雲舒雲捲,孤山如夢似畫。教人想著都有悠然神往,塵慮盡消之感。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有種想要嘆息的感覺,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蹄聲,他急忙回頭,見是一個青衫老翁正騎驢而至,他的臉上皺紋滿佈,似乎遍歷風霜,但卻有一股超然世外的氣度。
曹友聞又驚又喜,還未及趨前說話,那老翁眼神銳利,卻早已經高聲叫了起來︰「是允叔!你來杭州了?」
「啊!」曹友聞急步過去,拜倒參見︰「世叔金安,小姪有禮。」
「允叔不必多禮。」那老者已下了驢來,一面將驢交到小童手裏,一面趨前幾步扶起曹友聞,笑道︰「可有兩年還是三年未見了?三郎道你來往廣州漸多,少回家鄉,怎的這次卻捨得回來了?」
他一口氣問出這多問題來,曹友聞一時卻不知道回他哪句。但他素知這老者脾性,只是叉手侍立,默然微笑。
果然,便聽老者又笑道︰「方才見允叔你看這楹聯,可瞧出來是誰的墨寶?」
曹友聞心裏更覺好笑,但又裝模作樣地鑒賞了一番,紅著臉搖搖頭,回道︰「恕小姪眼拙。」
那老者捋鬚哈哈大笑︰「早就知你曹允叔不肯上進,只知那阿堵物,可還記得半句詩書?你可看清楚了,此聯乃是王侍中王相公親筆手書!」
「啊?」聽說這竟是王安石的墨寶,曹友聞亦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老者更是得意,笑道︰「求得這墨寶卻甚是不易,這杭州城內,等閒人物,難求一字,難求一字……」
說話之間,老者已拉著曹友聞的手,進了屋中。
地上鋪的是用片金線織出的花紋繁麗的厚錦,壁上掛著的卷軸或大或小,有詩有畫,曹友聞一眼掃過,便看到許多個熟悉的名字︰范文正公的《動止貼》、蔡君謨的《中間貼》、張商英的《惶恐貼》、徐熙的《雞冠蝴蝶圖》、王維的《雪霽圖》、大蘇的《雨竹圖》、王駙馬的《西嶽降臨圖》……尚有許多未能看得清楚,但想來也無一不是名士大儒,尋常人家但凡能有一幅,想必都是珍若珙璧,捨不得輕易示人,偏偏這許多東西掛在一間房裏,卻有些不倫不類,予人零亂無章之感。
曹友聞心中暗笑,他方才屋外所見頗為驚嘆,只覺營造之妙,處處高人一等,但進得此廳,終於復有熟悉之感,原來主人家手筆,始終未變。
「允叔有些年不曾來了,」老翁撚鬚笑道,「如今不止這宅子重新修葺過,室中字畫也非舊時觀。允叔以為如何?」
「妙極,妙極,」曹友聞拊掌笑道,「世叔所有,無一不是大家精品,哪個名字說出去不是振聾發聵,難為世叔能夠蒐羅!」
那老翁聞言,更是得意,他們說話間,早有侍女們進來焚香烹茶待客,曹友聞一看,只見這些侍女個個容貌俏麗倒在其次,穿著打扮卻是越發與眾不同,個個梳著高髻,膨大的羅裙垂曳而下,裏面著素色的輕裾,移動時露出雲頭錦履,行走無聲,嫋娜生姿。
又聽那老翁笑道︰「似我們這等人家,那阿堵物已在其次,殊不足道。倒是你那七弟在後院,建了一座藏書閣,搜羅了海內珍本奇書,如今在這杭州城中,亦是薄有虛名,允叔此來,不可不看。」
曹友聞心中好笑,嘴上卻恭維道︰「世叔公侯之後,清華之氣,自不能與尋常商賈之家等提並論。七郎飽學多才,更有祖風,瓊林賜宴,指日可待。」
老翁聽他如此說,更是歡喜,卻若有憾焉地笑道︰「可惜允叔志不在此,否則兄弟一榜進士,更是一樁美談。」當下便跟曹友聞說起當日如何營造這宅第,蒐羅書畫種種艱難不易。
曹友聞口中奉承,心裏幾乎已將肚皮笑破。
那老翁卻談興頗濃,說了半天,才突然想起問曹友聞的來意,奇道︰「噫,允叔此來,難道竟是與老朽談這些嗎?」
曹友聞卻是有事而來,只是聽他絮絮叨叨說得不停,又不知要如何打斷他,這時好容易找到說話的機會,連忙說道︰「小姪此來,確有一樁喜事。」
「喜事?」老翁捋鬚望著曹友聞,「這喜從何來?」
曹友聞笑道︰「小姪知道十娘才貌雙全,尚待字閨中,此番卻是受人之托,前來成就一樁好姻緣的。」
「哦?」老翁睨了曹友聞一眼,傲然說道︰「不知卻是誰家小兒郎?」
「好叫世叔歡喜,這家小兒郎,卻是天潢貴胄,說起來乃是當今官家的皇叔,鄴國公第十子趙仲玶。」曹友聞一口氣說完,本以為老翁定會喜動顏色,馬上應諾。
誰知道那老翁只是挑了挑眉,「唔」了一聲︰「原來是他家的兒子。」
曹友聞不料他如此反應,大吃一驚,詫道︰「世叔難道竟連鄴國公的兒子也看不上?」
老翁瞥了一眼曹友聞,道︰「允叔只怕不知和李承簡家的小娘子結親的是誰?」
曹友聞心裏頓時明白過來,笑道︰「世叔這卻是想岔了。你道李承簡結了雍王這個親家,便以為鄴國公家有所不及?」
老翁「哼」了一聲︰「難道國公家還比得上親王家?雍王可是太皇太后的愛子,當今天子的親叔叔!李承簡家!」
曹友聞嘆了口氣,笑道︰「世叔呀世叔……你可知道鄴國公家柔嘉縣主?」
老翁道︰「全杭州城,如今只怕沒有不知道這位縣主的。」
「那世叔可知柔嘉縣主離京之時,官家流淚相送,御賜金鼓、斧鉞,更在鄴國御筆畫出柔嘉縣作為采邑,世叔可見過哪家親王的縣主有這等殊遇?便是公主郡主,大宋朝開國以來,世叔又可曾聽說過?」
「啊?原來傳聞竟然是真的?」
「千真萬確。」曹友聞說來,自己都覺得又是好笑,又是駭人聽聞。他其實亦聽說過此事的一些傳聞,據說當日決定封建鄴國公後,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不捨得柔嘉離京,曾勸她在汴京擇婿,但柔嘉執意不允。柔嘉縣主離京之時,不僅兩宮太后都極憐惜她,多有賞賜,小皇帝更是含淚相送,依依不捨,在溫國長公主的攛掇下,居然頒下如此荒唐的封賞。雖然朝中對此多有微辭,但太皇太后以成王剪桐封弟,欲借此機會教育小皇帝,多半亦是想到這實不過是慷鄴國之慨,反正有什麼麻煩,那也是萬里之外的鄴國擔著,竟是應允了。只不過聽說溫國長公主後來卻是吃了一些苦頭便是。而柔嘉在京時,尚還老實規矩,不料到了杭州之後,卻故態復萌,整日抬著御賜的金鼓、斧鉞招搖過市,搞得杭州人人都知道來了這麼一位縣主。
但曹友聞此番受人之托前來說親,他不敢亂說宮內之事,竟亦只得抬出柔嘉縣主的事來,權充虎皮。但這等在大宋朝駭人聽聞之事,卻亦的確能令面前之人動容。
原來他拜會的這老翁姓盧,喚作盧道傳,與曹家乃是幾代通誼之家。據說其先祖曾仕後周,做過上將軍,入宋後更拜為越國公;祖上還有人在真宗時曾做過殿前防禦使,封過侯爵。這些故事,那盧道傳津津樂道,曹友聞自小聽得多了,至於真假自是沒人知道。不過盧家祖上如何雖不好說,但到了盧道傳這一代,卻的確可稱得上富甲一方。盧道傳有七子十女,除了他口中的「七郎」是個屢試不第、百折不撓的舉子外,其餘六子,無一不是長袖善舞的豪商。但盧道傳自詡是公侯之後,一心只盼著七郎登科,好光耀門檻。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來不屑與尋常商家同列,但這骨子裏,卻畢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聞又添油加醋地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兩宮太后、皇帝面前得寵,趙宗漢在宗室中地位如何如何高,見盧道傳還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還是不信,何不差人打聽打聽,如今封建出海的諸侯,凡是來過杭州的,這兩浙路地方官員又是對誰家最殷勤?」
盧道傳頓時瞇起了雙眼,那汴京宮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這杭州的官場,那真是一舉一動,盧道傳皆無不留神。此時被曹友聞一提點,他頓時感覺到其中的蹊蹺。誰家正得勢?誰家已失寵?這官場的冷暖,是最準確的風向標。
他微捋鬍鬚,望著曹友聞,試探道︰「此事卻是不同尋常。怎麼說,這雍王、曹王也要親貴些……」
曹友聞意味深長地一笑︰「世叔可知小姪此番是受何人所托,前來作伐?」
盧道傳聽他言外之意,不由一怔,馬上又笑道︰「允叔卻來賣關子。」
曹友聞微微一笑,道︰「小姪豈敢。實不相瞞,小姪這兩年,多是聽石相公差遣。」
「石相公!」盧道傳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難怪,難怪。難怪聽說允叔在與錢莊總社一道籌劃著什麼結算錢莊,原來竟是攀上了如此高枝。」他此時看曹友聞的眼色,又已全然不同,「只是,這石相公和鄴國公……」
曹友聞笑著搖了搖頭。
「唔?不是和鄴國公?」盧道傳疑惑地望著曹友聞,忽然一個靈光,「難道、難道是柔……」
曹友聞連忙伸出手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只笑著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難怪!」盧道傳頓時眉開眼笑。曹友聞眼見著便要大功告成,忽見盧道傳又皺了皺眉,問道︰「方才允叔說的這十郎,不知卻是哪位夫人所生?與柔嘉縣主,可是一母同胞?我聽說鄴國公家的兒子不少……」
曹友聞心裏苦笑︰「柔嘉縣主的生母已經故世。不過世叔放心,這位公子與縣主在兄弟姐妹之中,卻是情誼最深的。」
盧道傳狐疑地望著曹友聞,道︰「哎,允叔當知道,這十娘實是吾家之掌上明珠……」
「世叔盡可放心,小姪斷不敢耽誤妹妹終生,令十娘所托非人。」曹友聞賭咒發誓道,「若此樁婚姻得諧,十娘自己一生富貴不說,子孫更皆是鳳子龍孫,公侯世代。便是世叔,若與鄴國公結為親家,說起來亦是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自當更上層樓。」
盧道傳又細細想了會兒,方點頭笑道︰「我們這等人家,倒也不在乎富貴不富貴,不瞞允叔,十娘原本是想許個讀書人家的,但既是允叔作伐,這鄴國公家的人才,想亦是不差的。真是好姻緣,我自無拒絕之理。」
曹友聞連忙笑道︰「確是好姻緣,確是好姻緣。」他心裏終於暗暗吁了一口氣。
從盧府告辭,回到鄴國公臨時駐紮的驛館,幾個內侍見著曹友聞,忙引他到了中廳之外,自己進去稟報。這時是非常之時,過往的禮儀,亦只得一切從簡了。曹友聞目送著一個內侍進了中廳,耐心在外頭等候,沒多時,便聽廳中傳來一陣腳步聲,鄴國公趙宗漢和他的長子趙仲珙、次子趙仲彩迎了出來。
自趙宗漢被封建之後,曹友聞便受石越之托,讓他盡力協助鄴國在建國之初,能站穩腳跟。曹友聞在汴京日久,自然也聽到過一些關於石越與柔嘉的傳聞,無論是石越果真與柔嘉縣主有私情,還是只是賣清河一個面子,石越既然開了口,曹友聞自沒有不竭心盡力的道理。更何況這於他亦是一舉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裏記一功外,以柔嘉縣主那複雜的關係,他更順便討好了小皇帝,還可以借此機會,拉近他與豐稷、狄諮、薛奕等人的關係。因此這幾個月來,曹友聞亦是盡心盡力,為趙宗漢做了不少事情。
但他與趙宗漢相處一久,便已知這位鄴國公其實沒什麼本領,便是他生的十幾個兒子,亦都是庸庸碌碌之輩。相比他聽到的關於雍王、曹王、定王、秦國公這幾位諸侯家的事蹟,實是令人有「龍生九子,子子不同」之嘆。不過,朝廷封建之時,只怕亦想不到各房宗室的才具究竟如何,而這麼著急封建鄴國公,實亦是另有隱情。幸好趙宗漢父子雖然才具平庸,卻好歹還不算全然無可救藥。
這鄴國公父子的大優點,便是能放下天潢貴胄的架子,至少能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來。雖然以曹友聞只見,他們多半是分不清賢愚的。但目前這時節,能否分辨賢愚倒也並不重要,畢竟這些諸侯們,此時亦沒什麼本錢對願意投奔他們的人挑三揀四,只能來者不拒。而鄴國公父子對任何投奔他們的人,或是幫助他們的人,都能紆尊降貴,禮數周全,雖說那些一流的豪傑之士或者會因此愈加鄙視他們,但至少在二流、三流人物中,卻能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
便以曹友聞自己來說,雖然他心裏不太看得起趙宗漢父子,但每次他們都如此畢恭畢敬的迎送,心裏亦免不了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公子辛苦了……」
此時,耳裏聽著趙宗漢的慰問之辭,曹友聞連忙抱拳參拜,「托鄴國公之福,在下此番總算不辱使命……」
「如此說來,婚事談成了?」
「正要恭喜鄴國公!」
曹友聞一面被趙宗漢親熱地挽著手迎進廳中,一面忙著向趙宗漢報喜,冷不防卻聽廳裏有女子罵道︰「這等骯髒事,又有什麼喜不喜的!」
他聽到這罵聲,幾乎是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喚道︰「縣主!」
幾乎與此同時,趙宗漢亦呵斥道︰「十九娘,不得無禮!」
「有啥無禮不無禮的!」廳中的柔嘉卻更不服氣,惱怒地瞪了曹友聞一眼,道︰「左右不過是個花錢買來的開國子。爹爹,咱家怎的也和那沒出息的宗室一般,竟要巴巴地求著和不入流的商賈結親?爹爹如今好歹亦是一大國諸侯,若叫仲玶娶個商人之女,女兒斷不應允!」
曹友聞連忙避開柔嘉的目光,一面視察廳中︰廳中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大海圖,柔嘉穿著大紅色戎裝,手裏執著一根金鞭站在桌旁。她的旁邊,一個灰袍男子正抿著嘴,含笑望著自己。這人他亦是認得的,正是名噪一時的虎翼軍名將宗澤。
「放肆!」
曹友聞才看了一眼,注意力馬上被趙宗漢無力的呵叱聲吸引過來。但正如他所料,這位鄴國的君主,對他的這個寶貝女兒,從來都是沒有辦法的。
柔嘉已毫不示軟地反駁道︰「女兒哪裏不對了?在京師時,太皇太后便對宗室與商賈通婚深惡痛絕!」
曹友聞心裏苦笑搖頭,這幾個月來,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對父女爭吵,往往是做父親軟弱無奈,做女兒強硬霸道,十餘個兄弟更是無人敢勸,最終多半不得不以柔嘉的勝利告終。他正想著如何設法開解此事,不料卻聽宗澤在旁邊笑道︰「縣主此言差矣!」
突然之間,廳中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包括趙宗漢的目光,都帶著詫異聚集到了宗澤身上。顯然,在鄴國公家裏,這樣直指柔嘉之非的頂撞是很罕見的。
柔嘉更是驚訝,轉過頭去緊緊盯著宗澤看了半晌,趙宗漢已經換成一副笑臉想要勸阻,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要發作之時,柔嘉卻溫聲問道︰「你為何也這般說?」
她如此反應,非止曹友聞大吃一驚,轉目四周,便是她親兄長們也無不驚詫,唯有宗澤渾然不覺︰「恕下官失禮,這原是鄴國的家務事,在下本不當多嘴……」
柔嘉卻是忍下不耐煩地「嗯」了一聲︰「你直說吧!」
「那下官便放肆了。」宗澤在薛奕帳下日久,平時說話亦多是直來直去,這時更不客氣,向趙宗漢、柔嘉欠欠身,道︰「宮中、汴京之事,固非下官所知,然南海之事……鄴國公與縣主若欲在南海建國強盛,則實不可不重視海商。」
「這又是為何?」柔嘉望著宗澤,目光中難得地帶上了一絲虛心之意。
※※※
在柔嘉的心裏,眼前的這位海船水軍將領,的確是與他人不同的。
離開汴京前的許多事情,一直都被她在心底藏的很好,無論聽到多少謠言,無論是誰來問她,她都保持緘默。她將把這些帶到南海鄴國去,帶到她生命的盡頭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屬於別人。如果說這些年的時間,她有何變化,那麼就是她已經懂得沉默。
但她無法控制,許多記憶的片斷,常常會沒來由的突然從心底不請自來。
「十九娘,妳只須點個頭,我便去央求太皇太后、太后,朝中百官無論哪家的衙內,或是這一科的進士,不論妳看中了哪個,我定然都幫妳說定親事……」
十一娘的話,便彷彿是剛剛在柔嘉耳邊說過一般。
只要肯嫁人,便能留在汴京,不用去南海受苦,傳說中,那裏有令中原人聞之而色變的瘴癘,各種毒蛇猛獸,不講信義不知禮儀的蠻夷……尤其是鄴國的封地,更可能有戰亂的危險。
柔嘉當然知道這些危險。
這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向她或明示,或暗示。十一娘更是詳詳盡盡告訴過她鄴國的處境。
熙寧十八年,朝廷定策封建,然而,還在朝廷定策之前,這個消息便以訛傳訛,很快以各種各樣的版本傳遍了南海諸國。雖然朝廷無意引起戰火,封建之主要對象,是沒有建立強大國家的島嶼,主要以摩逸諸島、婆羅洲為主,不僅遠離三佛齊等南海強國,連闍婆國和黃金半島上〈注一〉的城邦部族,都離得遠遠的。但沒有人知道三佛齊國王聽到了什麼樣的流言,總之,便在六月份,一直心懷不安的三佛齊終於按捺不住,大舉興兵吞併了位處黃金半島,在大宋、真臘、三佛齊之間三面討好的丹流眉,想以強大的武力威懾諸多屬國不要輕舉妄動。
十一娘曾經告訴過她兩府對三佛齊動機的分析,三佛齊國王打的如意算盤,乃是料定六月之時,信風不利於南下,縱使薛奕上表請求出兵,大宋亦無法馬上出兵加以懲戒。等到十一月東北信風刮起,三佛齊早已穩定局勢。而且有關大宋國內動盪不安的消息早先便已傳至三佛齊國內,南海更有傳聞說遼國兵臨宋朝北境,虎視眈眈,而朝廷又要動用大量的船隻運送諸侯前往封國……這種種情形,都可能令三佛齊相信朝廷不可能為了一區區丹流眉而興兵。
但是,三佛齊終究是棋差一著。
它那邊廂剛剛吞併丹流眉,薛奕便一面上表請明三佛齊之罪以討之,一面根本不等朝廷答覆,便與廣州知州狄諮、歸義城都督蔡確,以及上任未久的權凌牙門都督謝本中商議妥當,四人一面上表請罪,一面在七月,由薛奕所部海船水軍約三千餘人,大小戰船數百艘,以及自交趾、占城、勃泥三侯處徵得的五國聯軍,還有各海商的武裝商船百餘艘,迅速的組成了大小戰船上千艘、兵力幾近三萬的大軍,由歸義城都督蔡確擔任主將,薛奕任副將,大舉南下,討伐三佛齊。
聯軍在凌牙門附近,一戰就擊潰了號稱善於水戰的三佛齊水軍,將還滯留在丹流眉的萬餘三佛齊精兵困死在黃金半島,無法回國。八月,薛奕帳下的宗澤,率三百戰船及五千餘眾溯河而上,抵達三佛齊都城詹卑城,僅用了三日就攻破詹卑城。而三佛齊國王亦被城中貴人所擒,獻予宋軍。
九月,薛奕趕在信風回撤之前,將三佛齊國王送往汴京。送俘的虎翼軍押送著三佛齊國王,自廣州北上,一路招搖,轟動一時。朝廷封三佛齊國王為違義侯,賜名趙守忠,在京師賜第安置。
而正是與這違義侯趙守忠一道抵達汴京的蔡確、薛奕等人的奏摺,造成了柔嘉之父鄴國公趙宗漢的提前封建。
蔡確與薛奕在奏摺中明確指出,此番之所以能輕易攻滅三佛齊,除了先帝英靈庇佑外,主要是因為二人早已「預知」三佛齊有不臣之心,「早為之備」,因此雖然事起突然,仍然能當機立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而獲此大勝,足以震懾諸蕃。但三佛齊畢竟是南海強蕃,雖然攻滅其國,但其精兵仍在,餘威猶存,而其國中部族眾多,更難以一一征服。而三佛齊同時亦向注輦稱臣,此番攻滅其藩屬,難免招致注擎國詰問,更有降附貴人說在三佛齊水軍大敗後,其國王便已遺使,向注輦國乞兵相助。
因此,二人以春秋之義,存亡國,續絕嗣,請朝廷復丹流眉之國,並割畫三佛齊為三國,立三佛齊王太子為三佛齊國主,領一國;而以親貴諸侯宗室,分領其餘二國。如此一來,大宋師出有名,更使南海蕃國知人宋重禮義,即使伐滅三佛齊這等有罪之國,其能存其國家,如此內可安諸國之心,使其對大宋既懷畏懼,又知信服;外可塞注輦之口,令其無出師尋釁之名。
而且,二人亦以為,存三佛齊王太子為一國,既可削弱其勢力,亦可使那些死忠頑固之徒,有所容身之地,不至於狗急跳牆。而朝廷再封建兩親藩於其國中,與凌牙門海船水軍互為犄角,亦足以鉗制三佛齊之任何妄動。
兩府最終採納了蔡確、薛奕的建議,在樞密院,汴京的官員們從地圖上將三佛齊一分為三。朝廷封三佛齊王太子為鎮海侯,賜名趙惟禮,將原三佛齊的中間部分、包括都城詹卑封給了他。而原三佛齊的東南部分,包括原三佛齊舊都巴林馮在內的富庶地區,則成為鄴國,全部封給了鄴國公趙宗漢。至於西北部分則成為周國,被封建在那裏的,乃是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個異姓諸侯,周世宗柴榮之後,國賓崇義公柴若訥!
這其中自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
鄴國公一族,自然十分親貴,符合蔡確與薛奕所請求的「親藩」,但實際原因,卻並非如此簡單。兩府封建鄴國的重要原因,實是因為清河在宮中權勢日盛,兩府則千方百計要削弱其「黨羽」,鄴國公因與清河一家關係非比尋常,柔嘉又與石越有種種傳聞,而首當其衝。否則,鄴國公雖然血脈親貴,但封建時卻要論宗論房論長,一時半會還真輪不到他們一家。但司馬光、范純仁這些相公們,恨不能將鄴國公一府連根拔起,全部遠遠地趕到南海去,眼見著沒幾家宗室去那是非之地,相公們突然間便發現了鄴國公趙宗漢的「德才兼備」,有「英宗之風」,硬生生便將鄴國公一家,趕到了南海鄴國。
而周國的封建,則出自太皇太后的御筆。人人都知道既然恢復封建之制,那麼曾經禪讓帝位給大宋的國賓柴氏,於情於理都不可能不封建。但太皇太后心裏面卻未必願意柴氏子孫封邦建國,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能放過,於是,又一家「親藩」,被封建到了三佛齊王太子與三佛齊之屬國監篦國、藍無里國之間。
無論是相比起早先封建的諸侯們,還是以後將被封建的宗室們,鄴國與周國的前途,無疑是最為凶險的。
新的環境、瘴癘、疾病……這些都是共同的,所有的諸侯都要面對。
但根據樞密院的文檔,摩逸諸島上的部族,幾乎不可能對諸侯們形成實質性的威脅,那些部族不僅不擅長戰鬥,而且其弓矛大多都無法刺穿宋軍的鎧甲……而鄴國與周國要面臨的,卻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環境︰周邊的國家更加文明,便意味著他們有更強大的政權、軍隊,更好的武器、盔甲、戰船,而從鄰國到他們需要統治的臣民,只怕都不會對他們抱有什麼善意,尤其是那位鎮海侯趙惟禮,他擁有三佛齊殘存的軍隊,數量龐大且裝備精良,他的背後,可能還有傳聞中強大的注輦國!兩府諸公盡可以不把遙遠的注擎國當回事,不相信它會勞師遠征來挑戰大宋的權威,但對於鄴國與周國的君臣來說,心裏永不可能如此樂觀。
更何況,柔嘉一向信任的十一娘,便一直對她說注擎國很有可能會出兵──雖然這也許只是十一娘在故意恐嚇自己,以便使她留在汴京。畢竟十一娘也曾經苦口婆心的勸她,她留在汴京,方能真正幫到她的父親與兄弟姐妹。
但她若想留汴京的前提,便是要嫁人。
女子的命運就是如此,出嫁從夫,未嫁從父。
只有嫁了人,她才能留下來。即使太皇太后、太后再寵她,即使十一娘再聰明,也無人能改變這個前提。
但即便如十一娘那樣聰明,也是無法明白柔嘉的心情的。
天底下男子雖多,但是她能看得上眼的卻極少。儘管過去了這許多年,在她的心底,亦無人能與他相提並論。
更何況,她爹爹封建後,她便是鄴國的公女,身份地位陡然巨變,即使有十一娘疼她,她在大宋的婆家裏,真的便會有什麼好結果嗎?那些追名逐利的男子,是斷不甘心被一個女人耽擱前途的。公主尚會有許多的牢騷,何況一個外藩諸侯的女兒!
許多的事情,柔嘉心裏面是明白的。
她年歲漸大,卻一直不肯出嫁,雖然爹爹依然寵著她,但是,宗室中的閒言閒語,她又豈能一點也不知道?便是鄴國公府內,雖然人人都有些怕她,但後院到兄弟姐妹之間,或好意或歹意,總是有些不中聽的話傳到她耳裏的……
年紀越大,汴京對她,那種無形的壓力便越大。
雖然她一直用一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來回擊他們,但是,她的心裏,實是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那裏。
雖然她也常常會捨不得離開……
有一天,能夠離開汴京,可以坐船,可以看到傳說中的大海,去到一個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建國,遠離那些宗室,遠離那些流言蜚語,對於柔嘉來說,實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她不懼怕瘴癘與疾病,甚至常常會胡思亂想,想知道人染上瘴癘究竟是怎樣的,想像自己那樣的死去,有時竟會有一種渴望……
她也不害怕戰爭。
她甚至有些渴望戰爭。她會幻想,自己能像他一樣,指揮千軍萬馬,擊破敵虜……當年,他在陝西的每一次勝利,她都想方設法的打聽,反覆的在心裏構建一副副的圖畫……
如果她能像平陽昭公主一樣,即使是在萬里海疆之外,她戰勝的消息終能傳到汴京,那定能令他大吃一驚吧?她會忍不住想像著他聽到自己統率軍隊,大勝蠻夷的消息,她實是很想看看他那時的表情,雖然她知道,她是永遠也看不到了。
六哥御筆畫出柔嘉縣采邑,御賜金鼓、斧鉞……只是小孩子的玩笑。即使是溫國公主,也斷然想不到,柔嘉心裏的這些想法,更何況兩府的那些老頭?他們肯定以為,驕縱得不像話的柔嘉縣主,只能在萬里之外的鄴國,叫人舉著這些東西招搖過市,炫耀威風……
他也一定想不到!
柔嘉望著眼前這位因攻破三佛齊都城而名噪一時的年輕將軍──她離開汴京後,也曾收到過十一娘的書信,所以,她知道這位赫赫有名的致果校尉,名義上是奉樞密院之令,前來護送鄴國公前往封國,實際上卻是因他的原因才來此。否則,縱有樞府之令,區區一個鄴國公,薛奕是斷不會將自己的左膀右臂派來護航的。
十一娘的信裏特別提到,兩府詳定的封建之制,除了雍王與曹王,因為身份尊貴,朝廷各派出三文三武六位官員為兩國世卿以外,其餘所有諸侯國,朝廷除了統一派遣史官外,絕不派遣任何官員。但是,十一娘卻在信裏特意要柔嘉轉告她爹爹,凡事盡可以多徵詢宗澤的意見,不必有太多顧忌。
十一娘說得這麼明白,即使是柔嘉,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並不知道曹友聞的背景,而宗澤的背景,則讓她有一種天然的信任。
即使在永遠的離開汴京之前,她也不曾見他最後一面。但是,看到宗澤,她心裏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方才鄴國公對下官說過,鄴國據有三佛齊舊都,他日鄴國營建國都,亦只能以巴林馮為新鄴城。」宗澤的聲音,將柔嘉拉回了現實。「但縣主方才亦提起,自新鄴城至鎮海侯之詹卑城,無論水路陸路,都不超過一晝夜之日程!而由新鄴城至凌牙門,最快也要五晝夜。」
柔嘉一時未弄清這和海商又有什麼關係。但她依舊耐心的望著宗澤,讓眾人嘖嘖稱奇。
宗澤看她神色,知她沒有轉過彎來,只得又說道︰「此前鄴國公與縣主皆說過,鄴國西接三佛齊,東連闍婆。婆自淳化年間與三佛齊大戰,其英主穆羅茶王兵敗身死後,便已四分五裂,國內諸侯林立,各據一方,其國與三佛齊為世仇,其既無心亦無力對鄴國構成威脅,故鄴國之憂在於西界。然雖說如此,以鄴國之地,卻亦只有巴林馮適於建都。此城地勢平坦,有大河穿城而過,城中水道密佈,轉運極其方便。而城外氣候溫和,更利於耕種。縱觀鄴國之地,兼利農商者,捨此再無第二處。況且巴林馮原為三佛齊舊都,雖遭廢棄,然規模猶在,鄴國公只需在原有舊城之上,略加修葺便可居住。而其戶口之盛,在南海亦稱得上大城,此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者。」
柔嘉似懂非懂的聽著。她既不明白為何有河流、利於耕種就適於建都,更不明白戶口多有什麼稀奇的……她只聽出來一件事,宗澤的意思是他們只能在那個什麼巴林馮營建他們的新鄴城。
那麼,她所擔心的,便會成為現實。
果然,便聽宗澤又說道︰「但如此一來,新鄴與詹卑卻隔得太近了。雖然傳聞鎮海侯生性懦弱,兼少器局,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三佛齊此番兵敗,不僅國王被擒,國土更被分割為三。其原有之屬國,自然不免要生輕三佛齊之心,三佛齊只怕不會善罷干休。今日之勢,以我大宋在南海之兵力,若要一舉而徹底翦滅此強國,併其國土百姓而有之,亦是力有不及,若逼迫過甚,使其為困獸之鬥,則難免令南海諸國人人自危,而朝廷亦不得不投入大量兵力,更使注輦國得可乘之機。西南夷覆車之鑒,不可不慎。況朝廷如今忙於內政,而封建諸國猶為緊要,更無暇分心於此。此亦是蔡大人、薛侯存鎮海侯為一國之不得已處。然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我雖欲安靜,只恐人家不識好歹。到時候首當其衝的,便是鄴國與周國。」
「果真如此,亦不足為懼。」曹友聞忽然笑道,「從西南夷得到的教訓,便是不要一次逼反所有的部族。朝廷這次為丹流眉復國,存三佛齊之嗣,可謂仁至義盡,說到底,這般辛苦,亦只不過是為了安諸蕃之心。即使三佛齊那王太子再次作亂,即便是注輦國出兵,只要南海諸國知道朝廷並無將其一一翦滅之心,他們即使不依附朝廷,亦會心存觀望,絕不會貿然就與三佛齊合縱。單單只是三佛齊的殘兵敗將與注輦國的遠道之師,卻是要好對付多了。」
「不錯。」宗澤不由得點點頭,曹友聞的這番見識,實令他對這個海商刮目相看,「於朝廷來說自然是如此,但於鄴國與周國來說,建國之初,若無足夠之兵力禦敵,卻難免遭池魚之殃。為了令南海諸國安心,朝廷之兵只能後發制人。新鄴至詹卑不超過一晝夜路程,而至凌牙門卻要五晝夜,新鄴國的兵力,至少要能抵禦三佛齊十日,方能萬全。如今鎮海侯靡下,亦有兩三萬之眾,更可隨時調發國內各部族之兵驅使。其陸戰除了有一種象兵不可小覷外,倒無足稱道,但三佛齊自國王以下皆出入乘船,許多百姓在水中架木筏蓋屋而居,熟悉水性,長於水戰,卻萬萬不可輕視。昨歲之勝,是勝在我軍有備,其三佛齊卻未能料到我大軍如神兵天降,未戰先怯,且虎翼軍兵精、船大、器利且及遠,三者皆勝於彼,故有此大勝。然於鄴國而言,一切草創,國中土民又難以信任,要組建一支足以與三佛齊一戰的水步軍,絕非易事。」
這些事都是宗澤暗自籌想細節的,所以一氣說來,毫不停頓,卻沒料想到這一番話未畢,趙宗漢和趙仲珙、趙仲彩已經漸漸變了臉色,趙宗漢倒還好些,趙仲珙與趙仲彩卻都不約而同的流露出畏難的怯色,趙仲彩更是臉色蒼白,彷彿已經親眼看到己方被人攻打,血流成河的場面。宗澤才一說完,便迫不及待的問道︰「宗將軍,你……你說的象兵,可是夷人能驅大象作戰嗎?」
宗澤一愣,隨即明白這位公子哥必然是想到了汴京動物園的白象如何體壯力大,因此才被嚇到。他正想著如何跟他解釋這戰場之上的象兵亦並非絕無弱點,卻聽柔嘉已有些不耐煩的說道︰「縱是如此,你說這許多事,又與海商有甚相干?」這位縣主倒是神色自若,其膽色較其父兄,大不相類,只是畢竟是出身宗室的女子,於世務卻知道得少了些。
他只得繼續耐心解釋道︰「縣主可知,鄴國若欲迅速組建一隻軍隊,非有極大的財力莫辦……」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柔嘉打斷︰「我家沒錢嗎?」
宗澤頓時哭笑不得。
相比大部分宗室而已,較為親貴的鄴國公府上,的確不能說沒錢的。但是,這位美貌的縣主顯然不知道,組建一隻軍隊需要一筆什麼樣的開銷。
要知道,此番大宋封建諸國,對諸侯們實是無甚禮遇可言,甚至可稱得上是涼薄無情。朝廷送給每位諸侯的禮物,除了一筆連走到杭州都嫌不夠的路費──這實際只是預支了宗室們幾年的薪俸,以及撥出一些戰船護航至封國外,值得一提的,便只有賜給諸侯們的幾百人的禁軍或者教閱廂軍及其家屬。朝廷雖然允許諸侯們沿路招募士人、工匠,允許他們購買任何買得到的東西前往封國,但實際上,大部分宗室過得並不寬裕,縱使將汴京的產業全部變賣,除去路費,再購買一些船隻與必要的糧食,留下一些軍餉,基本上便所剩無幾了。熙寧十八年走的四位諸侯,定王與秦國公的拮据不必多說,即便是雍王與曹王身份尊貴,家產賞賜頗豐,但一旦涉及到封邦建國這種事情,亦免不了捉襟見肘。
這四位諸侯中,雍王是最先放下面子的,他一到杭州,就迫不及待的向豪商巨賈借貸,與大海商聯姻。宗室們在汴京娶媳婦嫁女兒都是一樁難事,但是,在杭州這千里之外的地方,情形卻又大不相同。當地的土財主們,幾曾見過一個鳳子龍孫?更何況以雍王趙顥如此尊貴的身份。李承簡便迫不及待的把寶貝女兒,嫁給了雍王的三子趙孝錫,自己也死心塌地的做了雍國的下卿。雍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個婆羅洲最大的造船坊。
自從雍王開了這個先例,其餘三位諸侯亦紛紛效仿。宗室在東南諸路或是個稀罕貨,但在汴京,大部分宗室其實亦無甚體面可言,為了得到一筆彩禮將女兒嫁給商人的數不勝數,因此這對幾位諸侯來說,亦不是甚艱難的事情。在熙寧十八年的四位諸侯中,雍王的子嗣是最少的,他只有三個兒子,而曹王卻有八個兒子,至於定王與秦國公,更是兒孫眾多。諸侯們為了籌集資金,到處找人做媒,封官許爵,一時蔚為奇觀。而待到鄴國公來到杭州之時,東南的商人們眼界早已高了許多,雖然與宗室結為婚姻依然讓人感覺很體面,但對與這些諸侯聯姻,商人們也開始挑三揀四起來,而對於諸侯國的官爵,除了海商以外,大部分人也沒那麼稀罕了。
鄴國公趙宗漢在這方面原本是有優勢的,他是英宗的弟弟,血統尊貴,而他光兒子就有十四個!
但即使如此,想在杭州找門好親事,亦已相當不易。盧家固然存有攀龍附鳳之心,但若非曹友聞的關係,這門親事卻也沒那麼容易談成。
以宗澤對南海的瞭解,他當然知道盧家對鄴國將有多麼重要。而且,更重要的是,趙宗漢走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只是柔嘉縣主的問題,卻也不太好回答,即使大家都明白與富商聯姻的本質是什麼,面子上卻到底是不能宣諸於口的。而且,他也不好當而著趙宗漢的面說,你們鄴國的確沒什麼錢……
「鄴國與其他諸侯不同。」宗澤小心的選擇自己的用辭,「如雍、曹、定、秦諸國,依靠朝廷賞賜之軍隊,足以立足,盡可以從容發展。然鄴國要面對的形勢,目前的兵力,卻是遠遠不夠的。以下官之見,鄴國至少須將兵力擴充十倍,達到五千人左右,方足以自保。最好還要組建一隻相當規模的海船水軍……要將如此規模之軍隊裝備起來,花費已是不菲,還要考慮到糧草儲蓄兵餉……」
宗澤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恕下官直言,鄴國之族人,只怕難以做到舉國皆兵。而族眾中多是北人,不習水土,不知水戰。因此,要組建這樣的軍隊,只能靠招募戰士,沒有重金相誘,沒有海商協助,二者缺其一皆難以成功。而鄴國一切草創,兵甲器械戰船車馬,縱有工匠,亦不可能全部自辦,只能靠購買,這其中……」說到此處,他瞥了一眼曹友聞,卻沒有再說下去。
柔嘉此時心裏已明白八九分,宗澤雖說得客氣,而如為何會募不到戰士她也不甚明白其中究竟,但她卻也知道他們將要花費的錢,只怕將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數目。但宗澤最後的一段話,她卻沒有聽懂,奇道︰「這戰船車馬,倒是免不了要找海商,這兵甲器械,難道不是向朝廷買嗎?這卻與海商有何相干?」
宗澤卻只是笑著搖頭,只管望著曹友聞。
柔嘉心覺蹊蹺,不由奇怪的將目光轉向曹友聞,卻見曹友聞欠身笑道︰「不敢相瞞縣主,兵甲器械,自可找虎翼軍去買,朝廷亦有明詔,南海諸侯國若要買兵器,凡朝廷許可者,有司皆不得推諉抬價。只是其中若有海商相助,卻可讓鄴國買到價格低廉,打造上乘的兵器盔甲,種類應有盡有,無論鄴國想買多少,都能充足供應。」
「啊?」柔嘉簡直難以置信,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後看向宗澤,但宗澤的神情間卻是毫無異議,全然默認了曹友聞這番話。她自這一刻真正明白了海商們擁有的勢力,也明白了為何諸侯們紛紛要與海商聯姻,「那這盧家……」她有些遲疑的問道︰「卻是很有錢?他家難道也賣兵器?」
問出這樣的話,宗澤頓時鬆了口氣,顯然,柔嘉已經明白了要害所在,這位縣主雖然為人粗枝大葉了點,以北方的標準看來,亦有些離經叛道,不守禮節,全無大家閨秀的模樣,但畢竟還是聰明的。而且,她一旦明白過來,便如此直率的相問,毫無掩飾之意,更令海船水軍出身的宗澤大生好感。
但他卻搖了搖頭,笑道︰「盧家的確算得上富甲一方。不過,據下官所知,他家卻沒得兵器賣。」
柔嘉見他一面說,目光卻一直望著曹友聞,心中一動,又轉頭望向曹友聞,道︰「莫非……」
卻聽曹友聞早已接過話來,笑道︰「盧家雖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卻有幾宗生意,對鄴國大有助益。盧道傳第三子盧安甫在婆羅洲有一處極大的莊園,乃是南海少有的幾個大糧商之一,鄴國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將來自是不愁糧食不足,但建國之初,養兵養民,這糧食卻是至關重要。此外,盧家六娘子的婆家,擁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簡既已在雍國當了官,只怕……如今朝廷大舉封建諸侯,海船供不應求,有了這層親戚關係,不僅買船時更加方便,他日鄴國遲早也須有自己的造船坊,此亦是一大助力。而目,最重要的是,盧家這等家族,從東南至海外,親朋戚友眾多,連根錯節,鄴國若欲招募戰士水手,若無幾個這樣的大家族襄助,勢必事倍功半。南海海商,一直苦於人力缺乏,而盧安甫竟能在婆羅洲墾田,並非他有甚過人之能,實是因盧家之勢力使然。若僅以此而論,便是唐家亦有所不如。在東南諸路,若無本地宗族勢力支持,僅僅有錢,亦是募不到甚人手的。」
「唔……」柔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此時,她心裏面也猜得到,如盧道傳這樣的富商,多半也買了一個開國子的爵位,從名義上來說,亦算是體面了。她也清楚,這門親事她已沒有多少反對的餘地,即使她再任性,她也絕不會拿她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去任性。如今的她,已經懂得考慮後果。
但不知道為什麼,沒來由的,她心裏對迎娶一個商人的女兒進門這種事情,始終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討厭。
她其實沒有那麼看不起商人。
但她心底裏,卻始終有那麼一種難以忍受的感覺……
只是,柔嘉心裏面也明白,世上之事,斷不可能只憑著她的心意而運轉的。
在她的人生中,大部分時候,都只能接受著那種不如人意。
這件事情,即使她從汴京逃到杭州,逃到那萬里之外的金洲,亦無法改變。
〈注一〉黃金半島,古時對馬來半島的稱呼,源自古印度語意譯。
※※※
「主桅、前桅、後桅,全部再仔細檢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陳珠,你給俺滾一邊去,別碰那指南針,那是你動的嗎……」
時方五更,夜色猶重,但杭州港內,已是一片喧囂熱鬧的景象。衛棠站在甲板上,耳裡聽到雜事的吆喝,一面留神著綱首〈注二〉與幾個市舶司官吏在船頭那裡交涉著什麼,他一隻手裡拿著一張市舶司發下來的出海公憑,對著幾個市舶司小吏點頭哈腰的賠著笑,另一隻手正悄悄的收入那幾個小吏手裡塞著花花綠綠的交鈔,又說了一陣好話,那幾個小吏才轉身下船。
衛棠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腥味的空氣,遠遠望著猶籠罩在黎明薄霧中的杭州,心情竟是無比的愉悅。
終於要離開這個國家了。
他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船艙口,那裏而,他的三個「戰利品」正在盥洗。這次在杭州雖然逗留了許久,但他卻並未能替雍國招募到多少人才,要令士大夫們背井離鄉,舉族遷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並非易事。憑他費盡唇舌,想盡辦法,也免不了經常碰壁。
衛棠倒並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數野心勃勃之輩,士大夫若未遭大變,的確不至於輕易就會受到諸侯們的官爵誘惑。要讓他們感覺南海諸島並不算天涯海角,讓他們不將南海諸島與野蠻、瘴癘等同起來,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氣、更瞻前顧後。海商們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可圖,他們全無畏懼,亦很少有人會在乎是做宋國的臣民還是做諸侯國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東周時代遊士的風範,在他們身上早已蕩然無存。他們心裏擔憂的,是漢代的故事──西漢為了打擊諸侯國,曾經下達法令歧視在諸侯國擔任官職的士人。
衛棠原本說服了五個人,但有兩個人最終因為暈船而退縮了。不過衛棠並不沮喪,他們要去的地方,他們要做的事業,也不需要這樣軟弱的士人。
他也不需要道德君子,雍國需要的是為了功名利祿什麼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士。這願意隨他去雍國的這三個士子中,一位才學過人但運氣欠佳,屢試不第,最後只能靠算命糊口︰一位卻是「鬼迷心竅」,家徒四壁,卻偏偏去西湖學院學什麼格物學,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結果欠了一屁股的債。這兩人皆是因窮途末路,見到衛棠,才下定決心去雍國謀取富貴。至於剩下的那一位,卻是衛棠重金相聘延致,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子,其後曾入兵器研究院,頗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狎妓、好關撲,終於債台高築,因試圖盜竊兵研院的黃銅,被掃地出門,其後改名換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譯經樓謀了個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日流連青樓勾欄之間,很快又欠下幾百貫的鉅款……此番衛棠無意中聽到他的事蹟,千方百計尋到此君,他雖不願終老異域他鄉,但衛棠答應他為雍國效力五年,即酬以千兩白銀,終於將他打動。
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並不見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攬一個這樣的人,卻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衛棠覺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實是雍王的運氣。這樣的人若是以前,便連衛棠亦覺得是個無可救藥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棄。但對雍國來說,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確確知道許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這裏,衛棠對雍國的前途,更抱信心。
雍國的確是有天命庇佑的。
「官人,馬上就要開船了。」
一個「僮僕」走到他身後,提醒道。衛棠輕輕唔了一聲。這小孩又黑又瘦,個頭也不高,衛棠問過他年紀,差不多有十一二歲,但看起來,卻好像只有七八歲。船上一共有三十多個這樣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兒,這也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除了挑出兩三個來權當僮僕使用,其餘的都是偷偷帶上船來,和貨物一道藏在船艙裏。
對於諸侯國來說,人丁太少是顯而易見的問題。雖然宋朝明發詔書,允許諸侯們招募部眾,但實際上這個問題並沒那麼容易解決。這一面是因為能安居樂業的人不願意遠赴異國他鄉,另一方面,朝廷的詔令與地方官員的利益,也有極大的衝突。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一條主要根據,便是當地戶口丁口的增長,因此,地方官員不願意本地人口流失而百般阻撓,亦是情理當中之事。他們在這方面掌握著極大的權力,就算平時有宋人想出海,無論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須有鄉裏的頭面人家或者數戶鄰居擔保,才可能讓地方官員開具公憑。而倘若沒有這憑證,是不被允許登船的,否則被市舶司查到,就會被視為販賣人口,那在宋朝是極嚴重的重罪。
這些內情,是衛棠到了杭州以後,才慢慢弄清楚的。為了得到幾張出海的公憑,他費的力氣並不比招募人手時少。但如這些乞丐孤兒,若在杭州沒有勢家大族支持,想得到公憑卻是千難萬難。他花了好大氣力,才弄到幾張賣身契,將幾個小孩當成他的僮僕光明正大的帶到船上,其餘幾十個小孩,卻只得冒一回險了。
也許以後真的只能用呂淵所說的辦法,花錢買人。只要有利可圖,自然會有膽大包天的海商,去誘騙拐帶人口到雍國來。
「起桅囉!起桅囉!」
十餘個大漢的聲音齊整宏亮的叫了起來,頓時喚回了正在出神的衛棠,他不由轉過頭去,只聽見桅杆下的轉軸發出「嘎嘎」的巨大聲響,但這聲響瞬間就被淹沒在眾多水手們興奮的叫喊聲中。帆船上的三根桅杆在轉軸的帶動下,數丈高的後桅、高達七八丈的前桅、還有那根十丈有餘的粗大主桅,緩緩的豎了起來。
「啊,哦,哦!」帶著無從想像的驚嘆,一個尖銳的孩童聲音大叫了起來,頓時嚇了衛棠一跳,他看著身邊的這個「小僮僕」,但這個「小僮僕」卻全然忘記了他,又是興奮,又是震驚的呆呆望著眼前巨大的主桅,嘴裏不住發出單調的叫聲。
這個來自市井的小乞丐,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激動之中,早將剛剛學會不久的所有規矩拋到了腦後,完全是不顧形象的開始又叫又跳。衛棠既覺得好笑,但又有幾分理解。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海船起桅出海,雖然他見過更加高大的桅杆與船帆,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九桅之多,但在主桅豎起的那一瞬間,他仍然能感覺到震撼!如此高大的巨物,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聳立而起,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船上的水手開始忙碌起來,桅杆下的絞盤不斷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響,棕色的船帆被十幾個水手合力掛上桅杆,身處巨大的主帆與前帆之間,衛棠幾乎感覺自己被暮雲籠罩著,他雙手緊緊握住舷牆,竭力平抑著自己的心情。
這是他前半生永遠都無法體驗的感覺。甚至連想也想像不到。
但是,此時,他心裏的感覺卻是如此鮮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的感受心裏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感受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這樣的龐然巨物,能駕馭這樣的海船跨越那看起來無邊無際的海洋,那還有什麼是不能征服的?
衛棠的心裡,彷彿有一處洞口,匐然中開。
由東北而來的凜冽曉風掠過大海,彷彿揭開夜幕的利刃。微晞的晨光踏波而來,彷彿只不過是那麼一個瞬間,突然曙光綻放如水波四散,令原本青黑色的水面漸漸泛白。
衛棠凝目遠處,此時朝陽未現,但依稀已有的萬丈霞光閃耀得他幾乎要流下淚來。他說不清此時扯動他心裡的那東西究竟是傷感還是激動,是惆悵還是留戀,在這麼一瞬間,他沒法控制這種東西,只能縱容著它在身體裏東奔西突,不得安寧。
一艘駛得飛快的小船箭一般的滑到他們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們揮舞旗幟,那是杭州港內的指揮船隻,正在引導他們駛出港口。
帆船彷彿行得很慢,但身邊卻似乎有許多東西在飛快的消逝,落在後面,越來越遠。譬如杭州港,衛棠假裝自己正在觀看前方的風景,馬上便要日出了。他曾經看過海上的日出,紅日出海,霞光萬斛,宛如千里熔金,像是未來,希望和美好,所以,不必回首。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人聲的吼了起來,帆船被後面遞湧而來的波浪推擁著,微微傾斜。衛棠側過臉,原來是一支浩蕩的船隊,正從後方駛來。它們的船行速極快,不過盞茶的時光,那支船隊的首船便已經趕了上來,然後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幟在它們的甲板上方高高飄揚,「虎翼軍第一軍」、「虎翼軍第二軍」,還有「鄴」!
衛棠頓時明白了這支船隊的身份,原來是鄴國公的船隊,原來他們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將遠離了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國,遠赴那據說將是他們新的家國,那個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從此這裏只是故土,這裏只是故國,而那個故人……衛棠突然自嘲的笑了起來,因為他突然想到,她其實並不會認為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拋落的東西彷彿又波濤洶湧而來,他不自禁的回想起起許多年前的那一次相見,長安街頭,石越帥府那一個驕橫的少年……他回憶著,卻又情不自禁的嘆息了一聲,都是極遙遠極遙遠的以前了,那個年少輕狂、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一擲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嗎?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幾乎都不像是往昔,簡直就是一個消逝已久的舊夢,殘破得只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個驕狂、任性、跋扈的「少年」,衛棠的心裏面,其實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舊如當年那般,還是也如自己一樣,已在歲月中悄然改變,……為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衝動想要去拜訪她的父親,或者,竟或是能親口問一問她,是否還記得當年長安街頭的舊事?他甚至常常會想,也許還可以親口告訴她,當年在長安的相見,給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記憶,還有那之後多少次的苦苦尋覓,卻覓之不得的悵惘……
但他終究按捺下了這份衝動,畢竟時移勢轉,如今的他早已經不是當年輕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輕狂的行徑?何況除了正式的拜訪,他還是有許多機會看到她的,默默的在某個角落,遠遠如無數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會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機會都當做最後一次,而將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戰船從面前駛過,很近很近,伴著那艘戰船的,是一艘飄著「宗」字將旗的戰船。他的心突然猛得跳了一下,然後,天地在這一瞬間停頓下來。便在他們交錯而過的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頭,船頭的勁風吹得她袍袖飛舞,她罕見的換上了女裝,明香黃地纏枝蓮龜背紋的重綿衣裙耀眼生輝,白玉腰帶束著她纖細的腰身,日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臉上,卻不知道是哪一份明艷更加動人?
旁邊的戰船上有人大喊了一句,卻被風吹得斷斷續續,衛棠聽到船上水手們的哄笑聲,那個大喊的人於是掣出旗幟打出旗語,原來是在問他們的目的地。雜事老實的揮著旗幟回答了,那邊立刻以旗語回覆,卻是祝他們好運。
「好運,好運!」衛棠聽到船上的水手們扯大了嗓門大聲回道,頓時引得那戰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來,「好運,好運!」
他們共同的呼叫聲壓過風聲,響徹大海,在他們的叫聲中,衛棠看到柔嘉也轉過臉向他們船上掃了一眼,但他還來不及感覺到柔嘉是否也已經看到了他,戰船便已經迅速的超過了他們。她並沒有回頭。
衛棠默默的站著,望著那遠去的船影。「最後一次了,」他在心裏說道,「最後一次,好運。」鄴國的船隊一艘艘的超過了他們,最後漸漸消失在他視線之中。癡站了許久,他終於回過頭望向越來越遠的海岸,看著他所有的過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後終將什麼也看不見。
碧空天淨,從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
〈注二〉綱首,宋時對出海之船主或船長之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