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
王瞻、劉延慶在說動劉法、任剛中同意出兵之後,七月十七日的當天,四人便制定了一個作戰計劃︰在幾個當地嚮導的帶領下,由任剛中率所部前去聯絡何灌;劉延慶率領一個指揮的武騎軍與劉法的渭州蕃騎一道,沿著滹沱河南岸,大張旗鼓,直趨束鹿的北面;而王瞻則統率其餘的武騎軍,接掌滹沱河諸渡口的防衛,並在任剛中聯絡上何灌後,派出數百名騎兵,不斷往來鼓城與何灌部之間,製造大舉出兵的假象。與此同時,由王瞻派出使者,急報慕容謙,請求增援。
兵貴神速,四人真的行動起來,倒都不含糊。劉法十七日的晚上便即出兵,與劉延慶約定在滹沱河南岸西距鼓城二十里的一座村莊會合。王瞻心裏並不願意劉延慶以身犯險,但劉延慶深知他若不親至前線,武騎軍一兵不派,劉法與任剛中心中必有其他想法,因此竭力勸說,王瞻只得勉強同意。他對劉延慶倒算是真心結交,挑了麾下最得力的一個指揮,又將李琨派給劉延慶,一來李琨熟悉當地環境,二來便於劉延慶彈壓那些不太聽話的武騎軍將士。
劉延慶生怕劉法那兒有變,回到鼓城山後,也不敢多待,催促著點齊人馬,星夜下山,前去與劉法會合。
數日之內,由直如喪家之犬的敗軍之將,又再度領兵出戰,劉延慶心裏面亦不由感慨萬千。他原本不過就是個馬軍指揮使,如今雖然已經是翊麾校尉,守深州時打到最後,名義上也是個營將,但所統之兵,其實也就是幾百人馬,因此這時統率三百騎人馬,心裏面不免泛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恍惚來,那種熟悉的親切感,還有一種恍如隔世的不切實感,兩者夾雜在一起,讓他有一種做夢般的感覺。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在心裏面感慨著,他一點兒也不想再打仗,那種厭棄的感覺此時還縈繞著他心頭,但他卻已經一身戎裝,再度奔赴戰場。他身上披掛是一件王瞻送給他的鐵甲,胯下騎的是一匹完全不熟悉的棗紅馬,甚至腰間佩的馬刀也不甚趁手,唯一讓他感覺舒服一點的是,只有王瞻送給他的那張大弓,但比起他原來的大弓,卻也總讓他覺得不甚如意。好在他試著射了幾箭之後,發現自己的準頭倒並沒有因此而退步。
不過,最讓劉延慶覺得不習慣的,還是他麾下這三百騎武騎軍。與這三百人馬夜間行軍才跑了十來里,劉延慶便已經徹底理解了王瞻為什麼這麼不願意與遼人交戰。這些武騎軍,彷彿全然沒受過夜間行軍的訓練,儘管都打著火炬,但才跑了十來里路,就有三四個人因為馬失前蹄,從坐騎上摔了下來,未戰先傷。劉延慶不得不下令他們下馬步行,但不管他如何三令五申,這些人全無行軍紀律可言,不僅走不出隊列,連閉嘴都做不到,自李琨與那個指揮使以下,包括軍法官,個個都是一邊行軍一邊閒聊,甚至嘻笑打鬧,還有人高聲唱著小曲!
這在拱聖軍全是不可思議之事,若是讓姚兕見著,只怕他會當場砍掉幾個人的腦袋!
但劉延慶治軍才能原本就遠遠不及姚兕,況且他只是個客將,此時也不是整頓軍紀的時候,他屢禁不止,最後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讓他不知道是應該感覺到臉面好過一些,還是該更加擔心一些的,則是在他抵達與劉法約定會合的小村莊時,遠遠便聽到的自村莊中傳來的歡聲笑語。
率先抵達村子的劉法,佔據了村子的土地廟,那些渭州蕃兵,此時並沒有如劉延慶所想的那樣已經安靜的睡覺,而是圍聚在一堆堆的篝火旁,飲酒吃肉,載歌載舞。
「到底只是蠻夷,難堪大任。」劉延慶不覺在心裏起鄙夷之心,在拱聖軍的經歷,實是在他身上刻下了很深的烙印,儘管他自己不是一個願意對自己要求嚴厲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覺中,他也已經很難接受姚兕以外的治軍方法。
但他是慣會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的,他並沒有表露出自己心裏的輕視,亦沒有板著臉故作清高,反而很隨和的加入到其中,倒彷彿他生來便是這渭州蕃兵的一份子一般。這樣的本事,讓他很快便贏得渭州蕃騎自劉法以下將士的好感,雖然這渭州蕃騎中,只有大約一半左右的人會講帶著濃重陝西口音的官話,卻也足以將劉延慶的守深州時的英雄事蹟宣揚開來了。
只用了一夜的功夫,劉延慶儼然便成了渭州蕃騎中最受歡迎與尊敬的將領。但是那些武騎軍將士,以前也並不知道劉延慶的事蹟,經此一晚,看待劉延慶的眼神,也有了明顯的變化。
儘管拱聖軍遭遇的是全軍覆沒的慘敗,可是眾人捫心自問,卻也沒有人敢因此而嘲笑他們,尤其是劉延慶,有著墜城血戰的英勇,天子下詔褒獎的榮耀,縱然拱聖軍最終覆亡,卻怎麼樣也不可能是他的責任。誰也無法再苛求他,在渭州蕃兵那兒,他是受人尊重的勇敢戰士︰而在武騎軍那兒,他幾乎便是一個傳奇。
可惜的是,這樣輕鬆的夜晚往往並不長久。第二天一早,兩支宋軍便得離開這個村莊,朝著束鹿前進。按著事先的約定,他們刻意的不隱瞞行跡,反倒是大張旗鼓,沿著滹沱河東下。
不出意料,如此張揚的行軍,很快便引起了遼軍的注意。
午時左右,當劉延慶與劉法將要行進到束鹿城的北方之時,遭遇到了他們所遇到的第一支遼軍。
這支遼軍大約有千騎左右,人馬雖然少於宋軍,卻似乎是有備而來。遼軍最先碰上的,是在前頭帶路的劉延慶的武騎軍與渭州蕃騎的一個百人隊。劉延慶的武騎軍大都沒有經歷過戰陣,遠遠瞧見遼軍兵多,便有後退之意,心裏都想著退回去與劉法的大軍會合。但劉延慶明知道劉法的大軍就在身後,此戰並無危險,哪裡肯丟這個臉?立時拔出馬刀,大聲吆喝督戰,這些武騎軍此刻對劉延慶好歹都有了些信任與敬畏,勉強張弓搭箭,在劉延慶的命令下,不斷地與遼軍互射箭矢。
其時宋朝將領,對於遼軍的認識,便是有識之士,亦只注重御帳親軍與宮衛騎軍,因為這是直屬於大遼皇帝的精銳軍事力量,是宋軍最大威脅與假想敵。除此以外,對於漢軍與渤海軍,便所知所限,至於大遼四十九部部族軍,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屬國軍,就算是職方館也未必分得清楚,絕大多數的將領,更是直接將部族軍與屬國軍混為一談,其實便是遼人,有時候口頭習慣上,也將之統稱為「部族軍」。殊不知,這部族軍與屬並不相同,部族軍中固然有與契丹同床異夢者,卻也同樣有親如骨血者。
劉延慶在守深州之時,與遼軍多次交手,他心知遼軍的戰鬥力,往往相差懸殊,宮衛騎軍極不好惹,而部族軍──他心中的「部族軍」,自是包括所有的部族、屬國軍在內──則沒那厲害,打起仗來並不賣力,多有敷衍了事,保存實力為上者。眼前這支遼軍,自旗號、服飾來看,明明便不是宮衛騎軍的樣子。他有心要在劉法與渭州蕃騎面前掙個面子,又希望打個勝仗,既給這些武騎軍一些信心,亦可鞏固自己的威信。
因此他在陣中左突右馳,賣力的組織起這幾百人馬輪流衝鋒射箭,又咬緊牙關,讓李琨與那一百騎渭州蕃騎悄悄移動到遼軍的右翼,只聽他吹響三長三短號角,便從右邊突擊遼軍大陣。
但是與遼軍打得一陣,劉延慶卻發覺這支遼軍並沒有如想像中的好對付。這支遼軍不僅兵力三倍於己,而且並不怕死,甚至可稱勇猛。劉延慶觀察形勢,卻見那遼軍將領打的主意與自己竟不謀而合,他也是張開兩翼,試圖自兩面包抄過來,將自己這三百餘騎人馬,一舉殲滅。
他哪裡知道,這支遼軍,乃是突呂不部詳穩娑固率領的契丹兵。雖是部族軍,卻是與大遼親如骨血者。娑固因為讓姚兕突圍成功,被遼主下詔狠狠訓斥了一頓,攻破深州之功,各軍各部皆有分沾,獨他突呂不部功不抵過,因此自娑固以下,眾將士都是憋了一肚子的氣。娑固素有勇猛之名,此番南下,想的是要建功立業,日後封公封王,他因不能隨韓寶大軍南下,攻略冀州、永靜軍,與宋軍主力決戰,反被打發到束鹿與耶律薛禪監視真定、祁州宋軍,心中十分怨憤。卻不曾想到世事難料,突然之間局勢峰迴路轉,宋軍慕容謙部居然大舉東下,這卻是正趁了娑固的意。
前幾天,耶律薛禪的室韋軍數度與宋軍前鋒小股騎兵交鋒,不料宋軍竟十分善戰,耶律薛禪只見著西邊到處是旌旗營寨,小股的宋軍騎兵更是有恃無恐的到處遊蕩,他是老成穩重的老將,心中雖然疑惑為何宋軍不急速進攻束鹿,卻也不願意挑釁生事,只道是宋軍主力未至,目前不是蓄勢待發。因此不斷上報韓寶,讓韓寶決斷到底是退回深州,還是另有安排。昨日耶律薛禪終於等韓寶的明確命令,韓寶決定親率主力前來擊破慕容謙,然後直接從束鹿南下,經趙州、過堂陽鎮,繞開宋軍在衡水的防線,走蕭阿魯帶的路線,攻進冀州。韓寶的大軍明日便至,因此責令耶律薛禪在他大軍抵達之前,要摸清宋軍虛實。
耶律薛禪不敢怠慢,這才分兵四出,試探性的攻擊宋軍。娑固一大早便聽到攔子馬回報,道是有一支宋軍,人馬數千,浩浩蕩蕩沿著滹沱河而來,他便主動請纓,率軍前來看個究竟。
不料在這兒遇著的,卻是宋軍的先鋒。
娑固瞅見宋軍不過三四百騎人馬,雖然明明知宋軍主力便在後面不遠,但他立功心切,一心想要給宋軍一個下馬威,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潰這支宋軍,也好讓韓寶知道,他娑固並非無能之輩。
他意在速戰速決,因此雖然一面與宋軍互相射箭,一面卻擺了個包抄的陣形,步步逼近,緩緩合攏。
劉延慶一時料敵失誤,此時心裏真是叫苦不迭。
兩軍互射一陣,武騎軍已有二十餘人傷亡,遼軍尚未有任何慌亂之色,他的三百武騎軍在遼軍的壓迫之下,便已經有點慌張的跡象了。他深知這些武騎軍騎兵絕無馬上搏鬥之能,更是一步也不能後退,若是後退,這些武騎軍說不定立時便會形成潰敗之勢,因此他必須竭力用箭雨阻止遼軍靠近。但是不同的部隊對於傷亡的承受能力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拱聖軍在此,二十餘人的傷亡,沒有人會眨一下眼睛,但是他現下所指揮的這支武騎軍,卻已有些軍心不穩的跡象。總是有幾個人開始偷偷摸摸的四下張望,眼中露出懼意。
這讓劉延慶在這戰場之上,竟突然懷念起荊岳與田宗鎧來。
到底是從何時開始,他劉延慶居然也要身先士卒為人表率了?不是應該由荊離與田宗鎧在前面肉搏,他在後面突施冷箭的嗎?
但此時此刻,他也只能自嘲的苦笑一下,然後摘下大弓,張弓搭箭,夾緊胯下坐騎,衝到隊伍的最前列,不斷的射殺著遼軍。
這是他能想到的鼓舞士氣的辦法。
此時,他能記起來的,便是姚兕在拱聖軍最常說的一句話︰「想要部下不怕死,你就得不怕比部下先死!」
拱聖軍維持戰鬥力的辦法,就是武官的傷亡比遠遠要高過普通的節級士兵。
劉延慶不是姚兕,他絕對害怕比部下先死,但是他更加明白潰敗會是什麼樣的下場。他只能一面在心裏反覆叨念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面硬著頭皮衝到前面,希望這一招能有點效果。
這個法子還的確有效。
即使是武騎軍的士兵,當他們看著一個堂堂的翊麾校尉居然衝在最前面,冒著遼軍的箭雨與遼人苦戰之時,他們還是會有血脈賁張的時候。
雖然只是個七品官,而且只是個從七品,但在當時絕大多數普通的士兵眼裏,那就是一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大官,對許多普通士兵來說,翊麾校尉與驃騎大將軍的區別是模糊的,總之都是大官,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們的命是「貴」的,而他們自己的命則是「賤」的,這些「貴人」都不怕死,他們就更加沒什麼好怕的。
而即便從戰鬥的直接效果來看,劉延慶直接加入戰鬥,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
劉延慶談不上是個神射手,但他的箭法,比起那些武騎軍士兵來,實在是要好得太多。此前三百人馬射了半天,雖然的確將遼軍抵擋住沒能靠近,但是遼軍的死傷只怕都沒有超過十人。
但劉延慶加入戰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死在他箭下的遼軍,至少便已經有三人。
當兩軍列陣互射之時,一方陣容裏有幾個箭法奇準的人,那是很要命的。
數人中箭而亡,很快讓遼軍驚慌了一小會,遼軍不敢再如之前那樣逼得緊,而是稍稍退卻了幾步。
劉延慶方稍稍鬆了口氣,卻又立即發現,兩翼張開的遼軍,已經包抄過來。不待他吹起號角,往遼軍右翼移動的李琨與那一百騎渭州蕃騎沒能跑到遼軍側翼,反倒迎頭撞上了遼軍包抄過來的右翼部隊,雙方也管不了許多,立時廝殺在一處。
一時之間,劉延慶幾乎忘了身處險境,隨時有兵敗喪命之憂,只覺哭笑不得,心裏想著若是他指揮的是拱聖軍,絕不至於陷入如此尷尬境地。在這箭矢滿天飛的戰場上,劉延慶一面下意識的射箭,心裏竟突然想到以前讀《孫武子兵法》時一件事,孫武子好像說過︰不知己不知彼,百戰百殆。他以前從來不明白︰不知彼倒也罷了,如何還會有將領不知己。但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
「直娘賊的百戰百殆!」劉延慶在心裏暗照罵了一句。此時他知道若是劉法不來,他敗局已定,到了這個時候,什麼要在劉法跟前掙面子,什麼姚兕的訓導,他早已全部拋到了九霄雲外。「我劉延慶既然不曾死在深州城,那便說什麼也不會再死在這個鬼地方!」他在心裏面發著狠,西邊的遼軍越來越近,他若不立即設法突圍,只怕就要悔之晚矣。
劉延慶一箭射倒一個想要衝近前來的遼軍,一面開始眼觀六路,尋找後撤的路線與機會。當他的目光移向西邊之時,突然之間,他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他一個出神,愣了一下,忽然忍不住罵出聲來︰「直娘賊的!」
西邊竟然什麼都沒有!
沒有揚起的灰塵,沒有特別的聲音,也看不見人影……
劉延慶心裏面一陣發涼。
劉法明明在他後面不遠!他們相距沒那麼遠,按理說,打了這麼久,就算劉法沒到,但至少該看到大隊騎兵行進時揚起的灰塵!
他被那雜種給算計了!
他知道劉法陰鷙可怕,但卻想不到,這廝連自己部下一百人馬的性命都不顧了。
不能再遲疑了。劉延慶舉起手來,正要下令撤退,忽然,從南邊──他沒有聽錯,的確是南邊,遼軍的背後,傳出嗚嗚的號角之聲!
響徹雲霄!
隨之而來的,是數千戰馬踩踏大地衝鋒的巨響,還有各種聽不懂的喊叫之聲。
劉延慶方目瞪口呆,卻見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遼軍,突然間都掉轉了馬頭,陣形頃刻大亂。很快,劉延慶看見一支額頭、臂膊上紮著白布的騎兵,如同一群餓狼般,衝進遼軍陣中,與遼軍廝殺在一起。他抬起頭來,正看見一面斗大的「劉」字將旗!
「西蕃雜種!」劉延慶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其實劉法身上只怕沒有半點西蕃的血液,但這自不是劉延慶在乎的,儘管關鍵時刻劉法還是出現了,但這毫無疑問是劉法處心積慮的算計!給別人當棋子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但此時劉延慶也只好權且忍下這口氣來,他唰地一聲,拔出佩刀,惡聲吼道︰「殺!」
※※※
七月十九日的清晨。深州束鹿縣的那幾條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因為種種原因而留在束鹿的宋人,都小心翼翼的躲在自己的家裏,沒有人隨便出門。這座城市已經易手好幾次了,大部分人都要不逃了出去,要不被遼人擄走,再要不然是已經死於非命。留下來的宋人,大約只有一千餘人,都是跑不動,或者牽掛太多的。他們靠著每天幫遼軍幹點苦役,在這座城市苟延殘喘,期盼著戰爭早點結束。
昨天,有人聽到一點風聲,據說朝廷的官軍在城外與遼人打起來了,還讓遼人吃個大虧,有些人家已經開始悄悄收拾細軟,倘若這次官軍能夠趕跑遼人,無論如何,這次都得抓住這機會,趕緊逃到鼓城去,或者乾脆去趙州。但是,就是這麼一個卑微的願望,也馬上破滅了。
雖然躲在家裏,但還是有許多被強抓出去應付遼人的差事。縱便沒被抓走,便在屋子裏,也能聽到外面大隊人馬經過街道的聲音,從門縫裏面,甚至從束鹿縣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看見一眼望不到頭的遼軍。
倘若這時有人站在城外觀望,那麼這景象就更加壯觀。
數以萬計的遼軍,超過十萬匹的戰馬,還有數不清的駱駝、牛、羊、馬車,浩浩蕩蕩,朝著束鹿行來,在束鹿裏的城裏、城外安營紮寨。
而此前駐守這座城市的耶律薛禪與娑固等將領,此時都出城東三里,站在那兒,誠惶誠恐的等待著韓寶的到來。做為先鋒軍先期抵達的蕭吼,也在這眾將中間,在耶律薛禪的左手邊站著,一面隔著耶律薛禪,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面如土色的娑固。
便在大軍就要到來之際,娑固居然吃了個這麼大的敗仗。死傷三百餘人,丟失戰馬近五百匹,還有旗鼓刀槍弓箭鎧甲!他是狼狽突圍,別說戰死者的屍體,便是許多重傷的士兵,都沒能搶回來。待到蕭吼得訊率軍趕到戰鬥地點時,那裏只留下了近兩百具無頭屍首!那些戰死的士兵身上,但凡有件像樣點的盔甲都被剝走了。宋軍把戰場打掃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了一塊白布,上面寫著「聊報深州之德」六個大字。
晉國公不會喜歡這個消息的。
但這還只是小事。
此刻看似沉穩鎮定的耶律薛禪的麻煩更大。昨日蕭吼率先鋒抵達後,認真觀察了所謂的宋軍大營。據說就在昨天,耶律薛禪還派出一名裨將率千騎人馬前去試探,被兩名宋將率軍打退!此外,耶律薛禪派出的探馬也賭咒發誓的宣稱鼓城方向有不計其數的宋軍正朝束鹿趕來……可在蕭吼看來,這些營寨十分可疑。要不是娑固吃了那個敗仗,讓蕭吼分身無術,他就會挑選一支精兵,去踹踹宋軍的大營看看。
耶律薛禪一口咬定這必定是慕容謙的先鋒部,其主力也正往此趕來。
可是蕭吼至少敢斷定有幾座宋營是空的!因為他親眼看見有鳥雀飛入營中。
只是讓他疑惑的是,宋軍兵力的確又不算少,至少他們可以同時與兩個千人隊交戰,而且,據娑固所稱,與他交戰的宋軍,兵力絕對遠遠超過他。蕭吼知道娑固是個極自負的人,他不是那種會故意誇大敵軍數量的人,而且,蕭吼也不相信同等兵力,娑固會吃宋軍這麼大虧。
可這卻有些說不通。
宋軍的兵力擺明了是慕容謙先鋒部的架勢,可卻又為何要大佈疑兵?難道慕容謙在玩什麼詭計?蕭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倒頗有自知之明,知道智謀非己所長,也就不再徒耗心智,只要待晉國公一到,如實稟告便可。
但不管怎麼說,耶律薛禪連那幾座空寨都沒發覺,絕對是難辭其咎的。儘管耶律薛禪與束鹿諸將皆一口咬定,前幾日並無此事發生,只是不知道為何宋軍突然棄營而去……蕭吼是懶得與他們打這種口舌官司,反正沒中宋軍詭計便罷,倘若這是宋軍圈套,耶律薛禪一世英名,便算毀在這束鹿了。晉國公那兒,他有得解釋的。便算他是室韋部詳穩,出了這麼大岔子,只怕他也擔待不起。
想到這裏,蕭吼不由得瞥了耶律薛禪一眼,這老頭臉面上倒是沉靜如水,看起來頗有大將風範。他不屑的移開目光,他那裨將是在黃丘一帶與宋軍交戰,宋軍大營看似也紮在那兒,蕭吼早就做好打算,只待晉國公一到,他便向晉國公請戰,他要親自去黃丘看看到底宋軍鬧的是什麼玄虛!
正想著,便聽到一名騎兵揮鞭疾馳而來,見著耶律薛禪,慌忙翻馬下馬,高聲稟道︰「晉國公來了!」
眾人聞言一陣忙亂,一個個都朝東邊伸長了脖子,過了一會,遠遠看見數千名騎兵,手中全都高舉著旌旗長槍,簇擁著的一群將領,朝著這邊馳來。
束鹿城外不遠一片樹林中,劉延慶與劉法率領十餘騎精兵,正在默默的觀察著正如蝗蟲一般湧至束鹿的遼軍。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遼軍綿綿不絕的開進束鹿,劉延慶的臉色極其難看。
「果然是韓寶親來!」劉延慶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音。
前一天的晚上,他們已經見過任剛中派來的使者,這使者送來一封書信,信中稱任剛中已經在黃丘一帶與何灌會合,雖然何灌對任剛中並不是十分信任,不肯吐露任何有關冀州的軍情,但是還是承認了他的確是來束鹿使疑兵之策的,目的便是吸引韓寶的注意力,騙得韓寶西進。
這證實了劉延慶的推測,但是任剛中的信中,卻還稟報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的事──何灌在得知他們並不是奉慕容謙之令東進之後,態度並不十分熱情,他聲稱自己目的已經達到,他的探馬已偵知韓寶主力已經向束鹿西來,他尚有軍令在身,因此必須立即返回冀州。於是何灌不顧任剛中的勸諫,已然星夜率軍離去!
不管是出於何種動機,但是劉延慶等人率軍巴巴的趕來施以援手,卻似乎是落了個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的窘境。何灌不僅沒有半句感謝之語,反倒棄之而去,讓劉延慶等人獨自來應付這麼一個尷尬的局面。
這個結果,是誰也沒想到的。縱是陰鷙如劉法,亦不免對何灌此舉大為不忿。
雖然何灌自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來,王瞻、劉延慶、劉法、任剛中,皆不過是無名之輩,兵力又少,他們雖然是來出手相助,但實際上何灌早已完成他的既定目標「拖韓寶四五日,引他大軍西來」。一旦韓寶到了束鹿,這疑兵之計必然敗露,僅僅多上王瞻、劉延慶之流幾千人馬,照樣當不得韓寶雷霆一擊。他的幾百人馬彌足珍貴,倘若就這麼折在束鹿,韓寶一擊得手,立即揮師南下,苦河若無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盡棄。在束鹿設些疑兵,讓韓寶猶豫一兩天,西進束鹿一兩天,這便已經讓何灌知足,此後的事,倘若慕容謙親來,那麼冀州或可安然無恙;若是慕容謙不來,那麼何灌就要憑著這點與苦河這點微不足道的地利,爭取與韓寶再周旋幾日,同時寄希望於唐康、李浩早點成功。
這是在萬丈懸崖上走獨木橋。能否成功,一大半要看運氣。倘若自己行差踏錯,稍有托大,那就是連運氣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為王瞻、劉延慶之輩改變計劃?他頗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險並不足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著韓寶不知虛實,他還可勉力與韓寶再周旋幾日。從目前的局面來看,若慕容謙不來,他至少要死守苦河五日!這樣一想,何灌實是一點底氣都沒有。
任剛中的突然到來,已經是讓他有些尷尬了,他能多守幾日苦河的前提,便是要韓寶從不知道他到過束鹿!若說韓寶知道環州義勇出現在束鹿,冀州虛實,便等於盡為韓寶所知。那他只怕連半天都守不住。儘管任剛中不會故意將他的消息洩露給遼人,但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邊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至主動投敵,供出這些情況──歷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將領死在無名小卒的嘴巴之上,這點何灌無須他人提醒便心知肚明!因此,若是慕容謙大軍前來,那自是他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剛中之流,在何灌看來,反倒是給他的計策增添了一個不確定的危險。他心裏面擔憂受怕,哪裡還敢向他們洩露半點冀州的軍情?
諷刺的是,何灌並不知道韓寶打的主意是乾脆繞道趙州、堂陽鎮而進冀州,倘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嚇得冷汗直冒,一面派人急報唐康、李浩,一面死馬當成活馬醫,便在這束鹿與任剛中們並肩作戰,與韓寶拼個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一天。
但何灌並無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剛中一到,反倒堅定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決心。在他心裏,冀州安危自是遠在這數千友軍的生死之上的。
結果便是,任剛中率幾百人尷尬的待在了被何灌遺棄的黃丘空營之中。好在束鹿與鼓城之間地區也不算太大,能駐兵宿營的地方也屈指所數,任剛中又知道劉延慶與劉法的行軍路線,他派出精幹的部下沿途找尋,終於在晏城廢城一帶,找到劉延慶與劉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變故,都在心裏不知問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劉延慶看來,這正堅定了他對唐康是想禍水西引的判斷。只是他沒想到唐康、何灌做事如此狠絕,甚而明目張膽。此時再如何憤怒也無濟於事,何灌腳底抹油開溜,這日後有機會他們總得告他一狀,可眼前的局面,還得由他們來應付。
在二人看來,韓寶肯定不會白來一趟。除非他們率軍逃跑,否則與韓寶的這一仗,已經不可避免。可是率軍逃跑,縱然是劉延慶也不敢。
此時,大破娑固的喜悅早已煙消雲散,劉延慶與劉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暫時壓一壓,實則劉延慶已經先報了一槍之仇,打掃戰場之時,他憑著官大幾級,硬生生讓武騎軍分了一半戰利品;捷狀之上,他又將此戰全都攬為己功,聲稱劉法如此,全是他事先密諭劉法的原因。這卻是讓劉法吃了個悶虧,大宋軍法極重階級之別,他比劉法官高,他聲稱自己指揮得當,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劉法不服,不管事實真偽,便先要坐一個擅違節度的罪名,況且劉延慶己縴說了是密諭,這便是死無對證之事,劉法便說不是,亦無法證明!他要不服氣,爭功、桀驁……這些罪狀,足夠讓劉法吃不了兜著走。只是這些事情,劉延慶既不動聲色,劉法此時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剛中再待在黃丘空營已無意義,他送來的信中,又稱何灌已經偵知韓寶次日便可能抵達束鹿。劉延慶與劉法商議之後,一面回信讓任剛中星夜率軍至晏城與他們會合,一面急報王瞻,請他速速遣使再向慕容謙求援。
次日一大早,在劉法的堅持下,劉延慶又勉強答應,與他一道前來束鹿附近親自偵察敵情。
當親眼看到遼軍軍容如此之盛後,劉延慶仍然不由得從心底裏泛出絲絲懼意來。這,抵擋得住嗎?他轉過頭看了劉法一眼,卻見劉法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那種神態,讓劉延慶想起聞到血的野狼。
「想不到韓寶這許多兵來。」劉法舔了一下乾涸的嘴唇,低聲道︰「何灌那廝既溜了,咱們兵力不足,以下官看,只怕今日上午,韓寶便會派兵踹了各個空營。」
劉延慶亦已想到這些,他看了一眼劉法,澀聲道︰「只怕咱們在晏城,也瞞不過遼人。」
「自是瞞不過的。」劉法撇撇嘴,道︰「亦無必要瞞。雖然何灌那廝的空營被識破,但咱們反要將疑兵計用到底!咱們便合兵一處,裝成慕容大總管的先鋒軍的模樣。讓韓寶弄不清咱們鬧什麼玄虛!」
「宣節的意思是?」
「咱們還是大張旗鼓,在晏城佈陣。韓寶見又是空營,又有大軍,反而會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會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廝留下的?若是下官,發生了這等怪事,不免要絞盡腦汁猜測慕容大總管用了什麼計策。既然猜不透,那麼韓寶並不敢傾大軍來攻,只會派出小隊人馬,前來試探。咱們裝得底氣十足,只要能狠狠的擊退他的小隊人馬,韓寶也是成名老將,非是當年愣頭青,只會越發的謹慎。」
劉延慶一時無言,默然望了劉法一眼,心裏面不無妒意。其實這等應對之法,他事先並非沒有想過,此時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過,但是事到臨頭,親眼見著遼軍這許多人馬,心下便慌了,對之前的所想過的計算,便也懷疑動搖了。所謂紙上談兵是一回事,臨機應變又是另一回事。他看著劉法這等鎮定自若,臨亂而不慌亂,敵軍雖強而無懼色,這正是為大將者所必備的素質。可是這些東西,劉延慶也並非不知道,但這好像是上天給的,從娘胎裏就需帶來的,就算是劉延慶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臨頭,做起來又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貴如拾芥!」劉延慶在心裏嘆了一聲,方沉聲回道︰「便依宣節之策。」
二人計議已定,又大約估算了遼軍的兵力,眼見太陽漸漸自東方升起,擔心被遼軍察覺,遂不再停留,騎馬趕回晏城。此時任剛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與二人會合,這晏城是任剛中得意之所,劉延慶與劉法回去之時,老遠就聽到任剛中大聲說話的聲音,進了營寨,便見任剛中正與一些校尉便在寨中一塊空地上盤腿而坐,口沫橫飛的講著他與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見著二人回營,眾將方紛紛起身。
劉延慶與劉法打了一兩日交道,已經漸漸知道這渭州蕃騎與尋常宋朝禁軍不同,渭州蕃騎的戰鬥力是他所親眼目睹,他不願意說可以與拱聖軍相提並論,但至少也相去不遠。但因此軍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紀律過於嚴明,許多人便無法適應,真正勇猛善戰之士,也招募不來。因此這行軍紮營,在劉延慶等人眼中,便不免顯得全無法度,總覺得這等散漫,極易為敵人所乘。但劉延慶有個好處,他雖然心裏面仍是不以為然,卻也絕不去指手劃腳,只當這是劉法與渭州蕃騎的家務事,與他無關。
因此這時見著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為異。畢竟橫山蕃騎相是蕃軍,雖然一個是西蕃,一個橫山羌人,可是許多習氣上,還是相近的。他走進營中之時,任剛中說晏城之戰的事,他也聽了一兩句,此事劉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聽任剛中說過多少遍,但劉延慶卻只聽王瞻提過幾句,其餘全是道聽塗說,王瞻與姚雄、任剛中關係都很一般,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讓橫山蕃軍更加趾高氣昂的一戰,自然也不會有心思詳細轉敘。此時劉延慶才猛然想到,原來任剛中竟是晏城之戰的主角之一,說起來,任剛中與姚雄一道接應姚兕突圍,與他拱聖軍竟算是頗有淵源。
一念及此,劉延慶不免立時看任剛中又順眼許多。他對晏城之戰也頗為好奇,總覺兵力如此懸殊,委實不可思議,因問道︰「任將軍,當日晏城之戰,究竟最後斬首幾何?又俘虜了多少遼軍?」
任剛中方才大吹大擂,這時見劉延慶問得認真,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忙老實回道︰「實則也無甚斬首俘虜。當日殺得興起,只顧追殺,倒沒人停下來割腦袋。我們兵力太少,又要趁勢追殺,更加沒能耐要俘虜,那些遼軍大半都逃了,後來束鹿失手,聽說韓寶收攏敗兵,又到晏城清點屍首火化,我們有探子打聽過,據說是火化了七八百具屍體。」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勝,朝廷賞功極重,任將軍前途真不可限量。」劉延慶羨慕的說道,「聽說慕容提婆亦是任將軍所殺……」
「那是以訛傳訛。」任剛中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傷,聽說並未死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條好漢,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們。前幾日接到過高陽關的文書,稱他們抓到一個遼國細作,那細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遼主本要將他處死,但耶律信憐他畢竟還是有才幹的,力保下來,只是貶為庶人,送回析津府養傷去了。」
劉延慶不料任剛中竟為慕容提婆說好話,倒頗覺意外,笑道︰「任將軍真是宅心仁厚。不過,這晏城乃是任將軍的福地,今日任將軍又在軍中,便是韓寶親來,亦斷斷討不了好去。」
「翊麾說得極是。」軍中對這種兆頭、口采極為看中,劉延慶話一出口,眾人紛紛附和,齊道︰「俺們也盼沾點任將軍的福氣,官升兩級。」也有人笑道︰「俺不求升官,只羨慕那一百萬賞錢。」
劉延慶這才知道,原來任剛中晏城大捷的賞額大是不輕,官升兩級、賞錢一百萬文,只是戰爭之時,不能立即調任升遷,雖然升官,若非機緣巧合,依舊還是得統率著原來的部隊。但這紹聖年間,一千貫不算小數目,京師開封府附近的良田,一畝地大約也就是三貫到五貫之間,這相當于良田數百畝,雖說京師附近的田地是有價無市,可若到別處置購,也做得一方地主了。無怪乎眾人如此羨慕,便是劉延慶,他官比任剛中大,雖不眼紅他升官,可是一千貫賞錢,劉延慶亦不免心動。況且除了這朝廷的賞錢外,任剛中隨姚雄打下束鹿,從遼軍手裏搶到的財貨,只怕更加遠遠不止此數。
劉延慶方在羨慕,卻聽到劉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沒膽去拿這賞錢。」他不由嚇了一跳,正以為氣氛要變得尷尬,不料那說話之人,乃是個蕃將,這時頗為不服,大聲回道︰「宣節莫要小看俺。」
劉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這一兩日間,便可見真章。」
眾人這才聽出劉法話裏有話,任剛中忙問道︰「莫非韓寶果真來了?」
「不錯。我與翊麾探得真切,束鹿城裏城外,便沒有五萬人馬,也有四萬。」
劉法此話一出,許多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只有先前那蕃將還是不服氣,高聲道︰「宣節何必長他人志氣。五萬人馬算個鳥!姚振威與任將軍能以幾百破一萬,俺們有幾千人,怕他何來?昨日那個遼將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緊嗎?若不是他那親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這話一出,出乎劉延慶意料,許多蕃將竟然大以為然,連連稱是。許多人公然嘲笑遼人,還有人還提起當年元昊大破遼軍的事,言辭之間,頗有點目中無人。劉延慶原本還擔心將士見遼軍勢大心怯,他哪裡知道,這些蕃軍說得好聽點,在本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戰之士,若說不好聽點話,實都是蕃人中的無賴潑皮。原本這些蕃人並不曾與遼軍交過手,對契丹並無畏懼之心,反倒聽西夏那邊的傳聞,倒有些看輕遼人,何況任剛中的幾百橫山蕃軍有過晏城大捷,劉法的渭州蕃騎昨日才大破娑固。搶到過戰利品的,正得隴望蜀,沒搶到的,正眼紅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剛中那等厚賞,更是人人羨慕。這一千貫在汴京可能是良田數百畝,在渭州、橫山一帶,那可是一筆天文數字!有了這筆錢,頃刻之間,便是方圓幾十里的首富。為了這筆錢,這裏有一大半人連命都能不要,哪裡會被劉法幾句話嚇倒?
眾人反應,卻全在劉法意料之中。他一雙眸子,冷冷的掃過眾將,半晌,才說道︰「好!你等只管記下剛剛說的話。本官也不虛言誆騙爾等。一千貫的賞格,那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沒這本事應許。可朝廷也曾頒過賞格,似昨日那個遼將,誰果真能殺得一個,一百貫的賞錢,朝廷定然會給!」
一百貫!劉延慶聽到許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劉法惡狠狠的瞪了眾人一眼,高聲吼道︰「如何?沒膽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劉延慶聽到先說話的,正是先前那個蕃將,看他的神態,彷彿是正在為他昨日丟掉的一百貫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帶頭,眾將立時紛紛喊道︰「直娘賊的誰不敢要誰就是個憨貨!」「娘哎,一百貫!只不曾想那些契丹人的腦袋這麼值錢……我的腦袋要值這多,我敢自己動手砍了自己的!」「放你娘的屁,你那個腦袋頂多值得夜壺!」
劉法冷冰冰的望著眾將,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亦不升帳,當下劉法便在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眾將各自領令而去,劉法又挑選數名精幹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況。當日上午,宋軍的營地便在緊張而興奮的氣氛中度過。雖然斥候在營寨附近也見著十來騎遼軍出沒,但任剛中率軍一出大營,立即便將他們趕跑了。整整一個上午,只有劉法派出去的探馬不斷回報,遼軍大軍數道並出,踏破了何灌留下來的諸座空寨,將那些空營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便是不用探馬察看,在晏城營寨中,宋軍將士亦可以看見那滾滾而起直上霄雲的濃煙。
遼軍的惱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燒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濃煙,都在提醒著劉延慶,無論是出於洩憤還是別的原因,他們必然是遼軍的下一個目標。劉延慶不同於那些頭腦簡單的蕃將,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膽。儘管劉法說得有道理,但是,萬一韓寶傾大軍而來,甚至不用傾大軍而來,只要出動萬騎人馬,他們能不能抵擋得住,劉延慶可真是一點信心都沒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覺,他會馬上下令全軍撤回鼓城。好歹那兒有城有山,離慕容謙也近點。
直到日昳時分,劉延慶的心才總算暫時放回肚子裏。
遼軍終於前來搦戰了。
這支遼軍人馬並不是太多,大約五千騎左右,但自旗號服飾來看,全是宮衛騎軍。遼軍便在離他們營寨數里列陣,然後有一千騎左右人馬自陣中緩緩前進,在營外兩里左右停了下來。
遼軍並不想冒然攻打營寨,擺出了約戰的姿態。
劉法與劉延慶簡單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這營寨是臨時搭建,亦不足守,況且二人麾下盡是騎兵,又早已定下絕不示弱之策,當下便由任剛中率領本部五百蕃騎出戰,並挑選五百渭州蕃騎,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將率領,做為任剛中的副將,一道出營,也是一千騎人馬。
宋軍背營結陣,與遼軍之間,相隔不過一里多點。劉延慶與劉法在營中一座高臺上觀戰,他以為任剛中出營便是惡戰,手心裏正捏了一把,不料那遼軍竟是不急不忙,待到宋軍結陣已畢,方才自陣中衝出一騎。
休說劉延慶,便是劉法,亦覺愕然。二人心裏同時冒出一個念頭──「單挑?」當時兩軍對陣,偶爾也有戲劇中的單挑之事,當年宋夏僵持之時,邊境的小股衝突,武將好勇逞強,單挑之事的確不少。但如今卻是兩國之間的傾國之戰,豈能逞這種個人的武勇?
果然,便見任剛中大旗一揮,宋軍紛紛張弓搭箭,那遼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項王之勇,照樣要被成刺蝟一般。
但那遼人出得大陣數步,便即停了下來,用十分標準的汴京官話大聲喊道︰「對面宋軍聽好了,吾乃是大遼先鋒都統晉國公韓都統麾下折衝都尉李白,敢問對面宋軍主將何人?」
劉延慶聽到對面這人竟然叫「李白」,撲地一聲笑出聲來。劉法本是沉穩,此時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邊諸將,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說蘇軾之名他們是知道的,但是李白是誰卻是從未聽過,也不知道二人笑什麼,便是李琨,也只覺得「李白」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卻也不太關心,只問道︰「翊麾,這折衝都尉又是何官?如何從未聽說過?」
劉延慶卻也不太清楚。他雖識文斷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曉唐代典章,他不知遼國官制中保存了許多大唐遺制,只是往往只是虛銜,聽起來十分威風,實則半點實權也沒有。這官名他也從未聽說,拿眼去看劉法,卻見劉法望他的眼神中也有請教之意。他知道劉法也不懂,便放下心來,信口說道︰「大約與本朝某某校尉相當,此契丹用以籠絡漢人之法。」
李琨聽了這文謅謅的話,卻沒聽懂,只好又問道︰「這官大不?」
劉延慶哪知這官大不大,只是見這李白只怕連在這千騎遼軍中都不是主將,當下篤定的說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來是個陪戎校尉。」李琨立時大為不屑,鄙夷之意溢於言表。
其實這折衝校尉若在大唐之時,那便是高級武將,此地無一人能及。但這時卻是大宋,此處以劉延慶最有文化,他說是九品,便自是九品無疑。劉法撇了撇嘴,罵道︰「直娘賊,一個九品小官,喊個鳥話!擂鼓!」
他話音一落,立時鼓聲雷動,營外任剛中原本正準備答話,忽聽到營中鼓聲大作,立即一夾戰馬,高聲吆喝一聲,率先衝向遼軍,張弓搭箭,便聽弓弦微響,一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中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來喊話,要從宋軍答話之中,探聽一些虛實,不料宋軍全無禮數,突然發難,他本來武藝尚可,只是猝不及防之下,卻吃了任剛中這一箭,慌忙拍馬往陣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陣中,只聽到身後宋軍殺聲大作,面前遼軍亦是角聲齊鳴,一隊隊騎兵高舉著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衝來。大遼軍法頗嚴,李白雖是負傷,他若再退,必被迎面而來的遼軍一刀砍了,只慌亂又撥轉馬頭,忍痛衝向宋軍。
這一番大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劉延慶在營寨中亦看得驚心動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時,亦曾與遼軍野戰過,雖知宮衛騎軍厲害,但拱聖軍並未吃虧,反稍佔上風,因此心裏只是覺得拱聖軍之敗,不過是輸在遼軍兵力太多,而拱聖軍孤立無援。其後驍勝軍被宮衛騎軍擊退,他私下裏還覺得是驍勝軍無能。
但這回換了一個身份與角度,再親眼來旁觀宮衛騎軍與任剛中大戰,這才覺得縱是野戰,拱聖軍即便對上同等人數的宮衛騎軍,雖然可以佔優,也未必能穩操勝券。橫山蕃軍與渭州蕃騎都稱得上是精兵,任剛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時與兵力相差無幾的宮衛騎軍交戰,不但佔不到半點便宜,隨著時間推移,反倒漸漸落了下風。
他不知道遼軍有八萬宮衛騎軍,各宮戰鬥力也難免有高下之別。此番韓寶派來試探的五千人馬,由蕭吼統率,便在宮衛騎軍中,也能傲視同儕。契丹亦是馬背上的民族,男孩自小騎羊騎馬,甚而能在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覺,又民風尚武,小時射兔,長大射鷹。兼之蕭佑丹執政十幾年,整軍經武,東征西討,國力強盛,遼軍之強,較之耶律德光之時,亦有過之。而宋朝雖漢人習武之風仍然極為普遍,熙寧、紹聖以來,宋廷亦大加倡導,但宋地風俗畢竟與遼國不同,刀劍弓箭,並非平常人家必備之物,騎馬更是非中產之家莫辦,因此男孩從小騎馬射箭,舞刀練棍,也須得中產之家,才有此條件。可是宋軍至今仍是募兵制為主,熙寧、紹聖以來,武人地位雖然大有改善,但說社會習俗要幾十年間便顛覆過來,卻也絕不可能。大宋中產之家的男孩,皆是習文不成,方去經商,經商不成,又不願務農,方肯從軍。便是從軍,這等中產之家出身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個出身,以其素質,也的確能很快能在軍中做個小官。拱聖軍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這種「良家子」,再加上姚兕治軍之能,戰鬥力確能稍勝宮衛騎軍。但是一般的宋軍,普通士兵要麼是代代從軍,要麼是自窮人之中徵募。代代從軍者,其弊在於奸滑難制;自窮人中徵募者,其弊則在底子太差,若無嚴格長期之訓練,便只是烏合之眾。因此,自兵源上來說,宋朝要趕上遼國,非得再有二十年莫辦。此前劉延慶以拱聖軍為標竿來衡量宮衛騎軍,自然要失之偏頗。這時再看渭州蕃騎與橫山蕃軍與宮衛騎軍交手,觀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這兩支蕃軍,僅以兵源素質來說,大部分禁軍都難以相提並論,但這時遇上遼軍精銳,竟然會落了下風。這時劉延慶才突然想到,難怪慕容謙坐擁兩萬餘騎軍,卻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後,立時退守真定、祁州,不肯與韓寶爭雄。
劉延慶眼見著己軍要打不過遼人,便有些沉不住氣,想要增兵,去助任剛中一臂之力。但他方朝劉法轉過頭,劉法便像是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朝他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任將軍尚可支持。翊麾且看後邊的遼軍……」
劉延慶聞言望去,不由暗叫一聲慚愧。原來不知不覺間,後面那幾千未參戰的遼軍又推進了幾十步。顯然是這一千遼軍久戰之下,遼軍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但是懼於宋軍主力未動,也不肯輕易先將兵力投入戰鬥。
劉延慶心裏也明白,這種短兵相接的戰鬥,比的就是體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後還有生力軍可加入戰鬥,哪一方便是最後的勝利者。遼軍兵多,宋軍若倉促將主力投入戰鬥,最後贏的,便一定會是遼軍。
他只得又沉住氣,再看營前的戰鬥。只見任剛中果然了得,他身上戰袍盡被鮮血浸染,但手持長矛,在亂軍之中往返衝殺,竟是絲毫不見疲態。
這一仗,自未正時分左右開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時分,整整打了兩個半時辰。直看得劉延慶唇幹舌燥,幾次都以為任剛中要支撐不住,但眼見劉法如同一座木塑一般一動不動,也只得強行忍耐。而遼軍見宋軍營寨中分明還有不少人馬,卻不肯出戰,他們不知宋軍虛實,便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宋軍不肯示弱,不願先鳴金收兵,遼軍明明佔了優勢,就更加不甘心了。於是直到天色全黑,雙方才不得不罷戰,各自搶了傷兵與戰死的同袍回去。遼軍又退了數里,在一座早無空無一人的村莊中紮寨。
這一日的戰事,雖然雙方投入兵力都不多,但戰鬥之激烈,卻是這裏除劉延慶以外的宋軍將士前所未遇的。宋軍半天血戰,死傷合計三百餘人,宋軍營寨前原本有一條小溪流過,戰鬥結束之後,溪中流過的,已是染紅了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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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戰之後的夜晚,最要緊的,便是提防敵人趁夜劫營。見識過宮衛騎軍的戰鬥力後,劉延慶與劉法皆不敢掉以輕心,親自安排了夜哨,又分頭巡視營中。參加過白天戰鬥的將士隨便啃幾口乾糧之後,大都倒頭就睡;那些不曾參戰的渭州蕃騎也都變得沉默,對於戰鬥再沒有此前的信心十足;至於武騎軍將士,當劉延慶經過他們所在的營寨之時,分明能看到眾人眼中的懼意。這些武騎軍將士原本自恃是正兒八經的禁軍,心裡並不是十分瞧得起渭州蕃騎,但看過白天的大戰,對未來的茫然與恐懼,都一覽無遺的表露在他們的臉上。他們默默的遵從著劉延慶的將令,睡覺之時不敢卸甲,兵器都放到觸手可及的地方,給馬廄安排比平常多一倍的人守夜……這一切,表面上看起來有條不紊,但是任誰都能在這平靜的夜晚中,感受到潛在的危機。
亥初時分,劉延慶巡營後回到自己的營帳中,方偷偷喝了口小酒,忽聽到帳外有人稟報,道是劉法請他過帳議事。劉延慶做事頗為聰明,戰報上他一點虧也不肯吃,仗著官職比劉法高,便自居主帥;但實際行軍打仗時,卻又以客將自居,仍讓劉法居中軍大帳,自己卻在北邊與武騎軍同住,端的是左右逢源。此時聽說劉法有請,只得又將酒壺藏好,隨那人前去劉法大帳。
到得中軍大帳,卻見劉法、任剛中二人皆在。劉法雖然臉色如常,看不出端倪來,但任剛中那疲憊的臉上,卻分明露出一絲笑意。劉延慶與二人見過禮,找了張椅子坐下,便問道:「宣節、任將軍,可是有什麼好消息?」
劉法點點頭,心裡也暗讚劉延慶精明,說道:「還是請翊麾自己看。」一面自帥案上取出一塊寫滿小字的白綢,雙手遞給劉延慶。
劉延慶知道這必是「蠟彈」其時宋軍傳遞軍事機密文字,多以白綢或者黃綢書寫,外面用蠟封牢,縫入送信人的大腿肉裡。只是劉延慶以前官職卑微,從未親見過。他捧著這片白綢,湊到一座燭台旁邊,就著燭光細看。原來這是王瞻送來的文書,稱慕容謙已應唐康、李浩之請,於七月十七日親率大軍離開真定府東下,此刻大軍已至鼓城!
這可真是令劉延慶又驚又喜。
雖然真定府至束鹿不過一百七八十里,慕容謙的大軍十七日出發,這是正常行軍速度。但他一直以為慕容謙一旦發兵東下,會先通知王瞻做好接應準備,因此沒接到王瞻的消息之前,他便只當慕容謙仍在真定。不想慕容謙會來得如此突然,他立時想到,既然慕容謙連王瞻都瞞過了,韓寶多半也不可能知道。可惜的是,他與劉法今日這番示敵以強的姿態,無形中卻又幫了韓寶一次,此刻遼軍只怕已然認定慕容謙的主力便在他們身後不遠了。
一念及此,劉延慶不由得在心裡罵了句粗口。
不過,慕容謙大軍抵達鼓城的消息,的確讓他們從窘迫之中解救了出來。便在看到這封蠟彈之前,劉延慶還在擔心明日會不會遭遇一場慘敗。打了這麼久的交道,他對韓寶的遼軍也有了一點直接的瞭解,心裡面很清楚韓寶是不會與他們一直試探來試探去的,今日白天既然沒弄清楚宋軍的底細,那麼明日只怕那五千宮衛騎軍便會傾巢來攻!劉延慶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們現有的這點人馬能抵擋得住。
「慕容大總管恐怕還不知道韓寶的大軍已至束鹿。」劉延慶將白綢還給劉法,一面沉吟道:「大軍來得突然,若我猜得不錯,慕容大總管的本意,是趁韓寶尚在猶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攻破束鹿之遼軍,使韓寶難知吾軍虛實,進退失據。只是如今局勢已大不相同,蠟彈上道大總管明日便要前來,若與遼軍針鋒相對,恐非上策。」
劉法點了點頭,沉聲道:「翊麾所慮極是,下官亦甚憂之。遼軍兵多而強,我軍便是慕容大總管傾巢而來,亦是兵少而弱。與遼軍戰,恐有不利。下官請翊麾來,正為此事。」
劉延慶見劉法神色,心中一動,道︰「莫非宣節已有成算?」
劉法笑道:「下官確有一得之愚。」他看看劉延慶,又說道:「這鼓城至束鹿之間,幾乎全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吾軍在此處紮寨,全是因為我大營北面與西面的這大片果園;下官問過隨軍的土人,道這果園是當地兩家富戶所有,加在一起,縱橫十餘里……」
劉延慶不解的望著他,初時劉法堅持在此紮營,他便一直大不以為然。這片果園以梨、桃二樹為主,間有小片葡萄園,對於騎兵來說不利馳騁,不是什麼好所在。只是這束鹿與鼓城之間,實在沒什麼地方是便於紮營的,到處都是四戰之地,除非退回鼓城,否則無論在哪兒紮營,都能被人四面圍了,跑都跑不掉。好歹這後面這片果林,還能讓遼軍無法輕易包圍他們,便勉強同意。此時聽劉法言下之意,竟似另有玄機。
因留神聽他繼續說道:「……這林子雖比不得天然密林,但也算是聊勝於無。在這河北繁勝之地,舉目四顧,除了麥田還是麥田,有這片果園,亦算是老天爺眷顧。下官今日觀戰,契丹得雄踞塞北數百年,實非幸致。明日若其傾軍來攻,恐吾軍難以抵抗。故下官以為,明日契丹不來攻則罷,若來進攻只能智取,不可力敵。」
卻聽任剛中在旁邊笑道:「宣節之意,是要引遼人入林嗎?我橫山蕃軍習於山間馳騁作戰,到了這平原之上,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久聞渭州蕃騎到了林子裡便是天下無敵,遼人再強,亦免不了要吃個大虧。」
「林子裡?馬軍?」劉延慶當真吃驚不小。
提到己軍之長,劉法亦不由面有得色。但他還是搖了搖頭,道:「只恐遼人不會輕易上當。這片果園到底比不得天然密林,遼軍與其深入,倒不如縱火燒林。如今天氣乾燥,遼人若是放火,這果園禁不得幾下燒的。」
「那宣節之意是?」
「明日與遼軍交戰,咱們抵擋一陣,便佯裝不敵,兵分兩路逃跑。一路由任將軍率領,包括武騎軍、橫山蕃軍,以及一小部渭州蕃騎,經果園南邊的大道,往鼓城敗退。另一路由下官親自率領,當成遊兵散勇,退入果園之中。如此一來,遼軍必然只會追擊任將軍一路。」
劉延慶頓時明白過來,「宣節的意思是,讓任將軍再殺個回馬槍,來個前後夾擊?」
說到此處,他忽然一怔:「那在下呢?」
「有一事非翊麾去辦不可。」劉法望著劉延慶,目光中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單憑咱們這點人馬,縱是前後夾擊,只恐亦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此計要成,還是請慕容大總管出馬!」
「唔?」
「慕容大總管率大軍前來,這支遼軍若是察覺了,必然退回去與韓寶合兵,那便不易對付了。但他們與我軍打了半日,多少也能摸到一點虛實,對咱們幾個,卻不會有那許多防範。故此,下官欲請慕容大總管明日在西邊十六里外的陳家莊等候,任將軍率軍將遼人引向陳家莊,一旦遼軍追過去,下官便領兵斷其後路!」他嘿嘿乾笑一聲,臉上露出一絲殺氣,「此計若成,管叫這數千遼軍死無葬身之地!韓寶先折了這數千精銳,便好對付多了。」
「只是……」劉法忽然話音一轉,望著劉延慶,道:「此計若要行得通,還得辛苦翊麾一趟。」
「我?」
「正是。此計需要慕容大總管相助,然下官不過一區區宣節校尉,終不能隨便差個人送封文書給慕容大總管……欲待親去,這等戰機,又是轉瞬即逝之事。遼人的攔子馬十分厲害,韓寶既然到了束鹿,那慕容大總管至鼓城之事,最遲明日下午,遼軍必然知曉。此計明日不能行,機會便再也不會有了。而任將軍又已苦戰一日……因此,雖然無禮之甚,但亦是為了朝廷社稷──咱們大營中,只有翊麾最為合適此任。」
劉法話未說完,劉延慶已經猜到他的意思。他知道這其實不過是劉法的詭計而已,劉法是那種權力欲極盛的人,他在渭州蕃騎中便極為強勢,劉延慶這兩日見著渭州蕃騎的副將、護軍虞候幾乎在軍中全沒說話的份,便已猜了個七七八八。這本也是極正常的事,諸軍副將、軍法官雖然名義上與主將是鼎足而三、互相制約的,但是到了各軍之中,依此三將能力與性格之不同,具體情況便大有區別。如武騎軍中,副將王瞻便頗有權勢,而在拱聖軍中,有了姚兕這樣一個主帥,只要他不造反,副將、護軍虞候便只好俯首貼耳。而雖然在三者的權力鬥爭中護軍虞候先天要處於劣勢,但是護軍虞候通過操縱副將,與副將聯手,將主將幾近架空的事情,劉延慶亦有所耳聞。對於劉法,出身拱聖軍的劉延慶自是見怪不怪,何況這又是事不關己,渭川蕃騎的家務事,也輪不到他多管閒事。
只是此時想來,在劉法的軍中居然有個官銜比他大的劉延慶存在,這還不是等於眼中釘、肉中刺嗎?劉法要想盡辦法將他攆走,亦是情理當中的事。劉延慶此時才覺悟,心裡亦不由暗罵自己太蠢了。
劉延慶心裡暗罵自己愚蠢、劉法陰險,臉上卻仍是掛著笑容,似乎對此全不介意,笑道:「宣節太見外了,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便請宣節寫了文書,在下吩咐過李琨諸將,令其聽從宣節節制便連夜出發,去見慕容大總管請兵。軍中之事,便拜託宣節與任將軍!」
任剛中原本不知劉法心意,此時聽他讓劉延慶連夜去慕容謙那兒請兵,雖說也是不得已之事,他們幾人相比慕容謙,可說是官職卑微,便是派個副將去亦屬無禮,但讓劉延慶去送信,卻也太過份了。他生怕劉延慶發怒,鬧得軍中失和,一直緊張的望著劉延慶,只要他臉上稍露不豫之色,便立即要站出來打圓場,便算再累也只能自告奮勇去跑這一趟。卻不料劉延慶竟然全不介懷,一口答應,任剛中這才一顆心放回肚子裡,又是慚愧,又是感佩。
他哪裡知道劉延慶心裡打的主意卻是兵凶戰危,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不過感念王瞻之恩,才肯替王瞻出馬,今日見著遼軍的戰鬥力,又見識了這幾支宋軍的戰鬥力,不管劉法有什麼妙計,反正是他去向慕容謙請兵,若然成功,功勞少不了他的一份;若是失敗,這卻是有可能要送掉性命的一仗。能夠如此冠冕堂皇的腳底抹油,劉延慶豈有不肯答應的道理?
七月二十日的清晨。
鼓城。慕容謙勒馬停在路邊,望著身旁大道上一隊隊悄無聲息地列隊東行的騎兵,又看了一眼與他的參軍裨將們一道緊跟在他身後的劉延慶,心裡面不由得又是一陣猶疑。他應唐康之邀東下牽制韓寶,本就是為大局計迫不得已之舉,他幕府中的諸參軍、書記官大都十分反對,眾人皆以韓寶鋒芒正盛,而武騎軍如同繡花枕頭,慕容謙麾下能戰之兵實際不過數千,此時東下,無異於替唐康、李浩做替死鬼!畢竟中路的局勢如何,並非他們的責任。但是慕容謙深知冀州、永靜軍之重要,仍然力排眾議,毅然率軍傾巢而來。依慕容謙原定的計畫,他到達鼓城之後,若是束鹿遼軍有可趁之機,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束鹿之敵,然後大張旗鼓,使韓寶難斷虛實,不敢輕舉妄動,再慢慢與之周旋。
不料陰差陽錯,半路上他才知道王瞻已與劉法主動出兵!這實是大出慕容謙意料,在武騎軍諸將中,他雖高看王瞻一眼,卻也未想到他有如此膽識。況且從他此前掌握的情報,王瞻與劉法的關係並不算好,更不想二人竟能如此齊心協力。但這個變故,雖然幾乎可以肯定要打亂慕容謙的計畫,他卻並沒有半點責怪之意。在慕容謙看來,這也算是一件好事,畢竟他的部將要是全都呆頭呆腦,非要他下令做什麼才去做什麼,一點應變都不懂,那就是他們一點差錯都不出,慕容謙也要頭疼。
這不過是運氣欠佳而已,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
因此,雖然韓寶的大軍竟比他更早抵達束鹿,慕容謙依然覺得他尚可隨機應變。然而,慕容謙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的大軍剛到鼓城,劉法與劉延慶又給他出了這麼一個大難題。
劉延慶言辭雖然恭順,可改變不了事實的本質。
劉法與劉延慶要將他捲入一場他完全不瞭解的戰鬥。
他才是這個戰場上的主帥,理所應當,該由他來掌握所有的資訊,控制戰場的局勢與走向。而如今的局面,卻是幾乎所有的情況,都是由劉延慶轉述給他的。他還沒來得及親眼看見過一個遼軍,也沒有親自踩遍戰場的每一條的河流、村莊、樹林……劉延慶與劉法便將這樣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戰機擺在他面前。
倘若遼軍確實不知道他的到來,倘若劉延慶與劉法的計策成功,能一舉殲滅遼軍五千精騎,這將是能改變戰爭局勢的一仗。
慕容謙也曾派出過不少探馬偵察深州的遼軍,他深知五千宮衛騎軍的覆滅,對遼軍絕不僅僅只是心理上的沉重打擊,若能成功,雖然仍舊是敵眾我寡之勢,但韓寶休說南下冀州,即使堂堂正正交戰,慕容謙也有足夠的信心可以不輸給韓寶。
然而,剛到鼓城的慕容謙,便如同一個瞎子、聾子。他所見、所聞,都是劉延慶與劉法描繪給他的。若然劉延慶與劉法的判斷稍有偏差,後果亦可能截然不同。
所以,他要選擇的,實際上只是信任抑或不信任此二人。
對為將者來說,這其實算是家常便飯。故此相人之術,亦為許多將領所重視。他們常常要在戰機與陷阱之中做判斷,不得不賭博式的相信或者莫名其妙的懷疑許多他們完全不瞭解的人所提供的情報,而且通常都沒有多少時間能讓他們去從容決斷。
未到鼓城之前,王瞻便已經在公文中說了劉延慶不少好話;到鼓城之後短短的時間裡,王瞻只要一有機會,便不忘替劉延慶美言。而劉延慶的諸多事蹟,慕容謙更是早有耳聞,畢竟那是天子親詔褒獎的忠勇之將。而且,毋須他人多言,對於王瞻能與劉法同心協力主動出兵,慕容謙心裡也明白這多半是劉延慶之功。劉延慶明明官銜高於劉法,卻甘於替劉法做送信這種差使,更讓慕容謙平添好感──劉法的那點心眼自然瞞不過他慕容謙,自古以來,軍權專一,這事固然亦不足深怪,但難得的卻是劉延慶甘願接受而無半句怨言。而在親眼見著劉延慶後,慕容謙幕府中一個素以相術出名的參軍又私下裡對他稱劉延慶後背平闊豐滿,背脊有骨隆然似伏龜,乃是相書中的官運亨通之相!這無疑也算是一個好消息。慕容謙自己亦從劉延慶的言談舉止中,感覺到此人尚屬謹慎小心,絕非那種徒好大言的人。至於劉法,慕容謙早在益州平叛之時,就已聽過他不少的好話了,稱得上是西軍中一位頗有令譽的後起之秀。
這樣的兩名將領,應當是值得給予一些信任的。
因此,慕容謙在與眾將商議之後,最終還是決定,不能放棄這次戰機,連夜便遣人給劉法送去回信,約定次日依計行事。
為了謹慎起見,慕容謙又兵分兩路,讓武騎軍都指揮使荊岳率六千武騎軍,銜枚摘鈴、偃旗息鼓,繞道疾行,插道劉法的東邊,一旦劉法伏兵盡起,荊岳便率軍奪了遼軍的營寨,既可擾亂遼軍軍心,同時還可防範遼軍另有他計。倘若韓寶聞訊來救,荊岳只要擋得一時三刻,慕容謙便能集中精兵,先殲滅突前的五千遼軍,便可與荊岳合兵一處擊退韓寶。
這番部署,再配合劉延慶與劉法所獻之策,縱不能稱天衣無縫,亦算得上十分周密。慕容謙思前慮後,也找不出什麼毛病來,就算是韓寶有何詭計,他佈了荊岳這麼一支奇兵,亦總可保得全身而退。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日一早起來,慕容謙心裡面隱隱的又懷疑了起來。
多疑是許多將領的通病,慕容謙一生戎馬,這樣的時刻經歷甚多,倒也並不大驚小怪。但他免不得又在心裡面重新細細想了一遍整個部署,直到發現實在找不出破綻,方才作罷,也暗暗鬆了口氣。這次戰鬥,其實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此時要再去通知劉法改變主意,已經來不及,他若臨時變卦,便如同置劉法麾下數千將士於死地,這種事情,旁人或許做得出來,但慕容謙待麾下將士素以信義為重,他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的。
所以,他真不希望出什麼問題。
慕容謙的目光落到劉延慶身上又迅速的移開,旁人絕難想到,這短短的一瞬間,他們的主將心中起了多大的波瀾。
宋軍依然按照既定的部署,有條不紊的行動著。
只有劉延慶注意到慕容謙幾次掃過來的目光,慕容謙的目光並不凌厲,全無咄咄逼人的威壓咸,只是儘管躲在人群之中,劉延慶也能感覺到慕容謙的目光將他從眾人當中拎了出來,並且剝光了一般的審視著。這讓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好幾次他都擔心他心中的怯懦全被慕容謙看穿了,他本能的希望離這個人遠一點,但現實卻總是不能盡如人意,他心中雖想要與王瞻一道行動,而慕容謙卻是肯定要將他留在身邊的。
在荊岳率六千武騎軍離去後,慕容謙的麾下還有近七千騎。兩千餘騎武騎軍全歸於王瞻指揮,做為大軍的左翼;姚雄統領兩千騎橫山蕃軍部署在右翼;而慕容謙親自披掛上陣,坐鎮中軍,統領餘下的約兩千五六百騎橫山蕃軍。劉延慶早就曾經聽說慕容謙雖然頗有智謀,但是打仗之時,卻很喜歡身先士卒,衝鋒陷陣。這一點,在紹聖諸大將之中,也是個異數,哪怕是姚兕這樣有「勇武」之名的人,早年雖然不免要一刀一槍掙功名,但是當他入主拱聖軍後,卻也很少親自披掛上陣,除非是到了絕境。因此,起先劉延慶並不太相信這些傳聞,直到此時親眼目睹他排兵佈陣,才知道傳言不虛。軍中還傳說慕容謙有牙兵百騎,個個驍勇兇悍,他平定西南夷之亂時,常常便只率數騎親兵,離營數百里,前到那些夷人寨前挑戰,鬥槍鬥箭甚至鬥酒,打得諸夷心服口服、敬為天人,許多叛亂的寨子因此重新歸服,並死心塌地為大宋效力。原本劉延慶還以為那些不過是無稽之談,這時才相信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只是無論如何,劉延慶都無法將那個傳說中的慕容謙,與他親眼目睹的這個智計深沉的慕容謙等同起來。一個人居然有這樣的兩面,更令劉延慶從心裡面生出畏懼之意。這種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如同將一張無形的大網撒到了他的身上,讓他動彈不得,絕不敢有絲毫的違逆。
這讓劉延慶心中生出一絲悔意,昨夜他實不當處心積慮的暗示,這個計策是他與劉法一道想出來的。倘若成功還好,若是失敗……一念及此,劉延慶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慌忙偷眼去觀看慕容謙,卻見慕容謙正與一個參軍低聲嘀咕什麼,並沒有留意到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但願一切順利。不過,為了防止被遼人的斥候察覺,在遼人鑽進圈套之前,他們也只能藏在陳家莊耐心的守株待兔。他對陳家莊還有一些印象,在這一馬平川的平原上,相對來說,那裡算是個不錯的藏兵之所,為了灌溉麥田,當地人挖了一條十多里長的溝渠從滹沱河引水,溝渠雖然很窄,但在溝渠之畔,種著兩排楊樹、柳樹,此時正是七月,雖然田地也曾遭遼軍踐踏,當地百姓也早已各自逃難,但這裡畢竟還不是主要的戰場,遼軍並未至此牧馬燒掠,田間地裡,無人打理的麥子與野草亂七八糟的瘋長著,大軍藏在此處,遼人不到跟前,斷難發覺。
應該可以成功的!劉延慶在心裡安慰著自己。
辰初時分,宋軍便悄沒聲息地進入到了陳家莊。因為陳家莊距離晏城兩軍對峙的戰場太近,區區十六里,動靜稍大一點,都可能被遼軍察覺,因此宋軍全是下馬步行,一百騎一百騎的分散進入到莊中。先前慕容謙已經派出幾個行軍參軍勘察地形,畫定各軍地分,宋軍各軍一到,這幾名參軍便指引著他們,前往自己的陣地。待到左中右三軍佈陣完成,竟然花掉了大半個時辰。
劉延慶跟隨著慕容謙行動,雙手緊張得都握出汗來。
設伏的地點如此之近,固然是受地形限制迫不得已,但如果能不被遼人發覺,絕對會讓遼人大吃一驚。遼人在一天前,說不定已經派出攔子馬偵察過此地,突然間天降奇兵,若是心神稍差一點的將領,會被嚇得魂飛魄散吧。
但是,紙上談兵的時候並不覺得,真到了實際行動之時,劉延慶才發覺,要想瞞過敵人,有多麼困難。就算是姚兕與拱聖軍也未必做得到。一支七千人的軍隊,其中還有武騎軍這樣的河朔禁軍,要完成佈陣而不發生推擠、聲響,幾乎是不可能的。這麼多人馬,操練再好的部隊,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總會有人站錯位置,出現小小的混亂。尤其是馬軍,戰馬再馴練得好,終究也只是畜生,有許多意外的因素,會讓戰馬驚慌。
而慕容謙卻做到了。儘管這中間肯定有一些運氣。劉延慶不知道慕容謙是否考慮過如果被遼人發覺該如何辦?至少目前這種可能性暫時是不存在了。
東邊十六里外的劉法也有意配合他們的行動,遠在十六里之外,劉延慶仍然能隱約聽到戰鼓擂動的聲音。
這是宋軍在與遼軍交戰!
不必親見,劉延慶閉上眼睛便能想見那種矢如雨下、血肉橫飛的場景。
為了不讓遼人生疑,劉法一定會真刀真槍的與遼人血戰一場,不知道又會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劉延慶倒不是同情這些士兵,只是他突然間有一種物傷同類的感覺。那些士兵只是他與劉法的棋子,而站在這廣袤平原之上,身處慕容謙的軍陣之中,劉延慶從未如此鮮明的感覺到自己也很像是一枚棋子。
而對於大多數的宋軍來說,東邊隱約傳來的戰鼓之聲,還有那滾滾而起的灰塵,初時尚能讓人感覺安慰,甚至有一種接近戰場的興奮,但很快,它便成為一種侵蝕人們耐心的東西。
一刻鐘……兩刻鐘……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這兒沒有沙漏,沒有座鐘,時間只是在無聲無息的流逝。劉法與任剛中彷彿與遼軍戰上了癮,遲遲不見敗退,這幾乎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意外的打了個勝仗!
只是這樣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更多的人擔心劉法與任剛中是被遼軍纏住了,他們已經被徹底的困住……
不過劉延慶知道,這其實也幾乎是不可能的。劉法與任剛中不是那種無能之輩!
一直等到太陽高高升起,估摸著已經過了巳正時分,劉延慶方看見一條塵龍朝著西邊奔來。
「來了!」他不由得在心裡歡呼了一聲,挺直了身子。他的周圍,慕容謙的參軍裨將們,也紛紛打起了精神,有性急的人,已經在撫弄著坐騎的皮毛,只待一聲令下,便要躍身上馬。
先前的等待花了很長的時間,但一旦看到敗兵,便彷彿沙漏被人弄了個大口子──剛剛才看到敗兵撤退時捲起的灰塵,感覺上才眨了一下眼睛,馬上便可以清晰看見正倉皇西逃的敗兵。大約有超過五六百騎的宋軍,戰旗東倒西歪,慌不擇路的朝著池們這邊逃來。緊接著,便看見緊緊跟在他們身後,不斷呼嘯放箭,窮追不捨的遼軍。
如果是演戲的話,任剛中的戲演得真是不錯。可惜,哪怕是劉延慶也看得出來,這已是半真半假的敗逃,逃跑的宋軍沒能甩開遼軍太遠,落在後面的宋軍不斷的被追趕在後的遼軍射中落馬,然後便有無數的戰馬從他們的身上踏過……慌亂之中,還有一些宋軍將手中的旗幟都丟了。
劉延慶只能猜測,多半是遼軍出乎意料的強大,讓任剛中的假敗退,變成了真潰敗!
眼見著任剛中敗得如此狼狽,不斷有宋軍跌落馬下,被遼軍鐵騎踏成肉泥,劉延慶心裡頭也似打鼓一般,此時此刻,他心中反而並無半點不忍之意,只是一心盼望著任剛中不要壞了大事。
好在任剛中並沒有忘記他的使命。他的身邊,幾名擎旗始終還扛著劉法的將旗,筆直的朝著陳家莊衝來,而在他的身後,吸引了數以千計的遼軍。遼軍看起來打定主意要全殲這支宋軍,他們分成三隊,一路在身後窮追,另外兩路從兩旁疾馳,想要包夾敗逃的宋軍。
這讓劉延慶放下一半的心來,這樣的騎兵追逐,在草原之上乃是司空見慣之事。他曾聽人說過,塞外的戰爭,一旦一方失敗,勝利者便會窮追不捨,追逐數百里甚至上千里,都是家常便飯。遼軍習慣於這樣的方法,將戰敗的敵人斬盡殺絕。如果是長途的追殺,戰敗者絕大多數都會落個全軍覆沒的下場,但此刻不過區區十幾里而已!
這只是很短的一段路,在騎兵的全速逃跑與追逐之中,就更加的近了。
轉眼之間,劉延慶便感覺任剛中幾乎衝到了自己的跟前!
然後,他聽到了響徹雲霄的號角聲!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他幾乎是下意識的跳上戰馬,緊緊跟隨著身邊的宋軍將士一道,衝了出去。
與此同時,姚雄與王瞻也率領著兩翼的騎軍,自兩側殺向遼人。
劉延慶看到任剛中猛地掉轉馬頭,嘴裡大聲吼叫著什麼,返身殺進遼軍陣中。而一直在追殺他的遼軍彷彿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過了一小會才反應過來,頗有些不知所措的與宋軍殺到一處。
但任誰都知道,這是一場勝敗已定的戰鬥。
一直在追殺著任剛中的遼軍早沒了陣形,被姚雄與王瞻自兩翼穿插,頃刻之間,便被割裂成三部分各自為戰,慕容謙的中軍趁勢猛攻遼軍中路,遼人在追殺之時前後陣形拉得太開,中路雖有兩千多人馬,但正面抵擋慕容謙中軍鋒芒的,卻不過追在前面的數百人而已,無論他們再如何悍勇善戰,也難以抵擋這雷霆一擊的威力。慕容謙便如同用一把大斧,砍向稀稀散散的一盤綠豆,遼軍立即便陷入散亂之中,方才的不可一世變成惶惺不可終日,紛紛掉轉馬頭,往後逃去。
便在此時,東邊也響起了號角之聲。
如同變戲法一般,自果林之中,劉法率領著渭州蕃騎殺將出來,擋在了遼軍逃命的路上。
這一刻,劉延慶的耳邊,到處都是一片喊殺之聲,無數的人高聲喊叫著慕容謙的命令:「全殲遼軍,人人有賞!」
※※※
一場大勝,轉眼之間,便變成一場大敗。
首次統率五千宮分軍作戰,卻落入宋軍陷阱,被宋軍前後夾擊,眼見著就要全軍覆沒,吞下大遼南征以來最大的失利,蕭吼已經完全陷入絕望之中。
此刻,他完全靠著自己的本能在支撐。如同一隻掉進陷阱的野獸,無論如何也要做最後的掙扎,除非筋疲力盡、血液流乾,否則絕不肯認輸。
但他也知道,兵敗身死的命運,幾乎已經注定。
彷彿是為了證明什麼,又或者只是想尋求一個解脫,蕭吼揮舞著手中鐵鞭,一次次殺進宋軍陣中,身上浴滿鮮血。宋軍似乎也已經發現了他是這支遼軍的主將,幾乎無時無刻,都有數十騎宋軍與他廝殺。
他的親兵一個接一個的戰死,他的鐵鞭上,也已沾滿了宋軍的腦漿與鮮血。但是,每殺掉一個宋軍,便有另一個宋軍補上來,直到他的副將耶律剌率領一道人馬殺過來與他合兵一處,對他高聲喊著:「都統!都統!突圍!突圍!」蕭吼才猛然醒悟過來自己做為一個主將的職責。
縱然回去之後要下獄處死,他也不能輕易死在戰場上。大遼十一宮一府十二宮衛,文忠王府八千騎宮衛騎軍有五千騎奉調南征,如今全在他的麾下,他總不能叫他們全都埋骨於此吧?
可要突圍又談何容易?他舉目四顧,只見四野到處都是宋軍,他要向哪兒突圍?
「北邊!朝北邊!北邊的宋軍看起來比較弱!」耶律剌彷彿看出了他的猶疑,在他耳邊高聲喊道
蕭吼順著他的話音朝北邊看去,在一片兵荒馬亂的混戰之中,他卻實在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但耶律剌雖然是他的副將,卻也官至文忠王府副都部署,南征以來頗立功勳,更是曾經隨耶律沖哥東征西討的宿將,此時蕭吼也只能信任他的判斷,咬牙喝道:「好!便往北突圍!」
但是宋軍馬上察覺到了他們的意圖,很快,便有數百騎人馬朝北邊包抄過來,擋住了他們的道路。蕭吼苦苦廝殺,卻始終衝不破宋軍的圍困,反而又折損了數十人馬,連耶律剌大腿上也中了一槍。迫不得已,蕭吼只能掉頭往南,卻被一員老將領著百餘騎人馬當頭攔住。蕭吼舉鞭大吼,衝殺一陣,不料這支宋軍十分兇悍,僅僅四五人圍上,便與他鬥了個難解難分。他不敢戀戰,正要再掉頭另尋他路,但他們這四五百騎人馬無論往哪方衝殺,前面都會冒出一支宋軍來阻攔,而那老將率領的百餘騎人馬,更是如附骨之蛆一般,盯著他們不放。其他那些各自為戰的遼軍眼見著主將受困,不顧一切想要殺進來接應,但宋軍配合得極為默契,總會在關鍵時刻,殺出一支宋軍來,令他們無法接近。
這裡便是葬身之地嗎?不知為何,蕭吼心裡竟然咸覺一陣解脫。手中兩條鐵鞭使將起來,反倒更加凌厲。一個圍攻他的宋軍現出一個破綻,被他一鞭打在左臂上,慘叫一聲,跌下馬去。他正要趁勢去取他性命,忽聽到嗚鏑聲響,他的坐騎慘叫一聲,忽然跪了下去。蕭吼大驚之下,覦到機會,慌忙縱身一躍,跳到先前被他打下馬去的宋軍的坐騎之上,回頭一看,只見他的戰馬身中數箭,已然倒斃。蕭吼是愛馬如命之人,這時又悲又憤,大吼一聲,掉轉馬頭,驅馬直取那射殺戰馬的宋軍老將。
但那些宋軍哪容他殺到跟前,自那老將身旁,又有兩名宋軍殺出,將他擋住。蕭吼眼見著這些宋軍一個個穿著平常,絕非宋朝將領,但身手個個不凡,他雖不知對面就是慕容謙,心中卻也知道那老將必然是緊要之人,可他雖滿心想要取慕容謙性命,奈何慕容謙的親兵實在厲害,任他左突右馳,總是擺脫不掉。好在他吸取上次中箭的教訓,全身皆著鐵甲,重歸重,但宋軍弓箭也奈何他不得,只能得空射他坐騎,但蕭吼頗有神力且騎術精湛,雖然坐騎屢屢中箭,卻也總能奪得戰馬換乘。
只是他雖與耶律剌率眾苦戰,宋軍無法輕易奈何得了他們,可他們要突破宋軍的圍困阻攔,卻也十分困難,無論他們怎樣東衝西闖,前面的宋軍總不見少,眼見著身旁的部下越來越少,二人心裡也知道,或戰死或被擒,這一刻離他們已經越來越近。
到了這個地步,蕭吼亦不由英雄氣短,他奮力殺到耶律剌身邊,幫他格開一個宋軍的攻擊,慘然笑道:「耶律兄,事已至此,是我蕭吼對不住文忠王府十萬父老!」
「都統說啥話來……」蕭吼才聽耶律剌回了半句,聲音便戛然而止,緊接著便是幾名親兵的驚叫,他方揮開一名持槍宋軍的刺殺,轉頭望去,卻見耶律刺身子垂在馬上,面門正中一箭,穿透腦顱。他清晰的聽到幾個宋人高聲讚道:「劉翊麾,好箭法!」蕭吼循聲望去,卻見射殺耶律剌之人,乃是一名青年宋將。
他悲吼一聲,猛然揮鞭,擊退身邊兩名宋軍的夾擊,突然一夾馬腹,疾馳向那青年宋將,右手鐵鞭格開前來阻擋的一名宋將,左手執鞭,砸向那青年宋將的腦門。那射殺耶律剌的宋將正是劉延慶,他跟在慕容謙身邊作戰,便是他在亂軍之中認出蕭吼是遼軍之中重要大將,引得宋軍全力來圍攻蕭吼,只是不料竟然又撿下這等大功,暗施冷箭,將蕭吼身旁一名遼軍大將給射殺了,心中正在高興,全未料到蕭吼來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識的拿弓背一擋,被他鐵鞭砸得當場脫手而飛,蕭吼正要補上一鞭,劉延慶回過神來,跑得卻快,翻身一滾,便滾下馬去,蕭吼這一鞭,正砸在馬背上,竟生生將馬背砸塌。
蕭吼如此神力,幾乎將劉延慶嚇得屁滾尿流,幸得旁邊幾個參軍援手,方將他救了出來,算是死裡逃生。但蕭吼盛怒之下,這一招招數使老,卻也再來不及遮擋身後兩名宋軍的攻擊,只覺右側小腿一陣劇疼,已經是挨了一槍。不待他轉身,腦後風響,一柄巨斧又朝他後腦勺砍來。
此時劉延慶已換了一匹戰馬騎上,驚魂稍定,一面看著慕容謙幾名親兵圍攻蕭吼,一面不自禁的四下張望,遼軍中軍已經完全被分割成一小股一小股,被優勢宋軍圍攻,雖然仍在負隅頑抗,但覆滅是遲早之事。被姚雄與王瞻部切斷的兩翼遼軍,雖然明知必敗,但主將中軍被困,畏於遼軍嚴酷的軍法,沒有人敢逃命,拚了命的想要朝中間殺進來救出蕭吼。事實上他們想要逃跑也不容易,東邊有劉法的渭州蕃騎擋在後路上,雖然遼軍這時已緩過神來,開始分兵苦戰,劉法一時也難以取勝,但他們一旦棄戰逃命,想要衝破劉法的圍困,卻也是千難萬難。他們若想要殺進中路接應蕭吼亦非易事,姚雄部自不用說,便是王瞻的武騎軍,在這大勝之下士氣高昂,若說進攻或力有不足,僅僅只是防著遼軍衝破防線,卻也勉強能夠支撐。眼下的形勢,只要砍下蕭吼的頭顱,斬斷他的將旗,便能讓遼軍鬥志瓦解,全殲遼軍便是反掌間之事。
在這種局面之下,遼軍經過初時的慌亂,竟然還能頑抗如此之久,委實已經是令人心寒。這些遼軍,的確不愧是百戰之餘的精兵。劉延慶卻不知道,遼軍能有如此的組織力,其實還得歸功於故衛王蕭佑丹,當年蕭佑丹重訂宮衛之法,制度十分嚴密,宮衛騎軍總共分成十一宮一府共十二宮衛,十二宮衛之下,平時則設有提轄司、石烈、彌里三種機構,提轄司設置於大遼境內緊要的戰略要地,成犬牙交錯之勢,有事攻戰,無事漁牧,並可監視威懾國內各部;而石烈、彌里則相當於漢人的縣與鄉,設於不那麼緊要的地區,平時隸屬於北南大王府,是普通的基層行政機構,戰時自然而然,便是一級軍事組織。每次遼主點兵,各宮最多只出三分之二的兵力,留下三分之一休養生息,而點到的提轄司、石烈,至少出一千騎,每一千騎設一部署、副部署,皆是本提轄司、石烈之內素有威望的豪傑。行軍打仗之時,各彌里自為一營,各提轄司、石烈亦絕不拆散,因此其中下層將領,對自己的部下都十分熟悉,而同營將士,更是本土本鄉,甚而多有血緣關係,戰鬥時不僅配合默契,更能守望相助、互效死力。至於戰時的諸宮都部署、副都部署、判官,雖然也是出自本宮,頗能瞭解本宮事務,並有足夠威信統領部下,但平時他們也就是一個普通的石烈或者提轄司長官,並不能干涉本宮其餘諸提轄司、石烈之事務,因此不僅絕難形成擁兵自重之勢,而且在戰鬥當中,即使一時失去主將的指揮,只要各彌里不被徹底打散,遼軍也不會輕易潰敗。
相比起宋軍通過節級與下級校尉構建的基層軍隊組織制度,遼軍宮衛騎軍的這種組織之法,雖然沒有那種嚴絲合縫的美感,相對更加簡單,卻也是十分符合遼國民情風俗,推行甚易,而效果也十分顯著。
不過,無論蕭佑丹將宮衛制度改進得多麼嚴密完善,看起來也難以挽救文忠王府這五千宮分軍將要全軍覆沒的命運了。
但就在劉延慶以為勝局已定之時,忽然,東邊的天際,揚起了漫天的灰塵。
那飛揚的灰塵,遮天蔽日,地面還伴隨著大股騎兵疾馳時踐踏大地的震動,一時之間,陷入困境之中遼軍傳出一陣陣的歡呼聲。
而宋軍的戰鼓聲、號角聲,也更急了。
「慕容大總管有令:諸軍並力猛攻,務要先破面前之賊!」
「慕容大總管有令:東邊已有大軍伏擊,先破面前賊,再擊東面寇!」
一騎騎傳令的士兵,在亂軍中催馬疾行,扯著大嗓門,不斷地用汴京官話與橫山羌語高聲喊叫著,所到之處,宋軍的進攻也更加兇猛。雖然不知道為何遼軍援軍來得如此之快,而且看起來人馬只怕有數萬之眾,但是每個人都知道,這是爭分奪秒的時刻,若能在遼軍援軍趕到之前擊潰包圍之中的敵人,主動權便在宋軍手中,否則,這到嘴的肉若是吞不進肚子裡,就會反將宋軍給噎死。
「是啊,還有荊岳,還有荊岳!」在初見著東邊的灰塵之時,劉延慶幾乎忘記了慕容謙先前佈下的這著棋,這時聽到傳令兵的喊聲,才猛然醒悟過來,心神稍定,一面在心裡面不住的安慰著自己,一面去看面前的戰鬥。
這時候的蕭吼,身邊的部下已經不過三百餘騎,且大半身上都掛了彩,但是橫山蕃軍雖然竭力猛攻,但真要將這麼一支裝備精良、身經百戰的騎兵消滅•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辦到的事。尤其是遼軍看到援軍已近,原本已然因絕望而跌落到谷底的士氣又提振起來,要對付起來,就更加困難了。
但願荊岳能多拖一時三刻!劉延慶心知如今保命的關鍵,就在儘快幹掉面前的遼軍,當下不再多想,他的大弓已然丟失,這時提刀在手,拍打戰馬便要衝向一名遼軍,卻聽身邊有人罵道:「王瞻那個鳥人,想要做啥!」劉延慶心頭一驚,連忙勒住戰馬,朝北邊眺望,卻見在遼軍連番衝殺之下,左翼的王瞻部,竟然已露出不支之象。
他大驚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到身邊又有人驚呼了一聲,他轉頭望去,卻見一個行軍參軍正望著東邊,面色慘白,他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胸口彷彿被一個大棒打了一棍,一時間,腦子裡一片混亂。
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東邊的煙塵越來越近,隱隱約約,已可以看見遼軍的先鋒!
「荊岳呢?荊岳呢?」劉延慶方寸全亂,腦子裡只是反覆浮出這個問題。
混亂之中,他下意識的去尋找慕容謙,卻見不知何時,慕容謙的牙兵們已經簇擁著慕容謙退出了戰鬥,慕容謙的身邊,幾位擎旗將五色令旗高舉著,飛快的揮舞著,鼓角之聲也同時停了下來,戰場之上,響起了清脆的金鉦之聲。
勝負之勢,再次逆轉。
慕容謙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開始果斷的下令退兵。
然而,這時候想要從容退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宋遼兩軍原本就已混戰在一塊,聽到宋軍響起嗚金收兵的聲音,遼軍士氣更加高漲,就這麼一小會,劉延慶看見原本被困的蕭吼已然殺出重圍,一面收攬著各自為戰的散兵游勇,一面高聲用契丹話喊著什麼,遼軍聽到之後,都是哇哇怪叫,瘋狗似的反撲向宋軍,與宋軍纏鬥在一起,讓宋軍輕易脫身不得。
罷了!劉延慶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他揮刀砍倒一個衝到身邊的遼兵,一面策馬後退,緊緊跟上慕容謙,一面不住的回頭觀望。卻見東邊的遼軍越來越近,而轉眼之間,北面王瞻部已成潰敗之勢,兩千武騎軍爭先恐後的跟隨著王瞻的將旗,不顧一切的朝著西邊逃跑,許多未及撤退的騎兵頃刻之間就被追擊的遼軍淹沒。
左翼的潰敗帶來的結果是災難性的。
在東面包夾的劉法部此時反而變成了被遼軍阻隔在身後,奉命切割遼軍的姚雄的右翼軍也變成被遼軍切割,但兩部原本還在奮力衝殺,試圖向中軍靠攏。而任剛中與中軍幾位橫山蕃軍的將領,也各領著數隊人馬與遼軍廝殺,接應姚雄與劉法。而慕容謙將旗附近也聚起了數百騎橫山蕃騎,他們收起了近戰的兵器,換上長弓,還有人取出霹靂投彈,不斷引弓投彈,且戰且退,以求逼退遼軍,掩護友軍後撤……
但突然之間,左翼崩潰了!即便是再精銳的部隊,在這種局面下,也難以再維持他們的心理防線,更何況在這戰場之上作戰的,終究是兩支蕃軍!
在有利甚至是相持之階段,蕃軍的鬥志是不必懷疑的。但在幾乎可以注定的失敗面前,他們的鬥志就很難禁得起考驗。一隊的橫山蕃軍開始跟著逃跑,然後是兩隊,三隊……劉延慶看見橫山蕃軍的軍法隊與慕容謙的牙兵們手執槍劍,拚了命的阻止,甚至當場處死逃跑的士兵,但潰敗便如瘟疫一般蔓延,轉身逃跑的士兵,很快就多到了怎麼樣也無法阻止的地步!
這個瘟疫幾乎同時由中軍傳播到姚雄的右翼軍、劉法的渭州蕃騎,看到中軍也開始潰敗,這兩部立時潰散,姚雄率領著七八百騎人馬朝鼓城方向敗逃,而劉法……混亂之中,劉延慶已經找不到他的將旗所在。
而此時,東邊的遼軍距離他們,至少還有十里!儘管自旗號來看,來的遼軍至少有數萬人馬,中間最大的一面將旗上,赫然繡著一個斗大的「韓」字。那是韓寶親來無疑。但是,十里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如若不是王瞻的武騎軍先潰的話,蕭吼的幾千宮分軍,其實也已經是強弩之末,無論他們再怎樣不顧一切的想要拖住宋軍,也是難以做到的。
他們原本是有機會至少全身而退的。
然而,再如何精銳的部隊,一旦潰敗,只需要一瞬間!
在拱聖軍時深州陷落,拱聖軍全軍覆沒;投到慕容謙麾下,結果竟然又是一場大潰敗……劉延慶感覺自己就是一個被霉運糾纏不放的倒楣鬼。人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難道這便是他劉延慶的後福?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在兩支截然不同的軍隊中,兩位當世名將的麾下,竟然要接連經歷兩次大敗!劉延慶此時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慕容謙……此時大勢已去,慕容謙就算是神仙也無回天之力,他也已經在牙兵的簇擁之下,開始朝西邊敗退,而跟在他身後的,最多只有不過千騎人馬!夾在這千騎殘兵敗將之中,劉延慶腦子裡想到的竟然是:若得有命回鄉,他一定要請個高人,好好看看自家的祖墳!
而另一方,蕭吼直到戰鬥全部結束,都覺得自己是在一場奇怪的夢中。
當宋軍全線潰敗之後,他的宮分軍竟然被那些未能逃跑的宋軍殘部給牽制住了,組織不起有效的追擊,直到韓寶的主力趕到,與他合兵一處,這才總算順利解決掉那些殘兵,然後開始追殺。數萬騎兵一直殺到鼓城城下,卻發現鼓城已經四門緊閉,逃跑的宋軍大部分已經入城,韓寶這才下令班師,返回束鹿。
不用韓寶說出來,蕭吼知道他錯失了什麼。
當敵軍已經潰敗之時,趁勢追殺,是擴大戰果的最好機會,與敵軍對壘苦戰一天砍下的人頭,可能抵不上一次這樣的追擊的三分之一。原本,他有機會將慕容謙打得徹底翻不了身。可最終,清點戰場,他們砍下的宋軍首級只有八百餘級。雖然斬首八百餘級,俘虜六百餘人,繳獲戰馬兩千餘匹,兵甲不計其數,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大勝。這個勝利,亦足以令慕容謙有一段時間不敢東覷。
而他之所以未能趁勢追殺,還有別的原因,他的五千宮分軍,在先前的戰鬥中傷亡慘重,有七百餘人戰死,千餘人受傷,死掉的戰馬也有七八百匹,所有人都極為疲憊──事實上,他們都還沒有忘記,他們都是死裡逃生。當宋軍突然全線潰敗之時,許多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們還在慶幸自己竟然逃出生天。
要不是韓寶的大軍來得及時……
蕭吼想想都背脊發涼。他的人頭離掛在宋軍旗杆之上,也就差那麼一點兒。
先是掉進宋軍的陷阱,差點全軍覆沒;後又未能把握戰機,致令慕容謙逃竄……韓寶治軍一向賞罰分明,在回師束鹿的路上,蕭吼就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韓寶會如何責罰自己。大軍一回到束鹿,他不及解甲,便立即前往城外韓寶的大帳,交出自己的印信、佩劍、令旗,在帳外拜倒請罪。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韓寶宣他進帳之後,開口便道:「今日之勝,雖然可惜,卻也十分僥倖!」
蕭吼剛剛跪下,聽到韓寶這麼說,大是驚訝。他追隨韓寶已久,自韓寶的語氣之中,便聽出他並無責罰之意,心裡面不由暗暗鬆了口氣,抬起頭去看韓寶,只見韓寶坐在一張胡床上望著自己,他慌忙又低下頭去,道:「末將死罪!」
韓寶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有什麼死罪活罪,敗而不亂,你能力戰保住文忠王府這數千宮分軍,便已算是有大功了。耶律剌既然死了,這些人馬,以後便常由你統領了。」
這卻非但不是罰,反而是賞了,蕭吼幾乎疑心自己聽錯,愕然望著韓寶:「末將、末將……」
韓寶卻不理他,又道:「你雖有許多不足,但帶兵打仗,最要緊的還是經驗。勝敗乃兵家常事,吃點虧有時反是好事。況且以軍法而言,你殺傷與損失相當,亦算是功過相抵。若要讓你避開慕容謙這個陷阱,此時亦是不可能之事。」
蕭吼不料韓寶會這樣說,真是感激涕零,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只聽韓寶又冷笑道:「可笑慕容謙機關算盡,卻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功虧一簣,反落得這般下場。可見我大遼真是天命所歸!」
蕭吼本也奇怪為何韓寶會來得如此及時,不由問道:「末將亦是奇怪,為何晉國公會知道末將落入慕容謙算計之中……」
韓寶搖搖頭,笑道:「我非能未卜先知,如何能知道你已中計?不過今日一大早,我接到武強急報,蕭簽書大破仁多保忠,皇上又遣使者來我營中催促,我心下著急,不願久困束鹿彈丸之地,遂率大軍而來,欲與慕容謙早決勝負,以便及早南下,與簽書呼應。不料陰差陽錯竟有此勝,否則,大事去矣!不過這也拜宋軍怯懦所賜,慕容謙老謀深算,他竟部署了數千騎在晏城以東狙擊我軍,若這數千騎是拱聖軍或者驍勝軍,只怕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全軍覆沒。可笑慕容謙卻派出了一群繡花枕頭,遠看著兵甲鮮明、高頭大馬,不想稍一交鋒,宋軍主將便先率著數十騎往南逃了,數千騎兵頃刻大亂,跑了個精光。我若不是見著西邊灰塵,知道必有惡戰,又抓住俘虜,知道慕容謙在設伏,便不敢去追,否則這數千宋騎,管叫他一個也逃不脫去。」
蕭吼這才知道原來慕容謙竟然在他身後還設了一支軍隊狙擊援軍,嘆道:「末將此時方知,便敗在慕容謙手下,亦是不冤。」但更加讓他意外的,卻是蕭嵐竟然會先他們一步,擊敗仁多保忠。但他自不敢多問,以免有對蕭嵐不敬之嫌。
他卻不知道,蕭嵐能夠打敗仁多保忠,靠的卻是耶律信!
原來蕭嵐與仁多保忠在武強僵持,蕭嵐雖然動用火炮相助,卻也奈何不了仁多保忠分毫。只是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耶律信在此時出手了。
而他攻擊的方向,出動的部隊,更是事先沒有人想到的。
韓寶與蕭嵐都知道耶律信曾經自蕭忽古部徵調宮分軍來中路,卻沒想到,耶律信下令其中數千宮分軍沿黃河北流東岸南下,急攻東光東城!東光雖然堅固,但守兵很少,難以支持,只得分別向仁多保忠、郭元度告急。郭元度正一心防範河間府的耶律信卻不想東光出事,真是進退失據,他不敢不救,只得匆匆忙忙分兵援救。
便在郭元度分兵前去救援東光之後,一直沒什麼動靜的耶律信,突然親自率軍強渡黃河,他在黃河上搭起數十道浮橋,大破北望鎮宋軍,郭元度只得率敗兵退保阜城。耶律信就此突入永靜軍!
郭元度的失利,直接將仁多保忠逼入絕境。他得到消息之後大驚失色,連忙退兵,想要退到阜城,與郭元度合兵一處,但蕭嵐察覺到了仁多保忠想要退兵的意圖,趁他退到一半,縱兵猛攻,宋軍死傷慘重。蕭嵐趁勢渡河,攻克武邑,仁多保忠本欲去阜城,但阜城、東光,皆為耶律信所圍,不得不率軍逃往信都。
這一輪的僵局,已被打破。戰爭的天平,已悄然倒向大遼這一方。
但這些,全都是耶律信的功勞。這才是韓寶為何突然放棄謹慎的戰法,急著想要與慕容謙一決勝負的真正原因。
他如若不甘心始終被耶律信壓一頭的話,在這場競賽中,他就應該再積極一點了。
在這個時刻,他需要善用手中的一切力量,絕無可能再去處罰蕭吼這樣的親信勇將。
「既然慕容謙已被擊退,西面暫時便無威脅了。」韓寶自胡床邊的桌案上,取過一支令箭捏在手中,這是乘勝南下的時候了,永靜軍既然已經失守,又有蕭嵐接應,唐康、李浩並不足為懼,他只要與蕭阿魯帶南北呼應,奪下冀州,甚至生擒唐康、李浩,亦不在話下。據傳仁多保忠也逃向了冀州。先敗姚兕,再破慕容謙,再取冀州,李浩無足輕重,但若一舉擒獲唐康、仁多保忠……有如此赫赫武功,休說耶律信,便在當世所有武將中,他亦不做第二人想!
而蕭吼,自是他先鋒官的不二人選。
「報!」
便在此時,帳外傳來的稟報聲,讓韓寶緩了緩扔出手中令箭。
「進來!」
走進帳中的是一名遠探軍小校,見著此人,蕭吼與韓寶的臉色都是一變,蕭吼曾經掌遠探攔子馬,此人當時便在他的屬下,他知道韓寶是將他派到冀州去打探軍情的。這時候見他行色匆匆的回來,臉色慌張,心中都是一陣寒顫。
韓寶沉聲問道︰「你卻如何回來了?」
那小校跪在蕭吼旁邊,垂首回道:「晉公,大事不好……」
韓寶聽到這話,一顆心沉到了海底,急道:「出什麼事了?」
「蕭老元帥的大軍,蕭老元帥的大軍……」
韓寶已經驚得從胡床站了起來,喝道:「快說,蕭老元帥如何?」
「蕭老元帥他,在黃河邊上,被宋軍打得大敗,全軍覆沒!」
※※※
大宋紹聖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河北路,冀州州治信都城。
雖然此前在黃河邊上大破蕭阿魯帶,但唐康殊無半點興奮之色。事實上,戰局的發展,也的確讓他無法高興得起來。兩天前,七月十九日,一直被驍勝軍拖得無法順利渡河的蕭阿魯帶眼見著糧草將盡,終於按捺不住,他下令將本部兵馬分成兩部,四千人馬搭浮橋擺出強行渡河的態勢,餘下三千人馬結陣保護。蕭阿魯帶並不知道此時耶律信已經突破宋軍的防線,進入到永靜軍,更不知道蕭嵐會在武強大敗仁多保忠,他一支人馬孤懸敵後,消息斷絕,被唐康與李浩率軍陰魂不散般的跟著,晚上連睡個安穩覺都難。在他看來,實已是到了非要擺脫掉唐康、李浩不可的時候了。
但蕭阿魯帶卻沒有想到,論及水戰的本領,宋軍的領先是全方位的。遼國雖然也有一支水軍,甚至還建立了小規模的海船水軍,可這些水軍實在無法與宋朝水軍相提並論,因此也並未一同南征。而其餘諸軍,對於水戰的理解,也就僅僅限於搭浮橋了。但宋軍即使是馬步禁軍將領,懂得的水戰方法,卻幾乎可以到遼國的水軍中當將領了。
蕭阿魯帶以為如此佈陣,可以引誘唐康、李浩來進攻。他此前也曾與唐康、李浩有數次小規模的交鋒,對宋軍虛實已有一些瞭解。他估算宋軍大約只有五千餘人馬,便自恃留下一半人馬,縱不能擊敗宋軍,亦足以等到渡河的人馬殺個回馬槍合力打敗宋軍。倘若宋軍竟然敢放他一半人馬渡河,那他便乾脆兵分兩路,一路在永靜軍攪個天翻地覆,一路仍在冀州境內,反過來牽制唐康、李浩幾日,到時是戰是走,再隨機應變。
果然,唐康、李浩見他如此佈陣,很快引兵前來,但卻只是遠遠觀望,並不急於進攻。蕭阿魯帶以為是二人怯懦,遂下令高革率一半人馬先行渡河,不想四千人馬方渡得一半,宋軍突然放出早已藏在上游的上百艘火船。那些火船上面,載滿了猛火油、硝石、硫磺、乾柴等等各種易燃難滅之物,自南邊河面順流直下,碰著浮橋立時便燒將起來,頃刻之間,將好好一條黃河河面,燒得紅光映天。遼軍辛苦準備的十餘座浮橋,不過一時三刻,便盡皆化為灰燼,正在渡河的數百騎人馬,不是燒死,便是被淹死,只有數十人逃回西岸。
眼見著遼軍後陣中一片哭爹喊娘,混亂不堪,宋軍趁勢大舉進攻。西岸遼軍雖仍有四五千人馬,但是先遭此大挫,軍心搖動,士氣低落,而宋軍趁勝而擊,士氣高漲,兩軍交鋒之後,宋軍立即佔得上風。但蕭阿魯帶不愧是大遼宿將,所統宮分軍,皆是彰湣宮、興聖宮精銳,尤其是彰湣宮宮分軍,這十數年間,在大遼赫赫有名,頗立功勳。此次南征,韓寶所率三千先鋒,主要便是選自彰湣宮。蕭阿魯帶所率,雖然是韓寶挑剩下的,卻也殊非弱者。故此,蕭阿魯帶雖然吃了大虧,卻仍無退避之意,反倒認為這是個難得的可以與宋軍主力決戰的機會,他孤軍在外,利在速戰,只要能一戰擊敗面前的宋軍,那麼先前在黃河上面吃的那個大虧,便也不算什麼了。兩軍便在黃河西岸,戰了個難解難分。
這個局面卻是唐康、李浩所未曾料到的。二人仍然低估了蕭阿魯帶統軍的能力,都以為遼軍遭逢大挫,既已陣伍混亂,又是背水而陣,他們趁勢縱兵擊之,取勝易如反掌。就算萬一不勝,一擊不中,便率軍遠走,只要不讓蕭阿魯帶主力渡河,拖到他斷糧之時,他們也能勝券在握。此時二人也不知道,耶律信與蕭嵐已經突破永靜軍的黃河防線,只要晚得一日,蕭阿魯帶便能與永靜軍之遼軍呼應,別說拖到蕭阿魯帶斷糧,只怕打蛇不死,反要遭蛇咬。
但現實的情況卻是,遼軍雖然軍心浮動,但驍勝軍卻也未能一鼓而破之。不僅如此,宋軍反而被漸漸穩住陣腳的遼軍給纏上了,不得不就在此地,與遼軍一決勝負。
幸好驍勝軍也是宋朝有數的精銳,唐康又頗有股子狠勁,李浩數度萌生退意,都被唐康拒絕。雙方的戰鬥從中午開始,一直打到黃昏,兩邊都是人疲馬乏,但誰也不肯先行敗退。
便在這個時候,交戰的雙方都沒有想到的是,宋軍突然自南邊殺出一支生力軍來,加入到戰局當中。若是平日,遼軍兵力雖然略佔劣勢,但以宮分軍之精銳,尚不至大敗。但此時,早已疲憊不堪的遼軍卻立時變得人心惶惶,自蕭阿魯帶以下,個個都以為是中了宋軍的算計,以為宋軍早已埋伏了這麼一支人馬,先耗盡他們的體力,然後以此生力軍一舉殲滅他們。結果,宋軍這支生力軍一到,遼軍稍一接觸,便告潰敗,蕭阿魯帶僅率數百騎突圍而去。其餘人馬,更無戰意,逃的逃,降的降,宋軍此戰,斬首數百級,投降的遼軍近兩千人,宋軍僅俘獲馬匹,便多達五千餘匹!而先已率軍渡河的高革,在黃河東岸,隔著一條黃河,只能眼睜睜看著蕭阿魯帶全軍覆沒,沒有半點辦法。最後亦只得率領渡過黃河的千餘騎人馬離去,自尋出路。
這一場大勝,雖是唐康、李浩謀劃已久的結果,但是最後能取得關鍵性的勝利,卻還是因為突然殺出來的那支生力軍。那是何畏之率領的三千馬軍!何畏之原本早就奉命前來冀州,但在半路之上,又接到石越的手令,原來北京都總管府孫路此前也曾奉樞府之令,一面自流民中招募勇壯,同時自河北大名府防線以南諸州,徵調豪健巡檢,以此組建廂軍。孫路倒的確是個能吏,到七月份時,他便已在大名府創建了一支馬步軍共萬餘人馬的廂軍,並得皇帝賜號「鎮北軍」。因皇帝賜號詔書中,有希望見到「鎮北軍」參加實戰建功立業之語,孫路又自知他坐守大名府難以立功,便一心想要「鎮北軍」有所建樹,以討得皇帝歡心,因此他便借著這幾句詔令,在宣台之中,竭力游說石越,讓鎮北軍先往冀州協助作戰。石越禁不住他每日水磨硬泡,加之他與小皇帝關係本就有些緊張,又擔心朝中有人借此挑撥,最後終於讓步,與王厚商量之後,乾脆決定將這鎮北軍調撥何畏之指揮。何畏之也自覺光桿將軍上任,他又無唐康、仁多保忠那樣的背景,便是到了冀州、永靜,也擔心為諸將所輕,便決定在半路等待鎮北軍的三千騎兵趕到之後,方才一同前來冀州。他耽擱這數日,錯過了許多事情,卻也正好趕上唐康、李浩與蕭阿魯帶在冀州黃河邊上的這場大戰。這支號稱由河北豪傑組成的鎮北軍,第一次參加戰鬥,便建下如此大功。
但是,自戰爭開始以來,宋軍對遼軍取得的這次空前的大勝,卻被籠罩在隨後傳來的一系列噩耗的陰影當中。
當天晚上,當唐康、李浩率軍回到信都城,正打算給何畏之接風洗塵之時,他們接到了東光告急、北望鎮大敗的消息。兩個噩耗已讓三人寢不能安,而在子時之前,又傳來兩個壞消息︰仁多保忠大敗、阜城被圍。
儘管殲滅了蕭阿魯帶部,但這一切,讓這場大勝變得沒有意義了。
次日,也就是七月二十日,當仁多保忠父子率領八百餘殘兵敗將來到信都城下時,所有的這些消息,都被徹底的證實了。
然而,這一切並不曾就此結束。
耶律信趁勝用兵,兵圍阜城,僅僅用了一天,在二十日的中午,便攻破阜城,郭元度見大勢已去,不肯投降,自刎殉國。遼軍再無後顧之憂,立即兵分兩路,蕭嵐率大軍西下,欲攻打冀州,接應蕭阿魯帶;而耶律信親率大軍,掉頭去圍攻東光。
所幸他們在二十日解決了蕭阿魯帶這個麻煩,否則,冀州將不再歸宋朝所有。而蕭嵐在得知蕭阿魯帶全軍覆沒的消息之後,也退回了武邑,但仁多保忠留在觀津鎮的輜重,卻全落到了高革手中,高革奪了觀津鎮後,便帶著俘獲輜重投奔了蕭嵐。
到七月二十日晚上為止,宋朝在永靜軍還剩下的軍事力量,便只有東光城原有的那約兩千教閱廂軍和三百多名水軍,以及郭元度在他全軍覆沒之前,下令增援東光的四千餘神射軍。郭元度算是下了老本,他深知東光絕不可失,手下總共不過十五個指揮的兵力,他竟然調動了七個指揮的兵力,交由他的副將率領,前去增援東光。但也正因如此,當耶律信大舉進攻北望鎮之時,他再也沒有足夠的兵力去支援,雖然即便他有足夠的兵力,也未必真能擋得住耶律信。而如今,東光城這區區六千餘人,便是唐康等人的全部希望所在了。倘若他們守不住東光,大批糧草物資落入遼軍之手,就算他們再打敗一個蕭阿魯帶,亦於事無補。
正當他們一面遣使向大名府告急,一面商議要設法分兵援救東光之時,七月二十一日,傳來更加讓人震驚的消息──韓寶在束鹿大破慕容謙!
慕容謙乃是熙寧、紹聖以來大宋朝極有名望的將領,他的失利給人們帶來的心理上的震動,遠勝於拱聖軍之敗。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容謙部的潰敗,意味著韓寶已無後顧之憂。雖然他們還不清楚慕容謙部實際損失有多少,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一支經歷過潰敗的軍隊,要想重整戰鬥力,就算慕容謙會變戲法,至少在八月內,他們都不用再指望這支宋軍。
接下來的,必然是韓寶大舉南下。
在這種局勢之下,苦河已不足守,此時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堅守信都。
但東光該怎麼辦?
東光守將也罷,神射軍副都指揮使也罷,都是籍籍無名之輩,在耶律信的猛攻之下,這區區六千多人馬,能堅持到大名府的援軍到來嗎?
唐康站在他行轅內的那副大沙盤旁,想著這些令人頭痛的問題,一時之間,竟有一種束手無策之感。
「都承。」一個親兵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跟前,輕聲稟道︰「何灌將軍已經奉令回來。」
唐康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信都已經在準備守城戰了,所有的兵力都要集中到信都來,衡水縣城門四開,百姓也已經開始逃難,但他們自然不被允許進入已經戒嚴的信都城,只能往南邊逃跑。
「但是衡水知縣不肯到信都來……」
「他想做什麼?」唐康驚訝的抬起了頭。
「他說他守土有責,非有皇上詔書,絕不離開衡水半步。衡水官員怎麼勸他也不聽,知郡〈注十一〉親去勸說,他也不肯聽。」
唐康素知衡水知縣是個能臣,卻不料還是個如此剛烈的節義之士,他心知此人實是不惜一死,來譴責他們的無能,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卻故意罵道︰「這等迂腐之人,休和他講什麼道理,找幾個人去將他綁了,抬進信都來。」
「是。」那親兵應了,剛剛退下,又有人進來稟道︰「何參議求見。」
唐康愣了一下,方想起何畏之見任宣台參議官,連忙說道︰「快請!」
須臾,一身紫衫的何畏之,大步走進廳中。他瞥了一眼廳中的沙盤,朝唐康行了一禮,開口便道︰「都承何必猶疑?冀州可失,東光不可失!」
唐康被他一語擊中心事,喃喃苦笑道︰「縱然如此,我又有何本領去救東光?如今黃河之險已為宋遼共有,北有韓寶,東有蕭嵐,自保尚難,如之奈何?」
「都承不敢想者,亦耶律信所不敢想者!」何畏之冷笑一聲,「果真要救東光,又有何難?」
唐康素知何畏之之能,這時聽他如此說,不由大喜過望,「莫非參議已有良策?」
「下官須在軍中募三千敢戰之士,能騎馬,通水性,善弓箭。」
「這有何難?」唐康笑道︰「冀州雖稱不上名城,卻也非深州可比。如今城中兵馬不少,便少個三千人馬,只是堅守,韓寶便有十萬之眾,旬月之間,亦盡可守得。只恐區區三千之眾,濟不得甚事。」
何畏之望著唐康,「都承信不過下官嗎?」
「這卻不敢。」唐康搖頭笑道︰「信都諸將,若論帶兵打仗,吾與守義公皆不及參議。參議胸中果有成算,那唐某便陪著參議去徵募敢戰士。不過,遵宣台之令,守義公方是冀州諸軍的統帥,此事還須得守義公首肯。」
何畏之倒不曾料到唐康有如此胸襟,竟然連細節都不多問,便應許他,心中亦不禁頗為動容。他卻不知道唐康的性子,真是令他信服之人,休說三千人馬,便將兵權盡數交出,他也會毫不遲疑。只不過在唐康而言,世間有如此能力之人,亦不過屈指可數。何畏之雖然官職比唐康低,卻正好在那屈指可數的數人之中。但這卻談不上什麼胸襟,實不過是略有些魏晉名士風度而已,故此事到如今,他仍然不忘記擠兌仁多保忠──不管宣台有什麼命令,仁多保忠如今是敗軍之將前來投奔,除了他麾下數百神射軍,他哪裡還能來與唐康爭什麼長短?
同一天。東光城。
夾御河,也就是永濟渠而建的東光城,是宋朝在河北腹地一個重要的軍事據點。早先之時,東光城只有東城,紹聖年間才又在永濟渠的西邊築起了西城。故此東光其實是由隔河而立的東西兩座小城組成,東城建得早,是座土城;而西城是新築,卻是磚石築成,尤為堅固。
太平之時,因為永濟渠交通之利,東光城商旅雲集,十分繁華。而宋廷也在此建起了數以百計的倉庫,河北、京東兩路許多州縣繳納的賦稅、貢品,不少都是先送至東光,然後在此上船,運往東京。而至紹聖七年宋遼開戰以來,東光又被宋軍當成重要的後勤補給基地,數不清的糧食、軍械,全都經由永濟渠,源源不斷的送至東光。在石越等人看來,東光城高而堅,又有仁多保忠的神射軍拱衛,兼之遼軍短於水戰,將補給屯集於此,那是萬無一失的。
但人數不如天算,先是皇帝趙煦一紙內批,迫使仁多保忠分兵困於武強,使得神射軍兵力分散,而這個漏洞又被耶律信抓住,郭元度兵敗身死,遼軍攻入永靜軍,這原本萬無一失的東光城,轉眼之間,便成為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傾覆。
事實上,對於此刻站在東光西城外指揮攻城的耶律信看來,東光城破,已經只是早晚間事。
耳邊轟響著遠處陣地上那整齊排列的二十門「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此起彼伏的炮聲,看著一顆顆斗大的石彈飛向東光西城的城頭,砸在敵樓女牆之上……一身黑甲的耶律信,冷酷的嘴角邊,忍不住露出一絲冷笑。他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南征已經三個月,儘管大遼鐵騎已經攻下無數的城池,可笑南朝上下,依然還在固執的認為遼軍不擅攻城!一個觀念一旦灌輸進人的腦子裏,真的便能如生了根一般,哪怕它是那麼的可笑與荒誕,人們卻仍然會堅信不疑,至死不悟。八九十年前,遼軍的確不擅攻城,當年大軍南下,一直打到澶州,結果連一座城池都不曾攻下,若非南朝君臣怯懦,大遼軍隊,幾乎不可能全身而退。可是時間已經過去了八九十年,如今,山前山後的漢族百姓,都早已經自認為是遼國的臣民,大遼境內,漢人在契丹化,契丹人也在漢化,奚、漢、渤海三族,多少年前便已經完全的融入到了大遼這個國家……這些宋人從未認真想過,為何當年契丹會不擅攻城?追根究根,攻城守城,考驗的其實只是一個國家中工匠的手藝而已!大遼境內的漢人、渤海人工匠,難道會比南朝的工匠差多少嗎?只不過,自澶州議和之後,歷史便再也沒有給大遼鐵騎一個機會,證明他們照樣攻得下那些城池。
更何況,對於南朝來說,這一二十年,固然是他們的中興時代;可對於大遼來說,卻更加如此!衛王曾經說過,他讀《易》百遍,最後所悟之道,便是天下萬物萬事,皆守平衡。故此孔子亦最崇中庸,以為中庸之道,是人類無論如何也無法企及的目標。以此理觀之於歷史,便可知歷史如流水,雖然一時東高西低,一時西高東低,卻終究入海,歸於平衡。而觀之於今日,則如遼、宋、夏三國,共存於這天地之間,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三國之間,沒有一個國家是永遠靜止不變的,而任何一國的變動,都會伴隨著其他兩國的變化。絕不可能其他兩國會眼睜睜看著某一個國家改變、強大,而無動於衷。
當南朝在變化時引起的波漣,其實已經波及到大遼與夏國。只是西夏人運氣不太好,他們變得太慢,不徹底,終究沒能及時改變以對抗南朝的變化,因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可大遼卻不同,大遼改變得比南朝更加徹底!
大遼在用嶄新的眼光看南朝,積極的應對南朝的改變帶來的威脅與挑戰;但南朝,雖然自己改變了,他們眼裏看到的,卻依然是過去的大遼!
在耶律信的心中,推演這場戰爭的種種變化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在戰爭開始後,東光可能成為宋軍的一個重要的屯糧之所,他暗中找人數度出入東光城,對東光的城池結構,可以說早就瞭若指掌。
他知道要攻打東光這樣的堅固城池,就一定需要重型攻城器械,而自古以來,如重型拋石機這樣的器械,在絕大多數的戰爭中,都是需要就地取材製造的。大概也只有石越這種人,才幹得出將拋石機運到靈州城下組裝的奇事──但那也是迫不得已,靈州城下無材可取,而宋軍在圍攻靈州之時,又已經在戰略上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為他步步為營運輸重型器械創造了條件。不過,對於耶律信來說,東光城外雖然找得可以製造重型拋石機的木材,但他卻沒有足夠的時間。他必須要儘快攻下此城,才能得到東光城的積蓄,從容與宋軍主力周旋。
幸好,老天爺是站在大遼這邊的。
六月初的時候,韓守規又一次向他交付了數十門新鑄的火炮,其中便包括在此前戰鬥中取得奇效的「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二十門!到七月十日,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這些火炮終於被秘密運到了河間府。
宋遼兩國,人人都知道耶律沖哥善用火炮,卻少有人知道耶律信對火炮亦極為重視。自年初國內大變,耶律信入主北樞密院,他便開始傾盡全力,支持韓守規造火炮,並且點名要的,就是能夠攻城的神威炮。
大遼乃是地方萬里的大國,雖然以財力物力來說,難與南朝相匹,然倘若真的痛下決心,造個數百上千門火炮,這種他人以為駭人聽聞之事,在耶律信看來,卻是行有餘力的。只不過衛王主政之時,奉行和宋之策,自然不可能不顧一切的大造火炮,無謂加重國庫負擔。而耶律信卻無此顧忌,只恨火炮作坊與工匠都太少,即便立即擴張規模,要鑄造一門火炮,從培訓炮手開始也需要時間,在四月南征之時亦不可能有什麼成效。其時宋遼兩國之火炮,皆採用青銅澆鑄之法,所用炮模皆是泥範鑄造,似神威炮這種當時的重型火炮,單單是讓炮模乾透,便要四個月!韓守規是個極精細謹慎之人,他所鑄的每一門火炮,都要經過仔細檢驗,方會交付使用,到六月份他能交付二十門神威炮,實已是耗盡全力,足以令耶律信喜出望外。
有了這計算之外的二十門神威炮的加入,對東光的攻城戰,耶律信自然是胸有成竹。
他太需要東光城的糧草了!
遼軍的糧草已經不多了。自南征以來,任何軍事上意外與挫折,他都不放在心上,惟獨對糧草轉運之艱難,讓事先已有了最壞心理打算的他,依然感到挫折。哪怕大遼有足夠的騾車馬車,而河北一地,已經是道路平整,十分便於運輸的地區,但是每次運送的糧草,總有相當一部分,會在路上被運糧的人吃掉。還有無緣無故的丟失,缺斤少兩,運糧民夫的逃亡,因各種天災糧車卡在路上動彈不得……
更加讓人頭疼的,是趙隆與河間府的宋軍,不斷的襲擾。河北路號稱一馬平川,但那是對騎兵而言的,卻非對糧車而言,自北而來,一路之上,也多有河流阻擋,趙隆最喜歡的,便是破壞橋樑,在官道上面挖陷阱,甚而悄沒聲息的埋炸炮──此物耶律信早有瞭解,在以平原為主的河北,炸炮對於大軍構不成任何威脅,即便南朝只是想造出足以拖延他們行軍速度規模的炸炮,便足以令其國庫徹底破產,而縱然南朝果然愚不可及的做了,遼軍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破解,故此他原也沒太放在心上。然而對於運糧車,即便是趙隆等輩用各種火器臨時改製的炸炮,也是很大的麻煩。遠遠看到糧車要來,便在路上埋上幾個炸炮,然後匆匆逃跑,糧車經過時炸炮突然爆炸,雖然大部分時候傷不了人,卻可以將車轅輪軸炸壞,一兩輛車壞在官道上,後面的車隊就動彈不得。騎兵可以輕鬆繞道而行,但笨重的糧車,總不能從官道旁邊的水田中過吧?令人無可奈何的是,受運輸成本制約,押運糧車的護軍永遠不可能太多,排成一條長龍的糧車隊伍,總是有防不勝防的薄弱之處,當護軍提防前面的炸路、陷阱之時,趙隆又可能突然襲擊車隊的中央,直接用猛火油與震天雷破壞中間的糧車,這樣效果也是一樣的,遼軍前面的糧車,終究也是要等著後面的車隊一齊前進的。
但是,明知道趙隆是個極大的禍患,雖然耶律信也曾遣軍屢敗趙隆,卻終究沒辦法斬草除根。說要攻打高陽關也只是一時氣憤之語,休說高陽關沒那麼好打,便是打下來,亦無多大作用。趙隆還可以逃到別的地方去,難道他堂堂大遼北樞密使,竟然要這麼一路追著趙隆的屁股跑?
當年耶律信曾經讀到通事局抄來的宋人奏章,其中有不少奏章中,宋人無可奈何的談到他們在陝西轉運的悲苦,據說熙寧年間宋人經營熙河之時,僅僅在轉運糧草之上,一年就要花掉四百多萬貫!平均每付出運糧士兵、民夫死亡及逃跑九百餘人,消耗糧食七萬餘石,錢萬餘貫的代價,才能運糧二十一萬石。而宋人宣稱,用驢子等畜力來運輸,甚至更加耗錢!當日他還不免嘲笑宋人無能,直到自己親身體會,才知道他比宋人好不到哪兒去。以河北路的地理狀況,因為可以使用騾馬拉載的大車,遼軍需要付出的代價當然還是要遠小於宋人在陝西的代價,但是,一旦糧草也需要從後方轉運,耶律信才發覺,南征的那幾十萬匹戰馬,是多麼沉重的負擔!
他已經殫精竭智,然軍中餘糧不過勉強能支持月餘而已。國內還在源源不絕的運糧來補充,但每一顆糧食,都變得價格百倍。而留守國內的太子已經叫苦連天,南京道的倉廩漸要耗盡,倘若要從更遠的糧倉中運糧……耶律信只要想想,都會後背發涼。
這時候,他才真正理解,為何漢高祖要定蕭何為首功!無論是張良、陳平,還是韓信、彭越,耶律信還真不是太放在眼裏,但是蕭何的本事他卻是真的自嘆弗如。
什麼深州之捷,霸州受挫,甚而蕭阿魯帶兵敗冀州,在耶律信看來,那都無關緊要。這一切不管多少熱鬧,都只是前奏,與宋軍主力的決戰還沒有開始。而耶律信深知,真正決戰來臨的時候,戰勝與失敗的方式,都將是沉悶而無趣的。
倘若他攻佔了東光,補給的壓力便全壓在宋軍一邊,不論南朝有多少富庶,失去了屯集在東光的幾十萬石糧食軍資,決戰尚未開始,他們便已經輸了一大半。而倘若他得不到東光的糧草,大遼就會變得十分被動。
也正因為如此,他也不擔心東光守將會燒掉東光的積蓄。這些糧草太重要了。以人心來說,不到最後一刻,守城的一方,總是會心懷僥倖──這不是一點半點糧食,倘若最後城未破而糧食卻被燒掉了,這東光守將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而真到了最後一刻,這糧食不是他想燒便燒得光的。幾十萬石糧食,就算燒上猛火油,不燒一兩天,哪能燒得乾淨?而真要放起這等大火來,其實也就相當於全城軍民點火自焚了。何況人情都是如此,事先總以為自己能從容若定,真到城破兵敗之時,才會知道自己亦不過尋常之人,人人都以逃命第一,還能有多少人記得要去燒掉糧食?故此自古以來,只見著得勝的一方燒乾淨敵人的糧草,守糧草的一方無論有多大的劣勢,能忍心自己燒掉糧草的,那都是值得大書特書之事。這也是為何不管是多麼殘酷的守城戰,城破之後,攻城的一方,總是有平民可屠,有財物可搶!人心微妙,亦在於此。
退一萬步講,即便東光守軍真的玉石俱焚,這對於宋軍的打擊,亦遠比對遼軍的打擊要來得沉重。大遼固然轉運倍加艱難,南朝也好不到哪兒去!到時候,他依然可以想戰便戰,想走便走,沒有充裕的糧草支持,宋軍若冒然追擊,曹彬就是他們的榜樣〈注十二〉。
因此,攻打東光城,在耶律信看來,不是決戰,卻與決戰無異。他處心積慮策謀已久,雖也托賴一些運氣,才有如此大好局面,但也因如此,他亦更加勢在必得。
「大王,東城外弘義宮部轄〈注十三〉耶律孤穩將軍有書信送至。」
「呈上來罷。」耶律信冷冷的說道,耶律孤穩最先以追隨耶律沖哥征戰而揚名,號稱智勇兼備,然而此番南征卻頗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他在蕭忽古麾下,不僅未建寸功,耶律信還聽到蕭忽古軍中有人指責他在圍攻霸州之時,擁兵觀望以保存實力。這只怕不是冤枉他,弘義宮六千鐵騎南下,打到現在,除了幾個人水土不服,連重傷兵都不曾有一個。耶律信認定是蕭忽古駕馭不了他,這才乾脆將他調至中路親自指揮。此次奉密令自永濟渠東急攻東光城,耶律孤穩倒是辦得十分漂亮,然而耶律信心中,不免始終暗存芥蒂。然而想要攻打東光城,他卻也不能不倚重耶律孤穩這樣的將領。東光東城之外,便只有弘義宮六千人馬,加上隨軍家丁,不過一萬八千餘人,攻城這種事情,若非耶律孤穩,這點兵力,旁人只能望城興嘆。
耶律信就在馬上接過親兵呈過的書劄,一隻手打開,躍入眼簾的,是耶律孤穩一筆迥勁的漢字︰
「孤穩頓首上蘭陵郡王殿下︰聞大王下令三軍,限旬日之內,必克東光。大王當世名將,聲威播於北南,數十年間,戰必克,攻必取,朝廷倚重,深謀遠慮,雖良、平、韓、彭不能及。孤穩,松山之鄙人也,本不當言,然誤被聖恩,軫及棄物,蒙陛下知遇,起於草莽之間,故不敢自愛,無狀妄言,幸逢大王之賢,當不以為過。
孤穩嘗聞兵法云『將有五危』,而忿速者可侮也;又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大王挾百勝之威,臨此孤城,自不無克之理。然以深州彈丸之地,破敗小城,而南人以孤軍守之,數月方下,此前鑑未遠,大王亦不可不察也。大王舉十萬之眾,圍此孤城,所圖者,東光之倉廩積蓄也。然則南人雖愚,亦知東光之不可失也,其必興師來救可知。兵法云『其有必救之軍,則有必守之城』,守東光者,雖村夫愚婦,其知救兵必至,亦必效死力。竊謂大王切不可輕易之,以東光城大而兵少,人心不安,趁勝攻之,可一鼓而下。恐萬一城未破而敵援軍至,大王將如之何?
以孤穩陋見,今吾軍已入永靜,黃河之敗無關大局,與其急於求成,不若為持重之策。南人若欲救東光,必經水路。孤穩在東,大王在西,擇東光南北永濟渠畔之高、險之地築壘,以精兵火炮扼之,並造鐵鏈,橫鎖江中,南軍援軍雖至,無能為也。而大王方從容攻城,東光守者知救兵難至,其城雖堅,亦不免守陴而泣下,破之必也……」
「持重之策!」耶律信從鼻子裏冷笑一聲,「與我回報都轄,宋人援軍尚遠,諸軍先奮力攻城,若三日之內東光不下,再為都轄之策不遲!」
〈注十一〉指冀州知州。
〈注十二〉宋初第二次幽州之戰,宋軍主將曹彬因為糧草接應不上,進退失據,被視為宋軍最後戰敗的主因。
〈注十三〉宋時都部署、副都部署、部署的別稱。此處指弘義宮都部署
※※※
「都護〈注十四〉,看起來東光城,應當是要攻下了!」
「切不可大意。便是煮熟的鴨子,只要不曾吃進嘴中,仍要防它飛了。」
東光東城之外,耶律孤穩穿了一身鐵甲,站在一張馬車上,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眼前的戰鬥。在他的身旁騎馬而立與他說著話的,是他的監軍吳奉先。
此時已是七月二十三日的中午,遼軍大舉圍攻東光城,已是第三日。
這三天的東光之戰,攻防之激烈,即便是身經百戰的耶律孤穩,亦覺動容。宋人經營東光,本就是當成軍事要寨來營造,因此城內守城之具十分齊備,拋石機、床弩、猛火油一應俱全,少的只是使用這些守城器械的士兵。遼軍雖然以火炮在西城外猛攻不止,但宋軍卻也不甘示弱,在城內以拋石機還擊,雖然城內並沒有準備足夠的石彈,看起來又似缺少人手臨時打製,但讓遼軍意外的是,因為宋軍在城中積蓄了大量的軍資,東光守軍便乾脆將幾個震天雷綁在一起,點然引信後用拋石機發出。這種「飛雷」的射程雖遠不及遼軍火炮,然而對瘋狂蟻附攻城的遼軍,卻無疑是極大的威脅。
但耶律信的攻城,剛猛凌厲而變化萬端。一時衝車、雲梯並用蟻附猛攻,一時徵募善水士兵自東光水門之下潛入城中,一時夜間擊鼓不止,震得人心神不寧,一時卻又突然趁夜偷襲……幾乎但凡攻城之法,耶律信皆得心應手,讓城內宋軍防不勝防。更加令人駭然的是,他竟然一日一夜之間,便在東光城外,壘起兩座土山,晝夜不停的朝城中射箭。
東光守軍,在遼軍如此猛烈而又多變的攻擊之下,不免左支右絀,顧此失彼。三日之內,遼軍數度攻上城牆,有一次還有數百遼軍半夜自水門攻入城內。然城內軍民,皆恐懼遼軍破城之後屠城,故此每次都奮力抵禦,勉強維持東光未破。
然而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也是極其慘重的。
二十一日,神射軍副都指揮使意外被一枚火炮擊中,屍骨無存。
二十二日晚,在擊退潛入城中的遼軍的一場血戰中,東光守將中流矢而亡。
僅僅兩日之內,東光城內的兩名主要將領便都已死於非命。遼軍本以為宋軍已群龍無首,次日攻破東光,已經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讓人意外的是,一個自稱永靜軍通判的文官站在了西城的城牆上,而在耶律孤穩主攻的東城主持大局的,竟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而就在這一個文官一個少年的指揮下,東光城又堅守了半日。
若不是東光守軍看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耶律孤穩幾乎要以為此前死的不是神射軍副將與東光守將……
只不過,勝利的天平,終究是要不可避免的向遼軍傾斜。守城之法,每一丈長的城牆上,僅僅作戰的士兵,就需要十個人,否則很難抵擋住攻城者。所以並非城池越大越好守,城大還需要兵多。而東光有東西兩城,卻不過數千兵力,原本就捉襟見肘,激戰兩日之後,士兵傷亡激增,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因為西城吃緊,守軍不得不將更多的兵力投入到西城的防守,東城已是十分空虛。
也許,真的是自己多慮了。
耶律孤穩又看了一眼南邊的永濟渠,當年隋煬帝開鑿的這條運河,歷經數百年後,依然清波蕩漾,河面寬闊處達十餘丈,耶律孤穩雖然不知道這條河到底有多深,卻可以肯定,尋常三四百料的船舶,盡可通航無礙。據說太平之時,此河河面上百舸爭流,船桅如林,好不繁勝。而自從大遼軍隊圍攻東光時起,南下的船隻還能不時見著,北上的船隻卻已極為罕見。第一日還有幾十艘不知情的貨船北上,被耶律信調轉炮頭,一陣亂轟,其中便有一大半掉轉船頭南歸,從此以後,東光附近的河面上,除了不斷自城中南逃的船隻,便只剩了守城水軍的幾十條戰船在河面無所事事的巡弋。
出現這種情況,與耶律信的那一陣炮擊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實際上當日遼軍並不曾擊傷一艘宋船,不過宋人明知東光被圍,勝負難料,卻也不肯將物資再運進城中。況且即便運至,亦無許多人手去卸貨。耶律孤穩派出探馬帶回的消息也表明,如今大批的宋船都停泊在上游的將陵縣長河鎮,也有膽子大一些的,便停在更近些的安陵鎮。只是偶爾從南邊也有一兩艘船北上,那顯然是安陵、將鎮的宋人在與東光守軍互通消息。
這也是這場激烈的圍城戰中,最為吊詭的景象。
遼軍其實並沒有真正圍死東光,如果城內守軍想要走,他們隨時可以做到。並且不用擔心追擊,兩岸的遼軍只能眼睜睜的目送他們離開。
「或許這正是蘭陵王之深意。」吳奉先看見耶律孤穩的目光不時的望著永濟渠,以為他是在關注那些駕船南逃的東光百姓,在旁乾笑一聲,說道︰「人情樂生畏死,若是給東光守軍留一條生路,他們守城之時,便不會有那種拼死作戰的決心了。」
耶律孤穩倒不曾想到這一點,不由微微一愣,點了點頭。
「況且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人之天性中,頗有許多惡劣難言之事。共富貴易,同患難難。東光是永濟渠邊有名的水陸碼頭,城中豪族勢家、富商大戶,不可勝數,這些人家,許多都有船隻。如今大難臨頭,此輩若是被困在城中倒也罷了,既有一條生路,如何肯坐以待斃?這東光守將若不放他們出城,此輩必因怨恨而生異心,便是因此而開門獻城之事,亦史不絕書;若放他們出城來,城內便免不了要人心浮動……」
這番話耶律孤穩卻不如何相信,這吳奉先以漢人而能做到監軍,在大遼算是一個異數,但耶律孤穩知道他是蕭嵐的親信之人,素來不敢得罪。只是這時聽他話中全是替耶律信開解之意,不由哼了一聲,道︰「若果真打的這個主意,只怕卻要落空了。監軍且看這河上,東光守將分明是放他們出城逃命的,攻城之時,卻不曾見他們鬆懈幾分。」
吳奉先笑道︰「這是因為這兩日攻得太急。若然緩得一緩,城中必然生變。不過,看起來這些皆已無關緊要,由通事局畫的東光地圖上看,這兩城之間,兩道木枷水門之內,其實還有一座白橋相連。我軍若搶先攻下東城,由東城攻西城,並不需要水軍,那西城之東牆甚是卑矮,亦難堅守。」
「但願如此。」耶律孤穩雖與吳奉先說著話,於戰局卻並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忽然招手高聲喊道︰「女古!」
車邊一個大鬍子裨將連忙快步上前,躬身一禮,「都轄!」
耶律孤穩站在車上,伸手指向東光東城北角,「北角空虛,你速領一百人隊,給我攻上北角!」
「得令!」那女古又行了一禮,退後幾步,早有護兵牽過馬來,他翻身上馬,疾馳而去。不用多時,便見三百遼兵〈注十五〉扛著兩架雲梯,在急促的戰鼓聲中,吶喊著朝著東城北角衝去。
那兩架雲梯方一靠上城牆,雖然城上也有滾石、震天雷扔下,但稀稀落落的,遼軍早已見慣不怪,女古身先士卒,一手持刀,一手舉著一面蒙了牛皮的盾牌,如猿猴般飛快的朝著城上爬去。眼見著他就要登上城牆,城頭宋軍現出一陣慌亂,一隊宋軍急急忙忙朝著北角跑去增援。但此時女古都已攀到女牆邊上,一個守城的宋軍慌手慌腳的丟下一個震天雷,卻被女古一把接往,反往城牆內一扔,便聽到轟的一聲,一個宋兵當場夠炸得血肉橫飛。趁著硝煙未散,女古大喊一聲,翻身跳進城頭。
苦戰了半日,眼見著終於有人再次登上城頭,攻城的遼軍都是一陣歡呼,士氣百倍,轉眼之間,又有兩處遼軍殺開一個缺口,相繼登城。
「成了!」此時,連謹慎的耶律孤穩,也不由得在心裏暗暗鬆了口氣,他揮了揮手,車上令旗一揮,又有數百名列陣以待的生力軍齊齊發出一聲吶喊,朝著東光城衝去。他們分成幾路,爭先恐後的自幾個缺口處湧進城頭。
彷彿知道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便在此時,城內的拋石機也突然瘋了似的朝城外擲出一捆捆的震天雷,巨大的爆炸聲此起彼伏,耶律孤穩看見一隊衝鋒的遼兵正好被一捆震天雷砸中,只聽轟的一聲,硝煙散去之後,這十餘人便如同消失了一般,被炸了個屍骨無存。
但即便這樣的場景,亦已經絲毫不能阻止遼軍前進的步伐。
耶律孤穩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震天雷大遼的軍隊也用得不少,只要見得多了,被幾顆震天雷炸死和被一塊大石頭砸死,其實也並無多少區別。耶律孤穩曾經跟隨耶律沖哥征戰西域,雖然當時他只不過是個小校,但見過的死人卻已數不勝數,所有的勝利,都是用屍體堆出來的。
當年與他們並肩作戰的西夏人,曾經不止一次的告誡他們︰六十年內,莫要與東朝為敵。有些人將這些話當成西夏人怯懦的笑談,而也有一些如耶律孤穩這樣的人,卻將這些話都記在了心底。只不過,一個以上國自居的大遼,與一個自命天朝的宋朝,最終總是不可避免要一決雌雄。
不管那些西夏人說的是真是假,這便是驗證的時刻。
早在西域攻城的時候,耶律孤穩就已經知道拋石機其實是打不準的。足夠多的拋石機當然是所有攻城者的噩夢,一片區域一片區域的覆蓋過來,哪怕扔的是石頭,也能輕易的將一支攻城部隊打散,更不用說扔的是震天雷。但是此刻東光的宋軍,已經沒有這樣的能力。一天前他們還可以做到,東城的城牆後面,至少有十幾架甚至幾十架拋石機,曾經將耶律孤穩壓制得苦不堪言。但從二十三日上午開始,宋軍顯然是將大量炮手調去支援西城了──在那邊,拋石機陣地是火炮的重點打擊對象。儘管火炮也無甚精準可言,然而每架拋石機要佔的地方都十分可觀,而守城者總是需要將拋石機盡可能的部署在一起的,否則便難以起到它應有的作用。因此,他們的傷亡可以想像。現在留在東城的炮手明顯多是生手,雖然還是這麼多拋石機在發炮,但卻雜亂無章,全不足懼。他的雲梯可以輕而易舉的越過炮石,推進到城下,那它們更加不可能阻止得了他的士兵們。
眼見東城將破,吳奉先這時比耶律孤穩更加激動,他策馬上前幾步,振臂高聲喊道︰「孩兒們聽好了!蘭陵王有令,攻下東光,屠城三日!先進城的先搶,後進城的給老子喝西北風去!」
他話音未落,城頭城下,攻城的,未攻城的,全都歡聲震天。雲梯上的遼軍連手腳也利索了幾分,只怕落在別人後頭。耶律孤穩在西域之時學了不少攻法之法,攻打東光東城,便頗有章法,有人攻城,有人掩護,有人接應,得利如何,失利如何,各有部署。故他攻得雖然兇狠,又是蟻附,傷亡卻遠較旁人要少──當日蕭忽古便是不聽他勸諫,數萬人馬黑乎乎的一湧而上,看起來倒是聲勢懾人,但倘若嚇不死守城的宋軍,被城內拋石機、床子弩搭著滾石擂木開水震天雷一陣反擊,城下的屍體都能堆得丈把高。而耶律孤穩打了三天東光,直接攻城的兵力卻也不是太多,城外始終都有三千餘騎兵列陣而立,壓住陣腳
但這時候看著東城將破,又聽到吳奉先這一番喊叫,那壓陣的人馬也不由得人心浮動,有幾員部署、副部署便馳馬過來,向耶律孤穩請戰。東光雖然富庶,但東西若被人先搶了幾遍,落到後面的,便真的只能如吳奉先所說,旁人吃肉,他們只好喝湯。雖說宮分軍都是有家有業,可若放在南朝來比,也就是些小地主,家裏雖然有家丁,但平時不被徵召服役之時,自己也是要下地幹活才能維持家業的。大遼皇帝南征自是為了他的雄圖霸業,這些宮衛騎軍卻無甚霸業可圖,與宋軍不同,他們平時雖不交賦稅,但每次出征、打仗,馬匹、盔甲、兵器、衣裳、糧草,甚至藥材,都要自備,出征數月,回來時血本無歸的事情亦是尋常,若然身死他鄉,依著慣例,朝廷的撫恤都是極少或者乾脆沒有的,若家中尚有兄弟還好,否則便只能是靠著鄉鄰幫襯,孤兒寡母不得不淪為奴婢或者改嫁他家……這等事情若發生在宋朝,自不免怨聲載道,或有詩人寫出許多詩來,讓人讀之淚下,油然而生同情之心,君主不免被譏為暴君無道。但在遼國,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風俗,詩人們只會歌頌遼主的英武,只須不搞得國內壯丁死掉一半,牲畜死掉八九成,遼主想要聽到點怨恨之聲,卻也實在不容易。諸夏多昏君,蠻夷皆明主,固是理所當然之事。大遼雖頗有華夏衣冠氣象,又常以中夏正統自居,可到底還有點胡氣未脫,因而這些宮分軍在為遼主霸業賣命之餘,免不了也要為自己的家業打算打算。弘義宮南征分在東路,滄州雖是富庶之地,可是他們卻不曾佔到多少便宜,平時在鄉野之間打打草穀,丟丟揀揀的,連南征的本錢都撈不回來,自到東光之日起,這弘義宮六千宮分軍,便眼睜睜盼著城破之日發筆大財,這時候聽說要落到別人後面,哪裡還按捺得住?
耶律孤穩抬頭看看城頭,只見城頭的缺口越來越大,登城的將士已有數百之眾,南北兩邊,宋軍都被殺得節節敗退。其實此時他軍中亦沒餘下幾架雲梯,況且城上城下皆已十分擁擠,按理他是應當等著攻進城內的人馬打開城門,再率軍衝進城中,便算正式攻陷東光東城。但他眼見著諸將皆摩拳擦掌,士氣可用,這是勝局已定之時,也不願掃興,當下點了點頭,道︰「留下我本部一千人馬,其餘聽其攻城!」
他軍令既下,除去他本石烈的將士個個失望外,其餘諸軍,都是喜笑顏開,歡聲雷動。眾人都棄了戰馬,爭先恐後的搶了餘下的雲梯,朝著城牆衝去。那些未能搶到雲梯的士兵,也不甘後人,有人扛著大斧,便朝城門跑去,因耶律孤穩軍中並無衝車,還有人竟不知從哪兒弄來幾根渾圓的大木頭,幾十人合力扛了,便打算以此撞開城門。看得耶律孤穩提心吊膽。若然城中宋軍稍有餘暇,這些人不免都要死無葬身之地,幸而守城宋軍此刻早已顧不得許多,擋住雲梯上的遼軍,將攻上城來的遼軍趕下城去,單這兩樁事情,他們便已力不從心。若非城外吳奉先先後用漢語與契丹話喊出屠城的口號,東光通判又當著諸軍給水軍下過嚴令,即使城破,凡見禁、廂軍、巡檢敢自水路逃竄者,水軍便即格殺勿論,眾人心知這時只要再退得幾步,便是覆巢之下無完卵,早就要棄城逃命了。
「恭喜都護,今日不費吹灰之力,便下此名城。皇上聞見,必然十分歡喜,加官晉爵,指日可待。」看見這東光城真的已經咬進了嘴裏,吳奉先的眼角都瞇成了一條縫,笑著朝耶律孤穩抱拳祝賀,又臨時想起一事,道︰「今日所見那守城的少年宋人,只恐有些來歷。若非家世顯貴,他乳臭未乾,那些宋人如何肯服他?以下官之見,不若傳令諸軍,務要生擒那少年,或許有意外之得,亦未可知,不知都護意下如何?」
他堂堂監軍,耶律孤穩怎能這點面子都不賣,忙道︰「便聽監軍處分。」
吳奉先笑著點點頭,舉起手來,正要發令,卻聽到有人高聲喊道︰「報──」他不由一愣,轉過頭去,便見一騎飛奔而來,直到二人跟前,欲待翻身下馬,卻從馬上滾將下來。旁邊幾個耶律孤穩的牙兵連忙過來攙起,眾人才發現他後背上中了一枝羽箭,一件戰袍,已是染盡鮮血。
吳奉先識得這是耶律孤穩派出去的攔子馬,這攔子馬向來都是數人一隊,此時卻只回來一個,還身負重傷,必是遇敵無疑,心中正在吃驚,耶律孤穩早已跳下馬車,打開一個皮袋,往那攔子馬口裏灌了一口酒,過了一小會,那攔子馬悠悠醒轉,見著耶律孤穩,掙扎起來行了一禮,道︰「都護,南邊有宋軍!」
這卻是眾人已然料到的,耶律孤穩沉聲問道︰「有多遠?多少人?」
「水陸並進,算不清多少人馬……屬下遇見之時,已至二十里外,一眼望去,河上小船不下百艘,陸上馬軍,當有數千騎!」
這攔子馬說話之時,雖然虛弱,條理卻甚是清晰,眾人聽到耳裏,都是大吃一驚。吳奉先愕然道︰「宋軍如何能來得如此之快?又為何馬軍不走河西,反走東岸?」
但他話音剛落,便聽有人喊道︰「看!」
眾人抬頭看時,只見那永濟渠上,果真密密麻麻,有百餘艘小船順流而來。此時正是順風,這百餘艘船,都是張滿白帆,順流而下,當真是如飛也似的,才看還是黑點,轉眼便已清晰可見!那些船上都站了士兵,船尾還有人擊鼓,船中所立旗幟,都繡著斗大的「何」字。河西的耶律信顯然也已發覺這支援軍,未多時,便有火炮掉轉炮口,朝著河上打炮,只見一顆顆石彈落到水中,激起好大的水花,卻不曾有一顆能擊中那些宋船,眼見著遼軍只能望船興嘆,宋船的戰鼓倒擊得更響了。
「這……這……太快了……絕不可能……」吳奉先一雙眼睛望著永濟渠上,口裏仍在喃喃念叨,好一會兒都不相信這是事實。這些宋船雖小,但百餘艘船,至少也有數千之眾,一旦進入城中,那想要再攻下東光,卻是難了。
耶律孤穩卻依舊十分冷靜,沉聲道︰「傳令,奮力擊鼓。宋人援軍還遠,只須儘快打開城門,攻下東城,援軍來得再多,亦無濟於事。」
吳奉先這才醒悟過來,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傳令,先打開城門者,賞銀一千兩!」
但他的傳令官還不曾將他的賞格喊將出去,耶律孤穩的臉色已變了一變,低聲道︰「馬蹄聲!」
弘義宮諸將都是馬背上長大的人,耶律孤穩說話之時,眾人也都已聽到馬蹄之聲,一人說道︰「聽到這聲音,不過一兩千騎,怕他何來?」
但這話卻是無法安撫眾心了,人人心裏面都清楚,宋人既來救援,便斷然不是數千人馬,這水陸之兵,想來不過是先鋒而已。那水路的先鋒至少便有三四千人馬,陸上如何可能只有一兩千騎?後面更不知有多少主力。以一敵二,他們自然不懼,但倘若那只是宋軍先鋒,一旦被糾纏上,弘義宮真可能全軍覆沒!耶律信的大軍雖是近在咫尺,可隔著一條永濟渠,便與遠在天邊無異。
耶律孤穩望望著南邊天空中已然可見的揚塵,又望望城頭,城上宋遼兩軍仍然還在苦戰之中,看著援軍大至,宋軍已接近渙散的士氣,又振奮起來,苦守在城牆上與遼軍近身搏鬥,一步也不肯輕退。而遼軍原本都是騎兵,若然野戰,這些個教閱廂軍真是不堪一擊,如今卻是困在狹窄的城牆上與宋人步戰,原已苦戰許久,眼見著就要成功,卻聽見宋人來了援軍,眾人不明狀況皆將信將疑,氣勢卻是大不如前。城上面既然一時難分勝負,再看河中,那邊守城的水軍,已經在打開水門了!
權衡之下,耶律孤穩心中已萌退意,但卻懼怕耶律信軍法,又怕吳奉先不肯,因此躊躇不決,卻聽吳奉先已忍不住催問道︰「如何?都護,可能戰勝?」
耶律孤穩倒怔了一下,旋即搖了搖頭。
吳奉先略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都護可知南朝有什麼姓何的大將?」
耶律孤穩不料他問這個,愣了一下,一時卻想不起來,卻是旁邊一個書記說道︰「久聞有個叫何畏之的大理客將。」
「啊?」吳奉先驚叫一聲,「是他?」
耶律孤穩卻不曾聽過何畏之的名聲,奇道︰「監軍知道此人?」
「曾聽歸附的西夏貴人提過,乃與狄郡馬一道守環州者。南朝平西南夷之亂時,乃王厚手下第一大將。他既然來了,王厚必也來了……」吳奉先自顧自說道,耶律孤穩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只見他沉吟一會,咬牙道︰「敵眾我寡,東光既倉促不可下,都護,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耶律孤穩萬萬料不到吳奉先開口說要走,他心裏面卻還是懼怕耶律信的,猶疑道︰「恐犯蘭陵王軍法……」
「哼!」吳奉先不待他說完,已是冷笑一聲,道︰「攻不下東光,蘭陵王自有一屁股的爛事要收拾,卻只怕沒空來理會我等。況且是他料敵不明,不肯先用都護良策,否則何至有今日之事?」
耶律孤穩終不過是一介武夫,這朝廷之事,他卻是遠不如吳奉先了。前者東光將破,耶律信勢必將威望更隆,吳奉先縱是蕭嵐親信,口裏也要敬重他幾分;而如今東光城已成一場泡影,耶律信鬧了個灰頭土臉,反害了蕭阿魯帶一場慘敗,倒是蕭嵐、韓寶都是打了大勝仗──這於大遼固然不是好事,於蕭嵐卻不見得不是一件好事。此時此刻,吳奉先如何還會將耶律信放在心上?何況這又是性命攸關的時刻,他若全師而退,雖然無功,卻也可將過錯乾乾淨淨栽到耶律信頭上。倘若打了個大敗仗,就算僥倖逃得性命,縱然遼主不加處罰,幾年之內,卻也難再指望有加官晉爵的機會了。
見耶律孤穩還在猶豫,陸上的宋軍越來越近,吳奉先連忙又催道︰「都護速下決斷,若然朝廷見怪,只落在下官身上。」
耶律孤穩聽他如此說,又見城上仍在苦鬥,一咬牙,「罷!罷!鳴金!」
〈注十四〉都護,本漢代軍職,宋時常以此古稱代指都部署。
〈注十五〉此處包括家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