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
大名府。
宋右丞相兼河北、河東、京東三路宣撫使石越與三千「羽林孤兒」,六月一日於汴京出發,日行六十里,於六月六日抵達此城,至此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但是,設置宣撫使司,並不只是任命一個宣撫使這麼簡單。
雖然六月初宋廷頒佈詔旨,任命了諸路宣撫使、宣撫副使、都總管,但是,這些機構要能運轉起來發揮作用,卻還需要選拔任命更多的官員。
如石越的宣撫使司,下面還需要任命宣撫判官、提舉一行事務、參謀官、參議官、主管機宜文字、書寫機宜文字、勾當公事以及隨軍轉運使等等幕僚與屬官。所有這些僚屬,都是高級官員,一方面他們多由宣撫使來薦舉,一方面也需要朝廷認可除拜,每個人事任命都牽涉寬廣。便以宣撫使司參謀官這一職位來說,其官位與諸路提刑使相當,平時參贊軍務,協助處理本司事務,若遇主帥病假,甚至可以代行主帥之職,遇到有事還可統軍作戰。因此這宣撫使司下屬的官員,每一個都必須仔細斟酌。
因為石越、范純仁等人此前的猶豫無斷,石越出任宣撫大使,只是到最後關頭方形成的決定,因此對一切僚屬,石越心中皆無成算。他六月一日離京,六月二日才在路上舉薦范翔擔任主管機宜文字,而書寫機宜文字按宋朝之制,允許主帥任命親屬家人擔任,石越遂在六月三日,舉薦侍劍任書寫機宜文字。侍劍此前按著當時之習俗,已隨了石越之姓,至此又將「侍劍」二字,換了單名一個「鑑」字。
在石越到了大名府之後,在范純仁的薦舉下,兩府又任命了陳元鳳任宣撫判官兼隨軍轉運使〈注十一〉,唐康為參謀官。而石越一直拖到六月十日,才終於大體擬定了其餘僚屬的人選︰
參謀官︰正奉大夫、太僕寺卿仁多保忠,入內押班李祥;
參議官︰遊擊將軍、講武學堂大祭酒折可適,朝奉郎、大名府通判游師雄,昭武校尉何畏之,昭武副尉、雄武一軍副都指揮使和詵;
勾當公事︰朝奉郎、鴻驢寺丞吳從龍,振威校尉、天武二軍副都指揮使高世亮,給事郎、著作佐郎黃裳,承務郎、講武學堂教授何去非。
石越並不是總能選擇最優秀或者最合他心意之選。他宣撫使司的僚屬,除了個人的才幹,以及要以親信故舊為主外,距離的遠近也是至關重要的,事到如今,他也只可能儘量選擇身在汴京或者大名府的官員。
但即便如此,從上表奏請,到高太后同意,到這些僚屬赴任,又花費了十天的時間。因此,雖然大名府距深州只有四百七十宋里,軍情急報一天半便可以傳至。但當六月十日,深州解圍的消息傳至大名府時,石越可以商議的僚屬,不過陳元鳳、唐康、游師雄、和詵以及孫路等數人而已。
而這些人中,石越並不信任陳元鳳,也不相信和詵。對於陳元鳳,除了更加複雜的恩怨之外,石越的確也不相信陳元鳳有任何軍事上的才華,儘管這極可能是一種偏見。而對於和詵,石越之所以重用此人,不過是因為和家是河朔禁軍中傳統的世代將門之一,和詵雖然在軍中頗有令名,亦受到樞密院的認可,但是石越實際上對他全無瞭解。相反,石越對於河朔禁軍的不信任感,較之他對陳元鳳的偏見,更加根深蒂固。
於是,雖然游師雄當日極諫,請求石越立即派人星夜前往深州,迫使韓寶撤軍,但石越卻同意了唐康與孫路的意見,認為韓寶既然穩定了戰局,那麼拱聖軍如能繼續扼守深州,對於宋軍來說利大於弊。畢竟,將遼軍引至大名府防線前決戰只是迫於無奈的一種辦法,沒有人會真的願意讓敵軍在自己的國土內如此深入,拱聖軍的深州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包括石越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大感振奮,石越實際上是默認了唐康與孫路主張的將遼軍阻擋於深州以北的戰略。
若時間永遠停留在六月十日,那麼石越的確是可以對戰局抱有樂觀態度的。
姚兕展現出了一個老辣的將領所能擁有的一切。他早已知道定州知州段子介所部的活動範圍已深入到深州一帶,於是利用在深州城南與遼軍的戰鬥,神不知鬼不覺的讓他主管情報的參軍帶著一個指揮的兵力出了城,而遼軍毫無察覺。然後,他的這名參軍與段子介部取得了聯繫,又讓部下假扮樵夫,將這個消息帶回了深州。於是,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裏,不知道段子介的牙隊指揮使、北平寨主李渾,已經率領著三百精銳敢死戰士與一千餘名段子介在定州招募的勇壯,悄悄從深州西邊而來,但原本兩軍是約定在十日晚子時同時夾擊遼軍在深州西面的大營,不料遼軍卻在九日就猛攻深州。李渾遂當機立即,待遼軍傾巢而出之時,率三百精銳輕騎直入,奪了遼軍營寨,插上宋軍軍旗,又令拱聖軍的那名參軍與千餘勇壯在後面大佈疑兵,遼軍瞬間軍心大亂,連韓寶亦以為是宋軍援軍大至,倉皇撤兵。姚兕遂與李渾合兵一處,縱兵追擊,與遼軍斷後之軍鏖戰竟日,大勝而歸。
拱聖軍這九天之內,傷亡總計過兩千餘人,折損戰馬一千餘匹,但是卻成功擊退了韓寶,深州戰報遼軍死傷兩萬餘人,自然是不足為信,但是斬五百級、俘虜三百餘人,卻是不易造假的數字。因此,石越相信韓寶的傷亡應當在四五千左右。
如此大捷,足以讓石越不再去追究姚兕不聽調遣之事。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石越以文臣領軍,素來重視給將領相當的自主權──這是他自在陝西領兵以來便堅持的原則。戰爭之法,便是以勝敗論英雄,姚兕若然失敗自然其罪難逃,但若得勝,既往不咎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於是,宣撫使司建牙第一事,便是准了拱聖軍的議功之請,石越特別以宣撫使司的名義上報宋廷,重賞深州之戰的有功將領,尤其以李渾、姚古、劉延慶、田宗鎧、荊離數人,論功最大。
李渾自不待言,姚兕不僅推他首功,而且還流露出欲將他留在拱聖軍之意。而姚古亦是深州之戰的大功臣,若非是他果斷決定將霹靂投彈改裝成火藥桶,九日之時,工匠們還在將曬乾未久的火藥重新填裝呢……至於劉、田、荊三人,皆以作戰勇敢而得賞,其中猶以劉延慶最為英勇無畏,戰事最急時曾墜城而戰,戰後論功,西城不失,劉延慶為首功。
因此,除了遍賞有功將士外,此五人,李渾由御武校尉晉兩級為宣節校尉,姚古加勛一轉,劉、田、荊三人各晉一級,分別為宣節副尉、仁勇副尉。
除此之外,在六月十日前後,其餘各地傳至北京的,也都是好消息。
東線,雖然遼軍攻破了滄州兩處城砦,但六月初,虎翼三軍就有數十艘三百料的戰船,已經奇跡般的進入浮水、減水河、御河之間,協助防守──原來樞密院命令下達之時,虎翼三軍的幾十艘戰船,恰巧正在滄州以東的海面進行一次演習,虎翼三軍接到命令後,除了千料級以上大戰船不敢冒險進河道外,所有的小船立即轉向,西入滄州。而且天時也在宋朝一邊,黃河與北方各大河流皆進入汛期,在覺滄州出現宋朝水軍之後,深入滄州的遼軍也開始撤退。
自古以來,諸如所謂「黃河之險」之類的北方河流,便是僅靠水軍守不住的,除去自然條件所限,如冬季河面結冰,春夏又常有大汛,水軍無法常年維持外,北方這些河流許多地方的河面太窄,亦是重要原因。倘若船行河中,而岸邊弓弩可以直接射至船中,那所謂的「水軍」便毫無優勢可言。更糟糕的是,這些戰船將無法依靠風帆,否則風帆將成為敵軍火箭最好的攻擊對象,而若大量依靠人力驅動,卻又會減少船隻作戰水軍的人數,從而進一步削弱戰船的威力。
因此,虎翼三軍西入滄州,原本並不能形成對遼軍的絕對優勢,但卻會對深入的遼軍造成心理上的壓力。當宋朝水軍出現在滄州之後,孤軍深入的遼軍,就不能不害怕他們與北面主力之間的聯繫被全部切斷,不知道各處戰局的變化,完全喪失補給的可能,士兵們的心態生微妙的變化……如此風險,是任何一位將領都不敢冒的。
東線遼軍的重點,轉而成為攻打清州幹寧鎮。奪下此鎮,方能確保遼軍在滄州與霸州之間的聯繫不被宋朝水軍切斷。如此一來,滄州的壓力驟然減輕,更南面的京東路,自然就更加安全了。至少是暫時如此。
而西線鎮、定的形勢也出人意料的好。如今段子介俘虜蕭繼忠之事,已經是確實無疑的事。他又在定州附近招兵買馬,僅僅一個多月,所募之兵已經過一萬,號稱「定州兵」。並和諸州忠義社合作,與蕭阿魯帶幾次交鋒,雖然互有勝敗,但他聲勢既盛,反而牽制了蕭阿魯帶不能輕易南下。
而除此之外,殿前司諸軍的驍勝軍、神射軍,西軍中的環州義勇,逐次抵達大名府,北京軍容漸盛,更讓石越感覺安心,進而對戰局變得樂觀。
原本,自到了大名府後,石越便發覺許多情況,並不如公文報告中說的那麼樂觀。尤其是難民的人數──僅僅在大名府,便聚集了不下十萬的難民。北京都總管府的解釋是,這是六月以來陸續增加的逃難百姓。這十萬難民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聽指揮,儘管有官吏宣導,試圖讓他們離開大名府,但是他們卻並不願意輕易離開。大名府屯集的重兵,還有堅固的城牆,給了他們安全感;而在唐康與陳元鳳的主持下,賑濟之事也做得有條不紊,雖然仍有不少逃難百姓餓肚子,粥廠並不保證每個人都能喝上粥,甚至每天總有人餓死,但即便如此,這些逃難百姓也不相信還有更好的去處,在他們心裏,已經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好官」並不是到處都有的,能夠碰上便是運氣,就算是飢一頓飽一頓,他們也願意忍受,而不肯再冒險去一個未知的地方。
而事實上,他們所想的也未必沒有道理。
即使是在宋廷事先準備的安置難民的地方,也絕不可能保證沒有人餓死,不可能保證不受人欺侮,甚至不可能保證人人都有地方睡覺……
石越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如此大規模的賑濟行動,遠遠超出了宋朝的組織能力。
所以,盡善盡美之事,原是不可能發生的。
而唐康和陳元鳳,在宋朝的官吏中,已經是相當有「吏材」的了。宋廷不斷的調運各地的糧食至大名府,兩人便想方設法從中挪出糧食來賑濟。又以大名府巡檢為基礎,募集了一支人數可觀的軍隊,將災民分開安置,日夜巡邏以防犯罪與陰謀活動。在兩人的努力下,雖然他們原本希望的大名府附近不要有任何難民停留的預想早就不可能實現,但至少也勉強保證了大名府的治安沒有惡化。
只是,即便是唐康也不敢驅趕他們離開大名府繼續南下。
面對這樣的現實,儘管石越口裏絕不會承認他的南撤百姓之令,很可能會演變成一場大災難,但他的確已經開始暗自慶幸如邢州這樣的抗命不從之事了。
收回南撤軍民之詔是不可想像之事。而石越也不能指望諸州皆如邢州一般拒命。既然如此,既能保全臉面,又能保護百姓,還能避開難民問題的唯一辦法,便順理成章的只餘一途,便是堅守深州,拒遼軍於深州以北。
而自六月十日前後的戰報來看,這是一個可以很容易完成的目標。
可惜的是,天下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
僅僅過了五天,石越就變成了啞巴吃黃連。
韓寶在再次東撤武強之後,一面向遼主請援,一面再派他的遠探攔子馬前至深州試探,李渾主動請命率軍出戰,結果他領麾下三百精兵出戰,雖兵力三倍多於遼軍,卻被蕭吼打得大敗,六十餘人傷亡不提,還被蕭吼俘虜了十幾名活口,深州虛實,立時被韓寶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月十七日,宣撫使司便接到戰報,韓寶再次圍困深州。
而到這一天為止,在宣撫使司的命令下,由冀州提供給深州的援助,不過千餘斤火藥、幾萬枝箭矢,以及接回了一部分拱聖軍傷兵而已,石越沒來得及派出一兵一卒進入深州城,增援拱聖軍。
當遼軍再度圍城後,石越再想要發兵前去救援之時,卻被游師雄竭力勸阻了。游師雄預言遼軍在上次受挫之後,此番必然糾集大軍攻打深州。孫路當時還不以為然,石越與唐康也將信將疑,但一天之後,深州傳來的消息便證實了游師雄的判斷──遼主對韓寶的失利勃然大怒,向深州增兵三四萬之眾,包括契丹、渤海、漢、諸部軍在內,將深州圍了個嚴嚴實實。
自此以後,宣撫使司再也沒接到深州的任何報告。所有與深州有關的消息,都來自於深州以南的冀州的報告。
石越既不知道拱聖軍的死活,也拿不準主意究竟是否要救援深州,亦不知道要如何救援深州……
一直到六月十九、二十日,他的僚屬們,仁多保忠、李祥、折可適終於風塵僕僕的抵達大名府。每個人到了大名府後,前腳剛踏進驛館,立即便會接到一份詳盡的戰報抄本──石越早派了人守在驛館,告訴仁多保忠眾人,戰事緊急,若無要事不必急著參見他,只管在驛館先看戰報,待眾人到齊,自會召見會議。
六月二十日的早晨。
折可適是在十九日的傍晚,便在大名府城門關上之前,抵達大名的。宣撫使司早已派了幾個羽林孤兒在城門候著,待他到達,便引至驛館。他更衣未畢,便有范翔帶著一大堆的戰報抄本,親自送至他的房間,他只是與先他而至的仁多保忠等人草草打過招呼,便燃燭閱讀戰報,直讀到二更時分方才睡下。
二十日一早起來,隨他而來的親從服侍著他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折可適正準備到院子裏散散步──他獨佔著驛館的一座院子──便有驛館的小吏進來通報︰和詵一大早便來拜會他了。
折可適與和詵原是故交。熙寧西討後期,折可適曾與章楶往河套經營,直到吳安國前來河套,他便回了府州,朝廷正待大用,不料天不遂人意,他竟突然大病一場,幾乎要了性命。雖然最終勉強逃過此劫,然而曾經被視為「將種」的他,身體卻再也沒有恢復元氣,休說打仗,便是騎馬也不能耐久。便連此番前來大名赴任,也只好乘馬車。後來他又在河東路做過一兩年地方官,直至幾年前,石越舉薦他出任講武學堂第五任大祭酒。原本心灰意冷,竟開始改學詩詞歌賦,與士大夫往來唱和,逃避命運的折可適,在到了朱仙鎮後,終於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氣度。也是在朱仙鎮,他與和家有了許多的來往。和詵之父和斌,參與了仁宗時代的許多重大戰役,如定川之役、狄青南征等等,功勳卓著,為將清廉、勇武多智,即使在西軍中也素有恩信,熙寧時和斌便為河朔名將,紹聖之時,和氏一門已是河朔禁軍中數得著的將門。熙寧、紹聖以來風氣,這等將門世家,無不是要將子侄送往朱仙鎮講武學堂,以謀取一個前程。和家亦不能免俗,他家子侄輩在朱仙鎮讀書者,多達二十餘人,對於大祭酒的折可適,自然不免要著意結交。
如今兩人同在宣司,和詵又是地主,前來拜會問候,本也是禮數之內的事。只是當時之人往來拜會,都要先遞名帖、劄子,約定日期,折可適與和詵還未親好到熟不拘禮的地步,照平常禮節,和詵著人送份劄子過來問候,便算是盡到禮數了。他本人如此突然而來,反倒不同尋常。但他既然來了,無論如何,折可適亦不能將之拒之門外,當下連忙讓人請了和詵進來,至接客廳相見。
折可適其時不過四十多歲,而和詵卻更加年輕,三十出頭,便已官至昭武副尉,雖說多半是由父蔭,但他本人也是頗有令名於軍中。折可適看見他,便好像看見十幾年前被人稱為「將種」的自己,一般的少年得志。只不過,和詵長得高大白胖,此時身著錦袍,更是頗顯富態,與半生戎馬的折可適大不相同。
二人簡短的寒暄了幾句,和詵官位雖已不低,又是世家子弟出身,但他畢竟年輕,又常在軍中,還不太會繞著彎子說話,便快人快語的把話題轉到他的來意︰「祭酒當已經知道下官的來意?」
折可適早知和詵的性子,倒也不以為怪,只是笑著抱了抱拳,道︰「還要請教?」
「下官是為了這兩日間,子明丞相便要會議決定之事而來。」和詵說話直言無諱,不過卻很難說這種直爽有多少是出自真誠,又有多少是出自他世家子弟的那種肆無忌憚。
「如今宣台頭一樁大事,便是援不援深州,如何援深州……想來祭酒胸中已有成算?」
折可適一時愕然,「豈敢!在下初來乍到,此等大事,如何敢輕易妄議?」
和詵望著折可適,聲音忽然高了幾分,「祭酒又何必過謙?祭酒本是西軍名將,今日宣台幕僚,誰不知道丞相最倚重者,必是祭酒?莫非祭酒是信我不過,不願多言?」
他這般倚熟賣熟,讓折可適一時感覺有些狼狽,忙道︰「此話言重了。我與君同為參議,談得上倚重不倚重?不說子明丞相胸中自有廟謨,便論宣司謨臣,可適亦不過區區一病夫而已。」
「可不管怎麼說,丞相卻是等著祭酒來北京,方肯決策!」和詵嘿嘿笑了幾聲,「宣台三參謀,唐康時雖親近精幹,卻畢竟不熟軍務,仁多乃降臣,李押班又是內侍。此事是明擺著的,若說丞相在等誰,自然便是祭酒了。這與契丹之戰,祭酒便是吾軍之軍師。」
他一面說著,眼見著折可適有些窘迫了,又哈哈一笑,把話題繞了回去,道︰「祭酒雖然謙退,但如今是為國家朝廷謀劃,義之所在,不可後人。便不論這些虛名排位,這等大事,祭酒總不能全無想法吧?」
折可適本是豪俠爽直之人,他被石越薦為謨臣,心中自然有他的抱負自許,但他也畢竟不比當年,人生受過如此巨大的挫折,便不消沉,亦不免更加沉穩,不願如年輕時那麼張揚,但他又確實不太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局面,這時見和詵不再提這個話題,真是松鬆了一口大氣,忙道︰「看來昭武胸中已有成算?」
「下官確是有一點點愚見。」和詵倒是一點也不謙虛。
「拱聖軍在深州被契丹重兵圍困,其實如今援不援深州,是不須多議的。」和詵一面說,見折可適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不說別的,單單是手握重兵,卻坐視拱聖軍覆敗、深州淪陷,這罪責,便是子明丞相也擔當不起。縱是舌粲蓮花,亦無以向朝野解釋。更何況如今還有此物……」
說著,和詵從袖中取出一卷報紙,遞給折可適,笑道︰「這份《汴京新聞》,昨晚剛剛寄到北京,但我想祭酒必是看過了的。便如此物所敘,深州之戰,慷慨壯烈,其間武臣如田宗鎧赤膊對陣、劉延慶墜城殺敵,更是吾輩楷模。劉大人已經說了︰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豈有拋棄不守之理?況且用兵打仗,仁者便能無敵,咱們若是讓深州丟了,讓這位劉將軍死在深州,我看用不了一個月,汴京的雜劇、鼓子詞,咱們便都可以當奸臣了。」
折可適接過報紙稍稍翻了翻,其實這報紙他是早已經讀過的,自是早已知道所敘何事,一邊又聽和詵連譏帶諷的說著,亦不由莞爾,點頭笑道︰「我來之前,便已經聽到傳聞,朝廷為表彰敢戰忠臣,這位劉延慶,要特授從七品下翊麾副尉,權拱聖軍第一營副都指揮使……」
「可不是,一戰之功,直晉三秩。」和詵譏諷的笑道︰「這才是會做官的天才!祭酒有所不知,如今這已經不是傳聞了,樞府的敕令已經快馬送到宣台。恕我直言,姚武之這位前軍都總管,不僅是自己輕兵冒進,連帶著將吾等全都拖了進去。古語云,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如今卻是世道不古,若只是皇上、朝廷,咱們或還可以詳加解釋,曉析利害,大不了拼著抗旨。但此物……」和詵指了指折可適手中的報紙,苦笑道︰「你卻要如何解釋?」
「這些話白紙黑字寫在上面,天下便是翹首相盼,若然不諾,於軍心民心打擊之大,可想而知。況如今大名府屯兵近十萬,深州近在咫尺,若有萬一,吾輩必成過街之鼠。但如今宣司內的意見,游景叔力主持重,只知道勸丞相不可因一城一軍之得失而亂大計,失分寸,只欲諸道大軍聚齊,再與契丹決戰。他倒是不怕深州丟,他恨不能契丹大勝拱聖軍之後,志得意滿,我們再示敵以弱,引著契丹前來大名府送死。唐康時與孫正甫原本主張禦敵於深州以北,此前雖然失策,致拱聖軍再度被圍,但現今卻愈加的堅執己見,唐康時已是幾度請戰,想要親領一兩萬人馬,北上增援……」
「明人面前不說假話,唐康時若是想帶驍勝軍、神射軍北上增援,下官雖不敢苟同,亦不至於如今著急。」和詵倒是十分坦白,「但他自知難以駕馭這些殿前司的驕兵悍將,反與孫正甫商議,要領著環州義勇與我的雄武一軍北上,便這點兵力冒然北進,豈非以卵擊石?若平心而論,下官是贊同游景叔持重之法的,不過我亦看得清楚,如今之情勢,必不可能容得下咱們在此持重不發。救是非救不可,但斷不能如唐康時、孫正甫的那般救法!」
「契丹明明是要引虎出山,咱們其勢不得不出也就罷了。但若還分兵冒進,為其各個擊破,卻未免也太蠢了些。」和詵一面說著,一面留神折可適的反應,見他始終凝神傾聽,便又繼續說道︰「若依下官愚見,要解深州之圍,亦不必輕易動搖大名府防線。只須驍勝軍北進冀州,再令真定之武騎軍東出擊遼軍之側翼,河間之雲翼軍牽制遼軍之東翼,遼人縱不能解圍而去,亦不能集中兵力攻城。我軍便可從容等至諸路之師大聚之日,再列陣北上,遼軍久困於堅城之下,若不遁去,必敗無疑。」
聽到這時,折可適算是聽明白了,和詵雖然振振有辭,所獻之策也不是全無道理,但是歸根究柢,他無非是不願意他的雄武一軍離開大名府的堅固城寨,去與遼軍野戰而已。
他因笑著點點頭,敷衍道︰「昭武所言,確有幾分道理。」
和詵卻以為折可適贊同他的意見,喜道︰「既是如此,待丞相在宣司會議,還望祭酒能據理直言。下官人微言輕,但若是祭酒所言,丞相必然採納。」
折可適下意識的點點頭,方欲回答,卻見一個隨從急匆匆的進來通報︰「宣台有官人求見。」
「快請。」折可適連忙吩咐隨從,須臾,便見一個節級快步進來,朝他行了一禮,道︰「折將軍,緊急軍情,丞相有請!」他說完,才抬頭看了一眼和詵,又躬身道︰「原來和將軍亦在此,那便省了小人奔波了。」
和詵瞅了來人一眼,卻是眼熟的,只是一時卻想不起名姓來,因問道︰「可知是何事如此著急?」
「這個小人實實不知。」
和詵也知道宣撫使司雖然初立,但規矩甚嚴,兩天之前,便有一個小吏只因為嘴快洩露了宣司之內石越的兩句無關輕重的話語,便被斬示眾,因此也不再多問,只轉頭望了折可適一眼,道︰「祭酒的車馬只恐倉促未備,不如便乘下官之車同往?」
折可適亦不推辭,抱拳謝道︰「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
〈注十一〉真實歷史上,南宋之宣撫判官有監軍之責,位高權重,常以節度使充,可與副使抗禮。但在北宋,宣撫判官位權尚未及此。故小說中,范純仁能薦陳元鳳任此職。
※※※
二人不敢耽誤,同乘一車,很快便到了宣撫使司衙門。只見宣司內外,到處都是刀甲鮮明的羽林孤兒,馬車遠遠便被截停。和詵的親兵報了二人身份,便有幾個班直侍衛過來,引著二人下車步行進了宣司。折可適留神觀察,卻見宣台之內的文吏與武官往來匆匆,臉色上卻都透著緊張。那幾個侍衛引著二人到了一間大廳,二人才發覺仁多保忠、李祥、陳元鳳、孫路、游師雄等人皆已在座,范翔正與眾人在說著什麼,見折可適與和詵到了,范翔連忙起身,引著二人至座位坐了,折可適方留神觀察,見宣台謨臣中,卻獨獨不見唐康,和詵卻早已出聲相問︰「范機宜,到底出了何事?怎的不見唐康時?」
范翔未及回答,已聽門外高聲唱道︰「右丞相駕到!」
眾人連忙起身肅立相迎。便見著石越身著紫衫,由樓煩侯呼延忠、石鑑等人簇擁著,自門外而來。
折可適這幾年雖在汴京,官位亦不算低,但也不是時時能見著石越,便有朝會,二人不在一班,他多數也只能遠遠隔著百官,望見石越的背影而已。此時屈指一算,離上一次見著石越的面,竟已經有一年之久。
一年之前,他見著石越時,石越神采煥發,但時隔一年,再次相見,這位大宋朝的右丞相,卻顯得疲倦而少神,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沒過過好日子了。
他目送著石越到帥位坐了,眾謨臣參拜已畢,便聽石越開口說道︰「不到半個時辰前,宣台接到館陶的急報,幾天前進駐館陶縣的驍勝軍,突然拔營北上了!」
「啊?」頓時,議事廳中,一片嘩然。
折可適亦是深感意外,不由抬頭望了和詵一眼,卻見和詵也是張大了嘴巴。
石越的臉色鐵青,「這是剛剛接到的驍勝軍都指揮使李浩李大人給我的書信。」他一面說,一面從袖子裏拿出一封書信來,「啪」地一聲,摔到桌子上,「李大人道︰冀州有警,倉促間不得請示,因此,他便先斬後奏了!」
「為防驍勝軍孤軍深入有失,我已急令唐康率環州義勇北上,一則策應萬一,一則瞭解冀州究竟生何事!」石越說這句話時,語帶譏諷,辭含深意,但語氣畢竟又稍稍緩和了一點,「今召諸公至此,便是為此事……」
一時之間,議事廳內,一片死寂。
這廳中絕大部分人都知道,此事並不尋常。
驍勝軍都指揮使李浩,字直夫,也曾是熙寧朝有名的西軍老將。他不僅僅是將門之後,而且少年時代,就參加過破儂智高之役,立下過人的戰功,其資歷之深,如今禁軍活著的老將中無人能及。更麻煩的是,此君乃是一個新黨,熙寧初年曾以《安邊策》上王安石,在王安石執政期間深受重視,轉戰南北,不僅在陝西與西夏作戰,而且還曾隨章惇在南方打過仗。直到王安石罷相,他以反對石越主導的兵制改革,先調到河北做過總管,後來又被遠遠打到了廣西路任提督使,兼管廂軍屯田等等事務,竟無緣宋夏之戰,直到紹聖初年,才因為王馬和解而被調回。章惇為兵相,因他是陝西人,本欲讓他守蘭州,但由於李浩一直主張對西蕃持強硬政策,司馬光怕他生事,便折衷將他留在汴京統領驍勝軍。而除此之外,只有諸如折可適、仁多保忠等少數人才知道的是,李浩是極受小皇帝信任的將領!當今的皇帝在學習熙寧年間的政事時,便已經讀過了李浩的《安邊策》,並大加讚賞。而且,李浩一生自始至終,對一切的「蠻夷」,都力主持強硬態度,更得皇帝歡心。他又能征善戰,無論是對西夏,還是對國內的叛亂蠻夷作戰,一生未嘗敗績……
折可適甚至還聽說過一些傳聞︰驍勝軍離京前,皇帝曾經召見過李浩,加以勉勵。汴京便有人風傳李浩受了皇帝的密旨!
即便這些傳聞只是無稽之談,李浩與石越之間的恩怨,也是一樁令人頭疼的事。李浩雖然頗得章惇的賞識,但他一生戎馬,卻沒能立下大功,不僅官爵遲滯十餘年不遷,亦很難進國史館立傳,這種種際遇不能說與石越無關。而他對石越的怨恨,在汴京已有數年的折可適亦早有所聞。
但另一方面,禁軍諸將之中,換任何一個人敢不聽調遣而擅自行動,石越都能毫不猶豫的斬了他。惟獨李浩,他不能不投鼠忌器。
李直夫的資歷、他的新黨背景、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他與石越的恩怨,都讓他能做出不服石越的舉動,而石越卻必須小心處理與他的關係。
故此,即便李直夫已經擅自率軍北上,石越遣唐康率環州義勇前去,明明是為了追回驍勝軍興師問罪,但話語之中,仍然要留下一些退步的餘地,而並沒有給李浩輕易就扣上一個罪名。
統率諸軍,有時候,不是僅僅靠著紀律嚴明,賞罰分明,嚴刑峻法便可以做好的。歷史上,同樣是申明紀律,有些人就成為名將,成就功勳;有些人卻背上暴虐少恩之名,最後兵敗身死,成為天下的笑柄……
因此,石越的話音一落,猜到石越心思的折可適便已經在思忖周全之法。
但最先打破沉默的卻是游師雄。
「丞相恐怕失策了!」游師雄一開口便將眾人嚇了一跳,連折可適也不由得抬頭覷了石越一眼,見他並未動怒,方才放心,但游師雄卻只是自顧自的說下去︰「丞相令唐康時去追李直夫,下官卻怕體唐康時也要一去不返。」
游師雄的話,便如同一聲驚雷,響在眾人的頭頂。
折可適本是慮不及此,被他一語道破,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只怕,只怕……」和詵一面說,一面遲疑地望了望石越,「只怕游大人所言,不無可能……」
折可適悄悄看了眾人一眼,眾人臉上的神色,顯然都覺得游師雄說的,的確是有可能發生之事。
唐康是力主增援深州的,他原本只不過擔憂難以駕馭驍勝軍而已,而如今,卻對唐康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以他一貫的膽大妄為,他順水推舟,反與李直夫一道北上……
石越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他轉頭望向游師雄,「那景叔以為當要如何應對?」
「依下官之策,不若將錯就錯!」
「將錯就錯?」
「正是。驍勝軍之事,深州之拱聖軍才是癥結所在。這數日間所議,拱聖軍也是一塊心病,如今正好一併去除。只須丞相給下官一紙之令,下官願單騎北上,解此連環。」
「如今拱聖軍困守深州,實是如同雞肋,下官以為本不當為一城一池之得失,而亂大計。然若丞相以為深州不得不救,那倒不如便趁勢而為。驍勝軍與環州義勇既然已經北上冀州,下官願至軍中,請二軍於葫蘆河之陰盛陳疑兵,接應拱聖軍突圍。只要有宣台劄子,下官親至深州,姚武之必不能再持堅守之議。」
「不可!」石越聽到游師雄願意親自入深州令姚兕突圍,不由得一猶豫,便聽到折可適與仁多保忠、李祥皆是齊聲反對。
「丞相。」折可適朝著石越欠欠身,溫聲道︰「深州萬不可棄!」
仁多保忠也道︰「不錯,深州萬不可棄!」
「為何?」石越見二人態度如此堅定,又看看李祥,雖不說話,顯然也是同一意見,因問道︰「深州雖然重要,但我大軍尚未聚齊,只恐難以堅守。以大名府現有之兵,便傾巢北上,以己之短,攻敵所長,只怕難保萬全……」
「丞相說得極是。」和詵連忙表示贊同,一面吃驚的望了折可適一眼,「依託大名府防線之堅城要寨,誘敵深入,消耗遼人,再聚集大軍,一鼓而殲之,乃是既成之策,不可輕易更改。」
「和大人所言差矣。」仁多保忠不屑的看都不看和詵一眼,「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豈得固守一法?耶律信也是北朝名將,他為何便要來大名?」
「守義公所言雖然有理,但苦在我軍暫時難與契丹爭鋒。」游師雄委婉的反駁道。
「話雖如此,然游大人徒知深州於我軍是一塊雞肋,卻不知深州於契丹,同樣也是一塊雞肋!」仁多保忠譏諷道,「契丹多是馬軍,要的便是寬廣空間,方能馳騁快意。深州一失,契丹往來南北,自界河至大名,全無限隔。耶律信若不來攻我大名府,我諸城之兵,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各路往來,除了束手興嘆,又能有何辦法?如今難得契丹一心一意想要攻克深州,其數十萬大軍,局促於真定、深州、河間之間,這深州與大名防線,又有何區別?」
「守義公說得極是。」折可適接過話來,笑道︰「雖然深州不若大名府防線堅固,離我軍遠而離遼國更近,但若非如此,耶律信又如何肯輕易將他的兵力耗在某座城池之下?總得讓他看到這城池是不要付出過大代價便攻得下,又能有大挫我軍銳氣之類顯而易見的好處,他才肯下本。」
「折將軍之意是把深州當成大名?」游師雄略思忖了一下,面露難色,「只恐難以如意。以深州小城,姚武之再善戰,契丹果然大舉進攻,深州絕難堅守。」
「那卻未必。」折可適笑道,「事在人為。我大宋與遼國,戰和百餘年,近二十年來,又通使通商,前古未有,兩朝互相瞭解之深,前史所無。況且遼主非庸主,遼將亦非庸將,若我輩些些風險亦不肯冒,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盤……」
「若有辦法守得住深州,本相亦不願意將大好河山,丟棄於遼人之手。」石越內心的天平,終於徹底的傾向一方。他心裏是很明白的,若是實在沒有辦法,他只能放棄深州,那便只能割尾求生。但是,他也已經敏銳的覺察到,朝野的輿論,已經將深州與拱聖軍置於一個他丟不得的地步了。只要有一絲可能,他便會下令死守深州,只不過,他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保住深州而已。現在,顯然折可適與仁多保忠都有方略。他便不願意在大方針上再浪費時間。
「本相也明白,兩軍交戰,難免要冒險。不過,本相也絕不肯隨隨便便拿著千萬將士的性命去冒險。」
「丞相說得極是。」折可適馬上接道︰「下官以為,驍勝軍與環州義勇既已北上,不論李直夫是何原因,此事他終究要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國法軍法不容。但如今是臨戰之時,亦要權變,宣台可向其下令,令其擇機增援深州。同時,再遣神射軍北上冀州,接應驍勝軍。兩軍合兵一處,可戰則戰,不可戰便退守冀州,遼軍輕易也奈何不得。只要能牽制住一部分遼軍,令其不能專心攻打深州,又使深州知道援軍近在咫尺,必能拼死守城,便有機會令深州守到我大軍聚集之日。」
「丞相,下官願意隨神射軍北上。」折可適話音剛落,仁多保忠馬上向石越請戰。
石越知道仁多保忠此舉不無私心,他這次來大名,帶了次子與第四子前來,自然是想找機會給兩個兒子立功,畢竟他的爵位只能由長子承嗣,但對此石越也是求之不得,當即應允︰「若守義公去,本相無憂矣。」
那邊廂,游師雄見石越主意已決,亦不再堅持。和詵雖然心下不以為然,但聽到是神射軍北上,他也放下心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但他輕鬆得太早了一點,石越馬上便又問道︰「不過……還有一事,倘若最終與遼人決戰,要至深州一帶,甚至更北,大名府諸軍,便不能安守大名觀戰,契丹多馬軍,河朔軍多步軍,恐難當其鋒……」
「丞相放心。」和詵正要說話,折可適已先回道︰「下官有一策,或可一試。」
「哦?」不僅是石越,所有人皆有些意外折可適的回答。
折可適看了一眼座中一直不曾說話的何去非,道︰「昔者在朱仙鎮時,便曾與何先生一道計議以步克騎之法,當時便想出一個法子,只是未有機會施行。」
「如今契丹所恃者,不過是其有火炮之利,可破步兵大陣。下官等以為,若要對付火炮,便只有用火炮。契丹以火炮別為一陣,我軍卻可以火炮與步軍為一陣。我軍可製造一種戰車,裝載火炮於車上發射,佈陣時便以此戰車居前,長槍次之,弓弩手再次之……當日何先生曾畫出戰車與陣法圖紙,下官錄有複本……」
石越心中大讚,但又有幾分奇怪︰「此策為何不曾上呈樞府?」
折可適尷尬的笑了笑,「被樞府拒絕了。」
石越大奇︰「為何?」
「佈一陣用火炮太多,朝廷一時沒這許多火炮來裝備諸軍……」折可適馬上又說道︰「但大名府有現成的火炮與炮手,稍加挑選,便可用於此陣。」
「佈此一陣,大約需要多少門火炮?」
「遼軍火炮同樣移動不便,兩軍列陣之時,只需前陣有火炮便可,其餘三面,仍可依舊制列陣,若是一軍列陣,有大小火炮四五十餘門足矣。倘若四面皆有火炮,其餘三面可略加裁減,總計一百五十門火炮,足以令遼軍不敢纓我之鋒!」
「一百五十門?」眾人聽得目瞪口呆。
「大名府一城,便有大小火炮三百餘門。」石越想了想,還是決定試一試,「從大名府防線諸城寨拆個一兩百門下來,遼人也未必攻得破。此城有的是工匠,只要有圖紙,造戰車亦非難事。」他的目光投向和詵,「便請何先生與和將軍一同主持此事,讓雄武一軍操練此陣……此陣叫何名?」
「環營車陣。」折可適也沒想到石越如此輕易便答應了他的建議,看了何去非一眼,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忙又說道︰「以和將軍與何先生之能,雄武一軍又本已熟悉火炮,操練一兩個月,必能成功。」
這的確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要知道,對於如何將火炮應用於野戰中,應對遼軍的火炮,樞密院最終支持的是另一種意見,便是與遼軍一樣,組建專門的火炮軍。樞密院因此增建了許多的神衛營,這些神衛營,擁有的火炮少則數門,多則也不過數十門,樞府看中的便是他們調動靈活,便於控制。而這種意見的代表將領張蘊,統領著最大的一支神衛營部隊,此人原是石越的部將!
因此,折可適雖然借機提了一提,卻絕對想不到居然真的會有了這樣的一個機會。
當天晚上,臨清縣。
一天走了八十里後,驍勝軍都指揮使李浩便下令他的部下在臨清縣城外一條小河邊紮營。他的部下正輪流牽著自己的戰馬到河邊飲水,突然便聽到從南邊傳來一陣馬蹄疾馳之聲。
這些剛剛鬆馳下來的驍勝軍,頓時一陣騷亂。
雖然馬蹄聲是從南邊而來,按理說臨清也不可能有遼軍,但是,南面的館陶方向,也就只有驍勝軍這一支馬軍。
這又是哪裏來的馬軍?
不過很快他們就再次放鬆下來,他們看見了這支馬軍的旗號──「環州義勇」。驍勝軍雖然與環州義勇駐紮之地相差數千里,但是驍勝軍是一支教導軍,軍中有許多校尉、節級便來自陝西,有不少人是識得環州義勇的,他們興奮的喊了幾聲後,眾人便徹底放鬆了戒備。
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都指揮使正臉色鐵青著走出大帳,這支剛剛出現在他們視野中的環州義勇,便如一陣疾風般,衝進了他們的營地,然後氣勢洶洶的包圍了他們的中軍大帳。
驍勝軍的大部分將士,至此時才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
而中軍大帳附近,卻已經劍拔弩張。
李浩的親兵牙隊,全部拔出了他們的佩刀。
「李大人!」騎在馬上的唐康,居高臨下的望著站在大帳門口的李浩,嘴角露出一絲譏諷。
李浩抬了抬手,他的親兵牙隊遲疑了一小會,才不情不願的將刀插回鞘中。唐康這才躍身下了馬來,逕直走進中軍大帳中,幾十名環州義勇也跳下馬來,跟著唐康進了帳中,接管了中軍大帳的守衛。
李浩輕輕哼了一聲,也跟著入了大帳。進到帳中,一抬頭,便看見唐康那雙陰沉沉的眼睛正從他的帥位上望著他。
「李大人,下官奉宣司之命前來公幹,失禮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唐康說著,漫不經心朝李浩的抬了抬手,「請問李大人,究竟為何事突然率軍離開館陶?」
李浩板著臉,不軟不硬的頂了回去︰「李某接到消息,有遼軍孤軍深入臨清至冀州一帶,故此前來剿賊。此事早已關報宣台──唐大人問此事,又是何意?」
「好一個前來剿賊。」唐康冷笑道︰「李大人要剿的賊,只怕在深州吧!」
「唐大人此話又是何意?」李浩作色反問道。
「下官何意?」唐康哈哈大笑起來,「下官奉宣台之令,來請李大人回北京,親自向右丞相解釋此事!」
「唐大人興師動眾而來,便為此事?那只恐李某難以從命!」
「李大人想抗命?」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驍勝軍動止,早已關白宣台,右丞相不信,那多半是有奸小從旁進讒。便要回去,也要等李某擊潰這些契丹人再說,否則豈不是有口難辯,只能任奸人誣陷?」
「李大人過慮了,大人乃是天子近臣,區區宣台官吏,又有何本領能誣陷你李大人?」唐康諷道,「或者冀州、臨清這一州一縣的大小官吏,個個庸碌奸滑也是有的,故此契丹犯境,遠在館陶的李大人能知道,這些地方守吏卻全不知情,不過依下官看,朝廷是真該收拾下這些庸碌之臣了──只是此事也算因大人而起,只恐大人亦不能置身事外,說不得,還得勞煩大人一趟。況且這區區小股遼賊,殺雞又何必用牛刀?明日下官遣一介之使,令冀州巡檢剋期翦滅此賊便可。」
李浩被唐康譏諷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心知口舌上難以勝付唐康,但卻終不肯乖乖隨他回大名,只是強梁道︰「這些個刀筆是非,李某如何辯得過那些文官?況且兩軍對陣,瞬息萬變,宣台不謀卻敵之策,卻來管這些個不急之務,此乃是亂命,李某絕難遵從。」
唐康盯著李浩,嘿嘿笑道︰「李大人若是不肯說實話,只怕遵不遵從,也由不得李大人。」
「你敢……」
「李大人以為下官有什麼事不敢做的嗎?」唐康微笑著望著李浩。
李浩抿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中軍大帳已被環州義勇包圍控制,他其實也不敢真的與唐康兵戈相向,致族滅之禍,而這個唐康時的事蹟,他也是有所耳聞的。真的被他五花大綁押回北京,他雖未必有事,但事情鬧大,對他亦沒甚好處。
他也聽出了唐康話中有話,但是他卻也不敢輕易接話,誰知省唐康是不是設計誆他?
「其實李大人立功心切,亦是人之常情。」唐康笑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驍勝軍欲北援深州,與契丹一較高下,亦未可深責。」
「只不過對李浩人,這不遵號令、擅發興之罪,輕也夠個編管某州了。李大人雖或不驚寵辱,但是這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卻只能再次失之交臂。下官亦為大人感到可惜!」唐康嘆惜著搖搖頭,「可惜!可惜!」
唐康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便是呆子也能聽得出他話中留下的餘地,只是李浩仍不敢深信唐康,只含糊接道︰「唐大人若果能體諒,還請高抬貴手,放某前行。待某破賊後,甘願負荊請罪。唐大人此恩,某絕不敢忘。」
「下官雖然有心,惜上命難違。」唐康卻是面露難色,「下官率這一千環州義勇而來,空手而歸,李大人卻叫我如何向右丞相覆命?」
此時,李浩已有三分相信唐康有意放他一馬,但他與唐康素無交情,唐康又是石越親信,這等天下掉下來的好事,李浩如何肯輕信,他心中揣測,這若非是針對他的陰謀圈套,便是唐康另有所求。低頭思忖了一會,方試探著問道︰「唐大人素稱機智,想來必有周全之策教我?」
唐康卻一口回絕,「宣台軍法甚嚴,下官又焉能有什麼周全之策……」
李浩不料他突然又回絕得如此乾脆,不由一愣,抬眼卻見唐康口裏說著話,目光卻一直望著他置於帥案上的將印虎符,李浩並非魯直武夫,心中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唐康想要的,竟是他的兵權!他亦曾聽說付唐康曾經想要親自率軍前往救援深州之事,看起來,他此心未死。
事情已然明瞭,只要他李浩願意屈居唐康之下,那二人便可以隨便編造一個敵情,唐康乃宣司參謀官,本就有權節制諸軍。臨敵從權,若遇到什麼突發之事,他權統驍勝、環州義勇兩軍,與遼軍作戰,那亦是順理成章之事。
只是唐康年紀雖輕,卻是老奸巨滑,他是絕不肯自己開口,免得落人口實,而是要李浩自己提出,他才順水推舟……
李浩並非不能居人之下的人,事實上,大宋朝的武臣,自開國以來,皆以順從聽命者居多,真正桀驁不馴之人,寥寥無幾。這既是宋廷文官政府之國策使然,亦是由於中唐以來,武將莫不受制於監軍,數百年間的銳氣消磨,養成的一種慣性。中唐以後的武將,絕大多數便如同被圈養的老虎,雖然還是百獸之王,但只要被馴獸師用鞭子敲一下,便老老實實俯首聽命,早已經沒有了山林之主的野性。如李浩,他雖敢違宣撫使司節度北上,可其中原因實是十分複雜。
況且,唐康品秩雖稍低,但卻是御前會議成員、樞密院副都承旨、宣司參謀官,大宋朝一百餘年來的官場習慣,都是重差遣輕品秩的,唐康雖然口口聲聲「下官」,實際卻是他的上司無疑。
但是,要屈居一個毫無領兵經驗,以衙內出身的唐康之下,而且還是他所怨恨的右丞相石越的義弟,對李浩來說,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形勢比人強。李浩此時腸子都悔青了,他若不是以為臨清境內沒有遼軍,又沒料到大名追兵會來得如此之快,放鬆了營地的警戒,妙唐康輕騎直入佔了先機,唐康亦未必能有甚麼辦法。真的要讓環州義勇與驍勝軍兵戈相見,李浩固然沒有這個本事,唐康再膽大妄為,也不可能有這個膽子。然而世上並無後悔藥,如今主客易勢,他自己落入了唐康掌中,想不就範,亦是千難萬難。
他心裏也不是不明白,唐康肯與他一道北上,便已經是他祖上積德撞了大運了。
※※※
六月二十五日。
冀州,衡水縣。
唐康與驍勝軍都指揮使李浩、環州義勇都指揮使何灌率軍至此,已有整整兩日之久。所謂「衡水」,其實不過是葫蘆河流經此縣一段水路之別名,又叫「衡漳水」,或「橫漳水」,當地人也稱之為「長蘆河」,或者「九曲水」、「苦河」,因為葫蘆河是自西南入境,自東北出境,在衡水縣境內迤邐百轉,而河水又鹹又苦故有此別名。這衡水城便位於葫蘆河以南一二十里,北距深州城,不過區區五十里。站在衡水的城牆上,甚至可以清晰的望見深州城中燃起的烽火。
但更加旌天蔽日的,卻是遍目可見的契丹騎兵!
唐康、李浩、何灌都判斷不出,對岸到底有多少的遼軍。遼軍甚至已經佔據了葫蘆河下游的下博古城與下博橋,輕騎隨時可以深入冀州境內。唐康與李浩選擇屯兵的原因,相是因為衡水縣境內的袁潭渡還在宋軍的控制之中。衡水知縣是個精幹之人,在遼軍進犯深州之後,便將縣內所有的船隻徵集起來,藏於縣城西南二十里的北沼之中,此時宋軍若要北渡,只需將船隻相連,搭上木板,便可以迅地造出一座座浮橋。
然而,當他們真的到了衡水之後,無論是唐康,還是李浩,卻都膽怯了。他們只敢用三五艘渡船,載著一些哨探渡河,探聽虛實。
唐康、李浩每日與麾下諸將會議,眾將皆是嚅嚅不敢言。
何灌倒是力主渡河,但他雖為環州義勇都指揮使,實則論階級不過一區區宣節校尉,驍勝軍乃是教導騎軍,階級較尋常禁軍要高,軍中一個小小的指揮使也多半可能便是宣節校尉;論出身則他雖是武選出身,然卻不過在河東做巡檢,雖曾得韓縝賞識,然而卻是由判太原府呂惠卿所薦,打發到環州義勇,雖然也是一隻西軍勁旅,卻終究有點兒不入流,更加無法與身為大宋騎軍教導軍的驍勝軍相提並論。他人微言輕,甚至連唐康真正的使命是什麼都無資格知道,只能奉行命令,他的意見實很難影響到唐康與李浩的決策。
這一日清晨,何灌照舊率領著三十來騎親兵,沿著苦河巡察敵情,他們一路緩緩而行,到袁潭渡時,已是快近中午。唐康與李浩早派了一個指揮的驍勝軍在渡口把守,何灌到時,這些驍勝軍正架起了鍋子,在那裏燒火做飯,隔了老遠,他便聞到一陣陣誘人的酒香、肉香隨風飄來,何灌頓時大喜,對親兵笑罵道︰「這些個驍勝,怪會過日子。咱們也分一盅去。」
眾親兵都是高聲歡呼,驅使著坐騎,朝著渡口緊奔去。眾人在袁潭渡下了馬,將戰馬拴在河邊的柳樹上,把守渡口的一個副指揮使迎了出來,將河灌等人請進去。原來這些驍勝軍不知道從哪裏搞到一整頭豬,還有十幾罈好酒,正在此打著牙祭。何灌心裏頭其實明白,殿前司諸軍的軍紀,遠不如西軍。在西軍,戰前喝酒,那是難以想像的事情,但在驍勝軍,卻是司空見慣。至於這頭豬,或許是偷、或許是搶,或許是買,都有可能。熙寧以前,宋軍雖然一直嚴申軍法,但真的大軍出動,別說偷搶百姓財物,便是姦淫殺傷也終是難免。當年石越治陝之時,對西軍嚴申紀律,曾經一日之內,殺了一百名犯事兵將,因此至今西軍紀律依然嚴明。但殿前司諸軍卻沒受過這種整肅,軍紀卻也只是相對而言不算太壞。雖然一天前唐康才處死了一名強姦民女的陪戎校尉,但卻已經招致李浩的極大不滿,因此對於順手牽羊、強買強賣之類的事情,便連唐康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故此,何灌更加不會去多管閒事。何況他與麾下的環州義勇,大抵都是好酒之人,此時不受軍法約束,更是樂得自在。那邊的指揮使請了何灌過去同坐一桌,又送了一鍋肉幾罈酒過來,他的親兵們便找了棵大樹,圍成一圈,席地而坐,自開一桌。
「仲源兄!」那個驍勝軍指揮使是豪俠爽快之人,酒過三巡,便已和何灌稱兄道弟,直呼起他的表字來,「俺聽說你也是個英雄豪傑……」何灌一時愕然,便聽他又說道︰「這可是咱們劉振威親口所說,說仲源兄的神射,是大宋六十萬禁軍第一人!」
何灌知道他口中的「劉振威」,說是乃是驍勝軍第二營都指揮使、振威校尉劉仲武,也是西軍出身,參與過伐夏之役,不過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副指揮使,直到戰後才積功升至致果副尉,紹聖初年時他因率所部平定靈、夏境內的小股叛亂,從此官運亨通,調任驍勝軍,做到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成為西軍出身的年輕將領中,又一個前途無量的人物。
劉仲武是西軍出身,又曾經在涇原領兵,對身處環慶的何灌有所瞭解,自是不足為奇,但何灌聽這指揮使說劉仲武誇他箭法第一,饒是他素來自矜神射無敵,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忙道︰「這是子文將軍過譽了。」
「唉!」那指揮使一面喝酒,一面拍了拍何灌的肩膀,笑道︰「仲源兄又何必過謙?子文將軍是隨便說人六十萬禁軍神射第一的嗎?」他說著,生怕在座幾個校尉不信,又口沫橫飛的問道︰「你們是不是也不信?是不是不信?」
他見那幾個校尉口中諾諾,臉上神色,自是不免不大以為然,一把拉著何灌手臂,道︰「仲源兄,你將那一箭射入堅石的神射,給這些個村夫露兩手!」
「什麼?」那幾個校尉這時不免也吃了一驚,有人便將信將疑的問道︰「俺只聽說過漢朝飛將軍李廣、唐朝的薛仁貴有這本事?果真有人能箭入堅石?」
「你們這些個村夫!」那指揮使噴著口水,彷彿在說自己的事蹟一般,「這可是子文將軍親口說的,那是仲源兄在火山軍還是苛嵐軍做巡檢時的事。爾等可知道,那些個契丹人,老是越界來打水,仲源兄便親自與他們劃了界,不許他們過來,結果那些遼狗不自量力,興兵來犯,仲源兄單槍匹馬應戰,遼狗在高處,仲源兄便在低處張弓連射,箭箭中敵,有幾枝沒中的,全部射進崖石,嚇得那些遼狗屁滾尿流的跑了……」
他說得手舞足蹈,彷彿是自己親眼所見,雖多半是事實,何灌亦不免略覺尷尬,他幾度想要打斷他,但他根本不容何灌插嘴,說完見那幾個校尉張大了嘴,仍是不敢相信的樣子,他竟是比何灌還生氣,轉頭又一個問著何灌︰「仲源兄,你的弓箭呢?可帶來了?給這幾個村夫見識見識,叫他們拉拉,這幾個村夫每日都自吹能拉三石弓的……」
何灌越發為難,他見著這個指揮使盛意拳拳,那幾個校尉也是一臉的期盼,但他卻是有規矩的,但凡神射手的弓箭,輕易都是不肯給別人碰的。連唐康想見識下他的弓,亦被他婉言拒絕了。可是他相是深知這些武人,他們可不如唐康那樣的士大夫善解人意,他們好意請他喝酒吃肉,又是好意想看看他的弓箭,若連這他都要拒絕,勢必引致誤會。
他正尋思著設法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一件突發的事情卻替他解了圍──苦河對岸,突然傳來一種種急促的角聲、馬蹄聲、弓弦拉動聲、箭矢破空聲,還有此起彼伏的契丹人的大喊聲。
眾人連忙丟了筷子、酒杯,各去取自己的弓箭、兵器。何灌曾在火山、苛嵐任巡檢,聽得懂契丹話,他聽力又極佳,須臾,便已聽清對岸的契丹人喊的都是︰「攔住他!」「抓住他!」「休叫他跑了!」
他雖被河對岸的草木遮擋了視線,心下卻已知必是契丹要拉截什麼人,當下高聲喊道︰「快,準備渡船,搖我去對岸!」
幾個驍勝軍猶疑的望了他一眼,那指揮使已是大聲催道︰「快點!聽何大人的!」
他的命令一下,馬上便有一艘渡船搖到渡口邊,兩個驍勝軍節級舉著長盾蹲在船頭,船尾卻是一個本地的船夫在搖櫓,還有個百姓裝束的人,舉了扇門板權當盾牌,遮護船夫。何灌也不多說,取了弓箭躍身上船,那船夫便搖著船,向河對岸緩緩駛去。
渡船行至河中之時,北岸的情況漸漸看得分明。果如何灌所料,乃是數十騎契丹騎兵,正在追捕兩個宋軍校尉裝束的人。那兩個宋軍校尉一個騎棗紅馬、一個騎白馬,邊往南面疾馳,邊引弓還擊,跑得較南的那個校尉顯是已經看見了何灌的渡船,高興得在馬上揮手高呼,不料一個分神,被遼軍射中坐騎,便聽得那些契丹人發出一陣刺耳的歡呼,那個校尉摔下馬來,不知死活。
「船家,划快點!划快點!」何灌急得不停地大聲催促著船夫,但那船夫早已傾盡全力,渡船速度有限,卻是快不得半分。
而北岸的追逐仍在繼續,餘下的那個騎棗紅馬的校尉經過同伴墜馬的地方,稍稍放慢了一下,何灌聽到他發出一聲悲吼,便催馬疾馳,心中一沉,已知那個宋軍已是不活了。他目算著距離,眼見著那個倖存的宋軍馳至河邊時,他的船也很難趕到對岸,心中更是焦急。
但那個校尉卻是出乎意料的機智。他快至河邊時,便不再引弓還擊,而是將弓箭全部拋棄,然後一面急馳,一面便在馬上卸甲。
「聰明!」何灌在心中大讚,果然,那校尉到了河邊,已只有胸甲一時難以卸去,他飛速的躍身下馬,將身子藏在馬後,飛快的卸去最後的胸甲,縱身一躍,便跳進水中。
頓時,何灌身後傳來一陣歡呼之聲。他也是長吁了一口氣,緩緩張弓搭箭,對準了北岸,一面心裏默算著,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右手手指一鬆,一枝羽箭從他手中疾飛而出,然後穿過了馳在最前面的那個契丹人的胸口。
身後的歡呼聲更大了。
但此時何灌已經完全聽不見身後袍澤的聲音,當他的箭搭上弓弦之後,他整個人便與手中的弓箭溶為一體,他只是從容而優雅的張弓、搭箭,然後發射,看見對岸的契丹人,隨著他的弓弦響動,而一個接一個的應聲落馬。
他並不是那種百發百中的神射手,而是另一種讓人恐懼的神射手。他的箭,有時竟會貫穿一個穿著重甲的契丹騎兵,然後再奪去他身後另一個契丹人的生命!
何灌並沒有感覺到,很快,苦河的兩岸,不再有呼喊,不再有歡呼,而是變得鴉雀無聲。
他只是看到北岸的契丹臉上的驚訝、恐懼,然後看見他們帶著不甘,但卻畏懼的緩緩後退,直至從他的視野中消失。
這時候,何灌才小心翼翼的,將他的弓箭重新掛好。
他轉過身來,船蓬裏一個濕漉漉的年輕男子正在朝他微笑,眼睛裏有無法掩飾的欽佩。他看見他朝自己抱了抱拳,「在下開封田宗鎧,敢問將軍尊姓大名?」
「田宗鎧?」何灌感覺自己似乎聽說過這個名字,他低頭思索了一會,才抬起頭來,驚道︰「田宗鎧!原來足下便是陽信侯的長子!」
唐康直到當天的傍晚才知道田宗鎧突圍渡河請援,也因此一併知道了何灌單舟禦敵的神勇。這日白天,他與李浩去了北沼的一個村莊拜訪一位隱士,據說這個隱士不僅是冀州第一名醫,能妙手回春,而且還精通六壬之術,是個占卜神算。雖然儒家講「敬鬼神而遠之」,不肯將自己的命運與人世之間交付鬼神之手,但一般人對占卜卦相,卻仍然是抱著一定的信仰的。而領兵的將領則更加如此。其時遼軍與西夏固然每戰必卜,大宋朱仙鎮講武學堂,也有專門的先生教授奇門遁甲、六壬太乙之術,樞留院編修的《武經總要》,也有相當的篇幅是專講此類奇術的。不論如何,此類學問當中,至少也的確包括了相當的天文知識與心理暗示,尤其是世間終究是有一些此道高人,不管他們是真的擁有神秘的力量,還是只是操縱心理、觀察入微的高手,但這些人的存在,已經足以讓一些將領對此深信不疑。
因此,唐康雖然將信將疑,但李浩對此卻深信不疑。此時二人徘徊於苦河之南,猶疑難決之時,找個世外高人來占卜決疑,便理所當然的成為一種選擇。
不幸的是,唐康與李浩到那個隱士隱居的村產之時,才知道原來那位隱士已經去世半年了。只不過因為他所居的村裝是在北沼偏僻之所,消息流通不暢,因此連衡水縣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其實當時的士大夫大抵都會一些占卜之術,《六壬神定經》之類的書籍,唐康自己也讀過,只不過他曾經悄悄應用過幾次,卻從未準過,因此他也頗有自知之明,從此便絕口不提此事。他平生無論遇到多艱難的事,也極少求神拜佛,此番白跑一趟,更覺自己無緣,沮喪之餘,倒也徹底絕了這種念想。
回到衡水後,李浩決定自己去沐浴更衣,親自占卜。唐康卻連茶都沒顧得喝上一口,並趕忙請田宗鎧來見他。
二人本是素識,唐康尊田烈武以師禮,與田宗鎧便是平輩論交,兩家往來密切,這時候談起事情來倒也方便,既不必拘禮,又無所忌諱。田宗鎧便一五一十的向唐康介紹著深州的局勢。
自深州再度被圍至六月二十五日,已近十日。在這段時間裏,深州與拱聖軍經歷了最嚴峻的考驗。遼軍知道深州糧多而城小,利於急攻而不利於久困,因此自再度圍城的那日起,對深州採取的,便是持續不間斷的猛攻之策。
遼軍抓來大量的百姓,在城的東、西、北三面都壘起了土山,製造了大量的雲梯,還有幾架撞車、拋石機,並且還調來了火炮,所幸的是,不是專門攻城的神威炮,而是普通的仿製克虜炮。在這些攻城器械的幫助下,晝夜不停的攻打著深州。而深州能用來反擊的,不過是兩架趕造好的拋石機與兩架床子弩。幸好再次被圍前補充的火藥揮了作用,深州的工匠們,造出了各種各樣的簡易爆炸火器,用來協助守城。除了霹靂投彈、火藥桶外,他們還造了一些的簡易炸炮,對於守城十分有用,趁著半夜悄悄出城埋於城外,特別是城門以外的區域,白天當遼軍開始攻城之時,便往往會遭受意想不到的打擊。但遼軍將領也是極厲害的人物,他們很快就想到了應對的方法,殘酷而簡單,他們在攻城之前開始大量驅使俘虜的百姓走前面,結果反而給守城的宋軍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幸好在宋軍停止製造使用炸炮,並且用行動證明他們不會因為遼軍的殘暴而屈服之後,遼軍也並沒有堅持這種殘酷的戰法。不管怎麼樣,契丹人本身仍是一個相對較文明的種族,這一點毋庸置疑。而深州的宋軍則又發明了一種可以噴火的火器,這對於抵禦雲梯攻城,極為有效,甚至遠比爆炸性的火器有用……
遼軍變著法子的攻城,姚兕則隨機應變。在守城方面經驗豐富的宋軍雖然不會輸給契丹人,但是雙方實力的巨大差距卻是無法彌補的。連續的強攻讓遼軍傷亡慘重,而拱聖軍也接近崩潰。如今拱聖軍已經傷亡過半,能夠勉強作戰的士兵不超過四千人,甚至連姚兕也差點動搖,若非兩天前現援軍到了衡水縣,姚兕幾乎就要下令棄城突圍。
但他們等了兩日,卻發覺援軍並沒有渡河!
因此,姚兕才令田宗鎧率十名死士半夜出城,突圍請援。
結果,只有他一人活著過了苦河。
田宗鎧的介紹,讓唐康面紅耳赤,既羞且愧。在說到他們等了兩日而援軍卻按兵不動之時,田宗鎧的眼睛中,並沒有半點責怪埋怨之意,唐康甚至反而能感覺到他的理解。在這點上,田宗鎧繼承了他父親的胸懷與氣度,而這卻讓唐康尤其的無地自容。
他欲待解釋兩句,但一向能言善辯的他,望著田宗鎧的眼睛,竟不知如何措辭。
「唐大哥,方才聽何將軍說是你親自領兵前來,實是讓我喜出望外。」田宗鎧歡快的說道,他是完全的信任唐康,相信他絕對不可能見死不救。
「哦,我還帶了一封姚太尉的書信,是給援軍的主將的,見到唐大哥,我差點忘記了……」田宗鎧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給唐康。
唐康接過書信,小心的打開火漆,取出信來,躍入眼簾的,是姚兕那剛勁的大字。他低聲念著︰「……吾之必守深州者,非有奇謀也。吾以為二十年來,兩國交通,前古未有,遼之知宋,猶宋之知遼,兩強爭勝,實無奇謀可用,惟勇者可勝!深州者,河北之中,其勢不可讓也。北朝謂己強,大宋又豈得甘為弱……」
「兩強爭勝,惟勇者可勝!貢朝謂己強,大宋又豈得甘為弱?」唐康喃喃重複著姚兕信中的話語,心中大受觸動,「我率軍萬餘虎羆而來,豈能臨戰而懼,坐壁上觀!」
正想著,卻見李浩興匆匆的闖進帳中,高聲笑道︰「康時,好卦,好卦!」
「唔?是何卦象?」
「是第十八卦,蠱卦!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李浩高興的說道︰「我查過曆書,七月三日是甲申日,先甲三日,六月月小,咱們二十九日渡河!」〈注十二〉
「不必!」唐康望著李浩,「咱們今晚便渡河!」
「什麼?!」
「後甲三日,二十二日是甲戌日,今日正是良辰!」
「這……來得及嗎?」
「萬事俱備,來得及!」唐康望望李浩,又望望田宗鎧,「咱們連夜渡河,正是出其不意,打遼人一個措手不及!」
〈注十二〉作者按︰此處是李浩解釋的卦辭,實則「甲」不必理解為「甲日」,亦有數之首,事之始之意;大川亦不必理解成河流。後文唐康不過順水推舟,讀者不必以為唐康時連孔穎達的注疏亦未讀過。便是李浩,亦非讀書不至,不過專事附會而已。
※※※
由袁潭渡至深州城南門這四五十里的地區內,主要是以河流稻田為主,尤其是靠近深州南門的一二十里內,地形極不利於騎兵展開,但是在袁潭渡苦河的北岸,卻有南北約三十里,東西約四五十里的地區,是一片較為平坦的磧地。苦河之水不能飲用,亦不能用於耕地灌溉,因此沿河的許多地區,要麼是寸草不生的沙磧地,要麼是雜草叢生中點綴著稀疏幾棵樹木。
這樣的地形對唐康而言,既可以說有利,也可以說不利。這是一片天然的戰場,他的驍勝軍與環州義勇全是騎兵,渡河之後,這樣的地形便於他們佈陣展開,然這樣的地形也同樣便於契丹騎兵活動。
因此,唐康與李浩一早就預料到,渡河之後,必然將有一場惡戰。
不過至少最壞的情況並沒有發生,遼軍並沒能阻止他們渡河,或者趁他們立足未穩動猛攻,甚至半渡而擊之。
宋軍早已做好了渡河作戰的各種準備,在下定決心之後,雖然有些突然,但是在衡水的巡檢與百姓幫助下,宋軍利用早已準備好的渡船、鐵鏈、木板,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就迅速地在並不算太寬闊的苦河上,搭起了十來座浮橋。
從亥時開始,宋軍點燃火矩,開始有條不紊的渡河。除了輜重部隊繼續留在衡水外,所有的作戰部隊,在子時之前,全部渡過了苦河。唐康和李浩並沒有刻意掩飾他們的行動,事實上這也不可能做到,既然契丹人反正會察覺,那麼儘快的渡河佈陣,便成為比掩藏行蹤更重要的事。
渡河之後,除了何灌率領環州義勇負責警戒以外,驍勝軍開始迅速的背水列陣。這自然有些冒險,對於騎兵來說尤其如此,在使用騎兵上,宋軍與遼軍的理念幾乎是完全相同──他們永遠都需要足夠的迴旋空間。堅若磐石一樣的陣形,是步軍的任務。但是此時受限地形,他們不得不犯一點兵家忌諱。
因為驍勝軍是宋朝的教導軍,這帶來的問題是,他們實際上是由各種各樣的騎兵兵種構成。這包括大約有兩個指揮約六百六十騎的重騎兵,八個指揮約二千八百騎的輕騎兵,同時也是槍騎兵,還有十個指揮約三千四百騎的弓騎兵,以及五個指揮約一千七百騎的突騎兵。突騎兵是一個特別的兵種,雖早已有之,但仍屬於樞密院的一個嘗試,他們希望在每支禁軍中,都有這樣一支部隊︰他們全部騎著最快的戰馬,裝備最輕的鎧甲,由最優秀的士兵組成,根據戰場的需要,精於突襲、詐敗、偵察、誘敵、包抄……然而不幸的是,這種騎兵,也就是劉仲武的第二營,目前還從未被應用於實戰,而也許他們第一次上戰場,就將面臨一個極不利於他們的環境,眼前這預定的戰場上可能就沒有空間供他們施展。
唐康很明智的暫時將驍勝軍的指揮權交給了李浩。
而對自己的軍隊十分瞭解的李浩並沒有選擇傳統的陣形。
他將重騎兵以十為單位列成五排,佈成六十個錐尖向外的錐形小陣,另有六十騎是這兩個指揮的軍官與軍法官,他們也一起佈陣,但分散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後,所有的這些重騎兵稀疏的分佈在前陣的最前列。
在這些重騎兵的後面,緊跟著隊形較為密集的輕騎兵,他們全部以二十五列四排為一小陣,實際人數是則一百零五人,包括各都的五名武官與軍法官。這樣的小陣一共是二十四個,每十個錐形重騎兵陣後面,跟著四個輕騎兵陣。
這構成了他的前陣。
然後,他以弓騎兵分居兩翼,以突騎兵為中軍,而環州義勇在陣中實際擔當「無地分馬」〈注十三〉之任。
這是一個明顯的攻擊陣形。這樣的陣形,讓所有的宋軍將領都有些興奮與緊張︰在步軍陣法與馬步陣法上,宋軍都有豐富的經驗,但在騎兵陣法上,宋軍的經驗其實並不多。如李浩所列的這種陣法,便從未經實戰檢驗是否可行。
萬餘人馬喧鬧了小半個時辰,在各軍終於找到自己的待置之後,李浩並沒有下令連夜朝深州前進。保持戰鬥陣形前進是非常緩慢的,連夜行軍也會讓士兵與戰馬易於疲倦,與其累得筋疲力盡再被遼軍邀擊,倒不如便在河岸從容休息到天明。
於是,在衡水徵募的一千多民夫又忙碌了小半夜,在大陣的外面佈滿了粗陋趕製的拒馬,才撤回衡水。宋軍燃了一夜的火炬,將苦河北岸照得恍若白晝,除了哨探外,絕大部分的宋軍便隨地打個木樁,拴好戰馬,然後倚偎著自己的坐騎,囫圇著睡了小半夜。
直到夜空終於開始發亮。
二十六日的清晨,苦河北岸,寂靜得讓人不敢相信。遼軍不僅晚上沒有來騷擾,即便天已大亮,唐康也仍然看不到一個遼人。
但這並不能讓人輕鬆。
果然,唐康還沒來得及啃完自己的乾糧,哨探便很快傳來消息,在十里以外,出現了大股的遼軍。
顯然,遼人並非沒有做出反應,而只是因為不知虛實,不願意冒險半夜奔襲數十里。
「韓寶果然不愧是北朝名將。」李浩就著水送下一口乾餅,一面斜眼望了一眼唐康,唐康知道他是想看到自己吃乾糧難以下嚥的情形,雖然這乾餅實在是唐康有生以來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但他仍然讓自己微笑著,慢條斯理的啃著,他並不故意大口的吃給李浩看,而是細嚼慢咽,彷彿這就是他平常吃的食物一般。儘管平常唐康一頓飯花的緡錢,可能足夠買幾百個這樣的大餅。李浩看了一會唐康,略感失望,然後才繼續說道︰「此人真是沉得住氣。」
「他知道咱們必要往深州,於是等在路上,以逸待勞,卻並不急於來攻打咱們。」唐康接著他的話說道,「咱們列陣行軍,人馬疲乏不說,陣形也易出現破綻。」
被唐康說出心中的想法,李浩更覺不快,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那便看看他這運盤打不打得響。」
他說完,一口吞下最後一口乾餅,隨手在袍子上擦了下手,高聲命令道︰「傳令!準備列陣北行!」
隨著李浩的一聲令下,宋軍的臨時營地再次喧鬧起來,士兵們狼吞虎嚥的趕緊吃完手中的乾糧,抓緊時間再給戰馬餵最後一口水,梳最後一下毛,然後騎上馬力較劣的那匹坐騎,在令旗的指揮下,一隊接一隊的向北而行。
這是一支東西連綿數里之長的部隊,隊伍行進的度十分的緩慢,每走一段距離,李浩便下令停下來休息,重新整頓陣形,不過七八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一個多時辰。
在距離遼軍大約兩里的地方,這片平坦磧地上的一個坡度很小的坡地上,李浩下令大軍停了下來。此時他們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兩里以外的遼軍,遼軍同樣也佔據著一塊小坡地──雖然在這塊平坦的磧地上,這些所謂的「坡地」,對於騎兵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但是兩軍交戰之時,任何一點點的有利因素,雙方將領都不願意放棄。
遼軍的陣形寬度同樣的綿延數里,黑壓壓如一條長蛇般,盤亙在宋軍的前方,人數大約與宋軍相當,萬騎左右。讓唐康覺得安慰地是,他並沒有看到韓寶的帥旗,也沒有蕭嵐的旗幟,從旗號來看,對面可能是一支宮衛騎軍,對於遼軍來說,也許這已經代表著對驍勝軍的重視了。
雙方開始了短暫的對峙。
兩邊的將領都利用這個時間觀察著自己對面的敵人,而士兵們則抓緊時間完成最後的戰鬥準備。宋軍的重騎兵們在扈從兵的幫助下披掛鎧甲其餘部分,為了節省馬力與體力,他們事先只是穿好身甲,披膊、臂護、垂緣、膝裙等部分,冑、兜鍪、面具都要臨時披戴,戰馬的馬甲則在上次休息整頓隊形時已經披好。然後,在扈從兵的幫助下,重騎兵們被一個個扶上他們的戰馬。
遼軍並沒有趁勢動進攻,一直到看到宋軍停下來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有騎上自己的戰馬,這也是他們的士兵上馬,檢查自己的兵器、裝備的時間。
唐康知道這是遼軍的風格,他看過職方館的細作發回來的數不清的報告,這支也許是正處於鼎盛期的軍隊,無論面對著什麼樣的對手,都總是能保持著從容不迫。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天陰沉沉的壓著頭頂上,空氣中一點風都沒有,唐康彷彿這才意識到天氣的悶熱,而身上那珍貴的犀甲雖不如將士的鐵甲沉重,卻也遠不如絲綢織成的袍子舒適,他不由得抹了把額角的汗,斜眼去窺李浩。李浩的中軍將旗所在,由四輛戰車及數十騎手擎各色令旗的傳令兵組成他的指揮系統。在這些頗費周折才運過河的戰車上面,除了有指揮作戰的五色令旗外,還有幾面大鼓、以及鉦、角等物,這些都象徵著戰場上的指揮權。此時,李浩身上披著一套普通的瘊子甲,登高站在一輛戰車上,抿著嘴,目不轉睛的觀察著對面的形勢。
他希望從遼軍的大陣中,尋找一個破綻,但是唐康從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他並沒有成功。
「一錘子買賣!」冷不防,李浩嘴裏惡狠狠的吐出這五個字來,「便攻遼狗的正面!撕開直娘賊的!」
他的話音一落,唐康便見幾面大旗向前點了幾下,戰鼓聲、號角聲,突然之間一齊響起,他的耳中響徹著震耳欲聾的「咚咚咚咚──」「嗚嗚嗚嗚──」的聲音,緊接著,雷鳴一般的聲音從腳下的大地傳來,彷彿地面都在搖晃──驍勝軍的前軍高喊著「殺啊!」「殺啊!」如同一條條巨蟒一般,衝向遼軍。
一瞬間,唐康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有數百騎的遼軍迎了上來,引弓射向驍勝軍。但是遼人的弓箭射到衝在最前面的重騎兵的身上,便如同稻草桿一樣,紛紛落了下來,那些遼軍不甘心的射了幾輪箭,眼見著宋軍就要到身前,不再抵擋,朝著兩邊逃了開去。
他們身後,另一隊揮舞著狼牙棒、鐵錘的遼軍衝了上來,但他們同樣也無法阻擋住衝鋒的宋軍,在他們的兵器能碰到宋軍之前,重騎兵手中平持的長槍,已經刺穿了他們的胸膛,或者將他們帶落馬下,跟在後面的輕騎兵輕鬆的用長槍扎穿他們的身體,或者乾脆被疾馳的戰馬踩成了肉泥。
李浩的戰術,看起來取得了效果。
衝鋒中的宋軍,如同一把鋒利的斧子,從遼軍大陣的正面砍了進去,正面的遼軍在這種猛烈的攻擊下,開始動搖,雖不能說是如同受驚的獸群一般,亂成一團的向後面、兩邊逃竄,但他們的確是在不停的後退,便像是退潮的海水,向著後方、兩翼散退,眼見著這把斧子就能將遼軍的大陣硬生生的劈成兩半。
唐康不由得鬆了口氣,一旦撕裂遼軍的陣形,讓遼軍內部發生混亂,這場戰鬥的勝負,就基本上定下來了。他這時才騰出工夫來,轉頭去看李浩,但李浩的表情卻讓他怔住了。
他看見李浩眉頭緊鎖,神色更加嚴峻。
此時,在遼軍大陣的後面約兩里左右,大約有兩千騎遼軍列成一個方陣,靜靜的站立著。在這兩千騎遼軍的後面,在幾百名精銳戰士的護衛下,韓寶與蕭嵐站在一輛駝車上,正目不轉眼的觀察著兩里之外的戰局。但他們的周圍,並沒有自己的旌旗。
「那幾百具騎人甲,嘖嘖。」蕭嵐笑著搖頭,「用具裝騎兵衝亂對方的陣形,太中規中矩了,我要是李直夫,就用這些騎人甲從兩翼進攻,只要衝垮對方的兩翼,就能對中軍形成壓迫圍攻之勢……」
「妙策!」韓寶意外的看了蕭嵐一眼,亦不由得由衷的讚道︰「大王所言,只怕是前人所未曾想過的。這也怪不得李直夫。」
「然這正面衝鋒之策,幾百年前,便有法子可破了。」蕭嵐笑道︰「讓我猜猜晉公的破敵之策,他以重騎與輕騎配合衝鋒,我們只要避其鋒芒,無論他是多麼訓練有素的部隊,只要是騎兵,戰馬便會有快有慢,衝鋒之後陣形便會散亂,跑得越遠,陣形越亂,快馬會衝到前面,慢馬會落到後面,我們只要誘敵深入,待其前後脫節,反戈一擊,以優勢兵力包圍殲滅跑在最前面的,再將較後之部隊各個擊破,宋軍很快便會崩潰……」
「只怕不可言之過早。」韓寶搖搖頭,笑道︰「這個戰場太狹窄了,施展起來,也許結果並不會如意。」
「但我還是猜對了,對嗎?」蕭嵐不以為然的笑道。
韓寶笑笑不語,只招手叫來一個軍官,彎下身子,在他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
蕭嵐的確是猜對了韓寶準備的戰術。
在宋軍輕重騎兵的衝鋒下,遼軍正面的軍陣節節敗退,陣形被衝得稀稀拉拉的,並且如宋軍所想要的,整個被切成了兩段。
但同時,這也是韓寶早就預料到的局面。
自兩朝駐使、通商以來,這二十多年,兩國之間其實真的很少有什麼秘密存在。如果說遼人對於環州義勇的瞭解以傳聞為主,但是殿前司的驍勝軍,就算從未交鋒,通事局的情報也足夠讓韓寶知道他該知道的一切事情了。
在驍勝軍來到苦河南岸之時,他便已經知道,他將要面臨一隻少有的精銳重騎兵,這個兵種從全局來看毫無用處,實際上它既衝不破宋軍步兵的堅固方陣,面對著大遼的輕騎,它更是笨重得可笑。它永遠追不上大遼的騎兵,只是不斷的引誘它們追趕,然後用弓箭一個個的將他們射死。儘管大遼騎兵並不是人人都能如宋軍的步軍一樣,擁有可以射穿一切鎧甲的勁弩,但是提前聚集這麼一群射手,也並不困難。而重騎兵的出現你總是可以提前知道的。
在韓寶看來,宋軍弄出這些重騎兵來,雖然人數並不多,但主要是用來鎮壓國內的叛亂的。如果你面對的是一群紀律鬆散的烏合之眾,或者是臨時拼湊久不訓練征戰的部隊,它倒的確會是最有力的。
但儘管如此,打了幾十年仗的韓寶也深知,兵種搭配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因為配合失誤而弄巧成拙,但倘若是一支精銳之師,卻可能收獲奇效。在一個空間壓迫的戰場上,這幾百具「騎人甲」衝陣的威力,仍是不可小覷的。
所以他選擇了戰場,精心佈下了他的陷阱,等待著驍勝軍的到來。
便如他所預料的,當宋軍開始衝鋒之後,所謂的「陣形」便成為一句空話。儘管宋軍的具裝騎兵所騎的戰馬皆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良馬,但是戰馬一旦開始疾馳,馬的優劣、騎兵的騎術,馬上就區別開來,一部分重騎兵衝到了前面,另一部分則落到了後面,而開始時他們身後的輕騎兵還努力維持著隊形,但他們很快就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況且,在重騎兵深深的切進遼軍的正面軍陣,衝亂了遼軍的陣形後,這種克制似乎也已經沒有了意義。在身後那一聲聲的富有節奏的戰鼓聲的催促下,輕騎兵們輕易的便將重騎兵甩到了身後,他們只剩下一個鬆散的隊形,追擊著眼見著便要陷入慌亂的遼軍。
但是,在輕鬆的「擊潰」了遼軍正面的軍陣後,驍勝軍的前軍才發現,在遼軍正面軍陣的後面一兩里處,居然還有一個嚴陣以待的軍陣,許多的遼軍便是向那個軍陣的後方逃去。陣形已經變得混亂的宋軍已經無法重整他們的隊形,殺得性起的輕騎兵也來不及等待被他們拋在後面的具裝騎兵,在他們的指揮使、都頭、什將的號令下,端起長槍,再次殺向這支人數大約在兩千騎左右的遼軍。
但這一次,這些宋軍的衝鋒,彷彿撞到了一面軟牆上。
這支遼軍全部騎著快馬,挾帶著勁弓利矢,他們且戰且退,將這些衝到最前面的宋軍再次分割開來,包圍起來,用弓箭射殺。雖然驍勝軍的輕騎兵都是訓練有素的馬上格鬥戰士,但是大多數時候,他們接觸不到這些攻擊他們的契丹人,而他們身上的盔甲,攜帶的小盾,面對著遼軍的箭雨,顯得毫無作用。
在這種打擊下,宋軍的內部開始混亂。
然後,他們發現,在他們的身後,不知何時,竟然燃起了煙霧。遮蔽住他們的視線,再也不能看見身後發生了什麼。
與此同時,其餘的遼軍軍陣也開始了移動。他們的兩翼各分出一支騎兵,從兩翼殺向那些落在後面的重騎兵與輕騎兵,而先前已被「擊潰」的正面軍陣的那些逃向兩翼軍陣的遼軍,也再次聚集起來,直接衝向宋軍的中軍陣。
將衝鋒的宋軍前軍分割包圍起來,並且將之與宋軍中軍的聯繫割斷,以優勢兵力儘快殲滅宋軍前軍,再加入與宋軍中軍的戰鬥。
而在一片混戰中,這樣的調動,本就不易被宋軍將領覺察的。況且遼軍還有意識在他們的陣後點燃早已準備好的乾草,身後的戰場被濃煙籠罩,讓宋軍將領完全看不清楚戰場的變化。
但是,就在所有的遼軍將領都以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了的時候,韓寶臉上的肌肉突然間繃緊了。
他知道這一刻是緊要的時候。
果然,他看見了兩名傳令官正穿過濃煙,從他的兩翼軍陣疾馳著向他跑來。
便在遼軍燃起濃煙的那一瞬間,李浩也揮動了令旗,驍勝軍的兩翼同時向遼軍動了進攻!遼軍的兩翼頃刻間陷了入艱苦的混戰。
韓寶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可能如此輕易的取得這場勝利。
在戰場的局部地區,雙方各佔優勢,也各有劣勢。他分割包圍了宋軍的前軍,而他的兩翼卻正在好在最薄弱的時候受到攻擊,重新聚集的正面軍陣與宋軍的中軍陣之間則是勝負難料……而在濃煙的干擾下,唐康與李浩固然看不見他們的前軍的命運,但濃煙之後的遼軍第二軍陣,也無法看見他們的第一軍陣的情況。
但直到此時,韓寶依然堅信他勝券在握。他將快速的殲滅已成困獸的驍勝軍前軍,然後支援他的其他軍陣。
宋軍兩翼的弓騎兵原本是計劃在遼軍混亂之後再出動趁勢射殺遼人的,但是他們卻撞上了兵力雖薄弱卻是嚴陣以待的遼軍兩翼。
攻堅並非弓騎兵所長,好在遼軍的兩翼也不是舉著堅盾列成方陣的步軍。驍勝軍在奔跑的戰馬上向遼軍射箭,遼軍也用同樣的方式還擊,雙方往來追逐,靠得近了,便有人投擲霹靂投彈,更近一點便抽來馬刀來互斫……戰場之上,到處都是人仰馬翻,鮮血四濺,士兵們的嚎叫,戰馬的嘶鳴,還有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伴隨著鼓角聲,這一切,全部籠罩在由北面飄來的濃煙中,在戰場的兩翼,完全陷入了一場昏天黑地的廝殺中。
宋軍中軍正面的戰場比起兩翼來要更加的慘烈。先前一觸即潰的遼軍,此時變得兇狠無比,他們的兵力看起來也要更多,此時與劉仲武的突騎兵們纏鬥在一起,也並不稍露下風。這時戰場已經不需要李浩的指揮,他換乘了戰馬,與他的親兵一道殺進了戰場。這個老頭倒是出乎唐康的意料,看見他揮舞著一柄大刀,手起刀落,接連砍翻四五個遼人,實是讓唐康小小的吃了一驚。原本一直跟在唐康身邊的田宗鎧也早已按捺不住,提了一桿大槍衝了出去,與遼軍戰到一起。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勇武,也許還要青出於藍,唐康看著他在敵軍之中左突右馳,往來如飛,頃刻間便殺了兩三名遼軍,忍不住讚道︰「真是將門虎子。」
他身旁的何灌卻是不以為然的撇撇嘴,道︰「此又何足道哉?」面前打得難解難分,但是唐康始終不肯將環州義勇投入戰鬥,反而讓他們留在身邊觀戰,這讓何灌心中已是生出一些不滿來,只是不敢明言。
唐康不用看他,便已知他心中想的什麼。他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之人,實則熙寧、紹聖之儒生本就皆習弓馬,況且石越、王安石、司馬光皆是極恨文弱之風的人,數十年來朝野倡習武藝,更是蔚然成風。唐康自小得名師指點,說句「弓馬嫻熟」,絕非飾語。因此這時雖是初歷如此惡戰,但心裏卻無半點怯意,他也是熟習兵法的,在這樞密院這麼多年,凡禁軍操練、演習,不知道經歷過多少,雖未親自指揮,但也算是沒吃過豬肉亦見過豬跑。戰鬥開始時,他尚有些緊張,一些戰局的細微變化他亦很難分辨,難以判斷哪些是稍縱即逝的時機,哪些又只是戰鬥之中出現的平常之事,但是戰鬥進行到此時,唐康卻早已變得從容冷靜,雖在細節之處仍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整個戰局的變化,卻已經清晰的印在了他的腦子裏。
「何將軍,你說那濃煙之後有什麼?」他沒有接何灌的話,反而執鞭指了指他的正北方。
「必是契丹的陷阱。」何灌不假思索的回道,「遼人定是設了伏兵,困住了前軍。」
「這是不必說的。」唐康目不轉睛的望著那些濃煙,「但遼人為何要燃那些濃煙呢?」
「必是因為他們利在亂戰!」
「為何利在亂戰?」唐康突然轉頭看了何灌一眼。
何灌被他問得一怔,卻聽唐康又說道︰「因為他們的伏兵並不多,韓寶必是怕拱聖軍乘機出城,內外夾擊,因此不敢帶太多的兵來。他要的是利用這濃煙,讓我們不知虛實,斷絕聯繫,各自為戰,然後他才能各個擊破!」
「這是自然,因此咱們才要儘快攻破一個缺口,左、中、右,無論哪個,只須成功便能取得主動,遼軍的算計便會落空。」何灌苦笑回道。
但他卻看見了唐康的冷笑,「何將軍以為加上你的環州義勇便能攻破一個缺口嗎?」
「那是自然!」但是唐康沒容何灌將這句話說出來,「契丹皆百戰之餘,騎術精湛,以騎對騎,攻其有備,環州義勇雖然善戰,但多這一千騎,未必便能於輕易取勝。況且吾攻其左,遼人未必不能救其左;攻其右,遼人未必無力救其右。」
唐康輕擊馬鞭,又說道︰「兵法說,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何將軍說,遼軍此時,最無備的是何處?」
「唐大人是說?」何灌的眼睛亮了。
「你看這滿地的濃煙,還有這混戰,便是咱們就這麼走了,只怕也沒人能看見……」唐康嘿嘿笑道,「可惜,本官不能隨你們一道走。」
「這如何使得?」何灌大吃一驚。
「若是前頭苦戰的將士突然回頭見不著我,這軍心只怕……」唐康笑著,他好整以暇的摘下弓來,驅馬出陣,張弓搭箭,一箭射倒一個遼兵,回頭笑道︰「本官箭術雖不及將軍,但自保當綽綽有餘了,況且還有這些親兵衛士在!何將軍,拜託了!」
「末將領命!」何灌大聲應道,轉身面對他的環州義勇,沉聲喝道︰「聽吾號令行事!」
在一片濃煙瀰漫中,原本在宋軍軍陣最後面的環州義勇,消失得無影無蹤。
〈注十三〉指輕銳機動部隊。
※※※
苦河北岸,遼軍與驍勝軍的激戰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在戰鬥開始之時,蕭嵐本以為他可以回營從容地的吃上一頓中飯,但是現在他已經在心裏悄悄地將中飯變成了晚餐。
宋軍的戰鬥力超乎他的預料,即使到此時,他們仍然沒能如預期的吃掉已陷入包圍中的宋軍前陣。這些宋軍善於應變,他們原本都攜帶了弓弩,在發現遼軍的意圖後,便很快找到了應對之策。在那些低級武官的指揮下,他們紛紛下馬,以戰馬、重騎兵居外,輕騎兵居中,組成了一個個的圓陣,用弓弩、火器與遼軍戰鬥。
宋人也許不是天生的騎手,但他們的確都是天生的步軍。面對這些結陣而戰的「步軍」,戰鬥再一次變得艱困。開始時只是一個個的小圓陣,然後他們開始互相聲援,最後變成了幾個難以啃動的大陣。
蕭嵐身邊的一些親隨對於宋人如此不愛惜自己的坐騎十分的憤怒,他們大聲的咒罵著,對於契丹人來說,這些宋人的確十分的可惡,他們怎麼能不假思索的便將一匹匹良馬當成肉盾?那還是他們自己的坐騎!
然而,蕭嵐和韓寶卻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懼意與憂色。
戰鬥進行這麼久,他們已經可以斷定這些宋軍中間,並沒有什麼高級將領,在最先的打擊中,他們的幾個高級武官都已經被射殺,現在指揮這些宋軍的,最多不過是些指揮使,他們失去了陣形,被斷絕了與中軍統帥之間的聯繫,但在陷入絕境之後,他們竟仍然沒有喪失組織力!
這是蕭嵐一生之中見過的最可怕的軍隊!
但這是怎麼樣的噩夢?他們竟然要與這樣的軍隊為敵!
蕭嵐真希望此時耶律信也站在他的位置上。
而這樣的苦戰也是蕭嵐所厭惡的,毫無美感,只是無謂的消耗士兵的生命。他幾次試圖勸說韓寶鳴金收兵,但他看見韓寶怒睜的雙目,便知道自己最好還是識趣一點。
這是兩支騎兵之間的野戰,越是難以對付的敵人,韓寶越是不會輕易認輸。若不能擊潰這支宋軍,韓寶絕不會服氣。但他已經沒有籌碼可用,他們身邊隨了這支護衛親兵,再無其餘的部隊,而蕭嵐知道,韓寶絕不肯再回營調兵,他會將之看成一種恥辱。
可這樣僵持下去……
遼軍每次的衝鋒、射箭,都能給宋軍帶來一些傷亡,但是,他們始終衝不破宋軍的陣形。在有幾輪衝鋒中,遼軍甚至動用了震天雷、霹靂投彈,但即使如此,也沒能炸開他們的圓陣。與那些蠻夷不同,宋軍的警惕性很高,他們會用弓弩優先攻擊那些準備投擲火器的遼軍。這讓遼軍的火器戰術難以為繼,也形不成猛烈的打擊。
然而,韓寶的命令十分簡單明瞭,他要求部下持續不斷的,一波接一波的進攻,讓宋軍無法休息,時刻保持高度緊張的狀態,他們總會疲憊,然後就一定會出現破綻。
而且,他們不是弓騎兵,他們攜帶的箭矢不會太多,他們總會用完!
這樣的戰術一定會有效果。只是瞬間萬變的戰場上,沒有人知道濃煙的南面會出現什麼樣的變化而已。
想到這裏,蕭嵐不自覺的往左右望了望,他猶豫是否要悄悄的去調兵相助,就在他轉過頭的那一剎那,他現從東方,有一支馬軍正朝自己這邊疾馳而來。
蕭嵐不由得鬆了口氣,雖然那濃煙飄得四散都是,讓他看不太清楚那是哪支部隊,但那是遼軍卻是不需要懷疑的,但出於一種謹慎,他還是揮手招來一位親隨,吩咐道︰「去看看那是哪位將軍領兵前來?」他聽見那親隨答應了一聲,策馬朝著東邊馳去,便又轉過頭,留神戰場。
但蕭嵐並沒能把心思放在戰場多久,突然間,他聽到身邊的親從「啊」地一聲大叫,他轉頭一看,卻見剛剛遣出去的親從,胸口中了一箭,被他的戰馬馱著,小跑著折了回來。
「宋軍!宋軍……」幾個親隨結結巴巴的喊著。
「宋軍?」蕭嵐方怔了一下,卻見韓寶已霍地轉身,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死死的望著那隊人馬前來的方向。過了一小會,惡狠狠的說道︰「看來韓某倒是低估了李直夫!」
一股寒意突然從蕭嵐的背脊上冒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刀柄。每一個契丹人,都不難判斷,那隊人馬至少有上千,而他們此時身邊不過百餘親從。
更緊要的是,倘若這支宋軍與被圍困的宋軍合兵一處,整個戰局,都會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這要如何是好?」蕭嵐腦子裏不斷的轉著念頭,眼睛卻望向了韓寶,但是這位大遼的名將,此時也只能是鐵青著臉,一籌莫展。
即使是在這嘈雜的戰場上,蕭嵐也可以清楚的聽見那隊人馬疾馳而來的馬蹄聲。
便在此時,蕭嵐忽然聽見從北面也傳來一陣馬蹄聲。「休矣!」蕭嵐在心裏暗叫一聲,扭過頭去,卻見韓寶的表情鬆馳下來,他怔了一下,方才明白過來,那竟然是大遼的人馬!
蕭嵐好一陣子都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
一個巧合──韓敵獵與蕭吼因為擔心這邊的戰局,二人領了一千騎人馬前來接應,便在環州義勇出現在遼軍背面的同時,他們也趕到了!
然後,蕭嵐看見這兩隊人馬,不約而同的張開了弓箭,朝著對方射去。
雙方衝在最前面的騎士紛紛中箭落馬,但兩隊人馬仍在飛快的接近。心情仍有些恍惚的蕭嵐忽聽到韓寶「哎唷」了一聲,他這才驚醒,順著韓寶的目光望去,卻見那隊宋軍當中,策馳衝在最前面的一個黑甲白馬的將軍,正在連珠發箭,箭箭都是射向遼軍中衝在最前面的蕭吼。素以勇武著稱的蕭吼,在他的箭雨下,顯得極是狼狽,左支右絀間,右臂已是中了一箭!韓寶的那聲驚叫,必是因見蕭吼居然中箭才發出來的!
蕭嵐看著也是暗暗心驚。幾名裨將見著此景,皆忙引弓去射那宋將,卻被那宋將輕撥戰馬,輕巧避開,回手連射幾箭,那幾名裨將竟竟一一中箭,落下馬來。
這幾箭令得蕭嵐與韓寶皆是大驚失色,韓寶轉頭問身邊之人︰「那是何人?南朝亦有如此勇將?」但左右卻無一人知道此人姓名。
好在兩方很快便碰到了一起,那宋將的神射便少了用武之地。此時韓寶與蕭嵐的目光已全被那宋將所吸引,只見他收了大弓,摘了一柄大槊在手,舞將起來,直奔蕭吼而去。蕭吼乃是大遼有名的神力之人,平素少逢敵手,並不如何挑揀兵器,只有韓寶知道他最拿手是一支鐵鞭,平日只是掛在馬上並不使用,這時卻是摘了鐵鞭,右手持刀,左手執鞭,與那宋將殺在一處。
蕭嵐看了幾合,便知二人武藝不相上下,但蕭吼虧在未戰之先,右臂便已中箭,此時咬牙惡戰,卻是使不上全力,那宋將力氣極大,每一槊掄下皆是勢大力沉,蕭吼只敢用鐵鞭去接,卻不敢用右手,因此漸漸便落了下風。他生怕蕭吼吃虧,正待叫過親從當中幾個武藝好的去相助,不料眼前幾騎快馬衝出,他一愣之間,才現是韓寶下車換馬,摘了狼牙棒,衝了出去。他的幾個親兵生怕他有失,慌得緊緊策馬跟上。
蕭嵐這時已來不及勸阻,只能提心吊膽地觀戰。
那宋將十分驍勇,雖被韓寶換下蕭吼,亦無懼意,一桿大槊與韓寶的狼牙棒竟是殺了個難解難分。蕭嵐看了一會,見韓寶並不落下風,幾名親兵又緊緊的圍在二人旁邊,知道不會有事,這才放下心來,去看別處情況。
便在這短短一小會,其他的戰場情況又已是風雲突變。
一名身著犀甲的宋將,領著數百騎人馬,不知何時,已穿過遼軍的前陣,殺進後陣之間,將遼軍的包圍殺開一道大口,被圍困的宋軍見到援軍,軍心大振,紛紛上馬,且戰且退。
他來不及哀嘆咬進嘴中的肉竟然也要吐了出來,兩翼的探馬又飛來報告,遼軍的整個前陣與宋軍已經陷入徹底的亂戰,已經沒有任何的陣形、序列、指揮可言。
他這才明白那隊宋軍是怎麼突然殺進來解圍的。
到這個時候,蕭嵐已經知道,殲滅驍勝軍的目標已經不可能實現。繼續戰鬥下去,除了讓雙方無意義的流血,再無作用。但是,他甚至不可能隨便鳴金收兵,當務之急已經不是追殺宋軍,而是利用他第二軍陣仍然還存在的陣形,保護其他各陣退出這場戰鬥。
他再不猶豫,策馬馳向他的後陣,接過戰場的指揮權。
苦河邊上的這場惡戰,直到當天晚上,太陽將要完全落山之前,才終於徹底的結束。
遼軍幾乎已經將半支驍勝軍咬進了嘴裏,最後卻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的吐了出來,而宋軍也幾乎有機會一舉擊殺韓寶與蕭嵐兩名遼國統帥,卻因為運氣而功敗垂成,儘管他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曾經擁有過這樣的機會。
這場戰鬥,到最後,雙方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
最終,遼軍後退了五里紮營,宋軍也被阻在了深州之外,不得不退回他們前一個晚上的營地。
此時,除了苦戰一天的筋疲力盡以外,宋軍之中,開始瀰漫著一種悲觀的情緒。
唐康強打著精神,與李浩分頭巡察過大營後,二人又不約而同的一齊回到了唐康的大帳中。唐康吩咐親兵給李浩看了座,端上茶水,兩人都是捧著茶杯在手,半晌無言。過了好一陣,二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抬頭,喚道︰「唐大人!」「李大人!」然後,又是一小陣沉默。
當李浩再次開口時,唐康其實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果然,便聽李浩長長的嘆了口氣︰「契丹之善戰,實出乎意料。」
唐康也深有同感,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白日他也曾引兵死戰,唐康一向也自負文武雙全,自以為一身武藝,較之一般的將軍絕不遜色,但直到上了戰場,真刀真槍的實戰,才知全不是那麼回事。在生死之際,那些生長於馬上、久歷戰陣的普通契丹士兵,遠比他想像的難以對付。
卻聽李浩又沉聲說道︰「恐怕咱們這次,是到不了深州了。」唐康默然無語,李浩連連搖頭,神色沮喪,「吾等矯命而來,如今真是進退維谷。不立寸功而返,來日何以塞兩府、宣台之口?然今日之戰,全軍傷亡近四成,戰士疲憊已到強弩之末。如今大軍背水結營,數十里之外,便有數萬遼兵,若其夜半來襲,恐後果不堪設想。」
「李大人說得極是。」到了此時,唐康也不由得英雄氣短。
「那末,不如早做決斷,今天晚上,趁遼人未覺察,咱們連夜撤回衡水,待休整數日,再圖別策。」
「今晚?」唐康不由得吃了一驚。
「事不宜遲,恐夜長夢半。況白日若遼人有備,豈能容我從容渡河?」
唐康沉吟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也罷!」
二人又商議了一陣退兵之法,一切議妥,李浩便告辭離開,安排連夜撤軍之事。唐康在帳中,一面吩咐親兵收拾行李,一面坐在燭下沉思。他是一個不甘心失敗的人,但是如今的形勢,卻已經告訴他,單憑他手中的兵力,想要解深州之圍絕非易事。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再想方設法,說服石越增兵──但這又豈是容易之事?唐康還不知道石越此刻正如何惱他呢?他想了一會,終無頭緒,又想起一事,便披上披風,跟親兵吩咐了一聲,便出了大帳,徑往旁邊的一座小帳走去。
到了那小帳前面,他正要掀開簾子進去,不料田宗鎧正好自帳中出來,見著唐康,急忙上前行了一禮,十分焦急的問道︰「唐大哥,我正要尋你,剛才聽說咱們要撤兵?」
唐康尷尬的點了點頭,他本就是特意前來與田宗鎧解釋一聲。但田宗鎧見他點頭,立時便急了︰「唐大哥,這萬萬不可啊!」
「宗鎧,這亦是迫於無奈的下策。」唐康避開田宗鎧的眼睛,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之戰,你也曾親歷。我軍已經力盡,非得回去休整數日不可。你放心,我唐康絕不會對深州見死不救的,咱們還會再來……」
但田宗鎧哪裏聽得進去,「可是……可是……」他心裏也知道唐康所言,不無道理,但正因如此,他心中卻更加著急,想著圍城中的拱聖軍袍澤日夜盼援,田宗鎧鼻子一酸,忍不住痛哭失聲︰「可是深州……」
唐康見他如此,心中更是喟嘆,只得勉強安慰道︰「你放心,咱們定不會讓深州陷落的。」
田宗鎧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快止住眼淚,抬頭望著唐康,道︰「不!」
「不?」唐康一愣。
「唐大哥既有此諾,宗鎧當謹記在心。」田宗鎧看著唐康,高聲說道︰「但是深州城內,姚太尉、還有一眾袍澤,卻還不知道唐大哥的這個承諾……」
「這好辦,我會著人送信進城,告訴姚太尉……」
「不必了。」田宗鎧笑著打斷唐康,「宗鎧乃是拱聖軍的人,是宗鎧出來請援,便當由宗鎧將這個消息帶回深州!」
「此事萬萬不可!」唐康真是大驚失色,「絕不可如此!如今深州重重被圍,你豈能輕易進去?你若有個萬一,我如何向陽信侯交待?」
「大宋朝誰人無父母?別家父母,亦是同樣的難交待。」田宗鎧平靜的笑道,「田家世代忠烈,宗鎧既已從軍,馬革裹屍,亦是份內之事。今日一番惡戰,遼軍必然也是極疲憊的,我正好連夜進城。唐大哥儘管放心,這往來的路,我都是極熟了的。」
「這……」
「我回到城中,必將大哥的話轉告城中軍民。大哥放心,只要深州尚有一個宋人在,城池便不會陷落。」
唐康看著田宗鎧的神情,知他主意已定,絕難勸阻,但他心中又著實為難,唐康一生做事,絕少顧忌人情,惟有對田烈武,唐康深感其德,念念不忘。此時要送他親生兒子去一座隨時可能落入遼人之手的城中,他如何能點這個頭。但是,他也知道,他沒有理由攔住田宗鎧,他總不能告訴天下人,他唐康對深州能否堅守得住沒有信心吧?
過了好一會,唐康才終於極勉強的點了點頭,「你要回去可以,但不能一個人回去。我讓何將軍挑出三十名好手,護送你回去。」
便在唐康與李浩心生懼意,宋軍悄沒聲息的準備退回衡水之時,遼軍大營內,蕭嵐也是憂心忡忡,他在自己的大帳內喝著悶酒,卻始終無法壓制住心底裏泛起的懼意。
大遼軍隊,自南下牧馬以來,除了在沿邊雄、莫諸鎮還算得意外,此後進展實難讓人安心。開戰兩個月,諜報顯示西軍尚未出現,但他們所遇到的宋軍,卻都已經很不好對付,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勁敵,這哪裏像是一支曾經被一些不值一提的西南夷打得屁滾尿流的軍隊?
深州城內的拱聖軍,與今日讓大遼鐵騎戰死三千餘人、損失戰馬五千餘匹的這支驍勝軍,皆是令人生畏的對手。而另外的戰場上,宋軍的韌性也讓蕭嵐頗為吃驚。
原本,按照耶律信的命令,此刻西線的蕭阿魯帶部,是應當早就到了深州與韓寶、蕭嵐合兵,若是那樣的話,他們原是可以抽調更多的兵力與驍勝軍決戰的,那樣戰局也許便不會是今日這個結果。
但是,直到此時,蕭阿魯帶部,還是連蹤影都見不著。
原因便是那個段子介。
轉戰鎮、定之間的段子介,自偵知深州被圍,他除了派兵增援深州外,還料到了蕭阿魯帶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南下與韓寶合兵。此人耳目極廣,蕭阿魯帶部才開始合兵,他便已經知道,連蕭阿魯帶部南下的時間與行軍路線,竟皆被段子介竊知,讓他預先伏兵於唐河之畔,欲趁蕭阿魯帶部渡河之時,打個措手不及。幸好段子介依靠的,除了他的定州兵外,到底還是些烏合之眾的忠義社之流,事機不密,反被蕭阿魯帶所乘。蕭阿魯帶將計就計,在唐河畔大破段子介,斬首千餘級。段子介率敗軍退保博野,蕭阿魯帶引兵追擊,攻城數日不克,不得不解圍再次南下,不料段子介便如打不死的陰魂,竟然悄悄引兵躡其後,大破蕭阿魯帶的後軍。蕭阿魯帶無法從容渡河,不得不又回軍與段子介交戰,但段子介這次卻學了個乖,先是藏在一個老寨中固守,然後在夜色掩護下,連夜遁回博野。
結果,雙方在博野一帶,竟就此陷入一種可笑的僵持。唐河曾經是宋朝的塞防重點,那裏有無數廢棄的寨子、營壘,如今都被段子介善加利用。一旦蕭阿魯帶想要渡唐河,段子介就率軍追擊,攻擊他的殿後部隊,當蕭阿魯帶回軍交戰時,段子介馬上跑到某座城寨中堅守不出,若見蕭阿魯帶率的兵多,便又遁回博野。
於是,雖然博野至深州不到二百里,但因為中間夾著唐河、滹沱河兩條大河與許多的小河,蕭阿魯帶若不能解決段子介這個心腹大患,便無法從容渡過這兩條河。然而,他雖然屢施計謀,想誘段子介出戰然後一舉殲滅之,但奈何段子介自吃虧一次之後,便奸猾如狐,絕不輕易上當,偶爾受挫損失個數百上千人,對段子介來說,又沒什麼影響,他在鎮、定之間,插旗募兵,據說他得宋廷准許,可用日後之賦稅來抵從軍之軍餉,此時分文不出,轉瞬之間便能補充數千兵額。
這些烏合之眾,雖不能與大遼鐵騎正面交鋒,但是亦讓人十分頭疼。時間越長,段子介便越成氣候。段子介不僅能自己在博野與蕭阿魯帶纏鬥,竟還有餘力遣將四出,令各地忠義社結社自保,聞大遼兵至,便避入城寨山林絕不與戰,又密藏糧食,毀壞橋樑,在道路中埋置亂石,蕭阿魯帶部困於唐河之北,不僅不能渡河,便是外出劫掠,若無數百騎絕不敢輕出。甚至,段子介還派遣偏將攻入大遼易州境內,幸虧易州守將早有準備,引軍迎戰大敗宋軍,將他們趕回宋境,段子介這才不敢有非份之想。
但不管怎麼說,蕭阿魯帶的西路之軍無法順利南下會師,而鎮、定之間,又陡然出現一支兵力過萬,而且人數越來越多的宋軍,對大遼的整個戰略部署,都構成了巨大的威脅。此輩雖然只是烏合之眾,但兵力一多,亦能成患,況且一旦蕭阿魯帶真的南下了,他們便處在遼軍最薄弱的側翼,這種隱患是絕不能忽視的。
此時,蕭嵐所不知道的是,當日段子介唐河設伏之前,便曾經擔心兵弱不堪與遼軍一戰,他曾親自前往真定府,希望與真定諸將捐棄前嫌,合兵伏擊,但因慕容謙未至,真定守臣對段子介極為不滿,遂一口回絕。段子介迫不得已,才自己獨領定州兵伏擊蕭阿魯帶,因為兵力不足,他被迫廣招各地忠義社助戰,結果反而洩露機密,遂致唐河之敗。不僅他辛苦募練的定州兵元氣大傷,還被鎮、定間那些與他不和的地方官員彈劾,真定府的官員更是借題發揮,禁止境內忠義社與段子介合作……對於此時正在博野與蕭阿魯帶作戰的段子介來說,他已是真正的腹背受敵。
很難知道如果蕭嵐知道了這些內情,他又會作如何想法?
但此時此刻,蕭嵐原本便不如何堅定的內心,已經開始土崩瓦解。他已經認定,南下侵宋是一個極大的錯誤。而且,是時候來設法挽回這個錯誤了!
可這並不會容易。
耶律信絕不會答應,倘若如此興師動眾後,竟然換來的是無功而返,對耶律信來說,那會一場政治上的災難。他會被趕出北樞密院,剝奪軍權,如果皇帝不肯原諒他,甚至連身家性命也難苟全!可以想像,一旦他提出此議,與耶律信便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而對於蕭嵐尤其不利的是,他知道皇帝本人也不會答應。
無功而返,空耗國力,反而結怨宋人,皇帝的臉面掛不住,他會視為極大的恥辱。況且如今勝負未分,大遼不一定會失敗,要皇帝停止戰爭,皇帝如何能聽得進去?這幾乎形同兒戲了。
而即使是韓拖古烈這些文臣,蕭嵐也無法確定他是否還會支持自己。猜忌與不信任是理所當然的。
他也不知道,在武將當中,他能得到多少支持。
耶律沖哥的曖昧態度說明了一切,但他遠在西京道。河間諸將必定是惟耶律信馬首是瞻,他亦不必指望。對於蕭嵐來說,倘若他真的決定挽回這個錯誤,也為自己將來的前途定下一個更好的基調,他先要做的,便是爭取韓寶的支持。
這是一切的前提。
倘若韓寶也出現厭戰之意,主張與南朝議和,那麼,他這邊便多了一個重重的砝碼。甚至,在這個時間,這比韓拖古烈的支持更重要。
然後,他必須向皇帝上一封奏摺,在不觸怒皇帝的前提下,委婉的表達退兵與議和之主張,說明他對戰爭前景的悲觀態度……這樣耶律信不會高興,皇帝也不會高興,但是,他至少是「立此存照」了,即便皇帝最終沒有採納他的意見,但總有一天,這封奏摺會發揮大作用。
在此同時,他還要做另外一些事情,增加自己手中的籌碼。
他需要謀求南朝的支援。倘若,他能與南朝達成某種諒解,譬如和議之可能,甚至促成南朝的某種讓步,那麼,他就能有把握保全皇帝的臉面,那麼只需要一個時機,他便能底氣十足的來主持與南朝的和議。他甚至能成為遼宋兩朝的功臣。
蕭嵐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看得更遠,他也很清楚有時候這樣會給他帶來危險。比如這個時候,倘若他莽撞的讓人知道他在策劃和議之事,他便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皇帝絕不會原諒他!
他必須耐心,小心的處理。給皇帝的奏摺,措辭要斟酌再斟酌,讓皇帝確信這只是一個忠心臣下的深謀遠慮,他只是在竭力的顧全大局之事,他並不是反對戰爭,而只是看到了消極與危險的一面,考慮到萬一,事先多謀劃一條退路。
在南朝那方面,有些他可以公開的進行,有些就必須極隱秘的進行。
他至少要派出三撥使者。一撥使者將秘密前往汴京,瞭解哪些有份量的大臣是可能希望與大遼議和的,與這些大臣聯繫上,直接試探宋廷的心思;一撥使者去大名府,試探石越與他身邊謨臣的態度。但這兩撥都是非正式的,只是私下的接觸與試探,而倘若他爭取到韓寶的支援的話,他還可以派使者進深州城,直接致書姚兕,試探和議之可能。姚兕並無權利決定和戰,但這會是一個正式的管道,代表著一種正式的接觸,按照舊例,姚兕會將此向上稟報,一直送至南朝太皇太后的御案上。
對於向深州派使者,蕭嵐相信皇帝並不會責怪他,甚至耶律信也無話可說。
雙方遲早都是要議和的。耶律信可以主導戰爭的,而他可以主導和議,這兩樣對大遼來說都是必要的,而且都應該謀求勝利。議和對大遼的利益絕無損害,即便是和議並不能取得成果,也可以在南朝內部製造爭端,削弱他們戰爭的決心。
迫。但蕭嵐也不能不承認,也許與南朝達成一項和議,遠比他想的要來得重要與急迫。
對於這場戰爭,他已經率先失去了勝利的信念。
若是為了大遼計,他應該儘快的推動和議;但為了他自己計,他必須保持足夠的耐心。
他很擔心這二者能否兩全。
「簽書。」一個親從掀開簾子,打斷了蕭嵐的神思,「晉國公求見。」
蕭嵐大感意外,怔了一下,連忙起身,道︰「快,快請!」
「簽書,剛剛收到的消息,皇上又派了使臣來……」韓寶方一進帳,便告訴了蕭嵐一個壞消息,「使臣可能後日便到軍中。」
「可知道使臣是何人?」蕭嵐不動聲色的問道,一面請韓寶坐了。他直覺這個使臣對他來說,或許將是一個威脅。從韓寶的臉上,他看出了韓寶顯然也有同感。
「有可能是慕容提婆……」
「那個鮮卑雜種?」蕭嵐皺起了眉。北院郎君慕容提婆,是耶律信親自提拔之人,也是耶律信的親信。這時候巴巴的跑來深州,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韓寶沒有接蕭嵐的話,而是只沉聲說道︰「恐怕這幾日皇上的心情不會很好。從肅寧回來的家丁說,幾天前,河間田烈武偵知我大軍輜重所在,遣張叔夜、顏平城兩員大將,率軍潛出城外偷襲,若非蘭陵王謹慎,早有準備,幾乎吃個大虧。然兩軍交鋒一陣,結果還是讓張、顏逃回了河間,皇上對此十分惱怒。此外,雄州北歸之路亦無寧日,趙隆率軍出沒於雄、莫之間,數支部族軍與押送糧草輜重的部隊,皆遭其襲擊。雖然此後蘭陵王遣將設計誘擊之,在莫州一帶大敗趙隆,斬首一百五十餘級,但卻還是讓趙隆逃脫了性命。如今肅寧謠傳柴貴友、趙隆皆逃到了高陽關。順安軍〈注十四〉知軍元榮原是庸碌之輩,兼之兵少將寡,本不足為慮,然倘若柴貴友、趙隆真到了高陽關,柴氏官高,趙隆頗有勇略,難免反客為主,高陽關地處要害,與河間府互相呼應,難免又是一個大隱患。皇上對此事極為不滿,據說肅寧諸將正在爭論是分兵去看住高陽關的宋軍,還是乾脆打下高陽關……」
「攻打高陽關?」蕭嵐大吃一驚,「這如何行得通?高陽關是南朝邊關舊壘,雖然說這二十年間南朝不再經營,可規模形制仍在,縱然有火炮之助,恐怕也不是旬月間能攻破。」
「正如簽書所言,不過,此中利害,我等看得到,蘭陵王自然也看得到。」但說著,韓寶也忍不住嘆了口氣,「當務之急,可不是屯兵堅城之下。咱們已經出師兩月有餘,雖然所向克捷,擄獲財貨奴婢頗豐,但並無真正聚殲過一支夠份量的南朝禁軍。兩朝相爭百餘年,真正確立我大遼地位的,是高梁河、岐溝關、君子館〈注十五〉,可不是澶州之誓……」說到這裏,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但簽書今日也見著了,咱們本以為以萬餘精兵,以逸待勞,擊潰一支南朝馬軍,縱不說易如反掌,亦是十拿九穩之事……」
「這回確是咱們失算了。」蕭嵐苦笑兩聲,「我契丹以騎射為立國之本,馬戰本是我朝所長,哪料得到……」
「攻城不能克姚兕,野戰不能勝李浩!」韓寶長嘆一聲,移目注視蕭嵐,道︰「昔日宋太宗久攻幽州不克,遂有高梁河之慘敗,正足為今日之鑑。這仗不能再這樣打了!」
蕭嵐聽到這話,心中一動,望了韓寶一眼,試探道︰「那晉公以為該如何?」
「大遼所長,在於來去如風,穿插調動,待敵疲分散之時,聚集優勢兵力,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擊破之。但這些年,咱們打蠻夷打多了,如今與宋人交戰,竟也用與蠻夷的法子來打,這陣戰攻堅,對付那些蠻夷還可以,與南朝,豈非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晉公說得極是。」蕭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咱們將成列不戰的祖訓都給忘了。」
「如今若是依我之見,咱們當再調集所有兵力,猛攻深州,但無論攻不攻得下,打完之後,便該當撤兵了。」
「撤兵?」蕭嵐雖然已經覺察到韓寶也有厭戰之意,但是仍然萬萬沒料到他竟然會對自己說出「撤兵」這兩個字來。
「不錯。」韓寶卻是毫無避諱之意,「若是下了深州,吃掉姚兕,那便是又一個君子館,咱們這次南下,便算是竟全功了。趁此機會,能議和便議和,不能議和便叫南朝調集軍隊來追咱們罷,看看這次,他們咬不咬得動南京城。若是攻不下,咱們更不當再在這堅城之下,拖到師老兵疲,坐待南朝各路之兵大聚。況且如今將士離家兩個多月,正是漸生思鄉之緒的時候,士氣亦不可能與初來之時相提並論……與其師老無功,不如明歲再來。」
韓寶與蕭嵐並非至交,蕭嵐又是監戰,此時他當著蕭嵐如此直言不諱,雖說每一句話都正中蕭嵐下懷,但反倒令蕭嵐疑懼起來。他一時疑心韓寶是受人指使,故意來套他的話,有所圖謀,但心中思忖再三,卻又覺得這未免過於匪夷所思,就算韓寶與耶律信勾結到了一起,無論怎麼說,如今卻還不到耶律信與他公然反目成仇的時候。
轉瞬之間,他心裏便想過種種可能,最終還是覺得這的確只是韓寶的牢騷,不僅僅是對耶律信作戰方略的不認同,更多的,還是對耶律信又派來慕容提婆這個使者的不滿。韓寶乃是大遼有名的上將,他心裏並不會真的認為自己比耶律信差多少,如果說蕭嵐來監戰,還是循慣例,況且蕭嵐本人的資歷亦不辱沒了韓寶,那麼這次耶律信遣來慕容提婆,卻已是一種赤裸裸的不信任。
這對於韓寶來說,既是一種侮辱,興許他還看成了一種挑釁。
而韓寶心裏也肯定知道他蕭嵐對於這場戰爭的微妙立場。
如果他是來尋求聯盟的,而自己卻因為猜忌而不肯表露出相應的誠意……
想到這裏,蕭嵐決定就算冒點小風險,也不能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從長遠來看,若能與韓寶結成聯盟,無疑有利於他在未來佔據對耶律信與耶律沖哥的優勢。
「晉公,理雖如此,然恐蘭陵王絕不肯輕易答應……」
〈注十四〉順安軍即高陽關。高陽關乃習慣舊稱,其實正式名稱乃是順安軍。高陽關守將即順安軍知軍。
〈注十五〉此處分別指宋太宗敗於高梁河,曹彬敗於岐溝關,劉廷讓敗於君子館。
※※※
深州六月的夜晚,安靜、清爽。田宗鎧領著三十名環州義勇,走在朦朧如罩了一層黑紗的夜色中,聽任夏夜的涼風吹拂著臉龐,之前失望的情緒漸漸又平復了。因為怕驚動北面的遼人,田宗鎧特意繞了一個大圈,他從遼軍駐地西邊的一片稻田中穿過。在戰爭的破壞下,這片稻田無人耕作,本該已經收獲的稻子,被遼人破壞得慘不忍睹。他們不敢騎馬,事先裹好了馬蹄,給戰馬銜枚,悄沒聲息的穿過這片稻田,繞到了契丹人的身後。
白天的苦戰,對於遼軍來說,也是極大消耗。他們雖然放出了哨探,但是疲憊較之警惕更佔據了上風,遼軍的哨探也只是抱著應付上司的態度巡邏著,田宗鎧一行很輕易的便避開了他們,甚至他們還發現了兩撥遼軍哨探找個草叢在呼呼大睡。
但田宗鎧仍然是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到了深州的南門之下。為防遼人夜襲,深州城牆上倒是燈火通明,他們快接近城牆時,被城外的遼軍發現,但這些遼軍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射了幾箭,便放任著城上墜下吊籃,將他們接進城中。
田宗鎧進城之後,守南城的幾個校尉都圍了過來,有人便忍不住試探著問起白天的戰況。通過簡短的交談,田宗鎧很快就知道,白天在深州城也生了惡戰,姚兕幾次試圖衝出城去裏應外合,但是拱聖軍能戰之兵已所剩無幾,而遼軍在城外留下了充足的兵力,結果幾次衝鋒都被遼軍打了回來,反而又折損了兩百餘人。
但田宗鎧卻抿緊了嘴巴,絕不肯透露半點消息。
儘管是深夜,但田宗鎧回來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全城。下城不久,便是如今已是拱聖軍第一營副都指揮使的劉延慶來迎接他,前往姚兕的帥府。
第一營在田宗鎧出城時,便只剩下九百餘人,而白天的作戰中,劉延慶新上任的這支部隊又成為主力,與遼軍幾番死戰,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八百人,營都指揮使還負了重傷,上任沒幾天,劉延慶便又接掌了第一營的指揮權。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的劉延慶,心裏面對於驍勝軍的戰況,是十分關心的。升官無疑是件喜事,但他打心眼裏覺得拱聖軍已經支撐不下去了,損失了過一半的兵員,蝸在深州這樣的小城內,不可能有什麼前景可言。
唯一的希望就是援軍。
他很想直接問問田宗鎧,但是,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卻已大不相同了。此前有人帶進來幾份報紙,劉延慶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事蹟,還有樞府、宣台的褒獎,這些都讓他的虛榮心膨脹到了極點,雖然略感可惜的是,他的恩人張癸在不久前中流箭死了,但是他又受到了姚兕的賞識。這種意想不到的際遇,讓他變得謹言慎行。
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劉延慶十分明白一個道理,福能從口入,禍亦能從口出。
他寧可自己來觀察。援軍還給了田宗鎧三十名護衛,這應該是一個好跡象。他認得這些護衛是環州義勇,他早就聽說過這些傢伙中不少人喜歡在額頭上刺青,通行的圖案是一面青銅面具。這三十人中,差不多有一半人的額頭上,便繡了個那玩意。從這個細節,他能得到好幾條資訊︰其一,西軍來了︰其二,形勢有利於宋軍──否則,沒有人會願意到一座必然被攻克的城中來。在劉延慶看來,環州義勇雖然威名素著,但畢竟是烏合之眾。他從未想過,他們也會遵守、畏懼軍法,何況是讓人去送死……
這讓劉延慶安心不少。
送田宗鎧回到帥府後,姚兕便摒開眾人,單獨聽田宗鎧密報。劉延慶則給這些環州義勇張羅住處,他嚴厲的喝斥部下不得向環州義勇問東問西,自己也是絕口不多說半句。直到天色微明,帥府開始點卯,一宿未眠的劉延慶,又匆匆忙忙趕到姚兕的帥府。
姚兕的帥府,此時已經換到了深州城中的一座小土地廟內,原來的拱聖軍軍部所在地、以及深州州衙,在此前遼軍猛烈的攻擊中,皆被遼軍的拋石機、震天雷擊毀。在持續的攻城作戰中,原本不擅攻城的遼軍也積累起了不少經驗,每次以雲梯蟻附攻城之前,他們會對主攻的城牆,集中拋石機、火炮、弓弩進行猛烈的打擊,這段時間對於守城的拱聖軍來說,總是最難熬的,密如飛蝗的矢石從頭上呼嘯而過,城牆上的拱聖軍,都只能把身子埋在女牆後面,稍不小心抬頭,便是非死即傷。遼人甚至還學會了用拋石機射震天雷!這些火器一旦碰巧落在城牆上,帶來的便是巨大的傷亡。不過,在火炮的使用上,遼宋兩國其實都面臨著一個類似的問題,他們缺少大量具備幾何學等相關知識的炮手,雙方的精英都清楚的知道火炮的角度與射擊距離的關係,但要培訓一批懂得利用簡易工具進行計算的炮手,在當時的條件下,卻並非易事。炮手們主要是依靠經驗,有時則乾脆採用平射的方式,比如在城外壘一座與深州城牆同高的炮臺,這是花了一段時間,遼軍才想到的辦法。雖然這有點費時費力,但畢竟能大幅度的提高射擊的精確度。而此前,因為操作拋石機與火炮的工匠大多經驗不足,時常測不準距離,遼軍經常將炮石打進城中,深州城內的許多房屋,都遭損壞。姚兕此前的帥府,便是毀於這種「流炮」。
但在此時,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對於拱聖軍軍部每日的點卯來說,也顯得過於寬敞了。
無論是出擊、守城,姚兕都以嚴酷的軍法要求他的校尉們身先士卒,這的確是維持著拱聖軍士氣在重大傷亡之下亦不至於潰散的重要原因,但它帶來的直接後果便是,拱聖軍的將校傷亡比也遠高於普通的士兵,當六月二十七日的卯時,劉延慶來到拱聖軍軍部之時,他已經是拱聖軍屈指可數的幾個階級較高的將領之一了。
軍副都指揮使重傷;護軍虞侯戰死;戰前的五個營都指揮使,如今只有姚古還活著,此時各營的主將,大多資歷也不比劉延慶高多少,要麼是戰前各營的副將,要麼是軍行軍參軍。而他們統率的兵馬,其實也不過區區數百人。幾天前,姚兕便重新調整了各營的編制兵馬,每營多不過九百人,少則只有五六百人。
如今深州城內兵力最多的,反倒是宣節校尉李渾的「深州兵」。他奉姚兕之命,以拱聖軍「軍行軍參軍」的名義,與深州知州一道在城中募集勇壯,訓練鄉兵。因姚兕不斷放出風聲,聲稱城破之後,契丹必定屠城,故此城中百姓大多自認必無生理,只能拼死守城,因此李渾手下反倒有數千之眾,雖然絕無野戰之能,但協助拱聖軍守城,倒也是一支重要的力量。
五個營的主將,加上田宗鎧、李渾,區區七人,便是如今拱聖軍軍部每日要點卯的全部將領了。
姚兕聽過田宗鎧的報告後,他並不相信唐康的那一個空口諾言,驍勝軍既已被擊退,而他仔細詢問,又確定再無其他援軍抵達冀州,因此他心裏面,短期內對援軍的再次到來,已經不抱希望。然而事到如今,即便想要突圍也更加困難,遼人本就在深州三面紮寨,防範嚴密,如今因驍勝軍的到來,又經此大戰,必然也會加強南面的戒備,倘若從深州南面突圍至冀州,有苦河需要渡過,而空間逼仄,在遼人有備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在這段距離內甩開遼人,一旦遼軍尾隨而來,拱聖軍便有全軍覆沒於苦河之邊的危險。
姚兕是十分剛決之人,他判斷了自己所處的局勢之後,便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艱難,亦只能堅守深州。況且他心中也很清楚,他在深州堅守如此之久,遼軍攻城損失慘重,一旦他棄城而去,遼軍輕取深州之後,必然屠城報復。那樣一來,他之前的擅自行動,一定會兩府追究,台諫也必定將深州的被屠算到他的帳上,雖以大宋之傳統,他多半不會被處死,但是結局也好不到哪去。
然而,他也無法判斷他們還需要堅守多久,才能等來援軍。又或者,在深州城破之前,援軍根本不會到來?因此,他也不能對他的幾名大將隱瞞此事,畢竟他們很快就會現驍勝軍退回了衡水。在點卯會議之時,他故意輕描淡寫的介紹了他們的境況,然後逕直宣佈他們將繼續堅守深州,等待援軍的再次到來。
但眾人仍然立即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處境。
原本充滿期盼的氣氛,頃刻間,便降到了冰點。壓抑、絕望的情緒,在眾人的臉上顯現出來。
他看見姚古嘴動了動,「除了堅守待援,咱們亦已經別無選擇!」姚兕搶在前面,沒有讓姚古把話說出來。「事到如今,突圍只會全軍覆沒!」
他一時之間卻沒注意到,自主帥口中說出「全軍覆沒」這樣的字眼來,在這種情況下,卻更加讓人感覺到不吉利。
在清晨的會議上,姚兕又重新安排了各城的防務。劉延慶的第一營因為先日經過激戰,被調到了南城,權當休整。他此時心情複雜,一時憂心忡忡,又無計可施;一時又顧念自己的錦繡前程、身份地位,生怕露出半點怯意來,落人話柄……在患得患失之中,他心不在焉的交接了南城的防務,然後站在城頭,遠眺南方。
一大早起來,發現驍勝軍已經退回苦河南岸的遼軍,此時正收拾了營寨,騎著戰馬,拉著馬車,返回深州。看著一隊隊的契丹騎兵,口含樹葉,吹著小曲,從深州的南面招搖而過,劉延慶這時才無比真實的感覺到他們正身處一座孤城之中。援軍已被擊退,而突圍也不可能,他又看到數以千計的宋朝百姓、遼軍家丁,正在千餘騎遼軍的監視下,在城外挖掘緣溝。
這顯然是防止宋軍裏應外合,或者半夜突圍的策略。
「開飯嘍!開飯嘍!」幾聲吆喝將劉延慶從神遊中拉了回來,他回過頭去,看見李渾領著幾十名深州兵,挑著飯菜,正從上城的階梯處冒出個頭來,他的部下發出一聲歡呼,丟掉手中的兵器,小跑著圍了上去。
李渾笑容滿面的讓人分著飯菜,一面高聲喊道︰「大夥慢著點,太尉有令︰援軍不日大集,將遼狗趕回老家指日可待。這回是石相公親自領兵,昨日來的,便是石相公的先鋒……故此這深州的存糧,咱們也不必精打細算啦,大餅管飽,有肉有菜,還有好酒!」
他這個「酒」字一出口,城牆上立時歡聲雷動,連劉延慶也忍不住湊上前去,罵了一句粗話,「娘的,多少年沒聞過酒味了!」
李渾見他過來,忙親自遞了一大碗酒過來,笑道︰「劉將軍,這是城內富戶李三眼家釀的酒露,聽說李家好大家業,都道河朔衣被天下,李家的綾絹,本州人都知道,也就比相州、定州的那幾家大戶差點了。〈注十六〉連這酒露製法也是從東京巴巴兒學回來的,李三眼和我誇口,說他家的酒,和烈武王府是一個味道,劉將軍給他嚐嚐!」
劉延慶端過酒來,一口飲盡,咂舌讚道︰「好烈酒!好烈酒!」一時心中的烏雲,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李渾見他喜歡,笑著叫人捧了一小罈酒過來,送給劉延慶,一面輕輕踢開一個又來討酒的節級,高聲道︰「太尉有令,這酒便是給大夥解解饞,待到打敗遼狗之後,再與大夥痛飲,不醉不休。今天每人限量一碗,以免誤事。要是有人喝了酒,待會遼狗攻城,直娘賊的連弓都張不開,那以後可沒命喝酒了。」
「沒事,俺量大!」那節級早和李渾相處慣了,也不太懼他,臊著臉,又湊上前來。
「量大也不成,太尉的將令,誰敢犯?」李渾笑著啐了他一口,「你要是今日喝了酒,還能射殺幾個遼狗,明日我再給你兩碗。」
「李將軍,這可是你說的!」
「誰還賴你。」李渾笑著拍了下那節級的頭盔,眼見著各人酒菜都分發畢了,便過來與劉延慶告了罪,下城而去。
這一日的南城,經過李渾來這麼一趟,眾人的士氣又高漲起來。劉延慶雖然明知道援軍無望,但是也不那心事重重。
然而,讓人奇怪的是,原本預計之中的猛烈攻城,在這一天,竟然也沒有發生。遼軍突然停止了連日持續不斷的攻城,他們僅有的動作,只是在南城外挖挖壕溝。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僅讓劉延慶意外,連姚兕也有點摸不著頭腦。
不僅二十七日是遼軍停止攻城,二十八日,遼軍也沒有攻城。只是零星的,遼軍會朝城裏打幾炮。此時深州城被遼軍圍得鐵桶一般,特別是遼軍開始在南城挖壕溝以後,深州與外界便完全斷了聯繫。拱聖軍諸將全然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事,對於遼軍的突然變化,他們也只能帶著種種猜測,靜觀其變。對於拱聖軍有利的是,深州城內糧草充足,不懼遼人久困;但不利的是,這種優勢並非拱聖軍獨有,深州下轄五縣,個個都是人口眾多、富有豐饒的望縣,除了深州州治所在的靜安縣,遼軍很早就攻克了武強縣,在這次圍城之時,又抽出兵力,先後攻取了束鹿、饒陽二縣,尤其是束鹿縣的常平倉,積蓄了三萬餘石糧食,因當地官民心存僥倖,抗令不遵,捨不得焚毀,結果全部落入遼軍之手,大大緩解了深州遼軍的補給壓力。
因此,劉延慶又生出一絲僥倖來︰或許遼人準備改變策略,想要長期圍困深州。
只要遼軍不再攻城,這樣的局面,劉延慶是樂於接受的。
但他的幻想僅僅維持了一個晚上,六月二十九日的清晨,便在劉延慶把守的南城之外,他看見一個遼人身著白衫,身上沒帶任何兵器,單騎馳至城下,朝著城頭喊話,要求進城面見姚兕!
劉延慶一面止住打算往城下射箭的部下,一面連忙著人向姚兕請示,得到允許之後,才放下一隻吊籃,將這個遼人吊進城中。
「我是為兩朝百姓而來!」這個使者一上城頭,便用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話,如此宣稱。
不消說,這是個劉延慶心裏非常讚賞的使命。
雖然他還是戴上了一張面具,旁人絕難從他冷冰冰卻又不失禮貌的臉上看出他對於這個使者的態度。按著姚兕的命令,他親自護送著這個契丹使者前往靜安縣衙。
他知道姚兕的行轅本不在靜安縣衙,此時只不是為了要接見遼使,不得不選一處較氣派的地方,一時間人馬調動難免需要時間,因此他故意不疾不徐的走著,為怕被遼使覷出城中虛實,又寧可多繞道路,也要挑著破壞不大的街道行走。
這麼著花了好一陣功夫,他才終於將遼使送至靜安縣衙,他到達之時,遠遠便望見縣衙內外,一隊隊虎背熊腰的將士,扣劍持戈,盛陳兵甲,一片肅殺之氣,心知姚兕必已準備妥當,這才放下心來,伸手請遼使下了馬,步行進縣衙。
走進縣衙之內,肅殺之氣更重,衙內兵士,皆是凶神惡煞一般,彷彿立時便要將遼使生剝活吞了。他悄悄斜眼打量遼使,見他表面上雖做出不以為意的樣子,眼神卻已有幾分慌亂,不由暗暗好笑。此時田宗鎧早已披甲持劍,站在公廳門口,見劉延慶與遼使過來,亦不降階,只是微微躬身,道︰「使者請。我家太尉,恭候多時了。」
那遼使臉色更不好看,在公廳前頓了頓,揮了揮袖子,大步跨進廳中。
劉延慶不動聲色的跟在他身後,進了廳中,便見深州知州、通判、姚兕各據一座,皆是冷冷的望著遼使,並無人起身相迎。
那遼使見著這般情形,頓時怒形於色,亦不行禮,只是倨傲的虛抬了抬手,高聲道︰「學生范陽蕭與義,奉大遼蕭簽書、韓晉公之令,求見大宋姚太尉……」
他話未說完,已聽身後田宗鎧一聲斷喝︰「爾敢對太尉無禮?」
那蕭與義幾乎被田宗鎧唬得一抖,但言語上卻不稍讓,哼了一聲,譏道︰「我大遼之禮儀,素只對知禮之人而行。」
田宗鎧大怒,猛地上前一步,拔劍出鞘,卻被姚兕揮手阻止,姚兕望了蕭與義一眼,冷冰冰的說道︰「爾等無信無義之輩,亦敢奢談禮儀?說吧,蕭嵐、韓寶令你來,所為何事?」
「學生乃是為這深州一城百姓之性命,太尉一世之英名,兩朝百年之交好而來!」
「這倒是天下奇事。」姚兕譏道。
「兩日之前,南朝驍勝軍已敗於苦河之北,如今深州已是一座孤城,太尉乃南朝名將,其中利害,似不必學生多言。我大遼素重英雄,若非蕭簽書、韓晉公感念太尉乃是當世英豪,學生亦不必來此。」
「如此說來,你是來勸降的?」姚兕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非也。太尉豈是投降將軍?此下智所不為也。學生此來,是來表達誠意,為恢復兩朝交好之誼……」
「那你是來求和的?」姚兕的譏諷中,帶著一絲意外。
「太尉此言差矣。我大遼自南狩以來,所向克捷,未逢敗績,用『求和』二字,豈不滑稽?此番南下,不過為南朝朝廷中有奸小之輩,對大遼常懷非份之望,挑撥兩朝關係,致使令主不顧兩朝百年兄弟之誼,背信棄義,巧言毀約,故不得不略施薄懲。若論兩朝淵源,本是恩多怨少,但凡興事,皆為南朝有豎儒抱殘守缺,念念不忘覬覦本朝山前山後諸州而來。若是南朝君主經此一事,果能以兩朝交誼為重,以天下蒼生之重,我大遼又豈願多興兵戈,而使生靈塗炭?」
「簽書、晉公知太尉乃是明理通達之人,故遣學生前來,望太尉能將此情,上稟南朝太皇太后、皇帝陛下。若是南朝仍顧念兩朝兄弟之誼,我大遼亦不願多事殺傷,深州之地,兩軍亦可相安無事,以待重訂盟約……」
劉延慶在旁邊聽著蕭與義開口所提的條件,一時驚訝得張大嘴合不攏來。
這豈非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縱然不願議和,但也不妨答應下來,為緩兵之計也不錯。他簡直懷疑蕭嵐、韓寶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他完全想不到姚兕有什麼理由不答應下來。
他不由將目光轉向姚兕,卻見姚兕的眼中,閃過一絲凶光。劉延慶心中一驚,便聽姚兕語帶譏諷地笑道︰「這可要多謝蕭簽書、韓晉公的美意了!不過……」他的臉色突然一變,厲聲道︰「想來蕭、韓二公,尚不知道我大宋太皇太后、皇上早有聖諭?爾等尚以為大宋國土,是爾輩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嗎?」
「議和也罷,重訂盟約也罷,待我大宋將士到了幽州城下再說不遲!」他俯著身子,居高臨下的望著蕭與義,惡狠狠地說道︰「原本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不過,看來要讓蕭、韓二公明白本朝的心意,著實不太容易,迫不得已,只好借君頭顱一用了!」
姚兕長相本就十分的兇悍,這時惡狠狠的盯著蕭與義,將蕭與義嚇得腿都軟了,嘴巴張合,半晌不出聲來。
只聽姚兕站起身來,高聲喝道︰「來人,將這廝剁了,扔下城去!」
「遵令!」田宗鎧大聲應道,幾個親兵衝進廳中,不由分說,抓住蕭與義便拖了出去,過了好一會,才聽到從院中,發出蕭與義的尖聲慘叫。
劉延慶目瞪口呆的望著姚兕,只聽這中間一直不一言的深州知州朝著姚兕抱了抱拳,問道︰「太尉,這……卻是為何?如此,必然激怒遼人……」
一旁的深州通判也是一臉驚疑,附和道︰「便是虛與委蛇也好,緩兵數日……」
姚兕轉過身去,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公等有所不知。」
「唔?」
「姚某若是應允了,卻不將此事上稟朝廷,那便私與敵國交通,日後只怕連公等亦脫不了干係。」
「那上稟朝廷便是了!」
「嘿嘿……」姚兕乾笑了兩聲,望著二人,半晌,才說道︰「咱們真的甘心便這樣與遼人議和?若將此事傳至朝中,二公以為朝廷果真能信守那不議和之詔?」
見二人盡皆默然,過了一會,姚兕又慨聲說道︰「大丈夫要死便死,要我姚兕做王繼忠〈注十七〉,深州再做澶淵,那卻是萬萬不能!」
深州城外。
蕭嵐、韓寶看著蕭與義的屍體,一段一段的從深州的東門外拋下來,二人的臉色皆是難看到了極點。
半晌,兩人默然對視了一眼,韓寶見蕭嵐輕輕咬牙點了點頭,心中的怒火,立時化做一聲怒吼,迸發出來︰「屠了它!」
〈注十六〉其時河北產業,雖鐵、鉛、錫、銀等礦產,主要分佈於大名府防線一帶及以南地區,但紡織業則是遍佈整個河北路,素以精美著稱,而其中尤以定州刻絲、相州染色工藝最為著名。按,歷史上河北精絹產量之大,即令人咋舌,據學者推算,僅每年為內庫收藏之河北精絹,即不下一百萬匹。而以工藝精美來說,南方如兩浙之紡織業,此時尚不能與河北路相提並論。
〈注十七〉澶淵之盟時,王繼忠被俘,然後受遼人之意,致信宋真宗,提出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