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月◆上行走的唐衫◆張曉風篇
張曉風小傳
筆名曉風、桑科、可叵,江蘇省銅山縣人,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九日生。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教東吳大學、香港浸會學院、陽明醫學院。著有散文集、小說集等著作三十餘種。曾獲救國團青年學藝競賽散文獎,中山文藝獎散文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三連文學獎等。
二○○九年獲中國文藝協會散文創作榮譽獎章。曾任教香港浸會學院客座教授、東吳大學、陽明大學,現為「搶救國文教育聯盟」副召集人。十七歲在中副發表第一篇作品,二十五歲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便獲中山文藝散文獎,為至今得獎人中最年輕的一位。寫作類型旁及小說、詩、寫戲劇、雜文、童話。著有散文集《星星都已經到齊了》、《玉想》、《從你美麗的流域》,主編《中華現代文學大系》散文卷、《小說教室》等。
張曉風重要書目
■散文
地毯的那一端,一九六六年八月,文星書店。一九八一年十月,道聲出版社。
給你,瑩瑩,一九六八年七月,商務印書館。
愁鄉石,一九七一年四月,晨鐘出版社。
安全感,一九七三年八月,宇宙光出版社。
黑紗,一九七三年八月,宇宙光出版社。
曉風創作集,一九七六年。道聲出版社。
曉風散文集,一九七六年十月,道聲出版社。
非非集,一九七六年,言心出版社。
詩詩、晴晴與我,一九七七年八月,宇宙光出版社。
動物園中的祈禱室,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宇宙充出版社。
走下紅毯之後,一九七九年七月,九歌出版社。
花之筆記,一九八○年八月,道聲出版社。
桑科有話要說,一九八○年,時報文化公司。
你還沒有愛過,一九八一年三月,大地出版社。
再生緣,一九八二年五月,爾雅出版社。
幽默五十三號,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九歌出版社。
心繫(報導文學),一九八三年五月,百科文化公司。
通菜與通婚,一九八三年七月,九歌出版社。
三弦,一九八三年七月,與席慕蓉、愛亞合著,爾雅出版社。我在,一九八四年九月,爾雅出版社。
從你美麗的流域,一九八八年七月,爾雅出版社。
曉風吹起,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文經社。
玉想,一九九○年七月,九歌出版社。
你的側影好美,一九九七年,九歌出版社。
我知道你是誰,一九九四年,九歌出版社。
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一九九六年,九歌出版社。
■小說
哭牆,一九六八年九月,仙人掌出版社。
曉風小說集,一九七六年十月,道聲出版社。
小說教室(主編),二○○○年,九歌出版社。
■戲劇
畫愛,一九七一年十月,校園出版社。
第五牆,一九七二年十二月,香港基督教文藝社。
武陵人,一九七二年十二月,香港基督教文藝社。
和氏璧,一九七四年,作者自印。
曉風戲劇集,一九七六年十一月,道聲出版社。
血笛,一九七七年十月,黎明文化公司。
戲曲故事,一九八一年,改寫古典戲曲故事,時報文化公司。
■合集
曉風自選集,一九七九年六月,黎明文化公司。
■兒童文學
祖母的寶盒,一九八二年一月,信誼基金會。
舅媽只會說一句話,一九八五年九月,台灣省教育廳出版社。
說戲,一九九一年六月,台灣省教育廳出版社。
張曉風的散文觀
散文的寫作不純粹使用生活的語言,由於它包含著較多的思維,使用的語言不免有賴於傳統文學的簡潔、閎約及婉轉深厚,這一點又須整個社會對傳統文化已培養出一種尊敬和認同,否則難以為功。散文作者很難靠情節或人物的精彩,故必須反求諸己,退而求文學語言本身的魅力──這一點,靠的是詩詞歌賦的源頭。小說、戲劇和詩歌的寫作或可容大天才縱橫其間,六祖慧能甚至可以目不識丁,而仍有好詩傳世,(算它是口傳文學吧!)但散文的會內作卻有關學力,這一點也是臺灣散文作者──無論老一輩或新生代──得天獨厚的地方,安定的學習環境有利於精緻語言的保存。──節錄九歌版《中華現代文學大系.散文卷》序
楔子
有人要我說一說我的散文觀。
「你出過的散文集超過十冊了吧?應該很有資格發表點意見了。」
「可是,我自己並不這麼想!」
「咦?為什麼,裝謙虛嗎?」
「不,不,這跟謙不謙虛不虛無關,我說個譬喻你聽:這就如同,有的女人能生,生了十幾二十胎(紀錄上還有更多的),但這女人其實你要她站上台來講述胚胎、卵子、精子、子宮……她卻一概不知!」
「但是,寫散文這件事不好拿生孩子來比,我想,寫散文總會多一些專業性吧!」
「也許,但有一點,這兩件事是相同的:那就是鄭愁予詩裏說的:『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生孩子,是因為非生不可,胎死腹中是很嚴重的。寫文章也是非寫不可,不寫,地都會裂、山都會爆。你想,人在這種時候,那裏會有什麼理論和觀點可言,只是『忍不住』而已。」
「不過,不過,你隨便說兩句不行嗎,例如感言什麼的?」
「有人生了孩子還要發表『生兒演說』的嗎?生小孩很累欸!生完了就該休息了吧!」
「唉,不過要你表示表示意見,沒什麼大不了啦!反正一百個一千個人裏面未必有一個人聽你,你就當自言自語好玩嘛!又不是什麼『一言而為天下法』。」
「咦!這句話還有點道理,我姑且隨便聊聊。」
「喔,你是寫散文的。」「哇!你是寫劇本的!」
偶然,在國內或國外,我會碰上一些異國人士,有時我必須自我介紹,有時是朋友替我介紹。
這對手,十之八九,以後是看不到的了,這不過是一面之雅,又不是什麼義結金蘭,犯不著好好交代身家,所以多半隨便說一句:
「How do you do?」
也就算了。
不過也有人會多問幾句的。或許受朋友瞎捧所蠱,便不免興致高昂。一般而言,如果朋友說我是「林太太」,就沒人有興趣再多問什麼了。如果說是「教授」,人家也只禮貌的致敬一下。朋友如果說「名作家」,那老外就不免有幾分興趣,接下來的問題便是:
「請問,你寫什麼?」
我多半的回答是:「哦,我寫散文。」
這種答案有點令他們失望,當然,他也不方便表現出來,只好草草敷衍我一下,就走開了,頂多加一句:
「喔──你是寫散文的。」
我也偶然興起,想做個實驗,便說:
「I am a play writer。」(「我是寫劇本的。」)
這下可不得了,對方立刻雙眼放光,人也幾乎要彈跳起來:
「哇!哇!哇!你是寫劇本的呀!」
唉,有些事,讀書是讀不出來的,如果有一本書來告訴我:
「西方文學,重劇本而輕散文。」
我讀了也不覺什麼。
但當面看到人家對我的兩種面目,不免感慨良多。
我常常心裏暗笑:
「欸!欸!你這老外真不曉事,寫劇本是小技耳,寫散文才是真正的大業咧!」
在台灣,如果問出版商,什麼書最有銷路,你得到的答案一般是:
「散文最有銷路!」
(雖然小說和詩偶然也暢銷)
看來,老外喜歡那些故事和情節。但老中所喜歡的散文卻沒有那些花梢。老中為什麼要喜歡散文?這恐怕是說來話長的話題了。
三個譬喻
至於散文和它另一個近親「詩歌」之間怎麼分?有人打譬喻,說:
詩如酒,散文如水。
詩如舞,散文如行路。
詩如唱歌,散文如說話。
如果跟著這個比喻想下去,詩好像比散文「專業」,或者說,「高尚」。
但是我並不這麼想。
好酒我喝過,好水卻不常喝到,我唯一牢記且懷念的水是有一次去走加拿大班芙國家公園,去到一個叫哥倫比亞大冰原的地方,我帶著個小瓶子,在溶冰中舀了一點水,喝下去,甘冽冰清,令人忍不住想對天「謝水」(基督徒有「謝飯」之禮儀),原來水是這麼好喝的。至於我日常喝的,其實都只是「維生所需」而已。
至於舞蹈,我也大致知道一些這城市中的優秀舞蹈家。至於誰行路如玉樹臨風,好像我反而想不起來。印象裏行走得高貴的人好像只有二個明星,男的是史都華格蘭傑,女的是凱塞琳赫本,此二人有帝后風儀。至於奧黛麗赫本也不錯,但只像公主而已。
至於說話和唱歌,我倒都聽過好的。不過,說得好的,還是比唱得好的為少。
以上三例,剛好說明散文其實是「易學難工」的,好水比好酒難求,「善於美姿走路的」比「善舞者」難求,「善說話的人」比「善歌者」難求。
從那三個比喻可以看出散文的特質,它不借重故事、情節。一般而言,它也不去虛構什麼。它更不在乎押韻造成的「音樂性加分」。它在大多數狀況下無法入歌。它和讀者素面相見,卻足感人。它憑藉的不是招數,而是內功。
內功?內功不是那麼容易獲得的
李白寫〈春夜宴桃李園序〉,一開頭的句子便是: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李白寫的絕不是「記述文」,他的企圖也絕不是記錄某一次宴會的盛況而已。他是把一生累積的見識,來寫這一小篇文章,這叫內功。
王禹偁寫〈黃崗竹樓記〉,其中有些句子形容竹樓之雅,可算得很唯美的句子,如:
「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
但最最令人心疼的句子卻是在行家告訴他竹樓的壽命一般不過十年,如果做加工處理,可至二十年,然而,他拒絕了,他在歷數自己宦途流離的記錄之後加上一句:
「……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
這一句,把整篇文章提到不一樣的高度,借王國維的話,這叫「感慨遂深」。當然,你也可以叫它為「內功」。
如果要歸納一下,容我這樣說吧:
散文是一種老中特別喜歡寫、喜歡讀的文類。
散文可以淺,淺得像談話。可以深,深得像駢文。但都直話直說,直抒胸臆!是一種透明的文體。
讀者在閱讀散文時,希望讀到的東西如下:
一、希望讀到好的文筆,好的修辭。
二、希望讀到對人生的觀察和體悟。
三、希望隱隱如對作者,但並不像日本人愛讀「私小說」那樣,因此散文讀者想知道的是作者的生活、見識和心境,「私小說」的讀者想知道的多半是作者的隱私,特別是性的隱私。
四、希望收穫到「感性的感動」也希望讀到「知性的深度」。
五、一般人購買散文,是因為他們相信,不久以後,他們會再讀它一次。很少有人會「再一次讀看過的小說」可是有很多人「一再讀他看過的散文」。
在古代文學史裏有兩位(其實當然不止此數)文人,其一是詩人,另一位是詞人,這兩個人都曾因為寫散文寫得太好,害得他們的某首詩詞竟然失了色。
其一是陶淵明,有一次,他本來是要寫桃花源詩的,但不得不先把去桃花源的漁人的航船日誌公布一下。不過,因為這篇用散文體寫成的序太精彩了,結果大家都去唸「晉太元中,武陵人……」,至於「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有誰知道呢?
其二是姜白石,他自度了一闋詞叫〈揚州慢〉。不過,同樣的,他也必須說明一下,他眼中的揚州如何在一番戰火之餘成衰敗零落。那篇插在詞前的小序寫得太好,結果有人認為「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比詞更耐讀,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兩個例子,其實都說明散文的勝利。沒有故事的華服,沒有韻律的化粧,散文素著一張臉,兀自美麗。借王國維的話是「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二分之一的擎天柱
在西方,散文是三大文體(戲劇、小說、詩歌)之外的小附庸。在中文世界,散文是二分之一的擎天柱(我們分文章為「散文」、「韻文」兩類)。
我喜歡散文(雖然也喜歡其他三類),我喜歡我在此行列中執勤,我喜歡這是一個老外看不出好處的文類,我喜歡和我「同文」的人來分享它的深雅和醇厚。──二○○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