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骨肉之爭
「這個年輕小伙子一定前途無量……我遺憾不能親眼看到他一統天下,但,為避免引起一場骨肉之爭,這已差可自慰了。」呂不韋臨死前呢喃著說。
※※※
「禍根已斷……」
呂不韋喃喃說著這句話,為一切如計劃中順利進行而感到快慰。
他於長信侯嫪毐軍中也派有心腹部下臥底。斬殺逃亡的長信侯,便是這名部屬下的手。
「那個『大陰』傢伙被殺時的情形怎樣?」呂不韋問這名部屬。
「挨一刀時,他呻吟著說了一句『你不是文信侯呂不韋的部下嗎……!?』」這名部屬回答。
「哈!哈!他到臨死前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幹的囉?他是不是說完這句話就死了?」
「不,奄奄一息之際,他又說了幾句話。」
「他說什麼?」
「他睨視著我說:『呂不韋派你到我這裡來臥底,同樣,秦王一定也派人在他那裡臥底。你回去告訴你的主子這一點吧……』他說完這句話後才斷氣。」
「咳……他說了這樣的話……?」
呂不韋微微搖了搖頭。
這可不能一笑置之。對方再也不是小孩,而是二十多歲的人。君王放密探到宰相身邊,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過。尤其像政這種「豐準長目」(鼻子高而眼睛細長)相貌的人,城府之深,往往令人摸不透。他明明已知道呂不韋是自己的生父,這不但沒有引起他的親近感,好像還使他產生由衷的厭惡感。
(我的處境不是很危險嗎?)
老奸巨猾的呂不韋,一察覺自己的處境就立即採取對策。他又以拿手的收買手段,讓秦王身邊人士向秦王說了這樣的話:
──呂不韋對這次的嫪毐事件甚為痛心,並以未恪盡相國職守而深深自責,目前正閉門思過中,他是出自內心的反省。
執此說詞的不止一、二人,幾乎所有近臣都說了偏袒呂不韋的話。
年輕的秦王政,慵懶地閉著他的細長眼睛,說:
「既然如此自責,他可以辭去相國職務呀!」
這句話決定了呂不韋的去職。政又懶洋洋地睜開眼睛,說:
「離開相國職位的人,也沒有必要居住在國都。呂不韋在河南有采邑,他應該到那裡去閉門思過。」
這句話等於宣佈將他流放外地。
(嗬……他準備來硬的哩!)
接到通知時,呂不韋在心裡如此忖度著。
沒想到年輕秦王想來硬的!但,以為解職、流放就了事,這一點顯示他還是個菜鳥!我可是現在才準備來硬的呦!──呂不韋還有餘裕想這等事。
呂不韋原本就準備回河南鄉下休養一段時間後,再著手於期望已久的取得天下之事。而可能被「誅殺」的危機,總算安然度過。
(會覺得面臨危機,或許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人偶爾得有休息的時候,到鄉下一段時間我何樂而不為呢?)
呂不韋決定到河南宅邸悠閒地住一段時間,以便仔細思考將來的方針。
表面上他是乖乖被流放,但,呂不韋偏偏要讓年輕秦王知道自己不是容易被擺佈的人。那是距離國都相當遠的地方,想派軍討伐,談何容易,縱使在行動上稍微越軌,秦王又能奈他如何?
呂不韋以閉門思過之身,卻頻頻與諸侯使者及賓客會晤。
──你別小看我!我呂不韋的聲望不僅遍及秦國,連各地諸侯也對我另眼看待啊!
這是他對還在咸陽宮殿的秦王政的一種示威行動。敏銳而年輕的秦王一定會明白他的意思才對。
──呂不韋不但未拒見來客,更以積極態度與各國名士魚雁往返,並且常宴請賓客。
──諸侯賓客使者相望於道,請文信侯。
《史記》中有如此記載。
這些文句並未敘及這是禮貌性拜訪,還是邀請擔任國政的「招聘」之舉。然而,這些事情著實給人們「呂不韋之聲望未衰」的印象。
※※※
秦王政常常聆聽有關被流放至河南的呂不韋之言行報告,袛是,他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
要窺知這位年輕君王的心事,相當困難。
唯有李斯做得到這一點。
李斯原係文信侯呂不韋的家臣,現已被擢升為君王近臣。呂不韋的收買工作當然也及於熟識的李斯。
由於是過去的主子,李斯袛好說了一些呂不韋的好話。
「呂不韋是難得一見的優秀人才,將之遠棄,未免可惜。」
對此,秦王卻面無表情地說:
「李斯,由你替代呂不韋,綽綽有餘。」
雖然看似毫無表情,李斯卻由秦王嘴唇振動的情形和臉頰的痙攣,看得出他的意思是:
──呂不韋已老,今後以重用李斯為宜。何況李斯可以任意使喚……
聽到呂不韋在河南的言行報告時,秦王聳了一下肩膀。剎那,李斯已知道他心裡的話了:
──呂不韋老矣!
(是的,呂不韋確實已老……)
原本準備如此應答的李斯,趕緊把話嚥下。在這個主子面前必須忌諱過分露出才華!
如此不簡單的李斯,尚無法盡知秦王心裡所想的一切。
事實上,政這時除了有「呂不韋老矣!」的感慨之外,內心更充滿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快。
和這種人有骨肉關係──這一點,是令他不悅之處。
這不快之感來自對方仍然存在的事實。除非除掉他,否則這令人作嘔的不快之感,恐怕一時難以消失吧?
有他在,自己根本無法施展身為秦王應有的行動,更遑論著手「一統天下」的偉業!
政由衷渴望得到自由。他痛恨任何妨害他自由的事和人。實際上,有許多事情帶給他極大羈絆。
其中最大的一點是血緣關係。
生母已使之遠離到雍。
在宮裡的華陽太后是先王義母,即使政是先王的親生兒子,和她也沒有血緣關係。因此,他能以輕鬆心情對待她。
政極為厚待名義上的祖母──華陽太后。
「君王看似冷酷,但,由對華陽太后盡孝道的模樣看來,他好像是重情義的人。」
人們都說這樣的話。
連對沒有血緣關係的祖母都那樣地善待──人們如是想。實際上,政善待她,正是因為和她沒有血緣關係!
其次是,有人蓄意操縱他。想到這一點,政就氣憤得渾身發抖。
這個體驗,從少年時代就屢次遭遇到,他每次都以極其堅毅的態度,與之反擊。結果,幾乎都能成功地扳倒對方。
於十三歲即位為王後,在前後約五年時間,他逐一粉碎別人欲操縱他的意圖。十年後的今日,尚有此一企圖的,袛剩一人──那就是呂不韋。
而且這個呂不韋和他有濃厚的血緣關係。這是給予他雙重束縛的來源。
之所以未能將之消除,是因為國家需要這個人。但目前這個情形已不復存在。
因為朝中已有幾乎可以替代呂不韋的李斯。此外更有來自大梁、在某些方面能力較呂不韋為強的尉繚,這個人雖然稍微欠缺實行能力,而企劃能力卻是出類拔萃。實行能力極強的李斯若和尉繚搭配,就再也不需要呂不韋了。
因此,近來在河南鄉下頻頻擺出示威姿態的呂不韋,在二十三歲的秦王政的眼裡看來,袛不過是令他輕蔑的對象罷了。
──如何把他除掉?
對呂不韋,現在袛剩這個步驟。
《尉繚子》──被稱為是尉繚著作的這本書,過去許多人認為是別人假借他的名義而作。
但,一九七二年由山東省臨沂前漢墓出土的物品中,除孫武、孫臏兩部《孫子》竹簡外,更有《尉繚子》殘簡。雖然袛是一些斷簡殘篇,經研究,其中一部分與現在流傳的《尉繚子》文章幾乎相同。《尉繚子》乃偽作之說即被推翻了。
袛是,有關尉繚這個人物的事跡,迄今仍不甚明瞭。
依據《史記》記載,秦王政採用他的計策,並且令李斯付諸實施。而《尉繚子》開卷第一頁卻說:
──梁惠王問尉繚子曰……
梁惠王就是魏惠王,於公元前三七○年即位的這位國君,在位時間至公元前三三五年為止。這是政即位八十九年前的事。因此,書中所指的「梁惠王」絕對有誤。由於《孟子》也有類似記述,所以,這是到後世才產生混淆的吧?
留下實際業績的人,所屬時代當然很清楚。但尉繚是從事策劃工作的人,在這一點上較難確定。
總之,從事策劃的人能受到重用,這一點證明秦起用人才的態度何等積極。
才能至上主義──
實際上,這個主義蘊藏著極大的危險要素。
因為,倘若同一領域出現能力更強者,原來的人隨時會有下台之虞。
呂不韋就是一個例子。年輕的俊才接連出現後,他在秦國已非重要人物,被炒魷魚是必然之事。
圍繞在年輕君主身邊的,當然以年輕俊才為多。在軍事方面的情形亦復如此。
秦國過去有位名叫白起的名將,後來王翦取代他而成為秦軍中心人物。現在,則是其子王賁逐漸抬頭的時候。
此外更有蒙驁之子武和其子恬,也漸漸浮上枱面。
這批年輕幕僚都是後來成為始皇帝的秦王政可以揮動自如的棋子。
政叫來年輕將軍們,說:
「你們當做一次大規模演習,即刻制訂作戰計劃,尤其在部署陣形方面,多用一點心思研究吧!」
「我們要攻打哪裡呢?」
年輕的蒙恬傾身向前問道。
「要攻打的是在河南的文信侯呂不韋。我們現在就來研究包圍時應採取何種陣形為宜。」
政叫人拿地圖來,詢問將軍們如何攻打河南的意見。經過深入研討後,包括第二、第三波攻擊在內的詳細計劃書終於完成。
「我想大概不會有實際戰爭。不過,你們還是得嚴陣以待!」政說。
「為什麼知道大概不會有實際戰爭呢?」蒙恬問道。
「呂不韋應該不至於真正老而昏聵才對。」秦王回答。
「老而昏聵……!?」
「戰事或許會有,但對方大概已脆弱到不堪一擊的程度了吧!」
聽到君王的說明時,將軍們都因無法瞭解其意而感到納悶。君王準備如何──沒有一個人揣測得到。
由年輕司令官率領的秦軍,團團圍住呂不韋之河南領地。如果沒有發覺到這一點,那呂不韋就真的是老而昏聵了。事實上,呂不韋已發現自己被圍。
確認這一點後,政致一封信函給呂不韋:
──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
意思是說:你對秦有何功績而受俸祿?你與秦有何親戚關係而號稱仲父?茲因此等大罪,將你流放至四川。
「和他們轟轟烈烈幹一場吧!我們豈可白白被殺?」
近臣如此提議時,呂不韋卻搖搖頭說:
「這樣做不好,不要有這個念頭。」
「為什麼呢?」
「因為這樣做會被人批評我老而昏聵……」
呂不韋遂看破一切,服毒自盡。
斷氣前,他用雙手掩臉,呢喃著說:
「這個年輕小伙子一定前途無量……我遺憾不能親眼看到他一統天下,但,為避免引起一場骨肉之爭,這已差可自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