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章</h3><br /><br />  這家咖啡廳小小巧巧的,坐落在新開建的忠孝東路上。裝飾得頗為乾淨雅緻,白色的牆,原木的橫樑,原木的燈架,和古拙的木質桌椅,頗有希臘小島上島民的風味。江淮和丹楓坐在咖啡館的一角,已經坐了很久很久了。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他們一起吃過午餐,又一起到了這兒──<br /><br />  艾琴娜──這「很希臘」的咖啡館也有個希臘女神的名字。<br /><br />  街上已薄薄的蒙上了一層暮色,冬季的白晝,總是特別短,今天的白晝,似乎比平日更短。丹楓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墊中,眼光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穿梭的街車,那些車子,有的已經亮了燈,燈光過處,總在她臉上投下一道光暈。她的手指撥弄著一個銀色鑲黑邊的打火機,打火機敲在木質的桌面上,發出「篤篤篤」的響聲,似乎給她的敘述在打著拍子。她靜靜的說著,說得那麼平靜,那麼穩定,那麼自然。卻又在那平靜與穩定的底層,帶出某種難以解釋的哀愁,與淡淡的無奈。「我常想,當初我或者該留在台灣,跟姐姐住在一起。但是,那是件做不到的事,無論如何,那年姐姐已經讀大學,而我才十四歲。命運要讓我那守寡的母親,去愛上一個英國人;命運要讓我們姐妹母女分離,什麼話都沒得說。我想,媽媽和姐姐分開也夠痛苦,碧槐,她有她的固執和痴情,她總不能原諒媽媽去嫁給外國人。或者,她對爸爸的印象比我深,也或者,她還有中國那種保守的觀念,女子從一而終。總之,在我的印象裡,姐姐是個外柔內剛而古典的女孩。」她抬眼看他,輕問了一句:「她是嗎?」他噴出一口煙霧,沉思著,沒有回答。她也沒有等待他回答,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br /><br />  「總之,我們到了英國,一切都比想像中艱苦,我的繼父並不富有,他常常失業,我母親在四年中給他添了三個兒女,實在是偉大。他們在短短的一兩年間,就變成了道地的英國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諧調者。天知道那時期有多難過,弟妹佔去了母親全部的注意力,我像一隻被放逐的、離群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斷給我寫信,安慰我,鼓勵我,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靜靜的望著他,輕聲說:「我何必告訴你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br /><br />  他點點頭,說:「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喜歡聽你說。」<br /><br />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煙,他幫她點燃了火。她輕輕的、優美的抽著煙,那輕柔的動作,使抽煙也變成了一項藝術。他深深的研究著她;那微帶歐化的嫻雅,那深邃的眼神,那細緻的談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輕愁,那唇邊的無奈,那眉端的微顰──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談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搖搖頭,接著說:「然後,有一天開始,碧槐的來信裡充滿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齡,你的體重,你有多少根頭髮,你有多少個細胞,你的幽默,你的才華,你的努力,你的奮鬥,你的學問,你的漂亮,你的瀟灑──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萬神之神!」她一口氣的說著,那麼流利,那麼順口,這一連串的句子卻像串鞭炮般猝然響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經。他不由自主的向沙發深處靠進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而那絞心的痛楚卻不容許他逃避,他蹙緊了眉,閉上了眼睛。內心深處,有個小小的聲音,卻在那兒輾轉輕呼;碧槐!碧槐!碧槐!<br /><br />  「你知不知道,那時候你不是碧槐一個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說著。他睜開眼睛,立即接觸到她那晶亮的眸子。「雖然我才十六歲,我腦子裡已經塑滿了你的影子,每晚,當我母親和繼父在晚禱的時候,我的禱詞裡只有你和姐姐!然後,我的生活更艱苦了,我面臨升學與就業的選擇,又是姐姐和你來救我,你們給我寄學費來,不停的寄,由台幣折合成英鎊,我的學費多麼奢侈!我到了倫敦,專攻戲劇,姐姐每封信都對我說,你的事業越來越成功了,這一點兒學費不算什麼。不算什麼?怎能不算什麼?」她緊盯著他。「我告訴我自己,這些錢算我借的,我要還。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學位,晚上,猛K我的中文,我從沒有丟掉我的中文。」<br /><br />  他想著現在還攤在自己辦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著那扉頁上的題辭,點了點頭。「不止沒有丟掉,」他說:「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國文學,是不是?」「是的。我看紅樓夢,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滸傳,也看聊齋誌異,我看了很多書。」<br /><br />  他不語,讚賞的望著她。她拿著香煙的手很穩定,煙霧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輕煙輕霧。<br /><br />  「之後,忽然間,姐姐的信變少了,越來越少了。不但變少了,而且變短了,但是,她仍然寄錢來,每個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會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後,一下子,姐姐不再寫信來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結婚了,她一定忙著布置新居,她一定忙著幫助我那未來的姐夫,去擴充他的事業,她沒有那麼充裕的時間給她的妹妹寫信──何況,那時,我也在忙,忙於畢業考,忙於排演,忙於交男朋友,忙於跳舞,忙於在匹克得裡的嬉痞店裡流蕩──」她熄滅了煙蒂,用手支住額,眼底的霧氣在加重。「直到我通過了畢業考,我發電報給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著他,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無比的嚴肅和莊重。「你告訴我,姐姐死了已經半年了。我至今保留著你那封信,因為,你那封信寫得太美太好太淒涼。」<br /><br />  他注視著她那盈盈欲語的眸子,注視著她那輕輕蠕動的嘴唇,注視著她那眉端的輕愁──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煙,粗聲說:「別談那封信,別談你姐姐,談談你。為什麼後來你不給我消息了?」「談談我?」她挑挑眉梢,又撥弄著那個打火機。「我的事沒有什麼值得深談的。這許多年來,從我十四歲到我二十一歲,我的生命,不論在精神上或物質上,都依賴著姐姐而存在著,雖然我們之間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後,我知道碧槐死了,我生命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該我獨立的時候了。這一年半以來,我就在努力的學習『獨立』。」<br /><br />  「說詳細一點。」他命令的。<br /><br />  「詳細也是那麼簡單。」她難得的微微一笑,笑容裡也帶著輕愁。「我在表演,演舞台劇,跑龍套。我賺錢,拚命的賺錢,工作得很苦很苦,賺錢的目的只有一樣,賺夠了錢,回台灣,看看我姐姐的墓地,看看我那個從未謀面的姐夫!」她眼光如水。「不,我不該叫你姐夫,只能叫你江淮。江淮──」她聲音低沉如夢。「你這個傻瓜,你為什麼不在她死亡以前娶她?那麼,我在台灣,多少還找得到一個親人!」<br /><br />  他微微震動,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驚悸了。他的聲音不自覺的帶著沙啞:「我記得我在信裡對你說過,她是死於──」<br /><br />  「心臟病!」她輕聲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還安排了一件好事,沒有讓她多受痛苦,她死得很快。」<br /><br />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頭去,他望著手裡的咖啡杯,咖啡已經冰冷。褐色的液體躺在白磁的杯子中,沒有絲毫的熱氣。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後的臉孔,白得就像這白磁一樣,冰得也像這白磁一樣,他打了個寒噤。<br /><br />  「真糟!」她嘆口氣。「我們談話的內容總離不開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輕蹙,不勝同情。「我了解這題目對你並不好受,對我也是。」她掉頭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識的在玻璃窗上畫起來了。「再談我吧,很簡單的幾句話,我回來了,安心不想讓你知道,因為姐姐去世已經兩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頓住了,回眼看他,忽然問:「你找到了沒有?」他看著她,心裡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問。<br /><br />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聽得到。「我不懂你在嘀咕些什麼。」她說:「可是,我來了已經三個月了,我打聽了很多關於你的事,這兩年,你的事業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網羅了,你有個獨立的辦公大樓,有家印刷廠,有自己的發行網,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蘭──唯獨,沒有一個妻子!那麼,」她的聲音又輕柔如夢了。「你依然沒有對姐姐忘情,是嗎?」<br /><br />  他咬咬牙,沒說話。抬起眼睛,他掃了她一眼,三個月,她來了三個月!打聽了很多事情。一種朦朧的不安對他籠罩過來,涼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兒,沉靜、嫻雅、高貴、細緻、而溫柔。他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br /><br />  「假如你已經結婚了,我就不會再來打擾你平靜的生活了。」她繼續說:「我租了一間公寓,開始寫點東西,然後,我覺得,我應該來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辦公廳。」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兩排整齊細小的白牙齒,像兩排珍珠。「這就是有關我的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會對我的出現,覺得煩惱嗎?」<br /><br />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說。「為什麼?」「你喚回了很多往事,你撕開了一個已癒合的傷口,你使我這兩年來的努力,一下子化為虛無。」他凝視她,搖了搖頭。「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非常像碧槐?」<br /><br />  她點點頭。「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給我,母親說,我越大越像碧槐,本來嘛,我們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br /><br />  他再度打量她那寬寬的額,那眼睛,那嘴唇,他從齒縫裡吸了口氣,似乎什麼地方在發痛。她的眼光又調向了窗子:<br /><br />  「天都黑了,」她說:「不知不覺,就出來了一整天,我該回去了。」「我請你吃晚飯!」他很快的說。<br /><br />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動而溫存。「中午,你請我吃了川菜,然後,到這兒來,你又請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預備再和你一起吃晚飯,談了這麼多,我什麼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br /><br />  「回家?」他微微一怔。<br /><br />  「我說錯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義不應該單純指一個睡覺的地方。這些年來,我都沒有家,我是一隻流浪的孤雁。現在,我要回到那暫時的棲息之處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嗎?歌名叫雁兒在林梢?」「燕兒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鴻雁的雁。」<br /><br />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嗎?鴻雁是一種候鳥,它的體形很大,通常,牠只能棲息在水邊的草地上,或沼澤之中。可是,有隻孤雁,卻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暫的棲息一下的,那是無法築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br /><br />  「哦?」他詢問的看著她。<br /><br />  「那歌詞裡有這樣幾句;」她側著頭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動的念:「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雁兒雁兒不想飛,白雲深處多寂寥!」她停住了,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沒看他,眼光穿過窗玻璃,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動的說:「倒像一首中國的古詩。」「我用了些工夫來翻譯它!」她的眼光收回來了,用手托著下巴,支著頤,對他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深吸了口氣,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機和香煙盒都扔進了皮包,她故作灑脫的笑了笑。「好了,雁兒要去找她今晚的樹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陣激動控制了他,他無法自抑的握住了她那隻正在收拾東西的手,那曾使他觸電的、柔若無骨的小手,他握緊了她。「那麼,你請我吃晚飯吧!」他說。<br /><br />  她溫存的凝視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臨時的雁巢裡去看看?」<br /><br />  他默然不語。「來吧!」她說,站起身來。<br /><br />  走出了「艾琴娜」,晚風拂面而來,天氣是陰沉欲雨的,夜風裡有潮濕的雨意,涼涼的撲在他們額際和頸項裡。他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長,婷婷然,裊裊然,飄飄然。他說:「你不像一隻孤雁。」「是嗎?」「你像一隻天堂鳥。」他頓了頓。「你知道什麼是天堂鳥嗎?」「你告訴我吧!」「天堂鳥是一種稀世奇珍,牠有漂亮的、翠藍色的羽毛,有發光的,像傘和火燄一樣的尾巴,牠還有顆驕傲的小腦袋,和皇冠一樣閃爍的頭冠。牠生長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掃了他一眼。「謝謝你的讚美,」她說:「姐姐呢?她像什麼?也是一隻天堂鳥嗎?」「她嗎?」他沉思著,不知如何回答。街邊上,他那輛雪佛蘭正停在那兒。他打開了車門。「上車吧!」他潦草的結束了正談到一半的話題。幾分鐘以後,他已經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裡了。走進去,他就覺得神清氣爽,這小屋簡單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廳,一個小廚房和一間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發和窗簾,顯然都是房東原來的東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陳設了許多很精巧別致的擺飾。例如一個丹麥磁的巴蕾舞女,一對銅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窩大大小小的泥製斑鳩。他望著這些東西,她說:「我有很多可愛的小玩意兒,可惜無法帶來。反正,走到那兒都是暫時的,也就不作長久打算了。」她指指沙發:「你坐一下,我去換件舒服一點的衣服。」<br /><br />  她走進了臥室,他站在小屋裡,四面打量,有酒櫃,有冰箱,有張小書桌──這是那種專門租給觀光客小住的公寓,說穿了,也就是帶廚房的旅館。他走到書桌前面,本能的翻了翻桌上的稿箋,有張寫了一半的稿紙,壓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來,職業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跡,於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詩:<br /><br />  「春風吹夢到林梢,鵲也築巢,鶯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風正飄飄,雨正瀟瀟。今朝心緒太無聊,怨了紅桃,又怨芭蕉,怨來怨去怨春宵,風又飄飄,雨又瀟瀟!」<br /><br />  他念著上面的句子,一時間,覺得情思恍惚。中國的文字就這麼神奇,幾個字就可以勾發出人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他握著這張紙,默默發呆,怔怔冥想,陷進了一種近乎催眠似的狀況裡。直到身後有個輕柔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br /><br />  「前幾天在讀蔣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襲一下。我不懂詩詞,不懂平仄,不懂音韻,我只是寫著好玩。你是行家,不許笑我!」他回過頭去,驀然覺得眼前一亮。她已經從頭到腳換了裝束,頭上的髮髻解開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長髮,帶著自然的鬈曲。她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軟緞長袍,直曳到地,攔腰繫了根白色的綢帶子,袖子寬寬大大的,半露著雪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兒,白衣飄飄,如雲,如絮,如湖畔昂首翹立的白天鵝,如凌波仙子,飄然下凡,渾身竟纖塵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視著她,他像著魔般一動也不動。<br /><br />  「怎麼了?」她問,微笑著,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裡的黑葡萄。「有什麼事不對嗎?」<br /><br />  「哦!」他回過神來,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長氣。「你又嚇了我一跳!」「你怎麼這樣容易被嚇著?」<br /><br />  「你從全黑,變成全白,從歐化的黑天使,變成純中式的風又飄飄,雨又瀟瀟!好像童話故事裡的仙女,變化多端,而每個變化,都讓人目眩神馳!」<br /><br />  她對他微微搖頭,走到酒櫃邊,她取出兩個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蘭地,走到沙發前面。她一面開瓶,一面說:「怪不得姐姐說你會說話,今天一整天,我說得多,你說得少,我以為你是沉默寡言的,誰知,你一開口,就會討人好!」她凝視他:「有幾個女人,像姐姐一樣為你發狂過?」<br /><br />  他震動了一下,搖了搖頭。<br /><br />  「沒有。」「沒有?」她揚了揚睫毛,在杯子裡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說:「我忘了問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麼酒?還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給我一杯茶就好了。」<br /><br />  「茶──」她拉長了聲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轉身要往廚房走。「好,我去燒開水,我想,我的『中國化』還不夠徹底,不過,我可以慢慢學習。」<br /><br />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煩了!」他急急的說:「我偶爾也喝杯酒,而且,並不反對喝酒。」「真的嗎?」她有點遲疑。<br /><br />  「真的。」他肯定的說:「再說,今天也應該喝酒,中國人有個習慣,碰到有喜慶的日子,就該喝酒慶祝。」<br /><br />  「外國也一樣。」她說,坐了下來,注滿了他的杯子。「不過,今天是什麼節日呢?」<br /><br />  「見到你,就是最好的節日。」他一本正經的說,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柔聲的、清晰的、感動的、誠摯的再加了句:「歡迎你歸來,丹楓!」<br /><br />  她眼裡迅速的蒙上了一層淚影,把酒杯送到唇邊,她淺淺的啜了一口,身子軟軟的靠進了沙發深處,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她的胳膊白嫩而纖柔。她半垂著睫毛,半掩著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層淡淡的紅暈,染上了她的面頰,她的嘴唇翕動著,像兩瓣初綻開的花瓣,她的聲音裡帶著克制不住的激動:「我三個月前就該去見你!我居然浪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我真不能原諒!」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雙腿蜷縮在沙發上,頭往後仰,靠在沙發背上面,那黑色的長髮舖在那兒,像一層黑色的絲絨。她的睫毛完全蓋下來了,接著,那睫毛就被水霧所濕透,再接著,有兩顆大大的淚珠,就從那密密的睫毛中滾落了下來,沿著面頰,不受阻礙的一直滑落下去。她輕聲的、嘆息的、軟軟的說了句:「我不想再飛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請你照顧我!」<br /><br />  他猝然驚跳,心臟緊緊的收縮起來,他怔怔的凝視她,在這一剎那間,就心為之摧,神為之奪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雁兒在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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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家咖啡廳小小巧巧的,坐落在新開建的忠孝東路上。裝飾得頗為乾淨雅緻,白色的牆,原木的橫樑,原木的燈架,和古拙的木質桌椅,頗有希臘小島上島民的風味。江淮和丹楓坐在咖啡館的一角,已經坐了很久很久了。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他們一起吃過午餐,又一起到了這兒──

  艾琴娜──這「很希臘」的咖啡館也有個希臘女神的名字。

  街上已薄薄的蒙上了一層暮色,冬季的白晝,總是特別短,今天的白晝,似乎比平日更短。丹楓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墊中,眼光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穿梭的街車,那些車子,有的已經亮了燈,燈光過處,總在她臉上投下一道光暈。她的手指撥弄著一個銀色鑲黑邊的打火機,打火機敲在木質的桌面上,發出「篤篤篤」的響聲,似乎給她的敘述在打著拍子。她靜靜的說著,說得那麼平靜,那麼穩定,那麼自然。卻又在那平靜與穩定的底層,帶出某種難以解釋的哀愁,與淡淡的無奈。「我常想,當初我或者該留在台灣,跟姐姐住在一起。但是,那是件做不到的事,無論如何,那年姐姐已經讀大學,而我才十四歲。命運要讓我那守寡的母親,去愛上一個英國人;命運要讓我們姐妹母女分離,什麼話都沒得說。我想,媽媽和姐姐分開也夠痛苦,碧槐,她有她的固執和痴情,她總不能原諒媽媽去嫁給外國人。或者,她對爸爸的印象比我深,也或者,她還有中國那種保守的觀念,女子從一而終。總之,在我的印象裡,姐姐是個外柔內剛而古典的女孩。」她抬眼看他,輕問了一句:「她是嗎?」他噴出一口煙霧,沉思著,沒有回答。她也沒有等待他回答,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總之,我們到了英國,一切都比想像中艱苦,我的繼父並不富有,他常常失業,我母親在四年中給他添了三個兒女,實在是偉大。他們在短短的一兩年間,就變成了道地的英國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諧調者。天知道那時期有多難過,弟妹佔去了母親全部的注意力,我像一隻被放逐的、離群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斷給我寫信,安慰我,鼓勵我,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靜靜的望著他,輕聲說:「我何必告訴你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點點頭,說:「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喜歡聽你說。」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煙,他幫她點燃了火。她輕輕的、優美的抽著煙,那輕柔的動作,使抽煙也變成了一項藝術。他深深的研究著她;那微帶歐化的嫻雅,那深邃的眼神,那細緻的談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輕愁,那唇邊的無奈,那眉端的微顰──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談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搖搖頭,接著說:「然後,有一天開始,碧槐的來信裡充滿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齡,你的體重,你有多少根頭髮,你有多少個細胞,你的幽默,你的才華,你的努力,你的奮鬥,你的學問,你的漂亮,你的瀟灑──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萬神之神!」她一口氣的說著,那麼流利,那麼順口,這一連串的句子卻像串鞭炮般猝然響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經。他不由自主的向沙發深處靠進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而那絞心的痛楚卻不容許他逃避,他蹙緊了眉,閉上了眼睛。內心深處,有個小小的聲音,卻在那兒輾轉輕呼;碧槐!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時候你不是碧槐一個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說著。他睜開眼睛,立即接觸到她那晶亮的眸子。「雖然我才十六歲,我腦子裡已經塑滿了你的影子,每晚,當我母親和繼父在晚禱的時候,我的禱詞裡只有你和姐姐!然後,我的生活更艱苦了,我面臨升學與就業的選擇,又是姐姐和你來救我,你們給我寄學費來,不停的寄,由台幣折合成英鎊,我的學費多麼奢侈!我到了倫敦,專攻戲劇,姐姐每封信都對我說,你的事業越來越成功了,這一點兒學費不算什麼。不算什麼?怎能不算什麼?」她緊盯著他。「我告訴我自己,這些錢算我借的,我要還。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學位,晚上,猛K我的中文,我從沒有丟掉我的中文。」

  他想著現在還攤在自己辦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著那扉頁上的題辭,點了點頭。「不止沒有丟掉,」他說:「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國文學,是不是?」「是的。我看紅樓夢,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滸傳,也看聊齋誌異,我看了很多書。」

  他不語,讚賞的望著她。她拿著香煙的手很穩定,煙霧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輕煙輕霧。

  「之後,忽然間,姐姐的信變少了,越來越少了。不但變少了,而且變短了,但是,她仍然寄錢來,每個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會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後,一下子,姐姐不再寫信來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結婚了,她一定忙著布置新居,她一定忙著幫助我那未來的姐夫,去擴充他的事業,她沒有那麼充裕的時間給她的妹妹寫信──何況,那時,我也在忙,忙於畢業考,忙於排演,忙於交男朋友,忙於跳舞,忙於在匹克得裡的嬉痞店裡流蕩──」她熄滅了煙蒂,用手支住額,眼底的霧氣在加重。「直到我通過了畢業考,我發電報給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著他,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無比的嚴肅和莊重。「你告訴我,姐姐死了已經半年了。我至今保留著你那封信,因為,你那封信寫得太美太好太淒涼。」

  他注視著她那盈盈欲語的眸子,注視著她那輕輕蠕動的嘴唇,注視著她那眉端的輕愁──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煙,粗聲說:「別談那封信,別談你姐姐,談談你。為什麼後來你不給我消息了?」「談談我?」她挑挑眉梢,又撥弄著那個打火機。「我的事沒有什麼值得深談的。這許多年來,從我十四歲到我二十一歲,我的生命,不論在精神上或物質上,都依賴著姐姐而存在著,雖然我們之間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後,我知道碧槐死了,我生命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該我獨立的時候了。這一年半以來,我就在努力的學習『獨立』。」

  「說詳細一點。」他命令的。

  「詳細也是那麼簡單。」她難得的微微一笑,笑容裡也帶著輕愁。「我在表演,演舞台劇,跑龍套。我賺錢,拚命的賺錢,工作得很苦很苦,賺錢的目的只有一樣,賺夠了錢,回台灣,看看我姐姐的墓地,看看我那個從未謀面的姐夫!」她眼光如水。「不,我不該叫你姐夫,只能叫你江淮。江淮──」她聲音低沉如夢。「你這個傻瓜,你為什麼不在她死亡以前娶她?那麼,我在台灣,多少還找得到一個親人!」

  他微微震動,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驚悸了。他的聲音不自覺的帶著沙啞:「我記得我在信裡對你說過,她是死於──」

  「心臟病!」她輕聲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還安排了一件好事,沒有讓她多受痛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頭去,他望著手裡的咖啡杯,咖啡已經冰冷。褐色的液體躺在白磁的杯子中,沒有絲毫的熱氣。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後的臉孔,白得就像這白磁一樣,冰得也像這白磁一樣,他打了個寒噤。

  「真糟!」她嘆口氣。「我們談話的內容總離不開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輕蹙,不勝同情。「我了解這題目對你並不好受,對我也是。」她掉頭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識的在玻璃窗上畫起來了。「再談我吧,很簡單的幾句話,我回來了,安心不想讓你知道,因為姐姐去世已經兩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頓住了,回眼看他,忽然問:「你找到了沒有?」他看著她,心裡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問。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聽得到。「我不懂你在嘀咕些什麼。」她說:「可是,我來了已經三個月了,我打聽了很多關於你的事,這兩年,你的事業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網羅了,你有個獨立的辦公大樓,有家印刷廠,有自己的發行網,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蘭──唯獨,沒有一個妻子!那麼,」她的聲音又輕柔如夢了。「你依然沒有對姐姐忘情,是嗎?」

  他咬咬牙,沒說話。抬起眼睛,他掃了她一眼,三個月,她來了三個月!打聽了很多事情。一種朦朧的不安對他籠罩過來,涼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兒,沉靜、嫻雅、高貴、細緻、而溫柔。他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假如你已經結婚了,我就不會再來打擾你平靜的生活了。」她繼續說:「我租了一間公寓,開始寫點東西,然後,我覺得,我應該來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辦公廳。」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兩排整齊細小的白牙齒,像兩排珍珠。「這就是有關我的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會對我的出現,覺得煩惱嗎?」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說。「為什麼?」「你喚回了很多往事,你撕開了一個已癒合的傷口,你使我這兩年來的努力,一下子化為虛無。」他凝視她,搖了搖頭。「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非常像碧槐?」

  她點點頭。「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給我,母親說,我越大越像碧槐,本來嘛,我們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寬寬的額,那眼睛,那嘴唇,他從齒縫裡吸了口氣,似乎什麼地方在發痛。她的眼光又調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說:「不知不覺,就出來了一整天,我該回去了。」「我請你吃晚飯!」他很快的說。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動而溫存。「中午,你請我吃了川菜,然後,到這兒來,你又請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預備再和你一起吃晚飯,談了這麼多,我什麼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說錯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義不應該單純指一個睡覺的地方。這些年來,我都沒有家,我是一隻流浪的孤雁。現在,我要回到那暫時的棲息之處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嗎?歌名叫雁兒在林梢?」「燕兒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鴻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嗎?鴻雁是一種候鳥,它的體形很大,通常,牠只能棲息在水邊的草地上,或沼澤之中。可是,有隻孤雁,卻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暫的棲息一下的,那是無法築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

  「哦?」他詢問的看著她。

  「那歌詞裡有這樣幾句;」她側著頭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動的念:「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雁兒雁兒不想飛,白雲深處多寂寥!」她停住了,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沒看他,眼光穿過窗玻璃,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動的說:「倒像一首中國的古詩。」「我用了些工夫來翻譯它!」她的眼光收回來了,用手托著下巴,支著頤,對他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深吸了口氣,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機和香煙盒都扔進了皮包,她故作灑脫的笑了笑。「好了,雁兒要去找她今晚的樹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陣激動控制了他,他無法自抑的握住了她那隻正在收拾東西的手,那曾使他觸電的、柔若無骨的小手,他握緊了她。「那麼,你請我吃晚飯吧!」他說。

  她溫存的凝視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臨時的雁巢裡去看看?」

  他默然不語。「來吧!」她說,站起身來。

  走出了「艾琴娜」,晚風拂面而來,天氣是陰沉欲雨的,夜風裡有潮濕的雨意,涼涼的撲在他們額際和頸項裡。他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長,婷婷然,裊裊然,飄飄然。他說:「你不像一隻孤雁。」「是嗎?」「你像一隻天堂鳥。」他頓了頓。「你知道什麼是天堂鳥嗎?」「你告訴我吧!」「天堂鳥是一種稀世奇珍,牠有漂亮的、翠藍色的羽毛,有發光的,像傘和火燄一樣的尾巴,牠還有顆驕傲的小腦袋,和皇冠一樣閃爍的頭冠。牠生長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掃了他一眼。「謝謝你的讚美,」她說:「姐姐呢?她像什麼?也是一隻天堂鳥嗎?」「她嗎?」他沉思著,不知如何回答。街邊上,他那輛雪佛蘭正停在那兒。他打開了車門。「上車吧!」他潦草的結束了正談到一半的話題。幾分鐘以後,他已經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裡了。走進去,他就覺得神清氣爽,這小屋簡單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廳,一個小廚房和一間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發和窗簾,顯然都是房東原來的東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陳設了許多很精巧別致的擺飾。例如一個丹麥磁的巴蕾舞女,一對銅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窩大大小小的泥製斑鳩。他望著這些東西,她說:「我有很多可愛的小玩意兒,可惜無法帶來。反正,走到那兒都是暫時的,也就不作長久打算了。」她指指沙發:「你坐一下,我去換件舒服一點的衣服。」

  她走進了臥室,他站在小屋裡,四面打量,有酒櫃,有冰箱,有張小書桌──這是那種專門租給觀光客小住的公寓,說穿了,也就是帶廚房的旅館。他走到書桌前面,本能的翻了翻桌上的稿箋,有張寫了一半的稿紙,壓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來,職業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跡,於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詩:

  「春風吹夢到林梢,鵲也築巢,鶯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風正飄飄,雨正瀟瀟。今朝心緒太無聊,怨了紅桃,又怨芭蕉,怨來怨去怨春宵,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他念著上面的句子,一時間,覺得情思恍惚。中國的文字就這麼神奇,幾個字就可以勾發出人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他握著這張紙,默默發呆,怔怔冥想,陷進了一種近乎催眠似的狀況裡。直到身後有個輕柔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前幾天在讀蔣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襲一下。我不懂詩詞,不懂平仄,不懂音韻,我只是寫著好玩。你是行家,不許笑我!」他回過頭去,驀然覺得眼前一亮。她已經從頭到腳換了裝束,頭上的髮髻解開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長髮,帶著自然的鬈曲。她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軟緞長袍,直曳到地,攔腰繫了根白色的綢帶子,袖子寬寬大大的,半露著雪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兒,白衣飄飄,如雲,如絮,如湖畔昂首翹立的白天鵝,如凌波仙子,飄然下凡,渾身竟纖塵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視著她,他像著魔般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她問,微笑著,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裡的黑葡萄。「有什麼事不對嗎?」

  「哦!」他回過神來,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長氣。「你又嚇了我一跳!」「你怎麼這樣容易被嚇著?」

  「你從全黑,變成全白,從歐化的黑天使,變成純中式的風又飄飄,雨又瀟瀟!好像童話故事裡的仙女,變化多端,而每個變化,都讓人目眩神馳!」

  她對他微微搖頭,走到酒櫃邊,她取出兩個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蘭地,走到沙發前面。她一面開瓶,一面說:「怪不得姐姐說你會說話,今天一整天,我說得多,你說得少,我以為你是沉默寡言的,誰知,你一開口,就會討人好!」她凝視他:「有幾個女人,像姐姐一樣為你發狂過?」

  他震動了一下,搖了搖頭。

  「沒有。」「沒有?」她揚了揚睫毛,在杯子裡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說:「我忘了問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麼酒?還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給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長了聲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轉身要往廚房走。「好,我去燒開水,我想,我的『中國化』還不夠徹底,不過,我可以慢慢學習。」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煩了!」他急急的說:「我偶爾也喝杯酒,而且,並不反對喝酒。」「真的嗎?」她有點遲疑。

  「真的。」他肯定的說:「再說,今天也應該喝酒,中國人有個習慣,碰到有喜慶的日子,就該喝酒慶祝。」

  「外國也一樣。」她說,坐了下來,注滿了他的杯子。「不過,今天是什麼節日呢?」

  「見到你,就是最好的節日。」他一本正經的說,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柔聲的、清晰的、感動的、誠摯的再加了句:「歡迎你歸來,丹楓!」

  她眼裡迅速的蒙上了一層淚影,把酒杯送到唇邊,她淺淺的啜了一口,身子軟軟的靠進了沙發深處,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她的胳膊白嫩而纖柔。她半垂著睫毛,半掩著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層淡淡的紅暈,染上了她的面頰,她的嘴唇翕動著,像兩瓣初綻開的花瓣,她的聲音裡帶著克制不住的激動:「我三個月前就該去見你!我居然浪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我真不能原諒!」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雙腿蜷縮在沙發上,頭往後仰,靠在沙發背上面,那黑色的長髮舖在那兒,像一層黑色的絲絨。她的睫毛完全蓋下來了,接著,那睫毛就被水霧所濕透,再接著,有兩顆大大的淚珠,就從那密密的睫毛中滾落了下來,沿著面頰,不受阻礙的一直滑落下去。她輕聲的、嘆息的、軟軟的說了句:「我不想再飛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請你照顧我!」

  他猝然驚跳,心臟緊緊的收縮起來,他怔怔的凝視她,在這一剎那間,就心為之摧,神為之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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