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四章 腳踏車回來了</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四章 腳踏車回來了</h3><br /><br />  英國倫敦唐人街這家雜貨店,除了賣雜貨,也賣香港報紙,每天下午,在這裏就可以買到香港當天的報紙,住在唐人街的香港移民,來了數十年,說的是廣東話,看的是香港的電視劇和香港的報紙雜誌,彷彿從沒離開過香港。<br /><br />  一名從香港來的留學生,兩年來每個星期天下午也風雨不改來到店裏買報紙,雜貨店店主小莊會為她儲起一個星期的報紙,讓她一次拿走。<br /><br />  倫敦的冬天,陰陰冷冷,昨夜下了一場雨,今天更顯得淒清。<br /><br />  那個留學生又來到雜貨店買報紙。<br /><br />  小莊把一個星期的香港報紙放在一個紙皮袋裏交給她。<br /><br />  「像你這麼年輕的留學生,很少人還會看香港報紙。你真關心香港,你是不是有親人在香港?」<br /><br />  方惠棗微笑著搖頭,付了報紙費離開。來倫敦兩年了,她在近郊一所大學裏念書,每個星期天,坐一小時的地下鐵路來唐人街買香港報紙,為的是看李澄的漫畫。在車上,她急不及待看他的漫畫,看到他的漫畫,知道他還是好好地生活著,那麼,她就放心了。她以為可以忘記他,原來根本不可以。天涯海角,年深日久,她還是愛著他。<br /><br />  列車進入月臺,一個中國女人走進車廂,在方惠棗對面坐下來。<br /><br />  「阿棗,是你麼?」<br /><br />  方惠棗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坐在她對面的是周雅志。<br /><br />  「你什麼時候來英國的?」周雅志問。<br /><br />  「來了差不多兩年。」<br /><br />  「李澄呢?」<br /><br />  「我們分手了。」<br /><br />  周雅志看到她膝蓋上放著一疊香港報紙,都是連載李澄的漫畫的那三份報紙,她顯然還沒有忘記李澄。<br /><br />  「你好麼?」方惠棗問她。<br /><br />  「我在一家古董店裏工作。」她從皮包裏掏出一張名片給她,說:「有空來看看。」<br /><br />  「好的。」<br /><br />  「我很久沒有看香港報紙了。」<br /><br />  「我也不是常常看。」<br /><br />  「習慣這裏的天氣嗎?」<br /><br />  「習慣。」<br /><br />  周雅志要下車了,她跟方惠棗說:<br /><br />  「有空打電話給我。」<br /><br />  方惠棗努力地點頭,她和周雅志都明白,周雅志不會找她,她也不會找周雅志。剛才發現對方的時候,她們很迅速地互相比較了一下,兩個女人,只要曾經愛過同一個男人,一輩子也會互相比較。<br /><br />  方惠棗抱著報紙走路回去那座老舊的房子。<br /><br />  「方小姐,我弄了一個火鍋,你要過來一起吃嗎?」住在她隔壁的留學生沈成漢過來問她。<br /><br />  「不用了,謝謝你,沈先生。」<br /><br />  沈成漢是芬蘭華僑,來英國念研究院。他人很好。有時候,他會跟她說起芬蘭。她對芬蘭的唯一印象只是聽李澄的爸爸提起過芬蘭的洛凡尼米。<br /><br />  「剛才你出去的時候忘記關燈。」沈成漢說。<br /><br />  「不,我習慣離家的時候留一盞燈。」<br /><br />  離家的時候留一盞燈,本來是李澄的習慣。她離開了他,卻留下他的習慣,彷彿從來沒有離開。<br /><br />  後來有一天,她病了,反反覆覆的病了一個多月,沈成漢一直細心照顧她。每個星期天,他替她去唐人街那家雜貨店買香港報紙回來,在那個寒冷的國度裏,他是唯一給她溫暖的人。<br /><br />  她終於起床了,每個星期天親自去唐人街買香港報紙,但是已經不是每天都看到李澄的漫畫,他常常脫稿,後來,就再沒有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漫畫了。<br /><br />  ※※※<br /><br />  這一年,香港的冬天好像來得特別慢,但一旦來了,卻是一夜之間來的,這天的氣溫竟然比昨天下降了六度。傍晚,街上刮著寒風,報販把報紙雜誌收起來,準備提早下班,李澄拿起一份報紙,放下錢,在昏黃的街燈下看報紙。報紙上的漫畫是符仲永畫的,他現在是一位備受矚目的新進漫畫家,他畫的愛情漫畫很受歡迎。<br /><br />  過去那幾年,李澄很努力的畫漫畫,他知道,無論天涯海角,只要是可以買到香港報紙的地方,阿棗就有可能看到他的漫畫。萬語千言,他都寫在漫畫裏,如果她看到,也許她會回來他身邊;然而,她一直沒有回來,也許她已經不再看香港的報紙了。<br /><br />  從某一天開始,他放棄用這種方法尋找她。她走了,他才知道他多麼愛她。那些年輕的歲月,那些微笑和痛苦,原來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往事愈來愈遠,記憶卻愈來愈新。時間並沒有使人忘記愛情。離別之後,留下來的那一個總比離開的那一個更痛苦。他留在房子裏等她,他是不會離開的,萬一有一天她回來,她仍然會看見他。<br /><br />  ※※※<br /><br />  十四年了,原來她騎著腳踏車去了那個遙遠的地方。腳踏車回來了,人卻沒有回來。李澄撫摸著老了,也憔悴了的腳踏車,他很害怕,無論她是生是死,他都要去找她。他把木箱上的地址抄下來,第二天就去辦簽證和買機票。<br /><br />  「芬蘭現在很寒冷呢,你是不是去洛凡尼米的聖誕老人村?」旅行社的女孩問他。<br /><br />  「是的。」他說。<br /><br />  如果世上真的有聖誕老人,他希望收到的聖誕禮物是她還好好活著。<br /><br />  郵件上的地址是芬蘭西南部的城市坦派勒。<br /><br />  抵達赫爾新基的那個晚上,李澄乘火車到坦派勒。這是一個深寒的國度,冰雪連天,他那一身冬衣,本來就不夠暖,現在更顯得寒傖。阿棗為什麼會來到這麼一個地方?他實在害她受太多苦,他不能原諒自己。<br /><br />  火車在第二天早上到了坦派勒,雖然是早上,在這個永夜的國家裏,冬天的早上也像晚上,街燈全都亮著,他叫了一輛計程車,把地址交給司機。<br /><br />  車子停在近郊一棟兩層高的白色房子前面,門前堆滿了雪。李澄下了車,雪落在他的肩膊上。他終於來了,來到這個流淚成冰,呵氣成雪的地方,來看十四年來縈繞他心中的人。<br /><br />  他扳下門鈴,良久,一個中國男人來開門。他看著男人,男人看著他,似乎大家都明白了一些事情。<br /><br />  湖邊的這個公園,地上鋪滿厚厚的積雪,冷冷清清。她的墳最接近湖,墳前有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著頭,合著手,身上披著剛剛從天上落下來的雪,在風裏翻飛。碑上題著「愛妻方惠棗之墓」,立碑的人是沈成漢。<br /><br />  「一天,她在家裏昏倒,醫生驗出她患的是血管瘤,安排了她做手術,那個時候,她最牽掛的就是家裏那輛腳踏車,她要我把腳踏車寄去香港給一個人,在做手術之前的一天,她的血管瘤突然爆裂,她等不到那個手術了。」沈成漢低聲說。<br /><br />  李澄哀哀地站在墳前,他從沒想過他和她的結局會是這樣。雪在他身邊翻飛,他不敢流淚,怕淚會成冰。<br /><br />  「湖面遲些就會結冰,冬天裏,阿棗最喜歡來這裏溜冰,所以我把她葬在這裏。這片陸地下面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片湖。」<br /><br />  「你們曾經是刻骨銘心的吧?」沈成漢問他。<br /><br />  李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br /><br />  「我在外面等你。」沈成漢說,他讓李澄一個人留下。<br /><br />  李澄把天使身上的雪撥走,剛撥走了,雪又落在上面,那是永無止境的。他永遠等她,但她不能來了。如果十四年前相約買戒指的那一天,他沒有失約,也許她不用睡在這片雪地下面。他妹妹曾經勸他,別讓他愛的女人溺死在自己的眼淚裏,他卻讓她溺死在雪裏,在湖裏。<br /><br />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一枚鑽石戒指,十四年了,她從沒看過,現在他帶來了,可惜她再也看不到。湖面上浮著大大小小的冰塊,再過一些日子,湖面就要結冰。他走到湖邊,把那一枚戒指投進湖裏,讓它帶著他的悔疚沉到湖底最深處,長伴她的白骨。她曾說永遠不想再看見他,他也答應了,今天,他違背了諾言,他來見她,但這是他最後一次違背對她的承諾了。<br /><br />  ※※※<br /><br />  沈成漢在墳場外面的車子上等李澄,李澄出來了,他抖得很厲害。<br /><br />  「李先生,快上車吧。」他打開車門讓他上車。<br /><br />  李澄不停的打哆嗦,沈成漢把一張毛毯放在他懷裏。<br /><br />  「謝謝你。」他抖顫著說。<br /><br />  「阿棗剛剛來這裏的時候,也很不習慣這麼寒冷的天氣,她腳上常常長凍瘡。」<br /><br />  車子在一家中國餐館外面停下來。<br /><br />  「這是我們開的餐廳,進來喝碗熱湯吧。」<br /><br />  這是一家小餐館,綠色的牆,紅色的桌子,是典型中式餐館的裝潢,平常或許帶點喜洋洋的氣氛,這一刻,卻變成最沉重的背景。<br /><br />  沈成漢拿了一瓶酒給李澄,說:「喝點酒會暖一些。」<br /><br />  「謝謝你。」<br /><br />  「李先生,你要吃點什麼嗎?」<br /><br />  「不用了。」<br /><br />  「這種天氣,不吃點東西是捱不住的,我去廚房看看。」<br /><br />  李澄唯一可以原諒自己的,是阿棗嫁了一個好人。他把酒一杯一杯的倒進肚裏,但是酒沒能止住他的悲哀。<br /><br />  沈成漢從廚房裏捧著一客剛剛做好的奄列出來。<br /><br />  「你試試看。」他說。<br /><br />  李澄用刀把蛋皮切開,這是蝸牛奄列,他的手在顫抖。<br /><br />  「我說在中國餐館賣蝸牛奄列好像有點怪,但是阿棗喜歡這道菜,客人也讚不絕口,我沒有她做得那麼好。」<br /><br />  「沈先生,我要去找旅館了。」李澄把刀放下。<br /><br />  「你不吃嗎?」<br /><br />  「我真的不餓。」<br /><br />  「附近就有一家小旅館,我開車送你去。」<br /><br />  「不,我自己坐車去好了。」他戴上帽子。<br /><br />  李澄獨個兒走在昏黃的街燈下。他踏在雪地上,雪落在他的肩膊上。記憶裏的蝸牛奄列,那些年輕的歲月,原來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雪溶了,會變成水,水變成蒸氣,然後又變成雨,後來再變成雪,可是,那些美好的日子卻永不復返。他的睫毛、他的鼻孔、他的嘴角都結了冰,那是他的眼淚。<br /><br />  ※※※<br /><br />  李澄騎著腳踏車來到阿棗以前任教的那所夜校外面,他曾在石榴樹下面等她,石榴樹的樹葉已經枯了,片片黃葉在地上沙沙飛舞,他彷彿還記得她那蒼白微茫的笑。<br /><br />  他騎著腳踏車穿過大街小巷,走過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腳踏車回來了,人也回來了。她坐在他後面,抱著他,俏皮地問他:<br /><br />  「你愛我麼?」<br /><br />  「嗯。」<br /><br />  「愛到什麼程度?」她的頭髮吹到他的臉上來。<br /><br />  「已經到了危險的程度--」他握著她的手,淒淒地說。<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雪地裏的蝸牛奄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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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腳踏車回來了



  英國倫敦唐人街這家雜貨店,除了賣雜貨,也賣香港報紙,每天下午,在這裏就可以買到香港當天的報紙,住在唐人街的香港移民,來了數十年,說的是廣東話,看的是香港的電視劇和香港的報紙雜誌,彷彿從沒離開過香港。

  一名從香港來的留學生,兩年來每個星期天下午也風雨不改來到店裏買報紙,雜貨店店主小莊會為她儲起一個星期的報紙,讓她一次拿走。

  倫敦的冬天,陰陰冷冷,昨夜下了一場雨,今天更顯得淒清。

  那個留學生又來到雜貨店買報紙。

  小莊把一個星期的香港報紙放在一個紙皮袋裏交給她。

  「像你這麼年輕的留學生,很少人還會看香港報紙。你真關心香港,你是不是有親人在香港?」

  方惠棗微笑著搖頭,付了報紙費離開。來倫敦兩年了,她在近郊一所大學裏念書,每個星期天,坐一小時的地下鐵路來唐人街買香港報紙,為的是看李澄的漫畫。在車上,她急不及待看他的漫畫,看到他的漫畫,知道他還是好好地生活著,那麼,她就放心了。她以為可以忘記他,原來根本不可以。天涯海角,年深日久,她還是愛著他。

  列車進入月臺,一個中國女人走進車廂,在方惠棗對面坐下來。

  「阿棗,是你麼?」

  方惠棗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坐在她對面的是周雅志。

  「你什麼時候來英國的?」周雅志問。

  「來了差不多兩年。」

  「李澄呢?」

  「我們分手了。」

  周雅志看到她膝蓋上放著一疊香港報紙,都是連載李澄的漫畫的那三份報紙,她顯然還沒有忘記李澄。

  「你好麼?」方惠棗問她。

  「我在一家古董店裏工作。」她從皮包裏掏出一張名片給她,說:「有空來看看。」

  「好的。」

  「我很久沒有看香港報紙了。」

  「我也不是常常看。」

  「習慣這裏的天氣嗎?」

  「習慣。」

  周雅志要下車了,她跟方惠棗說:

  「有空打電話給我。」

  方惠棗努力地點頭,她和周雅志都明白,周雅志不會找她,她也不會找周雅志。剛才發現對方的時候,她們很迅速地互相比較了一下,兩個女人,只要曾經愛過同一個男人,一輩子也會互相比較。

  方惠棗抱著報紙走路回去那座老舊的房子。

  「方小姐,我弄了一個火鍋,你要過來一起吃嗎?」住在她隔壁的留學生沈成漢過來問她。

  「不用了,謝謝你,沈先生。」

  沈成漢是芬蘭華僑,來英國念研究院。他人很好。有時候,他會跟她說起芬蘭。她對芬蘭的唯一印象只是聽李澄的爸爸提起過芬蘭的洛凡尼米。

  「剛才你出去的時候忘記關燈。」沈成漢說。

  「不,我習慣離家的時候留一盞燈。」

  離家的時候留一盞燈,本來是李澄的習慣。她離開了他,卻留下他的習慣,彷彿從來沒有離開。

  後來有一天,她病了,反反覆覆的病了一個多月,沈成漢一直細心照顧她。每個星期天,他替她去唐人街那家雜貨店買香港報紙回來,在那個寒冷的國度裏,他是唯一給她溫暖的人。

  她終於起床了,每個星期天親自去唐人街買香港報紙,但是已經不是每天都看到李澄的漫畫,他常常脫稿,後來,就再沒有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漫畫了。

  ※※※

  這一年,香港的冬天好像來得特別慢,但一旦來了,卻是一夜之間來的,這天的氣溫竟然比昨天下降了六度。傍晚,街上刮著寒風,報販把報紙雜誌收起來,準備提早下班,李澄拿起一份報紙,放下錢,在昏黃的街燈下看報紙。報紙上的漫畫是符仲永畫的,他現在是一位備受矚目的新進漫畫家,他畫的愛情漫畫很受歡迎。

  過去那幾年,李澄很努力的畫漫畫,他知道,無論天涯海角,只要是可以買到香港報紙的地方,阿棗就有可能看到他的漫畫。萬語千言,他都寫在漫畫裏,如果她看到,也許她會回來他身邊;然而,她一直沒有回來,也許她已經不再看香港的報紙了。

  從某一天開始,他放棄用這種方法尋找她。她走了,他才知道他多麼愛她。那些年輕的歲月,那些微笑和痛苦,原來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往事愈來愈遠,記憶卻愈來愈新。時間並沒有使人忘記愛情。離別之後,留下來的那一個總比離開的那一個更痛苦。他留在房子裏等她,他是不會離開的,萬一有一天她回來,她仍然會看見他。

  ※※※

  十四年了,原來她騎著腳踏車去了那個遙遠的地方。腳踏車回來了,人卻沒有回來。李澄撫摸著老了,也憔悴了的腳踏車,他很害怕,無論她是生是死,他都要去找她。他把木箱上的地址抄下來,第二天就去辦簽證和買機票。

  「芬蘭現在很寒冷呢,你是不是去洛凡尼米的聖誕老人村?」旅行社的女孩問他。

  「是的。」他說。

  如果世上真的有聖誕老人,他希望收到的聖誕禮物是她還好好活著。

  郵件上的地址是芬蘭西南部的城市坦派勒。

  抵達赫爾新基的那個晚上,李澄乘火車到坦派勒。這是一個深寒的國度,冰雪連天,他那一身冬衣,本來就不夠暖,現在更顯得寒傖。阿棗為什麼會來到這麼一個地方?他實在害她受太多苦,他不能原諒自己。

  火車在第二天早上到了坦派勒,雖然是早上,在這個永夜的國家裏,冬天的早上也像晚上,街燈全都亮著,他叫了一輛計程車,把地址交給司機。

  車子停在近郊一棟兩層高的白色房子前面,門前堆滿了雪。李澄下了車,雪落在他的肩膊上。他終於來了,來到這個流淚成冰,呵氣成雪的地方,來看十四年來縈繞他心中的人。

  他扳下門鈴,良久,一個中國男人來開門。他看著男人,男人看著他,似乎大家都明白了一些事情。

  湖邊的這個公園,地上鋪滿厚厚的積雪,冷冷清清。她的墳最接近湖,墳前有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著頭,合著手,身上披著剛剛從天上落下來的雪,在風裏翻飛。碑上題著「愛妻方惠棗之墓」,立碑的人是沈成漢。

  「一天,她在家裏昏倒,醫生驗出她患的是血管瘤,安排了她做手術,那個時候,她最牽掛的就是家裏那輛腳踏車,她要我把腳踏車寄去香港給一個人,在做手術之前的一天,她的血管瘤突然爆裂,她等不到那個手術了。」沈成漢低聲說。

  李澄哀哀地站在墳前,他從沒想過他和她的結局會是這樣。雪在他身邊翻飛,他不敢流淚,怕淚會成冰。

  「湖面遲些就會結冰,冬天裏,阿棗最喜歡來這裏溜冰,所以我把她葬在這裏。這片陸地下面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片湖。」

  「你們曾經是刻骨銘心的吧?」沈成漢問他。

  李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在外面等你。」沈成漢說,他讓李澄一個人留下。

  李澄把天使身上的雪撥走,剛撥走了,雪又落在上面,那是永無止境的。他永遠等她,但她不能來了。如果十四年前相約買戒指的那一天,他沒有失約,也許她不用睡在這片雪地下面。他妹妹曾經勸他,別讓他愛的女人溺死在自己的眼淚裏,他卻讓她溺死在雪裏,在湖裏。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一枚鑽石戒指,十四年了,她從沒看過,現在他帶來了,可惜她再也看不到。湖面上浮著大大小小的冰塊,再過一些日子,湖面就要結冰。他走到湖邊,把那一枚戒指投進湖裏,讓它帶著他的悔疚沉到湖底最深處,長伴她的白骨。她曾說永遠不想再看見他,他也答應了,今天,他違背了諾言,他來見她,但這是他最後一次違背對她的承諾了。

  ※※※

  沈成漢在墳場外面的車子上等李澄,李澄出來了,他抖得很厲害。

  「李先生,快上車吧。」他打開車門讓他上車。

  李澄不停的打哆嗦,沈成漢把一張毛毯放在他懷裏。

  「謝謝你。」他抖顫著說。

  「阿棗剛剛來這裏的時候,也很不習慣這麼寒冷的天氣,她腳上常常長凍瘡。」

  車子在一家中國餐館外面停下來。

  「這是我們開的餐廳,進來喝碗熱湯吧。」

  這是一家小餐館,綠色的牆,紅色的桌子,是典型中式餐館的裝潢,平常或許帶點喜洋洋的氣氛,這一刻,卻變成最沉重的背景。

  沈成漢拿了一瓶酒給李澄,說:「喝點酒會暖一些。」

  「謝謝你。」

  「李先生,你要吃點什麼嗎?」

  「不用了。」

  「這種天氣,不吃點東西是捱不住的,我去廚房看看。」

  李澄唯一可以原諒自己的,是阿棗嫁了一個好人。他把酒一杯一杯的倒進肚裏,但是酒沒能止住他的悲哀。

  沈成漢從廚房裏捧著一客剛剛做好的奄列出來。

  「你試試看。」他說。

  李澄用刀把蛋皮切開,這是蝸牛奄列,他的手在顫抖。

  「我說在中國餐館賣蝸牛奄列好像有點怪,但是阿棗喜歡這道菜,客人也讚不絕口,我沒有她做得那麼好。」

  「沈先生,我要去找旅館了。」李澄把刀放下。

  「你不吃嗎?」

  「我真的不餓。」

  「附近就有一家小旅館,我開車送你去。」

  「不,我自己坐車去好了。」他戴上帽子。

  李澄獨個兒走在昏黃的街燈下。他踏在雪地上,雪落在他的肩膊上。記憶裏的蝸牛奄列,那些年輕的歲月,原來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雪溶了,會變成水,水變成蒸氣,然後又變成雨,後來再變成雪,可是,那些美好的日子卻永不復返。他的睫毛、他的鼻孔、他的嘴角都結了冰,那是他的眼淚。

  ※※※

  李澄騎著腳踏車來到阿棗以前任教的那所夜校外面,他曾在石榴樹下面等她,石榴樹的樹葉已經枯了,片片黃葉在地上沙沙飛舞,他彷彿還記得她那蒼白微茫的笑。

  他騎著腳踏車穿過大街小巷,走過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腳踏車回來了,人也回來了。她坐在他後面,抱著他,俏皮地問他:

  「你愛我麼?」

  「嗯。」

  「愛到什麼程度?」她的頭髮吹到他的臉上來。

  「已經到了危險的程度--」他握著她的手,淒淒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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