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序
中國小說自宋元間,說話風行以後,章回體乃告厥成功。明清兩代無慮數千百種,新潮既起,頗受抨擊,顧近數年來又呈春笋怒發之現。余友顧明道述作最夥,幾奪涵秋之席;而「荒江女俠」尤有洛陽紙貴之盛。蓋既經刊於新聞報紙之「快活林」,已不脛而走全國;復以友聯公司映於銀幕,更覺此中人栩栩欲活,於是嗜小說者無不知有荒江女俠矣。聞重版已六次,而他處私自翻印者不計焉。若為統計,當有百萬人曾讀此書,懿歟盛哉!
余與明道同里,時相過從,茗香煙縷之際,每與縱論述作之辛苦,乃知明道之得享盛名,固非倖致;荒江女俠之傳誦於世,別有其所以然之故。蓋以明道無嗜好,不徵逐;非握管,即沉思。一書之成,有若干之步驟;首定綱目,次搜材料,終乃分配布畫。有幾易稿而勿決者,其鄭重如此!即其前後起伏,一絲不亂;描寫刻劃,一筆不苟,已非一本百回、日寫萬言者所能同日而語矣。雖然明道亦因之而憊矣,然在病中,以讀者愛護之誠,更加從而校正;一字無訛,益勝於前,而風行之速可以推想得之矣。余深望中國特具規模之章回小說,得以永久存在,即希望作者亦如明道之重視其事,弗敷衍升斗耳。
中華民國二十年,小暑後五日,吳江范煙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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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鄭逸梅)
顧明道和我為同鄉,很為熟稔。他名景程,別署虎頭君生,及石破天驚室主,看了這些署名,總以為他是個昂藏七尺的偉丈夫,豈知他瘦弱不堪,又復病足,不良於行。他一八九七年生於吳中,父親早卒,一無蔭庇,畢業慕家花園之英華中學,留校為教員。薪給低,兼事寫稿,埋頭故紙堆中,三十年來,連撰長篇小說五、六十種之多。最風行一時的,是《荒江女俠》,登載《新聞報》的附刊上,原是特約他寫中篇小說,不意刊登後,備受讀者的歡迎。報刊主編嚴獨鶴,便致函明道,商請擴而成為長篇。奈首回以中篇故,局面有欠開展,他化了很大的力氣,才得補救這個缺憾。全篇登載完後,由書局印成單行本。續編再續編的賡續著,銷數是很廣泛的。當時上海友聯影片公司為拍電影,大舞臺劇院為演京劇,著實轟動於社會。此後他擬把吳三桂和陳圓圓的故事編為說部。這時柳亞子專治南明史,提供給他很多資料,他撰成《血雨瓊葩》,登載在《申報》附刊《春秋》上。及日本侵略軍進入租界,以該小說中多激昂語,勒令停止登載,《血雨瓊葩》只得不了而了。
他自抗戰避難,賃居上海八仙橋畔,以太喧鬧,不宜寫作,移到威海衛路一條小弄中,寫了許多書。最後一部為《江南花雨》,書中主人公程景,清貧自守,煮字療飢,卒至病骨支離,奄奄待斃,這一系列的敘述,都是夫子自道。撰到末後幾回,他已病得不能執筆,便口述由他門人記錄,總算勉強成書,春明書店趕印出版,把稿費給他充醫藥之需。有一天,我去訪候他,他偃臥榻上,呼杏官(他的兒子德驥的乳名)在架上取《江南花雨》一冊贈我,並說,「這是最後一部書了。」我忍淚慰藉他。此後輟筆,沒有收入,生活更形艱難,朋好資助他,他一一命德驥記在賬冊上,以圖將來酬償。奈病日益加重,嚴獨鶴為他設法,由《新聞報》出資,讓他住進醫院。可是病入膏肓,藥石無效。他不願多耗報社開支,力主返寓,不久便一瞑不視了。這時他尚有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兒,稚弱不能行走,家人在忙亂中,不及照顧,從凳上摔下顱破殞命,父女同歸於盡,給人們留下了慘痛的記憶。現在這部早已絕版的《荒江女俠》重印出版,我順便涉及他的垂死往事,來和讀者一掬同情之淚吧!
一九八五年序於紙帳銅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