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知道，格倫其福上校是位紳士。他從頭到腳都是個紳士。他全家也一樣。正像俗話說的，他出生好。這一點無論對一個人或對一匹馬來說都是最有值價的。道格拉斯寡婦就是這麼說的。至於這位寡婦，誰也沒有否認過她是我們鎮上第一家貴族人家。我爸爸也總是這麼個說法，儘管他自己的身分，比一條大鯰魚好不了多少。格倫其福上校個子很高，身材細長，臉上黑裡透著蒼白，哪兒也找不到一點兒血色。每天早上，總把那瘦瘦的臉刮得乾乾淨淨。他是薄嘴唇，薄鼻翼，高鼻子，濃眉毛。眼睛漆黑，深深地陷在眼眶裡，看著你時，不妨說如同從山洞裡朝外望著你。額骨高高的，頭髮又黑又直，一直拖到肩上。雙手又長又細。他這一輩子，每天穿著一件乾淨襯衫，從頭到腳的一套服式是細帆布做的白色西裝，白得簡直刺眼。每逢星期天，總是穿一身藍色的燕尾服，鈕扣是黃銅的。他手提一根鑲銀的紅木手杖。他身上沒有輕浮的氣息，絲毫也沒有；也從來沒有高聲說話。為人和藹可親──你知道吧，人們可以感覺到這一點。因此，你會信賴他。他有時候微微一笑，那樣子挺動人的。可是一旦他把腰板子那麼一挺，如同一根旗竿站立在那裡，再加兩道濃眉下目光一閃一閃，那你就一心想往樹上爬，然後再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他不用提醒人家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不論他在哪裡，在他的面前，一個個都規規矩矩的。誰都喜歡和他在一起；他幾乎永遠是一片陽光──我的意思是說，他神態總像個好天氣。一旦他變成了一團烏雲，那只須半分鐘就夠了，保證一個星期之內不會再出什麼亂子了。
早上，每當他和老夫人下樓來，全家人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向他們說一聲早安。在他們兩位就坐以前，其他人是不會坐下的。然後由湯姆和鮑勃走到櫥櫃那兒，取出酒瓶，配好一杯苦味藥酒遞給他，他就在手裡拿著，等到湯姆和鮑勃的也摻好了，並彎了腰，說一聲，「敬兩位老人家一杯，」他們稍稍欠一下身子，說聲謝謝你們，於是三個人就把酒全都喝了。鮑勃和湯姆把一調羹水，倒在他們的杯子裡，和剩下的一點兒白糖和威士忌，或者蘋果白蘭地摻和起來，遞給我和布克，由我們向兩位老人家舉杯致敬，喝下了肚。
鮑勃年紀最長，湯姆是老二──都是高大、漂亮的男子漢。他們肩膀寬闊，面孔黝黑，頭髮又長又黑，眼睛也是烏黑的。他們像那位老先生一樣，從頭到腳穿著白色亞麻布衣褲，頭上戴著寬邊巴拿馬草帽。
接下來說說夏洛蒂小姐。她二十五歲，個子很高，樣子挺傲慢的。不過只要不是在她生氣的時候，她簡直好得不得了。但只要她一生氣，那就像她父親一樣，立刻叫你蔫了下去。她長得很美。
她的妹妹蘇菲亞小姐也長得很美，不過那是另一種類型的美。她又文靜又可愛，像隻小鴿子。她才二十歲。
每一個人都有貼身黑奴侍候──布克也有。我的貼身黑奴悠閒得很，因為我不習慣於叫人家服侍我。不過，布克的黑奴整天跑東跑西，忙個不停。
全家人的情況都在這裡了。不過，原來還有人的──他們還有三個兒子，都讓人家給殺死了；另外艾美琳也死了。
老紳士擁有好幾處農莊，黑奴在一百個以上。有些日子裡，會有許多人匯聚到這裡，是騎了馬從十英哩或者十五英哩以外的地方來的，一住就是五六天，他們在附近各處遊山玩水。白天在林子裡跳跳舞、野餐。夜晚在屋裡舉行舞會。他們大多是這家人的親戚。男人身上都帶著槍。我對你說吧，這些人可都是有身分的人哩。
附近還有一個貴族人家──一共五六戶人家吧──大多姓傑佛遜的。跟格倫其福家族相比，一樣格調高，係出名門，又有錢，又氣派。傑佛遜家和格倫其福家使用同一個輪船碼頭，離我們這座大屋兩英哩多路。所以我有時候和大夥兒上那兒去，在那裡見到過不少傑佛遜家的人，一個個騎著駿馬。
有一天，布克和我兩人出了門，到林子裡打獵。我們聽到了朝我們走來的馬聲。我們正要穿過大路。布克說：
「快！朝林子裡跳！」
我們跳進了林子，透過林子裡一簇簇樹葉叢朝外張望。不一會兒，一個挺漂亮的小夥子騎著馬沿大道飛奔而來。他騎在馬上，態度從容，神態像個軍人。他把槍平放在鞍鞽上。這人我過去見到過的，他是哈尼．傑佛遜。突然間我聽到布克的槍在我耳邊響了，哈尼頭上戴的帽子滾落在地。他握緊了槍，徑直朝我們藏身的地方衝過來。不過我們可沒有在那兒等著挨打。我們在林子裡奔跑開了。這兒林子長得不密，我邊跑邊回頭看，好躲避他的子彈。我看到哈尼兩次瞄準了布克。接著他又騎馬順原路返回──我猜想是去找帽子吧，不過我看不到。我們一路直跑到家才停下來喘一口氣。那位老紳士的眼睛亮了一會兒──據我判斷，這往往是欣慰的表示──，隨後，臉色平和下來，語氣柔和地說：
「我不喜歡躲在矮樹叢裡從背後開槍。我的孩子，為什麼不到大路上去打呢？」
「爸爸，傑佛遜家的人可不來明的，他們總是乘人不備打黑槍。」
布克講這件事的時候，夏洛蒂小姐昂著頭聽著，那神氣簡直像個女王，她的鼻翼張開，眼睛氣得發亮。那兩個小夥子陰沉著臉，但是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蘇菲亞小姐起初臉變得蒼白，可是後來聽說那個年輕人沒受傷，臉上又有了血色。
等到我把布克帶到樹底下玉米倉房的旁邊，光只是我們兩人時，我說：
「你真的想殺死他嗎，布克？」
「嗯，當然是囉。」
「他幹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他嗎？他從沒有害過我啊。」
「既然這麼說，那你又為了什麼要殺死他呢？」
「啊，沒有什麼──這只不過是世仇。」
「什麼叫世仇？」
「哈，你是在哪兒長大的？你不知道什麼叫世仇？」
「從沒有聽說過啊──說給我聽聽。」
「啊，」布克說，「世仇是這麼一回事：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吵了架，把他殺了。另一個人的弟兄便殺了他。接下來，其他弟兄們，這是指雙方的，就我打你，你打我。再下來，堂兄弟表兄弟，參加了進來──到後來，一個個都給殺死了，就沒有世仇了。不過這事緩慢的很，得花很長的時間。」
「這一回打了很久了嗎，布克？」
「嗯，我想是吧！三十年前開始的。或者說，大致是這麼久以前吧。為了什麼事發生了糾紛，然後是上法庭求得解決。判決對一方不利，他一激動就把勝訴的一方給槍殺了──他當然會這麼幹。換了任何哪一位，都會這麼幹。」
「那麼是什麼糾葛呢，布克？是爭田產嗎？」
「我看也許是吧──我不清楚。」
「啊，那麼，先開槍的是誰呢？──是一個格倫其福家的人還是一個傑佛遜家的人？」
「老天爺，我怎麼知道？是老早的事啦。」
「會有人知道嗎？」
「哦，那是的，據我看，我爸爸知道，有些老一輩人知道。不過到如今啊，一開頭，最早是怎麼鬧起來的，連他們也不知道了。」
「死了很多人嗎，布克？」
「是啊，出殯的機會有得是。不過嘛，也並非總是死人的。我爸爸身上就有幾顆子彈，不過他可並不在乎，因為反正他的身子稱起來也不怎麼重。鮑勃給人家用長獵刀砍了幾下，湯姆也受過一兩次傷。」
「今年打死過人沒有，布克？」
「打死過。我們死了一個，他們那邊也死了一個。大概三個月前，我的堂兄弟、十四歲的巴德騎著馬，穿過河對面的林子。他身邊沒有帶武器，這真是蠢到家了。在一處偏僻的地方，他聽到身後有馬聲。一看，是巴第．傑佛遜那老頭兒，手裡拿著槍正飛快趕來，一頭白髮迎風翻飛。巴德並沒有跳下馬來，躲到樹叢裡，反倒讓對方趕上來。於是，兩人賽開了，一個在前飛奔，一個在後緊追，足足奔了五英哩多路，老頭兒越追越近。到最後，巴德眼見自己沒有希望了，便勒住了馬，轉過身來，正面朝著人家，於是一槍打進了胸膛。你知道吧，老頭兒趕上前來，把他打倒在地。不過呢，老頭兒也並沒有多少時間慶祝自己的好運氣。一星期之內，我們這邊的人把他給撂倒了。」
「我看啊，那個老頭兒準是個懦夫，布克。」
「我看他可不是個懦夫。怎麼說也不是。傑佛遜家的人沒有懦夫──一個也沒有。格倫其福家的人呢，也一個懦夫都沒有。是啊，就是那個老頭兒有一天跟三個格倫其福家的人，三對一幹了一仗，打了半個鐘頭，結果他是贏家。他們這幾個人都是騎了馬的。他下了馬，躲在一小堆木材後面，把他的馬推到前邊擋子彈。可是格倫其福家的人呢，還是騎在馬上，圍著老頭兒，竄來竄去，槍彈雨點般地對他打去，他的子彈也雨點般朝著他們猛擊。他和他的那匹馬淌著血，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可傑佛遜家的是給抬回家的──其中一個死了，另一個第二天死了。不，老弟，要是有人要尋找懦夫的話，他大可不必在傑佛遜家的人身上白白浪費時間，因為他們從沒有這樣的孬種。」
下一個星期天，我們都去了教堂。有三英哩路遠。全都是騎了馬去的。男的都帶上了槍，布克也帶了。他們把槍插在兩腿當中，或者放在靠牆隨手可拿的地方。傑佛遜家的人，也是這般架勢。牧師佈的道很乏味，說的沒有什麼意思──盡是兄弟般的友愛這類叫人聽了厭煩的話，可是人家一個個都說佈道佈得好，回家的一路之上說個不停，大談什麼信仰啦，積德啦，普濟眾生啦，前世註定的天命啦，等等，還有許多我不懂的東西。總之，在我看來，這可說是我一生中最難受的星期天啦。
吃過中飯大約一個小時後，大家一個個在打瞌睡，有坐在椅子上的，有在臥室裡的，總之，氣氛很沉悶。布克帶著一條狗在草地上大模大樣在日光下躺著，睡得很香。我往我們那間臥室走去，心想不妨睡個午覺。我見到蘇菲亞小姐站在她臥室的門口。她的臥室就在我們那一間的緊隔壁。她把我帶進她的房間，輕輕把門關上，問我喜歡不喜歡她。我說喜歡。她問我肯不肯替她做件事，並且不告訴別的人。我說我願意。她就說，她把她的《聖經》忘了帶回來了，是放在教堂裡的位子上了，這位子在另外兩本書的中間。問我能不能一聲不響地溜出去，到那邊把書給她帶回來，並且對任何人也不說。我說願意。於是我一溜煙似地走出了家門，走到大路上。教堂裡沒有人，只有一兩頭豬在那裡，因為教堂門上沒有上鎖，豬在夏天喜歡到刨平的圓木料鋪的地板上圖個涼快。你要是留心注意的話，便可以知道大多數的人總是不得不去的時候才上教堂，可是豬就不同了。
我心裡想這事有些蹊蹺，一個女孩子為了一本《聖經》急成那樣兒，實在不近情理。所以我就把這本書抖了抖，一張小紙條掉出來了，上面用鉛筆寫著「兩點半」，我又把書細細地翻了翻，沒有發現別的東西，我真是莫名其妙，於是又把紙條夾回書裡。我回到家裡上樓的時候，蘇菲亞小姐正在門口等著我。她把我一把拉了進去，關上了門，然後往《聖經》裡找，終於找到了那片紙。她看到了上面寫的，就顯得很高興。她冷不防一下就抱住了我，緊緊地摟了摟，還說我是世上最好的孩子，還要我不跟任何人說。一時間，她滿臉紅通通的，眼睛閃著亮光，看起來可真是絕色美人。我倒是吃了一驚。不過，我喘過氣來，便問她紙片是怎麼一回事。她問我看了沒有，我說沒有。她問我認得不認得寫的字。我告訴她，「不，只認得印刷字體。」接著她說，這片紙只是一張書籤，沒有什麼別的意思。隨後她就打發我出去玩。
我走到了河邊，把這件事思量了一番。一會兒注意到我那個黑奴跟在我的後面。我們走到了後面那間大屋子裡的人看不到我們身影的地方，他回頭看看後面，又四下裡張望了一下，然後走過來說：
「左（喬）治少爺，你要是到下邊沼地那裡去，我指給你看，有那麼一大堆黑水蛇。」
我想，這好怪啊，他昨天也這麼說過啊。照理他應該知道人家不會那麼喜愛黑水蛇，不會到處去找啊。他究竟在搞什麼名堂？所以我說：
「好吧，你走在前面。」
我跟在後面走半英哩多路，他就蹚著沼地，泥水沒到膝蓋。又走了半英哩路，我們就走到了一小片平地，地勢乾燥，密密長滿了大樹、矮樹叢和藤蘿。他說：
「左（喬）治少爺，你往前走，只要幾步路，就可以看見黑水蛇啦。我以前看過，不想再看了。」
隨後，他蹚著泥水馬上走開了，才不一會兒，樹木把他給遮住，看不見他人了。我摸索著往裡走，到了一小塊開闊地段，才只像一間臥室那麼大，四周滿是青藤，有一個人正在那裡睡著了──天啊，這正是我那老吉姆啊！
我把他叫醒了。我原以為，又見到了我，他準定會大吃一驚，可是並非如此。他差點兒哭了起來，他高興得非同一般，不過並沒有吃驚。他說，那天晚上落水以後，他跟在我後邊泅水。我每喊一聲，他都聽到了的，不過沒有回答，因為他不想讓人家把他逮住，再一次淪為奴隸。他說：
「我受了點兒雙（傷），游不快了，到最後，我掉在你後邊相當一段路了。你上岸的時候，我原想，我能趕上來。我正想朝你叫喊，但是我看到了那座大屋子，我便放慢了。我離你離得遠了些，人家對你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清──我害怕那些勾（狗）──不過，當一切靜了下來，我知道你是進了屋裡去了，我便走到了樹林子裡，等候白天來到。拂曉時分，你們家的幾個黑奴走過來，到田裡去幹活。他們把我領到這兒來，指點給我這個地方，因為有水，勾（狗）追蹤不到我。每晚上，他們給我東西吃。說說看，你過得怎麼樣。」
「啊，你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叫我的傑克把我帶到這兒來呢，吉姆？」
「唉，哈克，在我們還沒有想好辦法之前，去打攪你有什麼用呢？──不過，如今我們一切太平了。一有機會，我總去買些盆、碗、口糧，晚上我就修補木伐（筏）。」
「什麼木筏，吉姆？」
「我們原來那個木伐（筏）啊。」
「你是說我們原來那個木筏沒有給撞成碎片？」
「沒有，沒有撞成碎片。撞還（壞）了不少──有一頭損還（壞）得可厲害──不過還礙不了大事，只是我們那些東西可全完了。要不是我們往水裡扎得那麼深，泅得又那麼遠，加上天又那麼黑，我們又給下（嚇）得那麼暈頭轉向，我們原本是可以看到我們的木伐（筏）的。不過，看到也好，沒有看到也好，如今是無所謂了，因為如今木伐（筏）已經整修得跟原來那個樣子差不多了，原來損失掉的東西也給布（補）上了。」
「啊，你究竟怎樣又把那個木筏給弄回來的呢──是你一把抓住了它的嗎？」
「我已經躲到那邊林子裡了，怎麼能張（抓）住？是這兒幾個黑人發現木伐（筏）給一塊礁石當（擋）住了，就在這兒河灣裡，他們就把它藏在小河灣裡，在柳樹的深處。他們為了爭木伐（筏）歸誰所有，爭得不可開焦（交），很快就給我聽到了。我跟他們說，木伐（筏）本不是他們中間哪一個人的，原本屬於你和我的。我還說，你們難道是想從一個白人少爺手裡，把他的財產給奪過去，藏起來？這樣，才把他們間的糾葛給解決了。我還給他們每人一角全（錢），他們這才歡添（天）喜地，但願以後還有木伐（筏）漂來，好叫他們伐（發）財。他們對待我可好哩。凡是我要他們為我幹些什麼，從來不需要我說第二匹（遍），老弟。那個傑克可是個很好的黑人，為人很雞（機）靈。」
「是啊，他很機靈。他沒有對我說你在這裡。他要我到這兒來，說是要給我看黑水蛇。要是出了什麼事啊，與他可毫不相干。他可以說他自己從沒有看見我們兩個在一起，這倒也是實情。」
關於第二天的事，我簡直不願意多說啦。我看還是長話短說吧。我清早醒來，本想翻個身，再睡一會兒，發現一片寂靜──沒有任何人走動的聲音，這可是異常的事。第二件事我注意到的，是布克也已經起來出去了。想到這裡，我馬上起了身，心裡疑疑惑惑的，一邊走下樓梯──四周寂無一人，四下裡一片靜悄悄。門外邊也是一樣。我心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到了堆木場那兒，我遇到了傑克，我說：
「怎麼一回事啊？」
他說：
「你不知道嗎，左（喬）治少爺？」
「不，」我說，「不知道。」
「啊，蘇菲亞小姐出走啦！她確實出走啦。她是晚上什麼一個時候出走的──究竟是什麼一個時間，誰也不知道──是出走去和年輕的哈尼．傑佛遜結昏（婚）去的，知道吧──至少人家是這麼個說法，是家裡給發現的，大約是在半個鐘頭以前──也許還更早一些──我告訴你吧，他們可真是沒有耽誤一點兒時間。那麼樣急急忙忙立刻帶搶（槍）上馬，真是恐怕你從來也沒有見識過。那些婦女也出動了去孤同（鼓動）她們的親戚們。咱們老爺和兒輩們拿了搶（槍），上了馬，沿著河邊大道追，要想方設法在那個年輕人帶著蘇菲亞小姐過河以前抓住他，打死他。我看啊，前途可是匈（兇）多吉少啊。」
「布克沒有叫醒我就出去了？」
「是啊，我料想他是沒有叫醒你。他們不想把你絹（捲）進去。布克少爺把搶（槍）裝好子彈，說要淡（逮）住一個傑佛遜家的人押回家來，要不然，就是他自個兒玩淡（完蛋）。我看啊，傑佛遜家的人在那邊有得是，他只要有機會，準會談（逮）一個回來。」
我沿著河邊的路拼命往上游趕去。一會兒聽到稍遠處傳來了槍聲。等到我能望見堆木場和輪船停靠的木材堆那邊，我撥開樹枝和灌木叢使勁往前走，後來找到了一個理想的處所。我爬上了一棵白楊樹，躲在樹杈上去看。子彈打不到這兒來，我就在那裡張望。不遠處，在這棵大樹的前邊，有一排四英呎高的木頭堆在那裡。我本想躲到木垛後邊去的，後來沒有去，這也許我幸好沒那麼做。
有四五個人在木場前一片空地上騎著馬來回走動，一邊咒罵吼叫，想要把沿輪船碼頭木垛後邊的一對年輕人打死──可就是不能得手。他們這夥人中，每次有人在河邊木垛那兒一露面，就會遭到槍擊。那一對年輕人在木垛後邊背靠著背，因此對兩邊都把守得牢牢的。
隔了一會兒，那些人不再騎著馬一邊到處轉一邊吼叫了。他們騎著馬往木場衝過來。就有一個孩子站了起來，把槍擱在木頭上面瞄準，一槍，就有一人翻身落馬。其他的人紛紛跳下了馬，抓住受傷的人，抬著往木場那邊走過去。正是在這一個時刻，那兩個孩子撒腿就跑。他們跑到了離我這棵樹有一半路的時候，對方還沒有發現。等到他們一發現，就立刻跳上馬在後緊追。眼看著越追越近，可是仍然無濟於事，因為那兩個孩子起步早，這時已經趕到木垛後邊躲了起來，又占了上風。這木垛就在我那棵樹的前邊。兩個孩子中，有一個就是布克，另一個是細挑個兒的年輕人，大約十八九歲左右。
這些馬上的人亂闖了一陣，然後騎著馬走開了。等到望不見他們的影子了，我便朝布克大叫一聲，告訴他我在這裡。他起初還弄不清楚我是從樹上發出的聲音，被嚇了一大跳。他叮囑我仔細瞭望，一見那些人重新出現，立刻告訴他。還說他們準定是在玩弄花招──不會走遠的。我原來想要從樹上爬下來，可是沒有下去。這時布克就一邊大哭、一邊跳腳，說他和他的堂兄喬（就是那另一個年輕人）發誓要報今日之仇。說他父親和兩個哥哥給打死了；敵人方面，也死了兩三個人。說傑佛遜家的人設了埋伏。布克說，他的父親和他的哥哥們本應等候他們的親戚來增援以後再行動的──傑佛遜家的人太多了，他們不好對付。我問他，那個年輕的哈尼和蘇菲亞小姐的情況怎麼樣。他說，他們已經過了河，平安無事。聽到這麼說，我是高興的。可是布克又氣又恨，因為那天他朝哈尼開了槍，可是沒有打死他，他那氣得像要發瘋的樣子，我這一輩子真還沒見過。
突然之間，砰！砰！砰！響起了三四響槍聲。那邊的人沒有騎馬，偷偷穿過林子，繞到他們後邊，衝了過來。那兩個孩子往河裡跳──兩人都受了傷──正當他們順著水往下游的時候，對方在岸上對著他們一邊射擊，一邊大叫，「打死他們，打死他們！」我當時是多麼難受啊！幾乎從樹上栽下來。這種種全部的經過，我也不想敘說了，──要是這樣做的話，只會叫我更難受。我但願，當初那個夜晚，我根本沒有爬上岸來，以致親眼目擊這次的慘禍。我的腦子裡，將永遠趕不掉這種種的一切──有好多回，我在夢裡還夢見了這種種的一切啊。
我躲在樹上，一直躲到天黑才敢爬下樹來。我偶而聽到遠處林子裡有槍聲。有兩回，我看到有一小夥的人騎著馬、帶著槍，馳過木材場，因此我估計著衝突還沒有完。我心裡萬分沉重，因此打定主意，從此絕不再走近那座房子。因為我尋思，這全是我闖的禍啊！我推想，那張紙片是蘇菲亞小姐要和哈尼．傑佛遜在晚上兩點半鐘一起出奔。我尋思起來，我原本應該把這張紙片的事以及她行動的怪異之處告訴她父親的。這樣，他父親也許會把她關在房間裡不許出來。這麼一來，這多麼可怕的災禍就根本不會發生了。
我從樹上下來以後，就沿著河岸下游偷偷走了一段路。我發現河邊躺著兩具屍體。我把他們一步步拖上岸來，然後蓋住了他們的臉。隨後我就趕快離開。把布克的臉蓋起來的時候，我不禁哭了一會兒，因為他對我多麼好啊。
這時天剛剛黑下來，我壓根兒就沒靠近那幢房子，只是穿過樹林，向沼地走去。吉姆不在他那片小島上。我急忙往小河灣那邊趕，一路撥開了柳樹叢，火燒火燎地只想跳上木筏，遠離這片可怕的土地──可是木筏不見了！我的天啊！我多麼驚慌啊！我幾乎有一分鐘時間喘不過氣來。我使勁吼叫了一聲。離我二十五英呎，響起了一個聲音：
「天啊，難道是你麼，老弟？別作申（聲）。」
是吉姆的聲音──這樣美妙的聲音，過去可從來沒有聽到過啊。我在岸邊跑了一段路，登上了木筏，吉姆一把抱住了我。見了我，他真高興極了。他說：
「上帝保佑你，乖乖。我斷定你又絲（死）啦。傑克來過。他說他料想你已經中蛋（彈）絲（死）了，因為你再也沒有回家。所以我這會兒正要把木伐（筏）划到小河灣口去。我已經做好準備工作，只要傑克回來告訴我你肯定已經絲（死）了，我就把木伐（筏）划出去。天啊，見你又回來了，我多麼高興啊，乖乖。」
我說：
「好……好極啦。他們再也找不到我啦。他們會以為我已經打死了，屍體往下游漂走了──那邊確實有些東西會叫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別再耽誤時間了，趕快朝大河划去，越快越好。」
木筏向下游走了兩英哩多路，到了密西西比河的河中間了，我這才放下了心。然後我們掛起了信號燈，斷定我們如今又自由、又平安無事了。從昨天起，我一口東西也沒有吃過，因此，吉姆拿出一些玉米餅、乳酪、豬肉、白菜和青菜──味道又燒得可口，世上沒有更好吃的了──我一邊吃晚飯，一邊和他談起來，高興得什麼似的。能夠從那些仇殺中脫身，我十分高興。吉姆呢，能離開那片沼地，也十分高興。我們說，說來說去全世界沒有一個家能趕得上木筏的。別的地方總是那麼彆扭、那麼憋死人，只有木筏是另一個天地。在一隻木筏上，你感覺到的，就是自由，就是舒坦，就是輕鬆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