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六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一</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六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一</h3><br /><br />  一<br /><br />  這件事已經過去多年了。當時哈德萊堡是四里八鄉最誠實、最正直的一個鎮子。它把這種從沒有汙點的名望一直保持了三輩人,並且以此為榮,把這種名望看得重於它擁有的其他一切。這種自豪感是如此強烈,保持這種榮譽的願望是如此迫切,以至於鎮子裡的嬰兒在搖籃裡就開始接受誠實信念的熏陶,而且,這一類的教誨還要作為主要內容,在以後對他們進行教育時貫穿始終。另外,在整個發育期裡,青年人要與一切誘惑徹底隔絕,這樣,他們的誠實就能夠利用一點一滴的機會變得堅定而牢固,成為他們的主心骨。鄰近的那些鎮子都嫉妒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他們表面上對哈德萊堡人以誠實為榮冷嘲熱諷,說那是虛榮心作怪;然而,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哈德萊堡的的確確是一個腐蝕不了的鎮子;再追問下去,他們還會承認:一個想離家出外找一個好工作的青年人,如果他是從哈德萊堡出去的,那麼,他除了自己老家的牌子以外,就用不著帶什麼推薦信了。<br /><br />  然而,日久天長,哈德萊堡因為得罪一位過路的外地人終於倒了黴──這件事他們也許出於無心,肯定也沒有在意,因為哈德萊堡功德圓滿,所以,無論是外鄉人的閒言碎語,還是高談闊論,哈德萊堡人都無須在意。可話又說回來,早知此人是個愛記仇、不好惹的傢伙,當初對他破破例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整整一年的功夫,那人無論走到哪兒,肚子裡總憋著在哈德萊堡受的委屈,只要一有空閒,就挖空心思地琢磨怎麼能報復一下,讓自己心裡舒坦。他想了好多好多的主意,這些主意全都不錯,可沒有一個十全十美的;要害之處在於:這些主意只能一個一個地傷害好多人,而他想要的卻是能把全鎮一網打盡的辦法,不能有一條未受傷害的漏網之魚。最後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這主意剛冒出來,他的腦海中就被幸災樂禍的光芒照得通明透亮。他馬上開始擬定一項實施方案,還自言自語地說:「就這麼辦──我要把那個鎮子拉下水!」<br /><br />  六個月之後,他坐著一輛輕便馬車再次來到哈德萊堡,約莫晚上十點鐘左右,馬車停在銀行老出納員的大門外。他從馬車上搬下一隻袋子,扛著它跌跌撞撞地穿過院子,敲了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了聲「請進」,他就進去了。他把那隻袋子放在客廳裡火爐的後面,客客氣氣地向正在燈下坐著看《教友導報》的老太太說:<br /><br />  「您只管坐著好了,太太,我不打擾您。好了──現在這東西藏得嚴嚴實實;誰想知道它在哪兒可不容易了。太太,我能見見您先生嗎?」<br /><br />  「不成,他上布里克斯頓了,也許過半夜才能回來。」<br /><br />  「很好,太太,這不要緊。我只不過是想讓您先生照管一下這隻袋子,如果他找到了物主,就轉交給他。我是外地人,您先生不認識我;今天夜裡我是特意路經這個鎮子,了卻我擱了好久的一樁心事。現在事情已經辦妥,我可以走了,我很高興,還稍稍有點兒得意,以後你們再也不會見到我了。袋子上別著一張字條,上面把所有的事都說清楚了。晚安,太太。」<br /><br />  這位老太太害怕這個神出鬼沒的大個子外地人,見他走了心裡才踏實。不過她的好奇心被引逗了起來,就直奔袋子而去,取下了那張字條。上面開頭的話是:<br /><br />  請予公布;或者用私訪的辦法找到物主──只要能找到物主,無論哪一種辦法皆可。這個袋子裡裝的是金幣,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br /><br />  「老天,門沒鎖哩!」<br /><br />  理查茲太太哆哆嗦嗦地撲過去把門鎖上,然後把窗簾放下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兒,提心吊膽,思量還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和那一袋子錢更保險一點兒。她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賊,過了一會兒,她抵擋不住好奇心,又回到燈下,看完了那張紙上的話:<br /><br />  我是個外國人,馬上就要回本國去,在那裡常住。我在貴國逗留了很長時間,多蒙貴國關照,不勝感謝;對於貴國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萊堡的公民──我更想格外致以謝意,因為一兩年前他有大恩於我。事實上,那是兩樁恩德。容我細說端詳。我曾經是個賭徒。我的意思是,我過去是個賭徒。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那天夜裡我來到這個鎮子的時候,腹內空空,身無分文。我向人求告──是在黑影裡,我不好意思在亮處乞討。我求對人了。他給了我二十塊錢──也可以說,他給了我一條命,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還給了我財運;因為我靠那筆錢在賭場裡發了大財。還有最後一條:當時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在心上,直到如今。這句話最後讓我口服心服;因為口服心服,我才良心發現,再也不賭了。現在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我要找到他,讓他得到這筆錢,至於他是把錢給人,扔掉,還是自己留著,全都由他。這只不過是我知恩圖報的方式罷了。假如,我可以在此地逗留,我本來會自己去找他;不過沒有關係。一定能找到他的。這是個誠實的鎮子,腐蝕不了的鎮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它,不用擔心。憑那位先生當年對我說的那句話,就可以確定哪一位是我的恩人;我相信他一定還記得那句話。<br /><br />  現在我有這樣一個辦法:假如您願意進行私訪,悉聽尊便。把這張紙上寫的話告訴每一個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假如他回答說,「我就是那個人;我當初說過怎樣的一句話,」就請核實一下──也就是說:打開袋子,您能在袋子裡找到一個裝著那句話的密封信件。如果那位候選人所說的話與此相符,那就把這筆錢交給他,不用再問下去了,因為他無疑就是那位先生。<br /><br />  如果您願意公開尋訪,就請把這番話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再加上如下說明,即:從當日起三十天內,請申領人於(星期五)晚八時光臨鎮公所,將他當初所說的話密封交給(如果他肯費心料理的話)伯傑斯牧師;請伯傑斯先生屆時到場,把錢袋上的封條去掉,打開錢袋,看與袋內的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請將這筆錢連同我的衷心謝意一起,交給我的這位已經確認身分的恩人。<br /><br />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先是激動得顫顫巍巍,很快又陷入了沉思──她的思路如下:「這可真是件蹊蹺事兒!……那個好心人蜻蜓點水施捨了幾個小錢,瞧這份回報!……這件好事要是我丈夫幹的就好了!──因為我們太窮了,這麼老了,還這麼窮!……」這時她嘆了一口氣──「可這並不是我的愛德華幹的;不是,給外地人二十塊錢的不是他。這可真不巧,真的;現在我明白了……」這時她打了個冷戰──「不過,這是賭徒的錢哪!是不清不白得來的:這種錢咱們可不能拿,連沾都不能沾。我可要離它遠遠的;這錢一看就髒兮兮的。」她換了把遠一點的椅子坐下來──「我盼著愛德華回來,把這錢拿到銀行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小偷就會來;一個人在這兒守著它真難熬啊。」<br /><br />  十一點鐘的時候,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妻子迎頭就說:「你可回來了!」他卻說:「我太累了──累得要死;過窮日子可真不容易,到了這個歲數還要出這種苦差。就為那點兒薪水,熬來熬去熬不出頭,……給人家當奴才;可人家趿拉著拖鞋在家裡坐著,有的是錢,真舒坦哪。」<br /><br />  「為了你,我有多難過呀,愛德華,這你都知道;不過,你得想開點兒:咱們的日子總算還過得去;咱們的名聲也不錯……」<br /><br />  「是呀,瑪麗,這比什麼都要緊哪。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就是一陣兒想不開,算不了什麼。親親我──好了,什麼事也沒了,我也不再發牢騷了。你弄什麼東西來了?袋子裡有什麼?」<br /><br />  於是,他妻子把那個天大的祕密告訴了他。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說:<br /><br />  「一百六十磅重?唉,瑪麗,那得有四……萬……塊錢哪──想想──一大筆財產啊!咱們鎮子上有這麼多財產的人過不了十個。給我看看那張紙。」<br /><br />  他把那張字條掃了一遍,說:<br /><br />  「這可是出了奇了!嘿,簡直就像小說一樣;和書上那些沒影兒的事一樣,平常誰見過這樣的事呀。」這時他激動起來,神采奕奕,興高采烈。他打著哈哈彈彈老太婆的臉蛋兒,說:「嗨,咱們發財了,瑪麗,發財了。咱們只要把這些錢埋起來;把這張紙一燒就行了。要是那個賭徒再來打聽,咱們只要愛理不理地瞪著他,說:『你說什麼胡話呀?我們從來沒聽說過你,也沒聽說過你那條什麼金子袋子。』那時候,他就傻了眼,還有……」<br /><br />  「還有,你就順嘴說笑話吧,那一袋子錢可還堆在這兒哪,眼看就要到賊出門的時候了。」<br /><br />  「你說得對。好吧,那咱們怎麼辦呢──私訪?不行,不能這麼辦:那可就把這篇小說糟蹋啦。還是挑明了好。想想看,這件事得鬧出多大的動靜來!還不讓別的鎮子全都嫉妒死。在這種事情上,除了哈德萊堡,一個外鄉人還能信得過誰呀,這一點他們心裡都有數。這不是給咱們鎮子金榜題名嗎。我現在就得到報館的印刷廠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br /><br />  「慢著,慢著──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守著它呀,愛德華!」<br /><br />  可是他已經走了。不過只走了一小會兒。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就遇見了報館的主筆兼老板。理查茲把那篇文字交給他說:「我有一篇好東西給你,考克斯──登出來吧。」<br /><br />  「可能太晚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看一看吧。」<br /><br />  回到家裡,他和妻子坐下來又把這件迷人的蹊蹺事談論了一遍;兩個人一絲睡意都沒有。第一個問題是,那位給過外鄉人二十塊錢的公民會是誰呢?這個問題似乎很簡單;夫妻倆不約而同地說了出來:<br /><br />  「巴克利.古德森。」<br /><br />  「不錯,」理查茲說,「這樣的事他幹得出來,這也正是他的作派,像他這樣的人鎮子裡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了。」<br /><br />  「誰都會這麼說,愛德華──不管當眾怎麼樣,背後誰都會這麼說。到如今有六個月了吧,咱們鎮子又變成原來那個老樣子啦──誠實,小心眼,老子天下第一,還老虎屁股摸不得。」<br /><br />  「他向來都是這麼說的,一直說到嚥氣的那一天──還一點兒都不避人。」<br /><br />  「是呀,就為了這個,他才遭人恨。」<br /><br />  「嗨,就是;不過他倒不在乎。叫我說,除了伯傑斯牧師,在咱們這些人當中,最遭人恨的就是他了。」<br /><br />  「可伯傑斯遭人恨是活該呀──在這塊地方,他再也別想有人聽他布道了。雖說這鎮子也沒什麼出息,可人們對他總還是心裡有數的。愛德華,這個外鄉人指名讓伯傑斯發這筆錢,這件事看起來是不是有點怪呀?」<br /><br />  「哎,對──是有點怪。那是……那是……」<br /><br />  「哪來的這麼多『那是』呀?換了你會挑他嗎?」<br /><br />  「瑪麗,說不定那個外鄉人比這鎮子上的人更了解他哪。」<br /><br />  「這話說得再多,也幫不了伯傑斯的忙!」<br /><br />  丈夫似乎左右為難,不知說什麼好;妻子直瞪瞪地盯住他,等著他答話。理查茲後來猶猶豫豫地開口了,好像明知道他的話要受到質疑:<br /><br />  「瑪麗,伯傑斯不是個壞人呀。」<br /><br />  他妻子自然是吃了一驚。<br /><br />  「胡說!」她叫了起來。<br /><br />  「他不是個壞人。這我明白。他人緣不好,都是因為那一件事──就是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一件事。」<br /><br />  「那『一件事』,太對啦!就那『一件事』還不夠大麼?」<br /><br />  「夠大了,夠大了。只不過那件事不是他的錯啊。」<br /><br />  「你說什麼!不是他的錯!誰都知道,就是他作的孽!」<br /><br />  「瑪麗,你聽我的──他是清白的。」<br /><br />  「我沒法相信,我不信。你是怎麼知道的?」<br /><br />  「這是不打自招。我沒臉說,可是我非得說出來不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清白。我本來能夠救他,可是,可是……唉,你知道那時候全鎮子上的人一邊倒──我哪有勇氣說出來呀。一說出來大家就都沖著我來了。我也覺得那樣做不夠意思,太不夠意思了,可是我不敢哪;我沒有勇氣和眾人對著幹。」<br /><br />  瑪麗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她吞吞吐吐地說:<br /><br />  「我……我想你就是……就是……也沒有什麼用處。人可不能……呃──大夥兒的看法──不能不那麼小心──那麼……」這條路不大好走,她繞不出來了;可是,稍停一會兒,她又開了腔。「要說這件事是不大合適,可是……嗨,咱們頂不住呀,愛德華──真是頂不住啊。哎,無論如何,我也不願讓你說出來!」<br /><br />  「瑪麗,假如說出來,不知會有多少人不拿正眼看咱們;那樣一來……那樣一來……」<br /><br />  「現在我擔心的是他怎麼看咱們,愛德華。」<br /><br />  「他?他可沒想過我當初能夠救他。」<br /><br />  「啊,」妻子鬆了一口氣,嚷嚷著,「這樣我就高興了。只要他當初不知道你能夠救他,他……他……呃,這件事就好辦多了。唉,我原本就該想到他不知道,雖然咱們不大搭理他,可他老是想跟咱們套交情。別人拿這件事挖苦我可不止一次了。像威爾遜兩口子,威爾科克斯兩口子,還有哈克內斯兩口子,他們都話裡有話地尋開心,明知道我面子上過不去,非要說『你們的朋友伯傑斯』如何如何。我可不想讓他一個勁兒纏著咱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撒手呢。」<br /><br />  「他為什麼這樣做我明白。這可又是不打自招了。那件事剛鬧出來,正在沸沸揚揚的時候,鎮上打算讓他『爬竿』。我被良心折磨得簡直受不了,偷偷去給他通風報信,他就離開鎮子,到外地避風去了,直躲到沒事兒了才回來。」<br /><br />  「愛德華!當時鎮上要是查出來……」<br /><br />  「別說了!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來還害怕呢。那件事剛做完我就後悔了;所以我都沒敢跟你說,就怕你臉上掛不住,被別人看出來。那天晚上,我心裡嘀咕,一夜都沒合眼。可是過了幾天,一看誰也沒有懷疑,從那以後我又覺得幹了那麼一件事挺高興。到現在我還高興呢,瑪麗──別提有多高興了。」<br /><br />  「現在我也高興啊,那樣對待他也太可怕了。是呀,我挺高興;你知道,你這樣做才算對得起他。可是,愛德華,萬一這件事哪天露了餡呢?」<br /><br />  「不會。」<br /><br />  「為什麼?」<br /><br />  「因為誰都會以為那是古德森幹的。」<br /><br />  「他們一定是這麼想的!」<br /><br />  「就是。當然啦,他也不在乎大家這麼想。大家攛掇那個可憐的索斯伯里老漢找他算賬,老漢就照他們說的風風火火跑了去。古德森把老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像要在索斯伯里身上找出一塊自己特別瞧不起的地方,然後說:『這麼說,你是調查組的,是嗎?』索斯伯里說:差不多吧。『哦,依你說,他們是想仔仔細細地問呢,還是聽點兒簡單的就行了呢?』『古德森先生,要是他們想仔仔細細地問,我就再來一趟;我先聽簡單的吧。』『那太好了,你就讓他們全都見他媽的鬼去──我覺得這夠簡單的了。索斯伯里,我再勸你幾句;你再來仔仔細細打聽的時候,帶個籃子來,把你那幾根老骨頭提回家去。』」<br /><br />  「古德森就是這樣;一點都沒走樣。他老是覺得他的主意比誰都強:他就這點虛榮心。」<br /><br />  「瑪麗,這一來就萬事大吉,把咱們給救了。那件事再也不會有人提了。」<br /><br />  「老天有眼,我想也不會有人提了。」<br /><br />  他們又興致勃勃地把話頭引回那袋神祕的金子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的談話開始有了停頓──因為沉思而停頓。停頓的次數越來越多。最後理查茲竟然想呆了。他坐了半天,神情茫然地盯著地板,慢慢地,他的兩隻手開始做一些神經質的小動作,圈點著心裡的念頭,好像是有點兒著急。這時候,他妻子也犯了老毛病,一聲不吭地想心事,從神態看得出她心亂如麻,不大自在。最後,理查茲站了起來,漫無目標地在房間裡蹓躂,十個手指頭在頭髮裡蓖過來,蓖過去,就像一個夢遊的人正做一個噩夢。後來,他好像是拿定了主意;一聲不響地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出門去了。他妻子還在皺著眉頭想心事,好像沒有發覺屋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不時喃喃自語:「可別把我們引到……可是……可是……我們真是太窮了,太窮了!……,可別把我們引到……啊,這礙別人的事嗎?──再說誰也不會知道……可別把我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只剩下嘴唇動彈。稍停,她抬頭掃了一眼,半驚半喜地說:<br /><br />  「他去了!可是,天哪,也許太晚了──來不及了……也許還不晚──也許還來得及。」她起身站著想,神經質地一會兒把兩手絞在一起,一會兒又鬆開。一陣輕微的顫慄掠過全身,她從乾啞的嗓子擠出了聲音:「上帝饒恕我吧──這念頭真可怕呀──可是……上帝呀,看我們成什麼樣子啦──我們都變成怪物了!」<br /><br />  她把燈光擰小一點,躡手躡腳地溜到那隻袋子旁跪下,用手觸摸著鼓鼓囊囊的邊邊角角,愛不釋手;年邁昏花的老眼中閃出一絲貪婪的光。她有時像靈魂出竅;有時又有一半清醒,嘟嘟囔囔地說:「我們要是能等一等就好了!──啊,只要等那麼一小會兒,別那麼著急就好了!」<br /><br />  這時候,考克斯也從辦公室回到家裡,把這件蹊蹺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自己的妻子,迫不及待地議論了一番之後,他們猜到了已故的古德森,認為全鎮子的男人裡頭只有他才會慷慨解囊拿出二十塊錢來,用這筆不小的數目去接濟一個落難的外鄉人。後來,他們的談話停了下來,倆人默默無言地想起了心事。他們的神經越來越緊張,煩躁不安。最後妻子開口了,好像是自言自語:<br /><br />  「除了理查茲兩口子……還有咱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祕密……沒有別人了。」<br /><br />  丈夫微微受到觸動,從冥思苦想中解脫出來;他眼巴巴地瞪著臉色刷白的妻子;後來。他遲遲疑疑地站起身。偷偷地瞄了一眼帽子,又瞟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這是無聲的請示。考克斯太太三番兩次欲言又止,後來她以手封喉,點頭示意。很快,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了。<br /><br />  這時,理查茲和考克斯腳步匆匆,穿過闃無人跡的街道,迎頭走來。兩人氣喘吁吁地在印刷廠的樓梯口碰了面;夜色中,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的臉色。考克斯悄悄地問:<br /><br />  「除了咱們,沒人知道這件事吧?」<br /><br />  悄悄地回答:<br /><br />  「鬼都不知道──我擔保,鬼都不知道!」<br /><br />  「要是還來得及……」<br /><br />  兩個人上了樓梯;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夥子趕了上來,考克斯問道:<br /><br />  「是你嗎,約翰尼?」<br /><br />  「是,先生。」<br /><br />  「你先不用發早班郵件──什麼郵件都別發;等著,到時候我告訴你。」<br /><br />  「已經發走了,先生。」<br /><br />  「發走了?」話音裡包含著難以言傳的失望。<br /><br />  「是,先生。從今天起到布里克斯頓以北所有城鎮的火車都改點了,先生──報紙要比往常早發二十分鐘。我只好緊趕慢趕;要是再晚兩分鐘就……」<br /><br />  倆人沒聽他說完,就掉過頭去慢慢走開了。大約有十分鐘,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後來考克斯氣哼哼地說:<br /><br />  「你究竟趕個什麼勁呀,我真不明白。」<br /><br />  畢恭畢敬地回答:<br /><br />  「我現在明白了,你看,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老是不動腦子,想吃後悔藥也來不及。不過下一次……」<br /><br />  「下一次個屁!一千年也不會有下一次了。」<br /><br />  這對朋友沒道晚安就各奔東西;各自拖著兩條腿走回家去,就像霜打了一樣。回到家,他們的妻子都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她們用眼睛就得出了答案,不等聽一字半句,自己先垂頭喪氣一屁股坐了下去。兩家都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這可是新鮮事;從前兩口子也拌嘴,可是都不激烈,也沒有撕破過臉面。今天夜裡兩家的口角就好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理查茲太太說:<br /><br />  「愛德華,要是你等一等──要是你停下來琢磨琢磨呢;可是你不,你非要直奔報館的印刷廠,把這件事嚷嚷出去,讓天下的人都知道。」<br /><br />  「那上面是說了要發表呀。」<br /><br />  「說了又怎麼樣;那上面還說可以私訪呢,只要你願意才算數。現在可好──我沒說錯吧?」<br /><br />  「嗨,沒錯,沒錯,真是那麼說的;不過,我一想這件事會鬧得沸沸揚揚,一想到一個外鄉人這麼信得過哈德萊堡,這是多大的臉面……」<br /><br />  「啊,當然啦,這些我都明白;可是只要你等一等,仔細想想,不就能想起來已經找不到應該得這筆錢的人了嗎。他已經進了棺材,也沒有留下一男半女,連親戚也沒有;這麼一來,這筆錢要是歸了哪個急著等用錢的人,對誰都沒有妨礙呀,再說……再說……」<br /><br />  她說不下去,哭了起來。她丈夫本來是想找幾句寬心話,可脫口而出的卻是這麼幾句:<br /><br />  「可是,瑪麗,別管怎麼說,這樣做肯定是最好的辦法──肯定是;咱們心裡有數。再說,咱們別忘了,這也是命啊……」<br /><br />  「命!呵,一個人要是幹了蠢事想找個藉口,就說『什麼都是命啊!』要說命,這筆錢特地來到咱們家,不也是命嗎?老天爺已經安排好的事,你非要自作主張──誰給你這種權力啦?這叫自作聰明,就是這麼回事──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就別再裝老實人、裝規矩人啦……」<br /><br />  「可是,瑪麗,你也知道咱們從小到大受的是什麼教育,把咱們教的只要是老實事,想也不想就馬上去做,全鎮子上的人都是這樣,這都變成咱們的第二天性……」<br /><br />  「噢,我知道,我知道──沒完沒了的教育、教育、教育,教人要誠實──從搖籃裡就開始教,拿誠實當擋箭牌,抵制一切誘惑,所以這誠實全是假的,誘惑一來,就全都泡湯了,今天晚上咱們可都看見了。老天在上,我對自己這種僵成了石頭、想打都打不爛的誠實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直到今天──今天,第一次真正的大誘惑一來,我就……愛德華,我相信全鎮子的誠實都變味了,就像我一樣;也像你一樣,都變味了。這個鎮子卑鄙、冷酷、吝嗇,除了吹牛、擺架子的誠實,這個鎮子連一點兒德行都沒有了;我敢發誓,我確實相信,有朝一日這份誠實在要命的誘惑腳底下栽了筋斗,它的鼎鼎大名會像紙糊的房子一樣變成碎片。好,這一回我可是徹底坦白了,心裡也好受了。我是個騙子,活了一輩子,騙了一輩子,自己還不知道。以後誰也別再說我誠實──我可受不了。」<br /><br />  「我……哎,瑪麗,我心裡想的和你一模一樣,我真是這麼想的。這好像有點怪,太怪了。過去我從來不敢相信會是這樣──從來不信。」<br /><br />  隨後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夫妻倆都陷入了沉思。最後妻子抬起頭來說:<br /><br />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愛德華。」<br /><br />  理查茲一臉被人抓住了把柄的窘態。<br /><br />  「如實說出來真沒臉見人,瑪麗,可是……」<br /><br />  「沒事,愛德華,我現在跟你想到一起去了。」<br /><br />  「我真盼著能想到一起去。你說吧。」<br /><br />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猜得出古德森對那個外鄉人說過什麼話就好了。」<br /><br />  「一點沒錯。我覺得這是罪過,沒臉見人。你呢?」<br /><br />  「我是過來人了。咱們在這兒搭個床吧;咱們得好好守著,守到明天早上銀行金庫開門,收了這隻袋子……天哪,天哪──咱們要是沒走錯那步棋,該有多好!」<br /><br />  搭好了床,瑪麗說:<br /><br />  「芝麻開門──那句話到底是怎麼說的?我真想知道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好吧,來;咱們該上床了。」<br /><br />  「睡覺?」<br /><br />  「不;想。」<br /><br />  「好吧,想。」<br /><br />  這時候,考克斯夫婦也打完了嘴仗,言歸於好,他們上了床──想來想去,輾轉反側,煩躁不安,思量古德森究竟對那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說了一句什麼話;那真是金口玉言哪,一句話就值四萬塊,還是現款。<br /><br />  鎮子上的電報所那天晚上關門比平日晚,原因如下:考克斯報館裡的編輯主任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他這個通訊員簡直是掛名的,因為他一年發的稿子被社裡採用不超過四次,多不過三十個字。可這一次不同。他把捕捉到的線索電告之後,馬上就接到了回電:<br /><br />  將原委報來──點滴勿漏──一千二百字。<br /><br />  約的是一篇大稿子呀!編輯主任如約交了稿;於是,他成了全美國最風光的人。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所有的美國人都在念叨「拒腐蝕的哈德萊堡」,從蒙特婁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羅里達的柑桔園;千百萬人都在談論那個外鄉人和他的錢袋子,都操心能不能找到那位應得這筆錢的人,都盼著快快看到這件事的後續報導──越快越好。<br /><br />   <br /><br />  二<br /><br />  哈德萊堡鎮的人們一覺醒來已經名揚天下,他們先是大吃一驚,繼而歡欣鼓舞,繼而得意洋洋。得意之情難以言表。鎮上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們奔走相告,握手言歡,彼此道賀,大家都說這件事給詞典裡添了一個新詞──哈德萊堡:義同「拒腐蝕」──這個詞注定要在各大詞典裡萬古流芳啦!次要而無足輕重的公民及其老婆們也到處亂跑,舉動也大同小異。人人都跑到銀行去看那隻裝著金子的袋子;還不到正午時分,就已經有鬱鬱寡歡、心懷嫉妒的人成群結隊地從布里克斯頓和鄰近各鎮蜂擁而至。當天下午和第二天,記者們也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驗明這隻錢袋的正身及其來龍去脈,把整個故事重新包裝,對錢袋作了即興的描摹渲染,理查茲的家、銀行、長老會教堂、浸禮會教堂、公共廣場,以及將要用來核實身分、移交錢財的鎮公所,也沒有逃過記者們的生花妙筆;此外還給幾個人物畫了幾幅怪模怪樣的肖像,有理查茲夫婦,有銀行家平克頓,有考克斯,有報館的編輯主任,還有伯傑斯牧師和郵電所所長──甚至還有傑克.哈理代。哈理代遊手好閒,脾氣不錯,是個在鎮子裡排不上號的粗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是孩子王,也是喪家犬們的朋友,是鎮子上典型的「薩姆.勞森」【註】。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平克頓皮笑肉不笑、油腔滑調地向所有來賓展示錢袋子,他樂顛顛地掛著一對細皮嫩肉的巴掌,渲染這個鎮子源遠流長的誠實美名以及這次無與倫比的例證,他希望並且相信這個範例將傳播開去,傳遍美洲,在重振世道人心方面起到劃時代的作用。如此等等。<br /><br />  【註】薩姆.勞森是以創作《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知名的美國作家斯陀夫人筆下的一個人物,他是一個知足常樂、嘴不饒人的懶漢。<br /><br />  一個星期過後,一切又平靜下來;如癡如狂的自豪和喜悅已經漸漸化作輕柔、甜蜜和無言的欣慰──是那種深沉雋永,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滿意足。人人臉上都流露著平和而聖潔的幸福表情。<br /><br />  這時發生了一種變化。這是一種漸進的變化:因為變得非常慢,所以開始時很難察覺;也許大家根本就沒有察覺,只有在什麼事情裡都能看出門道來的傑克.哈理代是個例外。無論什麼事情,哈理代總能拿來開玩笑。他發現有些人看起來不像一兩天以前那麼高興,就開始說風涼話;接著,他說這種新的現象正在向悶悶不樂的方向深化;後來他又說人家滿臉都是晦氣;最後,他說人人都變得怒氣沖沖,滿肚子心思,心不在焉了,就算他把手一直伸到鎮子上最吝嗇的人褲袋深處摳一分錢,也不會讓他清醒過來。<br /><br />  在這個階段──也許大約在這個階段──那十九戶要人的一家之長在臨睡前差不多都要說一句這樣的話──通常是先歎一口氣,然後才說:<br /><br />  「唉,那個古德森到底說過一句什麼話呢?」<br /><br />  男人的妻子緊接著──用發顫的聲音說:<br /><br />  「嗨,別說了!你心裡轉什麼念頭呢?怪嚇人的。看在主的份兒上,快別想了!」<br /><br />  可是,到第二天晚上,這些男人又把這個問題搬了出來──照樣受到呵斥。不過呵斥的聲音小了一點。<br /><br />  第三天晚上,男人們再念叨這個問題的時候──聲音裡透著苦悶和茫然。這一次──還有次日晚上──妻子們略微有點心煩意亂,她們都有話要說。可是她們都沒有說出口來。<br /><br />  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她們終於開了口,熱切地應和著:<br /><br />  「唉,咱們要是能猜出來多好啊!」<br /><br />  一天天過去,哈理代的評論越來越肆無忌憚,越來越討人嫌,越來越陰損了。他不辭辛勞地到處亂跑;取笑鎮子上的人,有時候是一個個地挖苦,有時候又在眾人中嘲笑。不過,全鎮子裡也只有他還能笑得出來:這笑聲所到之處,盡是空曠而淒涼的荒漠。哪裡都看不到一絲笑容。哈理代扛著一個三角架到處跑,上面放一個雪茄煙盒子,權當照相機;碰上過路的人就截住,把這玩藝兒對準他們說:「準備!──笑一笑,您哪。」可是,如此高明的玩笑也沒能給那一張張陰沉的臉一個驚喜,讓它們鬆弛一下。<br /><br />  三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還剩下一個星期。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晚飯已經吃過。如今的星期六沒有了以往那種熱熱鬧鬧逛商店、開玩笑的場面,街面上空空蕩蕩,人跡稀少。理查茲和老伴在小客廳裡東一個、西一個地坐著──愁眉不展,滿肚子心事。這種情形已經成了他們晚間的習慣:從前他們守了一輩子的老習慣──看書,編織,隨意聊天,或者是鄰居們互相走動,這些習慣已經成為歷史,被他們忘卻好長時間了──也許已經有兩三個星期了;現在沒有人閒談,沒有人看書,也沒有人串門──全鎮子上的人都坐在家裡唉聲嘆氣,愁眉不展地發呆。都想猜到那句話。<br /><br />  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信。理查茲兩眼無神地掃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和郵戳──沒有一樣面熟──他把信丟在桌子上,重新接上剛剛被打斷的思路,忍受著無望而沉悶的苦惱,繼續猜度那句金口玉言。兩三個小時以後,他的妻子精疲力盡地站起來,沒有道晚安就想上床了──如今這已經司空見慣──可是,她走到那封信旁停下了腳步,沒精打采地看了看,然後拆開信,從上到下掃了一遍。理查茲正呆坐著,翹起的椅子背頂著牆,下巴頦埋在兩腿當中;這時候他聽見了東西倒地的聲音。原來是他妻子。他趕快跑過去攙扶,不料她卻大叫起來:<br /><br />  「別管我,我太高興了。你快看信──看哪!」<br /><br />  他接過信來就看。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腦子就像騰雲駕霧一般。那封信是從很遠的一個州寄來的,信裡說:<br /><br />  我和你素不相識,不過這沒有關係: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剛從墨西哥回到家中,就聽到了那條新聞。你當然不知道那句話是誰說的,可是我知道,在世的人當中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人是古德森。多年以前,我很熟悉他。就在那天晚上,我路過你們那個鎮子,坐半夜的火車離開以前,我一直在他那兒做客。他在暗處對外鄉人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在旁邊聽見了──那是在赫爾胡同。當時,從去他家的路上,直到後來在他家抽煙的時候,他和我談論的都是這件事。他在談話中提到了很多你們鎮子上的人──對大多數人貶得都很厲害,只對兩三個人還算手下留情;這兩三個人當中就有你。我說的是「手下留情」──僅此而已。我記得當時他講到,說實在話,全鎮上的人他沒有一個喜歡的──一個都沒有;不過說到你──我想他說的是你──這應該不會錯──有一次幫過他一個大忙,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忙幫得有多大,他說他希望有一筆財產,臨死的時候留給你,至於鎮上的其他居民,留給他們的只有詛咒。如此說來,假如那個忙確實是你幫的,你就是他的合法繼承人,就有權利得到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可以信賴你的良知和誠實,因為每一個哈德萊堡鎮的公民都具有這些世代相傳、從未湮沒的天性,所以我現在就把那句話透露給你,我非常放心:如果你自己不應得這筆錢,一定會去找到應得的人,讓可憐的古德森得以報答因受惠而欠的人情。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你絕不是一個壞蛋:去吧,改了就好。」<br /><br />     霍華德.L.史蒂文森<br /><br />  「啊,愛德華,那錢是咱們的了。我真是太高興了,噢,太高興了──親親我,親愛的,咱們有多少日子沒親過了──咱們正用得著這筆錢──現在你可以甩開平克頓和他的銀行了,再也不用給別人當奴才了。我高興得簡直要飛起來了。」<br /><br />  夫妻倆相互愛撫著在長靠椅上度過了半個小時的快樂時光;舊日的時光重又來臨──那種時光從他們相愛就開始了,直到那個外鄉人帶來這筆該死的錢以後才被打斷。過了一會兒,妻子說:<br /><br />  「啊,愛德華,當初幫他一個大忙真是你的福分,可憐的古德森!過去我從來不喜歡他,現在我倒喜歡上他了。做了這樣的事你都沒有說過,也不招搖,真不錯,幹得漂亮。」然後她又做了一點兒小小的批評:「不過你總該告訴我嘛,愛德華,你總該告訴自己的妻子呀。」<br /><br />  「這個……我……呢,這個……瑪麗,你瞧……」<br /><br />  「別再這個那個的啦,跟我說說吧,愛德華。我一直是愛你的,現在更為你感到自豪。誰都相信這鎮子上只有一個慷慨大方的好人,原來你也……愛德華,你怎麼不告訴我?」<br /><br />  「這個……嗯……喔……唉……,瑪麗,我不能說!」<br /><br />  「你不能說?怎麼不能說?」<br /><br />  「你瞧,他……這個,他……他讓我保證不說出去。」<br /><br />  妻子把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慢很慢地說:<br /><br />  「讓……你……保證?愛德華,你跟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br /><br />  「瑪麗,你想我會撒謊嗎?」<br /><br />  她不出聲地悶了一會兒,然後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的手心裡說:<br /><br />  「不是……不是。咱們這是把話扯遠了──上帝饒恕我們吧!你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撒過謊。可是現在……現在咱們腳底下的根基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咱們就……咱們就……」她一時想不出詞兒來,後來又斷斷續續地說:「別把咱們引到邪路上去──我想你是跟人家保證過,愛德華。那就算了吧。咱們不說這件事了。好吧──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咱們還是高高興興的,別自找麻煩了。」<br /><br />  聽著妻子的話,愛德華有點兒跟不上,因為他總是心猿意馬──他在使勁想到底給古德森幫過什麼忙。<br /><br />  夫妻倆一夜都沒怎麼合眼,瑪麗高高興興地忙著想心事;愛德華也忙著想,卻不怎麼高興。瑪麗思量怎麼用這筆錢。愛德華使勁回憶自己對古德森的恩惠。剛開始,他還因為對瑪麗說了假話──如果說那也算假話──有點兒惴惴不安。後來他經過再三思索──就算說的是假話,那又怎麼樣呢?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嗎?咱們不是經常作假嗎?既然假的能作,怎麼就不能說呢?你看瑪麗──看她都幹了什麼。他抓緊時間做老實事的時候,她做什麼呢?她正在吃後悔藥呢,後悔自己沒有毀了那張字條,把錢昧下來!偷東西能比說假話好到哪裡去?<br /><br />  這一點不再那麼顯眼了──撒謊的事退居後台,而且還留下了一點兒聊以自慰的東西。另一點卻變得突出了:他真幫過人家的忙嗎?你看,史蒂文森的信裡說了,有古德森自己為證;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明了──這簡直是他自己提交的證書啊。確定無疑。因此這一點就沒問題了──不,並不是毫無問題。他忐忑不安地回想起,幫忙的人究竟是理查茲,還是其他什麼人,這位素不相識的史蒂文森先生並沒有十分把握,──而且,哎呀,他還把這件事全都託付給理查茲了!理查茲只能自己來決定這筆錢應該歸誰──假如理查茲不是那個該拿錢的人,他一定會胸懷坦蕩地把該拿錢的人找出來,對此史蒂文森先生毫不懷疑。把人擺佈到這種地步,多可恨哪──哎,史蒂文森難道就不能不留下這個疑點嗎!他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呢?<br /><br />  再往深處想想。是理查茲、而不是別人的名字留在了史蒂文森的印象中,讓他覺得那個該拿錢的人就是理查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一點感覺不錯。是的,這一點感覺很好。說真的,他越往下想,這種感覺就越好──直到這種感覺漸漸成為實實在在的證據。於是理查茲馬上把這個問題放到一旁,不去想它,因為他有一種直覺:證據一旦成立,最好不要再去糾纏。<br /><br />  這樣一來,他理所當然地放寬了心,可是還有一件瑣事卻老來干擾他的注意力:他當然幫過人家的忙──這一點已經成立了;可到底幫過什麼忙呢?他必須想出來──這件事不想出來他就不能去睡覺;只有想出來才能讓他心地坦然。於是他想啊想啊。他想到了十多件事情──從可能幫過的忙,直到很可能幫過的忙──可是這些事情好像沒有一件夠資格,沒有一件夠分量,沒有一件能值那麼多錢──值得古德森大亨盼著能立遺囑給他留下一筆財產。這還不算,他根本就想不起自己曾經幹過這些事。那麼,這個……那麼,這個……究竟要幫一個什麼樣的忙,才能讓一個人感激不盡呢?噢──拯救他的靈魂!一定是這件事。對,他現在想起來了:當初他曾經自告奮勇去勸古德森改邪歸正,苦苦地勸了他足有……他正想說勸了他足有三個月;可是經過慎重考慮,還是削減為一個月,然後又削減為一個星期,削減成一天,最後減得一點不剩了。是啊,他現在想起來了,那個場面不大好受,可是卻歷歷在目,古德森當時讓他滾蛋,少管閒事──他可不跟在哈德萊堡的屁股後面上天堂!<br /><br />  這條路走不通──他並沒有拯救過古德森的靈魂。理查茲洩了氣。稍停,又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他挽救過古德森的財產嗎?不行,這辦不到──他是個窮光蛋。救過他的命?對呀。正是。哎呀,他早就該想到這一點了。這一次他總算走對了路,毫無疑問。頃刻之間,他的想像機器就使勁轉了起來。<br /><br />  在此後的整整兩個小時裡,他嘔心瀝血,忙於拯救古德森的性命。他嘗試著歷盡各種艱險救古德森一命。每次救命行動都推進到了一個功德圓滿的地步;就在他開始深信這一行動確有其事的時候,總會冒出一個細節來搗亂,把整個事情都攪成無稽之談。就拿救落水的古德森這個例子來說。這一次他劈波斬浪向前衝,把不省人事的古德森拖上岸來,四周還有一大群人圍觀喝采;可是,正當他已經把整個過程想好,開始把這一切銘記在心的時候,一大堆拆台的細節卻紛至遝來:這種事情鎮上的人們總得知道吧,瑪麗總得知道吧;自己的記憶裡如果有這種事情,也會像打著燈籠一樣照得清清楚楚,這又不是那種不足掛齒的小事,怎麼會做完還「不知道幫了人家多大的忙」呢。還有,到了這個地步,他才想起來:自己還不會游泳呢。<br /><br />  啊──有一點他從開始就忽略了:這件事必須是他已經幫了別人的忙卻「不知道這忙幫得究竟有多大」。唉,真是的,要找這樣的事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嘛──比找其他事情容易多了。果然如此,不久他就想出了一件。好多好多年以前,古德森眼看就要和一個名叫南茜.體維特的非常漂亮的甜妞成親,但是出於種種原因,這樁婚事後來還是吹了;那姑娘死了,古德森依然是個單身漢,而且慢慢變成了一個尖酸刻薄瞧誰都不順眼的傢伙。那姑娘死後不久,鎮子上的人就發現,或是自以為早就知道:她有一點點黑人血統。理查茲把各種細枝末節想了半天,感到他終於想起了一些與此有關的事情,這些事情一定是因為好多年無暇顧及,已經從記憶中消失了。他似乎隱隱約約記得,當初就是他自己發現姑娘沾點兒黑人血統,也是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鎮子上的人,鎮子上的人也告訴了古德森他們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他就如此這般地挽救了古德森,使他免於和那個血統不純的姑娘結婚。他幫了古德森一個大忙,卻「不知道這個忙幫得有多大」,說實在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在幫人家的忙,可是古德森明白幫這個忙的價值,也明白他是怎樣僥倖逃脫的,於是才在臨死前對幫他忙的人千恩萬謝,巴不得能留給他一筆財產。現在全都弄清楚了,事情再簡單不過,他越想這件事就越明白、越實在;最後,當他舒舒服服地躺下,心滿意足、高高興興準備睡覺的時候,這件事在他的記憶中就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說真的,他還能隱約記得古德森有一次對他表示過謝意。就在理查茲思考的這段時間裡,瑪麗已經為她自己花了六千元買新房子,還給她的牧師買了一雙拖鞋,此刻她安安穩穩地睡著了。<br /><br />  就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郵遞員給鎮子上的其他各位大戶分別送去了一封信──一共送了十九封。每個信封都不一樣,信封上的筆跡各不相同,可是裡面的信除了一個地方之外分毫不差。每封信都和理查茲收到的那一封如出一轍──筆跡和其他一切──所有信的落款都是史蒂文森,只是在有理查茲名字的地方換上了其他收信人的名字。<br /><br />  整整一夜,那十八位本鎮大戶在同樣的時間裡做了與他們同命相連的理查茲做的同一件事──他們集中精力,想記起他們曾在無意中給巴克利.古德森幫過什麼忙。無論對誰來說,這都不是一樁輕而易舉的工作;然而他們都成功了。<br /><br />  在他們從事這項艱苦工作的同時,他們的妻子卻用了一夜的時間來輕輕鬆鬆地花錢。一夜之間,十九位太太平均每人把那隻袋子裡的四萬塊錢花了七千塊──加起來一共是十三萬三千塊錢。<br /><br />  第二天,傑克.哈理代大吃一驚。他看出鎮上的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臉上重新呈現出安詳聖潔的快樂神情。對此他不光難以理解,也想不出詞來消除或者擾亂這種情緒。現在該輪到他對生活感到不滿了。他暗自對這種快樂的起因作了諸多猜測,然而一經推敲,沒有一條能站得住腳。他碰見威爾科克斯太太的時候,看見她那心醉神迷的樣子,就想道:「她家的貓生了小貓咪了」──去問她家的廚子:結果並無此事。廚子也發覺了這個喜氣,卻不知道喜從何來。哈理代發現「老實人」(鎮上人送的外號)比爾遜臉上也有心醉神迷的表情,就斷定比爾遜的哪一家鄰居摔斷了腿,但是調查表明,此事也未曾發生。格裡高利.耶茨強忍著得意忘形只可能有一種原因──他的丈母娘死了:結果又猜錯了。「那麼平克頓……平克頓……他一定是要回來一角錢的老賬,這筆錢他本來以為沒有希望了。」如此等等。有的猜測只能存疑,有些則業已證明是大錯特錯。最後,哈理代自言自語地說:「不管怎麼樣,眼下哈德萊堡有十九家一步登天了。我還不清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只知道上帝今天不值班。」<br /><br />  有一位鄰州的設計師兼建築商近日來到這個前景暗淡的鎮子,冒險辦了一家小公司,掛牌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還沒有一個顧客上門。這人垂頭喪氣,後悔他不該來。誰料到突然間雲開霧散。那些小鎮大戶的太太們一個接一個來找他,悄悄地說:<br /><br />  「下星期一到我們家來──不過這件事你先別聲張。我們正打算蓋房子哪。」<br /><br />  這一天他接到了十一家的邀請。當天晚上他給女兒寫信,廢了女兒和她一個學生的婚事。他說,她能找到一個比那小子好一萬倍的。<br /><br />  銀行家平克頓和其他兩三位富家漢子籌劃著蓋鄉村別墅──不過他們要先等等再說。這種人是不見兔子不放鷹的。<br /><br />  威爾遜夫婦策劃了一個新派盛會──一場化妝舞會。他們並沒有真地邀請客人,只是祕而不宣地告訴所有的親戚朋友,他們正在考慮這件事,認為應該舉辦這場舞會──「只要我們辦舞會,當然會請你啦。」大家都出乎意料,議論紛紛:「嘿,他們準是瘋了吧,威爾遜家這對窮鬼哪兒辦得起舞會呀。」十九家中有幾家的太太私下對他們的丈夫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先別聲張,等到他們那個窮會完了,我們自己再來辦一個,讓他們的臉沒處放。」<br /><br />  時光流逝,預算開銷也水漲船高,越來越沒譜,越來越愚蠢,越來越無所顧忌了。現在看來,好像這十九家中的任何一家在進賬日之前不但要花光那四萬塊錢,而且還真的要在那筆款子到手的時候借債呢。有幾戶頭腦簡單的不滿足於紙上談兵,竟然真的花起錢來了──靠賒賬。他們買地,抵押產業,買進農場,做股票投機生意,買漂亮衣服,買馬,買各種各樣的東西,先用現金付了小頭,剩下的大頭定期付清──以十天為限。沒過多久,這些人三思之後開始清醒,於是哈理代注意到一種可怕的憂慮爬上了很多人的臉龐。他又糊塗了,不明白他們又憂從何來。「不是威爾科克斯家的貓咪死了,因為它們本來就沒有生出來;沒有人摔斷腿;丈母娘的隊伍沒有減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這真是個猜不透的悶葫蘆。」<br /><br />  還有一個人百思不得其解──這就是伯傑斯牧師。近來他無論走到哪裡,不是有人跟著他,就是有人正在找他;只要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那十九家當中就肯定會有一家的人出現,偷偷把一個信封塞到他手裡,再加上一句耳語:「星期五晚上在鎮公所拆開,」然後就做賊心虛似地溜走了──他原來猜想也許會有一個人申領那隻錢袋──也說不定沒有,畢竟古德森已經死了──可是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多人來申領。等到星期五這個偉大的日子終於到來時,他已經收到了十九個信封。<br /><br />   <br /><br />  三<br /><br />  鎮公所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裡側的主席台後面掛上了鮮豔奪目的旗幟,兩邊牆上彩旗高懸,次第排開,樓座的前沿包著彩旗;柱子上也裹著彩旗;這一切都是為了給外地人加深印象,因為外地來賓想必都不是等閒之輩,而且多半會和新聞界有連繫。全場座無虛席。四百一十二個固定座位坐滿了。過道裡擠出來的六十八個加座也坐滿了。主席台的台階上坐了人,有幾位重要來賓被安排在主席台就座,主席台前沿和兩側成馬蹄形擺開一排桌子,桌子後面坐著來自各地的大批特派記者。人們的扮相達到了這個鎮子的歷史最高水準。這裡還頗有幾套價格不菲的華麗服裝,穿了這種衣服的女士看上去有點兒不大自在。起碼是本鎮人覺得她們不大自在,也許只是因為鎮子上的人知道她們從來沒有穿過這種衣服,所以才有了這種感覺。<br /><br />  那一袋金子放在主席台前的一張小桌子上,全場都能看得見。在場的大多數人都饒有興趣地盯著它,這是一種火燒火燎的興趣,垂涎欲滴的興趣,望洋興歎的興趣。占少數的那十九對夫婦卻以親切、愛撫和擁有者的眼神看著它,而這個少數派中的那一半男性還忙著一遍遍地默誦感謝與會者歡呼與祝賀的答詞,他們很快就要站起來發表這篇振奮人心的答詞了。這些先生中不時有一位從背心袋子裡摸出一張字條來,偷偷掃上一眼,把忘了的詞想起來。<br /><br />  當然啦,場內一直回響著嗡嗡的交談聲──這是常事;可是後來牧師伯傑斯先生起立,把手往那隻袋子上一按,全場就靜得能讓他聽見自己身上的跳蚤磨牙了。他先敘述了錢袋子令人神往的來龍去脈,繼而熱情洋溢地談起了哈德萊堡因無懈可擊的誠實而獲得的歷史悠久、當之無愧的名望,全鎮人對這種名望感到衷心的自豪。他說,這種名望原本就是一份無價之寶;靠上帝保佑,如今這筆財富的價值更是變得不可估量,因為最近發生的這件事把哈德萊堡的名聲廣為傳播,讓全美洲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這個鎮子上,並使哈德萊堡這個名字永遠──這一點他希望並且相信──成為「拒腐蝕」的同義詞。(掌聲)「那麼,靠誰來呵護這筆高尚的財富呢──靠全鎮人一起來呵護嗎?不!呵護哈德萊堡名望的責任是每一個人的,而不是集體的。從今以後,諸位人人都要親自擔任它的特別監護人,各負其責,使它免受任何傷害。請問大家──請問各位──是否接受這個重託呢(台下紛紛答應)?那太好了。還要把這種責任傳給你們的後代,子子孫孫傳下去。今天你們的純潔是無可非議的──務必讓純潔永遠保持下去。今天,你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經不起誘惑去碰別人的錢,非己之財,一文莫取──一定要恪守這種美德(『一定!一定!』)。這裡我不想拿我們鎮子和別的鎮子比對──儘管有的鎮子對我們缺乏善意。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讓我們知足常樂吧(掌聲)。我講完了。朋友們,在我手下,是一位外鄉人對我們的令人信服的表彰;通過他,從今以後全世界將永遠明白我們是一些什麼樣的人。我們並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謹代表各位向他表示感謝,請諸位放開喉嚨,表示贊同。」<br /><br />  全場起立,發出長時間雷鳴般的歡呼聲,表達他們的謝意,聲音震得四壁亂顫。大家落座以後,伯傑斯先生從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他撕開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字條,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用語重心長的口氣慢慢唸出了字條上的內容──聽眾心醉神迷地傾聽著這句有魔力的、字字千金的話:<br /><br />  「我對那位落難的外鄉人說的話是:『你絕對不是一個壞蛋;去吧,改了就好。』」伯傑斯唸完後說道:<br /><br />  「咱們馬上就能知道,這上面寫的話和封在錢袋裡那句話是否相同;如果相同──這一點毫無疑問──這一袋金子就屬於本鎮的一位公民了,從今以後,他將作為特立獨行的美德模範屹立在國人面前,正是這種美德使本鎮蜚聲海內──比爾遜先生!」<br /><br />  全場的人正憋足勁要爆發出一陣狂風驟雨般的歡呼聲;結果沒有這樣做,反而像集體中風似的,一起呆了一兩秒鐘,然後,一陣竊竊私語聲在全場蔓延開來──內容諸如此類:「比爾遜!噢,別逗啦,這也太離譜了吧!拿二十塊錢給一個外鄉人──別管給誰了──就憑比爾遜!這話講給水手們聽還差不多!」這時,全場又因為發覺了另一件新奇事,突然靜了下來:在會場的一處站起來的是比爾遜執事,他滿臉忠厚地耷拉著腦袋,在另外一處,威爾遜律師也像他一樣站了起來。眾人好奇地沉默了片刻。<br /><br />  事出意外,人人都大惑不解,那十九對夫婦更是怒氣沖沖。<br /><br />  比爾遜和威爾遜各自轉過臉來,四目相對。比爾遜話裡帶刺地問:<br /><br />  「威爾遜先生,您幹嘛要站起來呀?」<br /><br />  「因為我有站起來的權利呀。也許您能行行好,給大夥兒說一說您幹嘛要站起來?」<br /><br />  「不勝榮幸。因為那張字條是我寫的。」<br /><br />  「厚臉皮,撒謊!那是我親手寫的!」<br /><br />  這下輪到伯傑斯發呆了。他站在主席台上,茫然若失地望望這一位,又望望那一位,有點兒不知所措。全場的人也目瞪口呆。這時威爾遜律師開口了,他說;<br /><br />  「我請求主席唸出那張字條上的簽名。」<br /><br />  這句話讓主席清醒過來,他大聲唸出了那個名字:<br /><br />  「約翰.華頓.比爾遜。」<br /><br />  「怎麼樣!」比爾遜大喝一聲,「現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還想蒙人呢,說說你到底打算怎麼給我賠罪,給在場受侮辱的諸位賠罪吧?」<br /><br />  「我無罪可賠,先生;不僅如此,我還要公開指控你從伯傑斯先生那裡偷走了我寫的那張字條,照原樣抄了一份,簽上你的名字掉了包。除此以外,你沒有別的辦法能得到這句對證詞;在世的人裡面只有我一個人掌握著這些話的祕密。」<br /><br />  事情再這樣下去非出醜不可;大家痛心地注意到記者正筆走龍蛇,拼命做筆記;很多人叫著「主席,主席!維持秩序!維持秩序!」伯傑斯敲著手裡的小木槌說:<br /><br />  「咱們別忘了禮法。這件事顯然是哪裡出了一點兒岔子,不過,可以肯定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威爾遜先生給過我一個信封──我現在想起來了,他是給過我一個──我還保存著哪。」<br /><br />  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撕開來掃了一眼,又驚又惱地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沒有做聲。他六神無主地用僵硬的姿勢擺手,鼓了幾次勁想說點什麼,卻垂頭喪氣地欲言又止。有幾個人大聲喊道:<br /><br />  「唸呀!唸呀!上面寫的是什麼?」<br /><br />  於是,他用夢遊般恍恍惚惚的聲調唸了起來:<br /><br />  「我對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那句話是:『你絕不是一個壞蛋;(全場瞪著眼睛望著他,大為吃驚。)去吧,改了就好。』」(全場議論紛紛:「真奇怪!這是怎麼回事?」)主席說,「這一張的落款是『瑟盧.威爾遜。』」<br /><br />  「怎麼樣!」威爾遜大聲喊道,「依我看,這件事就算水落石出了!再清楚不過:我那張字條是讓人偷看了。」<br /><br />  「偷看!」比爾遜針鋒相對,「我非得讓你知道點兒厲害:別管是你,還是像你這樣的混蛋,膽敢……」<br /><br />  主席:「肅靜,先生們,肅靜!坐下,你們兩位都請坐下。」<br /><br />  他們服從了,可是依然晃著腦袋,怒氣沖沖地喋喋不休。大家全都糊塗了;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奇特場面,人們不知如何是好。稍停,湯普森站了起來。湯普森是開帽子鋪的。他本來有意躋身於十九大戶之列,可是沒能如願以償──因為想要與十九大戶為伍,他鋪子裡的帽子還不夠多。他說:<br /><br />  「主席先生,要讓我說,難道這兩位先生都沒錯嗎?我想請教你,先生,難道他們倆都對那位外鄉人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不成?我覺得……」<br /><br />  皮匠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皮匠是個一肚子委屈的人,他自信有實力入選十九家大戶,但是沒有得到認可。因此,他的言談舉止也就摻雜了一點兒情緒。他說:<br /><br />  「嗨,問題倒不在這兒!這樣的事也說不定會有──一百年裡也許能遇上一兩回──可是,另外有一件事百年也遇不上一次。他們倆誰也沒有給過那二十塊錢!」<br /><br />  (一片喝采聲。)<br /><br />  比爾遜:「我給過!」<br /><br />  威爾遜:「我給過!」<br /><br />  接著兩人又互相指控對方做賊。<br /><br />  主席:「肅靜,請坐下──兩位都請坐下。這兩張字條無論哪一張一時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br /><br />  一個聲音喊著:「好──那就沒什麼問題了!」<br /><br />  皮匠:「主席先生,現在有一點弄明白了:這兩位先生當中反正有一個曾經藏在另一家床底下,偷聽人家的家庭祕密。要是不怕壞了開會的規矩,我就說一句吧:這件事他們兩個人可都幹得出來(主席:「肅靜!肅靜!」)。我收回這句話,先生,現在我只提一條建議:假如他們兩個人當中有一個偷聽過另一個對老婆說那句對證詞,咱們現在就能把他揪出來。」<br /><br />  有人問:「怎麼辦?」<br /><br />  皮匠:「好辦。這兩個人引那句話的時候,用的字眼並不完全一樣。讀兩張字條當中相隔的時間長了一點兒,還插進去一段臉紅脖子粗的嘴仗,要不是這樣,大家早就注意到了。」<br /><br />  有人說:「把不一樣的地方說出來。」<br /><br />  皮匠:「比爾遜的字條寫的是『絕對不是』,威爾遜字條寫的是『絕不是』。」<br /><br />  許多人的聲音:「是那麼寫的──他說的對!」<br /><br />  皮匠:「那麼,現在只要主席把錢袋裡那句對證的話查對一下,咱們就能知道這兩個騙子是哪一個──(主席:「肅靜!」)──這兩位投機分子是哪一個──(主席:「肅靜!肅靜!」)──這兩位紳士是哪一個──(哄堂大笑和掌聲)──究竟誰有資格披戴紅花,榮任本鎮有史以來的首任騙人精──他讓哈德萊堡丟了人,從今以後哈德萊堡也要讓他不自在!」(熱烈的掌聲。)<br /><br />  許多人的聲音:「打開!──打開袋子!」<br /><br />  伯傑斯先生把那隻袋子撕開了一條縫,伸手抽出一個信封來。信封裡裝著兩張折疊的字條。他說:<br /><br />  「這兩張字條有一張寫著,『在寫給主席的所有條子──如果有的話──全部唸完以前不要查看,』另一張上寫著『對證詞』。讓我來唸一唸。條子上寫的是……<br /><br />  「我並不要求把我的恩公對我說過的話前半部分引用得一字不差,因為那一半比較平淡,而且可能遺忘;但是結尾的三十個字非常醒目,我想也好記;如果不能把這些字一字不差地重寫出來,該申請人即可視為騙子。我的恩公在開始時說過,他很少給別人忠告,不過一旦給人忠告,那必定是字字千金。隨後他就說了那句話──這句話刻在我的心中,一直沒有淡忘:「你絕不是一個壞人……」<br /><br />  五十個人的聲音:「好了──錢歸威爾遜了!威爾遜!威爾遜!講話吧!講話吧!」<br /><br />  大家一躍而起,簇擁在威爾遜身邊,攥著他的手,熱烈地向他道賀──這時候主席敲著小木槌,大聲喊著:<br /><br />  「肅靜,先生們!肅靜!肅靜!幫幫忙,讓我唸完。」場內恢復平靜以後,主席繼續宣讀──接下來是:<br /><br />  「『去吧,改了就好──否則,記著我的話──因為你作了孽,總有一天你得死,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br /><br />  隨後是死一樣的沉寂。起初,一片憤怒的陰雲飄來,罩得人們臉色陰暗起來。過了一會兒,這片陰雲慢慢飄散,一種幸災樂禍的神色想努力取而代之。這種努力非常頑強,大家全力以赴,痛苦不堪地克服困難,才把它壓了下去。記者們,布里克斯頓鎮來的人,以及其他外地人都低著頭,雙手捂臉,靠了全身的力氣和非同尋常的禮貌才忍住了。就在這時,一聲桀驁不馴的吼聲突然爆發,不合時宜地沖破了場內的沉寂──這是傑克.哈理代的聲音:<br /><br />  「這話才是字字千金哪!」</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馬克.吐溫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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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一



  一

  這件事已經過去多年了。當時哈德萊堡是四里八鄉最誠實、最正直的一個鎮子。它把這種從沒有汙點的名望一直保持了三輩人,並且以此為榮,把這種名望看得重於它擁有的其他一切。這種自豪感是如此強烈,保持這種榮譽的願望是如此迫切,以至於鎮子裡的嬰兒在搖籃裡就開始接受誠實信念的熏陶,而且,這一類的教誨還要作為主要內容,在以後對他們進行教育時貫穿始終。另外,在整個發育期裡,青年人要與一切誘惑徹底隔絕,這樣,他們的誠實就能夠利用一點一滴的機會變得堅定而牢固,成為他們的主心骨。鄰近的那些鎮子都嫉妒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他們表面上對哈德萊堡人以誠實為榮冷嘲熱諷,說那是虛榮心作怪;然而,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哈德萊堡的的確確是一個腐蝕不了的鎮子;再追問下去,他們還會承認:一個想離家出外找一個好工作的青年人,如果他是從哈德萊堡出去的,那麼,他除了自己老家的牌子以外,就用不著帶什麼推薦信了。

  然而,日久天長,哈德萊堡因為得罪一位過路的外地人終於倒了黴──這件事他們也許出於無心,肯定也沒有在意,因為哈德萊堡功德圓滿,所以,無論是外鄉人的閒言碎語,還是高談闊論,哈德萊堡人都無須在意。可話又說回來,早知此人是個愛記仇、不好惹的傢伙,當初對他破破例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整整一年的功夫,那人無論走到哪兒,肚子裡總憋著在哈德萊堡受的委屈,只要一有空閒,就挖空心思地琢磨怎麼能報復一下,讓自己心裡舒坦。他想了好多好多的主意,這些主意全都不錯,可沒有一個十全十美的;要害之處在於:這些主意只能一個一個地傷害好多人,而他想要的卻是能把全鎮一網打盡的辦法,不能有一條未受傷害的漏網之魚。最後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這主意剛冒出來,他的腦海中就被幸災樂禍的光芒照得通明透亮。他馬上開始擬定一項實施方案,還自言自語地說:「就這麼辦──我要把那個鎮子拉下水!」

  六個月之後,他坐著一輛輕便馬車再次來到哈德萊堡,約莫晚上十點鐘左右,馬車停在銀行老出納員的大門外。他從馬車上搬下一隻袋子,扛著它跌跌撞撞地穿過院子,敲了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了聲「請進」,他就進去了。他把那隻袋子放在客廳裡火爐的後面,客客氣氣地向正在燈下坐著看《教友導報》的老太太說:

  「您只管坐著好了,太太,我不打擾您。好了──現在這東西藏得嚴嚴實實;誰想知道它在哪兒可不容易了。太太,我能見見您先生嗎?」

  「不成,他上布里克斯頓了,也許過半夜才能回來。」

  「很好,太太,這不要緊。我只不過是想讓您先生照管一下這隻袋子,如果他找到了物主,就轉交給他。我是外地人,您先生不認識我;今天夜裡我是特意路經這個鎮子,了卻我擱了好久的一樁心事。現在事情已經辦妥,我可以走了,我很高興,還稍稍有點兒得意,以後你們再也不會見到我了。袋子上別著一張字條,上面把所有的事都說清楚了。晚安,太太。」

  這位老太太害怕這個神出鬼沒的大個子外地人,見他走了心裡才踏實。不過她的好奇心被引逗了起來,就直奔袋子而去,取下了那張字條。上面開頭的話是:

  請予公布;或者用私訪的辦法找到物主──只要能找到物主,無論哪一種辦法皆可。這個袋子裡裝的是金幣,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

  「老天,門沒鎖哩!」

  理查茲太太哆哆嗦嗦地撲過去把門鎖上,然後把窗簾放下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兒,提心吊膽,思量還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和那一袋子錢更保險一點兒。她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賊,過了一會兒,她抵擋不住好奇心,又回到燈下,看完了那張紙上的話:

  我是個外國人,馬上就要回本國去,在那裡常住。我在貴國逗留了很長時間,多蒙貴國關照,不勝感謝;對於貴國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萊堡的公民──我更想格外致以謝意,因為一兩年前他有大恩於我。事實上,那是兩樁恩德。容我細說端詳。我曾經是個賭徒。我的意思是,我過去是個賭徒。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那天夜裡我來到這個鎮子的時候,腹內空空,身無分文。我向人求告──是在黑影裡,我不好意思在亮處乞討。我求對人了。他給了我二十塊錢──也可以說,他給了我一條命,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還給了我財運;因為我靠那筆錢在賭場裡發了大財。還有最後一條:當時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在心上,直到如今。這句話最後讓我口服心服;因為口服心服,我才良心發現,再也不賭了。現在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我要找到他,讓他得到這筆錢,至於他是把錢給人,扔掉,還是自己留著,全都由他。這只不過是我知恩圖報的方式罷了。假如,我可以在此地逗留,我本來會自己去找他;不過沒有關係。一定能找到他的。這是個誠實的鎮子,腐蝕不了的鎮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它,不用擔心。憑那位先生當年對我說的那句話,就可以確定哪一位是我的恩人;我相信他一定還記得那句話。

  現在我有這樣一個辦法:假如您願意進行私訪,悉聽尊便。把這張紙上寫的話告訴每一個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假如他回答說,「我就是那個人;我當初說過怎樣的一句話,」就請核實一下──也就是說:打開袋子,您能在袋子裡找到一個裝著那句話的密封信件。如果那位候選人所說的話與此相符,那就把這筆錢交給他,不用再問下去了,因為他無疑就是那位先生。

  如果您願意公開尋訪,就請把這番話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再加上如下說明,即:從當日起三十天內,請申領人於(星期五)晚八時光臨鎮公所,將他當初所說的話密封交給(如果他肯費心料理的話)伯傑斯牧師;請伯傑斯先生屆時到場,把錢袋上的封條去掉,打開錢袋,看與袋內的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請將這筆錢連同我的衷心謝意一起,交給我的這位已經確認身分的恩人。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先是激動得顫顫巍巍,很快又陷入了沉思──她的思路如下:「這可真是件蹊蹺事兒!……那個好心人蜻蜓點水施捨了幾個小錢,瞧這份回報!……這件好事要是我丈夫幹的就好了!──因為我們太窮了,這麼老了,還這麼窮!……」這時她嘆了一口氣──「可這並不是我的愛德華幹的;不是,給外地人二十塊錢的不是他。這可真不巧,真的;現在我明白了……」這時她打了個冷戰──「不過,這是賭徒的錢哪!是不清不白得來的:這種錢咱們可不能拿,連沾都不能沾。我可要離它遠遠的;這錢一看就髒兮兮的。」她換了把遠一點的椅子坐下來──「我盼著愛德華回來,把這錢拿到銀行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小偷就會來;一個人在這兒守著它真難熬啊。」

  十一點鐘的時候,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妻子迎頭就說:「你可回來了!」他卻說:「我太累了──累得要死;過窮日子可真不容易,到了這個歲數還要出這種苦差。就為那點兒薪水,熬來熬去熬不出頭,……給人家當奴才;可人家趿拉著拖鞋在家裡坐著,有的是錢,真舒坦哪。」

  「為了你,我有多難過呀,愛德華,這你都知道;不過,你得想開點兒:咱們的日子總算還過得去;咱們的名聲也不錯……」

  「是呀,瑪麗,這比什麼都要緊哪。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就是一陣兒想不開,算不了什麼。親親我──好了,什麼事也沒了,我也不再發牢騷了。你弄什麼東西來了?袋子裡有什麼?」

  於是,他妻子把那個天大的祕密告訴了他。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說:

  「一百六十磅重?唉,瑪麗,那得有四……萬……塊錢哪──想想──一大筆財產啊!咱們鎮子上有這麼多財產的人過不了十個。給我看看那張紙。」

  他把那張字條掃了一遍,說:

  「這可是出了奇了!嘿,簡直就像小說一樣;和書上那些沒影兒的事一樣,平常誰見過這樣的事呀。」這時他激動起來,神采奕奕,興高采烈。他打著哈哈彈彈老太婆的臉蛋兒,說:「嗨,咱們發財了,瑪麗,發財了。咱們只要把這些錢埋起來;把這張紙一燒就行了。要是那個賭徒再來打聽,咱們只要愛理不理地瞪著他,說:『你說什麼胡話呀?我們從來沒聽說過你,也沒聽說過你那條什麼金子袋子。』那時候,他就傻了眼,還有……」

  「還有,你就順嘴說笑話吧,那一袋子錢可還堆在這兒哪,眼看就要到賊出門的時候了。」

  「你說得對。好吧,那咱們怎麼辦呢──私訪?不行,不能這麼辦:那可就把這篇小說糟蹋啦。還是挑明了好。想想看,這件事得鬧出多大的動靜來!還不讓別的鎮子全都嫉妒死。在這種事情上,除了哈德萊堡,一個外鄉人還能信得過誰呀,這一點他們心裡都有數。這不是給咱們鎮子金榜題名嗎。我現在就得到報館的印刷廠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慢著,慢著──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守著它呀,愛德華!」

  可是他已經走了。不過只走了一小會兒。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就遇見了報館的主筆兼老板。理查茲把那篇文字交給他說:「我有一篇好東西給你,考克斯──登出來吧。」

  「可能太晚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看一看吧。」

  回到家裡,他和妻子坐下來又把這件迷人的蹊蹺事談論了一遍;兩個人一絲睡意都沒有。第一個問題是,那位給過外鄉人二十塊錢的公民會是誰呢?這個問題似乎很簡單;夫妻倆不約而同地說了出來:

  「巴克利.古德森。」

  「不錯,」理查茲說,「這樣的事他幹得出來,這也正是他的作派,像他這樣的人鎮子裡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了。」

  「誰都會這麼說,愛德華──不管當眾怎麼樣,背後誰都會這麼說。到如今有六個月了吧,咱們鎮子又變成原來那個老樣子啦──誠實,小心眼,老子天下第一,還老虎屁股摸不得。」

  「他向來都是這麼說的,一直說到嚥氣的那一天──還一點兒都不避人。」

  「是呀,就為了這個,他才遭人恨。」

  「嗨,就是;不過他倒不在乎。叫我說,除了伯傑斯牧師,在咱們這些人當中,最遭人恨的就是他了。」

  「可伯傑斯遭人恨是活該呀──在這塊地方,他再也別想有人聽他布道了。雖說這鎮子也沒什麼出息,可人們對他總還是心裡有數的。愛德華,這個外鄉人指名讓伯傑斯發這筆錢,這件事看起來是不是有點怪呀?」

  「哎,對──是有點怪。那是……那是……」

  「哪來的這麼多『那是』呀?換了你會挑他嗎?」

  「瑪麗,說不定那個外鄉人比這鎮子上的人更了解他哪。」

  「這話說得再多,也幫不了伯傑斯的忙!」

  丈夫似乎左右為難,不知說什麼好;妻子直瞪瞪地盯住他,等著他答話。理查茲後來猶猶豫豫地開口了,好像明知道他的話要受到質疑:

  「瑪麗,伯傑斯不是個壞人呀。」

  他妻子自然是吃了一驚。

  「胡說!」她叫了起來。

  「他不是個壞人。這我明白。他人緣不好,都是因為那一件事──就是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一件事。」

  「那『一件事』,太對啦!就那『一件事』還不夠大麼?」

  「夠大了,夠大了。只不過那件事不是他的錯啊。」

  「你說什麼!不是他的錯!誰都知道,就是他作的孽!」

  「瑪麗,你聽我的──他是清白的。」

  「我沒法相信,我不信。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不打自招。我沒臉說,可是我非得說出來不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清白。我本來能夠救他,可是,可是……唉,你知道那時候全鎮子上的人一邊倒──我哪有勇氣說出來呀。一說出來大家就都沖著我來了。我也覺得那樣做不夠意思,太不夠意思了,可是我不敢哪;我沒有勇氣和眾人對著幹。」

  瑪麗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她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想你就是……就是……也沒有什麼用處。人可不能……呃──大夥兒的看法──不能不那麼小心──那麼……」這條路不大好走,她繞不出來了;可是,稍停一會兒,她又開了腔。「要說這件事是不大合適,可是……嗨,咱們頂不住呀,愛德華──真是頂不住啊。哎,無論如何,我也不願讓你說出來!」

  「瑪麗,假如說出來,不知會有多少人不拿正眼看咱們;那樣一來……那樣一來……」

  「現在我擔心的是他怎麼看咱們,愛德華。」

  「他?他可沒想過我當初能夠救他。」

  「啊,」妻子鬆了一口氣,嚷嚷著,「這樣我就高興了。只要他當初不知道你能夠救他,他……他……呃,這件事就好辦多了。唉,我原本就該想到他不知道,雖然咱們不大搭理他,可他老是想跟咱們套交情。別人拿這件事挖苦我可不止一次了。像威爾遜兩口子,威爾科克斯兩口子,還有哈克內斯兩口子,他們都話裡有話地尋開心,明知道我面子上過不去,非要說『你們的朋友伯傑斯』如何如何。我可不想讓他一個勁兒纏著咱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撒手呢。」

  「他為什麼這樣做我明白。這可又是不打自招了。那件事剛鬧出來,正在沸沸揚揚的時候,鎮上打算讓他『爬竿』。我被良心折磨得簡直受不了,偷偷去給他通風報信,他就離開鎮子,到外地避風去了,直躲到沒事兒了才回來。」

  「愛德華!當時鎮上要是查出來……」

  「別說了!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來還害怕呢。那件事剛做完我就後悔了;所以我都沒敢跟你說,就怕你臉上掛不住,被別人看出來。那天晚上,我心裡嘀咕,一夜都沒合眼。可是過了幾天,一看誰也沒有懷疑,從那以後我又覺得幹了那麼一件事挺高興。到現在我還高興呢,瑪麗──別提有多高興了。」

  「現在我也高興啊,那樣對待他也太可怕了。是呀,我挺高興;你知道,你這樣做才算對得起他。可是,愛德華,萬一這件事哪天露了餡呢?」

  「不會。」

  「為什麼?」

  「因為誰都會以為那是古德森幹的。」

  「他們一定是這麼想的!」

  「就是。當然啦,他也不在乎大家這麼想。大家攛掇那個可憐的索斯伯里老漢找他算賬,老漢就照他們說的風風火火跑了去。古德森把老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像要在索斯伯里身上找出一塊自己特別瞧不起的地方,然後說:『這麼說,你是調查組的,是嗎?』索斯伯里說:差不多吧。『哦,依你說,他們是想仔仔細細地問呢,還是聽點兒簡單的就行了呢?』『古德森先生,要是他們想仔仔細細地問,我就再來一趟;我先聽簡單的吧。』『那太好了,你就讓他們全都見他媽的鬼去──我覺得這夠簡單的了。索斯伯里,我再勸你幾句;你再來仔仔細細打聽的時候,帶個籃子來,把你那幾根老骨頭提回家去。』」

  「古德森就是這樣;一點都沒走樣。他老是覺得他的主意比誰都強:他就這點虛榮心。」

  「瑪麗,這一來就萬事大吉,把咱們給救了。那件事再也不會有人提了。」

  「老天有眼,我想也不會有人提了。」

  他們又興致勃勃地把話頭引回那袋神祕的金子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的談話開始有了停頓──因為沉思而停頓。停頓的次數越來越多。最後理查茲竟然想呆了。他坐了半天,神情茫然地盯著地板,慢慢地,他的兩隻手開始做一些神經質的小動作,圈點著心裡的念頭,好像是有點兒著急。這時候,他妻子也犯了老毛病,一聲不吭地想心事,從神態看得出她心亂如麻,不大自在。最後,理查茲站了起來,漫無目標地在房間裡蹓躂,十個手指頭在頭髮裡蓖過來,蓖過去,就像一個夢遊的人正做一個噩夢。後來,他好像是拿定了主意;一聲不響地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出門去了。他妻子還在皺著眉頭想心事,好像沒有發覺屋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不時喃喃自語:「可別把我們引到……可是……可是……我們真是太窮了,太窮了!……,可別把我們引到……啊,這礙別人的事嗎?──再說誰也不會知道……可別把我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只剩下嘴唇動彈。稍停,她抬頭掃了一眼,半驚半喜地說:

  「他去了!可是,天哪,也許太晚了──來不及了……也許還不晚──也許還來得及。」她起身站著想,神經質地一會兒把兩手絞在一起,一會兒又鬆開。一陣輕微的顫慄掠過全身,她從乾啞的嗓子擠出了聲音:「上帝饒恕我吧──這念頭真可怕呀──可是……上帝呀,看我們成什麼樣子啦──我們都變成怪物了!」

  她把燈光擰小一點,躡手躡腳地溜到那隻袋子旁跪下,用手觸摸著鼓鼓囊囊的邊邊角角,愛不釋手;年邁昏花的老眼中閃出一絲貪婪的光。她有時像靈魂出竅;有時又有一半清醒,嘟嘟囔囔地說:「我們要是能等一等就好了!──啊,只要等那麼一小會兒,別那麼著急就好了!」

  這時候,考克斯也從辦公室回到家裡,把這件蹊蹺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自己的妻子,迫不及待地議論了一番之後,他們猜到了已故的古德森,認為全鎮子的男人裡頭只有他才會慷慨解囊拿出二十塊錢來,用這筆不小的數目去接濟一個落難的外鄉人。後來,他們的談話停了下來,倆人默默無言地想起了心事。他們的神經越來越緊張,煩躁不安。最後妻子開口了,好像是自言自語:

  「除了理查茲兩口子……還有咱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祕密……沒有別人了。」

  丈夫微微受到觸動,從冥思苦想中解脫出來;他眼巴巴地瞪著臉色刷白的妻子;後來。他遲遲疑疑地站起身。偷偷地瞄了一眼帽子,又瞟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這是無聲的請示。考克斯太太三番兩次欲言又止,後來她以手封喉,點頭示意。很快,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了。

  這時,理查茲和考克斯腳步匆匆,穿過闃無人跡的街道,迎頭走來。兩人氣喘吁吁地在印刷廠的樓梯口碰了面;夜色中,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的臉色。考克斯悄悄地問:

  「除了咱們,沒人知道這件事吧?」

  悄悄地回答:

  「鬼都不知道──我擔保,鬼都不知道!」

  「要是還來得及……」

  兩個人上了樓梯;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夥子趕了上來,考克斯問道:

  「是你嗎,約翰尼?」

  「是,先生。」

  「你先不用發早班郵件──什麼郵件都別發;等著,到時候我告訴你。」

  「已經發走了,先生。」

  「發走了?」話音裡包含著難以言傳的失望。

  「是,先生。從今天起到布里克斯頓以北所有城鎮的火車都改點了,先生──報紙要比往常早發二十分鐘。我只好緊趕慢趕;要是再晚兩分鐘就……」

  倆人沒聽他說完,就掉過頭去慢慢走開了。大約有十分鐘,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後來考克斯氣哼哼地說:

  「你究竟趕個什麼勁呀,我真不明白。」

  畢恭畢敬地回答:

  「我現在明白了,你看,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老是不動腦子,想吃後悔藥也來不及。不過下一次……」

  「下一次個屁!一千年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這對朋友沒道晚安就各奔東西;各自拖著兩條腿走回家去,就像霜打了一樣。回到家,他們的妻子都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她們用眼睛就得出了答案,不等聽一字半句,自己先垂頭喪氣一屁股坐了下去。兩家都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這可是新鮮事;從前兩口子也拌嘴,可是都不激烈,也沒有撕破過臉面。今天夜裡兩家的口角就好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理查茲太太說:

  「愛德華,要是你等一等──要是你停下來琢磨琢磨呢;可是你不,你非要直奔報館的印刷廠,把這件事嚷嚷出去,讓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上面是說了要發表呀。」

  「說了又怎麼樣;那上面還說可以私訪呢,只要你願意才算數。現在可好──我沒說錯吧?」

  「嗨,沒錯,沒錯,真是那麼說的;不過,我一想這件事會鬧得沸沸揚揚,一想到一個外鄉人這麼信得過哈德萊堡,這是多大的臉面……」

  「啊,當然啦,這些我都明白;可是只要你等一等,仔細想想,不就能想起來已經找不到應該得這筆錢的人了嗎。他已經進了棺材,也沒有留下一男半女,連親戚也沒有;這麼一來,這筆錢要是歸了哪個急著等用錢的人,對誰都沒有妨礙呀,再說……再說……」

  她說不下去,哭了起來。她丈夫本來是想找幾句寬心話,可脫口而出的卻是這麼幾句:

  「可是,瑪麗,別管怎麼說,這樣做肯定是最好的辦法──肯定是;咱們心裡有數。再說,咱們別忘了,這也是命啊……」

  「命!呵,一個人要是幹了蠢事想找個藉口,就說『什麼都是命啊!』要說命,這筆錢特地來到咱們家,不也是命嗎?老天爺已經安排好的事,你非要自作主張──誰給你這種權力啦?這叫自作聰明,就是這麼回事──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就別再裝老實人、裝規矩人啦……」

  「可是,瑪麗,你也知道咱們從小到大受的是什麼教育,把咱們教的只要是老實事,想也不想就馬上去做,全鎮子上的人都是這樣,這都變成咱們的第二天性……」

  「噢,我知道,我知道──沒完沒了的教育、教育、教育,教人要誠實──從搖籃裡就開始教,拿誠實當擋箭牌,抵制一切誘惑,所以這誠實全是假的,誘惑一來,就全都泡湯了,今天晚上咱們可都看見了。老天在上,我對自己這種僵成了石頭、想打都打不爛的誠實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直到今天──今天,第一次真正的大誘惑一來,我就……愛德華,我相信全鎮子的誠實都變味了,就像我一樣;也像你一樣,都變味了。這個鎮子卑鄙、冷酷、吝嗇,除了吹牛、擺架子的誠實,這個鎮子連一點兒德行都沒有了;我敢發誓,我確實相信,有朝一日這份誠實在要命的誘惑腳底下栽了筋斗,它的鼎鼎大名會像紙糊的房子一樣變成碎片。好,這一回我可是徹底坦白了,心裡也好受了。我是個騙子,活了一輩子,騙了一輩子,自己還不知道。以後誰也別再說我誠實──我可受不了。」

  「我……哎,瑪麗,我心裡想的和你一模一樣,我真是這麼想的。這好像有點怪,太怪了。過去我從來不敢相信會是這樣──從來不信。」

  隨後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夫妻倆都陷入了沉思。最後妻子抬起頭來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愛德華。」

  理查茲一臉被人抓住了把柄的窘態。

  「如實說出來真沒臉見人,瑪麗,可是……」

  「沒事,愛德華,我現在跟你想到一起去了。」

  「我真盼著能想到一起去。你說吧。」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猜得出古德森對那個外鄉人說過什麼話就好了。」

  「一點沒錯。我覺得這是罪過,沒臉見人。你呢?」

  「我是過來人了。咱們在這兒搭個床吧;咱們得好好守著,守到明天早上銀行金庫開門,收了這隻袋子……天哪,天哪──咱們要是沒走錯那步棋,該有多好!」

  搭好了床,瑪麗說:

  「芝麻開門──那句話到底是怎麼說的?我真想知道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好吧,來;咱們該上床了。」

  「睡覺?」

  「不;想。」

  「好吧,想。」

  這時候,考克斯夫婦也打完了嘴仗,言歸於好,他們上了床──想來想去,輾轉反側,煩躁不安,思量古德森究竟對那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說了一句什麼話;那真是金口玉言哪,一句話就值四萬塊,還是現款。

  鎮子上的電報所那天晚上關門比平日晚,原因如下:考克斯報館裡的編輯主任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他這個通訊員簡直是掛名的,因為他一年發的稿子被社裡採用不超過四次,多不過三十個字。可這一次不同。他把捕捉到的線索電告之後,馬上就接到了回電:

  將原委報來──點滴勿漏──一千二百字。

  約的是一篇大稿子呀!編輯主任如約交了稿;於是,他成了全美國最風光的人。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所有的美國人都在念叨「拒腐蝕的哈德萊堡」,從蒙特婁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羅里達的柑桔園;千百萬人都在談論那個外鄉人和他的錢袋子,都操心能不能找到那位應得這筆錢的人,都盼著快快看到這件事的後續報導──越快越好。

   

  二

  哈德萊堡鎮的人們一覺醒來已經名揚天下,他們先是大吃一驚,繼而歡欣鼓舞,繼而得意洋洋。得意之情難以言表。鎮上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們奔走相告,握手言歡,彼此道賀,大家都說這件事給詞典裡添了一個新詞──哈德萊堡:義同「拒腐蝕」──這個詞注定要在各大詞典裡萬古流芳啦!次要而無足輕重的公民及其老婆們也到處亂跑,舉動也大同小異。人人都跑到銀行去看那隻裝著金子的袋子;還不到正午時分,就已經有鬱鬱寡歡、心懷嫉妒的人成群結隊地從布里克斯頓和鄰近各鎮蜂擁而至。當天下午和第二天,記者們也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驗明這隻錢袋的正身及其來龍去脈,把整個故事重新包裝,對錢袋作了即興的描摹渲染,理查茲的家、銀行、長老會教堂、浸禮會教堂、公共廣場,以及將要用來核實身分、移交錢財的鎮公所,也沒有逃過記者們的生花妙筆;此外還給幾個人物畫了幾幅怪模怪樣的肖像,有理查茲夫婦,有銀行家平克頓,有考克斯,有報館的編輯主任,還有伯傑斯牧師和郵電所所長──甚至還有傑克.哈理代。哈理代遊手好閒,脾氣不錯,是個在鎮子裡排不上號的粗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是孩子王,也是喪家犬們的朋友,是鎮子上典型的「薩姆.勞森」【註】。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平克頓皮笑肉不笑、油腔滑調地向所有來賓展示錢袋子,他樂顛顛地掛著一對細皮嫩肉的巴掌,渲染這個鎮子源遠流長的誠實美名以及這次無與倫比的例證,他希望並且相信這個範例將傳播開去,傳遍美洲,在重振世道人心方面起到劃時代的作用。如此等等。

  【註】薩姆.勞森是以創作《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知名的美國作家斯陀夫人筆下的一個人物,他是一個知足常樂、嘴不饒人的懶漢。

  一個星期過後,一切又平靜下來;如癡如狂的自豪和喜悅已經漸漸化作輕柔、甜蜜和無言的欣慰──是那種深沉雋永,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滿意足。人人臉上都流露著平和而聖潔的幸福表情。

  這時發生了一種變化。這是一種漸進的變化:因為變得非常慢,所以開始時很難察覺;也許大家根本就沒有察覺,只有在什麼事情裡都能看出門道來的傑克.哈理代是個例外。無論什麼事情,哈理代總能拿來開玩笑。他發現有些人看起來不像一兩天以前那麼高興,就開始說風涼話;接著,他說這種新的現象正在向悶悶不樂的方向深化;後來他又說人家滿臉都是晦氣;最後,他說人人都變得怒氣沖沖,滿肚子心思,心不在焉了,就算他把手一直伸到鎮子上最吝嗇的人褲袋深處摳一分錢,也不會讓他清醒過來。

  在這個階段──也許大約在這個階段──那十九戶要人的一家之長在臨睡前差不多都要說一句這樣的話──通常是先歎一口氣,然後才說:

  「唉,那個古德森到底說過一句什麼話呢?」

  男人的妻子緊接著──用發顫的聲音說:

  「嗨,別說了!你心裡轉什麼念頭呢?怪嚇人的。看在主的份兒上,快別想了!」

  可是,到第二天晚上,這些男人又把這個問題搬了出來──照樣受到呵斥。不過呵斥的聲音小了一點。

  第三天晚上,男人們再念叨這個問題的時候──聲音裡透著苦悶和茫然。這一次──還有次日晚上──妻子們略微有點心煩意亂,她們都有話要說。可是她們都沒有說出口來。

  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她們終於開了口,熱切地應和著:

  「唉,咱們要是能猜出來多好啊!」

  一天天過去,哈理代的評論越來越肆無忌憚,越來越討人嫌,越來越陰損了。他不辭辛勞地到處亂跑;取笑鎮子上的人,有時候是一個個地挖苦,有時候又在眾人中嘲笑。不過,全鎮子裡也只有他還能笑得出來:這笑聲所到之處,盡是空曠而淒涼的荒漠。哪裡都看不到一絲笑容。哈理代扛著一個三角架到處跑,上面放一個雪茄煙盒子,權當照相機;碰上過路的人就截住,把這玩藝兒對準他們說:「準備!──笑一笑,您哪。」可是,如此高明的玩笑也沒能給那一張張陰沉的臉一個驚喜,讓它們鬆弛一下。

  三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還剩下一個星期。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晚飯已經吃過。如今的星期六沒有了以往那種熱熱鬧鬧逛商店、開玩笑的場面,街面上空空蕩蕩,人跡稀少。理查茲和老伴在小客廳裡東一個、西一個地坐著──愁眉不展,滿肚子心事。這種情形已經成了他們晚間的習慣:從前他們守了一輩子的老習慣──看書,編織,隨意聊天,或者是鄰居們互相走動,這些習慣已經成為歷史,被他們忘卻好長時間了──也許已經有兩三個星期了;現在沒有人閒談,沒有人看書,也沒有人串門──全鎮子上的人都坐在家裡唉聲嘆氣,愁眉不展地發呆。都想猜到那句話。

  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信。理查茲兩眼無神地掃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和郵戳──沒有一樣面熟──他把信丟在桌子上,重新接上剛剛被打斷的思路,忍受著無望而沉悶的苦惱,繼續猜度那句金口玉言。兩三個小時以後,他的妻子精疲力盡地站起來,沒有道晚安就想上床了──如今這已經司空見慣──可是,她走到那封信旁停下了腳步,沒精打采地看了看,然後拆開信,從上到下掃了一遍。理查茲正呆坐著,翹起的椅子背頂著牆,下巴頦埋在兩腿當中;這時候他聽見了東西倒地的聲音。原來是他妻子。他趕快跑過去攙扶,不料她卻大叫起來:

  「別管我,我太高興了。你快看信──看哪!」

  他接過信來就看。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腦子就像騰雲駕霧一般。那封信是從很遠的一個州寄來的,信裡說:

  我和你素不相識,不過這沒有關係: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剛從墨西哥回到家中,就聽到了那條新聞。你當然不知道那句話是誰說的,可是我知道,在世的人當中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人是古德森。多年以前,我很熟悉他。就在那天晚上,我路過你們那個鎮子,坐半夜的火車離開以前,我一直在他那兒做客。他在暗處對外鄉人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在旁邊聽見了──那是在赫爾胡同。當時,從去他家的路上,直到後來在他家抽煙的時候,他和我談論的都是這件事。他在談話中提到了很多你們鎮子上的人──對大多數人貶得都很厲害,只對兩三個人還算手下留情;這兩三個人當中就有你。我說的是「手下留情」──僅此而已。我記得當時他講到,說實在話,全鎮上的人他沒有一個喜歡的──一個都沒有;不過說到你──我想他說的是你──這應該不會錯──有一次幫過他一個大忙,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忙幫得有多大,他說他希望有一筆財產,臨死的時候留給你,至於鎮上的其他居民,留給他們的只有詛咒。如此說來,假如那個忙確實是你幫的,你就是他的合法繼承人,就有權利得到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可以信賴你的良知和誠實,因為每一個哈德萊堡鎮的公民都具有這些世代相傳、從未湮沒的天性,所以我現在就把那句話透露給你,我非常放心:如果你自己不應得這筆錢,一定會去找到應得的人,讓可憐的古德森得以報答因受惠而欠的人情。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你絕不是一個壞蛋:去吧,改了就好。」

     霍華德.L.史蒂文森

  「啊,愛德華,那錢是咱們的了。我真是太高興了,噢,太高興了──親親我,親愛的,咱們有多少日子沒親過了──咱們正用得著這筆錢──現在你可以甩開平克頓和他的銀行了,再也不用給別人當奴才了。我高興得簡直要飛起來了。」

  夫妻倆相互愛撫著在長靠椅上度過了半個小時的快樂時光;舊日的時光重又來臨──那種時光從他們相愛就開始了,直到那個外鄉人帶來這筆該死的錢以後才被打斷。過了一會兒,妻子說:

  「啊,愛德華,當初幫他一個大忙真是你的福分,可憐的古德森!過去我從來不喜歡他,現在我倒喜歡上他了。做了這樣的事你都沒有說過,也不招搖,真不錯,幹得漂亮。」然後她又做了一點兒小小的批評:「不過你總該告訴我嘛,愛德華,你總該告訴自己的妻子呀。」

  「這個……我……呢,這個……瑪麗,你瞧……」

  「別再這個那個的啦,跟我說說吧,愛德華。我一直是愛你的,現在更為你感到自豪。誰都相信這鎮子上只有一個慷慨大方的好人,原來你也……愛德華,你怎麼不告訴我?」

  「這個……嗯……喔……唉……,瑪麗,我不能說!」

  「你不能說?怎麼不能說?」

  「你瞧,他……這個,他……他讓我保證不說出去。」

  妻子把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慢很慢地說:

  「讓……你……保證?愛德華,你跟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瑪麗,你想我會撒謊嗎?」

  她不出聲地悶了一會兒,然後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的手心裡說:

  「不是……不是。咱們這是把話扯遠了──上帝饒恕我們吧!你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撒過謊。可是現在……現在咱們腳底下的根基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咱們就……咱們就……」她一時想不出詞兒來,後來又斷斷續續地說:「別把咱們引到邪路上去──我想你是跟人家保證過,愛德華。那就算了吧。咱們不說這件事了。好吧──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咱們還是高高興興的,別自找麻煩了。」

  聽著妻子的話,愛德華有點兒跟不上,因為他總是心猿意馬──他在使勁想到底給古德森幫過什麼忙。

  夫妻倆一夜都沒怎麼合眼,瑪麗高高興興地忙著想心事;愛德華也忙著想,卻不怎麼高興。瑪麗思量怎麼用這筆錢。愛德華使勁回憶自己對古德森的恩惠。剛開始,他還因為對瑪麗說了假話──如果說那也算假話──有點兒惴惴不安。後來他經過再三思索──就算說的是假話,那又怎麼樣呢?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嗎?咱們不是經常作假嗎?既然假的能作,怎麼就不能說呢?你看瑪麗──看她都幹了什麼。他抓緊時間做老實事的時候,她做什麼呢?她正在吃後悔藥呢,後悔自己沒有毀了那張字條,把錢昧下來!偷東西能比說假話好到哪裡去?

  這一點不再那麼顯眼了──撒謊的事退居後台,而且還留下了一點兒聊以自慰的東西。另一點卻變得突出了:他真幫過人家的忙嗎?你看,史蒂文森的信裡說了,有古德森自己為證;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明了──這簡直是他自己提交的證書啊。確定無疑。因此這一點就沒問題了──不,並不是毫無問題。他忐忑不安地回想起,幫忙的人究竟是理查茲,還是其他什麼人,這位素不相識的史蒂文森先生並沒有十分把握,──而且,哎呀,他還把這件事全都託付給理查茲了!理查茲只能自己來決定這筆錢應該歸誰──假如理查茲不是那個該拿錢的人,他一定會胸懷坦蕩地把該拿錢的人找出來,對此史蒂文森先生毫不懷疑。把人擺佈到這種地步,多可恨哪──哎,史蒂文森難道就不能不留下這個疑點嗎!他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呢?

  再往深處想想。是理查茲、而不是別人的名字留在了史蒂文森的印象中,讓他覺得那個該拿錢的人就是理查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一點感覺不錯。是的,這一點感覺很好。說真的,他越往下想,這種感覺就越好──直到這種感覺漸漸成為實實在在的證據。於是理查茲馬上把這個問題放到一旁,不去想它,因為他有一種直覺:證據一旦成立,最好不要再去糾纏。

  這樣一來,他理所當然地放寬了心,可是還有一件瑣事卻老來干擾他的注意力:他當然幫過人家的忙──這一點已經成立了;可到底幫過什麼忙呢?他必須想出來──這件事不想出來他就不能去睡覺;只有想出來才能讓他心地坦然。於是他想啊想啊。他想到了十多件事情──從可能幫過的忙,直到很可能幫過的忙──可是這些事情好像沒有一件夠資格,沒有一件夠分量,沒有一件能值那麼多錢──值得古德森大亨盼著能立遺囑給他留下一筆財產。這還不算,他根本就想不起自己曾經幹過這些事。那麼,這個……那麼,這個……究竟要幫一個什麼樣的忙,才能讓一個人感激不盡呢?噢──拯救他的靈魂!一定是這件事。對,他現在想起來了:當初他曾經自告奮勇去勸古德森改邪歸正,苦苦地勸了他足有……他正想說勸了他足有三個月;可是經過慎重考慮,還是削減為一個月,然後又削減為一個星期,削減成一天,最後減得一點不剩了。是啊,他現在想起來了,那個場面不大好受,可是卻歷歷在目,古德森當時讓他滾蛋,少管閒事──他可不跟在哈德萊堡的屁股後面上天堂!

  這條路走不通──他並沒有拯救過古德森的靈魂。理查茲洩了氣。稍停,又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他挽救過古德森的財產嗎?不行,這辦不到──他是個窮光蛋。救過他的命?對呀。正是。哎呀,他早就該想到這一點了。這一次他總算走對了路,毫無疑問。頃刻之間,他的想像機器就使勁轉了起來。

  在此後的整整兩個小時裡,他嘔心瀝血,忙於拯救古德森的性命。他嘗試著歷盡各種艱險救古德森一命。每次救命行動都推進到了一個功德圓滿的地步;就在他開始深信這一行動確有其事的時候,總會冒出一個細節來搗亂,把整個事情都攪成無稽之談。就拿救落水的古德森這個例子來說。這一次他劈波斬浪向前衝,把不省人事的古德森拖上岸來,四周還有一大群人圍觀喝采;可是,正當他已經把整個過程想好,開始把這一切銘記在心的時候,一大堆拆台的細節卻紛至遝來:這種事情鎮上的人們總得知道吧,瑪麗總得知道吧;自己的記憶裡如果有這種事情,也會像打著燈籠一樣照得清清楚楚,這又不是那種不足掛齒的小事,怎麼會做完還「不知道幫了人家多大的忙」呢。還有,到了這個地步,他才想起來:自己還不會游泳呢。

  啊──有一點他從開始就忽略了:這件事必須是他已經幫了別人的忙卻「不知道這忙幫得究竟有多大」。唉,真是的,要找這樣的事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嘛──比找其他事情容易多了。果然如此,不久他就想出了一件。好多好多年以前,古德森眼看就要和一個名叫南茜.體維特的非常漂亮的甜妞成親,但是出於種種原因,這樁婚事後來還是吹了;那姑娘死了,古德森依然是個單身漢,而且慢慢變成了一個尖酸刻薄瞧誰都不順眼的傢伙。那姑娘死後不久,鎮子上的人就發現,或是自以為早就知道:她有一點點黑人血統。理查茲把各種細枝末節想了半天,感到他終於想起了一些與此有關的事情,這些事情一定是因為好多年無暇顧及,已經從記憶中消失了。他似乎隱隱約約記得,當初就是他自己發現姑娘沾點兒黑人血統,也是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鎮子上的人,鎮子上的人也告訴了古德森他們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他就如此這般地挽救了古德森,使他免於和那個血統不純的姑娘結婚。他幫了古德森一個大忙,卻「不知道這個忙幫得有多大」,說實在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在幫人家的忙,可是古德森明白幫這個忙的價值,也明白他是怎樣僥倖逃脫的,於是才在臨死前對幫他忙的人千恩萬謝,巴不得能留給他一筆財產。現在全都弄清楚了,事情再簡單不過,他越想這件事就越明白、越實在;最後,當他舒舒服服地躺下,心滿意足、高高興興準備睡覺的時候,這件事在他的記憶中就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說真的,他還能隱約記得古德森有一次對他表示過謝意。就在理查茲思考的這段時間裡,瑪麗已經為她自己花了六千元買新房子,還給她的牧師買了一雙拖鞋,此刻她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就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郵遞員給鎮子上的其他各位大戶分別送去了一封信──一共送了十九封。每個信封都不一樣,信封上的筆跡各不相同,可是裡面的信除了一個地方之外分毫不差。每封信都和理查茲收到的那一封如出一轍──筆跡和其他一切──所有信的落款都是史蒂文森,只是在有理查茲名字的地方換上了其他收信人的名字。

  整整一夜,那十八位本鎮大戶在同樣的時間裡做了與他們同命相連的理查茲做的同一件事──他們集中精力,想記起他們曾在無意中給巴克利.古德森幫過什麼忙。無論對誰來說,這都不是一樁輕而易舉的工作;然而他們都成功了。

  在他們從事這項艱苦工作的同時,他們的妻子卻用了一夜的時間來輕輕鬆鬆地花錢。一夜之間,十九位太太平均每人把那隻袋子裡的四萬塊錢花了七千塊──加起來一共是十三萬三千塊錢。

  第二天,傑克.哈理代大吃一驚。他看出鎮上的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臉上重新呈現出安詳聖潔的快樂神情。對此他不光難以理解,也想不出詞來消除或者擾亂這種情緒。現在該輪到他對生活感到不滿了。他暗自對這種快樂的起因作了諸多猜測,然而一經推敲,沒有一條能站得住腳。他碰見威爾科克斯太太的時候,看見她那心醉神迷的樣子,就想道:「她家的貓生了小貓咪了」──去問她家的廚子:結果並無此事。廚子也發覺了這個喜氣,卻不知道喜從何來。哈理代發現「老實人」(鎮上人送的外號)比爾遜臉上也有心醉神迷的表情,就斷定比爾遜的哪一家鄰居摔斷了腿,但是調查表明,此事也未曾發生。格裡高利.耶茨強忍著得意忘形只可能有一種原因──他的丈母娘死了:結果又猜錯了。「那麼平克頓……平克頓……他一定是要回來一角錢的老賬,這筆錢他本來以為沒有希望了。」如此等等。有的猜測只能存疑,有些則業已證明是大錯特錯。最後,哈理代自言自語地說:「不管怎麼樣,眼下哈德萊堡有十九家一步登天了。我還不清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只知道上帝今天不值班。」

  有一位鄰州的設計師兼建築商近日來到這個前景暗淡的鎮子,冒險辦了一家小公司,掛牌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還沒有一個顧客上門。這人垂頭喪氣,後悔他不該來。誰料到突然間雲開霧散。那些小鎮大戶的太太們一個接一個來找他,悄悄地說:

  「下星期一到我們家來──不過這件事你先別聲張。我們正打算蓋房子哪。」

  這一天他接到了十一家的邀請。當天晚上他給女兒寫信,廢了女兒和她一個學生的婚事。他說,她能找到一個比那小子好一萬倍的。

  銀行家平克頓和其他兩三位富家漢子籌劃著蓋鄉村別墅──不過他們要先等等再說。這種人是不見兔子不放鷹的。

  威爾遜夫婦策劃了一個新派盛會──一場化妝舞會。他們並沒有真地邀請客人,只是祕而不宣地告訴所有的親戚朋友,他們正在考慮這件事,認為應該舉辦這場舞會──「只要我們辦舞會,當然會請你啦。」大家都出乎意料,議論紛紛:「嘿,他們準是瘋了吧,威爾遜家這對窮鬼哪兒辦得起舞會呀。」十九家中有幾家的太太私下對他們的丈夫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先別聲張,等到他們那個窮會完了,我們自己再來辦一個,讓他們的臉沒處放。」

  時光流逝,預算開銷也水漲船高,越來越沒譜,越來越愚蠢,越來越無所顧忌了。現在看來,好像這十九家中的任何一家在進賬日之前不但要花光那四萬塊錢,而且還真的要在那筆款子到手的時候借債呢。有幾戶頭腦簡單的不滿足於紙上談兵,竟然真的花起錢來了──靠賒賬。他們買地,抵押產業,買進農場,做股票投機生意,買漂亮衣服,買馬,買各種各樣的東西,先用現金付了小頭,剩下的大頭定期付清──以十天為限。沒過多久,這些人三思之後開始清醒,於是哈理代注意到一種可怕的憂慮爬上了很多人的臉龐。他又糊塗了,不明白他們又憂從何來。「不是威爾科克斯家的貓咪死了,因為它們本來就沒有生出來;沒有人摔斷腿;丈母娘的隊伍沒有減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這真是個猜不透的悶葫蘆。」

  還有一個人百思不得其解──這就是伯傑斯牧師。近來他無論走到哪裡,不是有人跟著他,就是有人正在找他;只要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那十九家當中就肯定會有一家的人出現,偷偷把一個信封塞到他手裡,再加上一句耳語:「星期五晚上在鎮公所拆開,」然後就做賊心虛似地溜走了──他原來猜想也許會有一個人申領那隻錢袋──也說不定沒有,畢竟古德森已經死了──可是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多人來申領。等到星期五這個偉大的日子終於到來時,他已經收到了十九個信封。

   

  三

  鎮公所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裡側的主席台後面掛上了鮮豔奪目的旗幟,兩邊牆上彩旗高懸,次第排開,樓座的前沿包著彩旗;柱子上也裹著彩旗;這一切都是為了給外地人加深印象,因為外地來賓想必都不是等閒之輩,而且多半會和新聞界有連繫。全場座無虛席。四百一十二個固定座位坐滿了。過道裡擠出來的六十八個加座也坐滿了。主席台的台階上坐了人,有幾位重要來賓被安排在主席台就座,主席台前沿和兩側成馬蹄形擺開一排桌子,桌子後面坐著來自各地的大批特派記者。人們的扮相達到了這個鎮子的歷史最高水準。這裡還頗有幾套價格不菲的華麗服裝,穿了這種衣服的女士看上去有點兒不大自在。起碼是本鎮人覺得她們不大自在,也許只是因為鎮子上的人知道她們從來沒有穿過這種衣服,所以才有了這種感覺。

  那一袋金子放在主席台前的一張小桌子上,全場都能看得見。在場的大多數人都饒有興趣地盯著它,這是一種火燒火燎的興趣,垂涎欲滴的興趣,望洋興歎的興趣。占少數的那十九對夫婦卻以親切、愛撫和擁有者的眼神看著它,而這個少數派中的那一半男性還忙著一遍遍地默誦感謝與會者歡呼與祝賀的答詞,他們很快就要站起來發表這篇振奮人心的答詞了。這些先生中不時有一位從背心袋子裡摸出一張字條來,偷偷掃上一眼,把忘了的詞想起來。

  當然啦,場內一直回響著嗡嗡的交談聲──這是常事;可是後來牧師伯傑斯先生起立,把手往那隻袋子上一按,全場就靜得能讓他聽見自己身上的跳蚤磨牙了。他先敘述了錢袋子令人神往的來龍去脈,繼而熱情洋溢地談起了哈德萊堡因無懈可擊的誠實而獲得的歷史悠久、當之無愧的名望,全鎮人對這種名望感到衷心的自豪。他說,這種名望原本就是一份無價之寶;靠上帝保佑,如今這筆財富的價值更是變得不可估量,因為最近發生的這件事把哈德萊堡的名聲廣為傳播,讓全美洲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這個鎮子上,並使哈德萊堡這個名字永遠──這一點他希望並且相信──成為「拒腐蝕」的同義詞。(掌聲)「那麼,靠誰來呵護這筆高尚的財富呢──靠全鎮人一起來呵護嗎?不!呵護哈德萊堡名望的責任是每一個人的,而不是集體的。從今以後,諸位人人都要親自擔任它的特別監護人,各負其責,使它免受任何傷害。請問大家──請問各位──是否接受這個重託呢(台下紛紛答應)?那太好了。還要把這種責任傳給你們的後代,子子孫孫傳下去。今天你們的純潔是無可非議的──務必讓純潔永遠保持下去。今天,你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經不起誘惑去碰別人的錢,非己之財,一文莫取──一定要恪守這種美德(『一定!一定!』)。這裡我不想拿我們鎮子和別的鎮子比對──儘管有的鎮子對我們缺乏善意。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讓我們知足常樂吧(掌聲)。我講完了。朋友們,在我手下,是一位外鄉人對我們的令人信服的表彰;通過他,從今以後全世界將永遠明白我們是一些什麼樣的人。我們並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謹代表各位向他表示感謝,請諸位放開喉嚨,表示贊同。」

  全場起立,發出長時間雷鳴般的歡呼聲,表達他們的謝意,聲音震得四壁亂顫。大家落座以後,伯傑斯先生從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他撕開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字條,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用語重心長的口氣慢慢唸出了字條上的內容──聽眾心醉神迷地傾聽著這句有魔力的、字字千金的話:

  「我對那位落難的外鄉人說的話是:『你絕對不是一個壞蛋;去吧,改了就好。』」伯傑斯唸完後說道:

  「咱們馬上就能知道,這上面寫的話和封在錢袋裡那句話是否相同;如果相同──這一點毫無疑問──這一袋金子就屬於本鎮的一位公民了,從今以後,他將作為特立獨行的美德模範屹立在國人面前,正是這種美德使本鎮蜚聲海內──比爾遜先生!」

  全場的人正憋足勁要爆發出一陣狂風驟雨般的歡呼聲;結果沒有這樣做,反而像集體中風似的,一起呆了一兩秒鐘,然後,一陣竊竊私語聲在全場蔓延開來──內容諸如此類:「比爾遜!噢,別逗啦,這也太離譜了吧!拿二十塊錢給一個外鄉人──別管給誰了──就憑比爾遜!這話講給水手們聽還差不多!」這時,全場又因為發覺了另一件新奇事,突然靜了下來:在會場的一處站起來的是比爾遜執事,他滿臉忠厚地耷拉著腦袋,在另外一處,威爾遜律師也像他一樣站了起來。眾人好奇地沉默了片刻。

  事出意外,人人都大惑不解,那十九對夫婦更是怒氣沖沖。

  比爾遜和威爾遜各自轉過臉來,四目相對。比爾遜話裡帶刺地問:

  「威爾遜先生,您幹嘛要站起來呀?」

  「因為我有站起來的權利呀。也許您能行行好,給大夥兒說一說您幹嘛要站起來?」

  「不勝榮幸。因為那張字條是我寫的。」

  「厚臉皮,撒謊!那是我親手寫的!」

  這下輪到伯傑斯發呆了。他站在主席台上,茫然若失地望望這一位,又望望那一位,有點兒不知所措。全場的人也目瞪口呆。這時威爾遜律師開口了,他說;

  「我請求主席唸出那張字條上的簽名。」

  這句話讓主席清醒過來,他大聲唸出了那個名字:

  「約翰.華頓.比爾遜。」

  「怎麼樣!」比爾遜大喝一聲,「現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還想蒙人呢,說說你到底打算怎麼給我賠罪,給在場受侮辱的諸位賠罪吧?」

  「我無罪可賠,先生;不僅如此,我還要公開指控你從伯傑斯先生那裡偷走了我寫的那張字條,照原樣抄了一份,簽上你的名字掉了包。除此以外,你沒有別的辦法能得到這句對證詞;在世的人裡面只有我一個人掌握著這些話的祕密。」

  事情再這樣下去非出醜不可;大家痛心地注意到記者正筆走龍蛇,拼命做筆記;很多人叫著「主席,主席!維持秩序!維持秩序!」伯傑斯敲著手裡的小木槌說:

  「咱們別忘了禮法。這件事顯然是哪裡出了一點兒岔子,不過,可以肯定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威爾遜先生給過我一個信封──我現在想起來了,他是給過我一個──我還保存著哪。」

  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撕開來掃了一眼,又驚又惱地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沒有做聲。他六神無主地用僵硬的姿勢擺手,鼓了幾次勁想說點什麼,卻垂頭喪氣地欲言又止。有幾個人大聲喊道:

  「唸呀!唸呀!上面寫的是什麼?」

  於是,他用夢遊般恍恍惚惚的聲調唸了起來:

  「我對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那句話是:『你絕不是一個壞蛋;(全場瞪著眼睛望著他,大為吃驚。)去吧,改了就好。』」(全場議論紛紛:「真奇怪!這是怎麼回事?」)主席說,「這一張的落款是『瑟盧.威爾遜。』」

  「怎麼樣!」威爾遜大聲喊道,「依我看,這件事就算水落石出了!再清楚不過:我那張字條是讓人偷看了。」

  「偷看!」比爾遜針鋒相對,「我非得讓你知道點兒厲害:別管是你,還是像你這樣的混蛋,膽敢……」

  主席:「肅靜,先生們,肅靜!坐下,你們兩位都請坐下。」

  他們服從了,可是依然晃著腦袋,怒氣沖沖地喋喋不休。大家全都糊塗了;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奇特場面,人們不知如何是好。稍停,湯普森站了起來。湯普森是開帽子鋪的。他本來有意躋身於十九大戶之列,可是沒能如願以償──因為想要與十九大戶為伍,他鋪子裡的帽子還不夠多。他說:

  「主席先生,要讓我說,難道這兩位先生都沒錯嗎?我想請教你,先生,難道他們倆都對那位外鄉人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不成?我覺得……」

  皮匠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皮匠是個一肚子委屈的人,他自信有實力入選十九家大戶,但是沒有得到認可。因此,他的言談舉止也就摻雜了一點兒情緒。他說:

  「嗨,問題倒不在這兒!這樣的事也說不定會有──一百年裡也許能遇上一兩回──可是,另外有一件事百年也遇不上一次。他們倆誰也沒有給過那二十塊錢!」

  (一片喝采聲。)

  比爾遜:「我給過!」

  威爾遜:「我給過!」

  接著兩人又互相指控對方做賊。

  主席:「肅靜,請坐下──兩位都請坐下。這兩張字條無論哪一張一時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

  一個聲音喊著:「好──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皮匠:「主席先生,現在有一點弄明白了:這兩位先生當中反正有一個曾經藏在另一家床底下,偷聽人家的家庭祕密。要是不怕壞了開會的規矩,我就說一句吧:這件事他們兩個人可都幹得出來(主席:「肅靜!肅靜!」)。我收回這句話,先生,現在我只提一條建議:假如他們兩個人當中有一個偷聽過另一個對老婆說那句對證詞,咱們現在就能把他揪出來。」

  有人問:「怎麼辦?」

  皮匠:「好辦。這兩個人引那句話的時候,用的字眼並不完全一樣。讀兩張字條當中相隔的時間長了一點兒,還插進去一段臉紅脖子粗的嘴仗,要不是這樣,大家早就注意到了。」

  有人說:「把不一樣的地方說出來。」

  皮匠:「比爾遜的字條寫的是『絕對不是』,威爾遜字條寫的是『絕不是』。」

  許多人的聲音:「是那麼寫的──他說的對!」

  皮匠:「那麼,現在只要主席把錢袋裡那句對證的話查對一下,咱們就能知道這兩個騙子是哪一個──(主席:「肅靜!」)──這兩位投機分子是哪一個──(主席:「肅靜!肅靜!」)──這兩位紳士是哪一個──(哄堂大笑和掌聲)──究竟誰有資格披戴紅花,榮任本鎮有史以來的首任騙人精──他讓哈德萊堡丟了人,從今以後哈德萊堡也要讓他不自在!」(熱烈的掌聲。)

  許多人的聲音:「打開!──打開袋子!」

  伯傑斯先生把那隻袋子撕開了一條縫,伸手抽出一個信封來。信封裡裝著兩張折疊的字條。他說:

  「這兩張字條有一張寫著,『在寫給主席的所有條子──如果有的話──全部唸完以前不要查看,』另一張上寫著『對證詞』。讓我來唸一唸。條子上寫的是……

  「我並不要求把我的恩公對我說過的話前半部分引用得一字不差,因為那一半比較平淡,而且可能遺忘;但是結尾的三十個字非常醒目,我想也好記;如果不能把這些字一字不差地重寫出來,該申請人即可視為騙子。我的恩公在開始時說過,他很少給別人忠告,不過一旦給人忠告,那必定是字字千金。隨後他就說了那句話──這句話刻在我的心中,一直沒有淡忘:「你絕不是一個壞人……」

  五十個人的聲音:「好了──錢歸威爾遜了!威爾遜!威爾遜!講話吧!講話吧!」

  大家一躍而起,簇擁在威爾遜身邊,攥著他的手,熱烈地向他道賀──這時候主席敲著小木槌,大聲喊著:

  「肅靜,先生們!肅靜!肅靜!幫幫忙,讓我唸完。」場內恢復平靜以後,主席繼續宣讀──接下來是:

  「『去吧,改了就好──否則,記著我的話──因為你作了孽,總有一天你得死,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

  隨後是死一樣的沉寂。起初,一片憤怒的陰雲飄來,罩得人們臉色陰暗起來。過了一會兒,這片陰雲慢慢飄散,一種幸災樂禍的神色想努力取而代之。這種努力非常頑強,大家全力以赴,痛苦不堪地克服困難,才把它壓了下去。記者們,布里克斯頓鎮來的人,以及其他外地人都低著頭,雙手捂臉,靠了全身的力氣和非同尋常的禮貌才忍住了。就在這時,一聲桀驁不馴的吼聲突然爆發,不合時宜地沖破了場內的沉寂──這是傑克.哈理代的聲音:

  「這話才是字字千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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