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七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二</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七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二</h3><br /><br />  全場的人,包括客人在內,全都忍不住了。就連伯傑斯先生也暫時放下了架子,這時,與會的人感到所有拘束都已正式解除,於是大家就隨心所欲了。一陣長時間的大笑,笑得風狂雨驟,痛快淋漓,不過最後終於停了下來──這停下來的時間長得剛好讓伯傑斯先生準備繼續發言,長得讓大家能擦掉笑出來的眼淚;跟著笑聲又爆發了,後來又是一陣大笑;直到最後,伯傑斯才得以正正經經地發表如下講話:<br /><br />  「想遮掩事實是沒有用處的──如今,我們面臨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這個問題事關本鎮的榮譽,危及全鎮的名聲。威爾遜先生和比爾遜先生提交的對證詞有兩字之差,這件事性質非常嚴重,因為這表明兩位先生之中總有一位做過賊……」<br /><br />  這兩個人本來癱坐在那裡,有氣無力,抬不起頭來;可是一聽到這些話,他們倆都像通了電一樣行動起來,想挺身站起──<br /><br />  「坐下!」主席厲聲說,他們都服從了。「我剛才說了,這件事情的性質非常嚴重。這件事情──雖然只是他們兩人之中的一個人幹的,可是問題卻沒有這麼簡單;因為現在他們兩個人的名譽都處於可怕的險境。我能不能說得更嚴重一點兒,是處於難以脫身的險境之中呢?兩個人都漏掉了那至關緊要的三十個字。」他頓了一下。在這幾秒鐘的時間裡,他故意讓那遍布全場的沉靜凝聚起來,強化它給人深刻印象的效果,然後接著說:「好像只有通過一種方式才會出現這樣的事。我請問這兩位先生──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你們是不是合夥的?」<br /><br />  一陣低語聲掠過場內;意思是說「他一箭雙鵰了」。<br /><br />  比爾遜沒有經歷過意外場面,他無可奈何地癱坐著;可威爾遜是律師。雖然臉色蒼白,心煩意亂,他還是掙扎著站起來說:<br /><br />  「我請求諸位開恩,讓我解釋一下這件非常痛心的事情。很抱歉,我要把這些話說出來,因為這必定會讓比爾遜先生受到不可彌補的損害。迄今為止,我一直對比爾遜先生另眼相看、非常敬重。過去我絕對相信,任何誘惑都奈何不得比爾遜先生──就像諸位一樣的相信。可是,為了維護我自己的名譽,我只得說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無地自容地承認──現在我要請求你們原諒──我曾經向那位落難的外鄉人說過那對證詞裡包含的所有字句,連那三十個字的誹謗之詞也說過。(群情衝動)最近報上登出這件事以後,我回憶起了那些話,決定來領這一袋子錢,因為我有充分的權利得到它。現在我請大家考慮一件事,仔細推敲一下:那天夜裡外鄉人對我感激不盡;他自己也說到想不出恰當的字眼來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並且說假如有一天他力所能及,一定要給我千倍的報答。那麼,現在我想請問諸位:難道我能想像──難道我能相信──就算想到天邊也想不到──既然他對我滿懷感激之情,反倒會幹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來,在他的對證詞裡加上那完全沒有必要加的三十個字?──給我設這麼一個陷阱?──讓我在自己人面前,在大庭廣眾之中,因為誹謗過自己的鎮子而出醜?這太荒唐了,真不可想像。他的對證詞應該只包含我給他的忠告開頭那句情真意切的話。我對這一點毫不懷疑。只怕換了各位也會這麼想。你們絕不會想像,你幫了別人的忙,也沒有得罪過他,可他反而這麼卑鄙地陷害你。所以我滿懷自信、毫不懷疑地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開頭的那句話──結尾是『去吧,改了就好』──然後簽了名。我正要把字條裝進一個信封,有人叫我到辦公室裡間去,這時我連想也沒有想那張字條正攤開擺在桌子上。」他停下來,慢慢地朝比爾遜轉過頭去,等了一會兒,接著說:「請大家注意:過了一小會兒我回來的時候,比爾遜先生正從我的前門走出去。」(群情衝動。)<br /><br />  比爾遜當時就站了起來,大喊一聲:<br /><br />  「撒謊!這是不要臉的謊話!」<br /><br />  主席:「請坐下,先生!現在由威爾遜先生講話。」<br /><br />  比爾遜的朋友們把他接到座位上,勸他鎮靜下來,威爾遜接著說:<br /><br />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那時我寫的字條已經不在原先我放的地方了。我發現了這一點,不過當時並沒有在意,我想可能是風吹的。我絕沒有想到比爾遜先生居然會看私人文件,他是個台面上的人,想必不會屈尊幹那種事情。容我直說了吧,我想,他把『決』寫成了『絕對』,這多出來的一個字就已經說明問題:這是因為記性差了那麼一點兒。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能一字不漏地寫出對證詞來──而且是用高尚的方式。我的話講完了。」<br /><br />  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像一篇誘導演說那樣富於煽動性,它能往不熟悉演說訣竅和騙術的聽眾的神經系統裡灌迷魂湯,顛覆他們的信念,放縱他們的情緒。威爾遜得勝落座,全場讚許的歡呼聲像浪潮一樣淹沒了他。朋友們雲集在威爾遜周圍,和他握手,向他道賀;比爾遜卻被呵斥聲壓住,說不上一句話。主席使勁敲著小木槌,不斷地喊:<br /><br />  「咱們還要繼續開會呢,先生們,咱們繼續吧!」<br /><br />  後來場內終於安靜了許多,那位開帽子鋪的說:<br /><br />  「可是,還繼續幹什麼呢,先生,剩下的不就是給錢了嗎?」<br /><br />  眾人的聲音:「對呀!對呀!到前面來吧,威爾遜!」<br /><br />  賣帽子的:「我提議:向特殊美德的化身威爾遜先生三呼萬歲……」<br /><br />  話沒落地就爆發了歡呼聲。在歡呼聲中──在主席的木槌聲中──有些好事的人把威爾遜抬到一個大個子朋友的肩膀上,正打算把這勝利者送到主席台上去。這時候主席的嗓門壓倒了喧鬧聲──<br /><br />  「肅靜!回到你們的座位上去!你們都忘了還有一張字條沒唸呢。」會場恢復平靜以後,他拿起那張字條正要開始唸,卻又把它放下來,說道:「我忘了;要先唸完我收到的所有信件,才能讀這張字條。」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來掃了一眼──愣了一下──把信拿得遠一點仔細端詳──眼睜睜地看著。<br /><br />  有二、三十個人的聲音喊道:<br /><br />  「寫的是什麼?唸呀!唸呀!」<br /><br />  於是他唸了起來──帶著詫異神情慢慢唸道:<br /><br />  「『我對那位外鄉人說的那句──(眾人的聲音:「嗨!怎麼搞的?」)──話是:「你絕不是一個壞蛋。(眾人的聲音:「老天爺!」)去吧,改了就好。」(眾人的聲音:「噢,亂了套啦!」)落款是銀行家平克頓。」<br /><br />  一陣肆無忌憚的狂笑沖破了禁忌,轟然爆發。這種笑法讓明白人簡直想哭。沒有受牽連的人們笑得眼淚直淌;肚子都笑疼了的記者們在紙上塗抹誰也認不出來的天書;一隻正在打盹的狗嚇破了膽,跳起來向一團糟的場面瘋狂嗥叫。在一片喧囂聲中,各式各樣的喊叫此起彼落:「咱們鎮子發財了──兩位拒腐蝕的模範!──這還不算比爾遜哪!」「三個!──把『老實人』也算進去吧──越多越好!」「對呀──比爾遜也當選了!」「哎呀,可憐的威爾遜──受過兩個賊的害了!」<br /><br />  一個有震懾力的聲音:「靜一靜!主席又從他衣兜裡掏出東西來了。」<br /><br />  眾人的聲音:「哇呀呀!又有新東西了?唸一唸!唸呀!唸呀!」<br /><br />  主席(唸道):「『我說過的那句話』,等等:『你絕不是一個壞蛋。去吧,』等等。落款是格裡高利.耶茨。」<br /><br />  暴風般的呼聲:「有四個模範了!」「耶茨萬歲!」「再掏一張!」<br /><br />  這時,全場一片插科打諢的吼聲,打算把在這件事裡能找到的樂趣一點不剩地全部發掘出來。十九家大戶中的幾個人臉色蒼白,有苦難言,他們站起身來想往過道裡擠,可是很多人大聲嚷著:<br /><br />  「各門注意,各門注意──把門都關上;可不能讓拒腐蝕的人物離開會場!大家都坐下!」<br /><br />  大家聽從了這個要求。<br /><br />  「再掏一封!唸吧!唸吧!」<br /><br />  主席又掏出了一封,那些聽起來耳熟的詞句又開始從他兩片嘴唇中間淌了出來──「『你絕不是一個壞蛋……』」<br /><br />  「名字!名字!他叫什麼名字?」<br /><br />  「L.因戈爾斯比.薩金特。」<br /><br />  「有五位當選了!把這些模範都摞在一起!接著來,接著來!」<br /><br />  「『你絕不是一個壞……』」<br /><br />  「名字!名字!」<br /><br />  「尼古拉斯.惠特沃斯。」<br /><br />  「呼啦!呼啦!今天是模範節呀!」<br /><br />  有人用哭腔唱起歌來,用的是那首好聽的「天王調」裡「男人心裡怕怕的,漂亮姑娘……」那幾句的曲子(省略了「今天是」那幾個字);聽眾高高興興地一起唱著;這時,有人不失時機地提了一句詞──<br /><br />  你千萬別忘記──<br /><br />  全場剛把這句詞吼出來,馬上就有人編好了第三句──<br /><br />  哈德萊堡是腐蝕不了的──<br /><br />  全場又把這一句吼了出來。歌聲剛落,傑克.哈理代用高亢嘹亮的嗓音補足了最後一句──<br /><br />  各位模範全都到齊!<br /><br />  這首歌唱得酣暢淋漓。然後全場興高采烈地從頭開始,又把四句詞唱了一遍,唱得波瀾壯闊,氣勢磅礴,唱完之後,又用雷鳴般的聲音為「將於今晚金榜題名的拒腐蝕的哈德萊堡及其各位模範」歡呼了三三得九遍,末尾還嗷嗷了幾聲。<br /><br />  然後,人們又從四面八方向主席喊道:<br /><br />  「接著來!接著來!唸吧!再唸一些!把你收到的全都唸出來!」<br /><br />  「對──接著來!咱們要萬古流芳了!」<br /><br />  這時有十幾個男人站了起來,表示抗議。他們說這件蠢事一定是哪個二流子瞎胡鬧,是對全鎮人的侮辱。毫無疑問,這些簽名都是偽造的──<br /><br />  「坐下!坐下!住嘴!你們這叫做不打自招。我們馬上就能在那些信封裡找出你們的名字來。」<br /><br />  「主席先生,你一共收到幾個這樣的信封?」<br /><br />  主席數了一下。<br /><br />  「算上已經查對過的,一共十九封。」<br /><br />  一陣暴風雨般的哄笑聲轟然響起。<br /><br />  「裡面也許都藏著這個祕密呢。我提議你全都打開,把如此這般的那番話未尾的簽名唸出來──也唸唸開頭那八個字。」<br /><br />  「附議!」<br /><br />  這個建議在一片喧囂聲中通過並付諸實施。這時可憐的理查茲老漢站了起來,他的太太也和他並排站了起來。她低下頭,不讓別人看出她在哭泣。她的丈夫一邊伸出胳膊攙著妻子,一邊用顫悠悠的嗓音說:<br /><br />  「各位朋友,大家都了解我們倆──瑪麗和我──了解我們這一輩子,我想,以前你們大家都喜歡我們、也瞧得起我們……」<br /><br />  主席打斷了他的話:<br /><br />  「讓我說兩句吧。一點不錯──理查茲先生;你說的話都對:本鎮上的人確實了解你們,確實喜歡你們,確實瞧得起你們;不但如此──大家還敬你們,愛你們……」<br /><br />  哈理代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br /><br />  「這話不假,是金玉良言!如果大家認為主席說得對,就全體起立表示贊成。起立!來吧──嗨!嗨!嗨!──大家一起來!」<br /><br />  全場起立,熱情洋溢地面對著這對老夫妻,各個角落揮動的手絹,就像漫天飛舞的雪花,大家發出了充滿愛心的歡呼聲。<br /><br />  主席接著說道:<br /><br />  「剛才我正要說:我們都知道你們是一片好心,理查茲先生,可是現在不是憐憫罪人的時候(「對呀!對呀!」的喊聲)。從臉上我就看得出你的涵養,可是我不能允許你替那些人求情……」<br /><br />  「不,我是要……」<br /><br />  「請坐下吧,理查茲先生。咱們必須查對其他字條──哪怕只是為了對那些已經敗露的人公平一點兒,也應該這樣做。等這件事一辦完──我向你保證──就聽你說。」<br /><br />  許多人的聲音:「對!──主席說得對──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被打岔了!接著來吧!──唸名字!唸名字!──就按剛才說的辦!」<br /><br />  老夫妻不得已,只好坐下了,丈夫對妻子悄悄地說:「別管多難受,只有等著了;等他們發現咱們原來是替自己求情,那可太丟人了。」<br /><br />  一個個人名唸下去,肆無忌憚的哄笑聲又響了起來。<br /><br />  「『你絕不是一個壞蛋──』落款:『羅伯特.提特馬什。』<br /><br />  「『你絕不是一個壞蛋──』落款:『埃裡費勒特.維克斯。』<br /><br />  「『你絕不是一個壞蛋──』落款:『奧斯卡.懷爾德。』」<br /><br />  這時候大家又想出了一個主意──把開頭那八個字從主席手裡接管過去。他正巴不得這樣做呢。此後他只須依次把字條拿在手裡等著。大家則異口同聲,用整齊劃一、如歌一般的深沉語調吟誦出那八個字來(放肆地、維妙維肖模仿一首耳熟能詳的教堂讚美曲的調子)──「『你……呀……決……呃……不是一個壞……唉……唉……蛋』」然後主席說,「落款,『阿契波爾德.威爾科克斯。』」如此等等,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除了那倒黴的十九家大戶以外,人人都沉浸在越來越舒心的歡樂時光之中。有時唸到一個特別響亮的名字,大家就讓主席停下來,一齊把那段對證詞從頭吟誦一遍,一直到最後那句話:「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在這種特別情況下,他們還要加上一個氣勢磅礴、憂心如焚而又堂而皇之的「阿……門!」<br /><br />  名單上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一唸到和他相近的名字時,可憐的理查茲就畏畏縮縮,他不斷暗自數著,在緩期執行的痛苦中煎熬,等待那個時刻到來,到那時他就將擁有特權,和瑪麗站起來說完求情詞了。這段求情詞他打算這麼說:「……直到如今,我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只想安分守己地過日子,沒有丟過臉。我們過的是苦日子,年紀大了,又沒有兒女幫襯;我們剛在河邊走了一回,就濕了鞋。我剛才站起來的時候,本來是想如實坦白,求求大家別在大庭廣眾之中讀我們的名字,覺得那樣做我們實在承受不了;可是大家沒有容我說出來。這也公平,我們應該和別人一樣自作自受。出了這種事我們心裡難受。活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聽別人念叨我們的名字──是罵名。請大家可憐可憐──看在我們過去老實的份兒上;請大家高抬貴手,別讓我們臉面上太過不去。」正想到這裡,瑪麗看他靈魂出竅的樣子,就用胳膊肘輕輕擦了他一下。這時,全場正吟誦到「你……呀……決……呃……」。<br /><br />  「準備,」瑪麗悄悄地說,「該唸你的名字了,他已經唸過十八個名字了。」<br /><br />  吟誦的聲音停止了。<br /><br />  「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一連串的吆喝聲從全場各個角落響了起來。<br /><br />  伯傑斯又把手伸到衣袋裡。那對老夫妻戰戰兢兢地想站起來。伯傑斯摸了一會說:<br /><br />  「啊,原來所有的條子都唸完了。」<br /><br />  夫妻倆驚喜交加,頭昏眼花地癱坐在椅子上。瑪麗悄悄地說:<br /><br />  「哦,上帝保佑,咱們得救了!──他把咱們的信弄丟了──這可是一百袋金子都換不來的事啊!」<br /><br />  全場又爆發出用「天王調」改編的油滑小曲,一連唱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帶勁。到第三遍結束的時候,全體起立唱道──<br /><br />  各位模範全都到齊!<br /><br />  唱完以後,大家齊聲為「哈德萊堡的純潔以及我們的十八位不朽代表」歡呼,末尾又嗷嗷了幾聲。<br /><br />  這時,馬具匠溫格特站起來提議,為「全鎮最清白的人、唯一沒想偷盜那筆錢財的大戶──愛德華.理查茲」歡呼。<br /><br />  大家懷著極大的、發自內心的熱忱向理查茲夫婦歡呼致意;這時又有人提議推舉理查茲為神聖的哈德萊堡傳統的唯一監護人和化身,使他有力量也有權利面對整個世界的冷嘲熱諷昂然挺立。<br /><br />  提議在歡呼聲中通過,於是大家又唱起了那首「天王調」,尾句改成:<br /><br />  一位模範原來在這裡!<br /><br />  停了一下,這時一個聲音:「那麼,現在誰該拿這袋金子呢?」<br /><br />  皮匠(尖酸刻薄地):「這好辦。應該把這筆錢讓那十八位拒腐蝕的大人分了。他們每人給了那落難的外鄉人二十塊錢──外加一番忠告──他們輪流說了一遍──從頭到尾一共花了二十二分鐘。在外鄉人身上下注──共計三百六十塊錢。現在他們只不過是還本──外加利息──總共四萬塊錢。」<br /><br />  許多人的聲音(冷嘲熱諷地):「好主意!分享!分享!可憐可憐這些窮鬼吧──別讓他們望眼欲穿啦!」<br /><br />  主席:「肅靜!我現在宣讀那位外鄉人的另一個文件。文件裡說,『如果沒有出現申領人(眾口一詞的大聲嘲弄),我希望你打開錢袋,把裡面的錢點交貴鎮的各位要人,託他們保管(「呵!呵!呵!」的喊聲),並以他們認為最佳的方式,用於永保貴鎮因拒腐蝕的真誠而獲得的崇高聲望並使之發揚光大(又是一陣喊聲)──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成就將為這種聲望增添新的、普照四方的光彩。』(熱烈的譏諷喝采聲轟然響起)好像就是這麼多了。不……還有一段附言:<br /><br />  「『附言──哈德萊堡的公民們:沒有什麼對證詞──沒有人說過那些話(劇烈的騷動)。沒有外鄉窮叫花子,沒有那二十塊錢的施捨,也沒有為此表達謝意和捧場的話──這一切都是編出來的(全場一片驚訝和快意的嗡嗡聲)。讓我來說說我的來歷吧──用幾句話即可。某日路過你們鎮的時候,我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但我本不該受此羞辱。假如換了其他人,他只要殺了你們鎮上的一兩個人也就心滿意足,兩清了;可是在我看來,這樣的報復是小打小鬧,還不夠分量;因為死人感覺不到痛苦。再說,我又不能把你們斬盡殺絕──當然,就算我真能把你們斬盡殺絕,那還是不能稱我的心。我想要毀掉這地方的每一個男人,以及每一個女人──要毀掉的不是他們的肉體,不是他們的產業,而是他們的虛榮──這是那些軟弱的蠢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於是我喬裝打扮回到這裡來觀察你們。你們太容易被耍弄。你們早就博得了崇高的誠實聲望,對此你們自然引以為豪──這是你們的寶中寶,是你們的眼珠子。一經發現你們小心翼翼而又十分警惕地防備你們自己和兒女們受到誘惑,我馬上就明白應該採取什麼步驟了。唉,你們這些頭腦簡單的傢伙,在所有薄弱環節中,最薄弱的一環就是沒有經過誘惑考驗的道德。我制定了一個計劃,搜集了一張名單。我的計劃就是要腐蝕這個拒腐蝕的哈德萊堡。我的想法是要把好幾十個沒有任何劣跡、一輩子從不說一句謊話、也沒有偷過一分錢的男男女女都變成撒謊的人和竊賊。不過我擔心的是古德森。他不是在哈德萊堡土生土長的。我擔心,一旦我的計劃開始實施,我的那封信擺在你們面前,你們心裡就會想:「我們這裡只有古德森才會給一個窮鬼二十塊錢呢」──那樣,你們可能就不上鉤了。可是老天把古德森收了去;那時我知道萬事大吉,於是就設下陷阱,放好了誘餌。也許我不能把收到我寄的偽造對證祕語的人一網打盡,但是只要我明白哈德萊堡人的本性,我就能讓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上圈套(一些人的聲音:「沒錯──這些人一個個全都上了他的圈套。」)。我相信他們哪怕去偷這筆謊稱的賭資,也不會放過它,這些可憐的、經不住誘惑的傢伙,真是朽木不可雕啊。我想一勞永逸地軋碎你們的虛榮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再賦予哈德萊堡一個新的名聲──一個抹不掉的名聲──讓這個名聲遠揚。如果我已經成功了,就請打開袋子,召開「哈德萊堡永保美名發揚光大委員會」會議吧。』」<br /><br />  一陣旋風似的聲浪:「打開!打開!十八家好漢到前面去!『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委員會』!拒腐蝕的──往前走!」<br /><br />  主席把袋子扯開,抓了滿滿一把明晃晃、黃燦燦的大塊錢幣,攥在手裡搖一搖,再細細察看──<br /><br />  「朋友們,這只不過是些鍍金的鉛餅!」<br /><br />  全場立即對這一消息報以興高采烈的歡呼聲;喧囂聲平息以後,皮匠大聲喊著:<br /><br />  「幹這種事情最拿手的顯然是威爾遜先生,就憑這個,他就是『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委員會』的主席了。我提議威爾遜代表他們那一幫人上前接受委託,保管這筆錢財。」<br /><br />  上百人的聲音:「威爾遜!威爾遜!威爾遜!講話吧!講話呀!」<br /><br />  威爾遜(用氣得打顫的聲音說):「大家要是容我說句話,我就豁出去說句粗話──這筆他媽的錢!」<br /><br />  某人的聲音:「啊,虧他還是個浸禮會信徒哪!」<br /><br />  某人的聲音:「還有十七位模範!登台吧,先生們,接受委託吧!」<br /><br />  等了一會──沒人應聲。<br /><br />  馬具匠:「主席先生,在這幫前正人君子當中,總算給咱們剩下一位清白先生;他需要錢,也應該拿錢。我提議主席指定傑克.哈理代到主席台上去,拍賣那一袋子二十元一塊的鍍金幣,把拍賣所得給應得的人──這人正是哈德萊堡樂意表彰的──愛德華.理查茲。」<br /><br />  大家採納了這個提議,在狂熱的氣氛中,那條狗又來湊熱鬧。馬具匠先投了一塊錢的標,從布里克斯頓來的人和巴南鎮的代表激烈競爭,標價每提高一檔,大家就歡呼一番,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越來越興奮,投標的人勇往直前,膽子越來越大,立場越來越堅定,標價由一元跳到五元,又跳到十元,再跳到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然後……<br /><br />  拍賣開始時,理查茲愁容滿面地對妻子說:「瑪麗,哪能這麼幹呢?這……這……你想,這是榮譽獎啊,是褒獎清白人品的,可是……可是……哪能這樣幹呢?我最好還是站起來──瑪麗,咱們該怎麼辦呢?──你覺得咱們應該……(哈理代的聲音:「有人出十五塊錢啦!──十五塊買這一袋!──二十塊!──好,謝謝!──三十塊──多謝!三十、三十。三十塊錢!──是有人出四十塊嗎?──這位出四十啦!接著來呀,先生們,接著來!──五十塊!──謝謝好心腸的天主教教友!加到五十啦、五十,五十塊!──七十!──九十!──好極了!──一百!──往上加呀,往上加呀!──一百二十──一百四十!──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哇!──一百五十!──二百!──了不起!有人出二百──謝謝!──二百五十!……」)<br /><br />  「這又是一次誘惑,愛德華──我渾身打哆嗦──可是,啊,咱們已經逃過了一次誘惑,那應該給咱們提個醒了……(「是有人出六百嗎?──多謝!──六百五十,六百五十──七百塊啦!」)不過,愛德華,要是你想想──誰也不會懷疑──(「八百塊啦!──噢呵!──出九百吧!──帕森斯先生,你是不是說──謝謝──九百!──這麼一袋真鉛寶貝九百塊就要出手了,算上鍍金全套在內啦──等等!是不是有人說──一千塊!──多謝!──有人出一千一百嗎?──這一袋鉛馬上就要名揚四海啦……」)噢,愛德華,」(開始嗚咽),「咱們太窮了!──可是……可是……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吧──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吧。」<br /><br />  愛德華墮落了──也就是說,他坐著沒有動。他坐在那兒,雖然良心上有點過不去,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身不由己。<br /><br />  此時在場的還有一位陌生人,他的樣子恰似想化裝成英國伯爵又不大像的業餘偵探。這人懷著濃厚的興趣一直注視著當晚的進程,心滿意足的表情都掛在臉上,心裡一直在打小算盤。此時他的內心獨白大概是這樣的:「那十八家沒有一家投標,這可不夠圓滿。我一定要改一改──總要按演戲的規矩來呀,得讓這些人把他們原來打算偷的這一袋東西買下來,還要讓他們出高價──他們當中有幾家闊氣著哪。另外,我在估量哈德萊堡人的本性時有一處失誤,那個讓我出現失誤的人理應得到高額回報,也要有人出這筆錢。理查茲這個窮老漢讓我看走了眼;他真是個老實人:這件事我雖然理解不了,不過我得認賬。是啊,他看我出的是『一對』,他自己卻擺出『一條龍』,他拿這筆賭注理所應當。假如我能辦得到,他還可能贏一筆大錢呢。他確實讓我失算了,不過這事不提也罷。」<br /><br />  他觀察著投標的進程。漲到了一千塊錢以後,行情就不行了;漲幅漸漸放慢。他等待著──繼續觀察。一個競標的撤了,然後又是一個,又是一個。現在他加入進去投了一兩次標。當出價降到十塊錢一檔的時候,他就加五塊錢;有人跟著加了三塊錢;他等了一會,然後猛抬了五十塊錢,結果這袋東西歸了他──標價是一千二百八十二塊錢。全場爆發出一陣歡呼──卻又停了下來;因為他站起來,舉起一隻手,開始講話。<br /><br />  「我想說句話,請大家幫個忙。我是做精品生意的商人,我和全世界各地熱衷錢幣收藏的人們有生意往來。今天我買的東西原封不動就能賺一筆錢;不過,假如能徵得大家的同意,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這些二十元面值的鉛幣每一塊都當真金的用,也許更值錢。只要你們同意我的辦法,我就把賺到的錢分一些給你們的理查茲先生,今晚,他那堅不可摧的誠實已經得到了如此公正和誠摯的認可。我準備分給他的那一份是一萬元,明天我就把錢交給他(全場放聲喝采。可是那句「堅不可摧的誠實」卻讓理查茲夫婦漲得滿臉通紅;不過,這被當做了謙虛的臉色,所以不妨事)。如果你們能以絕對多數通過我的提議──我希望能有三分之二的人贊成──我將視為全鎮的授權,我的要求僅此而已。只要上面有能激發好奇心並已讓人不得不看的印跡,這種精品總是好賣的。現在,也許我能徵得你們的許可,讓我把這每一塊假金幣都印上那十八位先生的名字,他們……」<br /><br />  十分之九的聽眾一下子站了起來──連人帶狗──這項動議在旋風般表示同意的喝采和哄笑聲中獲得通過。<br /><br />  大家坐了下來;除了克萊.哈克尼斯「博士」以外,全體模範都站起來強烈抗議這個人的提議是惡意傷害,並且威脅要……<br /><br />  「請你們不要威脅我,」那個陌生人鎮定地說,「我知道我自己有合法權利,從來不怕說大話嚇唬人的。」(喝采聲)他坐下了。哈克尼斯「博士」這時看到有機可乘。他是當地兩大富豪之一,另一位就是平克頓。哈克尼斯家開的簡直就是造幣廠,換句話說,他專賣一種風靡一時的藥品。他作為一個黨派提名的候選人,正在角逐議員職位;而平克頓正是另一黨提名的候選人。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激烈角逐,正在日趨白熱化。對於金錢,這兩位都是獅子大張口;倆人都買了一大片地,各有所圖;有一條新鐵路即將修建,所以他們倆人都想在州議會裡占有一席之地,這有助於劃定對自己有利的路線;這場角逐可能是一票定勝負,勝者就可以發兩三筆財。賭注不小,而哈克尼斯又是一個大膽的投機家。他恰好緊靠那位陌生人坐著。正當其他各位模範提出抗議、大聲疾呼,被人們取笑的時候,他卻湊過身子悄悄問道:<br /><br />  「這一袋東西你打算賣什麼價錢?」<br /><br />  「四萬塊錢。」<br /><br />  「我給你兩萬塊。」<br /><br />  「不行。」<br /><br />  「兩萬五。」<br /><br />  「不行。」<br /><br />  「三萬吧。」<br /><br />  「價錢就是四萬塊;一分錢也不能少。」<br /><br />  「好吧,我給你。明天早上十點鐘我到旅館裡來。這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咱倆私下見面。」<br /><br />  「很好。」於是那位客人站起來,向全場的人說:<br /><br />  「我看時間不早了。這幾位先生的話不乏可取之處,不乏趣味,也不乏魅力;不過,如果大家不怪罪的話,我就先走一步了。承蒙大家同意了我的請求,多謝諸位的盛情。請主席替我保管這個袋子,等我明天早上來取,另外,這三張五百塊錢的鈔票,也請您轉交理查茲先生。」鈔票交給了主席,「九點鐘我來取這袋子,十一點我會到理查茲先生府上交那一萬塊錢的餘數。晚安。」<br /><br />  於是他溜了出去,撇下了正在大聲喧鬧的聽眾,喧鬧聲中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歡呼聲、「天王調」的歌聲、不馴服的犬吠和「你……呀……決……呃……不是一個壞……唉……唉……蛋……阿……阿……阿門!」<br /><br />   <br /><br />  四<br /><br />  回家以後,大家的祝賀和恭維把理查茲夫婦一直折磨到半夜。然後才剩下他們兩個人了。他們臉上掛著一絲悲哀,一聲不響地坐著想心事。後來瑪麗嘆了一口氣說:<br /><br />  「你說這能怪罪咱們嗎,愛德華──真能怪罪咱們?」她轉眼望著躺在桌子上前來聲討的三張大鈔;剛才來道賀的人們還在這兒滿懷羨慕地看、敬若神明地摸呢。愛德華沒有馬上回答;後來他嘆了口氣,猶猶豫豫地說:<br /><br />  「咱們……咱們也是沒有辦法,瑪麗。這……呃,這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br /><br />  瑪麗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他,可是他沒有看妻子。停了一會兒,她說:<br /><br />  「從前我還以為被人恭喜被人誇的滋味挺好呢。可是……現在我覺得……愛德華?」<br /><br />  「嗯?」<br /><br />  「你還想在銀行裡待著嗎?」<br /><br />  「不……不想了。」<br /><br />  「想辭職?」<br /><br />  「明天上午吧──書面的。」<br /><br />  「這樣辦也許最保險了。」<br /><br />  理查茲用兩隻手捧著腦袋,喃喃地說:<br /><br />  「從前,別人的錢像水一樣嘩嘩地流過我手上,我心裡從來不打鼓,可是……瑪麗,我太累了,太累了……」<br /><br />  「咱們睡吧。」<br /><br />  早上九點鐘,陌生人來取那隻袋子,裝在一輛馬車裡運到旅館去了。十點鐘,哈克尼斯和他私下交談了一會。陌生人索要到手五張由一家都市銀行承兌的支票──都是開給「持票人」的──四張每張一千五百元的,一張三萬四千元的。他把一張一千五百元的放進錢包,把剩下總共三萬八千五百元全都裝進一個信封;還在信封裡夾了一張在哈克尼斯走後寫的字條。十一點鐘時,他來到理查茲家敲門。理查茲太太從百葉窗縫裡偷偷地看了看,然後去把信封接了過來,那位陌生人一言不發地走了。她回來時滿臉通紅,兩條腿磕磕絆絆,氣喘吁吁地說:<br /><br />  「我敢保證,我認出他來了!昨天晚上我就覺得從前可能在哪兒見過他。」<br /><br />  「他就是送袋子來的那個人嗎?」<br /><br />  「十有八九。」<br /><br />  「如此說來,他也就是那個化名史蒂文森的了,他用那個編造的祕密把鎮上的所有頭面人物都毀了。現在,只要他送來的是支票,不是現款,咱們也就毀了,原先咱們還以為已經躲過去了呢。睡了一夜,我剛剛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可是一看見那個信封我又難受起來。這信封不夠厚;裝八千五百塊錢,就算都是最大的票子,也要比這厚一點兒。」<br /><br />  「愛德華,你為什麼不願要支票呢?」<br /><br />  「史蒂文森簽字的支票!假如這八千五百塊錢是現鈔,我也認了──因為那還像是命中注定的,瑪麗──我的膽子向來就不大,我可沒有勇氣試試拿一張簽了這個招災惹事名字的支票去兌現。那準是一個陷阱。那人本想套住我;咱們好歹總算躲過去了;現在他又想了一個新花招。如果是支票的話……」<br /><br />  「唉,愛德華,真是糟透了!」她舉著支票,嚷了起來。<br /><br />  「扔到火裡去!快點兒!咱們千萬別上當。這是把咱們和那些人綁在一起,讓大家都來恥笑咱們的奸計,還有……快給我吧,你幹不了這種事情!」他抓過支票,正想緊緊攥住,一口氣送到爐火裡去;可是他畢竟是凡夫俗子,而且是幹出納這一行的,於是他停頓了一下,核實支票上的簽名。不看則已,一看,他差點兒昏了過去。<br /><br />  「給我透透氣,瑪麗,給我透透氣!這就像金子一樣呀!」<br /><br />  「噢,那太好了。愛德華!為什麼?」<br /><br />  「支票是哈克尼斯簽的。這究竟是搞的什麼鬼呀,瑪麗?」<br /><br />  「愛德華,你想是……」<br /><br />  「你看──看看這個!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三萬四。三萬八千五百!瑪麗,那一袋子東西本來不值十二塊錢,可是哈克尼斯──顯然是他──卻當作貨真價實的金幣付了錢。」<br /><br />  「你是說,這些錢全都是咱們的──不只是那一萬塊錢?」<br /><br />  「嗯,好像是這麼回事。而且支票還是開給『持票人』的。」<br /><br />  「這有什麼好處嗎,愛德華?到底是怎麼回事啊?」<br /><br />  「我看,這是暗示咱們到遠處的銀行去提款。也許哈克尼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件事。那是什麼──一張字條?」<br /><br />  「是呀。是和支票夾在一起的。」<br /><br />  字條上是「史蒂文森」的筆跡,可是沒有簽名。那上面說:<br /><br />  「我失算了。你的誠實超越了誘惑力所能及的範圍。對此我本來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是在這一點上我錯看了你,我請你原諒,誠心誠意地請你原諒。我向你表示敬意──同樣是誠心誠意的。這個鎮子上的其他人不如你的一個小手指頭。親愛的先生,我和自己正正經經地打過一個賭,賭的是能把你們這個自高自大的鎮子上十九位先生拉下水。我輸了。拿走全部賭注吧,這是你應得的。」<br /><br />  理查茲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br /><br />  「這好像是用火寫的──真燙人哪。瑪麗──我又難受起來了。」<br /><br />  「我也是。啊,親愛的,但願……」<br /><br />  「你想想看,瑪麗──他竟然信得過我。」<br /><br />  「噢,別這樣,愛德華──我受不了。」<br /><br />  「要是咱們真能擔當得起這些美言,瑪麗──老天有眼,我從前的確擔當得起呀──我想,我情願不要這四萬塊錢。那樣我就會把這封信收藏起來,看得比金銀財寶還珍貴,永遠保存。可是現在──有它像影子一樣在身邊聲討咱們,這日子就沒法過了,瑪麗。」<br /><br />  他把字條扔進了火中。<br /><br />  來了一個信差,送了一封信來。<br /><br />  理查茲從信封裡抽出一張紙唸了起來;信是伯傑斯寫來的。<br /><br />  在困難日子裡,你救過我。昨天晚上,我救了你。這樣做是以撒謊為代價的,但是做出這個犧牲我無怨無悔,而且是出於內心的感激之情。這個鎮子上沒有誰能像我一樣深知你何等勇敢、何等善良、何等高尚。你心底裡不會看得起我,因為我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這你也明白;不過請你相信,我起碼是個知恩必報的人;這能幫助我承受精神負擔。<br /><br />      伯傑斯(簽名)<br /><br />  「又救了咱們一命。還要這種條件!」他把信扔進火裡,「我……我想真還不如死了,瑪麗,我真想無牽無掛。」<br /><br />  「唉;這日子真難過,愛德華。一刀刀捅到咱們心窩子上,還要他們格外開恩──真是現世現報哇!」<br /><br />  選舉日前三天,兩千名選民每人忽然獲贈紀念品一件──一塊大名鼎鼎的雙頭鷹假金幣。它的一面印了一圈字,內容如下:「我對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話是……」另一面印的是:「去吧,改了就好。平克頓(簽名)。」於是那場著名鬧劇的殘羹剩飯就一古腦兒潑在了一個人頭上,隨之而來的則是災難性後果。剛剛過去的那次哄堂大笑得以重演,矛頭直指平克頓;於是哈克尼斯的競選也就馬到成功了。<br /><br />  理查茲夫婦收到支票的一晝夜之後,他們的良心已經逐漸安穩下來,只是還打不起精神;這對老夫妻慢慢學會了在負罪的同時心安理得。不過有一件事他們還須學會適應,那就是:罪孽仍有可能被人覺察的時候,負罪感就會形成新的、實實在在的恐怖。這樣一來,負罪感就以活生生的、極為具體而又引人注目的面貌呈現出來。教堂裡的晨禱布道是司空見慣的程序,牧師說得是老一套,做的也是老一套。這些話他們早就聽過一千遍了,覺得都是廢話,和沒說一樣,越聽越容易打瞌睡;可是現在卻不同了:布道詞好像成了帶刺的檄文,好像是指著鼻子罵那些罪大惡極而又想蒙混過關的人。晨禱一散,他們盡快甩開那些說恭維話的人,撒腿就往家裡跑,只覺得寒氣一直鑽到骨頭縫裡,這種感覺──一種影影綽綽、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恐懼,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碰巧他們又瞥見了在街角處的伯傑斯先生。他們點頭和他打招呼,可他沒有搭理!其實他是沒有看見,可他們並不知道。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呢?可能是……可能是……哎呀,可能有好多層可怕的意思。也許他本來知道理查茲可以還他一個清白,卻不動聲色地等待時機秋後算賬?回到家裡,他們憂心忡忡,不由得猜想那天晚上理查茲對妻子透露伯傑斯無罪的祕密時,他們的傭人也許在隔壁房間裡聽見了;緊接著,理查茲開始想像當時他聽到那個房間裡有衣服窸窸窣窣的響聲;接下來他就確信真的聽到過。他們找個藉口叫莎拉來,察言觀色:假如她向伯傑斯先生出賣了他們,從她的行為舉止就能看得出來。他們問了她幾個問題──問得不著邊際、前言不搭後語,聽起來毫無目的,讓那姑娘覺得這對老夫妻一定是讓飛來橫財沖昏了頭腦。他們用犀利的目光緊緊盯住她,把她嚇壞了,事情終於弄假成真。她滿臉通紅,神經緊張,惶恐不安。在兩個老人眼裡,這就是做賊心虛的明證──她犯的總歸是一樁彌天大罪──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奸細,是一個叛徒。莎拉離開以後,他們開始把許多毫無關聯的事情東拉西扯,湊在一起,得出了可怕的結論。等到形勢糟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理查茲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的妻子問:<br /><br />  「唉,怎麼回事?──怎麼回事?」<br /><br />  「那封信──伯傑斯的信!話裡話外都是挖苦,我剛剛明白過來。」他複述著信裡的話,「『你心底裡不會看得起我,因為我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這你也明白』──啊,現在再清楚不過了,老天保佑吧!他知道我明白!你看他字眼用得多有學問。這是個陷阱──我瞎了眼,偏要走進去!瑪麗,你……?」<br /><br />  「唉,這太可怕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沒把你的那份假對證詞還給咱們。」<br /><br />  「沒有──他是要攥在手裡整治咱們。瑪麗,他已經跟別人揭了我的底。我明白──我全明白了。做完晨禱以後,我在好多人臉上都看出這層意思來了。啊,咱們和他點頭打招呼,他不搭理──幹過什麼他自己心裡有數!」<br /><br />  那天夜裡請來了大夫。第二天早上消息傳開,說這對老夫妻病得很厲害──大夫說,他們是因為得了那筆外財過於激動,再加上恭喜的人太多,貪了點夜,積勞成疾了。鎮上的人都真心實意地為他們難過;因為現在差不多只剩下這對老夫妻能讓大家引以為榮了。<br /><br />  兩天以後,消息更糟了。這對老夫妻腦子有了毛病,做起了怪事。據護士親眼所見,理查茲擺弄過幾張支票──是那八千五百塊錢嗎?不對──是個驚人的數目──三萬八千塊錢!這麼大的數目總要有個說法吧?<br /><br />  第二天,護士們又傳出了消息──古怪的消息。為了避免對病人不利,她們已經決定要把支票藏起來,可是等她們去找的時候,支票已經不在病人的枕頭下面──失蹤了。病人說:<br /><br />  「別動枕頭啊;你想找什麼?」<br /><br />  「我們想最好把支票……」<br /><br />  「你們別想再看見支票了──已經毀掉了。支票是從魔鬼那兒來的。我看見上面都蓋著地獄的大印,我知道,送這些支票來是引我作孽呀。」然後,他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又古怪又嚇人的話,別人也不大明白,醫生告誡他們,這些話不要外傳。<br /><br />  理查茲說的是真話;那些支票再也沒有人看到過。<br /><br />  必定是哪個護士夢中說走了嘴,因為不出兩天,那些不宜外傳的絮語已經滿鎮皆知,讓人大吃一驚。那些話好像是說理查茲自己也申領過那一袋錢,但是被伯傑斯瞞了下來,然後又不懷好意地洩露出去。<br /><br />  伯傑斯為此受到了責難,但是他自己堅決否認有這回事。他說,拿一個重病老漢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當真,這可不公平。可是,說歸說,猜疑還是滿天飛,流言還是越來越多。<br /><br />  一兩天以後,有消息說理查茲太太說的胡話逐漸成了她丈夫胡話的翻版。於是猜疑越來越重,以至變成了確定無疑的事情,全鎮為唯一保持晚節的要人清正廉潔感到自豪的烈焰開始降溫,苟延殘喘了一陣兒之後,漸趨熄滅。<br /><br />  六天過去,又傳來了新的消息。這對老夫妻要嚥氣了。到了彌留之際,理查茲神志忽然清醒起來,他叫人去請了伯傑斯。伯傑斯說:<br /><br />  「請大家都出去一下。我想,他是要私下說點兒事情。」<br /><br />  「不!」理查茲說,「我要有人在場。我要你們都來聽一聽我的懺悔,好讓我死得像個人樣兒,別死得像一條狗。我誠實──和其他人一樣,是假裝誠實;我也和其他人一樣,一碰上誘惑就站不住腳了。我簽署過一紙謊言,申領過那個倒黴的錢袋。伯傑斯先生記得我幫過他一次忙,因為想回報(也因為他糊塗),他把我的申領信藏起來,救了我。你們都知道好多年以前大家怪罪伯傑斯的那件事。我的證詞,也只有我自己,本來能夠給他洗刷汙點,可我是個膽小鬼,聽任他蒙受不白之冤……」<br /><br />  「不……不……理查茲先生,你……」<br /><br />  「我的傭人把我的祕密出賣給他……」<br /><br />  「沒人向我出賣過……」<br /><br />  「他就做了一件又自然又合理的事情,他後悔不該好心救我,就揭了我的底──我是自作自受……」<br /><br />  「從來沒有的事!我發誓……」<br /><br />  「我真心原諒他了。」<br /><br />  伯傑斯熱情的辯解白費口舌;這個臨死的人直到斷氣也不明白自己又坑了可憐的伯傑斯一次。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嚥了氣。<br /><br />  十九家聖人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也被那隻慘無人道的錢袋吞吃了;哈德萊堡昔日輝煌的最後一塊遮羞布落了地。為此,它的哀傷雖然不算顯眼,卻相當深重。<br /><br />  由於人們的懇求和請願,州議會通過了法令──允許哈德萊堡更名為──(不要管它是什麼名字了──恕不透露),而且還從世世代代刻在該鎮官印上的那句箴言中刪去了一個字。<br /><br />  原官印:引導吾等免受誘惑 現官印:引導吾等受誘惑<br /><br />  它又是一個誠實的小鎮了,假如您想再鑽一次老虎打盹的空子,一定要起早才行。</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馬克.吐溫中篇小說集

馬克.吐溫中篇小說集 線上小說閱讀

七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二



  全場的人,包括客人在內,全都忍不住了。就連伯傑斯先生也暫時放下了架子,這時,與會的人感到所有拘束都已正式解除,於是大家就隨心所欲了。一陣長時間的大笑,笑得風狂雨驟,痛快淋漓,不過最後終於停了下來──這停下來的時間長得剛好讓伯傑斯先生準備繼續發言,長得讓大家能擦掉笑出來的眼淚;跟著笑聲又爆發了,後來又是一陣大笑;直到最後,伯傑斯才得以正正經經地發表如下講話:

  「想遮掩事實是沒有用處的──如今,我們面臨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這個問題事關本鎮的榮譽,危及全鎮的名聲。威爾遜先生和比爾遜先生提交的對證詞有兩字之差,這件事性質非常嚴重,因為這表明兩位先生之中總有一位做過賊……」

  這兩個人本來癱坐在那裡,有氣無力,抬不起頭來;可是一聽到這些話,他們倆都像通了電一樣行動起來,想挺身站起──

  「坐下!」主席厲聲說,他們都服從了。「我剛才說了,這件事情的性質非常嚴重。這件事情──雖然只是他們兩人之中的一個人幹的,可是問題卻沒有這麼簡單;因為現在他們兩個人的名譽都處於可怕的險境。我能不能說得更嚴重一點兒,是處於難以脫身的險境之中呢?兩個人都漏掉了那至關緊要的三十個字。」他頓了一下。在這幾秒鐘的時間裡,他故意讓那遍布全場的沉靜凝聚起來,強化它給人深刻印象的效果,然後接著說:「好像只有通過一種方式才會出現這樣的事。我請問這兩位先生──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你們是不是合夥的?」

  一陣低語聲掠過場內;意思是說「他一箭雙鵰了」。

  比爾遜沒有經歷過意外場面,他無可奈何地癱坐著;可威爾遜是律師。雖然臉色蒼白,心煩意亂,他還是掙扎著站起來說:

  「我請求諸位開恩,讓我解釋一下這件非常痛心的事情。很抱歉,我要把這些話說出來,因為這必定會讓比爾遜先生受到不可彌補的損害。迄今為止,我一直對比爾遜先生另眼相看、非常敬重。過去我絕對相信,任何誘惑都奈何不得比爾遜先生──就像諸位一樣的相信。可是,為了維護我自己的名譽,我只得說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無地自容地承認──現在我要請求你們原諒──我曾經向那位落難的外鄉人說過那對證詞裡包含的所有字句,連那三十個字的誹謗之詞也說過。(群情衝動)最近報上登出這件事以後,我回憶起了那些話,決定來領這一袋子錢,因為我有充分的權利得到它。現在我請大家考慮一件事,仔細推敲一下:那天夜裡外鄉人對我感激不盡;他自己也說到想不出恰當的字眼來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並且說假如有一天他力所能及,一定要給我千倍的報答。那麼,現在我想請問諸位:難道我能想像──難道我能相信──就算想到天邊也想不到──既然他對我滿懷感激之情,反倒會幹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來,在他的對證詞裡加上那完全沒有必要加的三十個字?──給我設這麼一個陷阱?──讓我在自己人面前,在大庭廣眾之中,因為誹謗過自己的鎮子而出醜?這太荒唐了,真不可想像。他的對證詞應該只包含我給他的忠告開頭那句情真意切的話。我對這一點毫不懷疑。只怕換了各位也會這麼想。你們絕不會想像,你幫了別人的忙,也沒有得罪過他,可他反而這麼卑鄙地陷害你。所以我滿懷自信、毫不懷疑地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開頭的那句話──結尾是『去吧,改了就好』──然後簽了名。我正要把字條裝進一個信封,有人叫我到辦公室裡間去,這時我連想也沒有想那張字條正攤開擺在桌子上。」他停下來,慢慢地朝比爾遜轉過頭去,等了一會兒,接著說:「請大家注意:過了一小會兒我回來的時候,比爾遜先生正從我的前門走出去。」(群情衝動。)

  比爾遜當時就站了起來,大喊一聲:

  「撒謊!這是不要臉的謊話!」

  主席:「請坐下,先生!現在由威爾遜先生講話。」

  比爾遜的朋友們把他接到座位上,勸他鎮靜下來,威爾遜接著說: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那時我寫的字條已經不在原先我放的地方了。我發現了這一點,不過當時並沒有在意,我想可能是風吹的。我絕沒有想到比爾遜先生居然會看私人文件,他是個台面上的人,想必不會屈尊幹那種事情。容我直說了吧,我想,他把『決』寫成了『絕對』,這多出來的一個字就已經說明問題:這是因為記性差了那麼一點兒。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能一字不漏地寫出對證詞來──而且是用高尚的方式。我的話講完了。」

  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像一篇誘導演說那樣富於煽動性,它能往不熟悉演說訣竅和騙術的聽眾的神經系統裡灌迷魂湯,顛覆他們的信念,放縱他們的情緒。威爾遜得勝落座,全場讚許的歡呼聲像浪潮一樣淹沒了他。朋友們雲集在威爾遜周圍,和他握手,向他道賀;比爾遜卻被呵斥聲壓住,說不上一句話。主席使勁敲著小木槌,不斷地喊:

  「咱們還要繼續開會呢,先生們,咱們繼續吧!」

  後來場內終於安靜了許多,那位開帽子鋪的說:

  「可是,還繼續幹什麼呢,先生,剩下的不就是給錢了嗎?」

  眾人的聲音:「對呀!對呀!到前面來吧,威爾遜!」

  賣帽子的:「我提議:向特殊美德的化身威爾遜先生三呼萬歲……」

  話沒落地就爆發了歡呼聲。在歡呼聲中──在主席的木槌聲中──有些好事的人把威爾遜抬到一個大個子朋友的肩膀上,正打算把這勝利者送到主席台上去。這時候主席的嗓門壓倒了喧鬧聲──

  「肅靜!回到你們的座位上去!你們都忘了還有一張字條沒唸呢。」會場恢復平靜以後,他拿起那張字條正要開始唸,卻又把它放下來,說道:「我忘了;要先唸完我收到的所有信件,才能讀這張字條。」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來掃了一眼──愣了一下──把信拿得遠一點仔細端詳──眼睜睜地看著。

  有二、三十個人的聲音喊道:

  「寫的是什麼?唸呀!唸呀!」

  於是他唸了起來──帶著詫異神情慢慢唸道:

  「『我對那位外鄉人說的那句──(眾人的聲音:「嗨!怎麼搞的?」)──話是:「你絕不是一個壞蛋。(眾人的聲音:「老天爺!」)去吧,改了就好。」(眾人的聲音:「噢,亂了套啦!」)落款是銀行家平克頓。」

  一陣肆無忌憚的狂笑沖破了禁忌,轟然爆發。這種笑法讓明白人簡直想哭。沒有受牽連的人們笑得眼淚直淌;肚子都笑疼了的記者們在紙上塗抹誰也認不出來的天書;一隻正在打盹的狗嚇破了膽,跳起來向一團糟的場面瘋狂嗥叫。在一片喧囂聲中,各式各樣的喊叫此起彼落:「咱們鎮子發財了──兩位拒腐蝕的模範!──這還不算比爾遜哪!」「三個!──把『老實人』也算進去吧──越多越好!」「對呀──比爾遜也當選了!」「哎呀,可憐的威爾遜──受過兩個賊的害了!」

  一個有震懾力的聲音:「靜一靜!主席又從他衣兜裡掏出東西來了。」

  眾人的聲音:「哇呀呀!又有新東西了?唸一唸!唸呀!唸呀!」

  主席(唸道):「『我說過的那句話』,等等:『你絕不是一個壞蛋。去吧,』等等。落款是格裡高利.耶茨。」

  暴風般的呼聲:「有四個模範了!」「耶茨萬歲!」「再掏一張!」

  這時,全場一片插科打諢的吼聲,打算把在這件事裡能找到的樂趣一點不剩地全部發掘出來。十九家大戶中的幾個人臉色蒼白,有苦難言,他們站起身來想往過道裡擠,可是很多人大聲嚷著:

  「各門注意,各門注意──把門都關上;可不能讓拒腐蝕的人物離開會場!大家都坐下!」

  大家聽從了這個要求。

  「再掏一封!唸吧!唸吧!」

  主席又掏出了一封,那些聽起來耳熟的詞句又開始從他兩片嘴唇中間淌了出來──「『你絕不是一個壞蛋……』」

  「名字!名字!他叫什麼名字?」

  「L.因戈爾斯比.薩金特。」

  「有五位當選了!把這些模範都摞在一起!接著來,接著來!」

  「『你絕不是一個壞……』」

  「名字!名字!」

  「尼古拉斯.惠特沃斯。」

  「呼啦!呼啦!今天是模範節呀!」

  有人用哭腔唱起歌來,用的是那首好聽的「天王調」裡「男人心裡怕怕的,漂亮姑娘……」那幾句的曲子(省略了「今天是」那幾個字);聽眾高高興興地一起唱著;這時,有人不失時機地提了一句詞──

  你千萬別忘記──

  全場剛把這句詞吼出來,馬上就有人編好了第三句──

  哈德萊堡是腐蝕不了的──

  全場又把這一句吼了出來。歌聲剛落,傑克.哈理代用高亢嘹亮的嗓音補足了最後一句──

  各位模範全都到齊!

  這首歌唱得酣暢淋漓。然後全場興高采烈地從頭開始,又把四句詞唱了一遍,唱得波瀾壯闊,氣勢磅礴,唱完之後,又用雷鳴般的聲音為「將於今晚金榜題名的拒腐蝕的哈德萊堡及其各位模範」歡呼了三三得九遍,末尾還嗷嗷了幾聲。

  然後,人們又從四面八方向主席喊道:

  「接著來!接著來!唸吧!再唸一些!把你收到的全都唸出來!」

  「對──接著來!咱們要萬古流芳了!」

  這時有十幾個男人站了起來,表示抗議。他們說這件蠢事一定是哪個二流子瞎胡鬧,是對全鎮人的侮辱。毫無疑問,這些簽名都是偽造的──

  「坐下!坐下!住嘴!你們這叫做不打自招。我們馬上就能在那些信封裡找出你們的名字來。」

  「主席先生,你一共收到幾個這樣的信封?」

  主席數了一下。

  「算上已經查對過的,一共十九封。」

  一陣暴風雨般的哄笑聲轟然響起。

  「裡面也許都藏著這個祕密呢。我提議你全都打開,把如此這般的那番話未尾的簽名唸出來──也唸唸開頭那八個字。」

  「附議!」

  這個建議在一片喧囂聲中通過並付諸實施。這時可憐的理查茲老漢站了起來,他的太太也和他並排站了起來。她低下頭,不讓別人看出她在哭泣。她的丈夫一邊伸出胳膊攙著妻子,一邊用顫悠悠的嗓音說:

  「各位朋友,大家都了解我們倆──瑪麗和我──了解我們這一輩子,我想,以前你們大家都喜歡我們、也瞧得起我們……」

  主席打斷了他的話:

  「讓我說兩句吧。一點不錯──理查茲先生;你說的話都對:本鎮上的人確實了解你們,確實喜歡你們,確實瞧得起你們;不但如此──大家還敬你們,愛你們……」

  哈理代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

  「這話不假,是金玉良言!如果大家認為主席說得對,就全體起立表示贊成。起立!來吧──嗨!嗨!嗨!──大家一起來!」

  全場起立,熱情洋溢地面對著這對老夫妻,各個角落揮動的手絹,就像漫天飛舞的雪花,大家發出了充滿愛心的歡呼聲。

  主席接著說道:

  「剛才我正要說:我們都知道你們是一片好心,理查茲先生,可是現在不是憐憫罪人的時候(「對呀!對呀!」的喊聲)。從臉上我就看得出你的涵養,可是我不能允許你替那些人求情……」

  「不,我是要……」

  「請坐下吧,理查茲先生。咱們必須查對其他字條──哪怕只是為了對那些已經敗露的人公平一點兒,也應該這樣做。等這件事一辦完──我向你保證──就聽你說。」

  許多人的聲音:「對!──主席說得對──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被打岔了!接著來吧!──唸名字!唸名字!──就按剛才說的辦!」

  老夫妻不得已,只好坐下了,丈夫對妻子悄悄地說:「別管多難受,只有等著了;等他們發現咱們原來是替自己求情,那可太丟人了。」

  一個個人名唸下去,肆無忌憚的哄笑聲又響了起來。

  「『你絕不是一個壞蛋──』落款:『羅伯特.提特馬什。』

  「『你絕不是一個壞蛋──』落款:『埃裡費勒特.維克斯。』

  「『你絕不是一個壞蛋──』落款:『奧斯卡.懷爾德。』」

  這時候大家又想出了一個主意──把開頭那八個字從主席手裡接管過去。他正巴不得這樣做呢。此後他只須依次把字條拿在手裡等著。大家則異口同聲,用整齊劃一、如歌一般的深沉語調吟誦出那八個字來(放肆地、維妙維肖模仿一首耳熟能詳的教堂讚美曲的調子)──「『你……呀……決……呃……不是一個壞……唉……唉……蛋』」然後主席說,「落款,『阿契波爾德.威爾科克斯。』」如此等等,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除了那倒黴的十九家大戶以外,人人都沉浸在越來越舒心的歡樂時光之中。有時唸到一個特別響亮的名字,大家就讓主席停下來,一齊把那段對證詞從頭吟誦一遍,一直到最後那句話:「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在這種特別情況下,他們還要加上一個氣勢磅礴、憂心如焚而又堂而皇之的「阿……門!」

  名單上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一唸到和他相近的名字時,可憐的理查茲就畏畏縮縮,他不斷暗自數著,在緩期執行的痛苦中煎熬,等待那個時刻到來,到那時他就將擁有特權,和瑪麗站起來說完求情詞了。這段求情詞他打算這麼說:「……直到如今,我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只想安分守己地過日子,沒有丟過臉。我們過的是苦日子,年紀大了,又沒有兒女幫襯;我們剛在河邊走了一回,就濕了鞋。我剛才站起來的時候,本來是想如實坦白,求求大家別在大庭廣眾之中讀我們的名字,覺得那樣做我們實在承受不了;可是大家沒有容我說出來。這也公平,我們應該和別人一樣自作自受。出了這種事我們心裡難受。活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聽別人念叨我們的名字──是罵名。請大家可憐可憐──看在我們過去老實的份兒上;請大家高抬貴手,別讓我們臉面上太過不去。」正想到這裡,瑪麗看他靈魂出竅的樣子,就用胳膊肘輕輕擦了他一下。這時,全場正吟誦到「你……呀……決……呃……」。

  「準備,」瑪麗悄悄地說,「該唸你的名字了,他已經唸過十八個名字了。」

  吟誦的聲音停止了。

  「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一連串的吆喝聲從全場各個角落響了起來。

  伯傑斯又把手伸到衣袋裡。那對老夫妻戰戰兢兢地想站起來。伯傑斯摸了一會說:

  「啊,原來所有的條子都唸完了。」

  夫妻倆驚喜交加,頭昏眼花地癱坐在椅子上。瑪麗悄悄地說:

  「哦,上帝保佑,咱們得救了!──他把咱們的信弄丟了──這可是一百袋金子都換不來的事啊!」

  全場又爆發出用「天王調」改編的油滑小曲,一連唱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帶勁。到第三遍結束的時候,全體起立唱道──

  各位模範全都到齊!

  唱完以後,大家齊聲為「哈德萊堡的純潔以及我們的十八位不朽代表」歡呼,末尾又嗷嗷了幾聲。

  這時,馬具匠溫格特站起來提議,為「全鎮最清白的人、唯一沒想偷盜那筆錢財的大戶──愛德華.理查茲」歡呼。

  大家懷著極大的、發自內心的熱忱向理查茲夫婦歡呼致意;這時又有人提議推舉理查茲為神聖的哈德萊堡傳統的唯一監護人和化身,使他有力量也有權利面對整個世界的冷嘲熱諷昂然挺立。

  提議在歡呼聲中通過,於是大家又唱起了那首「天王調」,尾句改成:

  一位模範原來在這裡!

  停了一下,這時一個聲音:「那麼,現在誰該拿這袋金子呢?」

  皮匠(尖酸刻薄地):「這好辦。應該把這筆錢讓那十八位拒腐蝕的大人分了。他們每人給了那落難的外鄉人二十塊錢──外加一番忠告──他們輪流說了一遍──從頭到尾一共花了二十二分鐘。在外鄉人身上下注──共計三百六十塊錢。現在他們只不過是還本──外加利息──總共四萬塊錢。」

  許多人的聲音(冷嘲熱諷地):「好主意!分享!分享!可憐可憐這些窮鬼吧──別讓他們望眼欲穿啦!」

  主席:「肅靜!我現在宣讀那位外鄉人的另一個文件。文件裡說,『如果沒有出現申領人(眾口一詞的大聲嘲弄),我希望你打開錢袋,把裡面的錢點交貴鎮的各位要人,託他們保管(「呵!呵!呵!」的喊聲),並以他們認為最佳的方式,用於永保貴鎮因拒腐蝕的真誠而獲得的崇高聲望並使之發揚光大(又是一陣喊聲)──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成就將為這種聲望增添新的、普照四方的光彩。』(熱烈的譏諷喝采聲轟然響起)好像就是這麼多了。不……還有一段附言:

  「『附言──哈德萊堡的公民們:沒有什麼對證詞──沒有人說過那些話(劇烈的騷動)。沒有外鄉窮叫花子,沒有那二十塊錢的施捨,也沒有為此表達謝意和捧場的話──這一切都是編出來的(全場一片驚訝和快意的嗡嗡聲)。讓我來說說我的來歷吧──用幾句話即可。某日路過你們鎮的時候,我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但我本不該受此羞辱。假如換了其他人,他只要殺了你們鎮上的一兩個人也就心滿意足,兩清了;可是在我看來,這樣的報復是小打小鬧,還不夠分量;因為死人感覺不到痛苦。再說,我又不能把你們斬盡殺絕──當然,就算我真能把你們斬盡殺絕,那還是不能稱我的心。我想要毀掉這地方的每一個男人,以及每一個女人──要毀掉的不是他們的肉體,不是他們的產業,而是他們的虛榮──這是那些軟弱的蠢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於是我喬裝打扮回到這裡來觀察你們。你們太容易被耍弄。你們早就博得了崇高的誠實聲望,對此你們自然引以為豪──這是你們的寶中寶,是你們的眼珠子。一經發現你們小心翼翼而又十分警惕地防備你們自己和兒女們受到誘惑,我馬上就明白應該採取什麼步驟了。唉,你們這些頭腦簡單的傢伙,在所有薄弱環節中,最薄弱的一環就是沒有經過誘惑考驗的道德。我制定了一個計劃,搜集了一張名單。我的計劃就是要腐蝕這個拒腐蝕的哈德萊堡。我的想法是要把好幾十個沒有任何劣跡、一輩子從不說一句謊話、也沒有偷過一分錢的男男女女都變成撒謊的人和竊賊。不過我擔心的是古德森。他不是在哈德萊堡土生土長的。我擔心,一旦我的計劃開始實施,我的那封信擺在你們面前,你們心裡就會想:「我們這裡只有古德森才會給一個窮鬼二十塊錢呢」──那樣,你們可能就不上鉤了。可是老天把古德森收了去;那時我知道萬事大吉,於是就設下陷阱,放好了誘餌。也許我不能把收到我寄的偽造對證祕語的人一網打盡,但是只要我明白哈德萊堡人的本性,我就能讓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上圈套(一些人的聲音:「沒錯──這些人一個個全都上了他的圈套。」)。我相信他們哪怕去偷這筆謊稱的賭資,也不會放過它,這些可憐的、經不住誘惑的傢伙,真是朽木不可雕啊。我想一勞永逸地軋碎你們的虛榮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再賦予哈德萊堡一個新的名聲──一個抹不掉的名聲──讓這個名聲遠揚。如果我已經成功了,就請打開袋子,召開「哈德萊堡永保美名發揚光大委員會」會議吧。』」

  一陣旋風似的聲浪:「打開!打開!十八家好漢到前面去!『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委員會』!拒腐蝕的──往前走!」

  主席把袋子扯開,抓了滿滿一把明晃晃、黃燦燦的大塊錢幣,攥在手裡搖一搖,再細細察看──

  「朋友們,這只不過是些鍍金的鉛餅!」

  全場立即對這一消息報以興高采烈的歡呼聲;喧囂聲平息以後,皮匠大聲喊著:

  「幹這種事情最拿手的顯然是威爾遜先生,就憑這個,他就是『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委員會』的主席了。我提議威爾遜代表他們那一幫人上前接受委託,保管這筆錢財。」

  上百人的聲音:「威爾遜!威爾遜!威爾遜!講話吧!講話呀!」

  威爾遜(用氣得打顫的聲音說):「大家要是容我說句話,我就豁出去說句粗話──這筆他媽的錢!」

  某人的聲音:「啊,虧他還是個浸禮會信徒哪!」

  某人的聲音:「還有十七位模範!登台吧,先生們,接受委託吧!」

  等了一會──沒人應聲。

  馬具匠:「主席先生,在這幫前正人君子當中,總算給咱們剩下一位清白先生;他需要錢,也應該拿錢。我提議主席指定傑克.哈理代到主席台上去,拍賣那一袋子二十元一塊的鍍金幣,把拍賣所得給應得的人──這人正是哈德萊堡樂意表彰的──愛德華.理查茲。」

  大家採納了這個提議,在狂熱的氣氛中,那條狗又來湊熱鬧。馬具匠先投了一塊錢的標,從布里克斯頓來的人和巴南鎮的代表激烈競爭,標價每提高一檔,大家就歡呼一番,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越來越興奮,投標的人勇往直前,膽子越來越大,立場越來越堅定,標價由一元跳到五元,又跳到十元,再跳到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然後……

  拍賣開始時,理查茲愁容滿面地對妻子說:「瑪麗,哪能這麼幹呢?這……這……你想,這是榮譽獎啊,是褒獎清白人品的,可是……可是……哪能這樣幹呢?我最好還是站起來──瑪麗,咱們該怎麼辦呢?──你覺得咱們應該……(哈理代的聲音:「有人出十五塊錢啦!──十五塊買這一袋!──二十塊!──好,謝謝!──三十塊──多謝!三十、三十。三十塊錢!──是有人出四十塊嗎?──這位出四十啦!接著來呀,先生們,接著來!──五十塊!──謝謝好心腸的天主教教友!加到五十啦、五十,五十塊!──七十!──九十!──好極了!──一百!──往上加呀,往上加呀!──一百二十──一百四十!──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哇!──一百五十!──二百!──了不起!有人出二百──謝謝!──二百五十!……」)

  「這又是一次誘惑,愛德華──我渾身打哆嗦──可是,啊,咱們已經逃過了一次誘惑,那應該給咱們提個醒了……(「是有人出六百嗎?──多謝!──六百五十,六百五十──七百塊啦!」)不過,愛德華,要是你想想──誰也不會懷疑──(「八百塊啦!──噢呵!──出九百吧!──帕森斯先生,你是不是說──謝謝──九百!──這麼一袋真鉛寶貝九百塊就要出手了,算上鍍金全套在內啦──等等!是不是有人說──一千塊!──多謝!──有人出一千一百嗎?──這一袋鉛馬上就要名揚四海啦……」)噢,愛德華,」(開始嗚咽),「咱們太窮了!──可是……可是……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吧──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吧。」

  愛德華墮落了──也就是說,他坐著沒有動。他坐在那兒,雖然良心上有點過不去,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身不由己。

  此時在場的還有一位陌生人,他的樣子恰似想化裝成英國伯爵又不大像的業餘偵探。這人懷著濃厚的興趣一直注視著當晚的進程,心滿意足的表情都掛在臉上,心裡一直在打小算盤。此時他的內心獨白大概是這樣的:「那十八家沒有一家投標,這可不夠圓滿。我一定要改一改──總要按演戲的規矩來呀,得讓這些人把他們原來打算偷的這一袋東西買下來,還要讓他們出高價──他們當中有幾家闊氣著哪。另外,我在估量哈德萊堡人的本性時有一處失誤,那個讓我出現失誤的人理應得到高額回報,也要有人出這筆錢。理查茲這個窮老漢讓我看走了眼;他真是個老實人:這件事我雖然理解不了,不過我得認賬。是啊,他看我出的是『一對』,他自己卻擺出『一條龍』,他拿這筆賭注理所應當。假如我能辦得到,他還可能贏一筆大錢呢。他確實讓我失算了,不過這事不提也罷。」

  他觀察著投標的進程。漲到了一千塊錢以後,行情就不行了;漲幅漸漸放慢。他等待著──繼續觀察。一個競標的撤了,然後又是一個,又是一個。現在他加入進去投了一兩次標。當出價降到十塊錢一檔的時候,他就加五塊錢;有人跟著加了三塊錢;他等了一會,然後猛抬了五十塊錢,結果這袋東西歸了他──標價是一千二百八十二塊錢。全場爆發出一陣歡呼──卻又停了下來;因為他站起來,舉起一隻手,開始講話。

  「我想說句話,請大家幫個忙。我是做精品生意的商人,我和全世界各地熱衷錢幣收藏的人們有生意往來。今天我買的東西原封不動就能賺一筆錢;不過,假如能徵得大家的同意,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這些二十元面值的鉛幣每一塊都當真金的用,也許更值錢。只要你們同意我的辦法,我就把賺到的錢分一些給你們的理查茲先生,今晚,他那堅不可摧的誠實已經得到了如此公正和誠摯的認可。我準備分給他的那一份是一萬元,明天我就把錢交給他(全場放聲喝采。可是那句「堅不可摧的誠實」卻讓理查茲夫婦漲得滿臉通紅;不過,這被當做了謙虛的臉色,所以不妨事)。如果你們能以絕對多數通過我的提議──我希望能有三分之二的人贊成──我將視為全鎮的授權,我的要求僅此而已。只要上面有能激發好奇心並已讓人不得不看的印跡,這種精品總是好賣的。現在,也許我能徵得你們的許可,讓我把這每一塊假金幣都印上那十八位先生的名字,他們……」

  十分之九的聽眾一下子站了起來──連人帶狗──這項動議在旋風般表示同意的喝采和哄笑聲中獲得通過。

  大家坐了下來;除了克萊.哈克尼斯「博士」以外,全體模範都站起來強烈抗議這個人的提議是惡意傷害,並且威脅要……

  「請你們不要威脅我,」那個陌生人鎮定地說,「我知道我自己有合法權利,從來不怕說大話嚇唬人的。」(喝采聲)他坐下了。哈克尼斯「博士」這時看到有機可乘。他是當地兩大富豪之一,另一位就是平克頓。哈克尼斯家開的簡直就是造幣廠,換句話說,他專賣一種風靡一時的藥品。他作為一個黨派提名的候選人,正在角逐議員職位;而平克頓正是另一黨提名的候選人。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激烈角逐,正在日趨白熱化。對於金錢,這兩位都是獅子大張口;倆人都買了一大片地,各有所圖;有一條新鐵路即將修建,所以他們倆人都想在州議會裡占有一席之地,這有助於劃定對自己有利的路線;這場角逐可能是一票定勝負,勝者就可以發兩三筆財。賭注不小,而哈克尼斯又是一個大膽的投機家。他恰好緊靠那位陌生人坐著。正當其他各位模範提出抗議、大聲疾呼,被人們取笑的時候,他卻湊過身子悄悄問道:

  「這一袋東西你打算賣什麼價錢?」

  「四萬塊錢。」

  「我給你兩萬塊。」

  「不行。」

  「兩萬五。」

  「不行。」

  「三萬吧。」

  「價錢就是四萬塊;一分錢也不能少。」

  「好吧,我給你。明天早上十點鐘我到旅館裡來。這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咱倆私下見面。」

  「很好。」於是那位客人站起來,向全場的人說:

  「我看時間不早了。這幾位先生的話不乏可取之處,不乏趣味,也不乏魅力;不過,如果大家不怪罪的話,我就先走一步了。承蒙大家同意了我的請求,多謝諸位的盛情。請主席替我保管這個袋子,等我明天早上來取,另外,這三張五百塊錢的鈔票,也請您轉交理查茲先生。」鈔票交給了主席,「九點鐘我來取這袋子,十一點我會到理查茲先生府上交那一萬塊錢的餘數。晚安。」

  於是他溜了出去,撇下了正在大聲喧鬧的聽眾,喧鬧聲中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歡呼聲、「天王調」的歌聲、不馴服的犬吠和「你……呀……決……呃……不是一個壞……唉……唉……蛋……阿……阿……阿門!」

   

  四

  回家以後,大家的祝賀和恭維把理查茲夫婦一直折磨到半夜。然後才剩下他們兩個人了。他們臉上掛著一絲悲哀,一聲不響地坐著想心事。後來瑪麗嘆了一口氣說:

  「你說這能怪罪咱們嗎,愛德華──真能怪罪咱們?」她轉眼望著躺在桌子上前來聲討的三張大鈔;剛才來道賀的人們還在這兒滿懷羨慕地看、敬若神明地摸呢。愛德華沒有馬上回答;後來他嘆了口氣,猶猶豫豫地說:

  「咱們……咱們也是沒有辦法,瑪麗。這……呃,這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瑪麗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他,可是他沒有看妻子。停了一會兒,她說:

  「從前我還以為被人恭喜被人誇的滋味挺好呢。可是……現在我覺得……愛德華?」

  「嗯?」

  「你還想在銀行裡待著嗎?」

  「不……不想了。」

  「想辭職?」

  「明天上午吧──書面的。」

  「這樣辦也許最保險了。」

  理查茲用兩隻手捧著腦袋,喃喃地說:

  「從前,別人的錢像水一樣嘩嘩地流過我手上,我心裡從來不打鼓,可是……瑪麗,我太累了,太累了……」

  「咱們睡吧。」

  早上九點鐘,陌生人來取那隻袋子,裝在一輛馬車裡運到旅館去了。十點鐘,哈克尼斯和他私下交談了一會。陌生人索要到手五張由一家都市銀行承兌的支票──都是開給「持票人」的──四張每張一千五百元的,一張三萬四千元的。他把一張一千五百元的放進錢包,把剩下總共三萬八千五百元全都裝進一個信封;還在信封裡夾了一張在哈克尼斯走後寫的字條。十一點鐘時,他來到理查茲家敲門。理查茲太太從百葉窗縫裡偷偷地看了看,然後去把信封接了過來,那位陌生人一言不發地走了。她回來時滿臉通紅,兩條腿磕磕絆絆,氣喘吁吁地說:

  「我敢保證,我認出他來了!昨天晚上我就覺得從前可能在哪兒見過他。」

  「他就是送袋子來的那個人嗎?」

  「十有八九。」

  「如此說來,他也就是那個化名史蒂文森的了,他用那個編造的祕密把鎮上的所有頭面人物都毀了。現在,只要他送來的是支票,不是現款,咱們也就毀了,原先咱們還以為已經躲過去了呢。睡了一夜,我剛剛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可是一看見那個信封我又難受起來。這信封不夠厚;裝八千五百塊錢,就算都是最大的票子,也要比這厚一點兒。」

  「愛德華,你為什麼不願要支票呢?」

  「史蒂文森簽字的支票!假如這八千五百塊錢是現鈔,我也認了──因為那還像是命中注定的,瑪麗──我的膽子向來就不大,我可沒有勇氣試試拿一張簽了這個招災惹事名字的支票去兌現。那準是一個陷阱。那人本想套住我;咱們好歹總算躲過去了;現在他又想了一個新花招。如果是支票的話……」

  「唉,愛德華,真是糟透了!」她舉著支票,嚷了起來。

  「扔到火裡去!快點兒!咱們千萬別上當。這是把咱們和那些人綁在一起,讓大家都來恥笑咱們的奸計,還有……快給我吧,你幹不了這種事情!」他抓過支票,正想緊緊攥住,一口氣送到爐火裡去;可是他畢竟是凡夫俗子,而且是幹出納這一行的,於是他停頓了一下,核實支票上的簽名。不看則已,一看,他差點兒昏了過去。

  「給我透透氣,瑪麗,給我透透氣!這就像金子一樣呀!」

  「噢,那太好了。愛德華!為什麼?」

  「支票是哈克尼斯簽的。這究竟是搞的什麼鬼呀,瑪麗?」

  「愛德華,你想是……」

  「你看──看看這個!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三萬四。三萬八千五百!瑪麗,那一袋子東西本來不值十二塊錢,可是哈克尼斯──顯然是他──卻當作貨真價實的金幣付了錢。」

  「你是說,這些錢全都是咱們的──不只是那一萬塊錢?」

  「嗯,好像是這麼回事。而且支票還是開給『持票人』的。」

  「這有什麼好處嗎,愛德華?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看,這是暗示咱們到遠處的銀行去提款。也許哈克尼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件事。那是什麼──一張字條?」

  「是呀。是和支票夾在一起的。」

  字條上是「史蒂文森」的筆跡,可是沒有簽名。那上面說:

  「我失算了。你的誠實超越了誘惑力所能及的範圍。對此我本來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是在這一點上我錯看了你,我請你原諒,誠心誠意地請你原諒。我向你表示敬意──同樣是誠心誠意的。這個鎮子上的其他人不如你的一個小手指頭。親愛的先生,我和自己正正經經地打過一個賭,賭的是能把你們這個自高自大的鎮子上十九位先生拉下水。我輸了。拿走全部賭注吧,這是你應得的。」

  理查茲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

  「這好像是用火寫的──真燙人哪。瑪麗──我又難受起來了。」

  「我也是。啊,親愛的,但願……」

  「你想想看,瑪麗──他竟然信得過我。」

  「噢,別這樣,愛德華──我受不了。」

  「要是咱們真能擔當得起這些美言,瑪麗──老天有眼,我從前的確擔當得起呀──我想,我情願不要這四萬塊錢。那樣我就會把這封信收藏起來,看得比金銀財寶還珍貴,永遠保存。可是現在──有它像影子一樣在身邊聲討咱們,這日子就沒法過了,瑪麗。」

  他把字條扔進了火中。

  來了一個信差,送了一封信來。

  理查茲從信封裡抽出一張紙唸了起來;信是伯傑斯寫來的。

  在困難日子裡,你救過我。昨天晚上,我救了你。這樣做是以撒謊為代價的,但是做出這個犧牲我無怨無悔,而且是出於內心的感激之情。這個鎮子上沒有誰能像我一樣深知你何等勇敢、何等善良、何等高尚。你心底裡不會看得起我,因為我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這你也明白;不過請你相信,我起碼是個知恩必報的人;這能幫助我承受精神負擔。

      伯傑斯(簽名)

  「又救了咱們一命。還要這種條件!」他把信扔進火裡,「我……我想真還不如死了,瑪麗,我真想無牽無掛。」

  「唉;這日子真難過,愛德華。一刀刀捅到咱們心窩子上,還要他們格外開恩──真是現世現報哇!」

  選舉日前三天,兩千名選民每人忽然獲贈紀念品一件──一塊大名鼎鼎的雙頭鷹假金幣。它的一面印了一圈字,內容如下:「我對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話是……」另一面印的是:「去吧,改了就好。平克頓(簽名)。」於是那場著名鬧劇的殘羹剩飯就一古腦兒潑在了一個人頭上,隨之而來的則是災難性後果。剛剛過去的那次哄堂大笑得以重演,矛頭直指平克頓;於是哈克尼斯的競選也就馬到成功了。

  理查茲夫婦收到支票的一晝夜之後,他們的良心已經逐漸安穩下來,只是還打不起精神;這對老夫妻慢慢學會了在負罪的同時心安理得。不過有一件事他們還須學會適應,那就是:罪孽仍有可能被人覺察的時候,負罪感就會形成新的、實實在在的恐怖。這樣一來,負罪感就以活生生的、極為具體而又引人注目的面貌呈現出來。教堂裡的晨禱布道是司空見慣的程序,牧師說得是老一套,做的也是老一套。這些話他們早就聽過一千遍了,覺得都是廢話,和沒說一樣,越聽越容易打瞌睡;可是現在卻不同了:布道詞好像成了帶刺的檄文,好像是指著鼻子罵那些罪大惡極而又想蒙混過關的人。晨禱一散,他們盡快甩開那些說恭維話的人,撒腿就往家裡跑,只覺得寒氣一直鑽到骨頭縫裡,這種感覺──一種影影綽綽、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恐懼,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碰巧他們又瞥見了在街角處的伯傑斯先生。他們點頭和他打招呼,可他沒有搭理!其實他是沒有看見,可他們並不知道。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呢?可能是……可能是……哎呀,可能有好多層可怕的意思。也許他本來知道理查茲可以還他一個清白,卻不動聲色地等待時機秋後算賬?回到家裡,他們憂心忡忡,不由得猜想那天晚上理查茲對妻子透露伯傑斯無罪的祕密時,他們的傭人也許在隔壁房間裡聽見了;緊接著,理查茲開始想像當時他聽到那個房間裡有衣服窸窸窣窣的響聲;接下來他就確信真的聽到過。他們找個藉口叫莎拉來,察言觀色:假如她向伯傑斯先生出賣了他們,從她的行為舉止就能看得出來。他們問了她幾個問題──問得不著邊際、前言不搭後語,聽起來毫無目的,讓那姑娘覺得這對老夫妻一定是讓飛來橫財沖昏了頭腦。他們用犀利的目光緊緊盯住她,把她嚇壞了,事情終於弄假成真。她滿臉通紅,神經緊張,惶恐不安。在兩個老人眼裡,這就是做賊心虛的明證──她犯的總歸是一樁彌天大罪──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奸細,是一個叛徒。莎拉離開以後,他們開始把許多毫無關聯的事情東拉西扯,湊在一起,得出了可怕的結論。等到形勢糟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理查茲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的妻子問:

  「唉,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那封信──伯傑斯的信!話裡話外都是挖苦,我剛剛明白過來。」他複述著信裡的話,「『你心底裡不會看得起我,因為我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這你也明白』──啊,現在再清楚不過了,老天保佑吧!他知道我明白!你看他字眼用得多有學問。這是個陷阱──我瞎了眼,偏要走進去!瑪麗,你……?」

  「唉,這太可怕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沒把你的那份假對證詞還給咱們。」

  「沒有──他是要攥在手裡整治咱們。瑪麗,他已經跟別人揭了我的底。我明白──我全明白了。做完晨禱以後,我在好多人臉上都看出這層意思來了。啊,咱們和他點頭打招呼,他不搭理──幹過什麼他自己心裡有數!」

  那天夜裡請來了大夫。第二天早上消息傳開,說這對老夫妻病得很厲害──大夫說,他們是因為得了那筆外財過於激動,再加上恭喜的人太多,貪了點夜,積勞成疾了。鎮上的人都真心實意地為他們難過;因為現在差不多只剩下這對老夫妻能讓大家引以為榮了。

  兩天以後,消息更糟了。這對老夫妻腦子有了毛病,做起了怪事。據護士親眼所見,理查茲擺弄過幾張支票──是那八千五百塊錢嗎?不對──是個驚人的數目──三萬八千塊錢!這麼大的數目總要有個說法吧?

  第二天,護士們又傳出了消息──古怪的消息。為了避免對病人不利,她們已經決定要把支票藏起來,可是等她們去找的時候,支票已經不在病人的枕頭下面──失蹤了。病人說:

  「別動枕頭啊;你想找什麼?」

  「我們想最好把支票……」

  「你們別想再看見支票了──已經毀掉了。支票是從魔鬼那兒來的。我看見上面都蓋著地獄的大印,我知道,送這些支票來是引我作孽呀。」然後,他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又古怪又嚇人的話,別人也不大明白,醫生告誡他們,這些話不要外傳。

  理查茲說的是真話;那些支票再也沒有人看到過。

  必定是哪個護士夢中說走了嘴,因為不出兩天,那些不宜外傳的絮語已經滿鎮皆知,讓人大吃一驚。那些話好像是說理查茲自己也申領過那一袋錢,但是被伯傑斯瞞了下來,然後又不懷好意地洩露出去。

  伯傑斯為此受到了責難,但是他自己堅決否認有這回事。他說,拿一個重病老漢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當真,這可不公平。可是,說歸說,猜疑還是滿天飛,流言還是越來越多。

  一兩天以後,有消息說理查茲太太說的胡話逐漸成了她丈夫胡話的翻版。於是猜疑越來越重,以至變成了確定無疑的事情,全鎮為唯一保持晚節的要人清正廉潔感到自豪的烈焰開始降溫,苟延殘喘了一陣兒之後,漸趨熄滅。

  六天過去,又傳來了新的消息。這對老夫妻要嚥氣了。到了彌留之際,理查茲神志忽然清醒起來,他叫人去請了伯傑斯。伯傑斯說:

  「請大家都出去一下。我想,他是要私下說點兒事情。」

  「不!」理查茲說,「我要有人在場。我要你們都來聽一聽我的懺悔,好讓我死得像個人樣兒,別死得像一條狗。我誠實──和其他人一樣,是假裝誠實;我也和其他人一樣,一碰上誘惑就站不住腳了。我簽署過一紙謊言,申領過那個倒黴的錢袋。伯傑斯先生記得我幫過他一次忙,因為想回報(也因為他糊塗),他把我的申領信藏起來,救了我。你們都知道好多年以前大家怪罪伯傑斯的那件事。我的證詞,也只有我自己,本來能夠給他洗刷汙點,可我是個膽小鬼,聽任他蒙受不白之冤……」

  「不……不……理查茲先生,你……」

  「我的傭人把我的祕密出賣給他……」

  「沒人向我出賣過……」

  「他就做了一件又自然又合理的事情,他後悔不該好心救我,就揭了我的底──我是自作自受……」

  「從來沒有的事!我發誓……」

  「我真心原諒他了。」

  伯傑斯熱情的辯解白費口舌;這個臨死的人直到斷氣也不明白自己又坑了可憐的伯傑斯一次。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嚥了氣。

  十九家聖人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也被那隻慘無人道的錢袋吞吃了;哈德萊堡昔日輝煌的最後一塊遮羞布落了地。為此,它的哀傷雖然不算顯眼,卻相當深重。

  由於人們的懇求和請願,州議會通過了法令──允許哈德萊堡更名為──(不要管它是什麼名字了──恕不透露),而且還從世世代代刻在該鎮官印上的那句箴言中刪去了一個字。

  原官印:引導吾等免受誘惑 現官印:引導吾等受誘惑

  它又是一個誠實的小鎮了,假如您想再鑽一次老虎打盹的空子,一定要起早才行。

馬克.吐溫中篇小說集 -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