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爆炸、槍擊、追認死亡
即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我也能感覺到山峰的影子籠罩著我。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一種黑暗的力量,比其他一切東西都幽暗,比我依靠的岩石更陰冷。
我知道距離山頂有很長的一段路程,而且我要爬上去的話還必須走「之」字形,這得花費我一整夜的時間,但是不管怎樣,我必須上去,一直爬到山頂。
這樣做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山頂的地勢平坦,如果再發生戰鬥的話,我的機會要大得多。沒有人會居高臨下向我射擊。所有的海豹隊員都喜歡在平地上作戰。
第二個原因是為了求救。沒有直升機能夠在阿富汗這些陡峭的山崖上安全降落。在山區,CH─四七唯一能夠降落的地方就是下面群山環抱中的平坦盆地,也就是村民種莊稼的地方。他們實際上大多種植的是罌粟。但我絕不能冒險靠近村莊。我只能向上,爬到可以起降小型直升機的山頂平地上。而且,我的電台在那裡的接收效果也會更好。我只能希望美國人仍在搜尋這些山嶺,尋找參加紅翼行動的失蹤人員。
與此同時,我覺得我可能要渴死了。焦乾的喉嚨驅使我尋找水源和安全的地方。我開始前行,估計到山頂的垂直距離大約有五百英尺。但要上山的話我必須走之字形,這樣路程就大大增加了。
我開始在黑暗中向山上爬去。我把步槍插在腰帶上,騰出雙手來攀登。但我向右側爬了還不到二十英尺就重重地摔了一跤,從幾乎垂直的山崖上向谷底滑去。那真是非常恐怖的經歷。
以我當時的情況,如果摔下去幾乎必死無疑,但不知何故,我向下滑了不到十英尺就停了下來。隨後我又向山上爬去,雙手像鐵鉗一樣緊緊抓住一切能抓的東西。要想讓我從山崖上摔下去除非用鏈鋸把我的手鋸斷。我只有一個念頭,要是掉下去,我就會摔死在幾百英尺深的谷底。這很有利於集中注意力。
我就這樣抓著岩石、藤蔓、樹枝等一切能抓的東西,不斷地沿之字形攀爬。時不時地,會有什麼東西被我連根拔起,或者有一根樹枝因為不堪我身體的重負而折斷。我估計我一個人弄出的聲響比一支塔 利班軍隊在山間行軍時的聲響還要大。
爬了幾個小時之後,我突然覺得聽到身後有什麼動靜。我說覺得是因為當你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行動時,你的各種感覺,包括聽覺和嗅覺都變得更加靈敏,尤其是第六感。山羊、羚羊或斑馬都有這種第六感,正是它警告這些易受傷害的食草動物,捕食者來了。
我並不像那些動物一樣脆弱。而且我絕對不是吃素的。但此刻我正身處捕食者們的獵場之中。那些凶殘的武裝分子把我圍在中央,並正向我靠近。
我趴在山坡上一動不動。隨後我又聽見一聲,明顯是樹枝折斷的聲響。我估計聲響是從我身後兩百英尺的地方傳來的。在這片寂靜的高原上,我的聽覺異常靈敏,就算一英里外一隻公山羊放個屁也逃不過我的耳朵。
隨後我又聽見一聲。不是公山羊,是樹枝。我肯定被跟上了。該死。月亮還沒有出來,我什麼也看不見。但塔 利班不一樣。多年以來,他們一直在竊盜裝備,先是從俄國人那裡偷,後來又從美國人那裡偷。除了賓.拉登給他們採購的裝備之外,他們的一切都是偷的。而且他們手裡肯定有幾具夜視儀。俄國人畢竟是這一裝備的先驅,而且我們知道當蘇聯最終撤軍時,那些穆斯林戰士從他們手裡偷走了一切。
黑暗中隱藏著一個看不見的阿富汗追蹤者,這對我來說是非常糟糕的消息,在精神上也是個沉重打擊。想到周圍有一群殺手正在這座山上獵捕我,我看不見他們,他們卻能看見我……在所有軍事行動中,這都是糟糕透頂的情況。
我決定繼續向上爬,希望他們現在不會開火。等我到了山頂,只要一看見這些混蛋,我就把他們幹掉。我打算天色一亮就躲在灌木下面,沒人能看到我,他們一進入射程我就可以對付他們了。但與此同時,我乾渴難忍,覺得自己很可能在天亮之前就渴死了。
我嘗試了一切辦法。我折斷樹的嫩枝,吮吸流出的汁液。另外,一旦找到青草,我就會吮吸它們,希望上面能夠帶有幾滴山間的露水。我甚至用力絞自己的襪子,想擠出哪怕是一滴水。再沒有比活活渴死更可怕的事了。相信我,我有過那種經歷。
隨著夜晚逐漸過去,我開始聽到偶爾有美軍的飛機掠過山峰上空的轟鳴聲,它們一般飛得很高。我一聽到飛機的轟鳴,就會揮舞我的發光裝置,並盡可能地拍發緊急求救信號。但是沒有人注意我。我突然明白,沒有人相信我還活著。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念頭。即使巴格拉姆基地全體出動進行搜索,要在這片無盡的山嶺中找到我也是非常困難的。如果大家都以為我已經死了,那我就徹底完蛋了。一種淒涼的感覺泛上心頭。更糟糕的是,我現在十分虛弱,疼痛難忍,我意識到自己不可能爬上山頂了。我本來是可能做到的,但我被火箭彈炸傷的左腿承受不了攀登的痛苦了。我必須在陡峭的山崖上沿之字形向兩側爬行,有時向上,有時向下,希望能夠碰碰運氣。
我還在流血,而且仍然說不出話來。但我能聽見追捕者發出的聲音,他們彼此之間有時還會低聲交談。我覺得這非常奇怪,因為他們行軍時一般都不會發出任何聲響。還記得那些牧羊人嗎?第一個牧羊人朝我走來的時候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響,直到距我只有大約四英尺的時候我才發現他。他們這些瘦削的人走動時就是這樣,輕手輕腳,不帶任何東西,甚至連水也不帶。
那些阿富汗人行軍時只背槍枝和彈藥。一個人背所有人的水,另一個背多餘的彈藥。這樣,大部隊就能輕裝上陣,迅速機動。他們是天生的追蹤者,能夠在最崎嶇的地形上發現足跡,一直跟到你身邊。
當然,這是假定他們追蹤一個阿富汗人時的情況。像我這樣一個兩百三十磅的大塊頭,一路上跌跌撞撞,碰斷樹枝,不時將泥土和石子踩得滾下山去,肯定是他們理想的追蹤目標。就連我也清楚自己要甩掉他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許我聽到的低語聲並不是命令,而是他們看到我糟糕的攀登技巧後忍不住發出的笑聲。如果他們不在黑暗中先把我幹掉的話,等到天亮,我會輕而易舉地把這片地方掃平。
我繼續繞著山峰前進。我可以看到山下幾盞提燈發出的光,我覺得自己甚至看見了一堆篝火。那兒一定是谷底。這讓我略微了解了一點周圍的地形,腳下的地方似乎是平的,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我停了一會兒,想看看谷底還有什麼其他動靜,有沒有敵人的蹤跡,但我除了山下大約一英里處的提燈和篝火外什麼都看不見。
我打起精神,向前邁了一步。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踩空了。我徑直從山上摔了下去,隨著一聲悶響,我重重地砸在山坡上,差點摔背過氣去,接著又滾過一片小灌木叢,我拼命想抓住什麼東西,好讓自己停下來。
但是我滾得太快了,而且速度還在不斷增加。在陡峭的山坡上無助地向下滾了一段之後,山坡上出現了幾碼的平地,我趕緊穩住自己的身體,終於在另一段陡崖鋸齒般的邊緣停了下來。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了大概二十分鐘,擔心自己會癱瘓。
我沒有癱瘓。我還能站起來,步槍也還在,但閃光燈丟了。我必須盡力向山上爬。我的位置越低,獲救的可能性就越小。我必須上山,因此我再次出發了。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又爬了兩個小時,這是我感覺自己差不多又回到了先前摔下山去的地方。現在是凌晨兩點,我已經爬了六、七個小時的山了。疼痛開始變得無法忍受,但是這也讓我鬆了口氣,因為疼痛說明那條左腿仍然有知覺。
塔 利班仍然跟著我。我爬得越高,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就越大,好像他們在等我一樣。他們的人數明顯比兩個小時前多了。我能聽到四面八方都傳來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搜捕我,大約半英里的地方還傳來犬吠聲。
現在我能聽到河水的聲音了,我知道它就是我前一天下午掉進去的那條河。我的三個兄弟就死在岸邊。不管多麼乾渴,我都不願意去碰它從山上流下的冰冷的水。那是世界唯一我不能喝的水,因為在這條河的岸邊躺著邁克、丹尼和艾克斯。我必須找到另一條河。
我沒有指南針,只有一塊手錶,因此必須依靠星星來辨認方向。現在厚厚的烏雲已經飄散,星星仁慈地出現在天空。我找到了北斗星,然後沿著斗柄的指向找到了北極星。我們曾在海豹基礎水下破壞訓練課程中學過這樣辨別方向。
如果我面向北極星,平伸出左臂,那麼左手所指的方向就是正西,也就是我要走的方向。這時候我覺得自己似乎開始產生幻覺。當你無法分清現實與夢幻的時候,你就會產生這種古怪的感覺。
像大多數海豹隊員一樣,我以前也有過這種感覺,那是在「地獄週」的後半段。但現在我頭暈得厲害。我是一頭在荒野上被圍捕的孤獨野獸,假裝我的兄弟們還活著,想像著我們四人編成戰鬥隊形,丹尼在我的右翼向上攀登,艾克斯在左翼,邁克殿後指揮。
我假裝他們就跟我在一起,只不過我看不見他們而已。我想我就要到達自己的極限了。但我不停地讓自己回想「地獄週」,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又一次「地獄週」而已;那時候我挺過來了,這次我也能挺過來。不管這些混蛋玩出什麼花招我都奉陪到底。我會挺過去的。我也許已經失去了理智,但我仍是一名海豹隊員。
但我不能否認一個事實──我開始氣餒了。有那麼一會兒,我的追捕者們安靜了下來,這時我突然發現了一棵大樹,樹下橫著幾根粗大的圓木。我爬到一根圓木下面休息一下,躺在那裡,為自己感到莫可名狀的悲傷。
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哼唱托比凱斯的經典鄉村歌曲《美國士兵》中的一小節。我記得自己躺在那裡,默默地在心中低唱,如果我必須死去……「我將佩戴上榮譽勳章。」
我整夜都在默唱那些詞句。我無法告訴你這些詞句對我的意義有多麼重大。但我可以告訴你,正是像這樣的小東西能夠給你堅持下去的勇氣。但雖然如此,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可以就停在這裡,把這裡作為自己的最後一站。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在我的心中,我仍然牢記艾克斯最後的囑託:「你要活下去,馬庫斯。告訴辛迪我愛她。」如果我最後在這座荒山的山坡上被炸成碎片,我就無法把艾克斯的遺言告訴辛迪。而且那時候誰會知道我的兄弟的事跡呢?誰會知道他們戰鬥得多麼艱苦,多麼勇敢呢?不。這都得靠我。我必須衝出去,向人們講述我們的故事。
我感到很舒服,而且我非常非常累,但是乾渴迫使我繼續前進。去他媽的,我打定主意,站起身來,蹣跚地在這片比較平坦的土地上向前走去。現在大約是早上六點鐘,天開始漸漸亮了。我知道再過六個小時,太陽會轉到南方,但那時太陽幾乎正在頭頂,因而難以辨別方向。我開始想自己會在什麼地方再次看到北極星。
就在此時,我發現自己走在一條小路上。腳下堅實的地面說明這條路常有人走,這意味著附近肯定有人,我行動時必須加倍小心。沒過多久,我看到正前方有一座房子,可能甚至有三、四座房子,但在這麼遠的距離上看不清楚。
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個水龍頭或者一口井。如果別無選擇,我會闖進一座簡陋的房子,把裡面的人都幹掉,然後就可以清洗我的傷口,可以喝水。但當我靠近時,我發現那兒有四座房子,彼此間的距離非常近。我很可能得殺二十個人才能拿到他們的水,我可不願意殺這麼多人,於是我選擇繼續前行,一面祈禱再過一會兒我就能碰到一條河或者一條山間的小溪。
但我沒有。太陽出來了,天氣開始變熱。我又向前走了四、五個小時,幻覺越來越強烈了。我一直想問邁克我們該怎麼辦。我的嘴和喉嚨幾乎失靈了,焦乾的舌頭緊緊地粘在上顎上,幾乎動彈不得。我擔心如果硬要活動舌頭會扯下一層皮。我必須找到水。
我身體裡的每一根骨頭都叫喊著要休息,但我知道如果停下來睡著的話,我就必死無疑。我必須繼續走。奇怪的是,正在奪取我生命的乾渴同時也化作動力,驅使我堅持在這段漫長、絕望的行程上走下去。
我當時想,在這麼高的地方可能不會有水,所以決定回到山下略低的山坡去,希望能夠在岩石間找到一條小溪。灼熱的陽光照在我身上,酷熱難當,但我頭頂上的山頭仍然白雪皚皚。基督保佑,肯定有融化的雪水。這些水一定流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必須找到它。
向山下走了一段之後,我來到了一片綠意蔥蔥的樹林中,它美的讓我懷疑它只是一片幻影。樹林裡到處生長著蕨類植物、青草和高大的常綠樹木,一派鬱鬱蔥蔥、生機勃勃的景象。耶穌基督,這裡肯定有水。
我不時停下腳步,專注地傾聽流水的聲音。但四周一片高原上特有的寂靜,既沒有橫貫的道路,也沒有機器的轟鳴和汙染。這裡沒有汽車、拖拉機、電視機、收音機,甚至連電也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有大自然。在這片美得驚心動魄但又充斥著仇恨的土地上,大自然數千年來一直保持著它的風貌。
不要誤解我的意思。這裡的山坡依然十分陡峭,我艱難地穿過一條條山溝,在樹林中努力前行。大多數時候我是在用手和膝蓋爬行,以此緩解左腿的劇痛。老實說,我當時真地認為自己要死了。我已經徹底絕望,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厥了。我開始禱告,祈求上帝的幫助。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這是《聖經》中《詩篇》的第二十三篇。我們把它當作海豹隊員的詩篇。在每次宗教儀式上,每次葬禮上,我們都會重複這一詩篇。我對這一詩篇堅信不疑,相信即便死後自己也不會被拋棄。
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這就是我的一切,是對佑護我的上帝的哀傷的呼喊,因為我漸漸看不清祂的路。我從幾乎必死無疑的險境中逃生,而且到現在還拿著我的步槍。但我不知道除了繼續努力前行外,自己還能做什麼。
我離開了那條小路,再次向山上爬去。我知道在某個地方一定有水,我豎起耳朵,竭力想聽到水聲。我在一座懸崖邊用右手扶住一棵樹,向外探出身體。我會聽到淙淙的水聲?還是命中註定要渴死在這裡,而且美國人將永遠找不到我?
我在心中反覆默念《詩篇》的第二十三篇,努力讓自己堅持住。我沒有藏身處,也沒有衣服,天氣冷得刺骨,心中充滿恐懼,而我只是在心中默念: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我剛剛把讚美詩唸到這裡,就第一次聽見了水聲。我簡直不敢相信。但水就在那裡,錯不了,在我下面有一條小溪,甚至可能是一個小瀑布。在山間清新的空氣中,在可怕的寂靜中,水在歡暢地流動。我必須找出一條下到水邊的路。
那時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不管什麼樣的災難降臨到我的頭上,我不會被渴死了。此時此刻,整個生活都一幕幕地展現在面前。我想到了家,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和朋友。他們了解我嗎?發生了什麼?也許他們以為我死了。也許有人已經告訴他們我死了。在那短短的一刻,想到這對我的媽媽意味著什麼,想到媽媽總是把我叫作她的天使,一種巨大的悲傷讓我心碎不已。
我後來才知道當時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已經死了。在美國,現在已經是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三的清晨,幾個小時前,一家電視台已經宣布一支四人的海豹偵察小隊在阿富汗北部山區執行任務時全體陣亡。我的名字也在其中。
這家電視台與全世界的其他媒體一樣,報導了一架CH─四七直升機墜毀,機上八名海豹突擊隊員和八名來自第一六〇特種作戰航空團的人員全部遇難,總共造成二十名特種部隊官兵死亡,是到當時為止特種作戰行動最慘重的損失。我的媽媽暈倒了。
星期二的午夜,人們已經來到我家的農場,其中有鄰居,也有我們的朋友,他們想陪著我的父母,看有什麼能夠幫忙的。他們開著卡車、小汽車、越野車或摩托車來到我的家,說的話幾乎一模一樣:我們只想來陪著你。
大門外的院子簡直像個停車場。到了午夜,總共來了七十五個人,其中包括艾里克和阿龍魯尼,他們的家族擁有東德克薩斯的一家大型建築企業;大衛和邁克爾桑貝里,他們在當地經營地產、畜牧和石油生意,他們的父親約拿丹也來了;我童年的玩伴斯利姆、凱文、凱爾和韋德奧爾布賴特,他們大多是農業大學的學生。
還有喬羅德、安迪馬奇、奇賽、大羅恩、我的弟弟奧比和我的兄弟西恩、特雷貝克、拉里弗爾明、理查泰納、本尼維利和在魯卜克市的德克薩斯技術學院的體能教練。
當地的另一位建築業巨頭斯科特懷特黑德也來了。他不認識我們,但還是希望能夠去我家。他後來成為我母親的精神支柱,到現在還每天給她打電話。屢立功勳的美國陸軍軍士長丹尼爾也身穿制服來到我家,他敲門告訴我父親願意盡其所能提供幫助。直到現在他還每天去我們家,好知道我母親的情況良好。
當然還有我的孿生哥哥摩根,他一路飛奔回農場,根本不相信電視播出的我已經陣亡的消息。我另一個弟弟(跟我不是孿生兄弟)斯科提先到家,他不相信廣播中聽到的消息,當人們告訴他這一噩耗時才相信我已經陣亡。他幾乎跟我母親一樣受到了沉重打擊。
我的父親上網去查找進一步的消息,看我駐紮的基地──海豹突擊隊駐夏威夷總部有沒有發布正式聲明。他找到的消息證實了一架CH─四七直升機墜毀,另外還有四名海豹隊員在行動時失蹤。但夏威夷的一家報紙報導我們四人已經全部陣亡。我想我父親在那時候相信這條消息是真的。
凌晨兩點剛過,來自科羅納多市的海豹隊員到達了農場。約翰瓊斯海軍上尉和克里斯格特羅乘飛機趕到了農場,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馬特特格吉爾,他是我認識的最強壯的人之一。大衛杜菲爾德海軍上尉隨後也從科羅納多趕到了,同他一起來的是約翰歐文斯和傑立米富蘭克林。約什韋恩海軍上尉和內森舒梅克從維吉尼亞的海灘上趕來了。槍炮軍士長賈斯汀皮德曼從佛羅里達趕來。我要強調一點,整個事件並沒有經過計劃、協調。人們來到我家中,其中有我的朋友,也有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失去一個兄弟的悲傷使他們團結在一起了。
陪著我的父母的是大個子比利謝爾頓。以前從沒人見他哭過。他一直是一副硬漢的樣子。
格特羅告訴我父母他根本不理會媒體的報導。儘管海豹小隊的四名成員中很可能有人陣亡,但目前並沒有任何消息來證實。他知道邁克最後的那個電話:「我的人就要完了」。但沒有任何消息證實任何一名海豹隊員已經陣亡。他告訴媽媽要有信心,告訴她除非發現了屍體,否則就意味著沒有海豹隊員陣亡。
隨後摩根回來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我還活著。他說自己一直與我保持著連繫,能感覺到我的存在。他覺得我可能受了傷,但沒有死。「去他的,我知道他沒死,」他說,「要是他死了,我肯定會知道的。」
這時院子裡已經來了一百五十個人,當地的警察把整個農場都隔離了。任何人要進入農場必須首先經過這些警衛。通往我家的土路上停了好幾輛警察的巡邏車。兩名海軍牧師在清晨從科羅納多趕到了我家,我猜他們來是為了防止萬一。兩位牧師在農場周圍的柵欄裡主持了簡短的儀式,幾名警官參加了祈禱。
大約五點鐘左右,海豹突擊隊上尉安迪海費爾和他的妻子克里斯蒂納來到了我家。安迪對我母親說,「不管什麼事情,只要能幫得上忙,我們都願意效勞。我們剛剛從夏威夷趕來。」
「夏威夷!」我的媽媽說,「那簡直是繞了半個地球。」
「馬庫斯曾救過我的命,」安迪說,「我一定得來,我知道還有希望。」
我無法解釋所有這一切對媽媽意味著什麼。她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徘徊,她一直說永遠不會忘記安迪,也不會忘記他和克里斯蒂納不遠萬里來到我家這件事。
一開始只是鄰里朋友來到我家,後來更多的人是來自海軍特種作戰司令部的軍人。他們不是只來待一夜。沒有人回家,他們就留在農場,日夜祈禱上帝保佑我。
在過了這麼長時間以後,每當我回想起當時的場景,我依然無比感激:這麼多友愛、關懷和對我父母的安慰。每當我想起這一幕時,我不知如何表達我的感激之情,只能說只要我活著,無論何時,也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我家的大門永遠對他們每一個人敞開著。
※※※
與此同時,我正在那座該死的山上傾聽遠處流水聲,絲毫不知家中的情況。我抓住一棵樹,向前探出身體,想找出辦法安全下山。這時一名塔 利班狙擊手向我開了槍。
我感覺到子彈鑽進我左大腿的上側。基督啊,那可真疼。太疼了。AK子彈的衝擊力推得我轉了個身,一頭栽倒在山坡上。因為我是臉朝下重重地栽倒的,所以已經骨折的鼻子再次受傷,前額的傷口也裂開了。
隨後我沿著陡峭的山坡飛速地滾了下去,一路上什麼東西也抓不住,沒法穩住身體,不過可能這樣也好,因為這些塔 利班的混蛋對我猛烈開火,子彈四處橫飛,尖嘯著打在我周圍的地上,石頭上和樹幹上。耶穌基督,這簡直是墨菲山嶺戰鬥的翻版。
但要打中一個移動的目標比你想像的難得多,要打中像我這樣在樹木和岩石間毫無規律地迅速移動的目標就更難了。他們一直沒有打中我。最後我在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停了下來。當然,追趕我的人下山的速度比我慢得多,所以我領先了一大段距離。我很驚奇地發現自己幾乎沒再受什麼傷,我猜這是因為我沒有撞到什麼障礙物,山上的泥土又十分鬆軟。而且我還拿著我的槍,我覺得這簡直比聖母瑪麗亞降臨人世更大的奇蹟。
我爬到一棵樹後隱蔽起來,同時努力判斷敵人的位置。我能夠看見離我最近的一個敵人,他正站在那裡指著我對右側的兩個人大聲喊叫。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們兩個就再次對我開火了。我打中他們的把握不大,因為這兩個人還在大約一百碼高的陡崖上,而且樹木擋住了他們。
問題在於我站不穩,無法精確瞄準,所以我決定讓兩腿休息一下,用雙手和膝蓋迅速匍匐前進,等待更好的時機幹掉他們。這一地區到處是丘陵和深溝,對我這樣一個逃亡者來說是再好不過了,但我沒法走到溝底,也不能匍匐著爬下陡坡,除非你生來就是一隻雪豹。
所以我每次遇到陡坡就乾脆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滾下去。我滾了好多次,這真是一段漫長、顛簸而痛苦的旅程。而且每一次滾動都使剛才的槍傷鑽心地疼痛。
我這樣摸爬滾打地挪動了四十五分鐘,下坡的時候我能夠拉大與追兵的距離,向上爬的時候追兵又會趕上一段距離,不過到現在為止,塔利班的人還沒能追上我。我在曲曲折折的路上始終沒能找到一個理想的位置幹掉追殺我的武裝分子。子彈一直在我耳邊呼嘯,我也一直在逃。但最後我滾到了一片較為平坦的地方,周圍都是巨石。儘管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但我決定就在這裡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
我記得當時一直在想,摩根會怎樣擺脫這種不利局面?他會怎麼做?這給了我力量,比我大七分鐘的哥哥給了我強大的力量。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他會把他們放到極近的距離上,做到彈無虛發。所以我爬到一塊大石頭後面,檢查一下彈夾,打開MK─十二步槍的保險,開始耐心等待。
我聽到他們來了,但我要等他們靠近。他們沒有聚在一起,這不太妙,因為我不能一下子把他們都幹掉。我現在能看到那個追蹤者了,他一直在追蹤我,沒有對我開槍,他甚至連槍都沒帶。他的任務就是找到我,然後讓其他人對我開火。這個厚顏無恥的討厭鬼。
但這就是阿富汗人的作戰方式。這個小組是個絕佳的例子。一個人帶水,另一個帶額外的彈藥,而槍手不需要花時間搜索,他們有專家來完成這一任務。
這位專家追蹤我簡直輕而易舉,因為我簡直像一隻受傷的灰熊一樣四處留下蹤跡,不但有明顯的足跡,還有額頭和大腿處不斷流血的傷口留下的血跡。
我跪在地上繞著那塊大石頭小心地挪動身體,端起我的步槍。那個塔 利班的追蹤專家就站在我正前方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但他還沒有發現我。
他正在追蹤我的蹤跡的時候,我開槍擊斃了他。子彈的衝擊力把他仰面打倒在地上,鮮血從他的胸前噴了出來。我覺得我射穿了他的心臟。而且我還聽到了他倒地的聲音。與此同時,我聽到從幾乎正後方傳來的細微腳步聲。我轉過身,就在上面的岩石間出現了兩個人。他們正在搜尋我的蹤影。我必須在電光石火間採取行動,因為兩個人都端著AK步槍朝我衝了過來。該死!我能幹掉一個,但沒法對付兩個。
我伸手掏出一顆手榴彈,拔除保險銷朝他們扔了過去。我感覺他們朝我開了幾槍,但我立刻就躲到了岩石後面,所以沒有打中我。現在他們離我只有不到五英尺了。我簡直是在乞求上帝讓我的手榴彈爆炸。手榴彈爆炸了,把這兩個阿富汗人炸成了碎片,掀起許多碎石和大量的塵土。我?我只是把頭埋低,祈禱基督保佑不會再有更多的敵人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有一點要昏厥的感覺,這不是手榴彈爆炸引起的,而是那種一般的昏厥。當我躺在那裡等的爆炸掀起的碎片落下來時,我渾身顫抖,感到虛弱乏力,頭暈腦漲。我估計自己在岩石後面待了幾分鐘之後才爬出來,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塔 利班分子跟蹤我。但周圍什麼都沒有。
很顯然,我必須離開這裡,因為手榴彈的爆炸聲肯定會引起塔利班的注意。我又坐了幾分鐘,考慮下一步的行動。考慮的結果是我必須重新學會戰鬥,如果我要活下去,我就不能再像個海豹隊員,而要像阿富汗山區的武裝分子一樣戰鬥。
過去的一小時讓我學到了幾條至關重要的教訓,最主要的一條就是我必須學會單獨作戰,而這與我之前接受的訓練恰恰相反。正像你知道的,海豹是以小隊為單位作戰的,每個成員的安危都完全依賴於隊友分毫不差的準確行動。不管一個小隊有四個人、十個人還是二十個人,我們戰鬥時都是一條心,作為一個整體執行任務。我們總是相互支援、相互掩護,在運動中填補空檔、開闢道路,這也正是我們的偉大之處。
但在這裡孤身一人被圍捕完全是另一種情況。我首先要學會像阿富汗山民那樣隱蔽而悄無聲息地移動。當然,我們在加利福尼亞曾接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但是那並不足以使我們在這裡同當地更加隱蔽、更加悄無聲息的敵人作戰。
我不能再四處爬來爬去了,這沒有任何意義。我必須集中精力,確保自己在襲擊獵物之前占據有利位置,還必須節省彈藥,沒有把握絕不開火。但最重要的還是要隱蔽自己,不能再像一隻受傷的灰熊一樣四處亂撞,暴露行蹤了。
我下定決心,如果下次再碰上敵人,我一定要掌握主動權,向他們發動突然襲擊。這是弱者贏得戰鬥所必須採取的戰術。過去聖戰者和「基地」組織都採取了這種戰術,現在輪到我了。
我掙扎著用雙手和膝蓋支撐起身體,轉頭側對風向,像一隻警覺的獵犬一般傾聽周遭的動靜。什麼也沒有。沒有一點聲音。也許他們已經放棄了,或許他們認為我已經死了。但不管怎樣,我都必須離開。
我將步槍插在腰帶上,開始朝西邊有水的地方移動。我走的路還是下坡,為了避免再次摔下去,我在陡坡上按「之」字形移動。
我早就失去了距離的概念,只覺得自己爬了三到四英里,一路上爬爬停停,不斷地祈禱,鼓起希望,挑戰自身極限,就像是在地獄週一樣。我記得自己曾昏過去兩三次,但最後我終於聽到了瀑布聲。我聽到它在午後的陽光下轟轟作響,從高處的岩石上衝進下面的深潭,然後再向下流入山間的河流。
我當時恰好來到了瀑布上面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那真是美麗極了,陽光在水面上閃耀,山嶺四處鬱鬱蔥蔥,下面是一個谷地。谷地的邊緣有一個阿富汗村莊,大約在我當時位置下方一英里處。
我記得這是第一次沒有人追捕我。周圍萬籟俱寂,一個人影也沒有。如果後面有人跟蹤我,相信我,我肯定會聽見的。我可能還不能像一個當地部落的男子那樣作戰,但已經有了能與其媲美的聽力。
既然已經這麼長時間沒喝水了,所以我想再等半分鐘也沒關係。我取出我的瞄準鏡,從所在的這個絕佳位置向下觀察那個村莊。我努力站起身來,用左手抓住一塊岩石穩住身體,站在水流的上方。
那裡的視野非常好,我能夠看到村莊依山而建,房子直嵌進石壁中,顯然是工匠們辛苦勞作的結果。那些房子簡直像兒童圖畫書裡面建在糖果山上的薑汁餅乾小屋、女巫的住宅。
我收起瞄準鏡,不敢看自己左腿的傷勢,我向前邁了一步,想找個地方滑到水潭邊。這時左腿終於支撐不住了。也許是因為新挨的槍傷,也許是因為後來爆炸留下的傷口,也許就是因為肌腱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壓力了,我的左腿突然一彎,向前一頭重重地栽了下去。
我頭下腳上地摔了下去,在平坦的砂石地面迅速下滑,速度越來越快,雖然我拼命想把靴頭蹬進土裡讓自己減速,但無濟於事。我經過下面的水潭,繼續向下滑去,當時的速度之快簡直無法想像,但我看見自己離山下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可是怎麼也停不下來。
在我正前方有一棵小樹,當我頭下腳上地從它旁邊掠過的時候一把抓住了它,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我攥住它纖細而富有彈性的樹幹,想讓自己停下來,但我下滑的速度太快了,結果被它一下子彈得翻了個個兒,變成背部著地,繼續向下滑去。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簡直跟死了一樣。
死活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分別了,我傷痕累累的軀體又徑直下滑了將近一千英尺,隨後隨著山勢轉了個彎,又下滑了大約五百英尺,直到這段陡崖的底下。我感覺渾身好像散了架,上氣不接下氣,血從我前額的傷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心裡感到無比沮喪。
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步槍還在身邊,而乾渴感再次救了我的命。我沒有血肉模糊地躺在午後炙熱的陽光下,而是想到了山上的水。至少剛才我從山上跌下來的時候它還在那兒。
我明白必須重新爬上山去,否則我必死無疑。我抓起槍,朝水源爬去,那能拯救我的生命。我在鬆軟的陡崖上跌跌撞撞地前行,我想現在你應該明白我是一個多麼蹩腳的登山者了。這段山坡不可思議的陡,幾乎是垂直的。就算是最好的攀岩者估計也得帶上整套裝備才能爬上去。
我不清楚自己上山和下山到底哪一項更差,但現在離水源只有兩百英尺了。我又花了兩個小時,中間還昏過去兩次才到達那裡。我把頭扎進水裡,讓我的舌頭和喉嚨得到解放。隨後我洗了洗火辣辣的臉,清洗了額頭上的傷口,還試著把腿上的血跡洗掉。我不知道狙擊手打中我的那顆子彈是不是還留在腿裡。
我只知道自己要喝個飽,再設法與自己人取得連繫,然後去醫院。否則我必死無疑。我又向上爬了幾英尺,來到瀑布下面的小水潭,接著低下頭開始喝水,這是我所嘗過的最甜美的水。
我剛剛開始這種奢侈的享受就發現右側的山上有三個傢伙,其中兩個端著AK步槍。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自己是看花眼了。我抬起頭,記得我當時在自言自語,在現實和夢幻中搖擺。
隨後我意識到其中一個傢伙正在對我大叫,喊著什麼我應該明白的話,但是我正處在混沌狀態,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就像一頭受了重傷的野獸,準備戰鬥到底。我什麼也聽不懂,不相信友善的幫助,也不相信人類高貴的行為。我只對威脅有反應。而一切都是威脅。我被逼到了絕境,恐懼萬狀,突然間感到害怕死亡,隨時準備攻擊任何東西,那就是當時的我。
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我要殺了這些傢伙──只要給我機會。我一個翻滾離開水潭邊,抓著步槍開始在岩石間匍匐著前進,隨時準備AK的子彈射穿我的身體,結果我的性命。
但我「推斷」我沒有機會了。我必須冒被打死的風險才可能有機會還擊。我模模糊糊地記得第一個人還在大聲地呼喊,簡直像是在尖叫了。無論他說什麼,那看起來都無關緊要。海豹第十大隊殺死了許多阿富汗人,而這個人聽起來很像是其中一名陣亡者的父親,現在正憤怒地衝我叫喊,也許他的兒子就是被我親手打死的。
我緩慢地、痛苦地、幾乎是盲目地朝山上較大的岩石爬去,心中確實閃過這樣的念頭:如果這些傢伙真地想要打死我的話,他們早就幹了。實際上,他們隨時都可以把我幹掉。但我已經被塔利班追殺了這麼長時間了,當時只想著找到掩蔽和一個能夠還擊的好位置。
我一面徑直朝四面都被巨石包圍的一個死角爬去,一面打開步槍的保險。就是這裡了,這就是馬庫斯的葬身之地。隨後我慢慢地轉動身體,再次面對我的敵人。但問題是現在我的敵人已經呈扇面散開。那三個人占據了我上面的位置,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還有一個在正前方。基督啊,我心裡默念道。我只剩下一顆手榴彈了。這下有麻煩了。大麻煩。
隨後我發現出現了更大的麻煩。又有三個人朝我走來,他們都背著AK,呈扇面展開,並爬到了更高的地方,占據了我身後的位置。沒有人開火。我舉槍瞄向那個喊話的傢伙,但他迅速躲到一棵大樹後面,這意味著我沒法瞄準他。
我轉身想瞄準其他人,但是血還在從我前額的傷口順著臉頰向下流淌,模糊了我的視線。從腿上流下的血把腳下的岩石染成了暗紅色。我不知道到底在發生什麼,只知道自己還在進行一場戰鬥,而很顯然我馬上要輸了。後來的三個人正從我背後的岩石間迅捷地朝我撲來。
樹後的那個傢伙現在又來到了空地上,他站在那裡,槍口向下,繼續對我大喊。我猜他是在要我投降。但我不能那麼做。我知道我急需幫助,否則我肯定會失血致死。隨後我做了一件在我整個軍人生涯中從沒想到自己會去做的事。我垂下了槍。失敗了。我的整個世界都失去了控制,只能竭力避免自己再一次昏過去。
我躺在地上,鮮血直流,但我仍抓著我的槍,我還不服輸,但已無法繼續戰鬥。我渾身無力,處在昏迷的邊緣,但我仍竭力想去聽懂那個阿富汗人正在喊什麼。
「美國人!沒事!沒事!」
我終於聽懂了。這些人想說他們對我沒有惡意。他們只是碰到了我,並不是在追捕我,也不想殺死我。這種情況讓我有點安心。但是昨天那些牧羊人依然刻在我的腦海裡。
「塔 利班?」我問道,「你們是塔 利班嗎?」
「沒有塔利班!」那個人答道。我覺得他是這些人的頭兒,他把手攏在嘴邊,又一次喊道:「沒有塔 利班!」
在我看來,這就好像是說「處死塔 利班」一樣。很明顯,他的意思是說自己不是他們的一員,也不喜歡他們。我試著回想那些牧羊人是否也說過「沒有塔 利班」。我幾乎肯定他們沒有。兩者很顯然不一樣。
但我依然頭暈腦漲,迷迷糊糊,不能確定他們的意思,所以我一直在問:「塔 利班?塔 利班?」
「沒有!沒有!沒有塔 利班!」
如果我狀態良好,幾分鐘之前就會明白他的意思,我也就不會拼命衝進這個自己選擇的葬身之地了。但是現在我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我看到那個頭兒朝我走過來,微笑著用蹩腳的英語說他的名字叫薩拉瓦,是村裡的醫生。他大概三十多歲,個子在阿富汗人中算高的,長著一個知識分子的大腦門。我記得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個醫生,因為我覺得醫生是不會像當地的追蹤者一樣在山崖邊四處遊蕩的。
但他也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他看起來也不像是「基地」組織的成員。我現在已經見過許多塔 利班戰士,而他看以來完全不像他們。他的眼中沒有傲慢,也沒有仇恨。要不是他打扮得好似影片《開伯爾山口謀殺案》中的男主角,我會以為他是前去參加和平集會的美國大學教授。
他掀起寬大的白襯衫的下襬,向我示意他身上沒有藏手槍或短刀。接著他又攤開兩臂,我想這是一個國際通用的手勢,表明「我是友好的。」
我別無選擇,只能信任他。「我需要幫助」,我說道。隨後我又說了一句最顯而易見、淺顯易懂的話。「醫院──水。」
「呃?」薩拉瓦說道。
「水,」我重複道,「我要水。」
「呃?」薩拉瓦說道。
「水」,我朝後指著水潭喊道。
「啊!」他大聲喊道,「水合物!」
我忍不住笑了。水合物!這個瘋狂的部落男子到底是誰?他怎麼只知道複雜的詞呢?
他叫過一個帶著瓶子的孩子,然後去小河邊裝了滿滿一瓶清水遞給我。我咕咚咕咚地灌下了兩大瓶。
「水合物」,薩拉瓦說道。
「你說得沒錯,夥計,」我表示贊同。
隨後我們開始用一種特殊的語言交談,那種當雙方都不懂對方母語時所使用的語言。
「我中槍了,」我一面說一面給他看我的傷口,這個傷口一直在流血。
他檢查了傷口,然後嚴肅地點點頭,似乎明白了我急需醫治這一顯而易見的事實。天才知道我左腿的感染會有多嚴重。我弄在傷口上的塵土、泥巴和小石子不足以阻止感染。
我告訴他我自己也是個醫生,因為我覺得這一點可能會有所幫助。我知道如果一個非塔利班控制的村子掩護了一個美國逃亡者,這個村子很可能會受到野蠻的報復。我祈禱他們不會就這麼把我留在那兒。
我很希望自己身上還帶著一點藥品,但當我同邁克、艾克斯和丹尼一起還在山上的時候,那些東西就已經丟掉了。薩拉瓦看起來相信我是醫生,不過他看起來似乎也同樣清楚我來自何方。憑著一系列的手勢和非常少的幾個單詞,他告訴我他知道山上發生的戰鬥。而且他一直指著我,好像是在證明他完全清楚我就是其中一個美國士兵。
這裡部落間傳遞信息的方式一定非常有趣。他們沒有迅捷的通訊手段,沒有電話,沒有汽車,什麼也沒有,只靠在山間遊蕩的牧羊人傳遞必要的信息。這個薩拉瓦當時離戰鬥發生的地方應該有十幾英里,而現在他卻告訴我前一天我參加的戰鬥的情形。
他安慰性地拍拍我的肩,然後回去與他的同村夥伴開始討論,我則跟那個孩子聊天。
那個孩子只有一個問題,問這個問題讓他大費周章,最後才讓我這個美國人明白:你是那個從山上摔下去的那個瘋子嗎?你摔得很遠。很快。很滑稽。全村的人都看見了。非常好笑的一件事。哈哈哈!
耶穌基督!穆罕默德!阿拉!無論誰在管這片地方。這個孩子的確是從童話世界來的。
薩拉瓦回來了。他們又給了我一些水。薩拉瓦還再次檢查了我的傷口。他們看起來都很嚴肅。但當時有比我傷情更重要的事情要討論。
當然,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薩拉瓦和他的朋友們做出的決定需要承擔巨大的責任,而且可能會引起嚴重的後果:他們必須決定是否讓我進入村莊。是否幫助我,掩護我,向我提供食物。最重要的,是否保護我。
這些人是普什圖族人。之前阿富汗軍閥手下的大部分戰士和賓.拉登的「基地」組織中大多數武裝分子都屬於這個古老的民族。阿富汗境內共有一千三百萬普什圖族人。
塔 利班的核心成員,那些意志堅定、滿懷仇恨的中堅分子都是普什圖族人。其武裝的骨幹也是普什圖族人。塔 利班在這些山嶺中四處機動得到了普什圖族人的默許,他們向塔利班提供食物和住所。戰士和山民這兩個群體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連繫。與俄國人作戰的穆斯林戰士也主要是普什圖族人。
別去想什麼「沒有塔 利班」。我知道其後的背景。這些人可能表面上是喜愛和平的村民,但部落的血緣關係是鋼鐵煉成的。當憤怒的塔 利班武裝要一個美國士兵的腦袋的時候,這個美國人的命在這些人的眼裡很可能還不如一隻公山羊值錢。
但當時有些事情我並不知道。在普什圖部落的歷史傳統中有一條不可違背的法則──「洛克海」法則(lokhay warkawal),要求必須善待客人。
我以前描述普什圖部落情況的時候曾經簡單地提到過這條法則。但現在才是真正解釋它重要意義的時候。就在這裡,我躺在地上,因為失血而瀕臨死亡的邊緣,同時那些部落成員正在討論我的命運。
對一個美國人來說,要幫助一個受傷垂死的人,尤其是一個情況像我這麼糟糕的人,只要盡其所能就可以了。而對這些人來說,這種幫助意味著艱鉅的責任。「洛克海」法則意味著不僅要照料傷者,還要誓死保護傷者的不可違背的承諾。為了保護傷者,不僅是最初做出承諾的部落首領或者家庭需要準備付出生命的代價,整個村子都要準備這樣做。
「洛克海」法則意味著那個村子必須戰鬥到最後一人,捍衛他們邀請接受其款待的客人。這可不是說說而已,也沒有商量的餘地,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
當我躺在那裡,以為這些殘忍冷酷的傢伙就要把我丟在那裡等死的時候,他們實際上在討論一項生死攸關的大事。而他們所擔心的那些人的生命與我沒有半點關係。這就是「洛克海」法則,一條絕對嚴肅的法則。這絕不是胡說。
我覺得他們正在討論是不是衝我腦袋上開一槍,從而省掉所有人的麻煩。不過當時我已經開始漸漸不省人事,半睡半醒,所以這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區別。薩拉瓦還在說話。當然我有時候也會想這些人可能跟那些牧羊人一樣,是塔 利班忠實的間諜。他們可以輕易地取得我的信任,然後派他們最快的信使通知塔 利班在當地的指揮官,告訴他已經抓住了我,然後塔 利班會把我帶走,並在他們希望的任何時刻處決我。
我強烈地希望情況不會如此。儘管我覺得薩拉瓦是個好人,但我並不知道他的真實情況,在那種情況下誰也不能一眼看穿真相。不管怎樣,我對一切都幾乎無能為力,除非我把他們全幹掉,那樣我才有機會逃走,但現在我幾乎動彈不得了。
所以我只能靜觀其變。我不斷地想,摩根會怎麼辦?有什麼辦法嗎?怎樣做才是正確的軍事決策?我有其他選擇嗎?看來要生存下去,我最好的辦法是跟薩拉瓦交上朋友,並去討好他的朋友們。
各種支離破碎的念頭在我心中閃過。山裡那麼多的死者怎麼辦?如果這些傢伙的兒子、兄弟、父親或表兄弟在與海豹小隊的戰鬥中陣亡了會怎麼樣?美軍四處作戰,並在他們部落的土地上轟炸阿富汗人,而現在他們對我這樣一個穿著軍服、全副武裝的美國軍人會有什麼感覺?
顯然,我回答不了這些問題,我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主意,我肯定。
薩拉瓦回來了。他直接命令兩個人把我架起來。這兩個人一人架一根胳膊,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他接著又命令另外一個人抬起我的腿。
當他們走近我的時候,我掏出了我的最後一顆手榴彈,小心地拔出了保險銷,這樣手榴彈就隨時可以爆炸了。我把它握在手裡,貼在胸前。那些人看起來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行為。我只知道一點,如果他們想處決我,或者捆綁我,或者把我交給那些塔 利班的殺人犯,我就會把手榴彈拋到地上,跟他們同歸於盡。
他們把我抬起來,我們開始慢慢地朝山下的村莊走去。這是從墨菲山嶺之戰打響後我最長的一次休息,但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些友好的普什圖族人決定對我實行「洛克海」法則。這樣,他們就承諾要保護我免受塔利班的傷害,並為此戰鬥到最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