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墨菲山嶺之戰
邁克墨菲上尉大聲吼叫著,他已經是第三次在戰鬥中這樣下達命令了。一樣的山。一樣的命令。「撤退!艾克斯和馬庫斯先撤!」
他的意思還是要跳下去我們對此都已經習慣了。我和艾克斯向陡崖猛衝過去,墨菲和丹尼則隱蔽在亂石間吸引敵人的火力,掩護我們撤退。我不知道丹尼受了這麼多傷之後還能不能動。
陡崖邊上橫著一根樹幹,大概是雨水沖刷的緣故,樹幹下的地面下陷,形成一個空洞。艾克斯在行動時思維非常敏捷,他直衝著那個空洞飛奔過去,因為這樣在他跳下陡崖時樹幹就可以掩護他。
身材瘦削的艾克斯像一根標槍一樣滑進空洞,從樹幹下鑽了過去。我則像一頭德克薩斯蠻牛一樣衝進空洞,一下子卡在了樹幹下面,進退不得。該死。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現在塔 利班發現我了。他們只能看見我一個,隨後我聽見周圍一片子彈的尖嘯聲。一發子彈貼著我身體的右側飛過,打在樹幹上,其餘的打在地上,噗噗冒煙。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去舉那根樹幹,但它紋絲不動。我無法動彈。
我回頭看,想知道邁克是不是看到了我的窘境,正準備來救我。這時我突然看到一發火箭彈拖著白煙飛了過來。火箭彈直接命中樹幹,就在我身邊爆炸。我只能拼命轉身,好背對炸點。我說不清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但火箭彈把那根該死的樹幹炸成了兩截,氣浪把我掀下了陡崖。
艾克斯此時正在占領射擊位置,我落地的位置離他不遠,估計在他下面十五英尺左右。想想我剛剛像一顆人肉炮彈一樣飛下了陡崖,我現在還能站起來真是挺幸運的。而且我的步槍就落在身邊,簡直像是被上帝親手放在那裡的。
我伸手撿起槍,再一次傾聽上帝的聲音。但這時不再有任何聲響,在這場以先知穆罕默德之名展開的混亂、血腥的戰鬥中,我的心靈出現了瞬間的寧靜。
我不知道上帝或者穆罕默德是否會同意我們這樣相互殘殺。對於穆罕默德,我知道的不多,但以一切神靈起誓,我認為我的上帝絕不希望我戰死。如果上帝對我的苦痛無動於衷,他絕不會這樣好好照顧我的槍,不是嗎?我現在也想不明白那支槍怎麼會跟我落到同一個地方。
我已經用那支槍在三個不同的地點參加了三次戰鬥,其間它兩次脫手,還被火箭彈炸得飛下山崖,落在山下大概九百英尺的地方,但它仍然落在我的手邊。僥倖?信不信由你。但我對上帝的信仰是永遠也不會動搖了。
不管怎樣,我撿起槍,退入亂石之中。敵人正在朝艾克斯猛烈射擊。但他占據了有利位置,正不斷地向左側還擊。他已經在左翼苦戰了很長時間。雖然實際上只有四十分鐘,但感覺好像過了十年一樣,而我們還得堅持下去。
邁克和丹尼也設法翻下山崖來到了這裡。附近是一條小河,塔 利班在那裡的攻勢不那麼猛烈。不過我們的樣子看起來都挺嚇人的,尤其是丹尼,渾身是血。艾克斯情況還可以,但也多處負傷;邁克腹部傷口流出的鮮血把軍服都浸透了,雖然傷勢沒有丹尼那麼嚴重,但也不輕。
我被火箭彈炸下山崖的時候本應該當場陣亡,但我唯一的一處新傷只是鼻梁骨折,那是在我半昏迷中跌到地下時摔斷的。老實說,我的鼻子和背都疼得要命,裝備上也沾滿了血。不過我沒像兩名隊友那樣負嚴重的槍傷。
艾克斯冷靜地倚著一塊岩石朝山上射擊,讓塔 利班武裝分子無法靠近。他真是一名優秀的戰士,鎮定自若,穩如磐石,幾乎彈無虛發。我在他身邊以同樣的姿勢射擊。我們兩個把他們打得很慘。一個傢伙突然從我們頭上不遠的地方竄了出來,結果被我在大約三十碼的距離上幹掉了。
但我們再次被圍住了。仍然有八十幾個瘋子朝我們撲下來,敵人太多了。我猜他們傷亡慘重,因為邁克和我都估計開始時至少有一百四十名敵人參加了戰鬥。但是他們還是不停進攻,而我不知道丹尼還能撐多久。
邁克跟我並肩戰鬥,他開玩笑地說,「夥計,這可真糟糕。」
我轉身對他說,「我們都得死在這兒──要是我們不當心點的話。」
「我知道,」他答道。
戰鬥在激烈地繼續。敵人意志堅強,火力猛烈,我們則訓練有素,射擊更為準確,軍事技能更好。上百發子彈打在我們周圍的亂石上,塔 利班隨後再次發射了火箭彈,把我們周圍的一切都炸得七零八落。我們躲在亂石間,不停地開火,但是丹尼快不行了,我擔心他就要昏迷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又中彈了,子彈正打在頸根部。看著丹尼倒下去,我的心一下子亂了。這個英俊的傢伙,佩茜的丈夫,我四年的朋友,在我們撤退時他一直斷後,直到自己倒下的前一刻還在掩護我們。
現在他躺在地上,鮮血從身上的五處傷口噴湧而出。我是一名該死的海豹突擊隊衛生員。雖然如果我過去救他,很可能我們兩個人都被幹掉,但我還是丟下步槍,翻過岩石,穿過開闊地向他衝去。算了,算了,這不是什麼英雄壯舉。我當時哭得簡直像個孩子。
丹尼渾身是血,但還有意識,臉朝下趴在地上還想舉槍對敵人開火。我一面告訴他放鬆一面幫他翻過身。「來,丹,沒事的。」
他點點頭,我知道他說不出話來,而且很可能再也不能開口了。我清楚地記得,他不願鬆開槍。我托著他的肩膀讓他半坐起來,然後抓住他腋下的衣服把他朝後面的掩蔽物拖去。你能相信嗎,在我拖著他走的時候,這個鐵漢差不多是躺在地上,但他還在朝敵人射擊。
我們走了大概八碼,我一直擔心的情況突然發生了。這時候我兩手拖著丹尼倒退著走,幾乎全無還手之力,一名塔 利班戰士突然從我們右上方的亂石中冒了出來,獰笑著把AK─四七指向我的腦袋。
我們兩個發現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開火了。我只是瞪著他,飛快地禱告了一句。就在這時候,艾克斯將兩顆子彈射進了他的眉心,立刻擊斃了他。火箭彈還在不停地飛過來,我沒有時間向艾克斯道謝,只是一直把丹尼拽到安全地點。與此同時,丹尼就像艾克斯一樣,一直在射擊。
我把丹尼拖到一塊岩石後,離邁克只有幾碼遠。槍聲和稀疏的火箭彈爆炸聲從各個方向傳來,清楚地告訴我們敵人已經基本上完成了今天對我們的第四次包圍。丹尼還活著,仍然想堅持戰鬥,邁克現在同艾克斯並肩戰鬥,他們重創了敵人。
我仍然認為我們有機會突圍,但唯一的方案還是要向山下的那個村莊撤退,回到平地上去。自從戰鬥打響,我們一直試圖向山上衝擊,而用我們指揮官的話來說,實在是太糟糕了。
我大喊道:「艾克斯,走!」他剛剛喊了一聲「收到!」,一顆子彈就打中了他的胸膛。我看著他的步槍從手中滑落。接著,他從自己一直倚著的那塊岩石向前一個踉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我完全驚呆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馬修艾里克森,家裡的臺柱,摩根最好的朋友,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我開始失去理智,一遍遍地喊著他的名字。我當時心想艾克斯馬上就要死了,我只能在艾克斯摔倒的地方看到一灘血跡。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但接著艾克斯伸手抓起步槍站了起來。鮮血從他的胸口直噴出來,但他端起槍,取出一個彈夾裝上,又開始射擊了。他還是背靠著那塊岩石,在同樣的位置上戰鬥。他還是那麼穩若磐石,彈無虛發,一雙明亮的藍眼睛還在機警地掃視著戰場。
艾克斯的舉動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行為。還有丹尼。還有邁克,戰鬥剛剛開始他腹部就中了一彈,但他一直堅持指揮。
現在墨菲正在計劃一條攀下懸崖的道路。選好道路後,他叫艾克斯跟著他一起下去。塔利班開始追擊,子彈從我們身旁嗖嗖飛過。邁克和艾克斯在前方大約七十五碼的地方,我拖著丹尼,丹尼則竭盡全力減輕我的負擔,還努力掩護我們。
「沒事,丹尼」,我反覆說道,「我們只要跟上他們就行了。會沒事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顆子彈正中他的前額。我聽到他中彈的聲音,轉身去幫他,他頭上傷口迸出的血濺得我們兩人滿身都是。我大喊他的名字。但太晚了。他不用再與劇痛搏鬥了,再也聽不見我的聲音了。丹尼.迪耶茨在我的懷裡犧牲了。我不知道心碎的速度有多快,但那一刻,我的心碎了。
密集的槍聲仍在繼續。我拖著丹尼在開闊地上前行了大約五英尺,隨後我對他說了再見。我把他的身體放在地上,我必須離開他,要不然就得跟他一起死在那裡。但我確信一點。我依然有我的步槍,我並不孤單。丹尼也不孤單,他是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我把他留給了上帝。
現在我必須去幫助我的小隊。這是我一生中作出的最艱難的決定。
今天回憶起這件事我還會做噩夢,夢中丹尼仍然在對我說話,到處都是血,我必須離開,但又不知是為了什麼。驚醒時,我眼中總是含著淚。這個夢一直困擾著我,它永遠不會消逝。
現在我聽見墨菲在喊我。我抓起我的槍,俯身翻過一塊岩石,朝他和艾克斯跑去。他們兩人則一刻不停地向四十碼開外岩石中塔利班的一處工事射擊,壓制它的火力。
我衝上山脊,差點撞到一棵樹上,結果從坡上滑了下去。坡不是很陡,但我恰好跌進了河裡。這讓我非常生氣,因為我的靴子濕了,而我真的很討厭靴子濕漉漉的感覺。
我最後追上了他們兩人。艾克斯沒有彈藥了,我遞給他一個新的彈夾。邁克問丹尼在哪兒,我不得不告訴他丹尼死了。他和艾克斯都驚呆了。儘管邁克不說,我知道他希望去找回遺體。但我們兩個都知道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理由這樣做。我們沒有地方安放犧牲隊友的遺體,也不可能帶著一具遺體繼續作戰。
丹尼死了。奇怪的是,我是第一個振作起來的人。我突然說道:「我告訴你吧。我們必須衝下這座該死的山,不然我們就都得死。」
就好像要幫我們下決心一樣,塔 利班又一次逼近了,試圖全面包圍我們。而且包圍圈就要形成了。現在從我們下方傳來了槍聲。我們能看到塔利班分子還在湧過來,我試著數一下他們的人數,過去大約一個小時裡我一直在這麼做。
我估計現在大概只有五十到六十個了,但他們的火力依然很猛。火箭彈不斷在我們附近爆炸,掀起一道道煙柱,碎石四處飛舞。敵人對我們傾瀉的火力一刻也沒有停息過。
我們三個人再次伏身躲在岩石後面,山下一英里半處的村莊清晰可見,那仍然是我們的目標。
我再一次提醒邁克:「如果我們能衝到村莊裡找到掩蔽的話,我們就能把他們全幹掉。」
我知道我們的情況不太妙。但我們仍然是海豹突擊隊員,這一點永遠改變不了。我們依然充滿自信,而且絕不會投降。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們就是用匕首對長槍也要跟他們拼到底。
「去他媽的投降」,邁克說。他不必對艾克斯或我解釋什麼。投降將是我們全體的恥辱,就像是在粉碎機操場敲鐘宣布放棄,然後把自己的頭盔放在指揮官辦公室門外擺成一條直線一樣。如果一個人能夠經歷千辛萬苦,最後來到阿富汗荒無人煙的群山之中,那麼他就絕不會想到放棄。
還記得美國海軍海豹突擊隊的信條:「我永不退出……我的國家希望我在身體和精神上比敵人更為強悍。如果被打倒,我會重新站起來,絕不認輸。我會竭盡全力保護我的隊友……絕不退出戰鬥。」
多年以來,這些詞句成為許多勇士的精神支柱。它們已經烙在了每一個海豹隊員的靈魂上。我們所有人都時刻牢記著這些詞句。
在一片槍炮聲中,邁克突然說道,「記住,弟兄們,我們絕不退出戰鬥。」
我點了點頭。「離平地只有大概一千碼了。如果我們能衝到那兒,我們就有機會。」
麻煩在於我們衝不到那裡,至少不能直衝過去。因為我們又一次被火力壓制住了。我們現在進退兩難:唯一的逃生之路在山下,但唯一可行的防守策略卻是攀登上山。我們站起身,一面躲避四處橫飛的跳彈,一面從左翼向山上退去。
我們試圖以我們的方式進行戰鬥。不過雖然我們還能行動,但每個人都已經負了重傷。我帶頭在亂石間朝山上衝,同時猛烈射擊,撂倒所有我看到的塔 利班分子。但是他們很快就反應過來,對我們猛烈發射俄製火箭彈,從他們的右翼直射我們的左翼。
大地在顫抖。剩下的寥寥無幾的幾棵樹在氣浪中來回搖晃。爆炸聲震耳欲聾。就連峽谷兩側的山峰似乎也在晃動。溪流中的水濺得岸上到處都是。塔利班瘋狂地想要消滅我們。我們趴在地上,拼命把身體朝岩石的縫隙裡擠,低頭躲避橫飛的碎片、石塊和彈片。他們的狂轟濫炸這次也沒能傷害到我們。等煙塵散去後,他們又開始射擊了。
我抬頭已經可以看到山上的林木線了。距離雖不短,但比山下的村莊要近。塔利班清楚我們的目的,當我們試著前突的時候,他們憑藉優勢火力把我們趕了回來。
我們已經竭盡全力,但就是衝不過去。他們又一次把我們打了回來。我們又向山下撤退,沿著來路轉了一個可憐的大圈。不過這次我們又找到了一個有利地點,一個理想的防禦位置,它兩側都有巨石,提供了良好的掩蔽。我們再一次陷入苦戰,猛烈射擊,把他們趕回去,這次我們總算朝村莊的方向前進了一段距離。
他們從下方衝上來,朝著我們嚎叫、呼喊,戰鬥幾乎變成了肉搏。我們一面也衝他們大吼,一面不停地射擊。但他們的人數還是太多了,一會兒工夫他們就占據了更為有利的地形,一顆子彈射穿了邁克的前胸。
邁克過來問我能不能再給他一個彈夾。這時我看到艾克斯踉踉蹌蹌地朝我走來,他的頭頂被整個掀開了,鮮血從那個恐怖的傷口順著臉頰汩汩地朝下流淌。
「他們打中我了,兄弟」,他說道,「那些混蛋打中我了。你能幫幫我嗎,馬庫斯?」我能說什麼?我又能做什麼?除了拼命打退敵人,我幫不上任何忙。但艾克斯擋住了我的射界。
我幫艾克斯在一塊岩石後隱蔽好。隨後我轉身看著邁克,這次他顯然也受了重傷。「你能動嗎,兄弟?」我問他。
他伸手到口袋裡摸出他的手機,我們一直不敢用這個手機,因為它可能會暴露我們的位置。隨後邁克離開掩蔽朝開闊地走去,一直走到差不多中央位置才停下來,四周都是炮火。他在一塊小石頭上坐下來,開始撥總部的號碼。
我能聽見他說,「我的人正在受到猛攻……我們要被撕碎了。我的人就要完了……我們需要支援。」
這時候一顆子彈正中邁克的背部。血一下從他的胸前噴了出來。他的身體向前一傾,手機和步槍都掉在了地上。但他撐著地,抓住手機和步槍,又一次坐直身體,並把手機再次放在耳邊。
我聽見他說,「收到,長官。謝謝。」隨後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回到我們戰鬥最艱苦的位置,也就是我們左翼的防守位置,再次開始向敵人射擊。
如果基地能夠在我們被壓垮前及時派來增援,那個打給基地的絕望的電話就能夠挽救我們的生命。這也是邁克給塔 利班的一種打擊。
只有我知道邁克剛剛做了什麼。他明白我們只有一個機會,那就是請求增援。他也知道只有一個地方才能打通手機:在開闊地上,遠離岩壁的遮擋和保護。
他完全明白這樣做的風險,也很清楚這個電話可能要他付出生命的代價,但邁克爾.派崔克.墨菲,墨林的兒子,美麗的希瑟的未婚夫,勇敢地走入了烈火風暴之中。
他的目的很明確:進行最後一次英勇的嘗試,以挽救兩名隊友的生命。他打通了電話,報告了我們的大概位置、敵人的實力和局勢的嚴重性。當敵人擊中他的時候,我想他已經負了致命傷,但他依然繼續報告。
收到,長官。謝謝你。即使我活到一百歲,這些話語也不會從我的記憶中消逝。我怎麼可能忘記呢?換了是你,你會忘記嗎?作為一名軍官,他戰鬥到最後一刻,而且犧牲前的最後行動還在不惜一切代價挽救倖存屬下的生命,還有比他更偉大的海豹小隊指揮官嗎?
我懷疑是否還有比邁克更優秀的軍人,他在猛烈的火力下保持清醒的頭腦,一刻不停地思考,即便局勢已經幾乎不可挽回仍然無畏地下達命令,最後還做出那樣的英雄行為。那不是故作姿態,而是至勇的舉動。邁克上尉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是一位非常非常偉大的海豹突擊隊軍官。即便為他建一座同帝國大廈一樣高的紀念碑,在我看來依然不夠高。
邁克還活著,並繼續堅持固守左翼。我守在右翼。我們兩人都小心而準確地射擊。我仍然試圖占據略微高一點的陣地。但是塔利班殘餘的部隊決心絕不讓我達到目的,每一次哪怕我試圖前進幾碼,爬高幾英尺,都會被他們趕回來。邁克也試圖向上攀登,並爬到了我上面的一片岩層。那個位置易攻難守。我知道這肯定就是邁克最後的陣地了。
就在這時,艾克斯搖搖晃晃地從我身邊走過,艱難地躲在岩石的掩蔽之下。此時我看到了他的傷口,他頭的右半邊幾乎被打飛了。我大喊,「艾克斯,艾克斯。快,好兄弟。在那兒臥倒,在那兒臥倒。」
我指著亂石中的一個位置,我們也許能夠在那裡找到掩蔽。艾克斯努力想舉起手,示意他聽見了我的話。但他做不到。他還在弓著腰蹣跚地朝前走。他已經丟掉了步槍,只握著手槍,但我知道他已經沒法握槍、瞄準、射擊了。沒有人頭部受了那樣的重創之後還能活下來,但至少他還在尋找掩蔽。我知道艾克斯就要死了。
邁克還在射擊。突然,我聽到他尖聲叫我的名字,那是一種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救救我,馬庫斯!請救救我!」他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他的位置在我上方大約三十碼的地方,我爬不到那裡去。我根本移動不了,如果我離開我隱蔽的地方兩碼遠,他們就會把我打成篩子。
不管怎樣,我還是在岩石縫裡穿來穿去,努力為他提供掩護火力,好打退這些混蛋,讓他能喘口氣,能等著我想辦法活著趕到他身邊。
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在尖聲喊叫,呼喊我的名字,哀求我去救他。但除了跟他一起死,我什麼也做不了。即便那時,儘管我只剩下幾個彈夾了,我仍然相信我能夠壓制住這些戴頭巾的混蛋,想辦法救出他和艾克斯。我只想結束邁克的痛苦,好讓他不再尖叫。
但每隔幾秒鐘,他就會喊我的名字。而每一次聽到他的喊聲,我都心如刀絞。淚水再一次從我的雙眼奪眶而出。我願意為邁克做任何事情,我願意為他犧牲我的生命。但是即便我死在這裡的亂石之間也救不了他。如果我要救他,自己就必須活下去。
就在此時,邁克的尖叫停止了。其後的幾秒鐘一片死寂,好像就連這些塔 利班武裝分子也知道邁克已經死了。我朝前挪動了一點,抬頭向上望去,只見四個人衝下來,朝著他倒地的身軀連射數彈。
對所有人來說,尖叫聲已經停止了,但對我不是這樣。每個晚上,我仍然能聽到邁克的尖叫。那比其他一切、甚至比丹尼的死還要刻骨銘心。有幾個星期我想我可能是瘋了,因為我完全無法擺脫那尖叫。有一兩次,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聽到尖叫聲,我用手捂住耳朵,把身體緊緊地頂在牆上。
我一直認為只有其他普通人才會有這種心理問題,海軍海豹突擊隊員是不會有的。我現在體會到它們的可怕了。我不知道我在夜晚能否再度安睡。
丹尼死了。現在邁克也死了。艾克斯就要死了。我們還有兩個人,也只剩下兩個人了。我決心下到艾克斯的藏身處,跟他死在一起。我知道幾乎沒有可能脫身了。還有大約五十名敵人,他們現在唯一的獵殺目標就是我。
我一面朝身後開火壓制敵人,一面向山下移動,這用了我大約十分鐘。我企盼會有援兵出現,希望邁克的電話能夠讓援兵及時趕到,在最後一刻搭救我們。
當我來到艾克斯身邊的時候,他坐在一塊窪地裡,頭的一側綁了一條繃帶。我盯著他,想知道他那雙冷靜的藍眼睛哪裡去了。我看到了這雙眼睛紅得發黑,毛細血管因為頭部的重創嚴重充血。
我朝他微笑,因為我知道我們將不能繼續前行了,至少無法一起在人世間前行了。艾克斯的時間不多了,即便他現在身在美國最好的醫院裡,他也活不了多久。生命正在從他身上流逝,我能看出這位強壯的超級運動員迅速地虛弱下去。
「嗨,兄弟,」我說,「你情況糟透了!」我試著想把他的繃帶綁緊。
「馬庫斯,他們把我們打慘了,兄弟。」他艱難地說道,好像在竭力集中精神。隨後他說道,「你要活下去,馬庫斯。告訴辛迪我愛她。」
這就是他最後的遺言。我只是坐在那裡,我就想待在那裡,留在艾克斯身邊,在死神降臨的時候不讓他孤單。我再也不在乎自己會怎麼樣了。我靜靜地向上帝禱告,感謝他保護了我和我的槍。至今我仍抱有這種感激之情。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艾克斯,他已經半昏迷了,但是還在呼吸。
與另外兩名隊友一樣,艾克斯也是我心中永遠的英雄。在這次短暫但血腥的衝突中,他就像一隻受傷的猛虎般戰鬥。像奧迪墨菲,像約克中士一樣。他們射穿了他的身體,打中了他的頭顱,但傷害不了他的靈魂。他們永遠做不到那一點。
馬修吉恩埃里克森,辛迪的丈夫,只要還能握得住槍就堅持朝敵人射擊。他剛剛過了二十九歲生日。在他臨終前的一刻,我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他。我覺得他再也聽不見我的話了。但他的眼睛還睜著,我們仍然在一起,我絕不讓他孤單地死去。
就在那時,塔 利班發現了我們。一枚威力巨大的俄製火箭彈飛了過來,落在我們身旁,爆炸將我掀出了窪地,飛過崎嶇不平的地面,最後落在一條該死的峽谷邊上。我在落地之前就昏了過去,當我醒來時,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的眼睛被炸瞎了,因為我什麼也看不見。
但幾秒鐘之後,我清醒過來,意識到我是頭朝下栽到了一個洞裡。我的眼睛和身體的其他幾個零件還好,但我的左腿好像不能動了,右腿情況略好。但也行動困難。天知道我用了多長時間才掙扎到平地上,隨後爬到一塊石頭後面隱蔽起來。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我猜這是那顆火箭彈爆炸震的。我抬頭向上望去,發現我從上面跌落了很長一段距離。但是我已經暈頭轉向,說不清到底有多遠。與我同艾克斯坐在一起的時候相比,主要的差別在於現在槍聲已經平息了。
艾克斯不可能逃過剛才的爆炸,如果他們找到他,可能已經懶得再去開槍了。他們顯然沒有發現我,因為我頭下腳上地栽倒在一個洞裡,要找到我非常困難。不管怎樣,似乎沒人搜山。在大約一個半小時中,我第一次逃脫了獵殺。
除了站不起來以外,我還有其他兩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我的褲子幾乎完全被炸飛了。第二個是我左腿的情況,它現在只是略有知覺,而且流血不止,滿是彈片,慘不忍睹。
我沒有繃帶,也沒有任何其他醫療用品。我沒能為隊友做任何事情,現在除了保持隱蔽之外也不能為自己做任何事情。情況不容樂觀。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背部骨折了,肩部也很可能有骨折;我的鼻梁骨折了,臉上傷痕累累。我站不起來,更走不了。至少一條腿完蛋了,另一條很可能也廢了。因為兩條大腿都動彈不得,我唯一的移動方法就是爬。
當然,我還感到頭昏腦脹。透過硝煙,我發現了又一個奇蹟。就在我身邊不到兩英尺的地方,半埋在泥土和石塊之中,躲過了敵人視線的,是我的MK─十二步槍,而且我還剩下一個半彈夾。我先祈禱了一句,然後一把抓住它,因為我覺得它可能只是一個幻影,當我伸手去抓它的時候──它就會消失不見。
但它沒有。當我的手指碰到它時,我能夠在炎熱的空氣中感受到金屬的涼意。我又一次傾聽上帝的聲音,並再次祈禱,請求上帝的指引。雖然我沒有聽到回音,但我知道不管怎樣,我必須向右側突圍,在那個方向上至少短時間內我將是安全的。
上帝沒有回答我。但上帝並沒有拋棄我。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還知道一件事情。我第一次徹底孤單了。這裡是塔 利班武裝控制的充滿敵意的山區,一個隊友也沒有,四面都是敵人。他們注意牧羊人的話了嗎?他們發現我們有四個人,但到目前為止只找到三具屍體了嗎?還是他們認為我已經被最後一顆俄製火箭彈炸得粉身碎骨了呢?
這些問題我沒有答案。我根本沒有人可以商量,因為邁克、艾克斯、丹尼都不在了。我必須獨自面對最後的戰鬥,或許孤獨,或許憂傷,或許要面臨極其困難的環境,但是我絕不會放棄。
現在我只有一個隊友,那就是上帝。上帝的行動依然神祕莫測。但我是個基督徒,所以上帝今天幫我躲過了上千發AK─四七子彈。沒有一個敵人能打中我,這簡直難以置信。
我依然相信上帝並不想讓我死去。而且我也將盡全力維護美國海軍海豹突擊隊員的榮譽,我想這也是所有海豹隊員的希望。絕不投降。去他媽的。
我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清醒了。我看了一下錶,現在是當地時間十三點四十二分。槍聲沉寂了幾分鐘,我開始覺得他們以為我已經死了。錯了,馬庫斯。塔 利班的AK步槍又響了起來,突然之間子彈四處橫飛,就像之前一樣。
敵人從下方和兩翼向我撲來,同時漫無目的地猛烈射擊。他們的子彈滿天亂飛,尖嘯著鑽進泥土和頁岩之中,感謝耶穌,大部分彈著點都離我很遠。
很明顯他們認為我還活著,但是他們顯然並沒有發現我。他們正在進行火力偵察,想把我趕出來,因此四處射擊,希望某個傢伙最後能夠打中我,結果我的性命。或者出現更加理想的情況,我會高舉雙手走出來,這樣那些該死的殺人犯就能把我的腦袋砍下來,或者先大肆慶祝一番,然後向半島電視台講述他們是如何征服異教徒的。
我想我已經說明了我對投降的看法。我給我那神奇的步槍又換上一個彈夾,在彈雨中爬著翻過這座小丘,進入大山。沒人發現我,也沒人打中我。我躲進一條岩縫,把兩條腿藏進一叢灌木中。
岩縫的兩側都是巨石,它們保護著我。根據我的判斷,這條岩縫大約有十五英尺寬,上方是敞開的,所以不是山洞。塔 利班武裝分子在我頭頂上四處奔跑,滾落的沙石不斷掉在我身上。但是這條岩縫為我提供了絕佳的掩蔽和偽裝。連我自己也意識到我很難被發現。他們得有非常好的運氣才能找到我,即便他們像剛才那樣嘗試用密集的火力四處掃射也很難奏效。
我前方的視野很好。我意識到我不能移動或改變位置,至少在光天化日下不行。而且我必須掩蓋自己留下的血跡。我檢查了一下自己負的傷。左腿仍然血流不止,我用泥巴把傷口糊住了。額頭上有一個大傷口,我也用泥巴把它糊上了。兩條腿麻木,毫無知覺,我至少暫時哪裡也去不了。
我沒有急救箱,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只有槍枝和子彈。不過我所在的山上視野很好,對面的山峰和兩山間的峽谷都一目瞭然。我沒有褲子,沒有兄弟,但也沒人能夠看到我。我緊緊地擠進岩縫,背部盡可能地緊貼岩壁。
我調整了一下位置,讓自己相對舒服一點,檢查了一下步槍,把它貼著身體架好,對外面瞄準。如果大量的武裝分子發現我,那麼我想我很快就要去跟丹尼、艾克斯和邁克會合了。但我的位置非常利於防守,幾乎所有方向上都有掩蔽,唯一可行的攻擊辦法就是使用優勢數量正面突破。這樣,在犧牲之前,我可以幹掉他們多得多的人。
我還能夠聽到槍聲,而且聲音越來越近。他們肯定朝這個方向來了。我心中默念著「不要動、不要呼吸、不要出聲」。只有那時我才理解我有多麼孤獨。塔 利班正在追捕我。現在他們追捕的不再是一個海豹小隊,而是只有我孤身一人。儘管我負了傷,我的頭腦依然清醒,明白自己必須加強隱蔽。我當時已經開始喪失對時間的概念,但我一直一動不動,事後我才知道自己在八個小時裡沒有挪動一寸地方。
過了一段時間,我看到塔 利班的人在峽谷對面跑上跑下,大概有數百人在搜山,想找到我。我的腿有了些知覺,但失血非常嚴重,渾身疼痛難忍。而且,失血開始讓我感覺頭暈目眩。
我當時怕得要命。在海豹突擊隊服役的六年中,我是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懼。到了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他們看起來全都要撤離了。峽谷對面的山坡上空無一人,所有的塔利班分子都拼命向同一個地方跑去。至少從我的角度看起來是這樣。
現在我知道當時他們要去哪裡了。當我躲在岩縫裡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現在,根據我事後得知的一切,我能夠敘述在那個悲傷的下午所發生的悲劇,在興都庫什山脈中發生的駭人聽聞的屠殺,海豹突擊隊在四十多年歷史上所蒙受的最慘痛的災難。
邁克在犧牲前曾成功地接通了駐阿薩德巴德的快速反應部隊,這支部隊的駐地距我當時藏身的地方只隔幾條山脈。邁克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最後一次通話是成功的。事後所有的紀錄都顯示,邁克當時的話語──我的人就要完了……我們需要支援──像一顆照明彈一樣劃過我們的基地。海豹隊員面臨生命危險!這是最危急的情況。
克里斯滕森海軍少校是我們的代理指揮官,他拉響了警報。只有快速反應部隊指揮部才能決定是否行動。埃里克只用了十億分之一秒就作出了決定。我知道在他召集弟兄們時心中一定閃過了我們四個的身影──邁克、艾克斯、丹尼和我,我們是他的兄弟,他的朋友和隊友,現在被大批嗜血的塔 利班武裝分子團團圍住,拼命戰鬥,渾身傷痕累累,或者可能已經犧牲了。
這種可怕的情景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他抓起電話,大吼著命令一六〇特種作戰航空團那些傳奇般的夜行者們把停在跑道上的CH─四七「奇諾克」大型直升機準備好。這也就是前一天在我們之前乘坐的那架飛機。
我之前曾經介紹過的那些兄弟飛奔向各自的位置,把自己的背包盡可能地塞滿彈藥,抓起槍枝朝奇諾克直升機衝去,飛機的旋翼已經開始轟鳴。我的海豹運輸載具第一大隊的人第一批趕到。士官詹姆斯蘇爾和肖恩帕頓首先登機。接著,策劃紅翼行動的大個子軍士長丹赫利也飛奔著上了直升機,他離開營地的架勢簡直像是在被子彈追著打一樣。
隨後趕到的是海豹第十大隊的弟兄們。來自紐約的小邁克麥克格里維海軍上尉、來自新奧爾良的雅克方丹軍士長、來自俄勒岡的傑夫盧卡斯上士和來自西維吉尼亞的傑夫泰勒上士。最後,埃里克克里斯滕森海軍少校一面大喊他的下屬正處在生死關頭,需要所有人都去幫忙,一面登上了直升機。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機上的八名海豹隊員即將冒生命危險在白天於崇山峻嶺之間進行機降,直接跳入可能占據數十倍數量優勢的敵人包圍圈中。
克里斯滕森知道他不必去。實際上,也許他不應該去。他應該留在自己的指揮崗位上。因為如果他去了的話,當時的快速反應部隊就沒有指揮官了,這至少是不合常規的。但是埃里克克里斯滕森是個完完全全的海豹隊員。他知道自己剛剛聽到了絕望的求救聲。他的兄弟、他熟識並信任的男子漢發出的求救聲。
埃里克絕不可能袖手旁觀。沒有任何人能夠說服他不要親自前往。他一定知道我們當時就快要堅持不住了,正在祈禱援兵的到來。畢竟我們只有四個人。而每個人都清楚,塔利班至少有一百人。
埃里克完全知道這次出擊的巨大風險,但他連眼都不眨一下,抓起他的步槍和彈藥就衝上了飛機,並催促其他人抓緊時間──「快點,兄弟們!再快點!」在壓力之下他總會那麼說。當然,他是指揮官,而且是非常優秀的指揮官,但他還是一名海豹隊員,同袍的情誼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男子漢。他剛剛聽到自己兄弟從心底發出的絕望的求救聲。不管他是不是指揮官,埃里克克里斯滕森只會選擇一條路,徑直殺上山去。
CH─四七裡,就像之前常常在夜晚執行那些令人頭髮直豎的空中救援任務一樣,一六〇特種作戰航空團的人在出發之前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的指揮官是一個了不起的男子漢,來自康乃狄克的史蒂夫瑞克少校。另外兩名機組人員是來自佛羅里達州傑克遜維爾市的克里斯謝肯巴哈準尉和來自明尼蘇達州克拉克格魯烏市的小科里古德內徹準尉。
詹姆斯.龐德軍士長也來了,與他一起的是來自印第安納州攝爾比威勒市的馬庫斯姆拉勒斯上士和來自佛吉尼亞州斯塔福德市的邁克羅素上士。隨後,來自俄亥俄州丹威樂市的沙姆斯高爾上士和來自佛羅里達州龐巴諾比奇市的奇普雅科比中士也趕到了。從任何標準看,這都是一支強大的戰鬥隊。
CH─四七起飛,朝著山嶺中飛去。我猜這一過程看起來一定非常漫長,這種營救任務總是這樣的。直升機預訂在我們開始執行任務時的索降地點附近降落,那裡距我當時的位置大約五英里。
救援小隊的索降計劃與以前一樣,當「三十秒準備」的口令響起時,先頭隊員開始向機尾的艙門移動。沒人知道塔 利班在附近有一個工事,當CH─四七打開尾艙門,放下繩索讓隊員索降的時候,塔 利班發射的一枚火箭彈從打開的艙門飛了進來。
它從先頭隊員人群中穿過,把油箱炸得粉碎。直升機的尾部和中部立刻變成了地獄。一些隊員被炸飛到三十英尺開外的地方,有的變成了火人。他們重重地摔在山坡上。撞擊力異常巨大,我們的搜救小組後來在殘骸中甚至發現了折成兩段的槍管。
直升機飛行員拼命想控制住飛機,他並不清楚身後發生的災難,只是意識到在他周圍和上方都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當然,他對一切都無能為力。隨著一聲雷鳴般的巨響,CH─四七墜落在山坡上,巨大的衝擊力使飛機接連翻滾了兩百碼,摔得粉碎。
當我們的人最終到達那裡展開調查的時候,除了散落的殘骸之外別無他物。當然,沒有倖存者。運輸載具第一大隊中我最親密的兄弟詹姆斯、丹軍士長和年輕的肖恩都死了。當我藏在岩縫中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這一切。我不能確定如果當時我知道了這幕慘劇能否承受得住打擊。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屠殺。幾週以後,當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我禁不住痛哭失聲,主要因為他們當時去營救的就是我。
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只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它讓許多塔 利班分子異常興奮。很快我看到美國飛機沿著我面前的峽谷飛過,是A─一〇雷電攻擊機和AH─六四阿帕契武裝直升機。有的飛機離我很近,我甚至能夠看到裡面的飛行員。
我從背囊中取出我的PRC─一四八電台,試圖建立通信連繫。但我說不出話。我的喉嚨裡滿是泥土,舌頭跟上齶粘在一起,而且我一滴水也沒有,根本沒法呼叫。但我知道通信連繫已經建立了,因為我能夠聽到飛行人員的談話,所以在電台上拍發了我的緊急求救信號。
他們收到了。因為我能夠清楚地聽到他們通話。「嗨,你收到那個信號了嗎?」「是的,我們收到了……但是沒有進一步的信息。」隨後他們飛走了,朝我的右方飛去,現在我知道他們是飛向CH─四七墜機的地點。
當時我並不知道,塔利 班會盡可能地搜集我們的電台,而且常常用它們來引誘美軍直升機降落。因此,美國飛行員對於收到的求救信號極其小心,因為他們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拍發信號,如果輕易地降落進行救援就可能被擊落。
即便當時得知這種情況也不會對我有任何幫助。我半死不活地躺在山坡上,嚴重失血,無法行動。現在天漸漸黑了,而我幾乎別無選擇。美軍飛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低空掠過我面前的峽谷,我想唯一的機會就在於引起其中某位飛行員的注意。
我電台上的耳麥在我摔下山的時候被扯掉了,但是連接線還在。我還有兩個化學冷光燈,把它們掰成兩半後就會發光。我把它們綁在電台的電線上,就做成了一個簡陋的信號裝置。隨後我一看到有直升機飛到這一區域就把這個發光裝置在頭上揮舞。
我還有一個紅外線頻閃燈和步槍上的雷射瞄準器,我把瞄準器拆下來,對飛過的美軍飛機發射雷射信號。耶穌基督!我就是一個有生命、會呼吸的緊急求救裝置。肯定有人在觀察這些山嶺。有人會看到我的。我只有在看到直升機的時候才會發出信號。很快我的樂觀情緒就變成了悲觀失望。沒有人注意到我的信號。我躺在那裡,覺得自己已經被拋棄,任由自生自滅了。
太陽漸漸落下山去,我的雙腿也幾乎完全恢復了知覺。這給了我希望,認為雖然疼痛可能非常劇烈,但自己也許可以走了。我渴得要死,因為堵塞在喉嚨裡的塵土沒法弄出來,我只能勉強呼吸,根本說不出話。我必須找到水,必須跳出這個死亡陷阱。但一切都得等到夜幕降臨之後。
我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脫身,先找到水,然後再撤到安全地點,因為現在情況已經非常明顯,沒有人會來解救我。艾克斯的遺言清晰地在我心中迴響:「你要活下去,馬庫斯。告訴辛迪我愛她。」為了艾克斯,為了丹尼,更重要的是為了邁克,我必須活下去。
夕陽的餘暉將山峰巨大的影子投在我面前的峽谷上。突然,在我正對面大約一百五十碼的山崖上,我看見了一支AK─四七槍管的寒光。接下來,我又一次看到槍管的反光,這說明那個拿槍的混蛋正在對我這邊的山上作扇面搜索,而且搜索範圍正包括我藏身的岩縫。
現在我能看到那個武裝分子了。他站在那裡,穿一件藍白方格的背心,襯衫的袖子捲了起來,持槍的姿勢像普通阿富汗人一樣,槍口斜向下方,只要幾分之一秒的時間就能舉槍開火。毫無疑問他正在找我。
我不知道附近還有多少他的同伴。但我知道如果他朝峽谷這邊看過來並發現我的話,我就死定了。他不停地朝這邊張望,早晚會看到我的,但他沒有舉起他的槍。到現在為止還沒有。
我決定不能冒被他發現的風險。我的步槍上了膛,裝了消音器,不會發出多少聲音引起別人注意的。我屏住呼吸,小心地舉起MK─十二步槍,瞄準對面山脊上的那個身影,把他套在我瞄準鏡的十字準線上。
我壓下扳機,子彈正中他的眉心。我看到鮮血從他的前額迸出來,隨後他一頭栽下山脊,落到了峽谷裡。峽谷至少有兩百英尺深,他垂死前的慘叫聲在谷中迴蕩。但我對此無動於衷,只是感謝上帝又讓我消滅了一個。
他的兩個同伴幾乎立刻跑向他剛才的位置。他們衣著大致相同,只有背心的顏色不一樣。他們站在那裡向第一個人跌落的深谷裡張望,兩個人都端著AK─四七,隨時準備開火。
我以為他們很快就會離開,但他們站在那裡,隔著峽谷竭力向我這邊的山上張望。從我的位置看去,他們好像直盯著我藏身的地方,正在搜尋山崖上任何風吹草動的跡象。我猜他們並不清楚那個人究竟是被打死了,失足掉下山了,還是自殺了。
但我覺得他們會本能地選擇第一個答案。現在他們正在找究竟是誰打死了那個傢伙。我一動不動,但他們的眼睛直盯著我,我意識到如果他們兩人立刻對我藏身的岩縫開火,很有可能會打中我。我得把他們兩個都幹掉。
我又一次舉起槍,瞄準了一名塔 利班武裝分子。我的第一槍把右邊的那個當場擊斃,我看著他的身體掉下了山崖。第二個發現有敵人,一面舉起槍,一面掃視我藏身的山坡。
我一槍正中他的胸膛,接著又補了一槍,以防萬一他還沒死,還能大聲喊叫。他立刻倒了下來,摔到峽谷下面與他的兩名同伴會合去了。現在我又是一個人了,而且到目前為止還沒被發現。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邁克和我作出了一個決定,而這個決定讓三名我所認識的最好的海豹突擊隊員丟掉了性命。現在我趴在岩石上,處於塔利班的重重包圍之中,我絕不能再犯錯誤了。承蒙上帝的庇護,我神奇地躲過了第一個決定帶來的災難,又爬上了這座應該以我們優秀指揮官邁克墨菲命名的花崗岩山嶺──墨菲山嶺。
從現在開始,我所作的每一個決定都將關乎自己的生死。我必須殺出去,為了做到這一點,我並不關心必須殺死多少個塔利班敵人。關鍵在於,我絕不能再犯任何錯誤,也絕不能再冒險了。
太陽慢慢消失在興都庫什山脈西面高大的山嶺後面,峽谷對面依然一片寂靜。我認為塔利班很可能在這一地區派出了兩支搜索隊,我碰巧消滅掉的只是其中一支。幾乎可以肯定某個地方還有三名塔 利班武裝分子,他們正在黃昏的死寂中搜尋曾予其重創的四人海豹小隊中倖存的那個美國人。
美軍阿帕契直升機友好的轟鳴聲現在已經消失了。沒有人在尋找我的蹤跡。而現在我最大的問題是水。我不但流血不止,站不起來,而且渴得要命。我的舌頭被塵土粘住了,說不出話。水壺在第一次同邁克跳下陡崖突圍的時候就丟在山上了,到現在我已經九個小時沒喝一滴水了。
當我跌進河裡的時候還弄得渾身精濕。因為失血過多,我感到頭暈目眩,但我仍竭力打起精神。我必須站起來。如果那些塔利班分子繞到我的左側,他們就能靠近我。如果他們帶著照明工具的話,我就會像車燈照射下的兔子一樣無處可逃。
到目前為止,我的藏身處很好地保護了我,但現在我必須離開這裡。一旦那三個傢伙的屍體被發現,塔 利班分子就會蜂擁而至。我勉強站起身,穿著短褲站立在刺骨的山風中。我試了試右腿。不是太糟。接著我又試了試左腿,簡直疼得要命。我試著把當時自己糊在傷口上的泥土和小石子弄掉,但是許多彈片嵌在我的大腿上,一動就鑽心地疼。如果旁邊有個房頂的話,我疼得肯定會跳上去。
我面臨的另一個大問題就是我不清楚周圍的地形。當然,我曾被困在身後山嶺的陡崖上,了解那裡的地形,但那兒只有一條上山的路,就我現在的情況,要爬上去太艱難了。我又試了試我的左腿,至少它的情況沒有惡化。
但我的背鑽心地疼。當然,我那時並不知道我有三節脊椎骨裂了,也不知道三節脊椎骨裂會那麼痛苦。儘管右肩肌腱撕裂(這我也不知道),但右肩還能動。鼻骨骨折的地方悸痛不止,但比起別處來這就是小兒科了。我的半邊臉在從山上摔下來的時候也劃傷了,前額上還有一個大口子,疼得厲害。
但最讓我痛苦的還是乾渴。我知道附近山上就有幾條小溪,但是這並沒有讓我感覺好受多少。我必須盡快找到一條小溪,清洗傷口,飲水解渴。只有這樣第二天早上我才能在電台上呼叫,聯繫上美軍的直升機或者戰鬥機。
我收拾好自己的裝備、電台、閃光燈和雷射發射器,把它們裝進我的背囊。我檢查了一下槍枝,彈夾裡還有大約二十發子彈,胸前還插著一個滿的彈夾。
隨後,我走出了我的掩蔽處,走入興都庫什山脈的黑暗與死寂中。天上沒有月亮,而且就要開始下雨了,這意味著月亮一時半會兒都不會出來。
我又試了試我的腿。它頂住了我身體的重量。我在保護了我一整天的巨岩旁邊辨別了一下方向,隨後邁著有生以來最為小心翼翼的步子朝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