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高原的百合花》三毛</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高原的百合花》三毛</h3>《二○一六年二月五日版》<br />《好讀書櫃》典藏版<br /><br /><br />〈百合的傳說──懷念三毛〉瘂弦<br /><br /><br />  苦命的天才詩人楊喚,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我是忙碌的」:<br /><br />  我是忙碌的。<br /><br />  我是忙碌的。<br /><br /><br />  我忙於搖醒火把,<br /><br />  我忙於雕塑自己;<br /><br />  我忙於擂動行進的鼓鈸,<br /><br />  我忙於吹響迎春的蘆笛;<br /><br />  我忙於拍發幸福的預報,<br /><br />  我忙於採訪真理的消息;<br /><br />  我忙於把生命的樹移植於戰鬥的叢林,<br /><br />  我忙於把發酵的血釀成愛的汁液。<br /><br /><br />  直到有一天我死去,<br /><br />  像尾魚睡眠於微笑的池沼<br /><br />  我才會熄燈休息,<br /><br />  我,才有個美好的完成,<br /><br />  如一冊詩集:<br /><br />  而那覆蓋著我的大地,<br /><br />  就是那詩集的封皮。<br /><br />  我是忙碌的。<br /><br />  我是忙碌的。<br /><br />  可能是楊喚和三毛兩個人有太多類似的地方,三毛逝世後,我每次想到她,就會想起這首詩來。雖然三毛的作品中沒有雄壯飛揚、慷慨赴戰的意象,但兩個人在理想的執著、藝術的堅持、人生的期許上,卻是非常相像的。把楊喚這首自悼意味的作品當作三毛的墓銘,最能象徵三毛為愛(個人情愛和人類大愛)犧牲奉獻的精神。<br /><br />  縱觀三毛的一生,幾乎每一個日子她都在忙碌中度過。楊喚詩中歌吟的「搖醒火把」、「雕塑自己」、「擂動行進的鼓鈸」、「吹響迎春的蘆笛」、「拍發幸福的預報」、「採訪真理的消息」、「把生命的樹移植於戰鬥的叢林」、「把發酵的血釀成愛的汁液」──,三毛不同形式、不同程度地都做到了,而「把發酵的血釀成愛的汁液」這句詩,簡直就是三毛一生最恰切的寫照!<br /><br />  楊喚和三毛,兩個人都有一種事事為別人、從不為自己的奉獻的人生觀,一種只知道工作、不知道休息的忙碌的人生觀。他們好像是永不疲倦的人。「直到有一天我死去──/我才會熄燈休息,/我,才會有個美好的完成。」他們一生追求的,是詩的生活與生活的詩,是文學的生命與生命的文學。這樣拚博奮鬥下的人生,死,乃是一種完成,一種壯美;「如一冊詩集:/而那覆蓋著我的大地,/就是那詩集的封皮。」這些美麗意象,借來獻給三毛,應是最恰當、最富深意的讚詞。<br /><br />  我與三毛相交相知十多年,對於她奉獻、忙碌的一生,我自認瞭解最深。一般人對她的印象是三毛每天都在忙,但很少人知道她到底在忙些什麼。當然,她是一個工作勤奮的作家,文學的閱讀和寫作花去了她最多的時間,但很多人不知道,她更多的時間是花在幫助朋友和社會公益方面。事實上,三毛這個忙人,每天忙的都是一些事不關己的「別人的事」,一些「聰明人」絕對不去碰它、只有傻瓜才去做的事,一些可能對自己沒有好處甚至有害的事。三毛這熱腸子,她樂於助人的故事我知道太多了。這裏隨便提兩件事:畫家席德進病故前一個月,瘦得不成人形,全身發出臭味,三毛好幾次到病房去為他做全身按摩、擦洗,甚至為他清理便溺。老實講,像這一類的工作有時連病人家屬都不一定願意做,而三毛卻樂意為之。另外一位生病的作家張拓蕪,中風後左臂殘廢,生活非常困苦,三毛老遠跑去幫他忙,常常帶好多菜放在冰箱裡給他吃;夏天天熱,三毛就買一台冷氣機替他裝上。這些事使張拓蕪非常感動,而把她當成知己。這是關於文友方面的救助。另外,三毛關心、幫助的對象,更多的是文學、藝術界以外的人,窮苦無依的老人、失去雙親的孤兒、徬徨無助的流浪漢、來日無多的癌症病患、家庭破碎的傷心女子,乃至在牢獄中悔恨終日、試圖重建自我的囚人,都是三毛義務服務、安慰的對象。<br /><br />  一個知名度高的作家,免不了收到來自各地讀者的來信。三毛每天的收信量,恐怕超過任何一個台灣的作家。通常這種情形半多的文人是一概不回信的,但是三毛卻不然,她是有信必回。這些來信的內容,對她的文學成就表示敬慕者有之,請教文學問題者有之,初學者寄上習作請她批改者有之,在人生方面有所困惑希望她指點迷津者有之,更有一些信是慈善機構希望她捐錢、困苦的人向她借錢的。對於這些來信,她都親自覆信。這樣一來,跟她書信來往的朋友人數就愈來愈多。有這方面經驗的人都知道,寫信是最麻煩的事情,一封信就是一件事,就是一個「負擔」,回信是很煩人的,但是三毛卻從不厭煩。對於眾人的所求,不管能否辦到,她都會詳細回答,想盡一切方法來滿足對方的要求。我知道她在聯副的稿費,有很大的數字捐給了慈善機構,有些是寄給一些窮苦的人,或失養的孩子。<br /><br />  三毛的信寫得又快又好,一天可以寫好多封。這些信還都不是三言兩語應付了事的所謂「電報體」,每一封都有相當的內容,她的信,就像她的文章一樣誠懇、感性、熱情,娓娓而談,使得對方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能夠直接感受到她的親和力。今天的一些作家、學者,當知名度到達某一個程度的時候,他們美其名曰「保衛自己的時間」,根本就不覆信給讀者。這種情況連西方也是如此,聽說美國作家福克納從來不給人回信,傳說他書房裡吊著一個大燈泡,信來了就映著燈泡照一照,看是不是出版人寄來的支票,如果是支票打開就用,如果不是支票,不論誰的信一律丟進字紙簍去。當然這樣的形容也許誇張了些。不過中外古今不回讀者來信的作家,的確不在少數。<br /><br />  但三毛可不是這樣!她永遠是有來有往,從不讓人失望,在這方面她使我想到俄國的作家高爾基和三十年代的作家魯迅,這兩位文豪在晚年時,幾乎大部份精神、時間都花在寫信鼓勵青年作家上面。自然,寫信太多難免會影響個人的創作生活,不過這兩位文豪後來都把跟青年談寫作的信件編印成書,成了他們另一種廣義的作品。而三毛寫信從沒有公開發表的想法,完全是針對每一個不同的對象所寫的私信,是不公開的。當然,三毛在文學上的成就不能和兩位大師相比,不過她勤於給青年朋友寫信的美德,卻有古人之風。我常想,如果把三毛散佈在世界各角落,寫給朋友的信收集起來,編成一部三毛書簡集,那該是多麼動人的作品!當然這是一個大工程,需要有心人去細心蒐集。<br /><br />  三毛一生究竟寫了多少信?給誰寫的信?無人知道,不過在一次聯合報副刊主辦的座談會上給我「見識」到了。記得有一次「聯副作家出外景」到花蓮演講,演講完畢後有好多聽眾到台前跟三毛打招呼,有的請她簽名、有的問她文學問題,其中有好幾位都說收到三毛的信。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小男生對三毛說:「我媽媽看到妳的信後,不再打我了!」另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榮民走過來說:「謝謝妳送給我的偏方,我腰痛的毛病現在好多了。」還有一個小女生自己繡了一塊刺繡送給三毛,說這是為了答謝三毛送她《娃娃看天下》(三毛譯的漫畫集)。你想僅僅是花蓮一個地方,就有這麼多筆友,我真難想像三毛花了多少時間來處理這些信函。朋友們也常說我是寫信最勤的一個人,但是要跟三毛比起來恐怕那還差了一大截呢。<br /><br />  我有時候想,三毛就像一個光源,她希望普照到每一個角落,一個熱源,她想把溫暖分給每一個需要溫暖的人,可是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即使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長年體力、心力的過度勞動。她的忙,當然還不止寫信,信是語言,除了語言,她還加上實際行動。她除了寫作、寫信之外,大部分時間在外頭奔波。她是很多年輕人的大姐姐,也是很多孩子的乾媽,尤其是在學習上有障礙、或在生長期產生困惑的兒童和少年,她特別疼惜。她也是我女兒的乾媽。三毛出國時,每到一個地方總不忘寄一張明信片給我家孩子,記得有一張明信片上寫著:「等妳再長大兩年,乾媽就帶妳去流浪!但是要有好成績才可以喲!」興奮得小米(我女兒的名字)把成績好的考卷都留在那裏,等著乾媽來檢驗,為的是兩年以後「流浪的約會」!<br /><br />  這樣一個把時間、精神和感情都分給眾人的人,她的勞累可想而知。永遠不疲憊的三毛,恨不得自己變成一葉大海中的慈航,普渡眾生,恨不得自己有千手千眼,可以關愛到所有需要關愛的人。<br /><br />  三毛啊!妳真傻,難道妳不知道讓全天下都成為妳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根據社會學家的分析,每一個人同一時期,最多只能維持二十個朋友。而我甚至認為二十個朋友都嫌太多。因為朋友也像花木一般,需要去關愛、注意、照料。詩人楊牧曾說過一句話,「好朋友就是互相麻煩」,不過那種麻煩是必要的麻煩,可愛的麻煩,心甘情願去承受的麻煩。楊牧說他不十分同意「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句話,他認為這句話值得商榷,試想兩個朋友(我是指好朋友)同住一個城裡,隨時可以見面卻十年八年不來往,還說是好朋友,那恐怕是一句假話。他說好朋友就要常常窩在一起,膩在一起。總而言之一句話,要把你的心放在朋友身上才是真正的交友之道。楊牧的這一段趣談,我覺得也有幾分道理。而三毛,便是把自己的心放在朋友身上的人,她的時間、精力、情感統統給了朋友。用這樣對待朋友的方式交往了那麼多的人,三毛,她怎能不累垮!?<br /><br />  廣泛的交遊接觸、時間精力的大量透支,使三毛心力交瘁。她逝世前一年,整個人陷入醫學上所謂「精神耗弱」狀態,她體力衰退、長期失眠,非靠安眠藥才睡得著,而每一次的藥量都在增加。她的猝逝,我一直認為跟吃過量安眠藥有關。三毛過世以後,太多人寫文章,大家根據不同角度去臆測三毛死亡的原因,但是,從沒有人提到服藥這一點。實際的情況是:她是吃了太多的藥才長睡不醒的,自殺的可能不大。不久之前,當我把這個看法告訴三毛的母親繆進蘭女士,繆女士跟我的想法完全一樣。也許有人會說,三毛已經過世那麼久了,追究她的死因除了徒增傷感之外,並沒有多大意義;不過我認為,給三毛的死一個正確的詮釋,也是很重要的。<br /><br />  試想,像她那麼一個樂觀奮進、充滿生命力的人,一個在作品和實際生活上歌頌、鼓舞人生意義的人,一個到處鼓勵別人勇敢活下去的人,怎麼可能用自殺的方式來結束她自己的生命?如果把她的死解釋成自殺,那麼此一尋短行為跟她的作品和她平日為人是不符合的。不錯,三毛作品裡常流露出一種衰颯的情緒,甚至有時會提到死亡,但我認為三毛的作品屬於浪漫文學,浪漫文學家是唯美的,死亡常常是他們美化、詩化的對象。不能說一件作品裡提到死亡,就認定作者的人生觀是悲觀的。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因素,是三毛作品常常流露一種孩氣,一種孩子般任性,老是把死亡掛在嘴邊,這是她的天真無邪,不是厭世。根據我的觀察,三毛過世前半年,她的人早已經從荷西之死的哀傷中站了起來,苦難的磨練,使她更成熟、更堅強,人生觀也更積極,這個階段,是她對寫作和生命最有信心的時候,也是她人道主義理想和熱情最昂揚的時候,雖然長期的勞累影響到她的健康──她失眠,但絕對影響不了她的意志。這個時候,她沒有理由自裁。<br /><br />  生死是人生大事,死亡是生命的結束,也是生命的最高完成。一般人的印象三毛的死,至今是個謎,我認為揭開這個謎,把真相原委弄個清楚,對三毛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太多人熱愛她的作品,太多人喜歡她的為人,三毛鼓勵過那麼多的人,而她竟然「自殺」了,這對很多人造成困惑、打擊甚至傷害,誤認為三毛所說的和所做的不一致;她要別人樂觀,但她自己反而尋短,這不是欺騙大家的感情嗎?這種懷疑,無形中損毀了三毛在很多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所以我對三毛的媽媽說,把三毛的死解釋成自殺是對她的不公平,甚至是對她人格的一種污辱,她也有同感。現在談這個問題並不是要追溯什麼責任,我只是想為我的老友討一個公道,還她一個正確的形象。我認為三毛的作品和人格是絕對一致的,把她的死解釋成自殺,是一種輕率不負責任的認定。我希望更多愛三毛的朋友、文學界人士甚至心理學家們一起來支持這個論點。要大家知道,三毛是因為過於操勞而死的,是為了她的文學事業、她的朋友、為了社會公益,心力交瘁而死!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理由。<br /><br />  當我重讀本書中的文章,三毛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我眼前,一幕又一幕的往事,歷歷如昨。她這些文章都是在聯合報「三毛中南美洲之旅」支助計畫下寫成的,有些是遊記、有些可以稱之為報導文學,篇篇都是在充滿危險和困難的旅途之上寫成的,可以說是她血汗換來的成果。這些文章在聯副上發表時,我是第一個讀者。記得每篇文章刊出後,都曾得到讀者熱烈的回響,信件、電話不斷,有很多人到報社來求見作者,也有送鮮花向她致敬的。<br /><br />  從中南美回來之後,我按照報社計畫,為三毛設計一系列的演講活動,陪她到台灣各地去演講,聽眾反應空前熱烈,場場爆滿。記得其中有一場地點在聯合報第一大樓九樓禮堂,八百個座位的場地,竟擠了一千五百多人,前邊擠滿了,後面(樓下電梯口)還有好幾百「向隅者」進不來,害得不少人敗興而歸。後來觀眾建議要我們乾脆到國父紀念館舉行,聯副循眾要求,在國父紀念館為三毛舉辦了一場規模更大的演講,不過擁擠的情況並沒有因場地廣大而有所改善,反而擠得更兇,觀眾除了將現場三千多個座位坐滿之外,連地毯走道上也坐滿了人,場子滿得好像真的要爆了,但外頭的人還拚命往裡頭擠;廣場上至少有一、二千人進不來,一時間群眾情緒非常焦躁,有人開罵,罵承辦單位缺乏辦事經驗、沒有計畫。為了平靜大家的情緒,我們只好在廣場上加裝三個擴大器,把裡面的演講播放出來,按說那些人聽到三毛的聲音情緒應該安靜下來,但是不然,人們還在擠、罵,更多的人又湧了過來,紀念館的大門被擠得就像呼吸的肚皮一樣,沒辦法只好打電話請警方協助,雖然市警局動員了大批警力來維持秩序,情況還是非常紊亂。<br /><br />  我記得那天是晚上七點半的演講,下午四點不到群眾就開始在紀念館廣場排隊,長蛇陣繞了館前廣場好幾圈,由於人實在太多,連三毛進出場都成了問題,有人想了個辦法,讓三毛用帽子遮住臉,使人看不出是三毛,再由三位警察壯漢護送,費了好大力氣通過層層人牆才把她送到後台去。七點鐘的時候,聽眾的情緒接近沸點,太多人進不了場,特別是一些從四、五點鐘開始排隊居然進不去的人特別火大,群情鼓譟,無法平息,為了安慰群眾,我只好用擴音器來向大家陪不是,請大家安靜下來,不要生氣,保證將在下週再辦一次三毛演講,讓沒有進場的人不致空跑一趟;我用擴音器播音,把嗓子都喊啞了,一身西裝全被汗水濕透。這樣近乎瘋狂的情況,真把我嚇壞了。我當時想,在此情況之下,三毛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作家,而變成一個社會的英雄,更誇張一點說,變成人群中的先知。我發現群眾對她的愛已經開始變質,變得怪怪的,好像埋藏著一種不祥的氣氛,這氣氛愈來愈濃,令人戰慄。此時的三毛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文學現象,而是一個複雜的社會現象;這現象是怎麼造成的呢?我回答不出來,那或許要心理學家、社會學家去解答了。對於群眾給她這份過了頭的熱情,作為三毛的好友,容我客觀的說,實在已經到了不正常,甚至病態的程度,而四面八方的掌聲和讚揚,也超過三毛所應得。總之自從那次以後,我就開始害怕了,我心想,如果聯副繼續為她辦演講,照那樣情況發展下去,一定會出事。當群眾情緒最狂烈的時刻;如果三毛在人群裡出現,恐怕她全身的衣服會被撕成片片,每個人都要拿一片回家做紀念!這太可怕了。我記得國父紀念館的那場,有一個中學女生被人群踩到在地,受了傷,聯副同仁把她送往醫院急救,當這位被人擠得昏過去的女孩醒來,聯副的同仁問她:「妳為什麼那麼喜歡三毛?」這女孩回答說:「你嫉妒!」從這件事便可知道當時的年輕人對三毛的喜歡已近乎「瘋狂」。<br /><br />  有一天,三毛來聯副看我,我送她到樓下,對她說:「三毛,不能再演講了,暫時停止吧,一定要降溫、冷卻,不要繼續演講了。我不是嚇妳,否則妳會像美國歌手藍儂那樣,被『愛死了他』的觀眾殺死,因為那些人太愛藍儂了,怕別人分享他們偶像的愛而殺死他!真的啊,三毛,停止吧!」三毛聽了我的勸告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不再公開演講,只有閉門看書寫作,社會上的「三毛熱」也因此冷卻了不少。<br /><br />  今天我重溫這些文章難免又想起當時,雖然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但要想對那段往事賦予意義仍覺困難,如何以正確的觀點解釋當年的現象?是報刊上所謂的「三毛震撼」?還是電視上所稱的,「三毛旋風」?不管怎麼說,三毛在中國文學史上,以一個寫作的人,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歌星,只是一個拿筆桿子寫文章的人,能引起這麼大的注意,產生這麼大的回響,恐怕從五四以後,沒有第二個人。據說當年魯迅、冰心演講曾轟動一時,但是,我想這兩位大師的演講情況,比起後來三毛的演講恐怕還要「略遜一籌」。當然,這樣的比較是不恰當的。三毛的文學成就,當然無法跟魯迅、冰心相比。詩人覃子豪先生告訴我,當年魯迅在北大演講,因為教室座位不夠坐,有人建議乾脆到大操場去講,於是聽眾都湧到大操場上,因為人太多大家看不到魯迅,便抬了一個吃飯的方桌,請魯迅站在方桌上講話。覃先生說,魯迅身穿大褂站在方桌上、衣袂飄飄的場面,使他永遠難忘。另外一位女詩人冰心剛從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回國任教時,因她的詩寫得好,人長得漂亮,學問又好,講堂的大門都被擠破了,連窗子上爬的都是聽講者。這種情況,的確也是當年的盛事。<br /><br />  三毛過世的二天,全台灣的報紙幾乎都以頭條新聞報導,一個作家的死,引起這麼大的震撼,我想,這種情形別說過去沒有,將來也不容易發生的吧。作為一個人,來到世間,三毛愛過、哭過、笑過、擁有過、也創造過,可以說不虛此生。但是作為一個作家,她死得太早,她的文學事業剛剛開始,就像流星一樣劃過文學的夜空,永遠消逝了蹤影,實在令人惋惜!<br /><br />  三毛逝世至今已快三個年頭了。我想紀念三毛最好的方式,不應該只是去說當年演講如何的盛況空前,那也許只是一種虛榮心理。我想,紀念三毛最好的方式,還是去研究她的作品,而正確地判斷她的死因,也應該是研究三毛文學的一個重要角度──從人去理解作品本來就是討論文學的方式之一。我想最重要的,就是大家應該拋開三毛的傳奇,拋開文學以外的因素,客觀、冷靜地面對她的作品,研究她特殊的寫作風格和美學品質,研究她強烈的藝術個性和內在生命力,才是瞭解三毛、詮釋三毛最重要的途徑。<br /><br />  對於那些愛過三毛的人,三毛是永恆的,無可取代的。做為一個她的朋友的一員,我以三毛這位朋友為榮,如果說好朋友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麼好友的死亡,就是我自己一部分生命的死亡。是啊,什麼都過去了,有時候,對三毛之死,我什麼也不願說、什麼也不願談,因為那是生命中永遠的痛!<br /><br />  常常,當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我喜歡低吟「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那一支最能代表三毛人生觀念的「橄欖樹」,唱著唱著,覺得好像什麼都過去了──留下的,是人們永遠糾纏不清的誤解,和那走了樣的傳說。所謂歷史,或許就是這樣的吧;歷史,也許只是一個影子,一聲嘆息!<br /><br />  此文以楊喚的小詩作開始,茲再摘錄另一首小詩為此文作結束藉表對老友的懷念。這首詩是有位作家專訪前線時在碉堡的巖石上發現的〈題壁〉之作:<br /><br />  我走了,<br /><br />  像一發出膛的炮彈,<br /><br />  飛完了全部的射程。<br /><br />  給容納過我的空間,留下了什麼?<br /><br />  恐怕,<br /><br />  只有「轟」的一聲巨響!<br /><br />  我落到那裡並不重要,<br /><br />  重要的是,有過聲音、速度和光亮。</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高原的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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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百合花》三毛

《二○一六年二月五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百合的傳說──懷念三毛〉瘂弦


  苦命的天才詩人楊喚,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我是忙碌的」:

  我是忙碌的。

  我是忙碌的。


  我忙於搖醒火把,

  我忙於雕塑自己;

  我忙於擂動行進的鼓鈸,

  我忙於吹響迎春的蘆笛;

  我忙於拍發幸福的預報,

  我忙於採訪真理的消息;

  我忙於把生命的樹移植於戰鬥的叢林,

  我忙於把發酵的血釀成愛的汁液。


  直到有一天我死去,

  像尾魚睡眠於微笑的池沼

  我才會熄燈休息,

  我,才有個美好的完成,

  如一冊詩集:

  而那覆蓋著我的大地,

  就是那詩集的封皮。

  我是忙碌的。

  我是忙碌的。

  可能是楊喚和三毛兩個人有太多類似的地方,三毛逝世後,我每次想到她,就會想起這首詩來。雖然三毛的作品中沒有雄壯飛揚、慷慨赴戰的意象,但兩個人在理想的執著、藝術的堅持、人生的期許上,卻是非常相像的。把楊喚這首自悼意味的作品當作三毛的墓銘,最能象徵三毛為愛(個人情愛和人類大愛)犧牲奉獻的精神。

  縱觀三毛的一生,幾乎每一個日子她都在忙碌中度過。楊喚詩中歌吟的「搖醒火把」、「雕塑自己」、「擂動行進的鼓鈸」、「吹響迎春的蘆笛」、「拍發幸福的預報」、「採訪真理的消息」、「把生命的樹移植於戰鬥的叢林」、「把發酵的血釀成愛的汁液」──,三毛不同形式、不同程度地都做到了,而「把發酵的血釀成愛的汁液」這句詩,簡直就是三毛一生最恰切的寫照!

  楊喚和三毛,兩個人都有一種事事為別人、從不為自己的奉獻的人生觀,一種只知道工作、不知道休息的忙碌的人生觀。他們好像是永不疲倦的人。「直到有一天我死去──/我才會熄燈休息,/我,才會有個美好的完成。」他們一生追求的,是詩的生活與生活的詩,是文學的生命與生命的文學。這樣拚博奮鬥下的人生,死,乃是一種完成,一種壯美;「如一冊詩集:/而那覆蓋著我的大地,/就是那詩集的封皮。」這些美麗意象,借來獻給三毛,應是最恰當、最富深意的讚詞。

  我與三毛相交相知十多年,對於她奉獻、忙碌的一生,我自認瞭解最深。一般人對她的印象是三毛每天都在忙,但很少人知道她到底在忙些什麼。當然,她是一個工作勤奮的作家,文學的閱讀和寫作花去了她最多的時間,但很多人不知道,她更多的時間是花在幫助朋友和社會公益方面。事實上,三毛這個忙人,每天忙的都是一些事不關己的「別人的事」,一些「聰明人」絕對不去碰它、只有傻瓜才去做的事,一些可能對自己沒有好處甚至有害的事。三毛這熱腸子,她樂於助人的故事我知道太多了。這裏隨便提兩件事:畫家席德進病故前一個月,瘦得不成人形,全身發出臭味,三毛好幾次到病房去為他做全身按摩、擦洗,甚至為他清理便溺。老實講,像這一類的工作有時連病人家屬都不一定願意做,而三毛卻樂意為之。另外一位生病的作家張拓蕪,中風後左臂殘廢,生活非常困苦,三毛老遠跑去幫他忙,常常帶好多菜放在冰箱裡給他吃;夏天天熱,三毛就買一台冷氣機替他裝上。這些事使張拓蕪非常感動,而把她當成知己。這是關於文友方面的救助。另外,三毛關心、幫助的對象,更多的是文學、藝術界以外的人,窮苦無依的老人、失去雙親的孤兒、徬徨無助的流浪漢、來日無多的癌症病患、家庭破碎的傷心女子,乃至在牢獄中悔恨終日、試圖重建自我的囚人,都是三毛義務服務、安慰的對象。

  一個知名度高的作家,免不了收到來自各地讀者的來信。三毛每天的收信量,恐怕超過任何一個台灣的作家。通常這種情形半多的文人是一概不回信的,但是三毛卻不然,她是有信必回。這些來信的內容,對她的文學成就表示敬慕者有之,請教文學問題者有之,初學者寄上習作請她批改者有之,在人生方面有所困惑希望她指點迷津者有之,更有一些信是慈善機構希望她捐錢、困苦的人向她借錢的。對於這些來信,她都親自覆信。這樣一來,跟她書信來往的朋友人數就愈來愈多。有這方面經驗的人都知道,寫信是最麻煩的事情,一封信就是一件事,就是一個「負擔」,回信是很煩人的,但是三毛卻從不厭煩。對於眾人的所求,不管能否辦到,她都會詳細回答,想盡一切方法來滿足對方的要求。我知道她在聯副的稿費,有很大的數字捐給了慈善機構,有些是寄給一些窮苦的人,或失養的孩子。

  三毛的信寫得又快又好,一天可以寫好多封。這些信還都不是三言兩語應付了事的所謂「電報體」,每一封都有相當的內容,她的信,就像她的文章一樣誠懇、感性、熱情,娓娓而談,使得對方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能夠直接感受到她的親和力。今天的一些作家、學者,當知名度到達某一個程度的時候,他們美其名曰「保衛自己的時間」,根本就不覆信給讀者。這種情況連西方也是如此,聽說美國作家福克納從來不給人回信,傳說他書房裡吊著一個大燈泡,信來了就映著燈泡照一照,看是不是出版人寄來的支票,如果是支票打開就用,如果不是支票,不論誰的信一律丟進字紙簍去。當然這樣的形容也許誇張了些。不過中外古今不回讀者來信的作家,的確不在少數。

  但三毛可不是這樣!她永遠是有來有往,從不讓人失望,在這方面她使我想到俄國的作家高爾基和三十年代的作家魯迅,這兩位文豪在晚年時,幾乎大部份精神、時間都花在寫信鼓勵青年作家上面。自然,寫信太多難免會影響個人的創作生活,不過這兩位文豪後來都把跟青年談寫作的信件編印成書,成了他們另一種廣義的作品。而三毛寫信從沒有公開發表的想法,完全是針對每一個不同的對象所寫的私信,是不公開的。當然,三毛在文學上的成就不能和兩位大師相比,不過她勤於給青年朋友寫信的美德,卻有古人之風。我常想,如果把三毛散佈在世界各角落,寫給朋友的信收集起來,編成一部三毛書簡集,那該是多麼動人的作品!當然這是一個大工程,需要有心人去細心蒐集。

  三毛一生究竟寫了多少信?給誰寫的信?無人知道,不過在一次聯合報副刊主辦的座談會上給我「見識」到了。記得有一次「聯副作家出外景」到花蓮演講,演講完畢後有好多聽眾到台前跟三毛打招呼,有的請她簽名、有的問她文學問題,其中有好幾位都說收到三毛的信。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小男生對三毛說:「我媽媽看到妳的信後,不再打我了!」另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榮民走過來說:「謝謝妳送給我的偏方,我腰痛的毛病現在好多了。」還有一個小女生自己繡了一塊刺繡送給三毛,說這是為了答謝三毛送她《娃娃看天下》(三毛譯的漫畫集)。你想僅僅是花蓮一個地方,就有這麼多筆友,我真難想像三毛花了多少時間來處理這些信函。朋友們也常說我是寫信最勤的一個人,但是要跟三毛比起來恐怕那還差了一大截呢。

  我有時候想,三毛就像一個光源,她希望普照到每一個角落,一個熱源,她想把溫暖分給每一個需要溫暖的人,可是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即使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長年體力、心力的過度勞動。她的忙,當然還不止寫信,信是語言,除了語言,她還加上實際行動。她除了寫作、寫信之外,大部分時間在外頭奔波。她是很多年輕人的大姐姐,也是很多孩子的乾媽,尤其是在學習上有障礙、或在生長期產生困惑的兒童和少年,她特別疼惜。她也是我女兒的乾媽。三毛出國時,每到一個地方總不忘寄一張明信片給我家孩子,記得有一張明信片上寫著:「等妳再長大兩年,乾媽就帶妳去流浪!但是要有好成績才可以喲!」興奮得小米(我女兒的名字)把成績好的考卷都留在那裏,等著乾媽來檢驗,為的是兩年以後「流浪的約會」!

  這樣一個把時間、精神和感情都分給眾人的人,她的勞累可想而知。永遠不疲憊的三毛,恨不得自己變成一葉大海中的慈航,普渡眾生,恨不得自己有千手千眼,可以關愛到所有需要關愛的人。

  三毛啊!妳真傻,難道妳不知道讓全天下都成為妳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根據社會學家的分析,每一個人同一時期,最多只能維持二十個朋友。而我甚至認為二十個朋友都嫌太多。因為朋友也像花木一般,需要去關愛、注意、照料。詩人楊牧曾說過一句話,「好朋友就是互相麻煩」,不過那種麻煩是必要的麻煩,可愛的麻煩,心甘情願去承受的麻煩。楊牧說他不十分同意「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句話,他認為這句話值得商榷,試想兩個朋友(我是指好朋友)同住一個城裡,隨時可以見面卻十年八年不來往,還說是好朋友,那恐怕是一句假話。他說好朋友就要常常窩在一起,膩在一起。總而言之一句話,要把你的心放在朋友身上才是真正的交友之道。楊牧的這一段趣談,我覺得也有幾分道理。而三毛,便是把自己的心放在朋友身上的人,她的時間、精力、情感統統給了朋友。用這樣對待朋友的方式交往了那麼多的人,三毛,她怎能不累垮!?

  廣泛的交遊接觸、時間精力的大量透支,使三毛心力交瘁。她逝世前一年,整個人陷入醫學上所謂「精神耗弱」狀態,她體力衰退、長期失眠,非靠安眠藥才睡得著,而每一次的藥量都在增加。她的猝逝,我一直認為跟吃過量安眠藥有關。三毛過世以後,太多人寫文章,大家根據不同角度去臆測三毛死亡的原因,但是,從沒有人提到服藥這一點。實際的情況是:她是吃了太多的藥才長睡不醒的,自殺的可能不大。不久之前,當我把這個看法告訴三毛的母親繆進蘭女士,繆女士跟我的想法完全一樣。也許有人會說,三毛已經過世那麼久了,追究她的死因除了徒增傷感之外,並沒有多大意義;不過我認為,給三毛的死一個正確的詮釋,也是很重要的。

  試想,像她那麼一個樂觀奮進、充滿生命力的人,一個在作品和實際生活上歌頌、鼓舞人生意義的人,一個到處鼓勵別人勇敢活下去的人,怎麼可能用自殺的方式來結束她自己的生命?如果把她的死解釋成自殺,那麼此一尋短行為跟她的作品和她平日為人是不符合的。不錯,三毛作品裡常流露出一種衰颯的情緒,甚至有時會提到死亡,但我認為三毛的作品屬於浪漫文學,浪漫文學家是唯美的,死亡常常是他們美化、詩化的對象。不能說一件作品裡提到死亡,就認定作者的人生觀是悲觀的。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因素,是三毛作品常常流露一種孩氣,一種孩子般任性,老是把死亡掛在嘴邊,這是她的天真無邪,不是厭世。根據我的觀察,三毛過世前半年,她的人早已經從荷西之死的哀傷中站了起來,苦難的磨練,使她更成熟、更堅強,人生觀也更積極,這個階段,是她對寫作和生命最有信心的時候,也是她人道主義理想和熱情最昂揚的時候,雖然長期的勞累影響到她的健康──她失眠,但絕對影響不了她的意志。這個時候,她沒有理由自裁。

  生死是人生大事,死亡是生命的結束,也是生命的最高完成。一般人的印象三毛的死,至今是個謎,我認為揭開這個謎,把真相原委弄個清楚,對三毛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太多人熱愛她的作品,太多人喜歡她的為人,三毛鼓勵過那麼多的人,而她竟然「自殺」了,這對很多人造成困惑、打擊甚至傷害,誤認為三毛所說的和所做的不一致;她要別人樂觀,但她自己反而尋短,這不是欺騙大家的感情嗎?這種懷疑,無形中損毀了三毛在很多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所以我對三毛的媽媽說,把三毛的死解釋成自殺是對她的不公平,甚至是對她人格的一種污辱,她也有同感。現在談這個問題並不是要追溯什麼責任,我只是想為我的老友討一個公道,還她一個正確的形象。我認為三毛的作品和人格是絕對一致的,把她的死解釋成自殺,是一種輕率不負責任的認定。我希望更多愛三毛的朋友、文學界人士甚至心理學家們一起來支持這個論點。要大家知道,三毛是因為過於操勞而死的,是為了她的文學事業、她的朋友、為了社會公益,心力交瘁而死!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理由。

  當我重讀本書中的文章,三毛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我眼前,一幕又一幕的往事,歷歷如昨。她這些文章都是在聯合報「三毛中南美洲之旅」支助計畫下寫成的,有些是遊記、有些可以稱之為報導文學,篇篇都是在充滿危險和困難的旅途之上寫成的,可以說是她血汗換來的成果。這些文章在聯副上發表時,我是第一個讀者。記得每篇文章刊出後,都曾得到讀者熱烈的回響,信件、電話不斷,有很多人到報社來求見作者,也有送鮮花向她致敬的。

  從中南美回來之後,我按照報社計畫,為三毛設計一系列的演講活動,陪她到台灣各地去演講,聽眾反應空前熱烈,場場爆滿。記得其中有一場地點在聯合報第一大樓九樓禮堂,八百個座位的場地,竟擠了一千五百多人,前邊擠滿了,後面(樓下電梯口)還有好幾百「向隅者」進不來,害得不少人敗興而歸。後來觀眾建議要我們乾脆到國父紀念館舉行,聯副循眾要求,在國父紀念館為三毛舉辦了一場規模更大的演講,不過擁擠的情況並沒有因場地廣大而有所改善,反而擠得更兇,觀眾除了將現場三千多個座位坐滿之外,連地毯走道上也坐滿了人,場子滿得好像真的要爆了,但外頭的人還拚命往裡頭擠;廣場上至少有一、二千人進不來,一時間群眾情緒非常焦躁,有人開罵,罵承辦單位缺乏辦事經驗、沒有計畫。為了平靜大家的情緒,我們只好在廣場上加裝三個擴大器,把裡面的演講播放出來,按說那些人聽到三毛的聲音情緒應該安靜下來,但是不然,人們還在擠、罵,更多的人又湧了過來,紀念館的大門被擠得就像呼吸的肚皮一樣,沒辦法只好打電話請警方協助,雖然市警局動員了大批警力來維持秩序,情況還是非常紊亂。

  我記得那天是晚上七點半的演講,下午四點不到群眾就開始在紀念館廣場排隊,長蛇陣繞了館前廣場好幾圈,由於人實在太多,連三毛進出場都成了問題,有人想了個辦法,讓三毛用帽子遮住臉,使人看不出是三毛,再由三位警察壯漢護送,費了好大力氣通過層層人牆才把她送到後台去。七點鐘的時候,聽眾的情緒接近沸點,太多人進不了場,特別是一些從四、五點鐘開始排隊居然進不去的人特別火大,群情鼓譟,無法平息,為了安慰群眾,我只好用擴音器來向大家陪不是,請大家安靜下來,不要生氣,保證將在下週再辦一次三毛演講,讓沒有進場的人不致空跑一趟;我用擴音器播音,把嗓子都喊啞了,一身西裝全被汗水濕透。這樣近乎瘋狂的情況,真把我嚇壞了。我當時想,在此情況之下,三毛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作家,而變成一個社會的英雄,更誇張一點說,變成人群中的先知。我發現群眾對她的愛已經開始變質,變得怪怪的,好像埋藏著一種不祥的氣氛,這氣氛愈來愈濃,令人戰慄。此時的三毛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文學現象,而是一個複雜的社會現象;這現象是怎麼造成的呢?我回答不出來,那或許要心理學家、社會學家去解答了。對於群眾給她這份過了頭的熱情,作為三毛的好友,容我客觀的說,實在已經到了不正常,甚至病態的程度,而四面八方的掌聲和讚揚,也超過三毛所應得。總之自從那次以後,我就開始害怕了,我心想,如果聯副繼續為她辦演講,照那樣情況發展下去,一定會出事。當群眾情緒最狂烈的時刻;如果三毛在人群裡出現,恐怕她全身的衣服會被撕成片片,每個人都要拿一片回家做紀念!這太可怕了。我記得國父紀念館的那場,有一個中學女生被人群踩到在地,受了傷,聯副同仁把她送往醫院急救,當這位被人擠得昏過去的女孩醒來,聯副的同仁問她:「妳為什麼那麼喜歡三毛?」這女孩回答說:「你嫉妒!」從這件事便可知道當時的年輕人對三毛的喜歡已近乎「瘋狂」。

  有一天,三毛來聯副看我,我送她到樓下,對她說:「三毛,不能再演講了,暫時停止吧,一定要降溫、冷卻,不要繼續演講了。我不是嚇妳,否則妳會像美國歌手藍儂那樣,被『愛死了他』的觀眾殺死,因為那些人太愛藍儂了,怕別人分享他們偶像的愛而殺死他!真的啊,三毛,停止吧!」三毛聽了我的勸告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不再公開演講,只有閉門看書寫作,社會上的「三毛熱」也因此冷卻了不少。

  今天我重溫這些文章難免又想起當時,雖然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但要想對那段往事賦予意義仍覺困難,如何以正確的觀點解釋當年的現象?是報刊上所謂的「三毛震撼」?還是電視上所稱的,「三毛旋風」?不管怎麼說,三毛在中國文學史上,以一個寫作的人,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歌星,只是一個拿筆桿子寫文章的人,能引起這麼大的注意,產生這麼大的回響,恐怕從五四以後,沒有第二個人。據說當年魯迅、冰心演講曾轟動一時,但是,我想這兩位大師的演講情況,比起後來三毛的演講恐怕還要「略遜一籌」。當然,這樣的比較是不恰當的。三毛的文學成就,當然無法跟魯迅、冰心相比。詩人覃子豪先生告訴我,當年魯迅在北大演講,因為教室座位不夠坐,有人建議乾脆到大操場去講,於是聽眾都湧到大操場上,因為人太多大家看不到魯迅,便抬了一個吃飯的方桌,請魯迅站在方桌上講話。覃先生說,魯迅身穿大褂站在方桌上、衣袂飄飄的場面,使他永遠難忘。另外一位女詩人冰心剛從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回國任教時,因她的詩寫得好,人長得漂亮,學問又好,講堂的大門都被擠破了,連窗子上爬的都是聽講者。這種情況,的確也是當年的盛事。

  三毛過世的二天,全台灣的報紙幾乎都以頭條新聞報導,一個作家的死,引起這麼大的震撼,我想,這種情形別說過去沒有,將來也不容易發生的吧。作為一個人,來到世間,三毛愛過、哭過、笑過、擁有過、也創造過,可以說不虛此生。但是作為一個作家,她死得太早,她的文學事業剛剛開始,就像流星一樣劃過文學的夜空,永遠消逝了蹤影,實在令人惋惜!

  三毛逝世至今已快三個年頭了。我想紀念三毛最好的方式,不應該只是去說當年演講如何的盛況空前,那也許只是一種虛榮心理。我想,紀念三毛最好的方式,還是去研究她的作品,而正確地判斷她的死因,也應該是研究三毛文學的一個重要角度──從人去理解作品本來就是討論文學的方式之一。我想最重要的,就是大家應該拋開三毛的傳奇,拋開文學以外的因素,客觀、冷靜地面對她的作品,研究她特殊的寫作風格和美學品質,研究她強烈的藝術個性和內在生命力,才是瞭解三毛、詮釋三毛最重要的途徑。

  對於那些愛過三毛的人,三毛是永恆的,無可取代的。做為一個她的朋友的一員,我以三毛這位朋友為榮,如果說好朋友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麼好友的死亡,就是我自己一部分生命的死亡。是啊,什麼都過去了,有時候,對三毛之死,我什麼也不願說、什麼也不願談,因為那是生命中永遠的痛!

  常常,當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我喜歡低吟「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那一支最能代表三毛人生觀念的「橄欖樹」,唱著唱著,覺得好像什麼都過去了──留下的,是人們永遠糾纏不清的誤解,和那走了樣的傳說。所謂歷史,或許就是這樣的吧;歷史,也許只是一個影子,一聲嘆息!

  此文以楊喚的小詩作開始,茲再摘錄另一首小詩為此文作結束藉表對老友的懷念。這首詩是有位作家專訪前線時在碉堡的巖石上發現的〈題壁〉之作:

  我走了,

  像一發出膛的炮彈,

  飛完了全部的射程。

  給容納過我的空間,留下了什麼?

  恐怕,

  只有「轟」的一聲巨響!

  我落到那裡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過聲音、速度和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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