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 第一部 慈禧前傳
這一哭,兩宮太后,顧命大臣無不大吃一驚。東太后心疼小皇帝,倍覺悽惶,但是,她為憤怒所激,臉上不肯露出軟弱的神色,一面拍著小皇帝的背,一面大聲說道:「你們都下去吧!有話留著明兒再說。」
載垣、肅順、端華和杜翰,都沒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嚇得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無一言,跪安退出。
當然,沒有一個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軍機直廬,大家也都懶得開口。好久,載垣才說了一句:「無趣得很!」
「明兒怎麼樣呢?」杜翰問說。
「不是說『留著明兒再說』嗎?」端華大聲說道,「明兒看吧!反正寧可不幹這個差使,也不能丟面子。」
「四哥!」肅順不悅,「你就是這個樣,說話總是不在分寸上。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們遵祖制、受顧命,替國家辦事,不能不據理力爭。董元醇這個折子要駁不掉,馬上就另換一班人到這兒來了,咱們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肅順這一番話,等於提示了一個宗旨,董元醇「敬陳管見」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發不可,沒有絲毫調和的餘地。
不過肅順對端華所說的話,細細推敲,也仍舊有著爭面子的意味在內,或者說是為了保全威信。肅順非常瞭解,自己樹敵太多,必須掌握絕對的權力,維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長保祿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挾天子」,不但不能「令諸侯」,而且「諸侯」必會「清君側。」因為有這樣的警惕,他感到事態嚴重,必得對未來的情況,作個確切的估計,想好應付的步驟。
於是這天下午,等午睡起來,他派人把載垣和端華請了來,在水閣中秘密商議,摒絕婢僕,由他的兩個寵妾,親自伺候。
未談正事以前,載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麼,所以提議把杜翰找來一起談,「繼園是一把好手,挺賣力的。」他說,「咱們諸事不必瞞他。」
「不!」肅順使勁搖著頭,「就咱們三個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說,「有些事,只能咱們三個心裡有數。」
這話中的深意,連粗魯莽撞的端華都已聽了出來,懍然改容,極注意地看著肅順。
「這件事鬧僵了!我剛才一個人細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詞也太硬了一點兒。」肅順緊接著又說,「不過這也不必去說它了,現在咱們想辦法對付明天吧!」
「就是『西邊』一個人橫行霸道。得想辦法把她壓一壓。」
「不錯!我原來就打算著分見兩宮,咱們得把兩宮分一分,一位是正宮,一位是西宮。」
「分得好!」端華這一刻的腦筋又清楚了:「咱們給它來個『尊東抑西』。教大家知道,誰是當家的正主兒!」
載垣也認為這是個絕好的策略,但那是往遠看的長久之計,明天要對付的仍是兩宮一體,看來還有一番大爭辯,想到西太后的詞鋒,他有些氣餒,「也不知她從那兒學來的?好一張利嘴!抽冷子給你來一句,真能堵得人心裡發慌。」他搖搖頭又說,「我看,還是得找繼園,才能對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費唾沫?」端華大聲說道,「這沒有什麼可爭的!她說她要作主,就讓她作主好了,看她有什麼本事把諭旨發出去?」
這真是出語驚人了!能說出一句話,教人驚異深思,這在端華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而他自己卻還不知道,看著肅順和載垣相視不語、目光閃爍的神情,困惑地問道:「怎麼啦?我的話又那兒錯了?」
「四叔!」載垣帶些開玩笑的口氣說,「倒看不出,你還真行。」說著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搖板:「一言驚醒夢中人--。」
肅順的兩個寵妾在後房聽得奇怪,原是有機要大事商議,怎麼忽然哼起戲來了呢?於是趕出來一看,都抿著嘴笑了。
「行了!」載垣大聲說了這兩個字,轉臉問女主人:「你們家今兒有什麼好吃的沒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樣子還不壞。」
「喔,中秋到了,『秋風』起了!」載垣點點頭說,「既然菜還不壞,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宮門口格外熱鬧,車馬紛紛,揖讓從容,許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門的冷曹閒官,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來一句訝異之詞:「咦!閣下也來了!」然後相視一笑,會意於心,彼此都是來打聽消息的。
但實際上只能說是等候消息。消息最靈通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內奏事處,位處深宮,等閒難到;一個是軍機直廬,雖在二宮門口,但沿襲傳統,關防特別嚴密,禁止逗留窺探。話雖如此,平日如有事打聽,也還不妨借口接頭公事,找出相熟的軍機章京來,略談幾句,不過這一天卻絕對不行。接了吳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將有一場大風暴發生,不管是誰,要捲入這場是非的漩渦,後果會極嚴重,所以特別提示同僚,預作戒備,每個人都是靜悄悄地處理著分內的事務,不亂走一步,不多說一句,氣象森嚴,顯示出山雨欲來的那種異樣的平靜。
他那一班人,除了鄭錫瀛以外,其餘的無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夠保持極圓滿的合作。因為如此,有人發現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駁」董元醇的草稿,隨即便聲色不動地秘密收藏,同時悄悄地告訴了曹毓瑛。他們有著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一定會「淹了」,所以這一份草稿,便成了這一重公案中,留在軍機處的唯一的檔案,將來說不定會發生極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從內奏事處「接折」回來,細加檢點,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折和上諭都已發回,獨缺「敬陳管見」一折和「痛駁」的旨稿。但是下一步的發展,卻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許庚身到他身邊,附耳低語:「『八位』大為負氣,看樣子是要『擱車』了!」
大車下閘不走,稱為「擱車」,這譬喻用在這裡,不知作何解釋?曹毓瑛便問了句:「怎麼回事?」
「發回各件,八位連匣子都不打開,說是:「不定誰來看,且擱在那兒再說。」
「好狠!」曹毓瑛失聲而道,望著許庚身半晌作聲不得。
這確是極狠的一著,詔旨不經軍機,便出不了宮門,這就像捏住一個人的脖子那樣,簡直是要致人於死地了。曹毓瑛和許庚身從這一刻起,便已確信,顧命八臣,斷難免禍,因為這已構成叛逆的行為,是沒有一個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他們也很明白,這一個空前嚴重的僵局,唯一的一個解消的機會,繫於兩宮召見,而顧命八臣有所讓步,痛駁的上諭能夠經過修改以後發出,這樣雖已傷了和氣,究還不算十分決裂。但是,隨著時間的消逝,這個機會是越來越渺茫了。
於是,對面屋裡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氣了!穆蔭比較持重,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現,不時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直到日色正中,依舊沒有「叫起」的消息,心裡不免焦慮,這樣子下去,是怎麼個收場呢?
其時在深宮的兩位太后,也正彷徨無主,五內如焚,想不出一條可走的路。她們從昨天下午開始,除了歸寢的時間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談到載垣、端華、肅順和杜翰的咆哮無禮,豈止猶有餘悸,簡直是越想越怕。東太后原來因為大行皇帝賞識肅順,總多少還對他另眼相看,不管西太后如何批評他,她口頭不說,心裡每每不以為然,認為她是惡之欲其死的性情,說得太過分了些。但經此一場衝突,東太后對肅順的觀感,是完全改變了。
因為她有此態度上的大轉變,西太后覺得正該一鼓作氣,衝破難關,「反正已經破臉了!」她說,「倒不如就此辦出個結果來。」
東太后沒有作聲。心裡在想:如果能辦出個結果來,自然最好,只是應該如何來辦,她實在茫無所知,所以無從置喙。
「我想,明天還是要召見--。」
「不,不!」東太后急急打斷她的話,「老跟他們吵架,也不成體統。而且--。」她赧然地搖搖頭。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那種激烈爭辯的場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其實西太后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特別是因為東太后連在緊要關頭上說一兩句話的能耐都沒有,靠自己一個人跟他們爭,有時話說僵了,轉不過圈來,也是件很麻煩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見之議,便就此打消了。
「我在想,還是得擱一擱,等事情冷了下來,比較好說話。」
對於東太后始終不改和平處置的本心,西太后深為不滿,只不便公然駁她,微微冷笑著說:「咱們倒總是往寬的地方去想,無奈他們老是往狹的裡頭去逼。難道真要逼進宮來才罷?」
「逼宮」的戲,東太后是看過的,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華歆的臉譜,同時也想到肅順和杜翰這些人的樣子,不由得就打了個寒噤。
「你看著吧!」西太后又說,「照這樣下去,說不定他們就會把咱們那兩方圖章硬要了去。到那一天,咱們手裡還有什麼?」
「那不會吧?」東太后遲疑地說。
「不會?哼,你沒有看見他們寫的是『必經朕蓋用圖章,始行頒發。』皇帝何嘗蓋過那兩方圖章?瞪著眼撒謊都會,還有什麼事不會?」
「那不給!」東太后極堅決地說:「不管他們說什麼,圖章決不能交出去。」
話越扯越遠,談到深夜,除卻暫時擱置以外,別無善策。西太后一覺醒來,倚枕沉思,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忽生靈感,覺得暫時擱置也好,趁這幾天,要把顧命大臣凌逼孤兒寡婦,甚至把皇帝嚇得大哭,遺溺在太后身上的慘狀,宣揚出去,讓大小臣工,紛紛議論,批評肅順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禮。有了這樣一種形勢,就可以把顧命八臣的氣焰壓了下去,那時再來處理「敬陳管見」一折,阻礙就會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卻不與東太后說破,她把昨天下午送進來,已經看過的奏折都發了下去,然後拿著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擬的旨稿,到了東暖閣。
兩宮見了禮,道了早安,西太后安閒地說道:「昨兒我又想了半夜,還是照姐姐的辦法,暫時擱一擱吧!」一面說,一面把兩通文件遞了過去,「這些東西,你收著好了。」
這是謙禮的表示,東太后相當高興,隨命雙喜把它收在文件匣裡。然後又談到顧命八大臣,她們一個一個評論過去,對於「六額駙」,覺得他可憐,而杜翰則令人可恨,西太后說了句成語:「為虎作倀」,東太后不懂它的意思,於是又為她解釋,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消磨了。
屋裡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鐘,又在叮叮噹噹地響了,西太后無意間默數了一下,失聲輕喊:「啊呀,打九下了!內奏事處怎麼回事呀?」
按常例:奏折發了下去,軍機處應該在八點鐘--辰正時分就把擬好的旨稿送上來核閱,偶爾晚一些,也不至於晚到一點鐘之久,所以西太后隨即派人到內奏事處去查問,立等回話。
派去的太監回來奏報,說內奏事處也在詫異,何以軍機處沒有任何文件送來?已經到宮門口去查問了,等有了結果,再來回奏。
正在她驚疑不定的時候,雙喜來報,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求見,又說:「陳勝文說有極要緊的事回奏,請兩位皇太后在小書房傳見。」
小書房是西太后處理章奏的機要重地,一向不准太監宮女接近窺探,陳勝文作此要求,可知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兩宮太后交換了一個眼色,自然准了陳勝文的請求。
在後殿花木深處的小書房裡,陳勝文磕過了頭,膝行數步,神色憂惶地輕聲說道:「啟奏兩位皇太后,各衙門人心惶惶,怕要出亂子!」
一聽這話,東太后先就嚇出一身汗,「怎麼啦?」她頓一頓足說:「出了什麼事啊?」
「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都說顧命八位要跟兩位皇太后為難,把發下去的上諭、奏折,擱著不看。」
「啊!」這下是西太后吃驚了。
「那有這種事--。」
「不!」東太后還在懷疑,西太后把前後情況連在一起想了想,已深信其事,所以打斷了她的話說:「陳勝文說得不錯的。我--,」她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太陽穴上的青筋,隱隱跳動,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沒有想到,他們還有這一手。」
「這一手可是太絕了一點兒!」
「哼!現在你才信我的話吧?咱們朝寬裡去想,他們偏往狹的裡頭去逼。」西太后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轉臉吩咐陳勝文:
「很好!你再去打聽,有消息告訴雙喜好了。」
「是!」陳勝文又說:「兩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才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訴他們,別滿處去胡說八道。」
等陳勝文退了下去,兩宮太后,相顧淒然,東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幾次,終於痛心疾首地嘆息:「大行皇帝駕崩,還不到一個月。唉!」
西太后不響,緊閉著嘴唇在思索著本朝的歷史,可有類此的先例?應付的辦法如何?想來想去,還只有康熙誅鰲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異勢,無拳無勇,在此時此地是一無可以作為的。
「如今怎麼辦呢?」東太后又說,只拿憂傷的眼神望著她。
她的思路被打斷,茫然地問:「什麼怎麼辦?」
「我是說存著我那兒的那個旨稿。」
「還存著!」
東太后一揚,「這不是辦法吧?」她遲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們耗以外,還有什麼好辦法?」
東太后默然,有句話想說不敢說。
而西太后顯然是負氣了,「誰也別打算讓我低頭!」她大聲地說,臉漲得通紅,「我只有兩個辦法。」
肯說辦法就好。東太后急忙接口:「有辦法就快說出來商量。」
「咱們召見他們那一班人,倒要問問他們,這樣子『是誠何心』?」
用他們旨稿上的話來質問,針鋒相對,倍見犀利,是好詞令,但是不過口頭上徒然快意而已,東太后亂搖著手說:
「不好,不好!」
「那麼就耗著,看誰耗得過誰?難道天下就沒有公議了?」
東太后倒抽一口冷氣,這些辦法說了如同未說,但也知道她此時是在氣頭上,越說越氣,不如等她稍微平靜一下再談。
於是她站起身來,抑制著自己的情緒說:「妹妹,我雖不中用,事情大小好歹也還看得出來。我何嘗不生氣,不過想到有句話,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著。」
東太后很少這樣能夠在語氣中顯出大道理來,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姐姐,你想到句什麼話呀?」
「有道是『忍辱負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
「正因為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錢。」東太后又說,「妹妹,你一向比我有決斷,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兒想吧!」
說完東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個人在小書房裡獨自籌劃,想來想去,手裡沒有可調遣的力量,一下子制不了肅順他們的死命,這口氣在熱河是無論如何出不成了!
東太后在煙波致爽殿,心裡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卻又一次一次來密奏,因為八大臣的決意「擱車」,人心非常不安,這也許是實情,也許是太監的張皇。她方寸已亂,無法細辨,只覺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談一談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來了,兩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時開口,卻又同時縮住了話,終於是東太后讓西太后先說。
「我想把近支親貴都找了來,咱們問問大家的意見,你看行不行?」
「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惜辦不到。」東太后搖搖頭說。
「何以呢?」
「肅順他們說過,太后不宜召見外臣。」
「有這話?」西太后訝然地,「我怎麼沒有聽說?」
「這是雙喜不知從那兒聽了來告訴我的。還有吶,六爺來了,杜翰就想攔著他,不叫他跟咱們見面,說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發詫異:「這話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聽了生氣,沒有告訴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雙眉皺成一結,啞然半晌,以近乎絕望無告的聲音問道:「照這樣子說,咱們不就是讓他們給軟禁了嗎?」
東太后不作聲,眼圈慢慢紅了。
「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望著西南天際,遙想御輦到京,群臣接駕的光景,不自覺地吐出一句話來:「到那一天,還容不得我說話?」
於是她走了回來,取出一個蜀錦小囊,默默地遞到正在發愣的東太后的手裡,小囊中裝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圖章,回到東暖閣,東太后親自以抖顫的手,在痛駁垂簾之議的旨稿上鈐了印,連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發了下去。
端華的「掐脖子」的絕招,終於迫得兩宮皇太后「投降」了!顧命八臣,大獲全勝,喜不可言。但等「明發」一下,所引起的反應極其複雜,有的驚駭、有的嘆息、有的沮喪、有的憤怒,但也有許多人體認到顧命大臣贊襄政務的權威,在打算著自己該走的路子。
不過這些反應或者存在心裡,或者私下交談,都不敢輕易表露。唯一的例外是醇王,看到「是誠何心」那句話,憤不可遏,聲色俱厲地表示,且「走著瞧」,餘怒不息,還要再說時,讓「老五太爺」喝住了。
就在這外馳內張的局面中,奉准到行在叩謁梓宮的勝保,儀從烜赫地到了熱河。
勝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別賞識的一個人,卻也是肅順所忌憚的一個人。他姓蘇完派爾佳氏,字克齋,隸屬於鑲白旗,原是舉人出身,卻由順天府教授陞遷為詹事府贊善,成了翰林。咸豐二年,由文轉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幾個勝仗,賞花翎賞黃馬褂、賞「巴圖魯」名號,凡是一個武官所能得到的榮寵,很快地都有了。
到咸豐三年七月,懷慶解圍,勝保乘勝追擊,由河南入山西,克復洪洞、平陽,被授為「欽差大臣」,代替大學士訥爾經額督師,節制各路,特賜康熙朝的「神雀刀」,等於尚方寶劍,二品的副將以下,貽誤軍情的,可以先斬後奏。這時勝保才三十歲,躊躇滿志之餘,刻了兩方閒章,自鳴得急,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宮,二十入詞林,三十為大將」,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克齋」的別號,想了雙關的四個字:「我戰則克」,但山東人不以為然,不叫他勝保,叫他「敗保」。
到了英法聯軍內犯,僧格林沁和勝保督師力保京畿,八里橋一仗,勝保負傷,仗雖打敗,無論如何總是在打,而且勝保還頗有不服氣的表示,這就跟士無鬥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日而語了,因此「撫局」還不算太棘手,而勝保的「威望」也沒有喪失多少。
就在辦理「撫局」的那一段期間,勝保跟恭王拉上了關係,文祥與朱學勤定計,把他從前方找了回來,目的就是要他到熱河來示威。肅順最看不起他們自己滿洲人,但對勝保卻不敢小覷。當然,比起那些昏聵糊塗的八旗貴族來,勝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肅順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個原因,就是勝保以年羹堯自命,驕恣跋扈,根本就沒有把載垣、端華、肅順這一班人放在眼裡,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麼令人難堪的事都做得出來的。
因此,勝保一到熱河,氣派排場比恭王還大,隨帶五百親兵,層層護衛,等於在天子腳下設置了欽差大臣的行轅。親貴大臣,是肅順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詞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對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歡,異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規矩不投行館,先赴宮門,遞折請安,然後由禮部及內務府官員帶領,到澹泊敬誠殿叩謁梓宮,少不得有一場痛哭。等一回行館,還來不及換衣服,就有貴客來訪,一直應酬到深夜,還有一位最要緊的訪客要接見。
這位訪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勝保的脾氣,雖在深夜,卻以公服拜謁,一見了面,以屬下的身分行堂參的大禮。勝保學年羹堯的派頭,對紅頂子的武官,頤指氣使,視為僕役,但對幕賓卻特別客氣,因此對曹毓瑛的大禮,避而不受,結果曹毓瑛給他請了個「雙安」,他還了一揖。接著請客人換了便衣,延入小客廳,置酒密談。
當然是從行程談起,勝保告訴曹毓瑛,他出京的時候,恭王還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長夜之談。又說:「恭王特別關照,說到了行在,不妨聽從老兄的指點。一介武夫,別無所長,只略讀了幾句書,還知道敬禮天下士而已!」說著,扶一扶他那副蓋了半邊臉的大墨鏡,拈著八字鬍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為他這副彷彿十分豪放的神態,便加輕慢,依然誠惶誠恐地答道:「勝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詢,知無不言。」
「彼此,彼此。」勝保接著又說,「今兒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發。肅六也太過分了。」
「是。」曹毓瑛答應著,同時在考慮,下面該說些什麼。
不容他開口,勝保口風一變:「不過,董元醇也實在該痛斥!那種文字,也可以上達天聽嗎?」
一聽這話,曹毓瑛便隨口恭維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勝大人的奏議相比。」
勝保的重要奏議,一向自己動手,曹毓瑛這句恭維,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為高興,「垂簾之議,亦未嘗不可行。」他大聲地說,「只看什麼人說這話,話說得如何?」
聽他的口風,大有躍躍欲試的意味,但怕他也像董元醇那樣,不理會時機如何,貿貿然陳奏,反又為兩宮太后帶來一個難題,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這樣回答:「此是國之大計,非中外物望所繫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無益,不過愚見以為,總要等回了城,才談得到此。」
「嗯,嗯!」勝保點點頭說,「這原是宜緩不宜急的事。倘非計出萬全,不宜輕舉妄動。」
「是!足見勝大人老成謀國,真是不負先帝特達之知。」
勝保微微一笑,表示謙謝,然後換了個話題,談到顧命八大臣的一切作為。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見所聞,用平靜的口氣,談了許多,勝保持杯傾聽,不時輕擊著大理石的桌面,顯得頗為躊躇似地。
等他講完,勝保說道:「顧命本為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為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見知,手詔獎許,曉得我『赤心為國』,自然不能坐視。」說到這裡,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取出一個碧綠的翡翠鼻煙壺,拈了一撮鼻煙,使勁吸著。
曹毓瑛沒有說話,只視線始終繚繞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決定。
「此時還未可效鬻拳之所為。因為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
「琢翁,」勝保問道,「你以為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國的大夫,曾作兵諫,勝保用這個典故,表示他還不願運用武力來改變政局,曹毓瑛雖不同意他所說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諫的宗旨,他是完全贊成的。
於是,他從容答道:「勝大人見得極是。此時若有舉動,只恐驚了兩宮,回城的日子有變化,反而不妙。再則虎豹在山,盡不妨謀定後動。否則--。」
曹毓瑛沒有再說下去,勝保也不追問,他們已默喻到一重關礙,就此時來說,肅順到底大權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勝保的兵權,豈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們總還不至於明目張膽,有所圖謀。」勝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鏡取了下來,瞪著眼又說:「有我在,諒他們也不敢有異心!」
曹毓瑛也覺得勝保此行,雖無舉動,亦足以收鎮懾之效,但回京以後,還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別點了一句:「勝大人總要等兩宮安然回城,才好離京回防。」
「自然,自然。」
這算是無形中有了一個結論了,曹毓瑛興盡告辭。剛一到家,就有聽差迎上來低聲報告,說醇王有請,派來的人還等在門房裡。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極緊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進去了,原車折向醇王公館。那裡一見他下車,便有人上來請安。也不說什麼,打著燈把他引入後苑,醇王已先在花廳裡等著了。
「聽說你在勝克齋那裡?」醇王顧不得寒暄,開口就這樣問。
「是,我剛從他那兒回來。」
「談得怎麼樣?」醇王又說,「上頭對他這一趟來,挺關心的。此公愛鬧脾氣,上頭有點兒不放心,他不會有什麼鹵莽的舉動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話,問一句:「七王爺怎麼知道『上頭不放心』?可是七福晉帶回來的話?」
「對了。內人是下午奏召進宮的。」醇王招一招手:「你來!」
說著,他自己一掀簾子,進了裡屋,曹毓瑛自然跟了進去,抬頭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晉在裡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卻讓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緊!內人有兩句話,要親自跟你說。」
接著是七福晉微笑著問:「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應著,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報名字,請了個安,站起來又說:「七福晉有話請吩咐!」
「倒不是我有話。」
「是上頭有兩句話,讓她傳給你。」醇王插進來說:「你站著聽好了。」
「兩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當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幹的,今兒我進宮,兩位太后特別囑咐我,說最好當面告訴曹大人,往後還要多費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頭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兩宮太后命七福晉親自傳旨慰勉!曹毓瑛覺得感激與惶恐交並,除了連聲應「是」以外,竟不知還該說些什麼。
「七爺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聽七福晉這一說,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請了個安說:
「請七福晉得便回奏兩宮太后,曹毓瑛不敢不盡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誠效命。這一夜與醇王密議,出盡全力。醇王傳達了七福晉帶回來的密命,說兩宮同心,認為顧命八大臣已決不可再留。如何處置,以及在什麼時候動手,兩位太后都無成見,只有一個要求,這件事要辦得穩妥周密。
就在這個要求之下,曹毓瑛為醇王開陳大勢,細述各方面的部署進展,然後有條不紊地獻議進行的步驟,同時也作了職務的分配。
「我呢?」醇王問道:「到那時候我幹些什麼?」
「我替七王爺留著一個漂亮差使。」說著,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極高興地笑著,笑停了又問:「你呢?這通密詔,當然非你不可。」
「不瞞七王爺說,那倒是當仁不讓的事。」
「既然說定了,你就早一點兒動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從容答道:「第一,我得細細推敲;第二,早送進去,萬一洩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這話也是。那麼什麼時候送進去呢?」
「等啟駕的前一天再送進去。」
醇王這時已對他十分傾倒,言聽計從,所以越談興致越好,不知不覺到了曙色將露的時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裡用了一頓豐盛的早飯,略略休息一會,驅車直到宮門來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務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時他的身體就不太好,飲食將息,時時當心,現在自覺身任艱鉅,更要保重,所以把許庚身拉到一邊,悄悄說了緣故,託他代為照料班務,但對別的人,只是託詞腸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門上,這一天任何客來都擋駕,然後寬衣上床。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過午飯,喝著茶回想宵來與醇王所談的種種,覺得應該立刻通知朱學勤,轉告恭王。於是在書房裡關起門來,寫了一封極長的信。這封信當然重要,卻並不太急,無須借重兵部的驛遞,所以他親自封緘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聽差,專遞京城。
其時天色還早,精神也不錯,便打算著把一回京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諭,擬好了它。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駁董元醇的「明發」,逐句推敲了一番,覺得「是誠何心」這四個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這個要點,全篇大意隨即有了。軍機章京擬旨,向來是下筆修辭,成了習慣,就是時間從容,也不肯枯坐細想,便取過一張紙來,提筆就寫:
「諭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師戒嚴,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籌劃乖方所致。載垣等復不能盡心和議,徒以誘致英國使臣,以塞己責,以致失信各國,澱園被擾;我皇考巡幸熱河,實聖心萬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經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等,將各國應辦事宜,妥為經理,都門內外,安謐如常。」
一口氣寫到這裡,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覺得措詞疏簡粗糙,正合於事出無奈,怠迫傳旨的語氣。而「都門內外,安謐如常」,歸功於掌管「各國事務衙門」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裡得意,文思泉湧,但就在重新提筆濡墨的時候,聽差在門外報告,說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為不快,拉起官腔罵道:「混帳東西!不早就告訴你們了,一概檔駕嗎?」
「是許老爺。」
原來是許庚身。這沒有擋駕的道理,倒錯怪下人了。當時吩咐請在小客廳坐,一面躊躇了一會,終於把那通未寫完的旨稿燒掉了才出來見客。
一會了面,許庚身就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個封袋,雙手遞上,同時笑說:「節下的開銷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問了句:「什麼玩意?」
「勝克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過來一看,上寫「節敬」二字,具名是勝保。裡面裝一張京城裡山西票號的銀票:「憑票即兌庫平足紋四百兩正。」
曹毓瑛捏著那張銀票,頗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窮,原要靠疆吏分潤,逢年過節,都有好處,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撫藩司進一趟京,個個要應酬到,一切花費,少則兩三萬,多則十萬、八萬;至於統兵的大員,浮報軍費,剋扣糧餉,錢來得容易,但求安然無事,多花幾個更無所謂。可是一送四百兩,出手未免太闊,而且這些饋贈,向來多是本人或遣親信到私宅敬送,像勝保這樣公然在軍機處散發,似乎不成話說了。
當他這樣在沉吟時,許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釋:「勝克齋雖不在乎,當時我倒有些為難。細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聽他這樣說,曹毓瑛心情輕鬆了些,「乞道其詳。」
「第一、勝克齋的脾氣,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掃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請了來,卻又得罪了人家。何苦來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仁都讓『宮燈』苛刻死了,一個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這個八月半就過得慘不可言了。」
這個理由,曹毓瑛不以為然,但此時亦不便再說,只問:
「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兩。」許庚身又放低了聲音說,「對面自然會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對面知道,示無大志!」
有這句話,曹毓瑛釋然了,不止於釋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細密,非我所及。」
「謬獎,謬獎!」許庚身拱拱手說,「倘無別事,我就告辭了。」
「不,我問你句話。你節下如何,還可以湊付嗎?」說著,他把那張銀票遞到他手裡。
「不必!」許庚身縮起了手,「家叔知道我這裡的境況,寄了五百兩銀子來貼補我。再從實奉告吧,勝克齋那二百兩,只在我手上轉了一轉,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氣了。不過--,」曹毓瑛再一次把銀票遞了過去,「我託你安排,同仁中家累重,境況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這我倒樂於效勞。」
「拜託,拜託。」曹毓瑛又問,「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幾位大老?」
問到這話,許庚身坐了下來,告訴主人,京中亦正在發動垂簾之議,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學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銘。周祖培請他考證前朝太后稱制的故事,李慈銘寫了一篇文章,叫做《臨朝備考錄》,列舉了漢朝和熹鄧皇后,順烈梁皇后,晉朝的康獻褚皇后,宋初遼國的睿智蕭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獻劉皇后,光獻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為垂簾之議的根據。
「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連《坐宮盜令》的蕭太后也搬出來了!」
這樣談笑了一會,許庚身告辭而去。曹毓瑛吃過晚飯,點起明晃晃的兩支蠟燭,趁著秋爽人靜,興致勃勃地把那道「諭王公百官」的密旨寫成,斟酌盡善,重新謄正,然後親自收存在從上海洋行裡買來的小保險箱裡。揉一揉眼睛,吹滅了蠟燭,望著清亮的月色,想像著那道諭旨,宣示於群臣時,所造成的石破天驚的震動,心裡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尊嚴和滿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這個佳節,宮中十分熱鬧,但時逢國喪,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縟節的禮儀和別出心裁的娛樂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別添了幾樣菜,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和大公主剛吃完,新從京裡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來奏報:「『太陰供』擺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來,請皇上拈香行禮。」
西太后近來愛發議論,同時因為與顧命八臣爭執國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愛管宮中瑣碎的事務,聽了史進忠的話,隨即皺著眉說:「俗語說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宮裡也不知誰興的規矩,擺『太陰供』也要皇帝去行禮?不通!」
東太后卻又是另一樣想法,「何必擺在如意洲呢?老遠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這是打康熙爺手裡傳下來的老規矩。」
剛說到這裡,小皇帝咳了兩下,於是東太后越發不放心了,轉臉向西太后說道:「在咳嗽,不能招涼,如意洲那裡空曠、風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緊,」西太后很隨便地說,「讓史進忠代皇帝去行禮好了。」
向例唯有親貴大臣才夠資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禮,現在西太后輕率的一個決定,在史進忠便成了殊榮,他響亮地答應一聲:「奴才遵懿旨。」然後叩了頭,退出殿去。
「嗨,慢一點,慢一點!」小皇帝在殿裡高聲大喊;等史進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氣地吩咐:「給拿一盤月餅來,要很多個的那一種,賞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說了一句。
史進忠抬眼看了看兩宮太后,並無表示,便即答道:「是!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個的那一種』,請旨,送到那兒啊?」
小皇帝現在也知道了許多宮中的用語,聽得懂「請旨」就是問他的意思,隨即答道:「送到這兒來,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厭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倆感情極好。大公主最伶俐,聽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話,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盤月餅,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傳旨照賞,而且指定要很多個。
這很多個一共是十三個,由大而小,疊成一座實塔似地,等捧進殿來,大公主非常高興,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謝皇帝的賞。」
小皇帝笑一笑問道:「你在那兒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亂出主意,只望著西太后的臉色,她跟東太后在談話,根本未曾發覺。於是雙喜作了主張:「上後院去供。」
宮女們七手八腳地在殿後空庭中,擺好几案,設了拜墊,供上瓜果月餅,燃的卻是白蠟燭,又有一個宮女,不知從那裡找來了一個香鬥,點了起來,香煙繚繞,氣氛頓見不同。「這才像個八月半的樣子,」雙喜滿意地說,「就差一個兔兒爺了!」
這句話惹出了麻煩。「那好!」小皇帝大聲說道,「我要兔兒爺。快拿!要大的。」
雙喜一聽這話,心裡喊聲:壞了!「我的小萬歲爺,」她說,「這會兒那裡給找兔兒爺去?」
「為什麼?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裡才有,離著幾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頓著足,大聲說道:「我要!非要不可!」
隨便雙喜怎麼哄,連大公主幫著勸,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鬧得不可開交時,西太后出現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幹什麼?」
這一問,滿庭靜寂,小皇帝不敢再鬧,卻有無限委屈,嘴一癟要淌眼淚了。
雙喜大驚,知道西太后最見不得小皇帝這副樣子,要想辦法阻止,卻已來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聲來。雙喜情急,一伸手摀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節日的分上,西太后沒有說什麼,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閣,自覺無趣,早早關了房門,一個人坐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望著月色。
月色與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宮所見的一樣,依然是那麼圓、那麼大、那麼亮,似乎隱隱看得見蟾影桂樹。可是那時候到底還不是寡婦,縱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離,但畢竟有個指望。如今呢?貴為太后,其實一無所有,漫漫長夜,除卻細聽八音鐘所奏的十二個調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發?而還有比活到現在更長的一段日子在後面,怎麼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於要找一件能夠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讓她忘掉自己。
於是喊一聲:「來啊!」等召來宮女,隨又吩咐:「開小書房!」
原說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卻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過節除非特別重要,奏折旨稿總是少的,那些有忌諱的文件,譬如報大臣病故之類的章奏,也不會拿上來。這一天也許是顧命大臣為了表示為兩宮太后賀節,送上來的一件奏折,事由是內閣恭擬兩宮的徽號,請旨定奪。
所擬的兩宮太后的徽號,第一個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聖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輕輕念了兩遍,相當滿意,便拿了那道奏折到東暖閣來看「慈安太后。」
東暖閣裡,靜悄悄地只有兩名宮女在看屋子,見了西太后一齊請安,年長些的便說:「母后皇太后在後院。」
「呃!你主子幹什麼來著?」
「在逗著皇上和大公主說笑。」那宮女又問:「請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請了來?」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於是西太后一個人繞著迴廊,走到東暖閣後面。空庭月滿,笑語盈盈,小皇帝正盤踞在一張花梨木的大椅子上,聽東太后講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邊的大公主一樣,早該是歸寢的時候了,卻都精神抖擻地玩得正高興。
西太后停住了腳,心中不免感觸,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們都樂於親近東太后呢?是不是自己太嚴厲了些?這樣想著,便又自問:該不該嚴厲?女孩子不妨隨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語:「玉不琢,不成器。」對兒子非嚴不可!
於是她再次移動腳步,走入月光所照之處,在廊上伺候的宮女,便請個安,大聲喊道:「聖母皇太后來了!」
這一喊打斷了東太后的話,第一個是小皇帝,趕緊從椅子上溜了下來,垂手站在一邊,接著大公主也規規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東太后唯恐她說出什麼叫兒女掃興的話來,便先指著身邊的大公主說道:「今兒過節,月亮也真好,讓他們多玩兒一會兒吧!」
西太后點點頭,在皇帝原來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轉臉問她兒子:「今兒沒有上學?」
「過節嘛!」小皇帝振振有詞地答道:「師傅叫放學。」
「明兒呢?」
小皇帝不響了,臉上頓現無限悽惶委屈的神情,東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說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兒怕起不來。再息一天吧。」
聽見這話,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裡,微微冷笑著對小皇帝說道:「皇額娘許了你了,就讓你再玩兒一天。可別當做例規!」
聽見這話,覺得掃興的是東太后,但表面上一點不露,「天也不早了,」她說,「再玩一會兒,就去睡吧!」說著,向站在近處的雙喜看了一眼。
等雙喜把這小姐弟倆領到另一邊去玩,西太后便把手裡的折子一揚:「你看看!」
「是什麼呀?」東太后一面問,一面接過折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燈燭來也看得清楚,那些頌揚的話她不懂,等把「恭上徽號」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這個『禧』字也很好,就是難寫,不如我這個『安』字寫起來方便。」
聽她這兩句話,西太后頗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這個樣子,別說垂簾聽政,就像武則天那樣做了女皇帝,依然會讓臣子欺侮。但心裡菲薄,口中不說一句調侃的話,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讓她知道她說的話,婆婆媽媽,不知大禮。
「隨她去!」西太后在心裡說,「讓她懵懂一輩子。」
「咱們的名號倒有了。」東太后又說,「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廟號和尊諡。幾天以前,內閣就已各擬了六個字,奏請選用,兩宮太后一致同意,廟號用「文」字,尊諡用「顯」字,稱為「文宗顯皇帝」,但上諭一直未發,因為梓宮回京,一切禮節,還待擬定,等諸事齊備,一起下旨,比較合適。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東太后並不知道,因為與顧命八臣商議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適,只有西太后一個人聽政,事後也未曾說與她聽,這自是一種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聽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仄的語氣,說明經過。
忠厚的東太后,點點頭說:「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聽這話,西太后反覺自己的不安,成為多餘。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後就算做錯了事,先看看她的態度再說,別忙著認錯。
「我還有件事跟你商議,那天肅順奏請分見,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是肅順有意要分嫡庶!提起這件事來,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肅順抓來,跪在面前,叫太監狠狠掌他的嘴!「哼!」她冷笑道,「這還用說嗎?還不是因為你忠厚,好說話,打算著蒙事。」
「我也就是怕這一個。」東太后說,「咱們還是一起見他們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會,覺得這倒是試探肅順本心的一個好機會,便即答道:「不必如此。他要分見,咱們就分見,聽聽他在你面前說些什麼。」
「聽話我會。就怕他們問我什麼。」
「這好辦。你能告訴他們的,就告訴他們,說不上來的,就說,等我想一想再說。」
「嗯。」東太后把前前後後想了一遍,覺得還是不妥。「如果有什麼要緊的事,他們當時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麼辦呢?」
這確是一個疑問,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過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辦法,這個辦法,不但可以解除東太后的難題,也可以為自己立威,自覺得意,便欣然答道:「這樣子好了,如果他們真的要逼著你答應,你就答應。可一定要告訴他們:是用『御賞』和『同道堂』兩個圖章代替硃筆,蓋了一個不夠,還得蓋另一個。這一來,他們就非跟我來說不可,能照辦的,我自然照辦,不能照辦的,我給他們駁回。沒有兩個圖章,不算硃筆親批,諒他們也不敢發下去。」
「硬發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傳聖旨。」西太后用極有力的聲音說:「是砍腦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湊近了她又說:「反正,咱們倆只要齊心,就不怕他們搗鬼。你做好人,我做壞人,凡事有我!」
「好!」東太后欣然答道:「就這麼說了。」
東太后絲毫都沒有想到,自己已為她這位「妹妹」玩弄於股掌之上,反覺得西太后不負先帝手賜那枚「同道堂」圖章的至意,確能和衷共濟,實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見顧命八臣,首先把禮部的奏折當面發了下去,降旨內閣,明諭中外,從此東太后稱為慈安太后,西太后稱為慈禧太后。但這只是背後的稱呼,皇帝的諭旨,以及臣子奏對,仍舊稱作母后皇太后和聖母皇太后。
兩宮皇太后從這一天起,都開始忙了起來。節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公事能壓下來的都壓著,一過了節,迴鑾日近,恭奉梓宮回京的喪儀,頭緒浩繁,宮中整理歸裝,要這要那,麻煩層出不窮,這些都得兩宮太后出面裁處,才能妥貼。除此以外,江南的軍事,大有進展。是八月初一收復安慶的詳情,已由曾國藩正式奏報到行在,論功行賞,固不可忽,而乘勝進擊,指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時機,所以兩宮太后與顧命八臣,有時一天要見面兩三次,慈禧太后批閱章奏,亦每每遲至深夜。就在這樣緊張忙碌的生活中,她還得抽出工夫來接見醇王福晉,甚至在必要時召見醇王,好把他們的計劃和步驟,密議得更清楚、更妥當。
這樣過了上十天,忽然內奏事處來向慈安太后面奏,說肅順要以內務府大臣的資格,單獨請見。她與慈禧太后商量以後,准了他的請求。
等行完了禮,肅順站起來,側立在御案一旁,看著慈安太后說道:「奴才一個人上奏,有許多話不能叫人知道,請懿旨,讓伺候的人迴避。」
慈安太后聽這話覺得詫異,召見顧命大臣,依照召見軍機大臣的例,向來不准太監在場,然則肅順何出此言?於是兩面看了一下,才發現窗?外隱隱有宮女的影子,便大聲說道:「都迴避!」
窗外的纖影都消失了,肅順又踏上一步,肅容說道:「奴才本不敢讓母后皇太后心煩,可又不能不說,目前戶部和內務府都有些應付不下來了!」
慈安太后一驚:「什麼事應付不下來啊?」
肅順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圓圈,說了一個字:「錢!」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說:「我也知道你們為難。大喪當然要花錢,軍費更是不能少撥的。」
「噯!」肅順做了個稱讚、欣慰的表情,「聖明不過母后皇太后!如果都像母后皇太后這樣了,奴才辦事就順手了。」
這是話中有話,慈安太后對這一點當然聽得出來,便很沉著地問:「有什麼事不順手啊?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
「聖母皇太后的差,奴才辦不了。」
「怎麼呢?」
「要的東西太多。」說著,肅順俯身從靴頁子裡摸出一張來念道:「八月初二,要去瓷茶鍾八個。八月初九,要去銀馬杓兩把,每把重十二兩。八月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揮著手,截斷了他的話,「這也要不了多少錢,不至於就把內務府給花窮了。」
顯然的,她的神情和答話,都是肅順所意料不到的,這倒還不是僅僅因為她幫著慈禧太后說話,而且也因為她從未有過如此簡潔乾脆的應付態度。
但是,肅順也是個善於隨機應變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話雖厲害,並沒有把他難倒,「光是聖母皇太后一位來要,內務府自然還能湊付,」他說,「可就是聖母皇太后一位開了端,對別的宮裡,就沒有辦法了。再說,這年頭兒,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個局面撐住,奴才為了想辦法供應軍費,多方緊縮,也不知挨了多少罵。如果聖母皇太后不體諒,罵奴才的人就更多了,奴才更不好辦事。」
這多少算是說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像剛才那樣給他軟釘子碰,便只好這樣說:「你的難處上頭也知道。不過,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別人也不能說什麼。」
一說這話,想不到肅順馬上接口:「就因為別人在說話,奴才才覺得為難。」
「噢?」慈安太后很詫異地問:「別人怎麼說呀?」
「說是聖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來就是正宮,一位是母以子貴。『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天下應該只有一位太后,要聽也得聽母后皇太后的話。」停了一下,肅順又說,「這都是外頭的閒言閒語,奴才不敢不據實奏聞。」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這話帶著挑撥的意味,卻不肯拆穿,怕他下不了台,想了半天,想出有句話必須得問:
「外頭是這麼說,那麼,你呢?」
肅順垂著手,極恭敬、極平靜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帝在日,一般無二。」
大行皇帝在日,尊重皇后,因此肅順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為意旨,對皇后與懿貴妃之間,持著極不相同的態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就覺得更為難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能說一句駁他的話。
這時肅順又開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達之知,託以腹心,奴才感恩圖報,往往半夜裡醒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如何為聖主分憂?奴才只知主子,不知其他,為了奴才力保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慶打下來了。安慶一下,如釜底抽薪,江南遲早必平。奴才不是自誇功勞,這是千秋萬世經得起批評的。咱們安居後方,也得想一想前方的苦楚,像胡林翼,坐鎮長江上游,居中調度,應付八方,真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好奏請開缺--。」
說到這裡,慈安太后又打斷了他的話,用很關切的聲音說:「不是給了兩個月的假了嗎?」
「是啊!假是賞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來說,別說兩個月,就是兩年,怕也養不好。」
「這是個要緊的人!」慈安太后憂形於色地,「可千萬不能出亂子。」
「只怕靠不住了。」肅順慘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這幾年耗盡心血,本源大虧。七月裡接到大行皇帝駕崩的消息,一驚一痛,口吐狂血,雪上加霜,很難了。」
聽說胡林翼病將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為感動,連帶想起先帝,不免傷心,用塊手絹擦一擦眼睛,不斷地說:
「忠臣,忠臣!」
於是肅順又借題發揮了,他說忠臣難做,如非朝廷力排眾議,極力支持,即使有鞠躬盡瘁之心,仍然於國事無補。信任要專,做事才能順手。接著又扯到他自己身上,舉出許多實例,無一不是棘手的難題,但以大行皇帝的信任,他能夠拿出魄力放手去幹,終於都辦得十分圓滿。
慈安太后一面聽,一面心裡在琢磨,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聽到後來才有些明白,仍是要攬權。但是,從痛駁董元醇的奏折以後,顧命大臣說什麼,便是什麼,大權全攬,那麼肅順還要怎麼樣呢?
有此一層疑惑,慈安太后只好這樣說:「現在辦事,也跟大行皇帝在日差不多,凡事都是你們商量定了,該怎麼辦,上頭全依你們,只要是對的,儘管放手去做。」
「這,奴才也知道。就怕兩位太后聽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負責任的話,奴才幾個辦事,就有點兒行不通了!」
「怎麼呢?我們姊妹倆不會隨便聽外面的話,而且也聽不見。」
「這話奴才可忍不住要說了。」肅順顯得極鄭重地,「聖母皇太后召見外臣,於祖宗家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說醇王嗎?」
「是。」肅順又說,「醇王雖是近支親貴,可是國事與家務不同,就是大行皇帝在日,也很少召見。敦睦親誼,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而且不准妄議時政。聖母皇太后進宮的日子淺,怕的還不明白這些規矩,奴才請母后皇太后要說給聖母皇太后聽才好。」
這番話等於開了教訓,慈安太后頗有反感,但實在沒有辦法去駁他,只微微點一點頭,帶著些不置可否的意味。「現在外面專有些人說風涼話。」肅順憤憤地又說,「說奴才幾個喜歡攬事。奴才幾個受大行皇帝顧命之重,不能不格外盡心,沒想到落不著一個『好』字,反落了這麼一句話,這太教人傷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既有牢騷,便當安慰,於是說了些他們的勞績,上頭都知道,不必聽外面的閒話,依舊盡心盡力去辦事的「溫諭」。肅順仍然有著悻悻不足之意,不過時間已久,慈安太后有些頭昏腦脹,不能讓他暢所欲言,便示意跪安,結束了這場「獨對」。
回到煙波致爽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來,避開耳目,站在樹蔭下,把肅順的話,源源本本說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著,只是嘴角掛著冷笑,靜靜地傾聽著。
她心裡最難過的是,肅順要強作嫡庶之分,不承認兩宮應該並尊,而在慈安太后面前,還不能把心裡這分難過說出來,這就使得她更覺難堪。從這一刻起,她恨極了肅順,心底自誓:此生不握權便罷,有一天權柄在手,非殺掉此人不可!
恨到極處,反形冷靜,「肅順的話也不錯,當今支應軍費第一。」她說,「我就先將就著吧,在熱河,再不會跟內務府去要東西了。」
慈安太后沒有聽出她話中已露必去肅順的殺機,只覺得她的態度居然變得如此和緩,大非意料。
「姐姐,」慈禧太后忽又問道:「你看肅順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是說你的那些話嗎?」
「不是。說他自己的那些話。」
「無非外面有人批評他們攬權,發發牢騷。」
「不儘是發牢騷。」慈禧太后想了一會說道:「似乎是醜表功,意思是要讓咱們給一點兒什麼恩典。」
「這,我倒沒有聽出來。」慈安太后接著便點點頭,「倒還是聽不出來的好。」
慈禧太后笑了,覺得像她這樣裝聾作啞,也是一門學問。但慈安太后說是這樣說,心裡並不以慈禧的話為然,她認為自己親身的感受是正確的,肅順只是發牢騷,縱有表功之意,卻無邀賞之心。
「親身的感受」並不正確,實際上是慈禧的看法對了,肅順是借發牢騷作試探,希望能獲得明旨褒獎,藉以顯示兩宮對他及顧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因為從痛駁董元醇的上諭明發以後,自然有許多批評和揣測,甚至抱著反感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協,辦事不免觀望,肅順對此頗為煩惱。倘有兩宮的溫諭,則所有浮言可以一掃而空,同時他的權威亦可加強,指揮便能如意。
那知等了幾天,兩宮太后什麼表示也沒有,公事卻是越來越繁重,他兼的差使多,戶部、內務府、理藩院、侍衛處等等衙門的司員,抱牘上堂,應接不暇。載垣、端華也是如此,這兩人的才具比肅順差得太多,越發覺得應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們都沒有放手的意思,只希望「上頭」知道他們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肅順試探沒有反應,三個人都大為失望,同時也不死心。
「『東邊』老實,一定沒有聽清老六的話。」端華向載垣建議,「咱們來個以退為進如何?」
載垣和肅順商量以後,認為這個辦法值得一試,於是第二天「見面」,等把各方面辦理喪儀的準備情形報告完了以後,便說:「臣等三個,差使太多,實在忙不過來,司員來回公事,總要等上了燈才能清楚。想請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這些陳奏,照例是慈禧太后發言,「最近沒有加派你們什麼差使啊!」她說,「何以以前忙得過來,這會兒就忙不過來了呢?」
「這有個緣故,有些差使,平常看來是閒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說說看!」
於是載垣說了緣故,鑾儀衛原是沿襲明朝錦衣衛的制度而來,只不像錦衣衛那樣,擔任查緝偵探的任務,此外儀仗鹵簿,輦輅傘蓋,鐃歌大樂,仗馬馴象都由鑾儀衛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宮,自然清閒無事,於今小皇帝奉梓宮及兩宮太后回京,雖在大喪期間,不設全副儀駕,但也夠忙的了。至於上虞備用處,載垣就略而不提了,因為這純粹是皇帝巡狩,陪著在左右玩的一種差使,多選八旗大員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時扶轎打傘,捕魚捉鳥,都是他們,所以上虞備用處,俗稱「粘竿處」。大行皇帝在日,載垣因為領著這個差使,成了親密的遊伴,常藉著打獵行圍的名義,為大行皇帝別尋聲色,這一層,載垣不免情虛便不肯多提。
聽了他的陳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問端華和肅順,又有什麼困難?端華自陳,受顧命以後,每日在內廷辦事,兼顧行在步軍統領這個差使,十分吃力。肅順則要求開去理藩院和嚮導處的差使,這個差使平時一點事都沒有,一有事就是發財的機會,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領御營將校,勘察蹕路所經的路程遠近,橋樑道路的情況,如果認為不妥,立即可以責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經這座橋樑,偏說是必經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礙儀駕,偏說坎坷不平,這裡面就要看紅包大小來說話了。還有富家大族有關風水的祖墳,亦可說是蹕路所經,非平掉不可,那個紅包就更大了。當然,肅順不會要這種錢,他的意思是要讓兩宮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宮在後,又要豫作嚮導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屬,吊臨大喪,又都要理藩院接待,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勞績可想而知。
但是,他們再也沒有想到,慈禧太后靜靜地聽完了陳奏,一開口就是:「好吧!」緊接著又說:照你們的話辦,載垣鑾儀衛和粘竿處的差使,端華步軍統領的缺,肅順管理藩院和嚮導處的差使,一概開去。應該改派什麼人,你們八個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馬上寫旨來看。」
這一下是鐵案如山了!肅順大為懊喪,心裡直罵他那位老兄端華出的是「餿主意」,但弄巧成拙,事情到了這一步,唯有照辦。顧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煙波致爽殿門外的朝房裡開了一個會。自然,也只有他們三個人發言,商量的結果,決定便宜不落外方,但這些差使都是「滿缺」,所以由景壽掌理鑾儀衛,漢軍的穆蔭管理理藩院,上虞備用處擬了大行皇帝嫡現的姐夫,「四額駙」德穆楚克扎布,嚮導處擬了僧王的兒子伯彥訥謨祜只有行在步軍統領這個缺,較費商量,研究了半天,擬了曾經做過步軍統領,留京辦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書瑞常補授。
當時由曹毓瑛寫了旨稿,重複進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壽和穆蔭以外,其他三個都是蒙古人,心中會意,卻不說破,反正肅順走了一著臭棋,把這些可以作為耳目的差使,輕易放棄,實在是自速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