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別傳》高陽
《二○一五年九月四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
「曹四老爺到!」王府的護衛玉格,掀開棉門簾,向曹頫說一聲:「你老請進去吧,王爺等了好一會兒了。」
曹頫將捲著的袖口放了下來,垂著手進了花廳,從屏風縫隙中已可看到平郡王福彭,神采奕奕地站著等待;隨即疾行數步,轉過屏風,便待蹲身請安,不道福彭的動作比他快,雙手一伸,扶住了他的兩臂。
「別客氣,四舅!」他鬆了手,往旁邊指一指,「請坐!」
「是!」曹頫以長親的身份,不便叫「王爺」,一直是用很冠冕的稱呼:「殿下!」
「坐,坐。」
福彭這回不作客氣,自己在上首坐了下來;曹頫便坐下首,隔著花梨木的茶几問道:「殿下召喚,想是有事吩咐?」
福彭不即答言,等聽差倒了茶來;又退了出去,方始開口。
「四舅看了今天的『宮門鈔』了?」
「喔!」曹頫想說:「難得看一回。」轉念又想,這麼說,倒像是對仕途昇騰,毫不關心;有故作清高之嫌,便改了平實的語氣的回答:「還沒有。」
「我放了玉牒館總裁。」
「這,」曹頫起身,垂手說道:「恭喜殿下。」
「這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使。」福彭微皺著眉說:「我打聽過了,每十年修一次玉牒,總不免鬧糾紛;也不知打那兒出來的女人,抱著孩子哭哭啼啼,到宗人府來喊冤,說是那個宗室,或者覺羅在外面生的。找了本主兒來,十個倒有九個不認;那一來,好,尋死覓活地鬧吧,聽說,真有身上揣了毒藥來的。」
「像這些事,不會無因而至,事先總有風聲;殿下不妨先派人查一查,不等人來鬧,先要想法子弭患於無形。」
「不錯,我也打算這麼辦。」平郡王突然問道:「四舅學過『國書』沒有?」
所謂「國書」就是滿文;曹頫學過卻不精,深怕是平郡王有關於這方面的差使派給他,力所不勝,辜負委任,因而答說:「不大會。」
「照樣寫幾個字總行吧?」
「那還能湊付。」
「好!」平郡王說:「我有點小事;可也是大事,拜託四舅。明兒一早,請四舅跟我一起上衙門。」
「是。」曹頫又說:「我在華嘉寺胡同伺候好了。」
平郡王福彭管理鑲藍旗滿洲都統事務;都統公署在西城華嘉寺胡同,所以曹頫如此回答。不道福彭指的不是此處;而是他絕少去的宗人府──他是宗人府的右宗正;西城正黃、正紅、鑲藍,以及他本旗鑲紅旗的宗室、覺羅,都在他的管轄之下。
這就非得到王府來會齊了一起去不可;因為曹頫不僅對宗人府不熟;甚至從未去過。
※※※
曹頫是革職的內務府員外,所以穿的是便衣;好在郡王儀從甚盛,找頂大帽子一戴,跟在平郡王身邊,誰也不曾注意到有個「廢員」被夾帶入府。
右宗正的簽押房在西跨院,北屋五間,三明兩暗;暗間帶著套房。由於事先都已說明白,曹頫跟平郡王進了西頭那間屋子,管自己鑽入套房,放下門簾,坐在北窗前,凝神靜慮,細聽動靜。
「周老爺來了。」他聽見玉格在回話。
「請!」
曹頫知道,「周老爺」單名廉,是宗人府府丞;宗人府自宗令、左右宗正以下,一直到筆帖式,不是宗室、覺羅,便是滿洲,惟一的例外是,承上啟下,總持庶務的府丞,定制為「漢缺」。
這周廉是舉人出身,大舌頭的江寧口音,曹頫聽來特感親切。
「王爺交代的名單,提調、謄錄開好了;纂修官的名單,已經催翰林院開送;大概一兩天之內,也可以送到。」
「費心,費心!」平郡王很客氣地說,「周老爺在這裏幾年了?」
「五年半。」
「那歷俸也該滿了吧?」
「是!」周廉答說,「一時沒有缺可以昇轉。」
「外官呢?」
「這,這──」周廉似乎有不知所答之勢;但突然很快地說:「這得請王爺栽培。」
「好說,好說。這趟十年一舉的大事,等功德圓滿了,我替老哥想法子。」
「多謝王爺!」接著,聽得步趨踉蹌的聲音,大概是周廉在請安道謝。
「這回開館,用人很多;照老哥看,那件事最要緊?」
「自然是慎密第一。」
「老哥明白這一點,我就很放心了。」平郡王的聲音顯然很欣慰;接著是告誡的語氣:「只要做到慎密二字;老哥外放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接著是談與玉牒無關的公事;曹頫不必關心,一面想自己的事,一面將隨身所帶的「卷袋」打了開來,取出筆墨硃硯,在靠窗的桌上擺好,坐下來調墨試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門簾響動,回身看時,平郡王親自端了一碗茶來,急忙起身;只見平郡王示意禁聲,便不敢招呼,只雙手接過茶碗,擱在桌上。
「周府丞很開竅。」平郡王壓低了聲音說。
「那是殿下開導之功。」
平郡王得意地一笑,正待發話;聽得外面有響動,急忙走了出去。接著又聽得周廉的聲音,是把平郡王要看的玉牒送來了。
其中的兩本,很快地轉到了曹頫手中。他還是第一次瞻仰作為皇室家譜的玉牒,黃綾封面;紅綾包角,一翻開來朱墨燦然──現存用朱;已歿施墨。第一本是康熙五十六年所修;當今皇帝,在那時還是雍親王;爵名之下有兩個小字:「五子」;曹頫只看「第四子」,名為「弘曆」,記載的出生年月及生母是:「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媵妾李氏,內務府護軍營馬兵李奎之女所出。」
第二本是雍正元年所修,弘曆的身份已變為「皇四子」;他的生母李氏,被稱為「熱河行宮女子」。曹頫的任務,便是來改變弘曆的生母的身份。
這得整頁抽換。他取一張印著朱紅格的空白玉牒,仔細比對了紙色黃白;又仔細調好了墨色濃淡,然後用正楷從頭寫起。寫到「皇四子弘曆」,在出生年月日下,改為「熹妃鈕祜祿氏,四品典儀凌柱之女所出。」
先寫漢文,後寫滿文,寫完校對無誤;然後取出剪子、釘錐、大針與黯舊的黃絲線,小心地拆開原本,將新改的一頁替換進去,依照原樣裝釘。另一本如法炮製;一切妥當,收拾殘局,大功告成,日色已經近午了。
平郡王是早就悄悄在他身後坐等了;此時接過那兩本玉牒,前後左右仔細檢點了一遍,滿意地笑道:「周府丞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此!」
「如果!」曹頫低聲問道:「如果他發現了呢?」
平郡王沉吟著不作聲;好久,才點點頭說:「四舅你提醒了我。等他發現了,如果先來問我,自然沒事;就怕他私底下查問,一張揚出去,所關不細。還是我先告訴他吧,不過不必在今天。」
於是平郡王復召周廉,將玉牒交還,道是一時看不完,改日再看。
「王爺,」周廉試探著說:「帶回府裏,慢慢兒看好了。」
「不!」平郡王的聲音很堅定:「在這裏看玉牒,是我分內的權限;帶回去看,豈不是『大不敬』!」
「大不敬」是滅族的罪名,周廉不由得一哆嗦;急忙應聲:「是!是!玉牒是何等尊貴的文獻!理當敬謹處理。」
看他這惶恐的神情,平郡王有把握了;當即微笑說道:「你知道就好。」
說完起身,廊下伺候的護衛──包括王府編制中應有的太監,傳呼「提轎」。一時收衣包的收衣包;理什物的理什物,而曹頫就在這亂轟轟的當兒,悄然而出;神不知、鬼不覺地又讓平郡王「夾帶」出去了。
※※※
第二天,平郡王又到了宗人府;首先注意的就是周廉的神態。冷靜觀察,一無異狀,便吩咐再拿玉牒來看。
「喔,」平郡王等周廉親自捧了玉牒來,卻又說道:「我還得看看底冊。」
「是!」
等周廉又親自去捧了底冊來時,平郡王已將玉牒翻到抽換的那一頁,攤了開來在坐等了。底冊一到,不取紅面的「覺羅」;只取黃面的「宗室」;黃面底冊之中,又只取康熙五十年的那一本;很快地翻了幾頁,倏然停手,定睛細看。
看的是有關皇四子弘曆的記載;記載是連續的,第一行寫的是「雍親王第四子,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生於熱河行宮草房,生母係內務府女子李氏;收生穩婆不詳。」
第二行寫的是:「康熙五十七年八月初十日奉上諭:雍親王第四子著命名為弘曆;准入玉牒。」
第三行寫的是:「同日奉上諭:雍親王第四子弘曆,准由雍親王府格格鈕祜祿氏收養。」
第四行寫的是:「雍正二年三月廿五日,莊親王口傳上諭:皇四子弘曆生母寫為熹妃鈕祜祿氏。」
第五行寫的是:「雍正十一年正月十八上諭:皇四子弘曆封為寶親王。」這一行墨瀋猶新;因為只是一個月以前的事。
平郡王拿右手食指指著看的;一旁侍立的周廉,不由得有些嘀咕,不知道他何以有此認真的神情?回想了一下,在他任內,任何記載都親自審查過,決不會錯;因而泰然了。
「這跟玉牒不大符。」平郡王是困惑的聲音:「還是玉牒跟底冊不符呢?」
周廉大為詫異,「請問王爺,」他說:「怎麼樣不符。」
「你看這一條,」平郡王指著底冊第四行:「這一條是雍正元年修玉牒以後所記的,說皇四子生母寫為熹妃;可是玉牒上已明明記著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呢?」周廉一面比對底冊與玉牒;一面結結巴巴地自語著。
「你別著急!不見得是你的錯。」平郡王安慰他說:「咱們慢慢兒琢磨。」
聽這一說,周廉略感寬慰,將因細看冊籍而彎下去的腰,挺直了說:「王爺明見萬里,玉牒上有毛病。」
這時是平郡王心裏跳了一下,但仍是很從容地問:「毛病在那裏。」
「照規矩,雍正元年修的玉牒,得把以前底冊上所錄的上諭,併成一條:不會記成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鈕祜祿氏。」
平郡王深深點頭,「照你說,」他是閒談的語氣:「這一條應該怎麼併法?」
「應該──」周廉想了一下說:「應該是:皇四子某某,生母內務府女子李氏,於某年月日生於熱河行宮:康熙某年月日奉上論,准由雍親王府格格某某氏收養。」他略停一下又說:「這一來,寶親主的身份變化就很明白了。」
「你說得不錯。可是!」平郡王問道:「修玉牒怎麼未卜先知,知道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諭,四阿哥生母寫為熹妃;預先就寫得明明白白。」
「這就不知道了。」
「哼!」平郡王冷笑:「你不知道,我該問誰?」他將翻開的玉牒與底冊都閤攏,正色說道:「當著你的面,我把它封起來請旨。」
周廉嚇得面無人色!玉牒與底冊不符,總有一樣是偽造的;偽造的當然是玉牒。在甚麼時候;出於甚麼人之手,一概不知,可是典守者不得辭其咎;看來腦袋非搬家不可了。
想到這裏,頓覺冤沉海裏,不由得用帶哭的聲音申訴:「王爺,說來你老不會相信;從我到任以來,無事決不會請玉牒出來,看著消遣。鎖玉牒的箱子,倒是每半個月查看一回,毫無異樣。倘說玉牒有毛病,也不是我手裏的事。」
「那麼是誰手裏的事呢?」
「這,我就不敢說了。」
「你不敢說,我問誰去?」
「王爺,」周廉雙膝跪倒,「你老不替我伸冤;我這冤可就沒處去訴了。王爺知道的──。」
「起來,起來!」平郡王伸手相扶:「我也明白,你當差很謹慎。不過事情出來了,你逃不了責任,我也脫不了干係。咱們從長計議。」
聽得這一說,周廉心頭一寬,因為平郡王作了休戚相關的表示,事情就好辦了。
不過,他亦不敢執著於這一點,只說:「王爺明見。」
平郡王不答他的話,站起身來,踱了一回方步;走近周廉時,自語似地說:「其實既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諭,玉牒上這麼寫,倒正是遵旨辦理。不過底冊上的痕跡太明顯。」
周廉把他的每一個字都抓住了在口中咀嚼;嚼出滋味,失聲說道:「改底冊遷就玉牒,不就完了嗎?」
說完才發覺,光是自己的這一句話,便定死罪有餘;但話已出口,徒悔無益,只緊張地注視著平郡王。
「這亦不失為一策。」平郡王慢條廝理地說了這一句:昂首上望,不知在考慮些甚麼?
周廉也沉著了,心裏在想,平郡王一定有花樣,且等著他;反正他說過了,他也「脫不了干係」,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要著急,也還輪不到自己。
「這件事,要做也可以。」平郡王畢竟開口了:「不過,不是你我兩個人的事。」
周廉不明白他的意思,「請王爺明示。」他問:「何以謂之不是兩個人的事?」
「改底冊總要找人,不就有第三者知道了。」
「這容易,我親自動手就是。」
「有康熙年間的筆跡──。」
「這不要緊。」周廉搶著說:「除了王爺,誰能來查底冊上的筆跡?」
終於開口了,「事到如今,別無他策。」平郡王說:「只好照你的法子辦。不過,法不傳六耳;我看,你老哥辛苦一下,就在這裏,把事情辦了吧!」
周廉倒是想躲個懶,另有極親信的人,可以代勞;但「堂官」如此吩咐,不敢不聽。當下找了筆硯紙張來,如玉牒所載,在底冊上寫明弘曆的生母為「雍親王府格格鈕祜祿」氏。刪了好幾條紀錄,地位空出來好幾行;好在是整頁抽換,底冊又是行草,扣準行格,字寫大些,填滿一頁,剛好與下文接榫。
「玉格,」平郡王逕自處置,「取針線來,把冊子重新釘一釘。」
「衣包」中帶得有針線;線有棉線、絲線;絲線中還有明黃的,這本是御用之色,但平郡王曾蒙「賞穿黃馬褂」,如果有個紐瓣脫綻,得用明黃絲線縫綴。原是備而不用,以防萬一之物;不想此刻倒用上了。
及至玉格抽換了底冊,細心縫好;平郡王檢視滿意,微笑著問周廉:「怎麼樣?」
「天衣無縫,一點都看不出來。」
「不錯,一點都看不出來;就怕有人知道內幕,私下傳說。」平郡王正一正臉色,翻到新換的那一頁,「如今是我遷就事實,幫著你作弊;你得記住,這是你的親筆!」
此言一出,周廉色變;將前後經過細想了一遍,恍然大悟,是中了平郡王的圈套了,如今「真贓」俱在,一出了事,平郡王可以抵賴;自己是賴不掉的。
這樣轉著念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顏色非常難看;平郡王體會得到他的心境,從容說道:「禍福相倚;『太上感應篇』說得好,『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只要平平安安交了這趟差,你轉『大九卿』也不難。」
聽得這一說,周廉心裏那股吃了啞巴虧的悶氣,頓時消散;心想,既然他有此表示,索性就敲釘轉腳,弄實在了它。
「『大九卿』是『三品京堂』,求之不得。不過,回王爺的話,母老家貧;倘蒙王爺栽培,能把我放出去,讓家慈過幾天舒服日子,全家大小,都感王爺的恩德。」
看他是很認真的神情,平郡王知道此人可以收服了;想一想問道:「你現在是正三品,外放有甚麼缺,是你能補的?」
這一問,周廉楞住了。實缺道是正四品,不能降官;此外只有當監司、布政使從二品,按察使正三品,但掌管一省的錢糧、刑名,非特簡不可,只怕不是平郡王所能幫得上忙的。
他還在考慮,平郡王倒已經替他盤算好了,「你得先轉『京堂』,才有外放監司的資格,藩司既掌財權,又管用人,如果跟督撫沒有淵源,不容易處得好;臬司管刑名,摟錢倒容易,但會出事,你家老太太的日子不會過得舒服。只有從三品的鹽運使,品級上雖委屈一點兒,總也還說得過去。」
「鹽運使」三字入耳,周廉心頭「崩咚」一跳。不說兩淮,只一任長蘆鹽運使當下來,宦囊所入,下輩子都吃不完。命中有這麼一步運嗎?他懷疑地自問。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替你想法子。」平郡王沉吟了一下又說:「如果我在軍機處,一切都好辦了。看你的造化吧!」
絃外有音,略辨一辨是平郡王自道可能入軍機。然則憑何因緣入軍機呢?當然是將這趟「玉牒館總裁」的差使,幹得十分圓滿,能讓皇帝滿意。
轉念到此,周廉又驚又喜。他在宗人府好幾年,對親貴宗室的情形,相當清楚,平郡王年少多才,脾氣也不似他父親老平郡王訥爾蘇那麼僵硬;皇帝因為老平郡王不識抬舉,特意革了他的爵,命福彭承襲,便有存心培植的意思在內。而況這位小平郡王與寶親王弘曆從小在上書房一起讀書時,便親如手足;而寶親王將來必繼皇位。有這樣好的一條路子擺在面前,而竟不知道去走,真正愚不可及。
「王爺,你老入軍機是指顧間事。」周廉一臉的誠懇與感激,「王爺有甚麼事,儘管吩咐;我決不假手於人,親自去辦。」
這就是對那句「法不傳六耳」的答覆;平郡王心裏自然也很寬慰,想不到只用了小小的手段,便將周廉收服了。
於是他點點頭說:「將來託你辦的事很多。你的勞績一定不會埋沒。」
※※※
公事很順利,家務卻很煩心。老平郡王當初跟皇十四子撫遠大將軍、恂郡王胤禎不和;皇帝原以為他會秉承意旨,檢舉恂郡王在軍前種種「不法」情事,就讓他接撫遠大將軍的金印。那知訥爾蘇不賣帳;皇帝一怒將他調回京,派了「管理上駟院」的差使。訥爾蘇自道成了「西遊記」上的「弼馬溫」;這句自嘲之語傳入皇帝耳中,索性削了他的爵。但這個爵位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皇帝能削他的爵,卻不能將此爵位取消,因而福彭順理成章地登上王位。
由於平郡王是鑲紅旗的旗主,訥爾蘇雖無爵位,在旗下舊部看,仍舊是「老主人」。皇帝要割斷他的這重關係,就只有再加一重懲罰:「圈禁在家,不許出門。」
不出門幹甚麼呢?玩古董、養鳥、養狗、養蛐蛐;找了些人來唱「子弟書」。這都是花錢的玩意;一份郡王的俸祿,兩位「王爺」花,自然是捉襟見肘。這就是福彭煩惱的由來。
訥爾蘇當然也知道長子的苦衷,有時候只有自己想法子;常找一個在廊房頭條開古董舖的沈四替他借錢。借了幾次,不能如期歸還,沈四就有戒心了。
是元宵的第二天,訥爾蘇又將沈四找了去了,「這幾天窮得要死。」他開門見山地說:「你替我借幾兩銀子使。」
「回王爺的話,大正月裏,實在為難。」沈四愁眉苦臉地說:「倒是有兩三個熟人,新年手氣都不好。」
「我不管。」訥爾蘇跟沈四熟得可以耍賴,「你得替我想法子。」
其實,沈四這時已想到了一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故意攢眉苦思了一會,方始說道:「喔,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接曹家的隋織造,交差回京了;他家有好些古董,何不到他家要幾件,我替王爺去變錢。」
「你是說隋赫德?」訥爾蘇說:「他受過我的好處;聽說在任上很撈了幾文,跟他要幾件古董也不要緊。好,我叫六阿哥跟你去。」
訥爾蘇有七個兒子。說也奇怪,庶出的老二、老三、老五,卻都不育;唯有嫡福晉曹佳氏──曹寅的長女;曹雪芹的姑母,所出的四子,除了老七福端直到十四歲才夭折外,其餘都長得很好。「六阿哥」名叫福靖,與曹雪芹同年出生,今年十九歲,是訥爾蘇唯一可指揮的兒子;長子福彭不必說,第四子福秀,今年二十四,前三年已被授為三等侍衛,有官箴約束,亦不會聽他的話,作出為人恥笑的事來。
※※※
在隋赫德家取了三件古玩,一支玉如意、一個據說是「粉定窰」的白磁瓶;還有一座西漢鑄的鼎。沈四替他當了二百兩銀子,由福靖親自送入上房。
「你見著老隋了?」訥爾蘇問:「怎麼樣?」
「挺客氣的。問老爺子的好。」
「還有什麼話?」
「問起大哥,說是不是皇上常常召見。」
訥爾蘇深深看了幼子一眼,若有所思地沉默著;福靖便慢慢往後退,預備悄悄溜走,免得攪亂了他的思路。
「你別走!」訥爾蘇已經發覺了,「我還有話。」
福靖只得站住;而他父親卻又無話,從懷中取出一個燒料的鼻烟壺,拿小牙匙掏了一撮鼻烟,抹在鼻孔上。連聞了五、六口鼻烟,方始招招手,喚福靖到面前。
「你是想買一隻會說話的八哥不是?」
聽這一說,福靖的眼睛頓時發亮,一面答應著;一面視線便朝那堆銀子溜了去。
「你別打這二百兩銀子的主意。」訥爾蘇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接著問道:「那隻八哥會說幾句話?」
「好多!還會唱『什不閒』。」
「會唱曲子的八哥,倒沒有聽說過。」訥爾蘇童心猶在,興味盎然地問:「得多少錢吶?」
「五十兩銀子。」福靖答說:「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好!讓老隋給你買。」訥爾蘇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你明天帶著趙森給老隋送幾盒餑餑去,聽他說些甚麼?倘再問到你大哥,你說皇上常常召見。」
「嗯。」福靖點點頭;忍不住問道:「我怎麼讓老隋給我買八哥呢?」
「傻孩子,你急甚麼!」
福靖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甚麼藥,只是照他的吩咐,轉告太監趙森;第二天備好八盒新樣的餑餑,一起到了隋家。
到晚回家,福靖告訴父親,隋赫德十分高興,不住道謝;又說明天派他的第四個兒子富璋來請安。也談到他「大哥」,道是「聽說小王爺很得皇上寵愛;最近要派一個緊要差使」,問福靖有這回事沒有?
「你怎麼答他的呢?」
「我含含糊糊地說:這件事大概還早。」
「還說了些甚麼?」
「問起寶親王是不是常跟大哥在一起?我說一個月總要見幾次面。此外,就都是些閒白兒了。」
「嗯、嗯,你玩兒你的去!叫趙森來。」
趟森一進去,就有得談了。他是訥爾蘇的心腹,忠心耿耿,但卻頗為福彭所厭惡,因為他常替訥爾蘇出些有欠光明的主意,有損平郡王府的清譽。
「隋家管事的是老四,聽他的口氣,老隋還不服老;問奴才『小王爺是不是聽老王爺的話?』奴才回他一句:『老爺子嘛!一家之主,不聽成嗎?』他聽了不響;好一會才說:『你看,如果求老王爺跟小王爺交代一句話,嫌不嫌冒昧?』奴才說:『只要交情夠了,就不嫌冒昧。』他說:『當然,當然,如果沒有孝心到老王爺那裏,也不能隨便就開口。』看樣子,明兒個隋家老四來給王爺請安,一定會有個意思。」
「你可曾探過他的口氣,想我交代你大爺一句甚麼話?」
「自然是大爺不愛聽的話。」
「大爺」是指福彭;在府裏,下人對老少兩主人的稱呼未改。福彭最不愛聽的話,無非是讓他為難的事,諸如謀差缺、免刑罰之類。
「其實,託不託由他;說不說由我。如果隋家老四開口,王爺只管敷衍著就是;等他來催,奴才自有話應付。」
※※※
第二天一大早,隋赫德第四子富璋,帶著四件古玩,都是小擺設;和一包銀子來到平郡王府;由趙森帶領到書房,給訥爾蘇請了安,隨即呈上古玩,是答謝送餑餑的回禮。訥爾蘇淡淡地道了謝,由趙森接過來,放在書桌上。
再送上那包銀子,訥爾蘇就不能不作態了,「這,這是怎麼說?」他說:「沒有這個規矩。」
「家父讓我上稟王爺,只為福晉娘家財產,蒙皇上恩典,賞了家父,到底也得感謝福晉家的情。特為備了五百兩銀子,預備王爺、福晉賞人之用。」
訥爾蘇不料他會搬出這個理由來,心想這倒省事了;便對福靖說道:「你替你娘道謝吧!」
這可是個難題,福靖不知該怎麼措詞?富璋卻很見機,急忙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請六阿哥收了銀子,稟報福晉;代為在福晉面前請安。」
「喔,喔,好!」福靖接了銀子放在一邊。
「你請坐!別客氣。」訥爾蘇等富璋在客座斜簽著身子坐下,便又問道:「你父親挺硬朗的吧?」
「是!託王爺的福,一早一趟太極拳;臨睡一套八段錦,閒下來騎著馬就逛西山去了!」
「你父親多大年紀了。」
「今年七十二。」
「好傢伙!七十二了,還是這麼好的精神,非活一百歲不可。」
富璋急忙站了起來,「多謝王爺的金口。」他垂著手說:「就因為筋骨還挺好,自覺閒費了可惜;很想再替皇上效幾年犬馬之勞。」
「很好哇!」訥爾蘇漫然應道:「受恩應該報恩。」
「王爺明鑑,報恩有心,效力無門;全仗王爺跟小王爺栽培。」
這說到節骨眼上了,訥爾蘇不能再裝糊塗,便即問道:「你父親有甚麼打算?」
「第一步總得起復。」富璋請了個安:「總要求王爺成全。」
「我可是無能為力。」訥爾蘇突然發起牢騷,「你說你父親『效力無門』;我可是有門也是枉然!像你父親一閒下來,騎著馬就往西山去了;這多逍遙自在啊!」
富璋大感狼狽,沒有想到訥爾蘇會打出這麼一記太極拳!一時楞在那裏成了僵局。
於是在廊上照料的趙森,及時進來解圍;「點心好了。」他說;同時向主人使了個眼色。
訥爾蘇自能會意,「把點心開到這兒來好了。」他揮一揮手,向富璋說道:「你父親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不過,我老實跟你說,這得等機會。」
他所說的「等機會」是等他能跟長子開口的機會;富璋卻誤會了,以為是平郡王福彭要等機會為他父親進言,當即恭恭敬敬地答說:「是!請王爺交代了小王爺,一定會有機會。」
「這也難說──。」一語未畢,訥爾蘇瞥見趙森又在使眼色,便將下面的話嚥了回去。
※※※
「娘!你看看我這玩意。」
興高采烈的福靖,提著一架鳥籠;籠子裏是原名鴝鵒,而為李後主改名的八哥,通身又黑又亮,像用一塊緞子包著;背上微顯綠色;蠟眼赤喙,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凝視著太福晉,突然張嘴叫道:「請安,請安!」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太福晉便問:「是那兒來的?」
「買的。」福靖答說:「五十兩銀子。娘不貴吧?」
「嗯,不貴。」
太福晉的聲音是冷的;臉色也是冷的。福靖覺得好沒意思;他的兩個嫂子,福彭的妻子費莫氏;福秀的妻子納拉氏,也都不敢作聲,一時場面顯得很僵。
於是大姨娘開口了──她生過兩個兒子,行二的福聰;行五的福崇,先後夭折。福崇因驚風不治時,福靖生下來才四個月;為了移情自慰,將福靖視如己出,提攜抱保,無微不至。因為如此,她對福靖可以用呵責的語氣。
「你也是,五十兩銀子買這麼個黑古隆咚玩意;醜死了!」
「樣子醜,可聰明得很呢。」
「對了!比你聰明。」太福晉接口罵道:「不上進的東西。」
百兒八十銀子買一樣玩物,也是常事,又何至於就看成不上進?福靖心中不服,悻然之色就顯在臉上了。
「別跟太太頂嘴,」大姨娘趕緊提出警告;然後一面看著太福晉,一面向福靖又說:「把鳥籠子掛起來,洗洗手,快開飯了。」
「洗了手回來!」太福晉吩咐;「我有話問你。」
福靖答應著,回頭向外;轉身時看到大姨娘拋給他一個警戒的眼色,心中不免嘀咕。走到廊上,看見太福晉親信的丫頭小雲;便招招手跟她要有話說。
「太太幹嗎生我的氣?」他問:「你知道不知道?」
一語未畢,屋裏在喊:「小雲!」是四奶奶納拉氏的聲音,「太太叫你。」
「來了,」小雲高聲答應;接著,放低了聲音,匆匆說一句:「是隋家的事。」舉步便走。
一聽這話,福靖出了中門,將鳥籠交給小廝:直奔西院,迎面遇見三姨娘朴氏,便即問道:「老爺子呢?」
「在射圃練功呢。」三姨娘問道:「看你慌慌張張的,倒是為甚麼?」
「不為甚麼。」福靖掉頭就走,急匆匆轉往射圃。
射圃是個長方形的大敞棚;只見訥爾蘇穿一身藍軟緞裌襖袴,袴腿掖入快靴;辮子盤在頭上,腰中繫一根板帶,正跟怡親王府戲班中的一名武生,在打快槍。
「六爺,」也是怡府戲班中的一個武旦,名叫小金福的,迎上來笑道:「聽說新得了一個八哥,好得很;多早晚讓我們瞧瞧。」
「那容易。」福靖眼望著他父親練功;口中答道:「我叫人取來。」
這時訥爾蘇的一套快槍已經打完;他早就看到福靖神色匆遽,所以等他走近來,不等他開口,先就問道:「有事嗎?」
「是!」福靖略等一下,待那武生走開;他父親擦了臉,才低聲說道:「隋家的事,娘知道了。彷彿很不高興,要叫我去問話呢!」
訥爾蘇對妻子有些忌憚;皺著眉說:「誰到你娘面前去搬了嘴?」
「不知道。」福靖只問:「娘問起來,我怎麼說?」
訥爾蘇沉吟了一回說:「不能不瞞,不能全瞞。數目小的一筆可以說;大的一筆不能說。而且大的那一筆,也還沒有成功。」
「是了。我得趕回去;去晚了,娘會疑心。」說完,福靖復又匆匆而去。
果然,太福晉問的是隋家的事;屏人密詢:「有人說隋赫德送了你爹幾百兩銀子;你爹又開口跟人家要借五千兩,有這話沒有?」
福靖成竹在胸,從容答說:「這話一半有;一半沒有。」
「這叫甚麼話?」
「隋赫德送了爹五百兩銀子是有的;爹跟人家借五千兩銀子,那是不知道誰在娘面前造謠。老隋一個革職的人,那來五千兩銀子借人?」
「我不問人家有沒有;只問你爹開過口沒有?」
「沒有。」
「真的沒有?」
「這是什麼事;我敢騙娘?」
「只要你不騙我,自有你的好處。」太福晉說,「你別像你爹那麼糊塗,成天不幹正事──。」
「娘,」福靖打斷了她的話,「爹不能出門,有什麼正事可以幹。」
聽這語氣,仍是向著他父親,太福晉的怒氣又湧了上來,「為的他不幹正事,才不能出門。」她沉著臉說:「不能出門就不能幹正事?就不能讀讀書、寫寫字?」
「這話我也說過。嘿,娘,你猜爹怎麼說?他說:『八十歲學吹鼓手,我可沒那麼大的興致。』」
「哼!」太福晉是不屑的神情;然後又說:「就算他過了讀書的年紀,你可不是四十出頭;『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像你成天只想玩兒,你大哥想拉你一把也不行。」
「我那裏只是成天想玩兒?」福靖自辯,「我用功的時候,娘沒有瞧見。」
「好!我以後常常瞧你去。」太福晉的臉色緩和了,接下來便是規勸、勉勵和告誡。
她說福彭很得皇帝寵信,一則由於怡賢親王胤祥病重時,曾經向皇帝面奏,平郡王年紀雖輕,幹練穩重,才堪大用;再則有寶親王常替他在皇帝面前進言,將來一定會掌權。如今福靖該做的事,是讀書上進,學著辦事,只要是塊材料,不愁不成大器。
「說到你不該做的事,最要緊的是,別壞了你大哥的名聲。」太福晉又說:「像跟隋家借銀子的事,一傳到皇上耳朵裏,心想:好!還沒有掌權呢,他父親就胡作非為了;等一掌了權,仗他兒子的勢,不定幹出甚麼事來。你倒想,那是多大的害處?」
「娘這話,最好跟爹也說一說。」
「當然,我要跟他說:不過跟你說更管用。你爹不能出門,如果不是你替他跑腿,他能幹甚麼?」
福靖想說:爹可以找趙森。但馬上覺得不必說這話;只答一句:「我儘力照娘的話做就是。」
「那才好!」太福晉高興了,「吃飯去吧!」
※※※
福靖倒是有意聽母親的話,不再想為他父親「跑腿」;無奈做父親的在權威之外,總還有感情,福靖便很為難了。
「你大哥如今是『王爺』,我支使他不動,這樣的事,也不能讓他知道;你四哥呢,當差巴結,找不著他的影兒。如果你也不可憐、可憐爹,我生了兒子有甚麼用?」
聽到「可憐」二字,福靖不由得心裏難過,「不是我不願意給爹辦事。說實在的,這件事不大好。」他說:「有別樣事,爹要我到那兒,我就到那兒。」
「我那裏還有別的事?不就這檔子事嗎?我就不懂,人家自己願意的,有甚麼不好?」
「只怕,只怕會壞了大哥的名聲。」
「哼!壞了他的名聲。」訥爾蘇突然逼視著幼子,「這話誰說的?你大哥?」
「不是。」
「那麼是誰呢?」訥爾蘇緊盯著問:「是你娘?」
福靖不作聲;這當然就是默認了。
「你娘說的,還不就是你大哥的話?真混帳!」訥爾蘇氣呼呼地,「兒子當了郡王,還不准老子借錢;真霸道啊!」
「爹,」福靖終於忍不住,「有借有還,才叫借。爹拿甚麼還人家?」
「拿甚麼還?八月裏幾處莊子來繳租,不就能還人家了嗎?」
平郡王府當初圈的地,在京東寶坻一帶;一共四處莊子,每年收租,總有一萬多銀子。說起來舉五千銀子的債,也能還得起。
於是福靖帶著趙森,又到隋赫德家去了一趟,但並無結果。訥爾蘇開口要借五千銀子,隋家也願意借,而且不要利息;無奈話說得好聽,銀子並沒有捧出來,說是要等幾處地方送到湊齊了,再來通知。這一趟去,仍是這話;等於白跑了一趟。
訥爾蘇很焦急。這幾年「一份俸祿兩位王爺花」,自然入不敷出,所以他很拉了些虧空;債主在年底下就逼著要,一再拖延,已有拖不下去之勢。他手頭又是散漫慣了的;半個月前答應為全聚班的一個小旦周蓮生脫籍,要四百兩銀子,亦尚無著落。周蓮生間天來一回,名為請安,其實要錢;這是個躲不掉、也不能讓趙森去支吾敷衍的債主,所以訥爾蘇一見他來,便如芒刺在背!說甚麼綺年玉貌,視而不見;說甚麼歌喉宛轉,徒然心煩。
看起來非躲不可了!這一天聽見周蓮生的聲音;他想起有個地方好躲:上房後院。
上房兩進,平郡王夫婦住前院;太福晉帶著大姨娘住後院。訥爾蘇帶著三姨娘,另住一處添蓋在射圃以北的新廈,難得跟妻子在一起;因而太福晉道是:「稀客!」
訥爾蘇隨隨便便坐了下來,大姨娘、小雲還有幾個丫頭都忙著來招呼;倒使得他真有作客之感了。
這份感覺並不好受,為了想換得一份親切的待遇,他交代大姨娘:「我在這兒吃飯。」
「知道了。」大姨娘看著太福晉說:「我到小廚房看看去。」
這是徵詢太福晉的意思,應該添兩個菜;看她點了頭,大姨娘走了。小雲向丫頭們使個眼色,亦都悄悄讓了出去。
「你來了也好,有件事正要告訴你,小六的親事,難!」
福靖乳名小六。前兩年就有人來做媒,也相過幾家親,但父母有父母的意見;福靖有福靖的看法,到得兩老夫婦看中,福靖亦頗滿意,誰知「大哥」那一關通不過,因為新娘的父兄,可能牽涉在皇帝所關心的一件案子中──這只有平郡王福彭才知道,他說一句:「等一陣子看看情形再說。犯不上無緣無故受累!」這頭親事便化為泡影了。
年前有個鑲紅旗佟副都統的妻子來做媒。女家名氣極大,姑娘的曾祖父是平三藩的大功臣圖海;他本是漢人,但在明朝中葉就住在寧古塔附近的綏芬地方,所以也算作滿洲人。他姓馬,照滿洲的氏名,稱做馬佳氏。
圖海是筆帖式出身,但氣宇非凡,受知於當今皇帝的祖父世祖,在順治十二年即已入閣拜相。康熙二年特命為「定西將軍」,領兵掃蕩流寇李自成的餘孽。回京以後,仍歸原職。到得平南王尚可喜上奏自請歸遼,吳三桂接著作同樣的表示,借此窺測朝廷的意旨;於是朝中起了極大的爭執。
爭執之處在倘或撤藩,「三藩」──廣東的平南王尚可喜、廣西的平西王吳三桂、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之中,吳三桂必反;耿精忠會響應吳三桂;尚可喜本人雖不會反,但他的子女眾多,長子尚之信凶暴無比,很可能亦會舉兵聲援。到此地步,滿洲的兵力,不及三藩;而況勞師遠征?到此地步,且不說三藩盡反;僅僅吳三桂就應付不來。因此大多數的人贊成安撫三藩,維持現狀。圖海即是堅決主張不撤藩的重臣之一。
贊成撤藩的只得四個人。但先帝從小立志,三藩必撤。所以少數勝了多數。圖海本來主張不撤;但皇帝既然作了決定,只有服從;於是態度一變,對討伐吳三桂的戰事,全力支持;康熙十五年掛了撫遠大將軍的金印,領兵直趨陝西平涼。
平涼提督叫王輔臣,流寇出身,目不識丁而智勇絕倫。順治六年,大同守將姜瓖降而復叛;王輔臣是他帳下小校,往往單騎突襲,出入飄忽,但必有所獲而去,猶如「飽則遠颺」的蒼鷹,清兵便替他起個外號叫「馬鷂子」;他的標誌是一匹黃驃馬;清兵一看他馳騁而來,立即就會傳呼警戒:「馬鷂子來了!」無不遠遠躲開。
「馬鷂子」的名聲,連攝政王多爾袞都知道;因此在親自領兵征大同,降服姜瓖後,特選王輔臣為護衛。不久,多爾袞一病而亡,屍骨未寒,便因為部下所出賣竟致廢為庶人,子女玉帛,盡入掖庭。在身隸「辛者庫」罪籍中,有兩個人卻別有奇遇,一個是為多爾袞部下擄入王府的董小宛,由孝莊太后拔入慈寧宮去當女侍,照料世祖的幼弟博果爾。世祖一見,驚為天人,那光景恰如漢元帝在王昭君陛辭時,心旌搖搖,神思恍忽;於是在順治十三年七夕,冊為貴妃,晉封皇貴妃,不僅由「長信宮中,三千第一」變為「昭陽殿裏,八百無雙」;甚至歿後晉后,與聖祖的生母佟佳民,一起祔葬世祖的昭陵。
再一個就是王輔臣,為聖祖所賞識,拔充職御前侍衛。洪承疇經略河南,世祖特命王輔臣相從,奉職唯謹;以後轉到平西王吳三桂帳下,亦復極受契重。不道跟吳三桂的姪子吳應期,酒後相爭,以致吳三桂對他起了誤會;王輔臣走了門路,調為平涼提督。那時聖祖已決心撤藩,心知王輔臣是大將之才,籠絡備至;王輔臣亦傾心輸誠,矢志不二。
及至吳三桂起事,聲勢極盛,密書約王輔臣響應;他的部下多主叛清投吳,王輔臣身不由主,姑且虛與委蛇。到得圖海領兵來到平涼,視察形勢,認為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用幕中名士周昌的獻議,約王輔臣秘密相晤,勸他投降,「鑽刀」設誓,力保無他。於是王輔臣成了圖海部下的大將,轉戰有功。到了康熙二十年,圖海班師還朝;詔命王輔臣入覲。鑑於平南王尚可喜長子尚三信,叛而復降,畢竟亦難逃誅戮;王輔臣心想,朝廷蓄怒已深,此去必不可免,倘或綁到菜市口正法,不但辱及父母,亦無面目見妻妾於地下──多爾袞破大同時,他的結髮妻子,懸樑自盡;後來圖海圍平涼城,他偶爾說了一句:「倘或城破,只怕沒有人會尋死!」他的繼配跟六個姨太太,竟約好了一起上吊。
這一妻六妾,同時畢命後,王輔臣又娶了一個填房;有一天忽然反目,怒不可遏,非要把他這個妻子休掉不可。其實是為了保全妻孥;就用這個辦法將家人僕從,盡皆遣散,然後用「開加官」的法子──臉覆棉紙,噀以冷水,閉氣而亡,與病死無異。
圖海回朝,聖祖問起王輔臣;圖海為王輔臣辯白,造反並非本意。不道聖祖盛怒之下,口不擇言:「你跟王輔臣是一路的人!」圖海想起最初曾反對撤藩,這時以為聖祖要跟他算老帳,既驚且懼;當夜便吞金自殺了。
聖祖大為痛悔,更多疚歉,便追封圖海為三等公,由他的兒子諾敏承襲。
馬爾賽是諾敏的長子;少年襲爵,由於聖祖追念他祖父的功勛,格外優遇,康熙末年,官至領侍衛內大臣,掌鸞儀衛事;正黃旗下的侍衛,以及全副鸞駕,都歸他管,不是極親信的人,不能當這個差使。
但馬爾賽是庸材,為聖祖的另一親信、也是至親的隆科多,玩弄於股掌之上。當康熙六十一年初冬,聖祖自知或將不起,命他差人密召皇十四子撫遠大將恂郡王,自前方來京,馬爾賽聽從了隆科多的指使,竟違背了聖祖的密命,以致皇位落在當時的雍親王頭上。為了酬庸起見,在雍正二年正月初,特頒上諭,說先帝在日,每向諸皇子盛稱圖海的功動,應該加贈一等公,賜號「忠達」,並配享太廟;不久又命建立專祠,這一來馬爾賽亦就由三等公昇為一等忠達公了。
到得雍正八年五月,皇帝最寵信的怡親王薨逝;皇帝想起他曾數次諫勸,不妨給幽禁在壽皇殿旁的恂郡王,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因而命馬爾賽去傳達上諭,預備給他一個重要的職務。
誰知恂郡王的答覆是:「他願意出來辦事;但必須先殺掉馬爾賽。」皇帝當然不會再理這件事;但心裏有數,馬爾賽的加官晉爵,出於酬私的痕跡太顯,很想讓他立一番軍功,也好誇耀自己的知人之明,遮掩恩出格外的痕跡。
於是雍正九年夏天,派馬爾賽為撫遠大將軍,擔當討伐準噶爾的北路軍事;一出師便知他不是將材,改授為綏遠將軍,只負防守之責。
到得雍正十年初秋,準噶爾大舉內犯,侵入喀爾喀左右翼:喀爾喀親王,只是皇帝的妹夫,額駙策零打了一個極漂亮的勝仗;準噶爾酋長大小兩策零敦多卜,卸甲丟盔,沿鄂爾坤河敗走,經過馬爾賽的防區;靖邊大將軍順承郡王錫保,下令攔截;那知馬爾賽儒怯不敢出兵。部下跪求,無動於中;以致本可澈底殲滅的敵人,竟獲得了一條意想不到的生路。
皇帝得報震怒,將馬爾賽斬於軍前。但他的一等忠達公爵位,是圖海立功所得,所以並未削奪;特旨命馬爾賽之弟馬禮善承襲。
佟太太來做的媒,就是馬禮善的幼女的三格格,品貌都是上選,訥爾蘇夫婦與福靖都很中意。馬家也來相過親;據佟太太傳言,忠達公夫人對福靖的批評很不壞;這頭親事,一定可以成功。
「那知變卦了。」太福晉說:「你知道是為甚麼?」
「你別防我,你就乾脆說吧!」
「說了怕會惹你生氣。」
「不要緊!」訥爾蘇顯得氣量很寬似地。
「馬家說,新郎官的人品不錯;可惜新郎官的父親沒出息。」
聽得這句話,訥爾蘇把臉都氣白了。「我沒出息,可也不像馬爾賽那麼窩囊!」他破口大罵:「馬家的秀氣,都叫他家文襄公拔盡了。他哥哥什麼東西;他老子又是什麼東西,給他一個尚書做都不會;窩囊廢!」
他罵的是圖海的次子諾敏。當年聖祖垂念圖海的功績;更憐憫他功高而不永年,空有富貴,因而在康熙二十三年,特簡諾敏為刑部尚書;那知他雖讀過書,是個書獃子,何能掌管刑名?於是二十五年九月,改授禮部尚書;結果還是幹不下去,不到半年就被免職;只吃一份公爵的俸祿。
「你何必生那麼大的氣?只要小六有出息,不怕沒有比馬家更好的姑娘。」
提到三格格,訥爾蘇的心情很矛盾;他實在很喜愛這個曾經可能成為他的兒媳婦的少女──原是通家之好,早就見過的;一口一個「王爺」,嘴跟她的臉一樣甜;果然能娶了過來,一定是能孝順他的。
於是,他問:「剛才那句話是誰說的?自然是馬禮善!」
「不!」
「不?」訥爾蘇大出意外,「那末是誰說的呢?」
「是他家的一個姑太太。」
「親戚的閒言閒語理它幹甚麼?」訥爾蘇彷彿有種為妻子戲侮了的感覺,所以不滿地又說:「你也是,話不說清楚。不相干的事告訴我幹甚麼?」
「也不能說是不相干的話。」太福晉說:「佟太太來說,三格格是過繼給她的伯父的;想等他伯父週年過了,再提這樁親事。這自然是聽了他家姑太太的話之故。」
「不見得。」訥爾蘇說:「馬禮善為人還老實。」
「那,你就等著吧!」太福晉說:「等過了十月再說。」馬爾賽正法於去年十月,要到今年十月才滿週年。
正談到這裏,只聽腳步匆遽,人聲嘈雜,訥爾蘇往外一看;只見小雲與幾個丫頭,已上了臺階;東首垂花門外影綽綽有幾個太監與護衛的影子。
門簾一掀,小雲笑容滿面地高聲說道:「恭喜王爺、太福晉,大爺派在內廷辦事了。」
「喔,」訥爾蘇問道:「那裏來的消息?」
「是大爺打發玉格回來通知的。」
「玉格呢?」訥爾蘇說:「你把他叫進來,等我問他。」
於是玉格奉召而至,先請了安,站起來垂手等待問話。
「怎麼說?大爺派在內廷辦事,是甚麼差使?」
「軍機處。」玉格昂著頭,微偏著臉回答;真是「神氣活現」的樣子。
太福晉倒還沉著,「王爺」卻有些失態了,「甚麼,軍機處!」他問:「你沒有弄錯吧?」
「錯不了。」玉格答說:「大爺親口跟我說的。大爺還讓我通知方師爺預備謝恩的摺子。弄錯了還成?」
「不會錯的。」太福晉說:「軍機處正缺人呢?」
她對朝局比訥爾蘇還清楚──自然是聽福彭所說:軍機處本稱軍機房,設於雍正七年六月;去年三月改稱「辦理軍機處」,軍機大臣只得三個人,最初是怡親王胤祥、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文華殿大學士蔣廷錫;怡親王下世,補了馬爾賽;馬爾賽出征,未曾補人。上年蔣廷錫病故,方始將雲貴總督鄂爾泰、貴州提督哈元生調進京來,在軍機處行走。不久,貴州苗子復叛,哈元生回任;今年正月,鄂爾泰奉命經略北路軍務,又只剩下張廷玉一個人了。
「這可是皇上的左右手啊!」訥爾蘇說:「來,取我的袍褂來!這得到祠堂裏去磕個頭。」
※※※
「二哥,我可要溜了。」曹雪芹對曹震說:「回頭四叔問起來,就說我回咸安宮去了。」
所謂「咸安宮」是指「咸安宮官學」。內務府子弟本在「景山官學」唸書;就在曹雪芹奉母隨叔歸旗的那一年,詔命別設「咸安宮官學」,在上三旗包衣及景山官學中,選拔聰俊子弟入學,十四歲的曹雪芹輕易入選。咸安宮官學是所有為旗人而設的學校中,辦得最好的;也只有咸安宮官學,才有當翰林的教習。五年下來,曹雪芹的詩文大有進境:「雜學」如兵農醫卜之類,無書不讀,惟一不好的是八股文。
因為學得太雜,所以懂得很多,而懂得越多,越覺得不懂的更多。賦性好奇,復又健談:而年齡跟他相彷彿的同學少年,談不出甚麼名堂;所以在咸安宮官學中,他常常溜出去找侍衛、太監聊天。宮中的遺聞逸事倒是聽了不少,但如談到學問見解,就彼此都談不下去了。
終於有一天,曹雪芹遇到了一個可談而且一談就使他不勝傾倒的人,此人就是平郡王府的「方師爺」方觀承;字遐穀,安徽桐城人。
方觀承是個奇人,奇在他的身世與經歷。他今年三十六歲;從南到北──自江寧至黑龍江,已去過七個來回,而且是徒步。身世之奇,奇在他家四代充軍;高祖方拱乾、曾祖方孝標,因為牽涉在順治十四年丁酉的科場案中,充軍已論大辟;由於董小宛的斡旋,免死發遣寧古塔。康熙改元,遇赦而歸。
當方孝標鎯鐺就道之時,正是方觀承的祖父方登蟬出生之日,五十生辰時,賦詩自賀,有「五十年前罹禍日,征車行後我生時」,大有慶幸生於憂患,將死於安樂之意,那知五年之後,也就是他五十五歲那年,忽然爆出一樁「南山集案」的文字獄;這是左都御史常州人趙申喬造的孽。趙申喬是個沽名釣譽的假清官;有個真貪官的兒子趙鳳詔,當太原知府時,是山西巡撫噶禮的心腹,專用酷刑敲詐,得贓朋分。但聖祖不知道;康熙四十八年巡幸塞外,趙鳳詔在龍泉關接駕,聖祖因為他是趙申喬的兒子,便問他噶禮官聲如何?趙鳳詔回奏:「噶禮清廉第一。」聽信了他的話,聖祖將噶禮調升為兩江總督。
這一來噶禮就越發肆無忌憚了,兩江屬官凡是清正的,皆不為所容,江蘇巡撫于準、藩司宜思恭、臬司焦映漢、蘇州知府陳鵬年,都是好官,卻都忍氣吞聲地為他攻走。最後遇到一個對頭,碰了個大釘子。
此人就是江蘇巡撫張伯行,他是湯斌的同鄉後輩,理學不及,清廉相似,而性情極其剛強。康熙五十年江南鄉試,正主考左必蕃;副主考趙晉與噶禮勾結舞弊,出賣舉人,傳說噶禮得贓五十萬。張伯行一本嚴參,噶禮亦參張伯行,督撫互訐,事情鬧得很大。聖祖一面派戶部尚書張鵬翮,漕運總督赫壽嚴審;一面命蘇州織造李煦密查。李煦先想迴護噶禮,到後來看看瞞不住,論調漸漸改變;噶禮終於由先佔上風一變為落了下風。
趙申喬造孽,即在噶張交惡之時。噶禮參張伯行之先,趙申喬奏劾編修戴名世所著「南山集」有大逆不道之語;及至交九卿議奏、刑部治罪、噶禮便作桴鼓之應,奏劾張伯行七大罪名,其中主要的一款,便是指控「南山集」在蘇州刻板印行,張伯行豈能不知?「進士方苞以作序連坐」,只為張伯行與他交好,不肯捕治。打算著將張伯行牽入這件欽命大案,自身難保,豈復尚能有所作為?
這本是趙鳳詔主謀,為救噶禮,設下一條「圍趙救燕」的毒計;那知案中有案,無端殃及屍骨已寒的方孝標,不獨死無葬身之地,而且禍延子孫。
牽累之故,只以「南山集」引用了方孝標的「滇黔記聞」;而趙申喬說方孝標「喪心病狂」,亦只以用了前明桂王「永曆」的年號。但非張大其詞,難將張伯行株連在內;結果聖祖明白宣諭:「張伯行操守天下第一,斷不可參。噶禮的操守,我不能相信;江南如果沒有張伯行,百姓不知要受他多少剝削。」並皆解任聽勘的噶禮、張伯行,一個革職,一個留任。
督撫互參,落下風的竟是總督,是從來所沒有的事。在朝的滿洲大員及趙申喬,一則遷怒;再則還沒有死了那條將張伯行誣扳在內,好為噶禮報仇的那條心。因此刻意羅織、鍛鍊成獄,到得結案時,刑部所定罪名,已近乎滅族。聖祖宣諭:「方登嶧之父曾為吳逆偽學士,吳三桂之叛,係伊從中慫恿;偽朱三太子一案,亦有其名,今又犯法妄行,若留在本處,則為亂階矣。將伊等或入八旗,或即正法,始為允當。此事所關甚大,本交內閣收貯,另行啟奏。」
聖祖所說,曾任吳三桂的「偽學士」及慫恿叛亂的是方學詩;而刑部錄供用滿文,又照「南山集」原文,稱方孝標為「方學士」,滿文譯音,聖祖才會誤方學詩為方學士。在此以前──康熙十年,又曾誤方學詩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幸虧廣東臬司佟國楨,辨明真相,才能大事化小。這回沒有人敢替方孝標出頭;於是方登嶧、方式濟父子充軍黑龍江;戴名世只是處斬,並未凌遲。此外方氏族人,方苞、方貞觀皆隸旗籍,不得南歸,至雍正改元,方始特旨出旗。
當方式濟遣戍時,方觀承與他的胞兄觀永,都未成年。方家寄居江寧,既遭家難,境況奇窘,幸虧清涼山的和尚周濟,才能免於凍餒。兩兄弟孝思過人,康熙五十四年決定出關省親;盤纏無著,只靠自己的兩條腿。從此隔一年去一回;先是兄弟同行,後來就只有方觀承一個人上路。十四年間父祖先後病歿;方觀承流落京華,賣卜為生,有一天平郡王福彭上朝,從轎子裏看到他賣卜的布招,字寫得極好;停轎一談,才知道他是世家子,亦是孝子,隨即便邀入王府,是幕友亦是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