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為了好讓王達臣夫婦,從從容容地細談繡春的終身大事,這天晚上在曹家飯罷,夏雲仍舊帶著孩子跟丈夫回到鏢局,住在仲家。
仲四奶奶好客健談,夏雲出身大家,又是有意要替王達臣做面子,落落大方地應酬得很週到;因此一直到三更天,吃了消夜,方始歸寢。
仲家房子很大,單有一座小院落,供攜眷賓客雙棲;夏雲倒是沉得住氣,心想把這個好消息一告訴丈夫,一定害他興奮得一夜都睡不著,因而決定暫且不說。但她自己有事在心,一樣也是不能入夢;輾轉反側之際,怕驚醒了王達臣,索性悄悄起床,先替孩子把了尿,放入搖籃,然後端一把竹椅子在院子裏對月沉思。
所想的自然是有關繡春的一切,從仲四奶奶口中得知,繡春一個月總有兩三回到鏢局子來玩,一來總是大半天;有時在仲四奶奶家幫著照料;有時便在前面大客廳中,跟鏢客們說笑。
「這位王三姑娘真叫有人緣。」仲四奶奶管繡春叫「王三姑娘」;夏雲記得最清楚的是這兩句話:「那些爺們提起她來,沒有一個不翹大拇指的;說她若是個男的,包管比她哥哥還強。尤其是馮老大,當她親妹妹一樣;本來嘛,他跟王二哥是把子,應該拿三姑娘當妹子看。」
這就怪不得馬夫人與秋月那麼有把握了。想來馮大瑞喜歡繡春;繡春也一定對他有意思。但馬夫人不喜與聞外事;秋月難得出門,而繡春在這裏的情形,居然會傳入她們耳中,可知繡春跟馮大瑞之間,必是風雨雨,流言不一而足。
正在這樣想著,發現了王達臣的影子;隨即迎了上去問道:「你怎麼不睡?」
「一覺睡醒,看你不在;心裏想起一件事就怎麼樣也睡不著了。」
「甚麼事?」
「你看出來沒有,妹妹好像有心事;而且總是偷著眼看人,倒像做了甚麼虧心事似地。這不奇怪嗎?」
夏雲心想,繡春的事,告訴了他,害他睡不著;不告訴他,仍舊是害他睡不著,既然如此,不如就這會兒談吧!
「你去端張椅子來,我告訴你;她不是有心事,是有喜事。」
「甚麼?」王達臣大聲問說。
「輕點、輕點。你去端了椅子來,我告訴你。」
「好,好!」王達臣掉身就走;不一會一手提一張椅子,一手捏一把茶壺,坐定了先嘴對嘴灌了好些茶,舒口氣說:「這會兒才舒服些。甚麼喜事,快說吧!」
「你沒有聽見仲四奶奶的話?」
「甚麼話?」
「說馮大瑞把繡春當做親妹子看。」
接著夏雲便將馬夫人與秋月跟她所談的一切,細細說了給丈夫聽;其中包括先送繡春到蒲州賃屋暫住,以便馮家親迎的種種打算在內。
這真是天外飛來的喜事。王達臣一面聽,一面想,只覺得有件事為難。及至聽完,在心裏盤旋的那個念頭,仍未轉定。
「好事倒真是好事,可惜來得太快了一點兒──。」
「你也是!」夏雲不等他話完便搶著說:「你不想想,她今年多大了;你還嫌太快,要她等到甚麼時候?」
「你弄錯了,我那裏是這個意思?」王達臣說:「我在想,她受苦受了這麼多年,如今當然要好好陪嫁她。可是,一時力量還夠不上。」
夏雲當然也想到過這一點,當即答說:「首飾你不必愁,太太已經預備好了;包管體面。至於床帳被褥,四季衣裳,花費到底有限;一時沒有現款,說不得只好拿新置的二十畝田,或典或賣,先處分了再說。這件事,你如果覺得不方便去說,我跟仲四奶奶去商量。」
王達臣原就是打的處分那二十畝田的主意,只是怕妻子捨不得,不肯開口。不想夏雲自己先說了,自是喜不勝言,當即笑道:「難得你賢惠。拿田變錢沒有甚麼不好意思的,你說、我說都不一樣。」
「哼!」夏雲撇一撇嘴:「你真是門縫裏看人,把人都瞧扁了。二十畝田算得了甚麼;你以為我是沒有開過眼的人?」
「是,是!我小看你了,是我不對。明天還是你跟仲四奶奶去說;順便還要請她做媒。」
「她是男家的媒人。女家的呢?喔,」夏雲突然想起,喜孜孜地說:「芹二爺還打算送親送到蒲州呢!」
「這可很夠面子了。」王達臣也很高興;衷心稱頌:「曹家真是厚道,一定還是要發達的。」
「提到這一層,我倒又有件事告訴你了。是繡春跟我說的,我們姑太太家的那位王爺,放了大將軍,真正威風八面,如果你有意思,可以荐你跟在王爺身邊;將來派個武官,而且官不會小。可有一件,是荒涼地方,苦得很。」
「吃苦我不怕;堂堂王爺能去,我還不能去?」王達臣脫口答了這兩句,卻又遲疑不語;瞅著夏雲似笑非笑地,無限依戀的情意。
「又做這副死相了!」夏雲似憾而喜地罵著:「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不去,可別跟人說,為了怕我沒有人照應。這種沒出息的話,千萬別出口。」
這話說到了王達臣心衷,他只是憨笑著;想了一會問說:「要去多少時候?」
「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探親望友,可以扣著日子來回。仗打贏了,自然班師還朝,還能在那裏待一輩子嗎?」
聽出妻子是鼓勵他的話,王達臣的英雄氣概便將兒女柔情壓下去了,「我去!掙副誥封來給你。」
「算了,算了。我可沒有做官太太的夢。」夏雲忽又覺得此事猶須從長計議,當即把話宕了開去:「好在不急,慢慢兒再說。眼前先辦繡春的這件大事。如今我們盤算得滿好,人家還不知道這回事呢!萬一馮大瑞沒有這個意思,豈不是一場空歡喜?」
「怎麼會!」王達臣極有把握:「不會,不會!大瑞求之不得在那裏。」
「你這麼有把握?」
「對!十足的把握。為甚麼呢?」王達臣自問自答地:「我已經聽人說了,只要妹妹一來,最殷勤的就是大瑞;倆人常在一起說笑,形跡都不大避人。所以在曹家看見妹妹那樣子,我會上心事。」
原來王達臣是疑心繡春跟馮大瑞,已有肌虜之親;江湖中人,最講究面子,如果醜聞流播,無顏見人,以致發愁失眠。夏雲對這一點,卻比她丈夫更瞭解繡春;「你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她說:「繡春最要強的人,決不會鬧這種笑話。再說,你不說大瑞有血性、重情義;他又怎麼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啊,啊,說得不錯!到底是你的見識高。」王達臣的心情越發舒坦:「這實在也是我太關心妹妹的緣故,她一直是我心裏的一塊病。」
「如今你的心病可以消了。」夏雲又說:「既然,你對你把兄弟這麼有把握,應該透句話給他,讓他自己去求仲四奶奶出面來說媒;這樣,咱們女家不是更有面子。」
「對!就是怎麼辦。走,睡去吧;這會兒正涼快!」說著,便伸手去摸夏雲的臉。
「叭噠」一聲,夏雲打開了他的手,「去你的!別跟我嚕囌。」她說:「我可累了,明兒還得起早。」
※※※
一大早起身,王達臣第一件事便是找馮大瑞;不道事不湊巧,馮大瑞已早一步出門──到三河縣去接頭一筆生意,來回一百四十里,也許這天回不來了。
王達臣是急性子,夏雲亦望此事早成定局;夫婦倆商量下來,決定先跟仲四奶奶去商量。
話該怎麼說呢?夏雲的意思,要替繡春留身份,最好旁敲側擊,讓仲四奶奶自告奮勇來做媒;但卻苦於不易措詞。王達臣卻主張有什麼說什麼;既然都是好朋友,不必加上一些飾詞,反倒顯得生分了。
夏雲想想也不錯;但還是推在馬夫人身上,說她見過馮大瑞,覺得他為人不錯,又是王達臣的結義弟兄,不如兩好併作一好。問仲四奶奶的看法如何?
仲四奶奶大為訝異,心想此事為何昨夜不談?隔了一晚,忽然有這麼一說,豈不顯得突兀了些?
王達臣與仲四奶奶很熟,由她的沉吟不答,看出她的心意,當即補充著說:「這是曹家馬夫人跟我『家裏』說的;昨晚上從四奶奶這裏走了以後,她才跟我說,難得人家有這番意思,真是再好不過。」
聽得這一番解釋,仲四奶奶方始釋然,「說老實話,我也早有這番意思。不過,」她停了一下說:「你們三姑娘的情形,我也有個耳聞;怕碰釘子,一直不敢開口,如今當然我來做這個媒;不過,大瑞是不用說,會笑得閤不攏嘴,你們家三姑娘怎麼樣呢?」
「我已經探過她的口氣。」夏雲答說:「我想,決不會讓媒人沒面子。」
仲四奶奶生長在張家灣這個水陸要衝龍蛇混雜的大碼頭;丈夫幹的又是這一行上達侯門、下通草莽的鏢行生意,因而漸漸養成了謀定後動;動必期成的想法。
為馮大瑞與繡春撮合這件事,她不但早有此心,而且盤算多時,想來想去總覺得一是繡春之心莫測;二是不知曹家的態度如何?繡春肯了,曹家不允,無可如何,但這也還有法子可想;歸根結柢,最要緊的是,繡春自己的意向,她跟夏雲的交往不多,不過已可以看出來,也是極能幹的人,既然她說探過繡春的口氣,不會讓媒人失面子;且是出於曹家馬夫人的策動,然則千穩萬妥的一件好事;正是「固結人心」的一個機會,豈可掉以輕心?
於是順理成章地談起如何辦喜事?仲四奶奶正想拉攏王達臣;更要固結馮大瑞,因而大包大攬地,不斷表示:「全在我身上,你們甚麼都不必操心。」
就這樣,未到中午,喜訊傳遍了整個鏢局;夏雲怕馬夫人惦念,也急著要去報喜。這天當然住在曹家,關照丈夫明天去接她回來。
※※※
等太陽下山,鏢局的小徒弟在兼作練武用的後院磚地上,潑了十來桶井水,暑氣一收,搭開圓桌;廚房裏開飯,吃的是蔴醬涼麵,另外有吃不夠、儘管添的兩樣酒菜:燒羊肉與涼拌粉皮。
「開飯囉!」小徒弟一聲吆喝,鏢客、趟子手絡繹而至;正要入座,仲四掌櫃──仲季武趕到了,開口說道:「今兒個可得讓王二哥坐首座了!」
「那裏,那裏!四掌櫃還拿我當客人;莫非見外了?」王達臣說:「還是你老上坐。」
「不!不是見外;今兒你有喜事。該賀一賀。」說著,向桌子上望了一眼;回身交代小徒弟:「你進去跟四奶奶說,看有甚麼菜,多添幾樣來;先拿現成的乾果子,再開一罎南酒,大夥兒喝著等。」
掌櫃請客,大家越發高興;王達臣在一片喧嚷之下,只好占了首座。等用飯碗倒上酒來,他先起身說道:「四掌櫃跟各位弟兄抬愛,實在不敢當。我先謝謝!」說著,捧碗就口,「咕咚、咕咚」將一碗酒喝得點滴不留。
「別喝得太猛!」仲四掌櫃知道他的酒量,提醒他說:「醉了可不是件舒服的事。」
「今天的王二哥,」鏢局的帳房趙先生說:「大概不醉也辦不到。」
「不會,不會!」有個口才很好的趟子手楊五接口:「人逢喜事精神爽;心裏一痛快,喝酒不容易醉。」
正說得熱鬧,只見閃進一個人來;頓時兩三個人,同聲喧嚷:「新郎官來了,新郎官來了!」
原來是馮大瑞回來了;仲季武隨─呼:「你倒趕回來了!原以為你得明天才能回來。快洗個臉,來喝酒吧!」
「是啊!喝喜酒。」
馮大瑞一楞,「喝誰的喜酒?」他問。
沒有人答他的話,卻都笑了起來;仲季武便起身說道:「是你的一樁大喜事;先去洗了臉來再說。」
這時小徒弟已在木架子上,替他將臉盆手巾都取了來;馮大瑞到井臺邊,汲了一桶水,大洗大抹地一洗滿身汗水。回屋子去換了一身乾淨小褂袴;容光煥發地來到了後院。
「喜氣洋洋!」楊五笑道:「真像個新郎官。」
「甚麼?」馮大瑞問。
「來,來!你坐下來。」仲季武拍一拍他身旁的凳子:「等我告訴你。」
仲季武這時已想好了一個說法;故意問道:「你有沒有到後面去過?」
後面是指仲家;馮大瑞答說:「四爺看見的,我下了馬一身臭汗,到後面去幹甚麼?是不是四奶奶找我有事?」
「她要替你做媒;把王三姑娘說給你。達臣跟你比親兄弟還親,自然一口答應。這不是大大的一樁喜事!」
一直含著笑在等機會開口的王達臣,便即接口:「大瑞,我妹妹脾氣不大好,你多讓她一點兒!」
說著,端起酒碗舉一舉,正要「先乾為敬」時,不道馮大瑞作個攔阻的手勢,叫一聲:「二哥!」等王達臣住手相視時,他面無表情地說:「我高攀不起!」
此言一出,頓如紅日西沉,陰霾四合,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連一旁的小徒弟、廚子,十來雙眼睛,都盯著他看。
馮大瑞自然感到威脅,但態度卻是很執著的,「二哥,我實在有苦衷!」他說,「三姑娘這樣的人品,我前世修都修不到。不過,我真的答應不下。」
最後一句話使臉脹得通紅的王達臣,越發不悅,微微冷笑著,環視滿座,「各位聽聽!『答應不下』,」他說:「倒像我妹子嫁不掉,求他收容似地。」
「二哥,二哥!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末是甚麼意思呢?」
「我是說,我沒有福氣;像三姑娘這麼的人才,我竟沒法兒娶。」
「甚麼叫沒法?莫非你家裏已經有了一房媳婦?咱們關聖帝君面前磕過頭的,你可也沒跟我說過呀!」
「原是沒有──」
「那末,」王達臣搶著問道:「怎麼叫沒法兒?」
話越盯越緊;仲季武不能不排解了,當即說道,「達臣,你先別急;讓大瑞慢慢兒說,他很仰慕三姑娘是大家都知道,不是有萬不得已的苦衷,那裏會捨得這一頭姻緣。你就等他慢慢兒說吧!」
「好!」王達臣歛手答了這一個字。
馮大瑞是雙眉皺成了一個結;欲言又止地,最後終於吐了一句話:「二哥,我回頭跟你說。」
王達臣勃然變色;但還是忍了下去;強制著用平靜的聲調說:「沒有關係,就這會兒說好了。」
馮大瑞卻未看出王達臣的怒火,已到一觸即發的當口;只想趕快結束這個場面,支吾著說:「回頭說,回頭說!咱們喝酒。」
一面回答;一面舉碗送到唇邊,那知「噹」的一聲,酒碗落地,打得粉碎,流了馮大瑞一身的酒。
「馮大瑞!」剛用一枚山核桃打掉了酒碗的王達臣,霍地起身,戟指喝道:「我妹子做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你不能當著大夥兒說,要私底下跟我談?不要緊,你說;我王達臣不是護短的人。不過,你要說不上來,打算含血噴人,嘿,嘿!」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未料到惹得王達臣結義弟兄要翻臉成仇!仔細想想,馮大瑞的話中確有毛病,倒像是「王三姑娘」不守婦道,他無法娶她,而又不便在席面上公開似地。這就難怪王達臣的臉上掛不住了。
鏢客們講究的是沉得住氣,因此,在這劍拔弩張的一刻,沒有一個人敢輕於開口;怕話說得不當,成火上加油之勢,一發不可收拾。但臉上卻個個神情凝重,同時在暗中戒備;如果王達臣要跟馮大瑞動手,便搶先一步攔住。
可是仲季武不能不開口。他本覺得馮大瑞有些不識抬舉;再出以這種曖昧的態度,越使他不滿。但他到底是中年人;掌櫃的身份也使他不能不持重;心想倘或王三姑娘真有醜事,落入馮大瑞眼中,倘或硬逼他說了出來,那就更不妥當了。
為此,他開口之前,必得先作考慮;心想,馮大瑞真正喜歡王三姑娘,而且透著一分尊敬,是有目皆睹之事;如果知道她不守婦道,豈能如此?這樣轉著念頭,便也像王達臣一樣,非讓他說明白了不可。
話雖如此,仍是帶著體諒開脫的語氣,「大瑞,」他說:「你敬重王三姑娘,看得她像觀世音一樣,大家都不是沒有眼睛的。若非如此,也不能冒冒昧昧看成這是件必成的好事。如今你晴天一個霹靂,到底是什麼為難?儘管說啊!果然是沒法子化解的苦衷,達臣是你把兄,還有個不體諒的。總而言之,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既然達臣生了誤會,你趁早明說;不然誤會越積越深,你不是自作孽?」
「自作孽,不可活」!江湖上為了面子,到下不得臺時,親弟兄白刄相向的情形也多的是;何況是結義弟兄,又牽涉到婦女名節?但他雖知事態嚴重,卻實在有不能明說的苦衷;臉色如死灰般地楞了好一會,突然舉起右手,在自己臉上抽了個嘴巴;同時狠狠自責:「我該死;我該死!」
越是如此,越顯得王三姑娘有不可告人之秘;才使得他有十分難言之隱。王達臣的臉色便也更難看了。
見此光景,仲季武知道非替王達臣出氣,不能緩和這個局面,於是伸出手來,搗了馮大瑞一拳。他原本心裏有氣,出拳很重,竟將馮大瑞打倒在地上。
「你小子是怎麼回事?」仲季武罵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不痛快的人!」
一拳沒有打出他的火氣;這一罵卻惹得馮大瑞冒火,因為他自許是整個鏢局中最痛快的人,為朋友兩脅插刀都心甘情願,而仲季武竟說他最不痛快,這是多大的委屈!
有血性的人就是受不得委屈;馮大瑞當即跳起身來,「好!」他大聲說道:「如果王三姑娘不怕做寡婦,我就娶她。」
此言一出,大家都是一驚;尤以仲季武為甚!但王達臣的臉色反倒緩和了;「大瑞,」他問:「你這話甚麼意思?」
「二哥,你別問我!我是為三姑娘好。」他眼圈紅紅地說:「我常時做夢都會夢見三姑娘,我那有不願意娶她的道理?實在是不能娶,娶她是害了她。」
說著,黃豆大的眼淚,滾滾而出;這麼個大男人,傷心得這樣子,大家看在眼裏,真不知道心裏是何滋味?
「好了!」一個姓馬的總鏢頭對王達臣說:「大瑞也是怪委屈的!他決不是嫌三姑娘;你總也看得出來。既然他說回頭跟你說,你就問問他;倘若是跟人結了甚麼『樑子』,或者闖了甚麼不得了的禍,咱們想法子來替他化解。」
「好!」仲季武立刻接口:「老馬這話說得真好!就這麼辦。來、來,大家仍舊喝酒;凡事慢慢兒來。」
「對、對!」大家附和著舉起酒碗,紛紛向馮、王二人相敬。
「大瑞,」王達臣歉疚而友愛地說,「倒是我錯怪你了。你別著急!天塌下來,咱們倆一起頂。有事回頭說;這會兒別掃了大家興。來、來!」說著,乾了一碗酒,臉色更紅了。
有了這一段兄弟幾乎鬩墻的衝突,雖說誤會已消,言歸於好,但滿座的興致都大受打擊,仲季武更是憂心忡忡,不知馮大瑞惹了甚麼滔天大禍,或許在連累到他的鏢局生意之外,還有其他難以料理的麻煩,因而有些食不下嚥的模樣。
當然,心事更重的是馮大瑞與王達臣。兩人直到大家紛紛離座而起,才發覺飯局已經結束,便也站起身來;只見仲季武說道:「你們哥倆到後面來喝茶吧!」
「好!」王達臣說:「就來。」
但馮大瑞卻有異議:「四爺,」他說:「我跟王二哥在外面談談好了。回頭再去看四奶奶。」
「也好!」仲季武深深看了王達臣一眼,意思是務必將馮大瑞有何為難之處,澈底弄清楚。
其實這用不著示意,王達臣跟他的心思一樣;當下點一點頭,與馮大瑞一前一後出了鏢局子。
這時天還未黑,晚霞燒紅了西邊半爿天;兩人不約而同地站住了腳,望一望對方的臉色,都如中了酒一般,看不出真正的感覺。
「二哥,」馮大瑞說:「我不明白,這件事你昨天晚上怎麼不跟我談?今兒個猛孤丁地冒了出來,你讓我怎麼辦?」
王達臣聽他先前的話,接受他的責備,想有所解釋;但最後一句、卻使他大起反感,答語就不好聽了。
「誰知道你只是拿我妹妹開開心;根本就不想要她。」
這話在馮大瑞既委屈、又惶恐,不由得站住腳,拉住王達臣的胳膊,著急地說:「二哥,你怎麼說這話?如果說我對三姑娘有一絲一毫不尊重,教我一走鏢就回不來!」
在鏢客,這是賭得最重的咒;王達臣倒不免歉然,但他身為兄長,自不必在口頭上道歉,當下看一看周圍說道:「咱們到那裏去談?」
「跟我來。」
馮大瑞領著王達臣到了一處地方,是個花木扶疏,有身分的人的住宅;敲開了門,來應接的是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女孩,約莫十二、三歲,一見馮大瑞便讓開一步,讓他們進了門,仍舊將大門閂上。
「你叔叔呢?」
「陪山東來的朋友出去了。」
「甚麼時候回來?」
「沒有說。」那女孩看著王達臣問:「馮大叔,這位是誰?」
「這位是王二叔。」馮大瑞說:「自己人。」
「喔!」那女孩又問:「馮大叔,你要在那裏坐?」
「就在外面好了。」
說著,走向天井東面,那裏有一張石桌,兩個石鼓,他跟王達臣對面對坐了下來;隨即便見那小女孩端來了一大壺茶。
「我跟王二叔有話要說。你別管我們。」
小女孩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走了;王達臣忍不住了,「這是個甚麼地方?」他問:「她叔叔又是誰?」
「是我好朋友。」馮大瑞說:「回頭我替你引見;是漕幫的一位當家姓李。」
「喔!」王達臣心中一動,隨即問說:「大瑞,你有為難之事,是不是跟這位漕幫當家有關係?你們『家門』裏的事,我外人可插不上手。咱們是不是另外換一處地方去談?」
就這時,那小女孩二次復來,告訴馮大瑞一句話:「香燭點好了。」
點香燭何用;香燭點在何處?王達臣還在疑惑不解,馮大瑞已開口叫了一聲:「二哥!」
看他神情凝重、沉吟不語的神情,很容易料想到,他有極重要的話要說。馮大瑞在幫,是王達臣知道的;此刻又特地將他帶到這裏,莫非是打算引荐他入幫?
念頭轉到道裏,自然要作深切的考慮;一時還委決不下之際,馮大瑞的低沉的聲音又起來了。
「如果問我為甚麼不能娶三姑娘,我有件事要告訴二哥。不過,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洩漏出去。二哥,你能不能起個誓?」
「怎麼起法?」
「二哥,先別問這一點;只說願意不願意?」
「你關照我不能洩漏,我當然不會漏出去半個字;起誓當然也可以。」
「那末,跟我來。」
馮大瑞領著王達臣,從一個角門穿出去,只見一片圍墻,圈出極大的一個院子,兩面雨廊上亂堆著蔴袋、籮筐,兩三隻可容五斗米的方斛:墻上掛著秤和繩子;北面有一座三開間的平房,望過去燭火熒熒,王達臣恍然大悟,點香燭就是為了他起誓;如此鄭重,足見要告訴他的事,非同小可。
果然,馮大瑞領著他到了供桌前面,但見正中供一張呂純陽的畫像;兩面懸著一副對聯:「因火成烟,若不撇開終是苦;三酉為酒,入能回首便成人。」王達臣也略通文墨,看到「三酉為酒」,立刻也懂了「因火成烟」;再一細看,才知道下面的那七個字,也是拆字格,勸人戒烟戒酒。他聽說過新興一種「理教」,禁忌烟酒;不道與漕幫亦有關係。
「二哥,」馮大瑞將點燃了的三炷香遞了過來:「請你在純陽真人面前表一表心。」
這得時已容不得王達臣猶豫,接過香來,高舉過頂,向香爐中插好,接著便在蒲團上跪下來磕了頭,用雖低而可以聽得清楚的聲音,起了極重的誓,決不洩密。
於是馮大瑞移了兩個蒲團到門口,雙雙箕踞而坐;馮大瑞徐徐說道:「我在漕幫,二哥是知道的。我們是弟兄,我為甚麼不把你引進幫來?二哥,你知道不知道其中的緣故?」
王達臣率直答說:「我不知道;我也不便問。」
「這樣說,二哥倒是有入幫的意思?」
「動過這個念頭,不過,一直沒有認真去想過。」
「二哥也不必再想了。漕幫有我一個也就夠了。忠孝不能兩全,我盡忠;二哥盡孝。事到如今,我正好拜託二哥;將來我兩位老人家,要請二哥照應。」說著,馮大瑞翻身而起,向王達臣磕了一個頭。
王達臣大驚失色,「這是怎麼回事?」他也就勢跪倒在地,扶馮大瑞的手說:「你剛才的話,含含糊糊地,我弄不明白;甚麼叫你盡忠?盡那個的忠?」
「自然是大明天子,」馮大瑞緊接著說:「二哥不必多問了,總在這一年半載,我會無緣無故,人影不見;大概十之八九不會回來了。這就是我不敢娶三姑娘的道理。」
王達臣自幼闖蕩江湖,千奇百怪,驚心動魄的見聞,也很經過些,但都不抵此刻的不信不能;欲信不甘,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說不出心頭是何滋味?
由於愛之深,不覺恨之切,不知不覺中口不擇言,「你!」他伸右手食指指了過去,幾乎戳到馮大瑞的眼睛:「怎麼糊裏糊塗會入了這種幫?」
馮大瑞勃然變色,兩道濃眉一掀,顯得怒不可遏;而王達臣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的話,在語氣中侮辱了漕幫;就跟平常人聽人辱及祖先,非翻臉不可。但他雖悔失言,卻不願認錯,更不肯道歉。
這樣僵持了一會,終於還是馮大瑞忍住了;但仍舊臉色鐵青地吐出一句話來,「二哥,」他說:「你不是『洋盤』!」
這是北方聽不到的一句「切口」;馮大瑞當然因為他懂這句話的意思才這麼說,而說到這句話,便是極嚴重的警告,倘或王達臣再說甚麼不知輕重的話,他就認為是明知故犯,不能以不知者不罪之例而論了。
「大瑞,」王達臣軟弱地承認:「我的話說得過分了一點兒。不過,你應該想得到我的心境,說實在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心裏的滋味;這也都不必去說它了。這會兒咱們好好商量,看有甚麼挽回的法子沒有?」
馮大瑞不作聲。神氣中看得出來,他不以「挽回」二字為然。事情做錯了,才要設法挽回;既然不錯,何挽回之有?
「大瑞,」王達臣問:「你說的那件事是怎麼回事?」
「那回事。」
「就是你盡忠不能盡孝──。」
「二哥,」馮大瑞搶著說道,「你的話我不懂。」
語氣始終僵硬;王達臣無奈,只有軟磨軟哄,「大瑞,」他儘量將聲音放柔和了:「你不是有血性的人,我也不能拿你當親兄弟看待;不過,世界上也不都是一條道兒走到底的路,凡事都有個商量。忠孝不能兩全,當然盡忠為先,把孝字往後擱一擱;但如果忠孝能夠兩全,豈不更好。或者先盡了孝,隨後再盡忠,似乎也是個辦法。你倒說呢?」
是這樣委婉徵詢的語氣,馮大瑞心不能不軟,便也放緩了神色答說:「二哥這話,我不能不聽;不過,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忠孝兩全?」
這是個能談得下去的關鍵,王達臣要緊緊抓住,因而很謹慎地說:「我不知道你們幫裏有甚麼舉動,我也不敢打聽;不過,凡是辦大事,總得有布置、有聯絡,各人有各人的職司,有的吃力不討好,有的討好不吃力。我完全是私心;你能不能在這裏個弄個討好不吃力的事幹?」
這話在馮大瑞似乎很中聽;但神色之間,很快地就變過了,「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件事,叫我怎麼去挑個不吃力而能討好的事做?」他接著又說:「我只是答應,到時候賣命有我一份。」
「這我怎麼能說。」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而且,我也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又何以說得那麼實在;倒像一切都定局了,再不能改似地。」
「這,」馮大瑞想了一下反問:「二哥,你答應給人賣命,莫非還得先問問人家是怎麼個賣法,值得不值得?那樣賣命;賣的命就不值錢了。」
王達臣覺得他的話牽強,但不願跟他說理,免得變成抬槓,於事無補;當下換了句話問:「你是不是能不捲在裏頭?」
「也許不必賣命呢?」
這是探索的口氣,而馮大瑞無以為答;他實在是不知道將有何大舉動,但確知明年,至遲後年,確有一場掀開來就會驚天動地的義舉。
雖然未有隻字的答覆,可是王達臣自己卻有了一個僥倖的想法,死生有命,在他自己就有過兩次大難不死的經驗。馮大瑞自己是答應替漕幫賣命了;但又何嘗不能死裏逃生?
這樣想著,心又熱了;前前後後想起來,定了一個主意,要先弄清楚瑪大瑞的態度。
「大瑞,」他問:「如果我妹妹仍舊願意嫁給你;你怎麼樣?」
馮大瑞沒有料到有此一問;楞在那裏不能出聲,心裏的思潮,卻在可與否之間大起大落。
「我說話算話。」王達臣催問著:「不過要問問明白;我才能跟我妹妹去談。」
「二哥,」馮大瑞急忙問道:「你預備跟三姑娘怎麼說?」
「我當然不會洩你們幫裏的底。」王達臣想了一下,用極誠懇的語氣,商量著說:「大瑞,我想這麼說:說算命的算出來,你這兩年大凶,不容易逃得出來;你怕連累了她,所以辭了婚事。接下來我就問她的意思;也許她倒不信這個,那不就是她認命了嗎?」
果然如此,馮大瑞覺得未嘗不可以考慮;就怕王達臣是軟哄硬逼,非要繡春答應不可,那就大錯特錯了。
為此復又沉吟,王達臣瞭解他的心境,也不催他,說一句:「你好好想一想!」隨即便到院子裏去散步。
此時暮靄漸合,新月初生;王達臣回想這個把時辰中發生的事,恍有隔世之感。一個人低徊感嘆,不知不覺地又走回原處,燭光影中,只見馮大瑞仍在沉思。
「二哥,」他說:「我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此刻只有一個辦法,問一問純陽真人。我要等你來,請你當面看明白。」
「喔,怎麼問法?」
「喏,」馮大瑞手一指:「那不是籤筒?」
王達臣暫不作答,心裏在想,馮大瑞的意思是,如果求的籤不好,他就要拒絕這頭親事,那時不必再作強求;但如求的籤不錯,他當然也無話說。這倒是一件公平的事;不妨就將繡春的終身,取決於純陽真人。
於是,他說:「好!你磕了頭,我也磕頭。是咱們哥倆合求一支籤。」
馮大瑞點點頭,站起身來,重新上香,卻讓王達臣先行禮;然後他也磕了頭,起身捧起供桌上的籤筒,搖了三下,順手將籤筒往上一聳,跳出一支籤來,王達臣不肯讓它落地,一伸手便撈住了。
「六六大順。」他高興地說:「必是一支好籤。」
馮大瑞接籤看了一下,放回籤筒;走到右首,找到依序掛在壁上的第六十六籤;就著燭光細看。
王達臣也湊在一起,只見上面是一首詩,寫的是:「絕路他鄉遇故知,搜遺猶及題名時;塞翁失馬安非福,要緊寸心有秉持。」
「好極了!」王達臣大為欣慰:「第二句我不懂;第四句也不大明白,不過『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這句話是很容易明白的;尤其是第一句,不就明明說你命中有救嗎?這支籤不但好,而且靈。大瑞,這回你沒話說了吧?」
馮大瑞心想,這正是命該如此了!但是,「也要看三姑娘的意思。」他說:「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
「當然,當然!」王達臣說:「你把這張籤給我;我明天請芹二爺解給她聽。」
「喔,提起芹二爺,我倒想起一件事,趁早交代。」
接著,便將那天由倉神廟出來,發現運河中有血水;以及曹雪芹苦苦追問,他迫不得已將身在漕幫的秘密告訴了他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二哥,他又問我,你在不在幫。我說,他大概不在幫;不過幫中的規矩,他懂得很多。我想芹二爺一定會問你,如果你說一概不知,他或許會以為你見外;所以我得格外交代,你儘管拿能告訴他的事告訴他。有關你的事,你就說不知道好了。」
「對!虧得你預先告訴我,不然一定會惹得他心裏不痛快。」說著,手一伸:「把籤紙給我。」
「其實,」馮大瑞說:「也不必請芹二爺去詳;就三姑娘自己的文墨,也儘夠了。」
※※※
第二天一早,王達臣趕到曹家,先請見馬夫人,行了大禮,又說了些閒話,他偷空給妻子使了個眼色,夏雲尚未有所表示,秋月便向馬夫人說:「太太請先息息吧,讓他們夫婦倆說幾句私話。」
一聽這麼說,繡春先就避了出去;馬夫人笑著目送她的背影遠去,方始起身說道:「你們先談談吧!我等著聽好消息。」
「是!」王達臣答應著;卻又問道:「芹二爺呢?我有件事求他。」
「幹嗎?」夏雲答說:「芹二爺有應酬出去了;得有一會才能回來。」
「我是有張籤,想請他詳一詳。」
「甚麼籤?」夏雲又說:「也不必求芹二爺,現成的女詩人在這裏。」
手剛往秋月一指,她就急忙笑著分辯,「你別亂給人戴高帽子。」她說:「傳出去讓人笑話。」
夏雲不理這話,只向丈夫要了那張籤紙,看了一下問:「是怎麼回事?你先說清楚。」
「是道樣,昨兒仲四掌櫃跟大瑞提了那件事;大瑞說他不敢娶妹妹──。」
話才說到道裏,夏雲與秋月不約而同地神色一變,王達臣不由得就住了口。
「怎麼回事?」夏雲埋怨似地催促:「你倒是快說啊!」
「他說,他常夢見妹妹,可是他不敢娶,怕害了妹妹;因為算命的說他往後兩年,流年不好,說不定性命不保。」
「原來是這麼個道理。」夏雲的臉色緩和了:「後來呢?」
「後來我說,算命的不是鐵口;死裏逃生的事也有的是。他就說,他求張籤看看;就是這張籤。」
「這張籤並不壞。」夏雲將籤紙遞了給秋月:「第二句是怎麼回事?」
「對了!」王達臣接口:「我也是第二句不懂。」
秋月不作聲,將「純陽真人靈籤」第六十六接到手裏,看了一遍,先為他們夫婦解釋第二句。「舉子下場,卷子已經被刷下來了;到填榜的時候,發現有一卷出了毛病,譬如應該避講沒有避;或者做詩脫了韻甚麼的,根本不能取中;名次是早已編排定了的,如果其中取消一名,以下名次,接續往上推,整個兒得重新排過;麻煩事小,不能及時發榜,舉子們一定大吵大鬧,可是件不得了的事。那怎麼辦呢?」
唯一的辦法,就是從落卷中抽取一本,補上原來的名次;即令是解元或會元,亦無例外。
「再有,」秋月又說:「主考不忍埋沒人材,等十八房考官都發了卷;在落卷中再搜索一遍,看看委屈了好卷子沒有,這也叫搜遺。」
「這就很明白了。」夏雲問她丈夫說:「這跟第一句是一樣的意思。」
「對了!」秋月說道:「這首詩的前兩句是從『久旱逢甘雨』那首詩裏套過來的,說的都是絕處逢生。不過,要主意拿得定;第四句說得很明白。」
「著!」王達臣驀地裏一拍大腿:「這句話可真是說在要害上了!」
「你那把兄弟呢?」秋月問道:「他怎麼說?」
「我跟他約定的,求了籤再說。籤好,他當然願意;籤不好,我亦不能勉強他。」王達臣又說,「他倒是真心只為妹妹著想。」
「是啊!大家都是為了繡春;本來是很好的一件事,如今既然有了這麼一層波折,也還得要看她自己的意思。」夏雲接著又說:「當然,咱們先得回了太太;看是怎麼跟繡春談。」
「夏雲的主意很好。就這麼辦吧!」
「那末,」夏雲對他丈夫說,「你先到外面坐一會;聽我們的信。」
等王達臣一走,夏雲、秋月相偕去看馬夫人,將前後經過情形,細細說了一遍。馬夫人很相信看相、算命;認為純陽真人的籤語雖說得很有道理,但男女兩邊的八字,仍應請人推算,倘犯沖剋,這門親事就不必談了。
「我心裏在想,馮大瑞也許今後兩年真的是大凶;但照籤上看,絕處逢生,當然是命中有『貴人』,也許繡春就是他的『貴人』。五行相配得宜,繡春的命,恰好補他的缺陷;那就是天造地設,命中註定的好姻緣。」
於是夏雲去問她丈夫,是不是知道馮大瑞的八字?答語是:「當然知道,我們換過帖,怎麼不知道?」
「蘭譜」上記得有兩人的生辰日期,馮大瑞的生日是連夏雲亦知道的;年分與時辰,王達臣也還能想得起來,當即寫了下來,連同繡春的八字,派人送到相命館中去批查。
「何大叔,」秋月跟何謹說:「太太交代,酬金多送,立等結果。」
「要立等結果,讓我先來看一看,大致也就差不多了。」
何謹找來一本「萬年曆」來,查出馮大瑞與繡春的生日干支,略看一看,便有了說詞。
「合得來!」他說:「馮鏢頭是土命;繡春是火命,火生土,再好沒有。」
「流年呢?」
「那得細看。不過──」何謹驚喜交集地說,「太好了!馮鏢頭娶了繡春,馬上就會轉運。」
話雖如此,到底是人家的終身大事,何謹還是照馬夫人的吩咐,找相命館去正式推算。不過,夏雲與秋月都認為已經可以跟繡春談了。
「也好!」馬夫人也同意:「你們倆一塊兒跟她去談吧。」
如何個談法,兩人先商量好了;剛把繡春邀了來,只聽見曹雪芹的聲音,繡春便有些忸怩的模樣。秋月體會得到她的心情,笑著起身,先迎了出去。
「說王二哥來了。」曹雪芹先開口問說:「乾坤已定了吧?」
「是的,是的。」秋月含含糊糊地說:「你先別進來,我們這裏有事。」然後向裏𠴂一𠴂嘴。
曹雪芹會意,笑著答說:「好!我換了衣服找王二哥去。」
等他一走,秋月才將商量好的一番話說了出來;為的是深知繡春心傲,不敢照實說是馮大瑞起先堅辭,等王達臣一再勸說,才求籤請神仙決斷。只說王達臣聽仲四奶奶做媒,喜不自勝;但因算過命,這兩年流年不好,怕妨了繡春,不免躊躇,所以特為去求了一支籤,接著便將籤條拿了給她看。
「你看結尾那一句,『要緊寸心有秉持』,要你自己拿主意。」秋月又說:「太太對你的終身大事,一點不肯馬虎,現在讓何大叔拿你的八字跟馮鏢頭的八字,請人去合了──。」
聽到這裏,繡春不由得就插了一句嘴:「何大叔不也懂子平嗎?」
「是啊!」夏雲接口:「他說好得很,正好相配。」
剛談到這裏,一個小丫頭闖了進來;道是曹雪芹傳話進來,要那張籤去看──可想而知的,他是聽了王達臣所說;秋月便將那張籤交了出去,很快地到了曹雪芹手裏。
「籤是一支好籤。不過,」曹雪芹對馮大瑞別有瞭解,聽了王達臣的那套話,覺得頗有問題,此時忍不住問說:「王二哥,你那位把兄弟,平時相信不相信看相算命那一套?」
王達臣不由得心中一跳,覺話問得奇怪,先要問個清楚才能回答,「芹二爺,」他說:「你的意思是,看相算命的話,不必相信?」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馮大瑞平時相信不相信這一套,如果他素來相信,那沒有話說;倘或從不相信,那麼他的話就得好好琢磨了。」
「喔,」王達臣裝得很詫異似地:「這,我倒要跟芹二爺請教了。是不是從這支籤上看出來甚麼?芹二爺是讀書人,文墨上見得透。」
「不是籤上的事。」曹雪芹固執地:「你先告訴我,馮大瑞平時喜歡看相算命不?」
如果答說「喜歡」,話就結束了。但王達臣一則不肯欺騙;再則也急於想知道曹雪芹說這話的原因,所以答語便含蓄了。
「我跟大瑞雖是把兄弟,倒不大清楚他是不是喜歡看相算命。」
「異姓手足,休戚相關,他的八字好不好,走不走運,跟你不也挺有關係?倘或平時常常看相算命,一定會跟你說。照此說來,」曹雪芹略一沉吟,終於心直口快地說了出口:「甚麼算命的說他『這兩年大凶,不容易逃得出來』,是搪塞你的話。」
這就不但使得王達臣驚異,而且有種無可言喻的敬仰;當然,他也必須要求解釋。這種要求不必開口,光從眼色中表示,曹雪芹便能充分領會。
但曹雪芹卻反有悔意,怕一言喪邦,毀了大好的一頭姻緣。只是事已如此,話不能不說清楚;而說得太清楚,卻又礙著馮大瑞的叮囑,不可洩露漕幫的秘密,因而覺得很難措詞。
想了好一會,他試探著問:「王二哥,你知道不知道,馮鏢頭在幫?」
虧得馮大瑞預先關照過,王達臣毫不遲疑地答說:「知道。」
「那末,你呢?」曹雪芹問:「你在門裏,還是門外?」
「門外。」
「那就怪不得馮鏢頭不肯跟你多談了。他在幫裏,要受幫規的約束,有時身不由主;也許不能娶妳妹妹有不得已的苦衷。」曹雪芹緊接著說:「這是我的猜測。」
王達臣不知道有關漕幫的一切,馮大瑞跟他談了多少,何以會使他有這樣的猜測?
儘管他猜得與事實很接近,但並不會影響王達臣的本意,因為他早就考慮過了。使他覺得不安的是,曹雪芹對於漕幫不必知道得那麼多,更不必想得那麼多。
於是,他用低沉的聲音說:「芹二爺,我有句不中聽的話,你別見怪。你是大少爺,身分尊貴;江湖上的事,最好不必多問。那裏面希奇古怪的花樣,甚麼都有。人都是到了沒法子才在江湖上混,像芹二爺你,天生讀書做官,是雲堆裏的人,犯不著跟江湖上接近,弄得淌了渾水,害了自己,說不定還替府上惹來一場禍。這是我心裏的話,我要不說,就是對不起府上;太太那麼寬厚,我能忍心不說嗎?」
一番話說得曹雪芹心裏有些發毛,愣在那裏,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臉上自然也脹紅了,說不出一種窘澀忸怩的感覺。
「曹二爺,」王達臣又說:「其實,你對江湖上已經懂得很多了。我也見過好些旗下的爺們,談到『車船座腳牙』,江湖上的事,一竅不通。不過江湖上的門道,『學到老,學不了』,索性不懂,倒也無事;懂而不精,有時一個不到,反而壞事。反正芹二爺對甚麼叫江湖上的義氣,完全明白,那就夠了!將來做官當差,有甚麼事有我跟大瑞在,儘管放心好了。」
這番半恭維、半撫慰的話,才將曹雪芹那種自討沒趣、大為掃興的感覺,驅除了大半。當下點點頭說:「我也不會有機會走江湖;不過,我倒是從沒有看不起江湖上的人的想法。既然你是這麼說,可見得雖不在漕幫,馮鏢頭也不會拿你當外人看。再說,繡春是你胞妹,她的終身大事,你當然也不會馬虎。看起來倒是我過慮。」
話題已可作一結束,即令還有不盡之意,曹雪芹亦不想再談了。就在此時,繡春翩然出現;原來這天輪到她掌廚,特為帶著小丫頭來開飯。臉上自然有掩不住的羞窘之容;但也隱隱透著喜色,王達臣與曹雪芹都能體會得到,夏雲與秋月已將她的終身大事談妥了。
「太太交代,」繡春一面布席,一面向曹雪芹說:「酒別喝多了!天太熱。」
曹雪芹笑一笑,看著王達臣說:「王二哥聽見了吧,你可別讓我勸;你自己開懷暢飲吧!」
這「開懷暢飲」四字,自有言外之意;可是王達臣卻並不能開懷,反而有了心事。他一直在琢磨曹雪芹的話,何以他能猜得到馮大瑞已經身許漕幫;是不是馮大瑞對他已有所透露?果然如此,將來馮大瑞不出事便罷;倘或出事了,曹雪芹心裏或許會這麼想:明知不是好姻緣,偏偏拿繡春往絕地送,這也算是兄妹之情嗎?
這個念頭自繡春一來,便格外強烈,因而喝酒時有些心神不屬的模樣;平時談鋒很健,此刻卻往往答非所問,這自然使得曹雪芹困惑了。
於是話就漸漸少了,最後弄成各自低頭喝悶酒、想心事的局面,直到繡春親自送了一大碗火腿冬瓜湯來,問起他們談了些甚麼,王達臣方始省悟,沉默己久。
「喔,」他不免抱愧,便向曹雪芹道歉:「芹二爺,我心裏有事;沒有能陪你聊天。」
曹雪芹尚未答話,繡春卻一扭身就走了。這當然是怕一向爽直的王達臣,口沒遮攔,說他的心事是在思量如何嫁妹,所以趕緊避開。
「你倒不妨跟我談談。」曹雪芹的想法也跟繡春一樣;「倘有甚麼不湊手的地方,我或許可以替你想點辦法。」
王達臣收束心神,好好地想了一會,有了一個很大膽的念頭;但此事關係很大,還得再思三思,方能開口。
「你慢慢想。」曹雪芹很體諒地:「有事在心,喝酒不大受用;王二哥,咱們吃飯吧。」
王達臣點點頭。於是喚小丫頭盛了飯來,曹雪芹就著火腿冬瓜湯,只吃了一碗,便即擱箸;王達臣卻是狼吞虎嚥,飽餐了一頓。
這一頓飯下來,他的主意打定了;洗完臉說:「芹二爺,想找個清靜地方,有件大事跟你請教。」
「好!好!你說那裏?」曹雪芹說:「其實舍間有個荒廢的院子,倒也還涼爽。」
說是廢園,倒不是客氣話,草長沒脛,連甬道都不甚分明;不過高槐鳴蟬,漉蔭匝地,確是既涼爽、又清靜,一個談肺腑之言的好去處。
在涼亭的石棋桌上設了茶具,等曹雪芹遣走了下人;王達臣開口問道:「芹二爺,漕幫的事,大瑞跟你談得很多吧?」
「嗯、嗯。」曹雪芹想起馮大瑞的告誡,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漕幫是怎麼回事,芹二爺你知道不知道?」
「稍微知道一點兒。」
「芹二爺,說老實話,我看你知道的,不止一點點。如今我得跟你說心裏的話;芹二爺是讀書人,又一向待我們兄妹像自己人一樣,所以我想請芹二爺做個見證。」
「做個見證?」曹雪芹大為詫異:「是什麼事?」
「實在也不是甚麼見證;我只不過要讓芹二爺知道我的本心,我沒有在害繡春──。」
「王二哥,」曹雪芹截斷他的話說:「你不用表白;以你們兄妹的感情,怎麼說得上這種話,你只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好了。」
「是這麼回事──。」
王達臣將他從前一天在鏢局的飯桌上,與馮大瑞發生衝突說起,一直談到在理教公堂上開談判,以及求籤經過,話中毫無保留。曹雪芹頗有驚心動魄之感;自覺這才看到了江湖上的真正面目。
「我是這麼想,人生在世,那裏不是冒險?閉門家裏坐,尚且禍從天上來。別說,我們這種小民百姓,那怕是龍子龍孫──。」說到這裏,王達臣突然住口;而且神色顯得有些張皇地,環視四週。
「不要緊!」曹雪芹說:「沒有人聽見,就算隔墻有耳,也沒有甚麼。我們旗下,那家沒有談過恂郡王、八阿哥、九阿哥他們的事?」
聽這一說,王達臣方始心安;接著抒說他的見解:「俗語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坐在家裏也會有飛來橫禍,為甚麼不出去闖一闖?路是人闖出來的;就算大瑞真的到了要賣命的時候,也未見得就不能闖過這一關。芹二爺,你說是不是呢?」
曹雪芹的性情,最欣賞這種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態度,所以連連點頭,「是的,是的!」他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而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應該去闖。」
「不過闖禍也不行!」王達臣遲疑了一下又說:「芹二爺,若說我有私心;這份私心就是想讓我妹子去幫馮大瑞。繡春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又會說話。大瑞如果喜歡她,就會聽她的話;將來也許能勸得他不必賣無謂的命。倘或真的非賣命不可了,或許也會替他想個甚麼法子,躲過那道難關。芹二爺,你說,我的打算是不是有點兒一廂情願?」
「不是一廂情願,是越俎代謀。那到底是繡春自己的事。」說到這裏,突然心中一動;曹雪芹脫口說道:「既然如此,你何不跟繡春把話說清楚,看她自己的意思如何?」
王達臣緊閉著嘴不作聲;緊皺雙眉考慮下來,神態頓見舒徐了。
「到底芹二爺讀書人!」他翹起拇指說:「見事見得透,出的主意真高。我照芹二爺你的話辦;把話說清楚了,將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她也不會怨我。」
聽這一說,曹雪芹頗為欣慰;便格外用心思為他琢磨其事,覺得有一點必得先提醒他。
「王二哥,關於馮鏢頭的心事,出入關係極大;如今只有你知、我知。」他問:「你還打算讓幾個人知道?」
這話驟不可解;細想了一會,方始領悟,「我不打算讓夏雲知道。」他說:「就是對繡春,我也不想讓她完全明白。」
「這就是了。繡春也是極聰明的人,話說半句,她自能心照。」
「說半句話,可得有些學問。」王達臣躊躇了一會,突然雙眉一揚:「這樣,請芹二爺保我的駕,行不行?」
「怎麼保法?」曹雪芹笑著問說。
「請芹二爺一塊兒跟繡春談。或者,乾脆我只提個頭,其餘的話芹二爺說。」
這個辦法初聽似乎不錯,細想卻頗不妥;因為兄妹之間,可以不必害臊,有甚麼說甚麼,若有第三者在場,繡春必生顧忌,不能暢所欲言。在這種場合中,意思必須表達得清清楚楚,如果有一句話含混不清,錯會了意,所關不細。
因此,曹雪芹只肯教王達臣一套話,讓他們兄妹摒人密商。王達臣卻要求曹雪芹,縱不在場,至少要躲在暗處,聽他們談論的結果;如果他有失言之處,事後也好設法補救。曹雪芹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