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日
八月十四日,中美混合機團的朋友們在印東基地慶祝空軍節;他們邀請我們去玩,我們一窩蜂似地擁去了。
一到那邊,我們才發覺他們幾十個隊員們住在草地的帳幕區內,連一個勤務兵也沒有。我們這一群內還有兩位將官──龍師長和盛書記長,他們自隊長以下給我們以優渥的招待,忙得每個隊員都當差,我們感覺不安之至。於是我們到外面亂跑免得太麻煩他們:朱參謀找到了一位飛行員,是他軍校時候的同學,他們去談空軍裡的生活去了;小鍾到飛機場去看P47;我不知如何鑽進美國帳幕區,被一位照相專家吸引住了,他說他是航向員,照相不過是玩玩,但是事實上他擔任拍攝全隊的生活照片。
等到回到他們的餐廳時,朱參謀已經收集了很多資料,他就在一個角落向我們廣播。他說:這些隊員都在美國受過訓,他們的待遇不過和陸軍差不多,他們自作戰以來還只掉過一架飛機,沒有損失過一個人員,他們的軍士級人員都戴人字臂章,和美國軍士一樣,不過質地是紅的。
他們的中國隊長是吳超塵,最近才升少校。我說好像在哪裡看見過他的名字,但是記不清在哪裡了。這位隊長身體不高大,說話的時候也是柔聲柔氣的,和美國隊長(也是一位少校,他的名字我忘記了)的粗肥體格成一個強烈的對照。說到這位美國隊長,令人不大相信他是一位飛行人員,看上去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體重起碼有二百五十磅,眼睛是大而藍的,面頰是紅的,就像一位慣喝啤酒的中年人。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好,工作效率非常高,那天,他自己就親自率機群去轟炸,聽說他歷來常常如此。
還有中國方面的張副隊長,是一位熱情流露在外面的東北青年,他曾親自駕車邀我們參加慶祝會,並且一塊去找新六軍商借軍樂隊和向汽車兵團請業餘劇團參加表演。所以我們好像很熟,真想不到這次一晤面,我們就生出了這麼多事。當時他又替我介紹他們隊裡的作戰參謀崔上尉。崔上尉是八一三以來的老將,他和我們談淞滬和武漢時代的古戰場,以及後來在成都駕轟炸機逃警報的險遇。他又感慨地說,他們在陸軍裡的同學,都當少將了。我們很同情地說,我們覺得你現在的地位比陸軍少將好。
在他們的餐廳裡我們還認識了美國方面的作戰參謀(他們叫做OPERATION OFFICER)西格菲司上尉。這是一位淺褐色頭髮,淡藍眼睛的小孩(大概二十二三歲),他不大說話,但是他的精力到處想找地方發洩,看著他靜靜地坐在那兒,可以窺見他的內心正在想著什麼激動的玩意。後來我們聽到人家說:他是十四航空隊裡的出色人物,有炸沉敵人十四條艦艇的紀錄。但是看他的樣子不過是一個帶稚氣的青年,頂多不過是一個棒球選手而已。
九點鐘左右,他們集合升旗,什麼東西都是雙份:中國國旗、美國國旗,中國空軍旗、美國空軍旗,中國隊長和隊員、美國隊長和隊員,中國和美國軍士,躋躋蹌蹌,站滿了一大坪。所不同的,我們有兩位將官率領著我們觀禮,他們沒有;他們找來了幾位美國飛行護士小姐,我們這邊沒有。
升完旗之後就舉行紀念儀式,這種儀式單調而冗長,完全是中國式的。一下稍息,一下立正,美國帶隊官不懂這些禮節,就只好看著中國隊的值星官動作,有時候也不免做錯,而適得其反。太陽越曬越厲害,演講的越來越多,美國朋友們聽不懂,也耐不慣,有些頑皮一點的軍士就慢慢地、很自然地坐在地上了,還有些也不報告,就逕自走了。這裡可以看出中國人的刻板嚴厲和美國人的活潑隨便。我不在這裡討論哪一個好;我只記得去年,我們在德里參加聯合國日的時候,全典禮只有國旗、軍樂隊、五光十色的制服和輕快的縱隊行進,沒有一個人演講。我覺得,我們國際性質的集會裡所有的儀式還是輕快一點的好,就是純粹中國人的集會裡,最好也弄得簡單一點,請演講的時候尤其不要把所有有地位的人都拖出來應酬一下,因為在台底下肅立聽幾小時的味道實在不好受。
好容易典禮完畢,我們回到餐廳,崔參謀告訴我,他們今天下午還有任務,恐怕要派飛機出去轟炸。很早以前我就希望有機會隨機觀戰一次,因為地面戰鬥我已經看得夠了,總不能脫離那一範疇。空戰,轟炸,這是多麼有刺激性的節目!五千英尺的靈感,高速度裡的偶然性,簡直要使我們心醉!恐怕那天是中國空軍節,他們對於觀戰的座席特別慷慨吧。我們和崔、西格菲司商量,西格菲司去請示。回頭他告訴我們,陸軍方面的同事們如果想去觀戰,你們可以去五個。他還把左手五個指頭伸出來,用中國話講:「五個!」那一下使我們高興得幾乎跳起來!
朱和小鍾還在帳幕裡休息,我跑去大驚小怪地告訴他們:「喂,他們去轟炸,我們可以坐他們的飛機去,還有座位,你們去不去?」
他們當然說去,我們六隻腳板劈劈頗頗地跑回餐廳,馬上跑去報名。五個人已經足數了。第一個是呂德潤,那時候他還在軍部兼秘書,他比我們先來一天,到此的目的就是隨機出征。此外就是我們三個和凌課長。凌課長天性好動,好奇心比任何人都大。據說在雷多的時候,無論是誰的車子,也不管開到哪裡去,只要給他碰到了,他總要跟著去,這次,他更沒有不去的道理。
西格菲司一定也很贊成我們這種莽撞,但是他笑著說:
「你們四個人可以隨著編隊參加中空轟炸,一個參加低空轟炸……。」
他的話沒有說完,凌課長搶著說:「那麼我參加低空轟炸。」
西格菲司接著說:「低空轟炸是去破壞臘戌附近的一座橋梁,炸完就走,非常危險……」但是凌課長接著:「Me─Low─Altitude」
我想和他妥協:「課長,西格菲司上尉講低空轟炸很危險,你是一個課長,出了事不大好;並且,我這裡有照相機,讓我去算了吧,拍幾張照片回來大家看看……。」
但是他一乾二脆地堅持著:「我去低空。」
我真後悔在雷多的時候不該把空軍節的消息告訴他,假使在平時,我一定要和他爭執辯論一番。但是現在許多人面前,他是中校,我只有尊重他的意見。於是他一個人參加低空轟炸,我們大夥參加中空轟炸,事情就是這樣決定了。
※※※
指揮車停在餐廳外面,他們說吃完就出發,並且要快,所以我們那一頓午餐,極盡狼吞虎嚥之能事。這一次轟炸要飛行三個多鐘頭,我不知道是多吃東西還是不吃東西好。加以沒有參加低空俯衝轟炸的機會,多少有些不快,那一頓飯更吃得莫名其妙了。
剛出飯廳,看到凌、朱、鍾每人借了一件飛行員的皮夾克,我也不知道是哪裡借來的。倉猝之間,我也借了一件毛繩衣,加上我自己的毛繩衣,想總也可以對付了。後來我才知道完全用不著,這三小時內,我們連穿一件毛繩衣的需要都沒有。在野人山一帶飛行時,我們坐上C47也飛一萬三四千英尺,那天我們最高卻只飛到一萬一千多英尺,有許多飛行員始終穿著一件薄薄的白背心,就像在雷多區開卡車一樣。
現在,我寫這篇紀錄的時候,雖然事隔多月,一切印象如在昨日。我記得人員坐滿了小指揮車,大卡車小卡車地簇擁到司令台下,有的攀在車沿上,有的坐在引擎蓋上,和電影裡看到的毫無二致。下車到布告處,每一組飛行員、航向員、通訊士和射擊士的姓名已經用打字機打好釘在布告板上(都是用羅馬拼音),連我們觀戰人員也在內。我趕緊找人介紹認識我那一組的飛行員,名單上寫的K.L.CHANG;後來我才知道他叫做張廣祿。我又趕快記住他的面孔,是一位眼睛眶很深,頭髮墨黑的青年。那時候大家聚散在走廊上,我隨時注意著張的行蹤,恐怕一下出發找不到人,把我遺忘掉了。
那天九架飛機參加中空轟炸,轟炸的目標是MOHNYIN村內敵人的倉庫和軍事設備。那時候中英部隊正沿著鐵道線前進,MOHNYIN是敵後三十五英里的一個重要補給站。九架飛機內,有三架是美國人駕駛,其餘都是中國人員。我再看名單:小鍾排在美籍人員的飛機內,我們四個人外,臨時又參加了兩個觀戰者,是特別黨部的鄒幹事和新聞記者樂恕人君,西格菲司用鉛筆替他們添上去了。小朱由一架飛機換到另一架飛機上,理由是:他高興坐在他老同學飛的飛機上,西格菲司也用鉛筆替他改了。
我只知道他由一架飛機換到另一架飛機上,殊不知他由我們這個編隊換到旁的編隊!當初派遣轟炸臘戌鐵橋的時候,決定只有西格菲司上尉單機去,所以也只有凌課長一個人去觀戰。到午餐之後,我不知道他們決定再加派一架,正好由朱的同學駕駛,這一更換,朱也跟著到臘戌去了。在那一陣更改的混亂裡他們沒有告訴我。事後朱說,他自己到上飛機之前也不知道是低空炸臘戌鐵橋。現在,我想他是知道的,他的同學一定和他說過。大概是遠征臘戌,又是俯衝轟炸,他恐怕好機會給人家競爭去了,所以只說換一個座位,就悄悄跑到兩架編隊裡去了。我一直到轟炸歸來吃晚飯的時候才知道這回事,當時後悔得要擂自己一頓。我想:我首先發起參加空軍節,又首先提議坐轟炸機觀戰,現在頭等座位一個也給人家坐去了,兩個也給人家占去了。到後來幾天,我才知道他們坐頭等座席可增加了不少的麻煩。
我那樣想看俯衝轟炸,因為我看過一套富於刺激性的照片,影片寫著一架俯衝轟炸接近目標的情景,各影片的距離是兩千英尺、八百英尺、四百英尺和兩百英尺,但是從俯衝投彈到拉高,不是照片、電影或者文字所可以表露的。像很多類似的場合一樣,真實要體味到這種動作的經過只能憑感覺。所以,從上車到出發我還苦苦央求凌課長和我換一換座位,一方面他不會答應,我也知道這種央求為徒勞。
位次組別排好,到地圖室裡聽美國隊長講解任務。這一間房子有黑板,有講臺,有一排排的座位和滿壁琳琅的航空照像,和我們常見的教室沒有兩樣。美國隊長當講師,旁邊還有一位翻譯官當翻譯。大概這種任務他們是常去的吧,所以沒有多少可以再講的。我只記得他規定投彈時飛行高度是五千英尺,進入目標時角度為一百多少度,什麼情況解散隊形,什麼時候集合,我又記著他叮嚀如果有敵機攔截一定要記住飛機的式樣或種型等等。
我們真的出發了,崔參謀領我們到降落傘室領了坐式傘和錢袋。這錢袋裡面密密地縫著九十六個銀幣。在緬甸,鹽糖、布、線、鴉片和硬幣是可以收買人心的東西,也只有這幾樣東西引得起土人的興趣。我們學著他們把錢袋繫在腰上,多少有點好玩的心理,假使我們真被擊落,像半個月前他們隊裡的一組人一樣,爬山涉水地逃命回來,這九十六個盧比就是我們的旅費。
於是我們再爬上卡車,各就各位地到停飛機的掩體裡去了。卡車經過一飛機的位置,坐在頂上的人大聲叫著飛機的號碼,車子停一停,這一組人跳下車來;到另一架飛機,又一組人下來;到第三次是我們這一組,航向員劉、射擊士馬,都相繼跳下來,我跳下來的時候,他們幫我接住降落傘,這時候我看到飛行員張、通信士和另外一位射擊士也從另外一輛車上下來。
一架B25張開肚子伸著三隻腳停在那裡,地上都是敷著鑿孔的鋼板。這種B25初看上去是很不順眼的,引擎比翅膀還要長,頭大身體瘦,滿身槍砲林立,後面還是雙尾舵。但是,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中型轟炸機之一,第一次轟炸東京就是它幹出來的。它要飛上雲天的時候,才特別有一種美感。這時候劉又告訴我:它現在還在一天天地改良,它的姊妹的名稱有B25A,B25B,B25C,……B25E,又還有B25E1,B25E2……新型的一架架比老型的好。你看過勞森上尉著的《在東京上空三十秒》沒有?比如說:他的B25上面就有副駕駛手,我們的沒有。
張和他的三位軍士在摘炸彈上的保險絲,我也彎腰跑到炸彈庫下一看。怪不得他們摘了那麼久還沒有摘完!他們替飛機掛了這麼多炸彈!不過我又感覺得懷疑:都是這種輕迫擊砲彈大小的傢伙,用到敵後去轟炸到底有沒有價值?後來再想:緬北的目標多半是沒有多少抗力的村落,有這種炸彈的殺傷力和破壞力也就夠了,他們的選擇是不會錯的。
飛機場上遍處引擎響,友機一架一架地起飛了。張廣祿催著他們:「快一點,他們都起飛了。」但是只怪炸彈太多了,摘保險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在那九架飛機裡,我們大概是第八架起飛的。我跟著他們從機腹的小門裡爬進去的時候,感覺得一切都新奇。在機頭部這間小艙裡,有飛行員、航向員和砲塔上的射擊士。機腹的通信士和尾部射擊士另外有一間小門在後面。假使不怕麻煩的話,前後的小艙裡也可以爬行。當然,設計這種飛機的工程師沒有打算還有一個人觀戰,所以我沒有固定的坐席和無線電耳機。我把幾具降落傘在張和劉的正後方搭成一個舒服的沙發,把毛繩衣墊襯著凹處。座位剛弄好,張已經把飛機滾到跑道上飛。沒有多少時候就起飛。他們機內人員沒有什麼通話,司令臺上怎麼叫張起飛我聽不到。我那時候注意到的:這種飛機起飛比運輸機簡便,調整旋率就很快;他們說,轟炸飛機的跑道比運輸機要長,但是我看他們只在跑道三分之二的地方就升空了。
現在我想:我們同來的夥伴們都已升空,馬上就要編隊了。飛機繼續爬高,向左轉,又繼續爬高,劉已經把起落輪收進了機腹。向上一看,藍天如碧,氣候真是再好沒有。我們左邊有兩架,右邊還有四五架友機,我們的飛機趕上左邊的一分隊裡去,好,已經趕上了。這一分隊的長機是美國飛行員,他的飛機上塗著美國標識。這兩架僚機卻漆著青天白日的國徽,尾舵上也保持著中國空軍慣用的藍白條。但是每架飛機的鼻子上卻都塗著他們這一隊共同的隊標──一條龍跳起來向著旭日。這就是中美空軍混合團,我想平常人家說與盟友並肩作戰,沒有一個單位再比他們確切了。
那位美國隊長,那麼胖的身材,那麼莊嚴的面目,也親自駕著一架飛機向敵陣飛去,令人有滑稽之感。又轉了一個圈,飛機更升高了,看到下面的帳幕只有一塊橡皮那麼大。九架飛機都到齊了,開始振翼向東而去。但是各分隊還是自己為單位飛著,分隊間的距離起碼有好幾千碼。
張廣祿望著他的長機飛,他的工作很麻煩,有好幾十個儀錶要看,又有這麼多操縱具,頭還要向左扭著,以便和長機保持間隔和距離。長機隔我們真近,尾塔上的槍手看得清清楚楚,要是我認識他的話我一定可以和他打招呼或者做鬼臉。張廣祿的頸力真強,我要像他那樣把頭扭上幾個鐘頭恐怕以後一輩子都擺不正了。
底下巴馬布特河在望,公路上各城鎮像一幅地圖樣地擺在那裡。在這種編隊飛行裡面航向員比較閒,劉就和我寫出飛過每一村落的名稱。他有一大幅航空圖和一隻膠質角度板,手裡還有一枝鉛筆,因為他們航向員隨時都要準備用數學。機頂槍塔射擊手馬應龍老是旋轉他的坐椅,在沒有飛出印度以前,對於敵機倒用不著那樣顧慮,但是也要防備萬一。況且他的膠質槍塔上沒有遮陽板,現在太陽曬得正厲害,所以他口裡的口香糖嚼個不停,坐著的轉椅也旋個不停了。
里多區和附近那些空軍基地,都一飛就過去了,現在我們在山上飛,高度雖然增加,但是並不冷。我覺得轟炸機比運輸機還要平穩,速率快了好多,這是感覺得到的。飛上野人山的時候,三個分隊稍微密集一點,但是還沒有像飛機與飛機間編隊的那樣密集。並且右邊那個分隊就顯然要比我們飛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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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孟拱以後我們飛低了一點。這片天空,連一點雲彩都沒有。下邊的鐵道線,右邊的英道吉湖,以及鐵道兩邊的山,與地圖沒有兩樣。我們的隊形更要密集了,並且沿著鐵道線飛。我們就是這樣進入敵人的上空!恐怕我們這樣大模大樣一來,敵人已經在MOHNYIN放警報了。我回想這幾年來,我們到處躲警報,到處都碰到敵人的飛機嗡哎嗡哎呼嘯著從天邊出現,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們投炸彈,現在易地而處,倒也大快人心!我雖然不是空軍人員,瞧著張廣祿他們在這裡造一點禍害也可以平一平我們的氣。我希望敵人的戰鬥機出現,我記著張副隊長講的,我們九架對他們九架毫無問題。這十五挺槍砲發射起來不知道是怎樣景況,突然敵人的機關槍穿進機腹可又怎樣驚心動魄!我希望他們幹一場,但是我希望他們不要把飛機給打掉下去了。我也希望看一看敵人的高射砲,但是又覺得不大好,我們隊形這樣密集,高度又不到兩千碼,高射砲打來一定有損傷……。
我正在胡思亂想,航向員劉遞過來一張紙條:「進入敵境。」
這時候身體的反應和在地面進入敵人機關槍射程內是一樣的,心跳加快;各種印象雖然一樣清晰,但是好像在腦部升高了一點;這時候自己講的話音調和語氣縱然和平常一樣(別人可以聽不出破綻),但是自己聽去覺得不馴熟。假使你對「預期的突然的不幸」想像得更多一點,你會露出馬腳,而會被人稱為懦夫。事後想去,這種情景是很可笑、有趣而且願意再度嘗試的。在飛機裡面所不一樣的,是機械與槍砲上的操縱要求一點思考,不能將全部腦力任直覺發展,空軍人員,心理上與生理上也經過一番選拔;引擎的響聲多少也給人一種安慰。
張廣祿仍舊扭著頸子飛,馬應龍的槍塔仍舊在左右搖擺,我們可以看到戰線的痕跡了。在這走廊內,有一條鐵路,有一條和鐵路平行的公路,此外,交錯著一簇簇的叢林和一片片的開闊地。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那一截公路上車輛還是很多的,現在這邊一點活動的痕跡也沒有了。我們看到叢林裡突然出現的煙霧一閃,那是我們的砲兵在射擊(那幾天,新一軍的砲兵正在英軍步兵後面協同作戰)。我盡眼力瞧去,希望看到下面的步兵勇士,但是沒有看到。再飛過去一點,看到一簇樹林正在燃燒,火焰很猛烈,連綠色的樹葉都燃著了,豎起來的煙柱有兩百碼高。我用右邊的友機做陪襯,對著這叢林烈焰和默默的鐵道拍了一張照片,但是距離太遠了,又沒有濾色鏡頭,後來沖曬出來看不出什麼。
又再飛過去了一點,隊形更密集了。我再看下面:這附近有很多村落和林空,但是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重重疊疊地掉遍了彈痕,他們對這些地方可真費了一點勁!
太陽還是那樣出得神氣,天上還是一點雲彩也沒有,向南藍天半壁,哪裡有敵機的影子?今天的空襲大概是很平淡的。
「HOPIN」,劉用鉛筆在他的紙上畫著,並且要我看那下面的村子,這是一堆竹房子,當中夾著幾棟漂亮一點的房子,統統炸壞了。我點了一點頭。
「MOHNYIN」,劉又寫好了,老遠就用指頭指在機窗上要我看,他的指頭一直擺在機窗上擺了好久,我知道他的心神一定被目標吸引了。
等到我們可以比較詳細地看到MOHNYIN,長機的炸彈門已經打開了。我們對著一座白色的小塔直飛。現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房子很多,有幾座比較新式的建築,還可以看得清黃色的圍牆。就在這時候,長機裡掉下了三顆、四顆炸彈(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長機上去了,劉和張在那邊做了些什麼動作我不知道)。一下炸彈脫逸了我們的視線,底下圍牆內外煙灰突湧出來了。我記得很清楚,我聽不到爆炸音響;但是小鍾以後堅持著他聽到,或者他是對的,因為他坐在機腹的槍座附近。
沒有幾秒鐘,隊形已經飛過了MOHNYIN。飛機還是向南飛,又飛了幾秒鐘,整個隊形向右大轉彎。因為我們是左翼分隊,各個飛機的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下真好玩。隊形向西,向西北,折轉向東北,難道丟了這幾個炸彈就回去了嗎?不,劉在紙上回答我,「還要再來一次。」不過這一旋迴轉動得真大,幾乎又跑到孟拱和英道吉湖上面來了。隊形還在大轉彎,於是,太陽又在右前方,我們再沿著鐵道線向西南飛。
劉再寫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紙條給我:「敵人高射機關槍向我猛烈射擊。」因為我們在機頭部,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下空,那裡一點動靜也沒有。此外也看不到聽不到什麼,所以我幾乎不相信;我在劉的紙條上添了兩個字「現在?」他肯定地點了點頭。一直到後來回到基地我才知道敵人的一顆槍彈居然射中了我們一架飛機,幸而沒有傷人,只在尾部槍塔的透明膠片上劃開了一塊。──敵人的前置瞄準量計算得太少了;假使他們能夠把這點也修正,集束彈道釘死了我們的隊形,恐怕會有幾個人不能安全回來。當時我沒有耳機,不是劉告訴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小鍾坐在機腹上,他們能夠看到曳光彈向飛機上鑽,不由得把頭部後縮。
我們又到了目標上空,剛才投的炸彈還有三個火柱在燃燒著。
我突然想起:我忘卻了一件大事。我們飛機上沒有投彈瞄準器,我們依著長機的指示投彈;但是我們的投彈器在哪裡?我再寫著問劉。他回答我:「看飛行員左手的大拇指。」我一眼看去,張廣祿的左手在操縱桿上的方向盤上,這種方向盤和汽車上的不同,只有半個圓周,上面有槍砲的捺鈕。在半圓左邊的末端上有一頭漆著紅色,只要用大拇指在這紅色上按幾下包管有幾個敵人在下面倒楣。
炸彈門早已打開,第二次投彈開始了。長機投出來的炸彈到處都是,一下甩了一大把,張廣祿也開始捺著紅捺鈕。這種輕彈投出來沒有電影裡所拍攝的好看,不能夠像中型彈一樣一個個很整齊、很勻均地在空中排成一把梳子才開始下墜。它們一出彈庫,就縱橫都有,前面飛機投下來的好像要碰在後面飛機上,突然鑽下去變得看不見了,然後那黃色圍牆內外又突起了煙柱、灰土與火花。在陰處著發的炸彈還能看到火花一閃。
張繼續捺著,把飛機上七十幾個炸彈都投完了,開始跟著隊形再來一個向右大轉彎,這次真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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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點多鐘的飛行,興奮與好奇的滿足可以抵消疲乏而有餘。回到基地,大家跑到中槍的飛機附近去觀光,那位槍手剛從千鈞一髮的機會裡死裡逃生,現在很神氣地和人家談著當時的奇蹟。這一切和我們在四月中參觀戰車部隊的戰鬥一樣,恐怕技術兵種的快樂也就在這裡。
呂德潤說有一點,但是只有一點點頭暈。小鍾提議我們司令部觀戰的人員照一張照片,我說:「等小朱他們下來再照吧。」我們這時候才發覺小朱已經瞞著我們到臘戌去了。
他們由西格菲司領隊,西格菲司飛行,張副隊長擔任航向,還有三個美籍士兵在一架飛機上,凌課長就在他們機上觀戰。朱參謀坐在他的老同學的飛機上,他們一飛機都是中國人。
他們本來和我們一樣,準備吃過飯就出發。不知如何油彈員把炸彈掛錯了,統統掛的小炸彈,但是他們的目標是鋼骨水泥的鐵橋。他們只好換炸彈,每個飛機掛了六個五百磅的大傢伙,所以到兩點鐘才起飛。
本來,我們希望他們在日沒之前回來,他們沒有回來;我們想等他們吃晚飯,吃晚飯的時候也沒有回來。空軍節的節目還是照常舉行,他們全隊的中美官兵在一塊聚餐,餐後汽車兵團的劇團表演平劇。他們隊裡的人都很自信,認為不會出什麼事。他們說:「或者油不夠,他們降落在旁的機場去了。」
「假使那樣,會不會有消息通知這裡?」
「我想會有的。」
到七點半,就是降落別處,他們也應該加著油飛回來了。我們總覺得不大妥當,在會場裡臉上發熱,我和鍾從劇場裡退出來,坐在草地上看著滿天星斗。空氣新鮮,涼風四起,不時有飛機來去。我們沒有說話,默默地聽著引擎聲響,但是只有失望,這時候掛著紅燈來去的都是運輸機,並且沒有一架在這個機場降落。
劇場裡的鑼鼓聲不絕,到九點鐘,我們相信他們不會回來了。在脫衣服睡覺之前,我們腦子內幻想出一幅飛機觸山著火的圖畫。
到第二天,消息渺然;第三天,消息也渺然。他們的行蹤,永是一個謎。被敵機擊落螺旋下墜了?我想像著尾旋以前,沒有失去知覺的一秒鐘心內是如何震駭!在黑夜裡觸山?那幅可怕的圖畫又浮現在眼前。他們還有一線希望──被迫降落,但是公算是非常少。還有一種可能我們不堪想,被俘。我們假定他們是不會被俘的。
我們的公報已經宣布八月十四日轟炸緬北軍事目標,兩架飛機失蹤;但是敵人的廣播裡並沒有說擊落我機。失蹤!他們很正常地很平靜地和我們一塊吃午飯,吃過午飯就是這樣一去不復返嗎?盛書記長說:「我們想到張副隊長,印象是如何地深刻……。」他們說,空軍方面已經去信通知失蹤人員的家屬。我們又想到凌和朱,崔參謀很惋痛地說:「這次對你們陸軍方面的兩位同志真抱歉。」
冒著大雨回營區的時候我在胡思亂想:空軍的生活像一團夢,軍人的生活像一團夢,整個人生的生命又何嘗不像一團夢!這時候鍾的看法比我堅強,他說:「他們不是每天都在這種機會裡來去嗎?這算什麼!我們沒有後悔,如果還有俯衝轟炸的機會我們還是要去。」
一到營區,凡是參加轟炸的人都受到申斥與責難。我和小鍾所受的尤其空前,我又比小鍾受得厲害。
※※※
我們在司令部的餐桌上談著他們的生死,大家把他們生還的可能性漸次核減,後來的結論: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但是怎麼會兩架飛機同時不回來呢?怎麼敵人不廣播呢?這是不可解的謎。
這團疑問到兩個禮拜之後才得到解答:凌課長從昆明拍回了一個電報。他說:他們的轟炸是「功成機毀」,朱參謀一行被迫降落在怒江西岸的敵後,他跳傘降落在雲南景東縣境,跋涉才到昆明。最後,他說在候飛機再來印度。
五天之後他果然回來了。深夜,我們聽他講故事。他們兩架飛機很平穩地飛到臘戌,根本就沒有敵機的影子。到臘戌以北,看到公路上有敵人的卡車行駛,西格菲司點了一點頭,就俯衝下去對著他們掃射,可以看到車子停了,引擎冒煙,兩三個人從車上跳下來四散逃命。
他們又繼續南飛,在臘戌北兩英里找到了他們的目標。這橋是鋼骨水泥造的,大概有二百碼長。仔細一看,不只一座橋,旁邊還有一座木製便橋。兩架飛機就依次俯衝下去投彈,一直離地面只有四百英尺。每次投兩個炸彈,在第一次投彈的時候,只炸中了鋼橋一端靠橋礎附近的岸邊。第二次投彈的時候,感覺是炸中了,並且感覺得高射機關槍對著飛機直射(飛機大概就是這時候負傷的),西格菲司已經又把飛機拉起了。再旋一個圈,看到後面一架飛機正在俯衝,下面塵土煙硝和水花四濺,鋼橋已經炸得不知去向了。第三次他們結束了木製便橋。但是,不幸的是,他們每次旋迴和俯衝都在同一的空間,所以給高射部隊算中了,兩架飛機都負了傷,飛機上的人並不知道。他們又在敵人的一座司令部內外掃射了一頓(西格菲司每次回家總剩不了什麼彈藥)才開始向印度回航。
向西北飛了十分鐘,朱參謀那架飛機飛不動了。西格菲司繞了一個圈回去,知道他們飛機受了傷,就發信號給他們,並且決定不回印度去了,折轉東面向雲南境內飛。那架飛機居然也跟上來了,沒有五分鐘,又落伍掉在後面。西格菲司再回去,他們大吃一驚!落伍的飛機已經在一塊林空上強迫降落了。這時候沒有辦法,只好低飛向樹林裡掃射了一陣,掩護他們著陸。暮色蒼茫裡,看到他們幾個人跑出飛機,匆匆向林內藏匿。這時候西格菲司的汽油也不多,天又快黑了,只好單機向雲南飛去。
過了怒江,他們的飛機也發生故障,螺旋槳軸沙沙作響,汽油不夠了,飛機場還不知道在那裡,最後決定跳傘。在黑夜裡,西格菲司將飛機旋迴著,使跳傘後彼此的距離在一個圓周上,不致彼此太遠。射擊士首先跳,飛機上有這種緊急門閂,拔開的時候連門帶梯子都一塊掉下去,但是那天拔開了門還不掉,射擊士就站在門上一跳,連人帶門掉在無邊的黑暗裡去了。
現在輪到凌課長跳,他敘述當天的情景時,特別指著我說:「哼,你還要我不去,讓你去,恐怕你去了也要大傷腦筋。」
他鼓起滿腔勇氣才跳出去,按照規定默數了四記才拉傘,在半空裡蕩了幾分鐘秋千,口裡的水突湧出來,看到下面一片漆黑,疏疏落落的幾點燈火,還不知道是否敵境,又不知道地面情形如何,不覺得心頭冷戰。他暈過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撲通」倒在大地上。他腰部負傷,幸虧不重,當晚裹著降落傘在山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在山上亂跑了一天,到日暮才知道到了雲南景東縣。又經過一天才被村民帶到一個小村落,三四天後,西格菲司、張副隊長和幾個軍士也都一個個被引到那裡。大家都是第一次跳傘,差不多都是很輕的跌傷。飛機也掉在附近山上,燒得剩不了幾塊廢鐵。
他說:朱參謀不久也要跑回來的。
朱參謀也跑回來了,他的精神特別好,帶回來的是腰部一枝左輪,和一股眉飛色舞的神氣活現。
敘述炸橋的時候,他們埋怨西格菲司。他學著他同學講的:「西格菲司不知道厲害,一出任務,到了目標上空就捨不得回來。」不過在投彈掃射的時候,他們並沒有這樣感覺,只認為很好玩。就在那幾分鐘內,他們的飛機吃了虧,自己還不知道。所以他們又繼續掃射了好久,還打算向印度飛。
飛到臘戌西北二三十英里的地方,左引擎的滑油管漏油,尾座槍手爬到前面通知他們,他們已經知道了,這下子唯一的辦法是關閉左引擎,因為繼續再飛下去,飛機會著火燃燒。這時候因為操縱得很好,飛機還很平穩,所不幸的,因為馬力打了一個對折,飛機不能升高,而前面正是幾千英尺的高山。
他們開始丟東西,沒有用完的槍彈砲彈,都丟下去了,無線電機也拆下破壞甩掉了,還是徒然,他們減少的重量有限,而飛機機械能力的損失太大。
西格菲司飛回來,作信號叫同向中國方向飛,他們也希望折向東飛之後,或許山要比較低一點;但是,不行,還是一座高山橫擋著去路,他們的飛機又掉下幾百英尺,於是他們才決心強迫降落,地點在新維貴街附近滇緬路以西的一片空曠地內。
剛一掉下來,差不多每個人的頭部,尤其牙齒和下巴都碰得流血。四面八方,也不知道是敵軍還是土民,一大堆人呼嘯著搶上來,而他們只有一枝手槍。幸虧西格菲司在上面一掃射,這些人逃的逃,躲的躲,才給他們一個出險的機會。
他們扯開了降落傘,裡面有一塊巧克力糖、幾把刀、釣魚鈎和繩子、綢製緬甸地圖以及特種地形的求生須知的小冊子(裡面有怎樣辨別花果的毒性,以及如何捕捉和燒烤猴子的方法)。從那天薄暮起,他們開始晝伏夜行。看地圖上,只要走兩天就可以過怒江(但是他們走了一個星期),所以他們決定安分守己地各人咬著降落傘內特別為遇險設備的巧克力糖,不打算再麻煩緬甸土人,也免得人家再給他們麻煩。
那幾天晚上都下雨,他們沒有睡什麼覺,也沒有穿過乾衣服。逢著有人住的地方就繞過去,遇著人的行蹤就躲起來。走了兩天,才脫離了人煙稠密的地區。
那一帶有很多樹林與荒山,他們拿著那本求生須知,上面畫著有毒無毒的野果,但是他們連一個有毒的果子也採不到,一隻鳥、一個猴子也沒有,釣魚嗎?他們只過了一道河,河上灘流湍急,沒有淹死已算萬幸,再不敢打旁的主意了。
到第四天,他們實在餓得忍不住了,跑到荒山上一個獨立的茅棚子裡面去行劫。但是結果又只有使他們失望:裡面只有一個老頭子,連話都不會講,什麼都沒有,他們只好把老傢伙綁在柱上又逃。
到當天黃昏,他們潛伏在路旁茅草堆附近,準備獵取過路人的食品。看著一個人穿著青衣青褲走過來,他們準備掏出手槍,看著對方沒有敵意,才把槍放下。但是真奇怪!這是一位雲南人!他們馬上跑上去,四面圍著他,自稱是游擊隊來打日本人的,現在錢很多,但是要弄一頓飯吃,當時就給了這位同胞五十個盧比,並且要他把飯送到河邊樹下。──他們指定了一棵樹。
那一點鐘等得真心焦,肚子餓得發慌了,飲食的誘惑使他們不能不等著。萬一這位「同胞」出賣他們(緬北這一帶很多民族雜處,很多人會說一點雲南話),豈不是自投羅網?是他們太餓了,只好拿性命和這同胞的信用作一孤注的賭博。
賭博是勝利了,贏得的是一盆飯、一碗肉絲炒豆芽、一碟臭豆腐。他們馬上狼吞虎嚥,黑暗中,六個人用手在碗碟裡亂抓,掉在地上就連泥灰也吃掉了。我們的雲南同胞在旁邊看,他從來沒有瞧到如此吃飯的人!
這位同胞說出幾句話才使他們驚心動魄。他說:現在附近村子裡都很忙;日本人要他們捉六個人。
朱參謀馬上問:「怎麼要找六個人?」
「早天掉下來一把飛機,六個騎飛機的人。」
飛機的單位用「把」,坐飛機的動詞用「騎」,已經是聞所未聞。他們再瞧瞧自己,剛剛六個,每個人都穿著飛行皮夾克,不覺忍住了笑。朱參謀又問:
「那把飛機已經掉下來了,要捉這幾個騎飛機的人不是很容易嗎?」
答覆還是令人可笑,但是態度仍舊很誠懇:「那六個騎飛機的人一下來,另外來一把飛機打機關槍,後來又把他們接上天去了。日本人不信,還是要捉。他們說:中國飛機還要來,現在每家人出兩個人,擡木頭去堵住那塊空坪。」
現在我們猜想:朱和他們著陸的時候,土人已經看清楚六個人。後來西格菲司一掃射,土人跑散了,再去看:一把飛機還在,六個騎飛機的人已不知去向,所以說是給飛機帶跑了。
至於日本人,對於我們空運部隊的防備太敏銳了,他們在鐵道走廊、在密芝那吃過兩次虧,恐怕我們又在偵察敵後著陸的場所。後來空中照像證明:他們把朱參謀一行著陸的地方用木頭堵著。後來情報又說,敵人在那邊派了一千多兵守備。我們覺得這樣不壞,所以朱參謀的故事,到今天才能揭露。
當時他們對於這位同胞天乎天乎的談話,實在令人如在夢寐。但是這位同胞腦筋簡單嗎?不,他後來和幾位同伴用了很多計謀,如聲東擊西等等,帶著我們六位騎飛機的官兵通過日軍三道步哨線,到怒江邊上。
他們騎(又是騎!)獨木舟渡過怒江,徒步到鎮康縣,一路有游擊隊協助。
一到昆明,朱說:「手槍真有用!」他想法子弄到一支左輪,現在掛在腰上。
起先,他們以為西格菲司他們一定會安然飛返,並且可以把他們強迫降落的情形先告訴家裡的人,後來知道西格菲司自己也跳傘,大家不覺大笑。
※※※
我說:「當初我只差一點,要是我去參加俯衝轟炸,豈不是也可以回國一轉?」
小鍾說:「你這個人講話真不應該。他們失蹤,你說你幸而沒有去;他們遇到好玩的事,你又……。」
我承認我的想法有些不對,但是,許多機緣在我身後打轉,一念之差就有這麼大的出入,我不能對著這些微妙的機遇沒有好壞兩種幻想。我說:我的空想以我自己為單位,沒有交錯著旁人的利害。我現在還是想:「假使凌課長讓我……假使朱參謀的座位給我先得到消息……。」
我們的副參謀長集合大家說:「我們佩服他們的勇敢,但是不能再提倡……。」
八月十四日的故事已經就此完了,不過,以後每年空軍節我們不會忘記這幕喜劇。
民國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