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花而去
惠瓊去天國是乘著花兒去的,因為自從她發現患有乳癌時,已經第三期,她每天除了唸聖經,就是畫花。
她說畫花可以使自己專心一致,儘量不去煩,不去急,一筆一筆,將心沉靜下來,把美呈現出來,讓畫框外充盈著寧靜安詳的氣氛,給家人安定的力量。尤其女兒才八歲,不能讓她有即將失去母親的驚恐,更不忍心讓她明白,乳癌有可怕的遺傳性因子,小小的年紀,如何擔當得起?於是惠瓊決定隱瞞病情,只去畫花。
她起先畫的是雛菊,白瓣黃蕊,茂葉在草地間襯托著矮矮的花,這花在西方又叫延命菊,是一種藥草,幾幅雛菊都開在繚繞的霧氣中。對一個初次開刀拿掉淋巴結時,淋巴結上已經有癌的病人來說,總是在想:哪座仙山裡會有延命長壽的靈草呢?
接著又愛畫繡球花,藍紫的花瓣,又夾帶些淺紅,一球球搶先在枝頭突出,遮蓋住綠葉。西方人看繡球花像勇敢的母親,經歷冬天的冰雪,寧願在枝頭枯僵,也不萎謝,傘一般硬撐下去,為的是要保護下一季的嫩芽蓓蕾。惠瓊說:「讓女兒在沒有壓力沒有陰影的快樂氣氛中長大,是母親的責任。」她一面說,一面畫了許多繡球花。
接著又畫散散的花,該是茴香吧?又畫很像茴香的白芷,白芷也張開傘一般的白花,葉子則很像玫瑰。惠瓊雖然喜愛玫瑰,卻不喜歡別人送她玫塊花,惠瓊說:「我是很『土』的,我不欣賞沒有根的花,尤其是黃玫塊,太貴了,兩天就枯凋,不忍心的呀!」所以她畫白芷,未必由於葉像玫瑰,我猜想是白芷的英文名字angelica很像天使吧?
惠瓊畫白芷的時候,手腳有點酸麻,牙根也略痛,開始氣喘,只求專心去做一件事──畫花,氣喘減輕些,她說:「如果沒有信仰、沒有孩子,唯一解決痛苦的出路是自殺,但有了信仰,做了母親,那只能咬緊牙根拚命。」她祈禱天主,呼喚天使,畫了許多白芷花。
白芷又叫羌活,根有些甜,也是藥草。她又畫了許多紫色的小花,可能是歐洲薄荷?許多黃色花成串地開到莖頂,花朵頗像金魚草,葉子卻像紅蓼,或許是毛蕊花?又畫風輪草,在藥用植物裡又名野風信子,那時候惠瓊也服用臺灣朋友寄贈的靈芝、西洋參,希望集合中西最好的藥。猜她喜畫藥草,是想學古代的李汝珍,採集一千一百七十三種藥草,配成一萬一千種妙方,去治癒天下眾生所有的病痛吧?
惠瓊畫花,心境平和,病情倒像被控制住了。她聽醫生說:生病的因素百分之八十起於心理,由太多壓力煩惱所引起,特別是:憂傷的心會使骨髓枯乾。所以她試著放開心情,從美國費城回臺北一趟,把連我在內的大學同班同學召集一起見面。
我還不知道惠瓊患了絕症,那年臺北的股票正在狂飆,大夥談起股票,我也慨嘆爬格子的文筆生涯遠不如炒股票,沒想到惠瓊冷冷地插了一句:「這不像黃永武的話!」惠瓊在大學生時就愛信口直言,誰有一點差錯,就免費給誰忠告。
隨著畫花,惠瓊的癌症平穩地拖了五年,以為一切太平了。當我的《愛廬小品》出版時,寄贈惠瓊一套。惠瓊的先生胡學長在費城開了五家餐館,鼎盛時還增至七家,交遊甚廣。惠瓊說:「送巧克力盒做禮物的時代過去了,聖誕節該送書做禮物。」她與夫君都喜歡《愛廬小品》,訂購了許多套分贈朋友。
當她知道我有移民的打算時,就寫信勸我說:「千萬不要為了孩子而移民,許多人移民來此,生活很飄浮,不實在,天天在這兒數日子,生活只是無奈,太可惜了!」那時我才知道惠瓊得了重病,還如此關心別人。我告訴她移民只是要過幾年逸樂的隱居生活,早做好了放下世緣、享受寂寞的準備,她才放心。
那時期中,惠瓊的畫裡,除了花,又多了帆船、教堂、塔、和人間的房舍,充分流露出對人間的眷戀,但風景中依然少不了籬落間的菊、門廊上的薔薇,還有藍色成簇,有半個人高的小花,我猜是勿忘草,是美國阿拉斯加州的州花,象徵著信實和友愛。她雖身罹重病,卻特別重視友情,她在日記裡寫道:「我羨慕很多人平順安然,但不嫉恨自己卻走如此崎嶇不平的路。」
惠瓊的乳癌拖到了第六年,重又出現再犯的現象,肺積水,四肢軟弱,手掌腳掌麻木,頭髮也剪了,還騙女兒說:「頭髮被弄亂,乾脆剪光!」女兒信以為真,有次惠瓊戴著膨鬅假髮,女兒開玩笑問:「今天頭髮又亂了,要不要剪?」病情一直瞞著女兒,讓她能照常生活,直到去世前三週,女兒才知道媽媽病危。
惠瓊在人前仍倔強如昔,有一次輪流出診的護士來家中打針,看不出惠瓊有病,一進門招呼胡學長說:「你快來打針!」竟錯認了病人。
惠瓊打白血球增多針,短髮又開始掉,她說:「我已經沒有眼淚了,十字架一生都得背著。」又安慰自己說:「病生在自己身上,總比生在孩子身上好!」然而生病的日子感覺上特別長,打針吃藥和唸經禱告,日子長得實在難挨。
為求心定心靜,惠瓊喜歡畫水仙花,繞宅而生的白花黃花,一朵朵依然像是熱情的臉頰,又像張口在問問號。她畫的房子,窗櫺像帶著疑問的眼睛,小門常常開著,不知道通往何處?
又喜畫百合花,純白的花,法國王室最純潔的象徵,惠瓊就是不愛做假,少用心思,有話直說,坦然面對朋友,這種率性純潔,正如水仙百合。
水仙與百合,都帶有仙氣,從人間轉向仙界了。她又畫向日葵,也是在仰望天父的光吧?又畫淡藍色的野生三色堇,野三色堇的西方花名是以Love開頭的,像雞冠花、雁來紅西方的名字也以Love開頭,Love正是神的慈愛、敬愛吧?
醫生要惠瓊做骨髓移植手術,惠瓊心裡想:這是我第二次生死的經驗,究竟上天要考驗我什麼呢?血肉之軀究竟經得起多少次考驗?轉念一想: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強者了。凡事就讚美吧,求天主給我信心智慧。她說:「做母親是沒有死的權利。」就這樣抹乾眼淚,絕不在孩子聽見的地方談病情。
抽出的骨髓裡已有癌,就不做移植,只好採化學治療,不去想癌吧,好好去畫畫。無奈一坐久,腰背更酸痛。後來一隻眼睛看不見了,就用獨眼去畫,手指酸麻不聽指揮,水彩的軟筆不能畫,就改用硬的臘筆,畫的仍然是花、花、……她最牽掛放不下的還是女兒,女兒即將到來的青春期、交朋友、女友間的小猜忌,都只有媽媽可以幫上忙,沒有了母親,未來那段心酸恐懼的長路要怎樣走?惠瓊說:「早知小女兒變成大牽絆,就不該生她呀!」
最後一張畫,還是黃色的水仙繞宅叢生,淡青淡白,塗得淒淒濛濛,一排排穎秀的水仙長葉,像出鞘的劍戟,衛護著那間神聖而神秘的小屋,這一方靈氣小屋只畫了牆壁間架,屋頂空白,沒來得及著色,就央求夫君說:屋瓦的色彩就勞你抹上吧!
我來到惠瓊的墓地時,惠瓊已下世二年多了。她的居室客廳,胡學長已全布置成花的畫廊,最後那張畫的小屋頂,雖抹上些灰色的瓦楞,整張畫看來仍像是上昇天國的驛站,留著一個出口,四壁的花瓣都是星際仙槎飛翔的羽翼,繽繽紛紛,我賞著畫作,胡學長在旁告訴我,已為惠瓊捐建了聖母亭及多元化活動中心,而惠瓊的女兒已健碩得如網球選手,兒子也通情達理,眼看夫君情意綿長,兒女都正派上進,惠瓊乘著花的仙槎歸去,該含笑於天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