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詩的困境
近年來國內倡導唐宋詩的欣賞,大受歡迎,從學校到社會,從紙上到視聽卡帶,迴響至為熱烈。在這股熱潮裏,自然引發一些有心人,想要恢復舊詩的創作,延續唐宋詩歌的光環。
在努力推廣時,有人以為舊詩的韻部,已與現代口音不合,於是主張中華新韻,甚至主張用注音符號押韻。有人以為舊詩的平仄,與國語四聲不合,入聲難以區別,於是主張不講平仄,只要維持五言七言的句型就好。更有人以為舊詩的問題出在人材不足,只要新秀競起,照唐宋的格律仍能寫出好詩,於是開辦寫作班,組織詩社……這些努力都很可佩,所惜成效不如預期那麼好。
其實今日舊詩的困境,最大的問題並不在文字聲韻上,而是在生活觀念上;也不在人材的缺乏上,而是在社會的演變上。每一首詩的誕生,都是和社會及文化因素交互影響的結果,它乃是複雜的文化物件,決不是孤立在文字聲韻上的東西。每一首詩都是透過觀念與技巧而對生活批判的產物,其中反映著的是社會生活的精神。
在農業社會中,人與自然審美的關係密切,像舊詩人寫「馬蹄花影隔溪來」,多美啊!那時代「馬」與「花」在詩人的社會經歷中,占有重要的分量,馬是主要的交通工具,還象徵著某種地位。花是四周常在的景物,還象徵著季節的早晚。而噪音污染及大都市擁擠都還不會出現,所以馬蹄聲如此清晰,花影如此淒迷,溪水中的倒影如此清澈,喚起了極美的思想感情。今天的社會條件早就轉移了,汽車摩托車的吵鬧聲與速度感,淘汰了悠閒馬蹄的審美。馬蹄在實際生活經驗中不但十分陌生,而且縮小成幾乎不占生活比例的事物。然而舊詩還非寫馬蹄不可,一寫入汽車摩托車,就不成其為舊詩了。
再如「熱淚惜殘燭,半死憐爨桐」,是多美的形容啊!燒剩半截的桐樹,製成的焦尾琴音色最美,燒殘的蠟燭上總是滾滾不停流下了熱淚。農業社會裏,柴是唯一炊煮的熱力供應者,燭是華貴的夜間照明器,在詩人生活經歷中,是日日必須的夥伴,和人的關係密切。
但由於瓦斯電力取代了柴火,照明如晝的電燈取代了蠟燭,物質文明的發展,使得對柴火熊熊或燭淚漣漣的自然審美,失去了生活中的地位,原本具體鮮明的經驗意象,已排除在生活之外,變成懷古式的模糊印象,乃至成為抽象代表式的符號,不易引來詩人特殊而真切的審美感受。
文學中的一切與人關係愈密切的,才愈有意義,而舊詩如果只限於去寫這些逐漸與人關係疏遠的事物,仍沿用這些老舊的詞彙聯想,而不能代以活生生實際接觸的物件,滿眼的壓克力、電線、按鈕、無生命的機械到處充斥,都不是舊詩想寫的,那麼在生活中的評估價值可能愈降愈低,跟不上社會的發展,恐怕這才是舊詩困境的根本。
人是社會性的,社會生活的事物基礎大大地改變,詩也不能不變的。事物基礎之外,價值觀念的改變,也有影響。今日重商社會以「利」為價值基準,隨之興起的是法律、秩序、資訊處理,卻忽略了人情與自然景物。而舊詩中亟需的:自然審美、俠義血性、愛情奉獻、理想狷介……都變成另一種邊緣的思想體系,當今現實的人在新的生活環境中感到此種舊體系早有所不足,必須暫棄一旁另找新的生活指南,這也是舊詩的困境之一。
再如清末詩人樊增祥,寫了四萬多首詩詞,有時友人邀他吃飯,飯還沒吃,謝宴的詩已經做好,這種不講真實感受,單憑一個「俗套模子」就可以壓鑄出來的作品,就算技巧爛熟,足以炫耀,但也反成為舊詩喪魂蝕骨的另一困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