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一瞥
歐洲的山川景色,自然以瑞士、奧地利、德國最為秀麗,這一帶多山,且經人工整飭,處處如詩如畫。一進入德國,望望城市的房屋,一排排大抵是六七層樓一般高,知道這國家極重整體規劃,到旅社門階前,發現連腳踏車的停放,都以水泥砌成前輪嵌入的等距離位置,兩輛一組,旁可出人,前後距離都有標準規格,立刻讓你感受到這是一個如何有板有眼井然有序的民族!
旅社的鑰匙管理,也很特別,大抵分配給旅客一把大鑰匙,大鑰匙連著圓把手,很厚重,原本插入一個個有電訊管理的匙孔內,大鑰匙一取走,孔內插入一把小鑰匙,旅客外出時,以大鑰匙換出小鑰匙,房號就在鑰匙上,每個鑰孔上尚存放著的鑰匙大小,正說明旅客在內或外出,退房時誰未歸還鑰匙,也是一目了然。大概這種管理方法仍有其優點,一般德國旅社還不想改採最新型的電腦紙刷卡來替代這大小鑰匙呢。
我住的旅館,窗戶有鐵窗玻璃二重,鐵窗關上後仍能通風,但自外面卻無法開啟,所以鐵窗平時可以不用,用後又可以防盜。這令我想起臺灣住家的陽台窗戶都釘了鐵柵,像封閉的鳥籠極為難看,每年火災,鐵柵阻斷逃生的路,枉送性命的數以百計,好像這是住戶各人自家該負責的事,但為什麼沒有建築師替這些必須鐵柵防盜的公寓設計一下?公署也可以設計一套鐵窗玻璃雙重的格式,限令公寓使用?使用後既可防盜,火災時又可便於逃生,鐵柵靈活化,學學德國,救出多少冤魂,不亦善哉?
從這些小事中,給了我相當大的「初到震撼」,不得不對德國人生出幾分敬意。以前聽說德國人推行器皿的規格化,如一切大小的瓶子,都製成同一瓶頸,以便使用同一規格的瓶蓋,一個瓶蓋就可以配上任何瓶子,省得多少浪費?現在看來,這種科學的概念仍是德國人的最愛。
且看他們的農村房屋,多以預定尺寸的木板配件所拼成,木板厚度相同,拼成各式的村舍,實在是既省材料,又省人力。
再細看塊塊木板,都是極為厚重紮實的,木板用原色,也少刨光,質樸魯鈍,又不喜油漆雕花,望著這些粗獷厚重的實心木板,使我想起西周盛世的銅器,也屬質樸魯鈍而厚重型的,到了春秋戰國,人心澆薄,才喜雕鏤精細。大凡一個國家充滿著新創開張的原始蓬勃生命力時,建築及藝術都愛質樸魯鈍;大凡一個國家生命萎弱斂縮時,建築及藝術才喜歡陶醉到精細唯美的小圈圈裏。人生的志業也往往如此,生活內容空洞者,人生理想喪失者,才會侈靡浮華、紙醉金迷。因此,我面對著這麼粗獷厚重的木板,已經覺察到這個國民所得已經極高的德國,仍不像其他先進國家那樣已到了強弩之末,德國人的生命力仍極旺盛,未來前途還無可限量。
德國人身材高大,年老的德國人仍以碩大挺立的居多,不像日本人,年老時以雙膝不良於行者居多,這或許與榻榻米席地盤膝的坐姿,導致足部血液循環不良有關吧?也不像義人利人,年老者以聳肩縮脖駝背者居多,大概義大利人吃牛奶乳酪在歐洲各國中較少吧?德國則人高馬大,馬乃專選西班牙名馬繁殖訓練,人則在納粹時期一度以改良品種為標榜,注重優生學。也或許與德人飲食習慣有關係,德人喜歡拙重大的東西,單看菜單裏的德國豬腳,圓蹄大膀,拔刀切食時,大有漢代初年,樊噲衝入鴻門宴中,覆盾於地,拔刀切食生豬肩的壯士氣概,生氣凜凜,精神煥發,比起後代中國人喜歡炒細肉絲,剁肉屑,烤肉鬆而言,「德國豬腳」確實顯得陽剛麤豪多了!
走入德國的農村山徑去,發現大小叉路口,田野的路標──一般國家都視為無關緊要的小事──都以厚實的銅版鑄刻而成,牢牢地樹立在鋼柱上。自某村至某村○.七公里;自某村至某山一.七公里,字字用凹凸的陽文鑄出,百年不壞,這種小地方絲毫沒有馬虎的習氣,更顯示德國人的鄉野基層紮根的工作做得何其牢靠穩實。
走入德國的莽莽森林深處,聽到水泉嘩響,我按聲細尋,卻不見水泉滾滾,後來發現水泉藏在地底下,泉聲原來是從地下水泥管道傳出的,可見森林都經過規劃設計,德國的森林面積保持極多,農村更是野花遍地,黃得像油菜花田,紅得像海棠盈畝,休閒的河川正在整治,水資源在開發,處處還在向上爬昇的樣子,國力的厚實及生活品質的維護於此可見一斑。
在德國停留的時間不多,最令我沉思不忍離去的地方,該是慕尼黑的德意志博物館。世界的自然科學博物館,當數華盛頓DC的收藏最富最珍貴,多倫多的頗具創意,而慕尼黑的則實驗的說明最深入淺出,展示的物品又准許參觀者觸摸細賞,實是青少年的最佳去處。
單是一個飛機館,就夠讓人沉思整日,館中將自然界的飛行物,由兩翼的蒼蠅、四翼的蜻蜓,以及植物界四翼旋轉飄落的花子飛翔,一一說明其鼓翼時乘風的原理。更有一檯鳥翼乘風機,模擬鳥翼上下飛動時,鳥翅骨架變化與空氣浮力滑動的情形,十分精緻。德國人對自然界是如此注意,而館中陳列的每架飛機,在翅膀或引擎往往露骨拆開一角,以便於觀察,我想德國科技的發達,與這個陳列館有莫大的關係。
飛機館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說明飛翔器的始祖為風箏,沿廊展示了不少蜈蚣風箏,紙人風箏,蝴蝶型的,龍頭型的,連放風箏的搖線器也一並收集齊全,但一看風箏下的說明,都產自日本!由於歐洲人懂得放風箏要晚到西元一六一八年,已是中國明朝萬曆年間的事哩,所以早期的風箏都來自東方。牆上還張貼著「江戶砂子年中行事」的「元旦之圖」,說著日本人元旦放風箏的田野情景,整個陳列看來,觀察印象好像飛機的始祖──風箏,是日本人發明的呢!
我細細觀察廊柱黯淡的一角處,記載有風箏的歷史年表,在年表的最上方,劃了一條線,說西元前一千年,中國已有了風箏。
就這麼黯淡的一條線,誰會去注意?豆腐、筷子、毛筆,乃至這裏看到的風箏,國際人士都以為是日本發明的了!然而這黯淡的一條線,也讓我慚愧了很久,因為德國人知道西元前一千年的周代初期中國就有了風箏,但是像我這樣畢生留心中國古典文學的人卻還說不出依據在哪裏!
我想起先秦的《韓非子》裏,曾說墨子做「木鳶」,三年才做成,飛了一天就破敗。另外《淮南子》裏,曾說魯班與墨子,均曾做「木鳶」來飛翔。《抱朴子》裏,說公輸般飛翔「木(玄+鳥)」,翩翱天際。我只知道周代末期,風箏是發明了,由於紙還沒發明,風箏以薄木片來做,叫做木鳶木(玄+鳥),不叫紙鳶紙鷂。
我倒記起野史裏說風箏,說漢朝初年劉邦項羽爭天下,最後是利用風箏建了奇功。項羽會在烏江自刎而不肯回江東去,野史說項羽看到地下的螞蟻,聚成「項羽死此」四個大字,他不知道是張良先用糖蜜寫字,而蟻眾自然附集的;項羽又聽到天上傳來「項羽快死」的呼聲,他不知道也是韓信派童子隨風箏飛在天上,從天上吼叫的,這文宣戰奏了效,項羽才說:「天之亡我」。野史純屬趣味,原以為是無稽之談,但當我讀到唐人趙昕的《息燈鷂文》中說:「我聞淮陰巧製,事啟漢邦,楚歌雲上,或云子房,跡其原本,亦蠲祓之所為。」則野史傳聞,說風箏在漢初已被應用於軍事作戰上,自有其來歷。而風箏一開始是用作除災祈福等蠲祓用的。況且在《鴻書》裏曾說戰國時公輸般曾做木鳶以窺探宋城中的軍事情報,那麼大風箏可以載人的冒險舉動,恐怕真有可能了。
我又想起元人周達觀在《誠齋雜記》裏,說漢初韓信約好陳豨一同造反,曾做風箏放到未央宮的上方,以風箏的仰角,以鉤股弦的幾何學,測量出未央宮各部的遠近距離,以便穿鑿地道通入宮中各地,這大概也是野史遺說吧?宋代李元的《獨異志》中說梁簡文帝曾縛紙鳶飛空,向圍城外面告急。正史裏記載唐代的張佐曾利用紙鳶向圍城外的友軍求援,唐詩裏記載高駢曾在靜夜中聽到風箏在碧空中奏樂,古代的風箏上,往往喜以薄的藤片或葦葉,繃成弓形,縛在風箏上方,在風中奏響樂音,聲聞數里。
在這個掛滿了日本風箏的德國飛機館裏,我恨不能將有關中國風箏的資料,一一寫在廊柱上,詳細說明風箏發明的沿革,樣樣都遠在日本風箏之前,替中國人增加點光彩……,當然,這種想法也仍是消極的、無奈的,我們自己也有自然科學博物館,我們自己該好好地詳加研究,把中國先民的科技思想一一表揚出來,作最正確的說明,那才有用,不是嗎?
想著中國古老的風箏,竟是飛機的前身,而中國的衝天炮,又是噴射機火箭的前身。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在奧地利的地下湖中,依據衝天炮原理,實驗成功了噴射機,當時的希特勒,在地下湖中發現一種魚,三十天不吃食物,仍能生蹦活跳,立即下令研究,看看這魚身上究竟有什麼特殊的物質,若能將這種物質注射在士兵身上,變成忍餓挨饑仍能作戰的士兵,豈不天下無敵?看看德國人留神每一先民遊戲的智慧及每一生物的特殊功能,不得不佩服德國人尋根究柢的實驗精神,這博物館裏的飛機原理,居然要從蜻蜓翅膀講起,不是給治學者「世事洞明皆學問」的最佳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