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藍色的旋律活埋 河野典生
河野典生 一九三五年出生於高知縣,明治大學法文系肄業。被當代視為無情筆調的巨擘,在學期間,即在「新劇」發表劇作。一九六四年以「名為殺意的家畜」獲得第十七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有流浪的癖好,對爵士音樂有深刻的造詣。他敏銳的感受,頗能獲得年輕人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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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個人搭上小田急線,開往新宿的電車,大概是以私立學校校名做為站名的兩個車站之一。
這條線,沿線從幼稚園到大學都有。
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每經過這些車站,所有停站的車輛就被放學的學生佔得滿滿的。雖說佔得滿滿的,也是指所有的座位和大部分的吊環都有人佔用,也不算很擁擠。但是,很顯然的,這些地方都由他們佔領了。
這些學校,幾乎都是中等以上的子女就讀。因此,鮮有人在通道上奔跑,或是發出粗野的吼叫。卻有一股莫明所以、嘈雜的熱流,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擴散,並佔滿了所有的車廂。
清晨,快車停靠的車站,擠滿了從車廂成群湧出的無言群眾。到了下午,有風塵女郎,有生活毫無目的,為風化場所吸引的墮落的年輕人,他們也很少說話,但是帶著淫蕩的倦怠感。白天的車廂裡,夾雜在這些人之中的,有前往終點站百貨公司購物的郊區主婦,和開始放學的學生。
總之,車廂裡的景象,正如人壽保險的海報:平穩的生活、安詳的家庭、穩定的將來,一副健康樂觀的形象在一節節車廂的鐵櫃中順暢地移動。
而這個人,在這樣的景象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可是,有一段時間,並沒有人發現這種不相襯。高中生一群群湧上來;像要包圍站在月臺上的這個人;隨即又推開他,開始爭奪座位。
當他們推開他時,他發出沉悶的呻吟,而這呻吟聲也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隨著車子開動,車廂像關進一群啼叫不停的小鳥,熱鬧而嘈雜。
他們興奮地談論著深夜廣播節目裡的年輕女性,那是他們心目中的偶像,然後,話題逐漸不堪入耳,彼此毫無理由捶肩推攘,大聲笑鬧。
那個男人就站在這樣的嘈雜聲中。雙腳微微分開,像是很用力要站穩,卻站得很吃力。
也許是腰圍不合,或是根本沒繫皮帶,他那條老舊的灰色褲腳幾乎完全蓋住那雙後跟已然磨斜了的褐色皮鞋,而且還沾著些新濺的泥巴。
身上的雨衣縐得像陳年梅干菜,雨衣的扣子從頸下的第一個扣子就扣住,簡直教人猜想這個人大概沒有穿上衣。而胸前的扣子扣錯了,從這小小的錯誤中間,露出裡面駱駝色的襯衣。右手以不自然的姿勢插在雨衣的口袋裡,左手提著一隻中型的旅行箱。旅行箱只用手指勾住,似乎不是很重的行李,可是左臂完全伸直,身體向反方向稍微彎曲的姿態,又像以全身的力量在抵抗左手所承受的重力。
這種情形,使得這個男人看起像是舊衣店裡吊在衣架上的衣服。其實,這個人的體格並不真像衣架那樣虛弱。牛一般粗的脖子,幾乎要把第一顆鈕扣蹦開,下顎也特別突出,稀疏的鬍子,嫌厚的嘴唇,稍許擴張的鼻翼,略短的鼻子,眉型粗大,短髮,年齡可能四十出頭,或許已經接近五十歲了。這樣看他,是能感受他目中無人的態度和粗壯的體格,以及臉型的輪廓。但是,他顯然欠缺這種年齡的男人通常具備的安定感。
他的眼睛細小,像是上帝原來忘了捏造,臨時用小刀劃一線細縫權充似的。眼睛充血,已經顯得青黑。整個臉看起來十分臃腫。大概本來就是膚色朱紅的人,這點從他汗毛孔所滲出來的汗脂就可略見一斑。
年輕人發出的笑聲,還不算是哄笑。可是,這時候,這個人好像被無數的隱形針刺著一般,臉頰不斷抽搐,嘴唇痛苦地扭曲。
──這個太好了!
突然,在他面前的一個年輕人大喊,然後指著一本放在他腿上、攤開的英文字典,引起夥伴的注意。
──你們看。
他的同伴們靠攏過來。
──檸檬這個字,你們知道在美國的俚語是什麼意思嗎?你們看,檸檬:缺乏嬌媚的女人,不好的東西、無聊的東西。看到沒有?這麼說來,她就等於自己在宣傳自己是不好的、無聊的、缺乏嬌媚的女人了。
──真的嗎?
一個同伴伸過手來搶去看。
──喲!是真的!真沒想到。哦,檸檬車。檸檬車是有缺陷的汽車!
──什麼缺陷。
──是那個。
──真不想坐那種車。
──笨蛋,誰會讓你坐。
他們四周的年輕主婦、拿著資料袋的男人,或以興奮的眼望向他們,或是眼睛看著車頂發笑。
那個男人再度扭曲了臉,用提著行李箱的左肩,推開壓在他身上的年輕人。嘴角發出呻吟的聲音,他好像奮力在打開僵硬的手指,行李箱掉在地上,這倒引起坐他前面的年輕人注意,擡頭望著他。霎時,驚慌失色。他的同伴也注意到這個人,每個人都面露驚慌。
電車進入一個車站。
──再見。
站著的那些年輕學生向那個人瞄了一眼,就像要避開患癩皮病的狗,或是避開瘟疫似的,爭先恐後地下車。
剩下的人也準備轉到其他車去。那個拿字典的學生也站了起來。
那個人的肩膀隨著呼吸上下聳動,看著面前的空位。然後,慢慢移動身體變成一種奇怪的姿勢,緩緩地坐下去。
電車又開動了。
電車雖然起動得很穩,那個人卻隨著車子的開動傾斜到一邊,坐在他右邊的孕婦輕輕叫一聲,站了起來。
這時候,車廂裡所有的乘客都注意到這個人了。有人皺起眉頭,遠一點的人向這邊窺視,也有人故意看窗外或是車廂廣告。
左邊那位粧扮高雅的老婦人,假裝在尋找空位,發現沒有空位以後,拉緊手提袋,移開裹在和服裡的身子,拉遠了她和那個男人的間隔。
──是喝醉了嗎?
──大概是吧。
──這時候,會是什麼人呢?
──看起來不像是工人。
不斷傳來如此這般的竊竊私語。
然而,經過幾個車站,乘客不斷變換,連這樣的私語也聽不到了。新上車的乘客即使是發現這個人,也只是皺著眉頭看一眼,就不再關心了。
可是,這個人兩邊的座位一直都是空著。而他始終將一隻手深深地插在雨衣裡,身體微向前傾,以這種不平衡的姿勢坐著,視線則固定在對面乘客的腳下。
初冬和煦的陽光透過車窗玻璃,照射在他污垢堆積的雨衣領子上。
這個人的存在,是教人覺得必須避開他。但是,他並不是具攻擊性的有害人物。他的存在,如同是人家嘔吐在地上的穢物,在不顯眼的角落裡,很快就被遺忘了。
2
為了讓快車、準快車,以及為去留的旅客留下兩聲汽笛聲揚長而去的浪漫電車──特快車等先開過去;或是為了某些信號而臨時停車,電車一路走走停停地前進。
就在過幾站就到新宿的時候,由於一個小小的事件,這個人再度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因為周圍的乘客發現,有人竟然會毫不在意地去踩吐在地上的穢物。所以正確地說,應該是明知是一堆污穢的吐瀉物卻毫不在乎地靠近去的人受到了注意,但事實上人們也是因此才把那有如吐瀉物般的人,再度當作真正的人看待的。
那是一名少女。
但是這少女的穿著打扮,和一般所謂的少女形象,有著極大的差距。雖然如此,這少女和這個男人當初帶給乘客的恐懼或不愉快相較,是迥然不同的。
反而會引人發笑。
少女有著貓似的尖下顎。臉上幾乎沒有化粧,只有眼睛周圍隨隨便便地上了一圈眼影,不算高的鼻樑上,架著一副鐵絲框空鏡架。並不是說她的鏡架是類似鐵絲的材質製成的,而是那鏡架很顯然是從五金行買來鐵絲,自己彎成的東西。頭髮自額頭中分,髮質似乎是自然鬈,不在意的披在肩上。頭上戴著騎馬隊的舞者,或是政府軍的隊長所戴的那種有紅色羽毛裝飾品的帽子,還披著一件黑色、披風似的長大衣。說是長大衣,但是配上她矮小的身材卻顯得過長,以致於縫在衣襬上、像窗簾邊飾的那些東西,完全拖在地上。
電車關門時,少女鬆開原來緊抓住大衣領口的手。現出裡面一件看起來像是男用的紫色襯衫,領口寬大鬆弛,開得很低。脖子上至少掛著十幾條金黃色項鍊,和念珠般的飾品,一動就嘩啦嘩啦作響。下半身穿著一條血紅色的天鵝絨喇叭褲,褲腳寬得像穿著一條迷嬉裙。
少女站在門前觀看四周。突然皺起鼻頭,露出笑容,然後,像踢著褲腳似的移動步子,搖擺著長大衣,一直向那個男人旁邊的空位走去。到了之後,用力地坐下去,馬上蹺起二郎腿。
就在這個時候。
男人原來茫然地看著地面的眼睛火般地燃燒起來。雖然他的眼睛原就像火般地通紅,現在卻明顯地燃燒起來。
他的身體還是保持向前傾的姿勢,只把頭轉向少女。
然後,以十分憤怒的表情說了些什麼。
少女很快就有了反應。
──奇怪。
少女微微收回下顎,莫名其妙地看著對方,然後,又皺起鼻頭,瞇起眼睛。
突然間,少女笑了起來。那種笑法,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由肚子直衝氣管,恣意地由喉嚨冒出來似的。儘管旁若無人,但是那乾涸的笑聲裡似乎不帶邪氣。
她這一笑,無疑在那男人的憤怒上添油加火。他的臉頰一陣抽搐,嘴唇不斷顫抖,上身改變個方向,企圖用露在外面的那隻手抓少女的胸口。
「妳這個臭女人……」
他的神情,好像奮力要把胸腔裡的空氣完全噴出來似的大吼。而實際上,他喉嚨裡發出來的只是沙啞的哼聲而已。
少女戛然停止笑聲。
這並不表示害怕,事實上正好相反。
少女皺起眉,看著滿臉怒容,但是呼吸急促而痛苦的男人。出其不意的把臉靠過去,又立刻離開。孩子氣的把頭左右擺動。
「啊,好臭。」少女說。
「什麼?」男人發出聲音。
「我說很臭。是酒臭味。哇,好臭,好臭。」
少女的臉上再度現出奇異的笑容,環視著車內的乘客。
「先生,你看。大家都討厭你。大白天就醉成這個樣子,像什麼嘛,真難看。」
男人再度發出哼聲。
「什麼?你說什麼?說我愛管閒事?大概是吧。我確實是多管閒事。其實,酒是沒什麼好處,毒藥究竟是毒藥。不論何時、何地,都有理由喝它,我老爸就是這樣。可是,先生,要選擇地方呀。是想要神遊嚒,最好是一個人安靜一點,當然,有伴也可以。但是,精神要自由自在地飛翔。像你這樣,大白天裡,佔據在電車的正中間,是最低級了,知道嗎?」
「可惡。」男人又呻吟。
「是嗎?」
少女發出吃吃的笑聲。
「這正是鳥糞。哦,不明白嗎?是出自電影的。一部很有氣質的電影。在美國一個叫亞士特洛圓頂球場的地下室,那裡也是核子戰爭時的大防空洞,有個男孩在研究一種能像鳥一樣飛翔的裝置。他有不少破壞他的敵人,這些敵人一個個被殺了。每一具屍體旁邊一定有鳥糞。」
少女的鼻頭又出現皺紋。但是笑容在她的臉上一閃即逝。那個男人的眼光又回到地上,沒有在聽少女說話,臉上的汗珠,在初冬的陽光下發亮。
少女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撩起大衣,撥開那些層層疊疊的項鍊,拉出掛在裡面的兔皮小皮包,打開。
她用指尖捏出綉花的手帕,輕輕放在男人的額頭上。
「有汗。」
附近的乘客不禁發笑。
不知道是出於有意還是無心,少女的動作一如一部電視廣告的情節。一個富幽默感的少女不斷和同車的陌生男子說話,而那個男子像戴著鐵面具似的毫無表情。立刻,那少女仿照廣告片上的動作擦對方額頭的汗。
──有汗。
男人的臉扭曲成笑的線條。
而目前、現實裡,這個男人的臉也在扭曲,但是,並非是笑,卻像是在忍受劇烈的痛苦。
少女低聲問:
「那裡不舒服啊?」
男人沒有回答。
「喂,是不舒服吧。」
少女第一次露出關西口音。「我不知道哇,不應該和你開玩笑的。剛才我踢了你的皮箱,有沒有生氣?對不起,我道歉,你是那裡不舒服?」
男人還是沒有回答。
少女的視線從男人滿是汗水的臉,移到起縐的雨衣,再移到從扣錯鈕扣的地方露出來的駱駝色襯衫,慢慢移向蓋在鞋上的褲腳。
一會兒,少女皺起眉頭,並輕輕動一下手。長大衣的衣襬順風而起,落在男人的腿上。少女看清楚自己的大衣完全蓋住男人的下半身之後,擡起頭來,逐一看著每一個乘客。
對於少女和那個男人的一場小鬧劇,乘客們因為好奇心的驅使,一直冷眼旁觀,但此時,一個一個掉開視線,有的面帶苦笑,有些帶著一些慌亂。
少女的視線又回到男人的臉上。
低聲說:
「不要緊,好像沒有人發覺。」
男人再度轉頭看少女。眼睛依舊充滿血絲,卻已經沒有怒氣了。
少女彷彿看向男人的眼底,同時微微點頭,鼻頭上又出現了一些皺紋。
後來,男人的視線又回到原位,看一眼腿上少女的大衣,並沒有推開,就不再移動。
無疑的,兩個人都具有特立獨行的風采。
看外貌,他們並不是很相配,而他們的坐姿,卻又像一對情侶。
究竟兩個人在耍什麼把戲呢?就在乘客們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再度把目光集中在這兩個人身上時,電車進入新宿站地下月臺。
停車時,車身輕微地震動一下,男人的身體隨之搖擺,大衣的邊緣掉下來。少女很迅速的用手按住,五顏六色的仿石假玉戴了滿手。男人視線落在少女那隻略顯粗大的手掌上。
車門開了。
乘客開始移動。
3
「能走嗎?」少女問。
「唔。」
男人發出一聲分不清是肯定還是否定的聲音。
空洞的車廂裡只剩下少女和那個人。車窗外的月臺,流動的乘客漠不關心地來來往往。
「想辦法走路,我來幫忙。」
少女說話時,男人的眼光快速的瞥向車尾。
「公安嗎?」
「什麼?」
「我說,那個是不是公安人員。」
「嗯……」
少女一面點頭,一面順著男人的視線望去。有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人,從前面的車廂向這邊走過來,沿途整理網架上的報紙。少女的鼻子又皺起來。「不是鐵路公安,那是車掌。」
「哦。」男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你這樣子,還是沒有辦法一個人走路。」
小女嗤的笑了一聲,故意壓低聲音說:
「瞎眼了,是不是呢?」
「為什麼要救我。」
「我也不知道。」
「唔。」
「我想這樣說比較正確,是已經上了賊船了。」
「妳這個瘋狂的女人。」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站起來。即使是車掌也有危險。除非是他過來和你說話,把你拉到車站醫務室去,到時候,什麼都可以不必在乎,你就可以隨便了。」
「嗯。」男人點頭。
少女扶著男人的肩,輕輕喊一聲加油,把他扶起來。男人咬牙切齒地擡頭看著車頂。蓋在大腿的大衣滑開了,露出男人的褲子。左邊的褲腳有一片濕黏的暗漬,還有一部分褲管貼在腿上。
「等一下。」
少女說著,讓他再度坐下,蹲下來用腳踩著自己的大衣角,很快地扭動一下鞋尖。「有一點血。」
車掌走過來。
少女回頭看車掌,發出慣有的笑聲,大聲說:
「喝醉酒真煩人。對不起,我會負責把他帶走。」
車掌被少女搶了話頭,露出苦笑,無可奈何地走過去了。
「沒問題了,」少女說。「月臺也空了,血也止住了。到那邊的廁所替你包紮吧。傷在那裡?」
「肚子。」
「肚子就沒辦法包紮了。」
「不要緊,現在也是用白布綑緊的。是妳剛才……」
「讓你生氣,是嗎?」少女伸一下舌頭,然後扶著他的身體說。「雖說不知者無罪,還是很抱歉。」
「妳啊,」男人因為疼痛而皺起眉頭,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著。「真是好膽量。」
「是嗎?」
少女說完,扶著他走過月臺。然後改變口吻,好像在背臺詞一樣。「最重要的是要接受一切,要勇敢地接受一切。能勇敢的面對現實,就不會受到傷害,也不會恐懼,會認為人生並不是完全不好。」
「這是那一個和尚說的話吧。」
「是嘉妮絲.約普林。」
「嘉妮絲。」
「是一個唱搖滾樂的美國女孩。她雖然是白種人,可是她讓大家知道,白種人的女孩也有藍調的心。愛上男人就作戀愛的歌,失戀了,就作失戀的歌。她的歌大部分都是自己作的。二十七歲的時候,她那張『珍珠』的唱片還沒有灌完,在自己的房間裡喝了兩杯伏特加,想迷幻一下,結果一刀刺下去,就到另一個世界去旅行了。赤裸的身子只穿件短睡袍,吊在檯燈之間,嘴角滲血,鼻子上有擦傷,一手拿著四塊五毛錢,地板上有一箱沒有拆封的馬爾保羅……是『珍珠』,珍珠是嘉妮絲的綽號。老實說,他們也叫我珍珠。」
「美國……」
男人低聲說完,就停下腳步,調整呼吸,然後,上身向前傾,慢慢往前走。「妳的美國是奇妙的美國。」
「也許是吧。其實,不是美國也沒有關係,是嘉妮絲的歌好,嘉妮絲的歌詞好,所以,管他是法國還是衣索比亞還是中國大陸,是那裡都不成問題。」
「嗯。」
他像是從肺裡冒出空氣一樣,發出一聲怪聲,然後,轉過頭來,很煩似的,想把少女扶在自己肩上的手甩開。
「怎麼啦?很痛嗎?我替你拿皮箱。」
「不用,剛才我已經說過了。」
「可是?」
男人撥開少女伸過來的手。這個動作引起了劇痛,他轉開臉去。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男人開口:
「妳說,妳在那裡出生的?就是因為有像妳這樣的寄生蟲,日本才會腐敗。那個叫嘉妮絲的也一樣,是在美國做寄生蟲,混飯吃的吧。不管是垃圾,或是塞滿大便的腸子,對她來講,大概都是好吃的東西吧。」
他的語聲甫落,少女的臉上隨即出現很多皺紋,然後,挺身大笑。
那個男人拖著皮箱賣力地往前走,右腿像鴨子一樣,搖擺不穩,每走一步,就發出一聲呻吟。
少女佇足看著他的背影,一會兒,她快步追上那個男人。
「不要碰我。」
「我沒碰你。」
「看到妳這種怪裡怪氣的丫頭,我就噁心。」
「噁心?好呀,吐出來吧。」
「可惡!」
「嘿嘿。是鳥糞。」
「我們去作戰,並不是為了要製造許多像妳這樣的叫花子。」
「哼。」
少女看著男人的臉,回應說:
「原來你是參加過戰爭的,所以不喜歡美國。我以為你是黑社會的人,雖然討厭共產黨,對美國還馬馬虎虎。原來你是共產黨和美國都討厭。大日本帝國萬歲是你的招牌。」
──滾蛋!臭女人。
那個人前傾著身體大吼。但是聽在少女耳裡,頂多像是發自風箱裡粗糙的呼吸聲而已。不過,即使聽清楚了,這個少女大概也不會離開這個人。少女像玩踢磚塊似的,熱衷於一件小小的工作。男人在前面走,每隔約五十公分的距離,便會有血滴滴下,而她就用腳尖和長外套的衣襬,仔細地擦拭。
不久,那個男人也發覺有血順著自己的腿在向下滴。他停住,微微擡起一隻腳看一下,再緩緩回頭,看到那個少女,一蹦一跳的跟過來,擦完最後一滴血跡。少女和他的視線相遇時,好像惡作劇的孩子被發現,伸一下舌頭。
「幹什麼?」少女先發制人。「看你的表情,好像我長著一條長尾巴。」
男人默不作聲。
在他充滿血絲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但是,他整個臉上卻顯出一種空茫的神色。
少女繼續說:
「我和戰爭也不是完全沒有關係,我爸爸也是在戰爭中死的。」
「戰爭。」
男人啞口無言,盯著少女的臉好一陣子。然後,轉過頭去,吐一口口水。但是他的口水只是無力地掛在嘴角上。他用拳頭像要捏死什麼一樣,用力的擦拭。他在生氣,但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感到悲傷:
「算了,妳胡說八道。」
「不是胡說。」
「妳幾歲?」
「十八。」
「妳只有十八歲,妳的父親怎麼可能死在戰場?」
「沒騙你,是在越南。」
「越南。」
「他是美國的軍人,中士,叫麥克.雷德古勒普。戴眼鏡,看起來像個知識份子,是個很溫和的人。嘻嘻,你還不相信。實際上,他不是我的父親。我的親生父親……這不重要。反正我是在神戶生的,那時我母親就是一個風塵女郎。然後,她去佐世保賺錢,把我放在伯母家裡,偶爾會去看看我。就是那個時候,我看到麥克先生,也就是媽媽的『爸爸』。啊!真複雜。反正,媽媽告訴我說,他就是爸爸。也許實際上媽媽只是他的情婦,麥克不過是她的情夫。總之,麥克是一個好人。他介紹很多十幾歲的男孩子給我。每當美軍俱樂部舉行復活節派對時,也會給我正式的招待券,我還借媽媽的禮服和珍珠項鍊。有一次,我和一個小男孩騎摩托車,開玩笑說要幹一下,就從美軍基地的正門衝進去。當然不會拿出證明的。而且是頭戴頭盔,臉罩面罩,分不出是黑色還是白色、黃色的。進去了五十多公尺就掉頭。衛兵向我們開鎗,當然不是要殺死我們,我想只是在嚇我們吧。可是我還是非常害怕,低下頭抱緊那個男孩。那個男孩是個高級軍官的兒子,事後他哈哈大笑說簡直和在越南一樣。我雖然害怕,不過還是跟他笑了。」
說到這裡,少女停下來看著前面。靠站的快車走出很多乘客,走下階梯換搭國電。在幾乎沒有影子的人工光線中,這些群眾的臉彷彿塗上一層墨,失去色彩。
人群接近了那個男人和少女的四周。又有電車進站了。
少女的手臂環著男人的肩。
然後咋一下舌,皺起鼻頭。
「快到了,反正得重新綑白布才行。」
4
那爿店只有四坪或五坪大小。
地面、牆壁和屋頂都露出混凝土。置身室內,猶如置身石屋或石棺,構造非常粗糙。
並不是沒有色彩,相反的,那裡面充滿曖昧的色彩。
在裝洋酒的木箱上舖上藍色的座墊,就是形式簡單的椅子、紅色和黑色相間的人造皮面凳子、彈簧已經鬆弛的米黃色沙發,在這些東西之間,還有合成塑膠板製的圓桌和深色的茶桌,任意丟置著。牆壁和天花板,到處貼著地下劇場的海報和印度神像,牆壁上更是隨處用五寸釘掛著據說是來自尼泊爾土著的弓箭、印度的單弦琴、巴布亞土人的面具、朝鮮的喇叭等東西,因為掛得亂七八糟,看起來倒不像是真的。
客人大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他們的服飾又為這狹小的空間提供更多的色彩。
刺眼明晃的燈光,更為這些人和物加上一層令人目眩的色彩。三角板做成的喇叭裝在房間的四角,放出的聲響,根本談不上音效,爆炸性的巨響混著共鳴的漩渦,充滿在石屋的每一個角落。
音樂是以吹奏樂團為主的正統搖滾樂。一個年輕人激動的大吼大叫,可是連坐在他旁邊的人,也只是看到他紅色的口腔張合而已。噪音淹沒了一切。
在換唱片的短暫時間裡,一位蓄長髮、戴眼鏡、臉色蒼白的青年向少女說話:
──珍珠。
──什麼事?
那位嗤嗤發笑的少女回過頭來,帽子上的紅色羽毛輕輕顫動。少女是這裡的服務員。這家店允許服務員和客人一起坐著談笑,也可以說是另一項服務。
──剛才那個男人……
青年的下半句話是:從那裡撿來的?可是再度響起的巨響蓋住他的聲音,少女沒聽到。
──什麼?
青年把嘴靠在少女的耳邊大叫。
──就是剛才那個男的!
──嗯,嗯。
──撿來當父親的代用品嗎?
──代……什麼?
──代用品!假父親!
──聽到了。
──是不是?
──差不多。我是假珍珠,大家不是很愉快嗎?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快樂,都是一樣的。
少女把嘴靠在青年的耳朵上,突然大笑起來。不要這樣,青年推開少女。
沒有多久,少女去化粧室。
化粧室在門外,樓梯轉角的平臺邊。少女從化粧室出來,想了一下,推開平臺邊的另一間房間。
這是沿中央線高架道旁,位於東中野的一棟小樓房。搖滾樂喫茶店設在地下室,底樓和地下室的隔層,原來是設計作為倉庫用的。經營喫茶店的老闆,把它和喫茶店一起租下,作為更衣室或服務生休息之用。少女離開神戶後,有一段時間就生活在這個房間裡。最近少女和她的同事在小田急線附近合租一間公寓,但是只要她同事的男友一來,她還是會在這個房間過夜。
少女把那個受傷的男人用計程車從新宿西口帶到這個房間。中途在藥房買了些止血藥、碘酒和繃帶,回來後,粗略地以酒精澆在傷口上,算是消毒過了。傷口有三公分長,位於肚臍右邊,少女只知道是很深的刺傷,卻不知傷達腹膜。少女幫他敷上止血劑、蓋上紗布,血仍然不停地流,也許已經大量流過血,所以倒也不是用噴的。這只是少女的猜測而已,她也不確定到底是不是這樣。在幫他擦拭傷口的剎那,看到傷口粉紅色的肉翻開,少女突然感覺到一股慾望的衝動,隨即對這種感覺產生羞恥。因此,在做這些事情的過程,少女收斂起她慣有的笑容,默不作聲地進行。
房間比店面更狹小,只有一坪左右,兩張濕黑的榻榻米舖在水泥地上。
光禿禿的燈泡掛在房頂發出暗淡的光芒,男人就躺在吸滿溼氣的兩床棉被之間。
受傷的右側在上,露出半邊臉。
在黃色的燈光照射下,他的臉蒼白而接近土黃色,毛孔特別粗大。
一點也沒有出汗。
在電車上,他的臉是朱紅色的,也許是剛剛喝過酒的關係。
她把深紅色的長褲管輕輕向上拉,蹲下來看他時,他的臉抽搐一下。
微微張開嘴。
「誰?」
「是我。」
他微張眼皮,露出佈滿血絲、污濁的眼球。
「是妳。」
「你的臉色好蒼白,還要喝一點威士忌嗎?」
「嗯。」
少女把放在牆邊的洋酒瓶拿過來,從嘴角灌酒下去,男人咕嚕咕嚕喝下三大口,到第四次實在無力下嚥而嗆住了,把酒液全吐出來。
「夠了嗎?」
「啊,又活過來了。」
「這麼說,好像剛才死過了。」
少女的鼻頭又出現皺紋。
男人也輕笑出來。
「這裡安全嗎?」
「沒有問題。我只是說為了某種原因我要在這裡看護一具有病的屍體,他們就答應了。」
「你們老闆真奇怪。」
「因為是大家合夥開的店,這大概就是搖滾精神吧。」
「搖滾……」
男人笑了,但是到後來卻像是要咳嗽似的痛苦一陣。「……我是聽不懂有什麼好,但是把耳朵靠在地上,都能震得傷口發痛。」
「原來叔叔也會關西腔。」
「不,是妳說的奇妙的混合腔感染了我。」
少女笑得差點岔了氣,男人的眼睛也露出笑意。「記得妳說的叫嘉妮絲吧,綽號是珍珠,她本人也是這樣笑嗎?」
「嗯……在唱片裡,有她的笑聲。有一首歌叫梅爾賽德絲.賓士,歌裡面有。我剛開始是模仿她,後來就感染上了。對了,剛才,有個常來的大學生,他好像很迷我。那個男孩說,你是我的假父親,是我撿回來的代用品。所以我就對他說,我不是以假的珍珠使你快樂嗎?反正只要能快樂就不必分什麼真假。當然,假的和真的比起來是差很多,可是這樣也好。還有人明明是假的偏要裝成真的一樣,那種人,才是不要臉,對不對?啊,對了,中午我說過要爽直的接受珍珠的事實,人生就不會太難過的那一段話嗎?實際上,那是珍珠的英國情人有一天早上突然對她說:妳以前過的都是沒有刺青的生活,今後應該享受有刺青的人生。她真的在腳踝上刺上藍色的向日葵。然後,那個情人和別的女孩子遠走高飛了。我就是從這件事情想到的。當然這故事很平淡,可是,這句話卻給我深刻的印象,我雖然不會形容,但覺得它是真正的真理。」
「原來如此。」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臉上出現笑容。「我說,那個不夠看的假貨,他使妳快樂嗎?」
「嗯。」少女點頭。「我不是亂說,是真的。」
少女突然拉起掛在脖子上林林總總的項鍊,發出嘩啦啦響聲,少女把它們全取下來。然後歪著頭像拔毛似的,脫下那頂有羽飾的帽子,褪下喇叭褲,脫掉毛衣,露出幾乎平坦的胸部,小小的粉紅色乳頭突出來,少女用指尖捏住掛在腰骨的最後一縷,考慮了短暫片刻,然後很快的捲下去。
「哇,好冷!」
少女嬌媚的呼道。
鑽入男人的身邊,少女的手伸入駱駝色襯衫裡面,摸到繃帶,少女的手滑過去,摸到大腿。少女的呼吸明顯地急促起來。
「冷死了。」少女的雙腿夾住男人的腿。「我幫你暖一暖。」
他們保持一段時間的沉默。少女的身體像火一般的熱,但是男人的身體無法很快恢復溫暖。
不久後,少女喃喃的說。
「在這裡這樣……。真的能聽到嘉妮絲.約普林。一定是我剛才說的那個學生在放這張唱片。」
「是在叫妳嗎?」
「一定是的。」
「有沒有關係?」
「當然沒有關係。」
沉默後,男人又說:
「這就是妳所模仿的人嗎?這首歌很有勁呀。……聽妳說起來,還以為是哭調哩……好像是那種歌手……。」
把執拗地圍繞在自己身邊的悲哀和憤怒丟到窗外,歌聲結束後,接著是同一個樂隊演奏的搖滾樂曲,聽起來卻教人覺得若有所失。
「這就是珍珠沒有完成的歌曲。只錄了前面的伴奏部分。」
「曲名叫什麼?」
「被藍色的旋律活埋。曲名很奇怪,但是內容很痛苦,幾乎會讓人聯想到她是因為不想唱才死的……被山崩活埋。壞運從四面八方湧過來。神把我從伊吉.萊德上趕下來,教我活生生地被藍色的旋律活埋。……這就是歌曲的內容。」
「什麼是伊吉.萊德。」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大概是輕輕鬆鬆生活的意思。任何人都想活得輕鬆自在。」
「哦。」
男人的聲音像在嘆氣。
樂隊的演奏結束,又響起嘉妮絲的歌聲,歌曲聽起來像風吹過樹林梢,悲痛中帶著空虛。
◇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
看報紙就能知道
大家彼此在殘殺
是任何人都不能信任的地方
即使是自己的兄弟
◎
如果有人來了
送來愛情
就收下吧,能在這樣做的時候
不可背對著愛情
雖然知道愛是悲傷的賭博
但不要把那種事情放在心上
明天也許就不活在這世上
◎
如果有人來了
送來愛情
就收下吧,能在這樣做的時候
能在這樣做的時候
◇
少女述著嘉妮絲的「愛要在活的時候」,偶爾會停頓,或重新說一次。男人閉著眼睛,發出輕微的鼾聲,但是少女還是繼續說下去。
說完之後,少女就彎曲著背,把彎曲的一隻腳放在男人粗糙冰涼的腿上,打一會兒盹。
突然,耳邊傳來男人的聲音,少女張開眼睛。
「抱歉,把妳吵醒了。」
「沒有。」少女搖頭。
「我想知道妳母親現在做什麼?」
「她還是在佐世保,經營酒吧,已經老了,沒有精神了。」
「妳。」這個人說一句要喘一口氣,但是他仍然努力地以清楚的口吻說下去。「妳不問我是做什麼的。」
「這對我不重要。」
男人發出咻咻的笑聲。
「可是,我可不這麼想。正如妳說的,我一直在黑社會裡討生活。大戰期間,我在所謂的特務機關,戰敗後,就變成沒有用的人,加入詐欺組織。雖然如此,不!不是雖然如此,而是就因為如此,才討老婆生孩子。這方面也可以說是正當的生活。這種生活會強迫地牽我走,大概在我的內心還想到:那樣的生活才是一個人的正當生活。我幾乎是沒有收入,居然還娶妻生子。還好我老婆做保險推銷員,有一份收入,可以勉強維持生活。不久之後,我遇到部隊裡的長官。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幫裡安排好的。可是,那時候,我以為是巧遇。他問我要不要幹政治方面的工作。所謂政治新聞,等於是敲詐。……會覺得這種故事很無聊嗎?」
「我在聽。」
「我當然知道那不是乾淨的工作,可是,我以前那個長官帶我去見一位政治家,我對他所表現的信念感到很滿意。其實,這只是自欺欺人的話。直到我以恐嚇罪名被起訴的時候,老婆帶著孩子走了。還是個無聊的故事。」
男人把視線轉向屋頂光禿禿的燈泡,盯著它,好像要確定那是什麼東西。
突然,他說:「我殺了人。」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少女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那樣的感覺,那血,確實是殺了。我想從辦公室的保險箱搶些錢,被那個癟三保鑣看到。我推開他,反刺他一刀。發生很多討厭的事,想在離開之前幹一票。當然,也有喝點酒助勁。反正那些都是臭錢,那才是不重要的錢。那些都是為了想抓政權,企圖和其他的幫派合併,送過來的陰謀資金。我想把那些錢給兒子。很奇怪,我以為這樣就能彌補對他的虧欠了。差不多該考大學了,應該需要用錢了。大約一年前,我在小田急線的車站前看到他們母子。母親穿著樸素的衣服,頭髮束起來,推著腳踏車。小傢伙跟在旁邊,個子很高。」
從他的喉嚨發出咻咻的笑聲,很像竹笛的聲音。笑過一段時間後,他又說。
「過了十五、六年,還在做保險推銷員,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簡直是在搞信仰,不過她已經是那裡的幹部了。大概是我兒子剛放學回來,兩個人在那裡說話。我趁她不在時向鄰居打聽,才知道全部的情形。能找到那裡已經很不簡單了,她連姓也改了。」
他嘴裡繼續說著。
從地板傳來的音響,就好像地底的呻吟聲一樣持續不斷。一會兒,男人對著背向自己的少女的肩上吐著氣說:
「打開那個皮箱看一看。」
少女沒動。
男人又說:
「事情還沒有上報。當然電視和廣播也沒有。等於沒發生過那件事。」
男人的喉嚨裡開始發出笛子一般的聲音,但是,並不是在笑。這樣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突然激烈的嗆住,留下在喉嚨深處低低的摩擦聲。慢慢地,一切的聲音和動作都停止。然後,僅有的溫暖也緩緩消失。
少女捲著白色的厚棉被,慢慢站起來。然後伸手拿內褲,把五彩繽紛的衣服、裝飾品放在身上。伸手拿皮箱,沒有再回頭看那個男人。
不久後,少女再度捲入店裡音響的風暴中,那隻皮箱沒有打開就被丟進鍋爐的火焰裡。似乎有屍臭沾在手上一樣,不停地在深紅的天鵝絨上擦拭。
警察來了,要作證嗎?有人在耳邊大聲喊道。少女搖頭,然後輕輕說:
「有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