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第二章 殺頭紅小鬼</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第二章 殺頭紅小鬼</h3><br /><br />  在崑崙大山那個最隱秘的山坳裡,隱藏著一片灰白山岩間的那座古老的白石大屋,今天無疑發生一件奇怪的事。因為這座平時絕無人蹤往來的大屋,今夜子時前後居然有五個人走了進去。第一個人的身材高瘦如竹竿,比平常人至少要高兩尺,一個人一生中恐怕都看不到一個像他這麼高的人。他手裡也拄著一根青竹竿,比其他的人又長了四尺,梢頭還帶著幾片青竹葉。他的衣衫,他手裡的青竹和竹葉,都是碧綠色的,甚至連他的臉都是碧綠色的,就好像戴著一張碧綠的人皮面具。這麼樣一個人,行動應該是非常僵硬的,如果說他的行動如殭屍躍動,也沒有人會覺得奇怪。奇怪的是,他的行動竟然十分靈敏,而且柔軟。柔軟?行動柔軟是什麼意思?他的人本來還在二十丈外,可是他的腰輕輕的一擺動,就像是柳絲被風吹了一下,然後,一瞬間,他的人就已到了白石大屋前。大屋沉寂,如一具自亙古以來就已坐在這裡的洪荒神獸。著青衫的人以手裡的青竹點門前石階,「篤,篤篤篤篤,篤篤」,發七聲響,響聲不大,卻似已透石入地,深入地下,再由地下傳到大屋中某一個神秘的通訊中樞。然後那兩扇巨大的石門就開始緩緩的啟動,滑動了一條線。一陣風吹過,青衫人就忽然消失在門後,石門再閉,就好像從未開啟過。<br /><br />  然後第二個人就來了。第二個人穿一件紅色的紅衫,身材嬌小,體態輕盈,梳兩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手裡還拈著一枝梅花,鮮艷蒼翠,就好像剛從枝頭摘下來的一樣。現在只不過是秋天,哪裡來的梅花?這麼樣一個小姑娘,行動應該非常靈活嬌美的,可是她卻是跳著來,就好像一個殭屍一樣跳著來的,甚至比殭屍還笨拙僵硬。到了白石大屋前,她身子剛剛躍起,用左手的拇指扣中指,在右手的梅枝上輕輕一彈,梅花上的五朵花瓣就旋轉著飛了出去,飛入山霧,一轉眼就看不見了。這時她的人也已看不見了。<br /><br />  山間居然有霧,濃霧。過了片刻,濃霧中又出現了一頂轎子,一頂灰白色的轎子,就像是用紙紮成準備焚化給死人的那種轎子,仿佛是被山風吹上來的。可是轎子偏偏又有人抬著。只不過抬轎子的人也像是被風吹上來的。人與轎都是灰白色的,都好像是紙紮的,都好像已化入霧中,與霧溶為了另一種霧。到了白石大屋前,他們就忽然停頓。在半空間停頓。然後轎子裡就發出了一種鬼哭般的聲音:「我已經找到你們了,你們再也逃不了的,快還我的命來,快還我的命來。」<br /><br />  在那間純白色的簡陋房間裡,那個穿著白棉布長袍看來就像是個異方苦行僧一樣的人,本來正在翻閱著一個卷宗。這個卷宗無疑也是屬於飛蛾行動的一部分,而且是這次行動中最主要的一一部份。因為卷宗上所標明的只有兩個字:「飛蛾」。這兩個字代表的是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這次「飛蛾行動」的飛蛾,就是一個釣者的餌。林還恩,男,二十一歲。父,林登。歿。(注,林登,福建蒲田人,少林南宗外家弟子)豪富,有茶山萬頃,與波斯通商,家族均極富,曾遠赴扶桑七年,據傳聞已得「新陰」真傳,歿於一年前,年四十九。母,慕容恩柳。(注,慕容一青妹,慕容青城姑。歿。)姐,林還玉。(注,與林還恩為孿生姐弟,有絕症,寄養江南慕容府,因自古相傳孿生子女必需隔宅而養。歿。)以下是林登對他兒子的看法,是從一種非常親密的關係中得到資料,而且絕對是林登本人親口說出來的。<br /><br />  「還恩聰明,聰明絕頂,三歲時就會寫字,六歲就能寫一部金剛經,我不敢教他學武,太聰明的人總會早死,可是我的江湖朋友有許多高手,他們只要在我的宅院裡住幾天,還恩就會把他們的武功精髓學去,只可惜他在我臨死之前忽然──」以下是慕容思柳對他兒子的看法:「還恩是個可憐的孩子,因為他從小就是注定要被犧牲的,因為我們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經決定要用這個孩子報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麼困難,這個孩子都一定會挺身而出。」慕容家果然有困難了,還恩本來是可以為他們解決的,只可惜──以下是他的姐姐林還玉對他的看法:「還恩雖然是我嫡親的兄弟,可是我們這一生中見面的機會並不多,而且很快就要永別了,我相信我們都是善良的人,一生中從未有過惡心和惡行,就算我們前生做錯了事,老天一定要懲罰我們,施諸我身上的酷行也已足夠了,為什麼還要對他如此殘酷?讓他永遠不能再享受生命的自由?」<br /><br />  以下是他們家族關係非常密切的江南名醫葉良士對他的診斷:「全身血絡經脈混亂,機能失卻控制,既不能激烈行動,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則必死無救。」穿灰色長袍的苦行僧用一雙手慢慢的掩起了卷宗,他的手也像是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也隱藏在他那件寬大的灰袍裡。這些資料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這一次他還是看得非常仔細。他一向是個非常仔細的人,絕不允許他們做的事發生一點錯誤疏忽。他對他自己和他屬下的要求都非常嚴格,可是這時候卻還是忍不住輕輕的嘆了口氣,彷彿已經對自己覺得很滿意了。<br /><br />  這時那青竹竿一樣的綠袍人已經像柳條一樣輕拂著走了進來,輕輕的坐入一張寬大的石椅裡,坐下去的姿勢竟讓人聯想到一隻貓。那個拈紅梅的紅色的小鬼也跳了進來,一下跳入了另一張椅子,卻還是直挺挺的站在椅子上,沒有坐下。他全身上下的關節竟好像全部是僵硬的,完全不能轉折彎曲,苦行僧沒有抬頭,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只不過冷冷的說:「你不該來,為什麼要來?」「為什麼我不能來?」如果還有別人在這屋子裡,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吃驚。這句話七個字本身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說這句話的這個人,聲音也完全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恐嚇、威脅、要挾、尖刺,這些可能會讓人吃驚的聲調,這個聲音裡完全都沒有。事實上,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好聽得多,不但清脆嬌美,而且還帶著種說不出的甜蜜的柔情。這才是讓人吃驚的。現在這個屋子裡的三個人,應該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會是這樣子的,但卻偏偏有。那個臉色綠如青苔,身材僵若古屍,看來連一點生氣都沒有的綠袍人,竟用這種甜柔如蜜的聲音問苦行僧。<br /><br />  「你說我不該來,是不是因為我把不該來的人帶來了。」「是的。」「我也知道。」綠袍人的聲音柔如初戀的處女,「如果不是我,紙紮店的那些人,永遠都找不到這裡。」「是的。」「也就因為這一點,所以我才一定要來。」「為什麼?」「我不來,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他們不來,我又怎麼會在這裡?」綠袍人說:「有你在這裡,他們來了,怎麼能活著回去?」「他們是不是能活著回去跟我在不在這裡沒有關係。」綠袍人問:「那麼跟誰有關係?」「你。」苦行僧的聲音永遠是沒有感情的,不會因任何情緒改變,不會因任何事件而激動,非但沒有感情,甚至好像連思想都沒有。他只是冷冷淡淡的告訴綠袍人:「他們是不是能活著回去,只跟你有關係,因為他們是你帶來的。」<br /><br />  這時已是午夜,遠方的夜色就像是一個仙人把一盂水墨潑在一張末代王孫精心製作的宣紙上,那頂看來仿佛是紙紮的轎子和那兩個抬轎子人,仍然懸掛在遠方的夜色中。懸掛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一幅吳道子的鬼趣圖,那麼真實,那麼詭異,又那麼優美。「是的。」綠袍人的聲音仍然異乎尋常:「他們是我帶來的,當然應該由我打發。」他站起來了。他站起來的姿勢,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從某一個仙境的泥土中長出來了。那麼真實,那麼優美,又那麼神秘。可是他不動的時候,還是那麼樣一個人,冷、綠、僵硬。這個人動和不動的時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個人說話和不說話的時候,就好像是兩個人。可是這個人最驚人的地方,遠比這一點還要驚人得多。<br /><br />  人與轎仍在空中。就算人真是紙紮的,也不可能憑空懸掛在空中的。就算一片像落葉那麼輕的落葉,也不可能忽然停頓,懸掛在空中。可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卻的確是這樣子的。一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了。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居然在一瞬間化為了一團火。火是從青竹竿上開始燃燒的。綠衣人的腰一扭,人已到了屋外,將手裡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個綠色的巫魔在向上蒼發出某種邪惡的詛咒。然後這根本已無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從某種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開始不停的扭曲顫抖,仿佛變成了一條正在地獄中受著煎熬的毒蛇。然後它就把地獄中的火焰帶來了。黑暗中忽然有碧綠色的火焰一閃,在青竹竿頭凝成了一道光梭。毒蛇再一扭,光梭就如蛇信般吐出,閃電般射向那懸立在夜空中的人與轎,於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就在這一瞬間化成了一團灰。火勢燃燒極快,在一瞬間就把半邊天都燒紅了。<br /><br />  這兩人一轎原來真是紙紮的。可是紙紮的人轎又是怎麼會從千百里外跟蹤一個人飛入這陰森而詭秘的石屋?轎子裡如果沒有人,怎麼會發出那種凄厲的嘶喊聲?燃燒著的火焰忽然由一團變成了一片,分別向五個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條火柱。火焰再一變,這五條火柱忽然變成了一雙手,一雙巨大的手,從半空中向那綠衣人抓了過去。火焰夾帶著風聲,風聲呼嘯如裂帛,火光將綠袍人的臉映成了一種慘厲的墨綠色。他的人彷彿也將燃燒起來了。只要這雙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體與靈魂俱將被燒成灰,形神皆滅,萬劫不復。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世界上好像已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住這隻火手,也沒有什麼人能救得了他。<br /><br />  石屋中,苦行僧眼中彷彿也有火焰在閃動。他忽然發現這隻巨大的火手後,竟赫然依附著一條人影。一條惡鬼般的黑色人影。這個人的手腳四肢胴體,每一個關節好像都可以隨意向任何一個方向扭曲舞動。他一直不停的在動,動作之奇秘怪異,已超越了人類能力的極限。沒有「人」能超越人類的極限,這個人為什麼能?難道他不是人?苦行僧冷笑。他完全明白這個人的武功和來歷,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瞞得住他,這個人也不能。他知道的事也遠比大多數人都多得多。他知道波斯王宮裡曾經有一批烏金的絲流入了中土,這種絲不但有彈力,有韌性,而且刀斧難斷。武林中有個極聰明的人,得到了這些金絲,就用它創造出一門極怪異的武功。他自己先把自己用這些金絲吊起來,金絲的另一端有釘鉤,鉤掛住四面的屋脊、牆簷、樹木、高塔、樁柱和任何一個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這無數根金絲吊著。就像是個被人用線操縱的傀儡。唯一不同的是,操縱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發出來的。<br /><br />  他的人一動,就帶動了金絲,金絲的彈性和韌力,又帶動了他的動作,無數根金絲的力量互相牽制,以舊力激發新力,再以新力帶動舊力,互相循環,生生不息。這種力量的奧妙,簡直就像是一種精密而複雜的機器。這種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無法想像的,只有這種力量,才能使一個人發出那種超越的動作。明白了這一點,你自然也就會明白那頂轎子為什麼能懸空而立了。那頂紙紮的轎子和兩個紙人,本來就是懸附在這個人身上的。這個人本來就「坐」在轎子裡。怪異的動作,激發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動作看來更怪異可怕。那雙巨大的火掌,就這樣被他所催動操縱,帶著烈火與嘯風,直撲綠衣人。風火後還有那惡鬼般的人影。就算綠衣人能避開這團烈火,也避不開黑色人影的致命一掌。風聲凄厲,火焰閃動,惡鬼出掌,在這一瞬間,連天地都仿佛變了顏色。<br /><br />  那個穿紅衫的紅色小鬼眼睛裡直發光,全身都已因為興奮而緊張起來。他喜歡看殺人,能夠看到一個人被活活燒死,豈非更好玩。只可惜這次他沒看見,但卻看見了一件比火燒活人更好玩的事。火掌拍下,綠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樣輕輕一個旋轉,身上的綠袍忽然在旋轉中褪落。也許並不是袍子從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從袍中滑了出來,他的身子柔滑如絲。他的手一揚,長袍已飛起,就像是一片綠色的水雲,阻住了烈火。水雲反捲,接著又向那惡鬼般的黑色人影飛捲了過去,把烈火也往他身上捲了過去。紅色小鬼站在椅子上看著,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來。他眼睛正在看著的,並不是半空中那火雲飛捲,倏忽千變,奇麗壯觀無比的景象,也不是驚心動魄,扭轉生死的一招。他當然更不會去看遠方那輪正在逐漸升起的圓月。他的眼睛在看著的是一個人,一個剛從一件綠色長袍中蛻變出來的人。一個女人。一個一定要集中人類所有的綺思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br /><br />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數男人都一定要仰起頭才能看到她的臉。對男人來說,這種高度雖然是種壓力,但卻又可以滿足男人心裡某種最秘密的慾望和虛榮心。一種已經接近被虐待的虛榮的欲望。她的腿很長、非常長,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許只能達到她的腰。她的腰纖細柔軟,但卻充滿彈力。她的臂是渾圓的,腿也是渾圓的,一種最能激發男人情慾的渾圓。渾圓、修長、結實、飽滿,給人一種隨時要脹破的充足感。她是完全赤裸的。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滿了彈力,每一根肌肉都在隨著她身體的動作而躍動。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躍動,甚至可以讓男人們的血管爆裂。紅小鬼還沒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臉,連她的那一頭黑髮都沒有看見。他一直在看著她的腿。自從他第一眼看見這雙腿,就再也捨不得把眼睛移開半寸。直到他聽見苦行僧冷冷問他:「你這次來,是來幹什麼的?」<br /><br />  這時那惡魔的黑色人影正飛騰在空中,下面是一片火海。一片密如蛛網的火焰匯合成的火海。綠雲反捲,火掌也反捲,他的身子突然收縮,再放鬆,在那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從對手致命反擊中飛彈而起。利用烏金絲的特性所造成反彈力,在身子的收縮與放鬆間,彈起了四丈。這是他的平生絕技。烈火轉瞬間就消失,他在這次飛騰中已獲得了新的動力,火焰一滅,他立刻就可以開始搏擊,從一個外人絕對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種別人絕對無法做到的動作,將對方搏殺於一瞬間。蛛網般的烏金絲此刻已經糾結成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況,似乎產生的力量也是複雜的,由這種力量催動的動作當然更怪異複雜。所以他雖然一擊不成,先機並未盡失。他對自己還是充滿信心,因為他想不到石屋裡還有一個對他的一切都瞭如指掌的人。<br /><br />  烏金絲在黑暗中看不見的,在閃動的火焰中也看不見。只有這個人知道它的確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麼地方。苦行僧已經慢慢的從他身後的大櫥裡拿出了一個純鋼的唧筒。這是他一排十三枝唧筒中的一個,從筒裡打出去的,是片黃金色的水霧。水霧穿窗而出,噴在那些雖然看不見卻確實存在的烏金絲上,而且粘了上去。火雲捲過,雖然燒不著烏金絲,粘附在金絲上這千萬顆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霧珠都燃燒了起來,化成了一片火海。占盡先機的黑衣人忽然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可是他沒有慌,更不亂。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這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和黑色的面具都可以防火。他的輕功絕對是第一流,名動天下的楚香帥現在如果還活著,也未必能勝過他。到了必要時,他還可以解開纏身的絲網,化鶴飛去。他要走,有誰能追得上?<br /><br />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這個人卻已經是個死人。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卻冷冷的去問小鬼。「你這次來幹什麼?」紅小鬼忽然笑了,不但笑,而且跳,而且招手。這個行動和神情都詭異之極的著紅衫小鬼,居然笑著跳著招著手開始唱起了兒歌:「砰、砰、砰,請開開。」「你是誰?」「我是丁小弟。」「你來幹什麼?」「我來借小刀。」「借小刀幹什麼?」「劈竹子。」「劈竹子幹什麼?」「做蒸籠。」「做蒸籠幹什麼?」「蒸人頭。」「蒸人頭幹什麼?」「送給老媽當點心。」他自己問,自己答,唱出了這首兒歌,他唱得高興極了。苦行僧居然就聽他唱,等到他唱完再問:「你這次來,不是為了急著想知道這次行動的結果?」「當然不是。」「你也不想知道楚留香的生死?」「我當然想知道,只不過我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了什麼?」紅小鬼又笑,又跳,又拍手唱起兒歌!<br /><br />  「飛蛾行動」開始,楚留香就已死。他不來,早已死。他來,還是死。苦行僧的人、面和那雙眼睛,又都隱沒在燈用不到的陰影裡。「那麼你這次來,還是等著來割頭的。」「是。」「現在已經有頭可割,你還不快去?」「誰的頭?」「你早已想割的那個頭。」「那王八的頭現在已經可以去割了。」「好的。」紅小鬼嘻嘻一笑,雙臂一振,好像舉起雙手要投降的樣子。可是他那笑嘻嘻的眼睛裡卻忽然充滿了殺機,連一點要投降的樣子都沒有。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紅衫紅褲裡忽然發出了種很奇怪的聲音,就好像大塊冰條忽然崩裂的那種聲音。然後又是「嘩啦啦」一陣響,一大票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從他衣袖褲管裡掉了下來。苦行僧的面孔和眼神,雖然都已隱沒在燈光無法照到的地方,但是他臉上驚愕的表情,還是可以想得出來的。<br /><br />  這一場戰役,眼看著隨時都會結束,但是每一個捲入戰鬥中的人,卻都在瀕死的一瞬間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數出掌,扭轉乾坤,而且反置對手於死地。火中縱躍,空中過招,這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學問,重要的是在這個局面紊亂的搏戰之中,勝負雙方,隨時都可能易位,在這種險惡的狀況之下,唯有冷靜才能生存。苦行僧當然知道這一點的重要,剛才他是旁觀者,現在,他好像也被推進了這個漩渦,在面對生死這一刻,不變也許就是應付萬變之道。紅小鬼的兒歌,現在重又圓想起來,不禁令人有些發毛,「作蒸籠,蒸人頭,送老媽,當點心──」綠衣女人、黑衣人、苦行僧,到底哪一個才是他此行真正要下手的對象?<br /><br />  紅衣小鬼的雙手高舉,仍作投降狀,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還在不斷的從衣袖褲腿溜下來。然後這個本來好像全身都已僵硬了的人,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活」了。原來他的四肢關節,平常一直都是用鐵板夾住的。所以平時他的行動永遠僵硬如殭屍,連坐都坐不下去。江湖中的人,根本沒有聽見過江湖中有他這麼樣一個人,能看到他的人,就算還沒有死也都快死了,就在他看見他的那一瞬間,頭顱已被他割下,提在手裡。所以知道他這個秘密的人,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個。可是每個人大概都能想像得到,像這麼樣一個人,如果他自己把自己用來束縛自己的鐵板掙斷時,他的行動會變得多麼輕巧迅速詭變靈敏?鐵板碎落,人飛去,在一瞬間就已變成了一個飛躍變幻無方的鬼魅精靈。<br /><br />  飛騰在火海上的黑色人影身體忽然遲鈍。他不怕火,可是他怕煙。燃燒在烏金絲上的火煙,帶著一種很奇怪的氣。他忽然覺得暈眩。然後他就看到一條腿從煙火中向他踹了過來,一條修長筆直渾圓結實的腿,赤腳,足踝纖巧,曲線柔美。腳趾很長,很漂亮。在某一種情況下,這麼樣一雙女人的腳通常都最能激發男人的情慾。有時候甚至比其他一兩處更主要的部位更要命。有經驗的男人都明白這一點。他是個有經驗的男人,殺人有經驗,殺女人這方面也很有經驗。可是在暈眩一瞬間,他已經發覺這雙漂亮的腳是真的會要他的命了。就在這一剎那間,一條鬼魅般的人影,已經橫飛而來,就像是個紅色的小鬼。<br /><br />  「割頭的小鬼來了,大家趕快跑,如果跑不掉,頭顱就難保。」割頭小鬼,專割人頭。在一個人將死的那一瞬間,忽然有一個穿紅衣著紅褲的小孩出現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個人的髮髻,一刀割下,提頭就跑,倏忽來去,捷如鬼魅。這個小孩是誰?沒人知道。這個小孩為什麼要割人的頭顱?提著頭顱到哪裡去了?也沒人知道。可是,每個人大概都能想像得到,這是件多麼神秘詭異的事,甚至還帶著一種血腥的浪漫。最浪漫而傳奇的一點是,如果不是名人的頭,他是絕不會去割的。如果你不是名人,如果你明知你要死了,如果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麼樣一個專割人頭的小鬼,就算你帶著八百萬兩黃金,跑去找他,跪在地上求他在你要死的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刻去割你的頭,他也不會睬你,甚至連你的頭髮都不會去碰一碰。如果你不是名人,你要他來割你的頭,遠比你求他不要來割你的頭還要困難很多。可是他如果一定要割下你的頭來,他就會時時刻刻的等著。等著你死。<br /><br />  他跟你絕對沒有仇,既不想殺你,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他會等著你死。如果你萬一不幸死掉了,不管你是怎麼死的,不管你死在哪裡,也不管你是在什麼時候死的,你只要一死,他就出現了。只要他一出現,他那把割頭的小刀就會在你的咽喉間,一刀割下去,絕對會割到你後頸的骨縫裡。一刀就割斷你的頭顱,連刑部大堂裡最有經驗的劊子手都不會算得比他準,然後他提頭就跑,一閃無蹤。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誰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的等著割一個死人的頭顱是為了什麼?只不過有一件事是每一個只要有一點幻想的人都可以想像得到的──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非常秘密的地方,藏著許多人頭,每一個都是名人的頭。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畫名瓷名劍,有些人喜歡名人名花名廚名酒。前者重價值,後者重情趣。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人,喜歡收集的卻是名人的頭。幸好這種人只有一個。<br /><br />  絕代的名花死了,只不過是個死人而已,曠世的名俠死了,也一樣是個死人。死人都是一樣的。死人的頭也一樣!既無價值,也無情趣。可是對這個人來說卻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樂趣,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目標。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割下多少人的頭,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個人的頭時,從來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出手時,就在一瞬間,人頭已被他割下。只有這一次是例外。這一次他去割頭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去做的事。任何人都想不到這個割頭小鬼會認為這件事比割頭更重要。<br /><br />  長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躍動,別人看得見,她自己也看得見。她常常把這一類的事當作一種享受。面對著一面特地從波斯王宮裡專船運來的穿衣鏡,看著自己身上肌肉的躍動,這已經是她唯一享受。怎麼又是波斯王宮?為什麼每個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宮有關係?一個這麼高的女人,這麼美,這麼有魅力,大多數男人只要一看見她就已崩潰,連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給自己一點享受之外,還能要求什麼?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況發生了。她從未想到會有一個比她矮一半的男人,居然會像愛死了她一樣抱住她。更想不到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會是割頭小鬼。割頭小鬼居然沒有先去割頭。長腿踢出,小鬼飛起,凌空轉折翻身妞曲,忽然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好像一個幾天沒奶吃的小鬼頭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樣。並不一定是娘,只要有奶就是。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三百年沒見過女人,甚至連一隻母羊都沒見過。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是個花痴。<br /><br />  長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這個小鬼咬得真重。奇怪的是,她的臉上連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連叫都沒有叫。她只覺得一陣暈眩,恍恍惚惚的暈眩,就好像在面對著那面鏡子一樣。等到這一陣暈眩過後,穿紅衣的割頭小鬼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只看見夜空中彷彿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閃而沒。一個穿黑衣的人重重跌在地上,這個人當然已經沒有頭。這個割頭小鬼提著他的頭藏到哪裡去了?這個問題仍然無人能夠解答。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的收藏中無疑又多了一個武林名人的頭。<br /><br />  一個檀香木匣,一點石灰,十六種藥物,一顆人頭被放進去。木匣上刻著這個人的名字。在這個地方,像這樣的檀香木匣,到今天為止,已經有一百三十三個。這個地方在哪裡?當然也沒有人知道楚。暈眩已過去。痛苦才來。有一頭長髮的這個女人,從她的綠袍中蛻出後,全身膚色如玉。白玉。只有一點沒有變。她的眼睛依舊是碧綠色的。如貓眼、如翡翠。她在揉她的腿。對這個詭秘難測的割頭小鬼,現在她總算有一點了解了。這個小鬼的牙齒很好,又整齊,又細密,連一顆蛀牙都沒有。他咬在她腿上的牙印子,就像是一圈排得密密的金剛鑽。她在摸它。她的中指極長,極軟,極柔,極美。她用她中指的指尖輕輕撫摸這圈齒痕時,就宛如一個少女在午夜獨睡未眠時,輕輕撫摸著她秘密情人送給她的一個寶鑽手鐲一樣。<br /><br />  苦行僧一直在看著她,帶著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看著她。這種女孩子,這種表情,這麼長的腿,如果有男人能夠看見,誰不欣賞?只不過這個男人欣賞的眼色卻是不一樣的,和任何一個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樣。他看著她的時候,就好像一匹狼在看著它的羊,一條狐在看著它的兔,一隻貓在看著它的鼠,雖然極欣賞,卻又極殘酷。遠山外的明月升得更高了,月明,月圓,她向他走了過來。戴著一個詭秘而可怖的綠色面具,穿著一身毫無曲線的綠色袍時,她的每一個動作已經優美如花朵的開放。現在她卻是完全赤裸的。她在走動時,她那雙修長結實渾圓的腿在她柔細的腰肢擺動下所產生的那種「動」,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那麼你也許在最荒唐綺麗的夢中都夢不到。就是你想求這麼樣一個夢,而且已經在你最信奉的神祇廟中求了無數次,你也夢不到。因為就連你的神祇也很可能沒有見過這麼樣的一雙腿。好長的一雙腿,這麼長,這麼長。這麼渾圓結實,線條這麼柔美,這麼有光澤,這麼長。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過,你永遠不能想像一雙腿的長度為什麼能在別人心目中造成這麼大的誘惑衝擊和震撼。尤其這雙腿是在一束細腰下。<br /><br />  她的頭髮也很長。現在沒有風,可是她的長髮卻好像飛揚在風中一樣。因為她胴體的擺動,就是一種風的韻津。風的韻律是自然的。她的擺動也完全沒有絲毫做作。如果不是這麼高的一個女孩子,如果她沒有這麼細的腰,這麼長的腿,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有這種自然擺動的韻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上天對人,並不完全絕對公平的。她的眼如翡翠貓石,雖然是碧綠色的,卻時常都會因為某種光線的變幻而變為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之色。她的臉色如白玉,臉上的輪廓深刻而明顯,就好像某一位大師刀下雕像。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她的氣質,一種冷得要命的氣質。在剛才那一陣暈眩過後,她立刻恢復了這種氣質,不但冷漠,而且冷酷,不但冷酷,而且冷淡。最要命的就是這種冷淡,一種對什麼人什麼事都不開心不在乎的冷淡。<br /><br />  她戴著面具,穿著長袍,你看她,隨便怎麼樣,她都不在乎。她完全赤裸了,你看她,她還是不在乎,隨便你怎麼樣看,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把她全身上下都看個沒完沒了,她都一樣不在乎。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把你當作人。除了她自己之外,誰看她都沒有關係,你要看,你就看,我沒感覺,也不在乎,你在乎,你就死了。這位苦行僧暫時當然還不會死的。這個世界上能夠讓他有感覺的人已經不太多了,能夠讓他在乎的人當然更少,就算還有一兩個,也絕不是這個長腿細腰碧眼的女人。他帶著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用一種非常冷酷的眼神看著她走進這間石屋。她又坐下。她又用和剛才同樣優柔的姿態坐入剛才那長寬大的石椅裡。唯一不同的是,剛才坐下的,是一個綠色的鬼魂,這次坐下的,卻是一個沒有任何男人能抗拒的女人。<br /><br />  她並沒有忘記她的腿有多麼長,也不願讓別人忘記。她坐下時,她的腿已經盤曲成一種非常奇妙的弧度,剛好能讓別人看到她的腿有多麼長,也剛好能讓人看出她這雙腿從足踝到小腿和大腿間的曲線是多麼實在,多麼優美。刀有弧度,腿也有,名刀、美腿、弦月,皆如是。苦行僧沒有看見。有時他心中有刀,腿中卻無,有時他眼中有色,心中卻無。所以他這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看不見的,什麼人什麼事都看不見。就算看見,也沒看見。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卻沒看見,這種人是智者。連不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也看不見,這種人就是梟雄了。因為後者更難。<br /><br />  他忽然開始拍手。甚至在他拍手時候,也沒有人能看見他的手,就算站在他對面的人,最多也只能看見他的手在動,聽見他拍手的聲音。他常常都會讓你站在他對面看著他,他沒有蒙面,也沒有戴手套,可是在一種很奇怪的光線和陰影的變動間,你甚至連他身上的一寸皮膚都看不見。「你真行,」苦行僧鼓掌:「妳真是一個值得我恭維的女人。」「謝謝。」「在我還沒有見到過妳的時候,我就已經聽說過貴國有一位狼來格格。」「哦?」長腿的姑娘嫣然而笑:「難道你也知道狼來格格的意思。」「我大概知道一點。」苦行僧說:「狼來了,是一個流傳在貴國附近諸國的寓言,是一個告訴人不要說謊的寓言。」他說:「可是這個寓言,多年前就已流入了中上。」「我知道。」「格格,在我們邊疆一帶,是一種尊稱,它的意思,就是公主。」苦行僧說:「只不過狼來格格,還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意思。」<br /><br />  「你說它是什麼意思?」「在西方某一國的言語中,狼來格格,就是長腿的意思。」苦行僧說:「狼來格格,就是說一位很會說謊的漂亮長腿公主。」長腿的公主又笑了:「你知道的事好像真的不少。」「貴國的王宮裡,有一箱貴重無比的烏金絲失蹤了。多年無消息。」苦行僧說:「波斯的孔雀王朝幾乎也因此而顛覆。」「這已是許久以前的事。」「可是最近舊案又重提,所以新接任的王朝大君就派了一位最能幹最聰明武功最高的貴族高手到中土來追回這批失物。」「你說的這位高手,就是狼來格格。」「是的。」「你認為狼來格格就是我?」「是的。」這位漂亮的長腿姑娘笑了。她看起來的確很像是一位公主,一個女人赤裸著坐在一個男人的面前,還能夠保持如此優雅的風度,絕不是件容易事。只有兩種女人能做到這一點。一個真正的妓女和一位真正的公主。<br /><br />  她換了一個更優雅的姿勢,面對著這個好像真的無所不知的苦行僧。她的身上雖然仍是完全赤裸的,但卻好像已經穿上了一身看不見的公主冕服。就好像西方寓言中那個騙子為皇帝織造的新衣一樣,只有真正的智者和梟雄才能看得見。一個人穿上一件新衣時,樣子總是會改變的,就算他並沒有穿上那件新衣,可是他的樣子已經改變了,那麼他的心情情緒和處理事情的態度和真的穿上了一件新衣又有什麼分別。甚至連她說話的聲調都改變了,變得冷淡而優雅,她問苦行僧:「你還知道什麼?」「妳從波斯來,帶著巨萬珠寶。」苦行僧說:「妳帶來的那一批珍珠、翡翠、寶玉、珊瑚、瑪瑙、祖母綠、貓兒眼、金剛石雖然價值連城,可是最珍貴的當然還是你自己。」「真的嗎?」「我知道在極西的西方,有一位大帝,甚至不惜用一個國家來換取妳的身體。」苦行僧說:「妳的大君卻毫不考慮就拒絕了。」苦行僧說:「可是這一次,他卻命令妳,不惜犧牲妳的身體也要達到目的。」她靜靜的聽著,直到此刻才問:「什麼目的?」「他要妳做到三件事。」「哪三件事?」「取回烏金絲,殺割頭小鬼,打聽出楚留香生死下落的消息。」<br /><br />  這位又美麗又會說謊又有一雙長長的長腿姑娘又改變了一個姿勢,雖然同樣優雅高貴,但是已經可以看得出有一點不安了。「楚留香?」她問苦行僧:「你說的是哪一個楚留香?」「妳說呢?」苦行僧反問:「普天之下,能有幾個楚留香?」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需要回答。有些人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因千古以來,人數雖不多,楚留香卻無疑是其中之一。她又問苦行僧:「你怎麼會認為我這次來和楚留香有關係?」「因為我知道波斯有一位大君,平生只有兩樣嗜好,一樣是酒,一樣是輕功,」苦行僧說:「尤其是對輕功,他簡直迷得要死。」「輕功實在是件讓人著迷的事。」她說:「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某件事迷住了,甚至在做夢的時候都會夢到自己會輕功,可以像燕子和蝴蝶一樣飛越過很多山巔河川和屋脊。」<br /><br />  「燕子和蝴蝶都飛不過山巔的。」「可是在夢裡它們就可以飛越過去了。」她幽幽的說:「夢裡的世界,永遠是另外一個世界,這一點恐怕是你永遠不會明白的。」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一個人如果已經把自己完全投入於權力和仇恨中,你怎麼能期望他有夢?夢想絕不是夢。兩者之間的差別通常都有一段非常值得人們深思的距離。「一個對輕功這麼著迷的人,最佩服的一個應該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對輕功著迷的人,最佩服的人當然有天下第一的輕功。」練掌的人,並不一定會佩服天下第一名掌,練力的人,最佩服的絕不是天下第一力士。可是輕功卻是不一樣的。輕功是一種非常優雅而且非常有文化的力量,而且非常浪漫。甚至比「劍」更浪漫。「劍」比較古典,比較貴族,可是「輕功」一定比較浪漫。<br /><br />  「當今天下,誰的輕功最高?」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只有一個,在這個時代,被天下武林人公認為「輕功天下」第一的人大概只有一個。這個人的輕功,幾乎已經被渲染成一種神話,甚至有人說他曾經乘風飛越沙漠。這個人的名字,當然就是:「楚留香。」「在酒這方面,香帥當然也是專家。」「當然是的。」「他不但善於品酒,酒量之豪,海內外大概也沒有什麼人能比得上。」「那倒不見得。」長腿格格淡淡的說:「一個人的酒量有多大,用嘴說沒有用的,一定要喝個明白才能見分曉。」「這是一定的!」苦行僧的聲音裡彷彿有了笑意:「我也早就聽說過,狼來格格的酒量隨時可以灌倒波斯的十來名武士。」「一個對十來個是假的。」她說:「一個對六個倒還沒有敗過。」「那麼楚留香呢?」「沒有喝過,怎麼知道。」長腿格格說:「只不過如果有人說香帥能灌倒我,我也不信。」她忽然又改口:「可是我也相信他的酒量一定是很不錯的。」<br /><br />  「我也相信。」苦行僧說:「酒、輕功、女人,這三件事,如果楚留香自認第二,再也沒有人敢認第一。」長腿格格雖然不承認,也不能否認,因為這是江湖中人人公認的。「所以你們現在的這位大君,這一生中最想結交的一個人,就是楚留香。」苦行僧說:「他不惜用盡一切方法,只為了要請香帥到波斯去作客幾天。」「後來香帥確實去了,而且和大君結交成非常好的朋友。」就因為他們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才會互相關心。苦行僧說:「所以江湖中傳出楚留香的死訊後,大君才會派妳來,探訪香帥的生死之謎。」「確實是這樣子的。」長腿格格說:「大君一直不相信香帥會死。」「非但你們的大君不信,我也不信。」「我知道。」長腿格格說:「就算在我們的國土裡,都有很多人認為楚留香是永遠都不會死的,就算他真的已經死掉了躺在棺材裡,大家也認為棺材裡死的這個人絕不是楚留香。」她還說:大家甚至還強迫自己相信──楚留香就算死了,也會復活的,隨時都可能復活。苦行僧承認這一點。<br /><br />  「只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是沒有一個人能證明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更沒有人能證明他死後是不是真的能復活?」他說:「所以你們的大君才會要你來證實這件事。」長腿格格也承認這一點:「大君的確一直對他很關心。」「所以你才會來找我。」「為什麼?」「因為你知道我也對楚留香的生死很關心,和割頭小鬼之間也有種很好玩的默契。」苦行僧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你知道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只要到了我的地區,我就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到你。」「我承認你說的對。」長腿格格說:「可是我剛從波斯來,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事?」「因為你有一個關係人。」「關係人?」長腿格格好像完全不懂得這三個字的意思,「關係人是什麼?」<br /><br />  「關係人的意思,就是說他已經在中土有一種非常重要的人際關係,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已經非常重要,可是在暗中,他卻和另一個國家另一個社會有另外一種神秘而曖昧的關係。」長腿格格眨眨眼,好像是沒有聽懂的樣子。她的眼睛極清澈、極明媚,而且有一種接近翡翠般的顏色,顯得特別珍奇而高貴。可是一個女人如果有了她那樣的身材和她那樣的一雙長腿,還有誰會注意到她的眼睛?苦行僧又解釋。他好像真的相信她不懂,所以又解釋,一直等到她完全明白為止,又好像因為他根本不怕等,因為時間已經是他的。只有勝者才能擁有時間,對敗者來說,時間永遠是最致命的毒素。「你透過一個非常重要的關係人,知道了我這個人和你要做這三件事有多麼重要的關係,」苦行僧說,「最重要的一點居然還不是我,而是我這個組織。」<br /><br />  「組織?」「是的,組織。」「什麼組織?」長腿格格問:「組織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苦行僧盯著她看了很久,忽然從桌下某一處秘密的地方拿出了一個卷宗。一個粉紅色的卷宗。這個卷宗裡有三個人的資料,三個女人,同樣神秘、同樣美、同樣和這次行動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第一個人就是──姓名:郎格絲 代號:狼來格格 女,二十五歲,波斯混血,未婚。父:郎波,來往絲路經商之波斯胡賈,入關三年後即獲暴利,成巨富,據說曾在一年中搜購黃金達兩千七百斤之多。(注:此批黃金,至今下落不明,亦未見其流出中上。) 母:花鳳來,蘇州人,江南名妓,身材極高,長大白皙,精於內功,有「白布腰帶」之稱,一夕纏頭,非千金不辦。(注:白布腰帶者,是說她全身柔若無骨,可以像腰帶一樣纏在你身上也。)寫這份資料的人,對文學的運用技巧並不十分高明,卻有一種很特別的趣味,可以讓男人看了作會心的微笑。<br /><br />  可是看在這位長腿姑娘的眼裡,就完全是另外一口事了。她的臉色已發青,但是她還要看下去:郎格絲三歲時即被其父攜回波斯。郎波回國後,獻中土珍寶玩物七十二件,為大君壽,得以出入宮廷,郎格絲十一歲時,拜在波斯大君愛妃膝下為義女。同年,中土華山劍派因門戶之爭而有血戰,三大高手中的「青姑」憤而叛門,攜女徒四人赴波斯,亦為大君愛妃所禮聘,入宮為女官。同年,郎格絲拜青姑為師,習華山劍法,因其四肢長大,反應靈敏,故學劍極快。(注:郎格絲發育之早,亦非中土少女們所能想像。)長腿姑娘的臉又紅了。她不怕赤裸裸的面對任何一個男人,因為她根本不在乎。可是她發覺自己的隱私被知道得這麼多的時候,她卻在乎了。她甚至懷疑,她在鏡子前面欣賞自己時所作的那種動作,這個男人是不是也知道得非常清楚,而她連這個男人的臉都沒有看到過,甚至連手都沒有看到。這個苦行僧的眼色,有時候就像是一面鏡子。揭人隱私是個多麼令人痛恨的事,大概是每個人都明白的。以揭人隱私為手段而求達到自己某種目的的人,是種多麼令人厭惡憎恨的人,大家也應該明白。<br /><br />  郎格絲心裡雖然充滿了痛苦憤恨與羞侮,但她卻還是要看下去。雖然有關她的資料已到此結束,她還是要看下去。因為苦行僧告訴她:「下面這些資料,是另外兩個人的,你大概不願再看下去,因為你既不認得她們,也沒有聽過她們的名字。」他說:「你一定會覺得,你跟她們這兩個人,根本完全沒有一點關係。」事實也正是這樣子的。「可是你一定要看下去,」苦行僧告訴她:「因為這兩個你完全不認得的女人,其實是跟你有關係的。」他甚至還強調,「我可以保證,你永遠都想不到她們和你的關係有多麼密切。」所以郎格絲一定要看下去,她看到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她從未看見過的。這個人姓蘇,叫蘇佩蓉。苦行僧的確沒有騙她,因為她的確沒有想到這個叫做蘇佩蓉的女人,竟然就是──<br /><br />  姓名:蘇佩容。代號:蘇蘇,女,二十三歲。父:蘇誠,又名蘇成,又名永成,又名無欺,又名不變,又名一信,江湖人稱「吃虧就是占便宜」,蘇吃虧。(注:又誠實,又守信,又肯吃虧,是不是一個好人呢?這個人,真是好極了。)這一點其實是不必註明的,因為這位蘇先生平生根本沒有吃過虧,「吃虧就是占便宜」的意思,只不過是說別人只要碰見他就一定會吃虧,別人吃了虧,占便宜的就是他。在蘇先生這一生中,走遍南北,認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能夠不被他占上點便宜的,恐怕連一個都沒有。像這麼樣一個人,被他騙到手的女人當然也不少,替他生下蘇佩容這個女兒的,卻是其中最特別的一個。因為這位女士也和他一樣,也是以騙為業的,被她騙過的男人,絕不會比他少。這位女士的名字,赫然竟是花鳳來,下面記載資料,也和上一份資料完全相同。<br /><br />  郎格絲終於明白苦行僧為什麼一定要她看這份資料了。這個本來好像跟她完全沒有關係的女人,居然是她同母異父的姐妹。另外一個女人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郎格絲不笨,她的四肢雖然發達,頭腦並不遲鈍,她的反應通常都要比別人快一點,她當然已經可以想像得到,這份卷宗裡的第三個女人和她有種什麼樣的關係了。她想的果然不錯,第三個女人果然是:<br /><br />  姓名:李藍袖。代號:袖袖,女,二十一歲。父:李藍衫,十三歲成秀才,十六歲入舉,「藍衫才子」名動學林,卻於進士無緣,可是十九剛過時就已成為武當後起俗家弟子中的第一名劍,「藍衫劍客,劍如南山,采菊東籬,悠然而見。」以那種悠悠然的劍法,在一年中連勝一十九戰。(注:可是這位文武雙全的才子劍客死得太早,就在他聲名到達巔峰的那一年,他就死了。)那一年也是他成親生女的一年,他的女兒還在繈褓中,他就已死在中原一點紅的劍下。那一年,他才二十歲,那一年,也正是楚留香的名聲剛剛開始被江湖中人注意的時候。那一年楚留香才十餘歲,蘇蓉蓉、宋甜兒、李紅袖也才是少女。那一年的元宵夜,胡鐵花和人拼酒時,已經可以一口氣連喝黃酒二十八斤。那一年楚留香的另一個好朋友姬冰雁,已經賺到了他這一生中的第一個一百萬兩。不是銅鐵錫,而是銀子,純淨的白銀。那一年當然也就是李藍袖出生的時候,她的母親當然就是:母:花鳳來,蘇州人,江南名妓──郎格絲用不著再看下去,下面的資料,她用不著看也已經可以背得出來。這個本來和她完全連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李藍袖當然也是她異父同母的姊妹。她忽然覺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笑得幾乎要哭了出來。<br /><br />  苦行僧一直在靜靜的看著她,直等她笑完了,才淡淡的說:「令堂是位很特殊的女人,結識的男人也很特殊,能讓她為他生孩子的,當然更特殊。」苦行僧說:「所以你三位姐妹,不但繼承了令堂的聰明和美麗,多少也繼承到一點你們的父親的特性。」他說得很溫和,聽不出絲毫譏誚之意,但卻可以讓聰明的人難受得要命。郎格絲已經有了這種感覺,因為她知道他將要說出的都是事實。而事實通常都還比謊言傷人。「你當然知道蘇蘇就是我特地派去照顧慕容的兩個人其中之一。」苦行僧說。「是的。」郎格絲承認:「我知道。」「那麼,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她就是刺殺柳明秋的人。」「是的。」「柳明秋縱橫江湖,艱辛百戰,出生入死,經驗是何等老到,怎麼會栽在一個小孩子的手裡?」苦行僧問。「因為他完全沒有提防她。」苦行僧立刻又問:「她既然已有殺他的意思,像柳明秋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看不出來?」郎格絲沉默,因為她已知道苦行僧的答案。<br /><br />  「蘇蘇能夠讓柳明秋完全沒有提防她,只因為她有她父親的特質。」一種可以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吃虧上當的騙人特質。「你可以想像到,蘇誠在外表上看來,一定是個又誠懇又老實又肯吃虧而且常常受人的氣被人欺負的人。」苦行僧說:「蘇蘇當然也是這樣子。」是的,蘇蘇看起來不但又乖又溫柔,而且老實聽話,你叫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只不過她心裡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而且不管她心裡在想什麼,她都做得出。「有這種特質的人並不多。」苦行僧說:「這種人要殺人的時候,總不會遲疑片刻,殺人之後,立刻可以為那個人心酸落淚。」苦行僧悠悠道:「就因為我看出了這種特質,所以,柳先生才會死。」他說這句話的態度,甚至已經露出了一種他從未露出過的得意之色。郎格絲明白這一點。要致柳明秋於死地,絕不是件容易事,要看出蘇蘇這種特質,更不容易。<br /><br />  「袖袖的情況,差不多也是這樣子的。」苦行僧說:「她當然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質。」「她這種特質,當然也有被你利用的價值,所以你才會想到她。」「是的。」「蘇蘇的特質是『騙』,袖袖的特質是什麼呢?」郎格絲問:「在這次行動中,她有什麼價值?」苦行僧先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袖袖的特質是『死』,就像她的父親一樣,隨時都準備死,隨時都可以死。」「是不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怕死?」「是的。」苦行僧說。可是立刻他又重作解釋:「不怕死也不是完全一定絕對的。」「我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不怕死的意思,也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苦行僧說:「只不過我只要說出兩種就已足夠。」結果郎格絲問他:「哪兩種?」<br /><br />  這種問題是根本不需要問的,就算她對這件事很好奇,也不必問。因為她不問,對方也會自己回答:「這種世界上大多數事都只能分為兩種,只不過分類的方法有所不同而已。」「哦?」「譬如說,人也有很多種。有些人甚至可以把人分成六、七十種,」苦行僧說:「可是你如果把它真正嚴格的分類,人只有兩種。」他再強調:「種類雖然只有兩種,分類的方法卻有很多。」譬如說,你可以把人分為好人與壞人兩種,也可以把人分死人與活人,男人與女人,聰明人和笨人。不管你用的哪一種方法分類,都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其中。「有一種人平時是怕死的,可是真正到了生死關頭,面臨抉擇時,卻往往能捨生而取義,甚至會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苦行僧說,「這當然是『不怕死』其中的一種。」「是的。」<br /><br />  「還有一種人,根本就不怕,根本就沒有把生死看在眼裡,因為他本來就把生命看得很輕賤,人世間的事,全都不值他一顧!」「李藍衫就是這種人?」「是的。」苦行僧說:「他的女兒也是。」「就因為她有這種特質,所以才敢陪著慕容像飛蛾一樣去撲火。」「大致可以說是這樣子的。」「可是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她陪慕容去,為什麼要耗費那麼多人力物力去找她?」郎格絲問:「她在這次行動中,究竟有什麼作用?」苦行僧沉默了很久,對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這次行動中所占的地位,甚至不在慕容之下。」郎格絲顯得驚訝,她一直認為只有慕容才是這次行動的樞紐。苦行僧眼中那種帶著三分妖異的得意之色又露了出來。「這一點當然是絕對機密的,所以我一直要等到現在才能告訴你。」郎格絲靜靜的等著他說下去,連呼吸都似已停頓。──最機密的一點是在什麼地方呢?<br /><br />  「你當然知道楚留香身邊有三個非常親近的女孩子,一個姓李,一個姓宋,一個姓蘇。」「我當然知道,」郎格絲說:「不知道她們這三個女孩子的人,恐怕也不多。」這是真的。李紅袖博聞強記,對天下各門各派高手和武功都了如指掌,對他們的事跡和經歷也記得非常清楚,如果香帥問她:「華山派的第一高手是誰?第一次殺人是在哪一年?殺的是誰?用的是什麼招式?」李紅袖連想都不必想,就可以回答出來,甚至可以把那個人的出身家世、性格缺陷,在一瞬間就對答如流。甚至還可以回答出那個人在哪一天哪一個時辰在什麼情況下出手的。她不但自己記得住,還要強迫楚留香也記住。在深夜,在燈下,為楚留香添一爐香,強迫他記住。在江湖中,群敵環伺,殺手四伏,如果你能多對其中的一個人多了解一分,那麼這個人對你的威脅就可以減少一分了。如果你能完全透徹的了解一個人,這個人對你還有什麼威脅?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句話能夠從千古以來流傳至今,總是有它的道理存在的。所以她一定要楚留香把一些極成功和在極成功中忽然失敗的人物的事跡和戰跡,完全記在心裡。因為她對楚留香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如果只不過是兄妹之情,也是不一樣的兄妹之情!如果只不過是朋友之情,也是不一樣的朋友之情。所以她希望楚留香能永遠不敗。就算敗,也要在敗中求勝,敗中取勝。永不妥協,永不退讓一寸一分。<br /><br />  能為楚留香做這麼多事,李紅袖當然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為楚留香所做的所有這些事之中,也有一點共同的特質─不敗。可以死,不可以敗。「每個人一生中都要死一次的,但是有些人卻可以一生永遠不敗。」苦行僧說,「李紅袖就要楚留香做一個這樣的人。」永生已不可以得,不敗卻可以求。「所以她也是不怕死的,在她為香帥所做的這些事中,就有這種不怕死的特質。」郎格絲沉默良久才說:「我明白。」其實她並非真的十分明白。李紅袖、李藍袖,這兩個人之間是不是也有某種神秘的關係?是什麼關係?李藍衫是李紅袖的什麼人?這些名字當然也許只不過是巧合,這個世界上姓名雷同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但是他們的性格之中,為什麼也有一種如此相似的特質?<br /><br />  「不管怎麼樣說,李紅袖總是一個非常堅強勇敢的女人,如果楚留香要去赴死,她也一定跟著去。」苦行僧說:「就算明知必死也會去。」「是的。」郎格絲說:「我也相信她一定會這樣做。」她的眼直視遠方,她的眼中彷彿有一個人。這個人不是李紅袖,而是一個孤單單站在一頂小轎旁的白衣女人。她很想直接切入問題的中心,很想直接問這個苦行僧!「李藍袖在這次行動中究竟有什麼作用?和李紅袖又有什麼關係?」她還沒有開口,苦行僧已經把話題轉到宋甜兒身上。<br /><br />  宋甜兒是個很絕的女孩子,看起來好像有點呆呆的;什麼事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而且很容易滿足,有時候她也許會希望有一個王子會在她生日那一天送她一座城堡。可是如果有人能在那一天送她一張上面畫著城堡的圖畫,她就已經很開心了。知足常樂,所以她每天都在開開心心的過日子,甜甜的笑,甜甜的對你笑。只對你,不對別的人。如果你身邊有一個這樣的女孩子,你說開心不開心?而且她還會做菜。她是五羊城的人,羊城就是廣州,「吃在廣州」,人所皆知。所以她也喜歡吃,而且喜歡要別人吃她做的菜。好吃的人都是這樣子的。所以她一定要會做菜,而且做的真好,連楚留香這麼好吃這麼挑剔的人,對她做的菜都從來沒有抱怨過。他甚至告訴他的朋友,連無花和尚未死時,親手做的素菜,都比不上宋甜兒的羅漢齋。天下的名廚,還有誰能比得上她?要抓住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條路就是經過腸胃。男人都是好吃的,如果身邊有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只怕用鞭子也趕他不走。這個女孩子一直都在楚留香身邊,天天都在,時時刻刻都在,可是我們這位楚大爺眼睛裡卻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個人一樣。只看得見她做的菜,卻看不見她的人,甚至連那雙修長結實經常都晒成古銅色的腿都看不見,真是氣死人也。奇怪的是,我們這位宋大小姐卻好像連一點都不在乎。每天還是過得開心無比。甚至遠比李紅袖和蘇蓉蓉都開心快樂得多。<br /><br />  這三個女孩子之中,不快樂的恐怕就是蘇蓉蓉。有人說,她們三個人裡面,最漂亮的是蘇蓉蓉,有人說最溫柔的是她,也有人說楚香帥最喜歡的一個是她。這些我都不敢確定。我只能確定,她們之中,最不快樂的一個是她。是不是越聰明越美麗的女孩子越不快樂?蘇蓉蓉無疑是非常聰明的。她負責策劃,為楚留香建造了一間鏡室,替楚香帥採購了很多張極精巧的人皮面具,和很多很難買到的易容化裝用品。她自己也精修易容術,使得楚留香隨時都可以用各種不同的面貌和身份在江湖中出現。「千變萬化,倏忽來去,今在河西,明至江北」,楚香帥的浪漫與神秘,造成了他這一生的傳奇。這種形象,就是由她一手建立的。蘇蓉蓉不但溫柔體貼,而且善解人意。楚留香的日常生活,飲食起居,大部分都是由她照料的。<br /><br />  香帥可以說是個非常獨立的人,但他卻曾經向他的好友透露:「我可以什麼都沒有,但是如果沒有蓉蓉,我就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由此可見他對她的依賴和感情,只不過她還是不開心。因為她知道他仍然不是完全屬於她的。她要的是一個完全屬於她的男人。她完全屬於他,他也完全屬於她。他當然不會是這種人。楚留香是屬於大眾的,是每位熱情少年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是每一個江湖好漢想要結交的朋友,是每一個深閨怨婦綺思中的情郎,每一個懷春少女夢中的王子,也是每一個有資格做丈母娘的婦人心目中最佳的女婿。所以蓉蓉不開心。所以她時常會想出一些「巧計」來讓楚留香著急,甚至不惜故意讓楚留香的對頭綁走。所以江湖中才會有些呆子認為她是個糊裡糊塗,大而化之,很容易就會上當的女人。<br /><br />  一個愛得發暈的女人,對她喜歡的男人,本來就通常會用一點小小的陰謀和手段的─一點欺騙,一點狡猾,一點恐嚇,和三點甜蜜。只不過她用得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女人都要更巧妙一點而已。可是她也不會把一個和她無冤無仇的人送到陰溝裡去死。她做不出,她不忍。她狠不下心去做那些蘇蘇隨時隨地都可以在眨眼間做出的那些事。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她們之間是不是也有某種相同之處呢?她們是不是也有一種會在有意無意間去騙人的特質?<br /><br />  這張椅子雖然非常寬大,可惜寬大的椅並不一定就會舒服。一張用很冷很硬的木頭或石頭做成的椅子,不管它多寬多大,一個赤裸的女人坐上去都不會舒服的。郎格絲現在的樣子就連一點舒服的樣子都沒有了,甚至連一點公主的樣子都沒有了。她甚至已經把她那兩條很長很長的長腿都蜷曲了起來。苦行僧一直在很仔細的觀察著她,就好像一個頑童在觀察著他剛抓到的一隻稀有昆蟲一樣。他眼中所見的,應該是一個可以挑起任何男人情慾的女人胴體,可是他的眼中卻全無情慾。因為他此刻眼中所見的,並不是她的胴體,而是她的心魂。她的心當然已經被他看穿了,就好像她當然也已看穿蘇蓉蓉和蘇蘇,李紅袖與袖袖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而特殊的關係一樣,因為她們之間的確有一種相同特質。<br /><br />  苦行僧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就用一種最直接的方法告訴她。「李紅袖和袖袖的性格是一樣的,她們都有一種『輕生重義』的性格。」他解釋:「也許她們並不重義,因為女孩子通常都是沒有太多義氣的。」苦行僧說,「一個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間如果太講義氣,這個女孩子就會失去她的愛情了。」這個苦行僧,居然這麼了解女人,真是讓人大吃一驚。一個人如果連「重義」這一點都做不到,要他「輕生」,當然更難。尤其是女孩子。除非她在天生的性格中,就有一種非常特別的「特質」,一種不怕死的特質。「在女人來說,這種特質是很少見的,可是她們兩個人都有。」苦行僧說:「這當然因為她們兩個人之間有一種非常親密而特殊的關係。」他說:「就好像蘇蓉蓉和蘇蘇之間也有某種很特別而神秘的關係一樣。」<br /><br />  「我明白,」郎格絲說:「我非常明白你說的這種關係。」這一次苦行僧的回答更直接。他說:「李藍衫就是李紅袖早夭的哥哥,蘇佩蓉就是蘇蓉蓉的異母妹妹。」苦行僧故意用一種非常冷淡的聲音問郎格絲。「你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是非常密切。」這個秘密本來是應該讓人非常吃驚的,可是郎格絲卻好像完全沒有反應。過了很久,她才用和苦行僧同樣冷淡的聲音說:「你找她們一定找了很久,而且一定找得很辛苦。」「是的。」「可是不管找得多辛苦你都要找。」郎格絲說:「因為有了她們兩個人在慕容身邊,楚留香便不會讓她們死在這一次行動裡。」「是的。」苦行僧說:「只要他還沒有死,就一定會出手。」「柳明秋如果不死,這一次行動還未必能成功,蘇蘇殺了柳明秋,應該是這一次行動中最大的功臣。」郎格絲說。「應該是的。」<br /><br />  「但你卻說,袖袖在這次行動中所占的地位,遠比任何人都重要。」郎格絲問:「為什麼呢?」苦行僧凝視著她。「我相信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我相信你一定明白的。」「是的,我明白。」郎格絲又沉默很久之後終於承認:「你們這次行動的最大目的,並不是要確定楚留香的生死,而是要他死。」「他一定要死。」苦行僧也承認,「我們既然還活著,他就非死不可。」「你會說,你們這次行動一開始,楚留香就等於已經死定了。」「是的。」「因為這次行動開始後,他如果還不出手,那麼就表示他這個人已經必死無疑。」「是這樣的。」「可是他這果還沒有死呢?如果忽然又在那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出現在那條長街上,你們憑什麼能把他置之於死地?」郎格絲冷冷淡淡的問苦行僧:「就憑那位鐵大老闆?就憑那些像小蛇一樣的可以扭曲變形的小鬼?還是憑那個半男半女不人不鬼的老鬼?」<br /><br />  苦行僧嘆了口氣,因為他也不能不承認:「如果憑他們就能在一瞬間取楚留香的性命,那麼楚留香也就不是楚留香了!」「那麼你憑什麼說只要他一出現,他也就已死定了?」郎格絲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敢這麼樣說,只因為你佈下了袖袖這一著棋。」郎格絲說:「她才是你們的最後一著殺手!」「不是她一個人,是她和慕容。」「是的。」郎格絲說:「只要楚留香一出現,他們立刻就會將楚留香置於死地,也只有他們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他永遠不會想到這兩個人才是他的殺星。」苦行僧忽然笑了,連那雙惡眼中閃動的都是真正的笑意。「狼來格格,你真聰明,你實在比我想像中還要聰明得多。」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沒有袖袖,楚留香就算會出現,也沒有人能在一剎那間取他的性命,如果不能在剎那間取他的性命,他就走了。他要走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恐怕還沒有一個人能追得上。所以一定要做到這一點,這次行動才能完成。</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午夜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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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殺頭紅小鬼



  在崑崙大山那個最隱秘的山坳裡,隱藏著一片灰白山岩間的那座古老的白石大屋,今天無疑發生一件奇怪的事。因為這座平時絕無人蹤往來的大屋,今夜子時前後居然有五個人走了進去。第一個人的身材高瘦如竹竿,比平常人至少要高兩尺,一個人一生中恐怕都看不到一個像他這麼高的人。他手裡也拄著一根青竹竿,比其他的人又長了四尺,梢頭還帶著幾片青竹葉。他的衣衫,他手裡的青竹和竹葉,都是碧綠色的,甚至連他的臉都是碧綠色的,就好像戴著一張碧綠的人皮面具。這麼樣一個人,行動應該是非常僵硬的,如果說他的行動如殭屍躍動,也沒有人會覺得奇怪。奇怪的是,他的行動竟然十分靈敏,而且柔軟。柔軟?行動柔軟是什麼意思?他的人本來還在二十丈外,可是他的腰輕輕的一擺動,就像是柳絲被風吹了一下,然後,一瞬間,他的人就已到了白石大屋前。大屋沉寂,如一具自亙古以來就已坐在這裡的洪荒神獸。著青衫的人以手裡的青竹點門前石階,「篤,篤篤篤篤,篤篤」,發七聲響,響聲不大,卻似已透石入地,深入地下,再由地下傳到大屋中某一個神秘的通訊中樞。然後那兩扇巨大的石門就開始緩緩的啟動,滑動了一條線。一陣風吹過,青衫人就忽然消失在門後,石門再閉,就好像從未開啟過。

  然後第二個人就來了。第二個人穿一件紅色的紅衫,身材嬌小,體態輕盈,梳兩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手裡還拈著一枝梅花,鮮艷蒼翠,就好像剛從枝頭摘下來的一樣。現在只不過是秋天,哪裡來的梅花?這麼樣一個小姑娘,行動應該非常靈活嬌美的,可是她卻是跳著來,就好像一個殭屍一樣跳著來的,甚至比殭屍還笨拙僵硬。到了白石大屋前,她身子剛剛躍起,用左手的拇指扣中指,在右手的梅枝上輕輕一彈,梅花上的五朵花瓣就旋轉著飛了出去,飛入山霧,一轉眼就看不見了。這時她的人也已看不見了。

  山間居然有霧,濃霧。過了片刻,濃霧中又出現了一頂轎子,一頂灰白色的轎子,就像是用紙紮成準備焚化給死人的那種轎子,仿佛是被山風吹上來的。可是轎子偏偏又有人抬著。只不過抬轎子的人也像是被風吹上來的。人與轎都是灰白色的,都好像是紙紮的,都好像已化入霧中,與霧溶為了另一種霧。到了白石大屋前,他們就忽然停頓。在半空間停頓。然後轎子裡就發出了一種鬼哭般的聲音:「我已經找到你們了,你們再也逃不了的,快還我的命來,快還我的命來。」

  在那間純白色的簡陋房間裡,那個穿著白棉布長袍看來就像是個異方苦行僧一樣的人,本來正在翻閱著一個卷宗。這個卷宗無疑也是屬於飛蛾行動的一部分,而且是這次行動中最主要的一一部份。因為卷宗上所標明的只有兩個字:「飛蛾」。這兩個字代表的是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這次「飛蛾行動」的飛蛾,就是一個釣者的餌。林還恩,男,二十一歲。父,林登。歿。(注,林登,福建蒲田人,少林南宗外家弟子)豪富,有茶山萬頃,與波斯通商,家族均極富,曾遠赴扶桑七年,據傳聞已得「新陰」真傳,歿於一年前,年四十九。母,慕容恩柳。(注,慕容一青妹,慕容青城姑。歿。)姐,林還玉。(注,與林還恩為孿生姐弟,有絕症,寄養江南慕容府,因自古相傳孿生子女必需隔宅而養。歿。)以下是林登對他兒子的看法,是從一種非常親密的關係中得到資料,而且絕對是林登本人親口說出來的。

  「還恩聰明,聰明絕頂,三歲時就會寫字,六歲就能寫一部金剛經,我不敢教他學武,太聰明的人總會早死,可是我的江湖朋友有許多高手,他們只要在我的宅院裡住幾天,還恩就會把他們的武功精髓學去,只可惜他在我臨死之前忽然──」以下是慕容思柳對他兒子的看法:「還恩是個可憐的孩子,因為他從小就是注定要被犧牲的,因為我們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經決定要用這個孩子報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麼困難,這個孩子都一定會挺身而出。」慕容家果然有困難了,還恩本來是可以為他們解決的,只可惜──以下是他的姐姐林還玉對他的看法:「還恩雖然是我嫡親的兄弟,可是我們這一生中見面的機會並不多,而且很快就要永別了,我相信我們都是善良的人,一生中從未有過惡心和惡行,就算我們前生做錯了事,老天一定要懲罰我們,施諸我身上的酷行也已足夠了,為什麼還要對他如此殘酷?讓他永遠不能再享受生命的自由?」

  以下是他們家族關係非常密切的江南名醫葉良士對他的診斷:「全身血絡經脈混亂,機能失卻控制,既不能激烈行動,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則必死無救。」穿灰色長袍的苦行僧用一雙手慢慢的掩起了卷宗,他的手也像是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也隱藏在他那件寬大的灰袍裡。這些資料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這一次他還是看得非常仔細。他一向是個非常仔細的人,絕不允許他們做的事發生一點錯誤疏忽。他對他自己和他屬下的要求都非常嚴格,可是這時候卻還是忍不住輕輕的嘆了口氣,彷彿已經對自己覺得很滿意了。

  這時那青竹竿一樣的綠袍人已經像柳條一樣輕拂著走了進來,輕輕的坐入一張寬大的石椅裡,坐下去的姿勢竟讓人聯想到一隻貓。那個拈紅梅的紅色的小鬼也跳了進來,一下跳入了另一張椅子,卻還是直挺挺的站在椅子上,沒有坐下。他全身上下的關節竟好像全部是僵硬的,完全不能轉折彎曲,苦行僧沒有抬頭,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只不過冷冷的說:「你不該來,為什麼要來?」「為什麼我不能來?」如果還有別人在這屋子裡,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吃驚。這句話七個字本身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說這句話的這個人,聲音也完全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恐嚇、威脅、要挾、尖刺,這些可能會讓人吃驚的聲調,這個聲音裡完全都沒有。事實上,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好聽得多,不但清脆嬌美,而且還帶著種說不出的甜蜜的柔情。這才是讓人吃驚的。現在這個屋子裡的三個人,應該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會是這樣子的,但卻偏偏有。那個臉色綠如青苔,身材僵若古屍,看來連一點生氣都沒有的綠袍人,竟用這種甜柔如蜜的聲音問苦行僧。

  「你說我不該來,是不是因為我把不該來的人帶來了。」「是的。」「我也知道。」綠袍人的聲音柔如初戀的處女,「如果不是我,紙紮店的那些人,永遠都找不到這裡。」「是的。」「也就因為這一點,所以我才一定要來。」「為什麼?」「我不來,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他們不來,我又怎麼會在這裡?」綠袍人說:「有你在這裡,他們來了,怎麼能活著回去?」「他們是不是能活著回去跟我在不在這裡沒有關係。」綠袍人問:「那麼跟誰有關係?」「你。」苦行僧的聲音永遠是沒有感情的,不會因任何情緒改變,不會因任何事件而激動,非但沒有感情,甚至好像連思想都沒有。他只是冷冷淡淡的告訴綠袍人:「他們是不是能活著回去,只跟你有關係,因為他們是你帶來的。」

  這時已是午夜,遠方的夜色就像是一個仙人把一盂水墨潑在一張末代王孫精心製作的宣紙上,那頂看來仿佛是紙紮的轎子和那兩個抬轎子人,仍然懸掛在遠方的夜色中。懸掛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一幅吳道子的鬼趣圖,那麼真實,那麼詭異,又那麼優美。「是的。」綠袍人的聲音仍然異乎尋常:「他們是我帶來的,當然應該由我打發。」他站起來了。他站起來的姿勢,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從某一個仙境的泥土中長出來了。那麼真實,那麼優美,又那麼神秘。可是他不動的時候,還是那麼樣一個人,冷、綠、僵硬。這個人動和不動的時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個人說話和不說話的時候,就好像是兩個人。可是這個人最驚人的地方,遠比這一點還要驚人得多。

  人與轎仍在空中。就算人真是紙紮的,也不可能憑空懸掛在空中的。就算一片像落葉那麼輕的落葉,也不可能忽然停頓,懸掛在空中。可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卻的確是這樣子的。一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了。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居然在一瞬間化為了一團火。火是從青竹竿上開始燃燒的。綠衣人的腰一扭,人已到了屋外,將手裡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個綠色的巫魔在向上蒼發出某種邪惡的詛咒。然後這根本已無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從某種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開始不停的扭曲顫抖,仿佛變成了一條正在地獄中受著煎熬的毒蛇。然後它就把地獄中的火焰帶來了。黑暗中忽然有碧綠色的火焰一閃,在青竹竿頭凝成了一道光梭。毒蛇再一扭,光梭就如蛇信般吐出,閃電般射向那懸立在夜空中的人與轎,於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就在這一瞬間化成了一團灰。火勢燃燒極快,在一瞬間就把半邊天都燒紅了。

  這兩人一轎原來真是紙紮的。可是紙紮的人轎又是怎麼會從千百里外跟蹤一個人飛入這陰森而詭秘的石屋?轎子裡如果沒有人,怎麼會發出那種凄厲的嘶喊聲?燃燒著的火焰忽然由一團變成了一片,分別向五個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條火柱。火焰再一變,這五條火柱忽然變成了一雙手,一雙巨大的手,從半空中向那綠衣人抓了過去。火焰夾帶著風聲,風聲呼嘯如裂帛,火光將綠袍人的臉映成了一種慘厲的墨綠色。他的人彷彿也將燃燒起來了。只要這雙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體與靈魂俱將被燒成灰,形神皆滅,萬劫不復。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世界上好像已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住這隻火手,也沒有什麼人能救得了他。

  石屋中,苦行僧眼中彷彿也有火焰在閃動。他忽然發現這隻巨大的火手後,竟赫然依附著一條人影。一條惡鬼般的黑色人影。這個人的手腳四肢胴體,每一個關節好像都可以隨意向任何一個方向扭曲舞動。他一直不停的在動,動作之奇秘怪異,已超越了人類能力的極限。沒有「人」能超越人類的極限,這個人為什麼能?難道他不是人?苦行僧冷笑。他完全明白這個人的武功和來歷,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瞞得住他,這個人也不能。他知道的事也遠比大多數人都多得多。他知道波斯王宮裡曾經有一批烏金的絲流入了中土,這種絲不但有彈力,有韌性,而且刀斧難斷。武林中有個極聰明的人,得到了這些金絲,就用它創造出一門極怪異的武功。他自己先把自己用這些金絲吊起來,金絲的另一端有釘鉤,鉤掛住四面的屋脊、牆簷、樹木、高塔、樁柱和任何一個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這無數根金絲吊著。就像是個被人用線操縱的傀儡。唯一不同的是,操縱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他的人一動,就帶動了金絲,金絲的彈性和韌力,又帶動了他的動作,無數根金絲的力量互相牽制,以舊力激發新力,再以新力帶動舊力,互相循環,生生不息。這種力量的奧妙,簡直就像是一種精密而複雜的機器。這種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無法想像的,只有這種力量,才能使一個人發出那種超越的動作。明白了這一點,你自然也就會明白那頂轎子為什麼能懸空而立了。那頂紙紮的轎子和兩個紙人,本來就是懸附在這個人身上的。這個人本來就「坐」在轎子裡。怪異的動作,激發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動作看來更怪異可怕。那雙巨大的火掌,就這樣被他所催動操縱,帶著烈火與嘯風,直撲綠衣人。風火後還有那惡鬼般的人影。就算綠衣人能避開這團烈火,也避不開黑色人影的致命一掌。風聲凄厲,火焰閃動,惡鬼出掌,在這一瞬間,連天地都仿佛變了顏色。

  那個穿紅衫的紅色小鬼眼睛裡直發光,全身都已因為興奮而緊張起來。他喜歡看殺人,能夠看到一個人被活活燒死,豈非更好玩。只可惜這次他沒看見,但卻看見了一件比火燒活人更好玩的事。火掌拍下,綠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樣輕輕一個旋轉,身上的綠袍忽然在旋轉中褪落。也許並不是袍子從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從袍中滑了出來,他的身子柔滑如絲。他的手一揚,長袍已飛起,就像是一片綠色的水雲,阻住了烈火。水雲反捲,接著又向那惡鬼般的黑色人影飛捲了過去,把烈火也往他身上捲了過去。紅色小鬼站在椅子上看著,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來。他眼睛正在看著的,並不是半空中那火雲飛捲,倏忽千變,奇麗壯觀無比的景象,也不是驚心動魄,扭轉生死的一招。他當然更不會去看遠方那輪正在逐漸升起的圓月。他的眼睛在看著的是一個人,一個剛從一件綠色長袍中蛻變出來的人。一個女人。一個一定要集中人類所有的綺思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數男人都一定要仰起頭才能看到她的臉。對男人來說,這種高度雖然是種壓力,但卻又可以滿足男人心裡某種最秘密的慾望和虛榮心。一種已經接近被虐待的虛榮的欲望。她的腿很長、非常長,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許只能達到她的腰。她的腰纖細柔軟,但卻充滿彈力。她的臂是渾圓的,腿也是渾圓的,一種最能激發男人情慾的渾圓。渾圓、修長、結實、飽滿,給人一種隨時要脹破的充足感。她是完全赤裸的。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滿了彈力,每一根肌肉都在隨著她身體的動作而躍動。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躍動,甚至可以讓男人們的血管爆裂。紅小鬼還沒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臉,連她的那一頭黑髮都沒有看見。他一直在看著她的腿。自從他第一眼看見這雙腿,就再也捨不得把眼睛移開半寸。直到他聽見苦行僧冷冷問他:「你這次來,是來幹什麼的?」

  這時那惡魔的黑色人影正飛騰在空中,下面是一片火海。一片密如蛛網的火焰匯合成的火海。綠雲反捲,火掌也反捲,他的身子突然收縮,再放鬆,在那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從對手致命反擊中飛彈而起。利用烏金絲的特性所造成反彈力,在身子的收縮與放鬆間,彈起了四丈。這是他的平生絕技。烈火轉瞬間就消失,他在這次飛騰中已獲得了新的動力,火焰一滅,他立刻就可以開始搏擊,從一個外人絕對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種別人絕對無法做到的動作,將對方搏殺於一瞬間。蛛網般的烏金絲此刻已經糾結成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況,似乎產生的力量也是複雜的,由這種力量催動的動作當然更怪異複雜。所以他雖然一擊不成,先機並未盡失。他對自己還是充滿信心,因為他想不到石屋裡還有一個對他的一切都瞭如指掌的人。

  烏金絲在黑暗中看不見的,在閃動的火焰中也看不見。只有這個人知道它的確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麼地方。苦行僧已經慢慢的從他身後的大櫥裡拿出了一個純鋼的唧筒。這是他一排十三枝唧筒中的一個,從筒裡打出去的,是片黃金色的水霧。水霧穿窗而出,噴在那些雖然看不見卻確實存在的烏金絲上,而且粘了上去。火雲捲過,雖然燒不著烏金絲,粘附在金絲上這千萬顆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霧珠都燃燒了起來,化成了一片火海。占盡先機的黑衣人忽然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可是他沒有慌,更不亂。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這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和黑色的面具都可以防火。他的輕功絕對是第一流,名動天下的楚香帥現在如果還活著,也未必能勝過他。到了必要時,他還可以解開纏身的絲網,化鶴飛去。他要走,有誰能追得上?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這個人卻已經是個死人。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卻冷冷的去問小鬼。「你這次來幹什麼?」紅小鬼忽然笑了,不但笑,而且跳,而且招手。這個行動和神情都詭異之極的著紅衫小鬼,居然笑著跳著招著手開始唱起了兒歌:「砰、砰、砰,請開開。」「你是誰?」「我是丁小弟。」「你來幹什麼?」「我來借小刀。」「借小刀幹什麼?」「劈竹子。」「劈竹子幹什麼?」「做蒸籠。」「做蒸籠幹什麼?」「蒸人頭。」「蒸人頭幹什麼?」「送給老媽當點心。」他自己問,自己答,唱出了這首兒歌,他唱得高興極了。苦行僧居然就聽他唱,等到他唱完再問:「你這次來,不是為了急著想知道這次行動的結果?」「當然不是。」「你也不想知道楚留香的生死?」「我當然想知道,只不過我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了什麼?」紅小鬼又笑,又跳,又拍手唱起兒歌!

  「飛蛾行動」開始,楚留香就已死。他不來,早已死。他來,還是死。苦行僧的人、面和那雙眼睛,又都隱沒在燈用不到的陰影裡。「那麼你這次來,還是等著來割頭的。」「是。」「現在已經有頭可割,你還不快去?」「誰的頭?」「你早已想割的那個頭。」「那王八的頭現在已經可以去割了。」「好的。」紅小鬼嘻嘻一笑,雙臂一振,好像舉起雙手要投降的樣子。可是他那笑嘻嘻的眼睛裡卻忽然充滿了殺機,連一點要投降的樣子都沒有。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紅衫紅褲裡忽然發出了種很奇怪的聲音,就好像大塊冰條忽然崩裂的那種聲音。然後又是「嘩啦啦」一陣響,一大票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從他衣袖褲管裡掉了下來。苦行僧的面孔和眼神,雖然都已隱沒在燈光無法照到的地方,但是他臉上驚愕的表情,還是可以想得出來的。

  這一場戰役,眼看著隨時都會結束,但是每一個捲入戰鬥中的人,卻都在瀕死的一瞬間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數出掌,扭轉乾坤,而且反置對手於死地。火中縱躍,空中過招,這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學問,重要的是在這個局面紊亂的搏戰之中,勝負雙方,隨時都可能易位,在這種險惡的狀況之下,唯有冷靜才能生存。苦行僧當然知道這一點的重要,剛才他是旁觀者,現在,他好像也被推進了這個漩渦,在面對生死這一刻,不變也許就是應付萬變之道。紅小鬼的兒歌,現在重又圓想起來,不禁令人有些發毛,「作蒸籠,蒸人頭,送老媽,當點心──」綠衣女人、黑衣人、苦行僧,到底哪一個才是他此行真正要下手的對象?

  紅衣小鬼的雙手高舉,仍作投降狀,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還在不斷的從衣袖褲腿溜下來。然後這個本來好像全身都已僵硬了的人,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活」了。原來他的四肢關節,平常一直都是用鐵板夾住的。所以平時他的行動永遠僵硬如殭屍,連坐都坐不下去。江湖中的人,根本沒有聽見過江湖中有他這麼樣一個人,能看到他的人,就算還沒有死也都快死了,就在他看見他的那一瞬間,頭顱已被他割下,提在手裡。所以知道他這個秘密的人,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個。可是每個人大概都能想像得到,像這麼樣一個人,如果他自己把自己用來束縛自己的鐵板掙斷時,他的行動會變得多麼輕巧迅速詭變靈敏?鐵板碎落,人飛去,在一瞬間就已變成了一個飛躍變幻無方的鬼魅精靈。

  飛騰在火海上的黑色人影身體忽然遲鈍。他不怕火,可是他怕煙。燃燒在烏金絲上的火煙,帶著一種很奇怪的氣。他忽然覺得暈眩。然後他就看到一條腿從煙火中向他踹了過來,一條修長筆直渾圓結實的腿,赤腳,足踝纖巧,曲線柔美。腳趾很長,很漂亮。在某一種情況下,這麼樣一雙女人的腳通常都最能激發男人的情慾。有時候甚至比其他一兩處更主要的部位更要命。有經驗的男人都明白這一點。他是個有經驗的男人,殺人有經驗,殺女人這方面也很有經驗。可是在暈眩一瞬間,他已經發覺這雙漂亮的腳是真的會要他的命了。就在這一剎那間,一條鬼魅般的人影,已經橫飛而來,就像是個紅色的小鬼。

  「割頭的小鬼來了,大家趕快跑,如果跑不掉,頭顱就難保。」割頭小鬼,專割人頭。在一個人將死的那一瞬間,忽然有一個穿紅衣著紅褲的小孩出現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個人的髮髻,一刀割下,提頭就跑,倏忽來去,捷如鬼魅。這個小孩是誰?沒人知道。這個小孩為什麼要割人的頭顱?提著頭顱到哪裡去了?也沒人知道。可是,每個人大概都能想像得到,這是件多麼神秘詭異的事,甚至還帶著一種血腥的浪漫。最浪漫而傳奇的一點是,如果不是名人的頭,他是絕不會去割的。如果你不是名人,如果你明知你要死了,如果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麼樣一個專割人頭的小鬼,就算你帶著八百萬兩黃金,跑去找他,跪在地上求他在你要死的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刻去割你的頭,他也不會睬你,甚至連你的頭髮都不會去碰一碰。如果你不是名人,你要他來割你的頭,遠比你求他不要來割你的頭還要困難很多。可是他如果一定要割下你的頭來,他就會時時刻刻的等著。等著你死。

  他跟你絕對沒有仇,既不想殺你,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他會等著你死。如果你萬一不幸死掉了,不管你是怎麼死的,不管你死在哪裡,也不管你是在什麼時候死的,你只要一死,他就出現了。只要他一出現,他那把割頭的小刀就會在你的咽喉間,一刀割下去,絕對會割到你後頸的骨縫裡。一刀就割斷你的頭顱,連刑部大堂裡最有經驗的劊子手都不會算得比他準,然後他提頭就跑,一閃無蹤。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誰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的等著割一個死人的頭顱是為了什麼?只不過有一件事是每一個只要有一點幻想的人都可以想像得到的──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非常秘密的地方,藏著許多人頭,每一個都是名人的頭。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畫名瓷名劍,有些人喜歡名人名花名廚名酒。前者重價值,後者重情趣。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人,喜歡收集的卻是名人的頭。幸好這種人只有一個。

  絕代的名花死了,只不過是個死人而已,曠世的名俠死了,也一樣是個死人。死人都是一樣的。死人的頭也一樣!既無價值,也無情趣。可是對這個人來說卻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樂趣,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目標。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割下多少人的頭,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個人的頭時,從來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出手時,就在一瞬間,人頭已被他割下。只有這一次是例外。這一次他去割頭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去做的事。任何人都想不到這個割頭小鬼會認為這件事比割頭更重要。

  長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躍動,別人看得見,她自己也看得見。她常常把這一類的事當作一種享受。面對著一面特地從波斯王宮裡專船運來的穿衣鏡,看著自己身上肌肉的躍動,這已經是她唯一享受。怎麼又是波斯王宮?為什麼每個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宮有關係?一個這麼高的女人,這麼美,這麼有魅力,大多數男人只要一看見她就已崩潰,連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給自己一點享受之外,還能要求什麼?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況發生了。她從未想到會有一個比她矮一半的男人,居然會像愛死了她一樣抱住她。更想不到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會是割頭小鬼。割頭小鬼居然沒有先去割頭。長腿踢出,小鬼飛起,凌空轉折翻身妞曲,忽然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好像一個幾天沒奶吃的小鬼頭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樣。並不一定是娘,只要有奶就是。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三百年沒見過女人,甚至連一隻母羊都沒見過。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是個花痴。

  長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這個小鬼咬得真重。奇怪的是,她的臉上連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連叫都沒有叫。她只覺得一陣暈眩,恍恍惚惚的暈眩,就好像在面對著那面鏡子一樣。等到這一陣暈眩過後,穿紅衣的割頭小鬼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只看見夜空中彷彿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閃而沒。一個穿黑衣的人重重跌在地上,這個人當然已經沒有頭。這個割頭小鬼提著他的頭藏到哪裡去了?這個問題仍然無人能夠解答。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的收藏中無疑又多了一個武林名人的頭。

  一個檀香木匣,一點石灰,十六種藥物,一顆人頭被放進去。木匣上刻著這個人的名字。在這個地方,像這樣的檀香木匣,到今天為止,已經有一百三十三個。這個地方在哪裡?當然也沒有人知道楚。暈眩已過去。痛苦才來。有一頭長髮的這個女人,從她的綠袍中蛻出後,全身膚色如玉。白玉。只有一點沒有變。她的眼睛依舊是碧綠色的。如貓眼、如翡翠。她在揉她的腿。對這個詭秘難測的割頭小鬼,現在她總算有一點了解了。這個小鬼的牙齒很好,又整齊,又細密,連一顆蛀牙都沒有。他咬在她腿上的牙印子,就像是一圈排得密密的金剛鑽。她在摸它。她的中指極長,極軟,極柔,極美。她用她中指的指尖輕輕撫摸這圈齒痕時,就宛如一個少女在午夜獨睡未眠時,輕輕撫摸著她秘密情人送給她的一個寶鑽手鐲一樣。

  苦行僧一直在看著她,帶著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看著她。這種女孩子,這種表情,這麼長的腿,如果有男人能夠看見,誰不欣賞?只不過這個男人欣賞的眼色卻是不一樣的,和任何一個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樣。他看著她的時候,就好像一匹狼在看著它的羊,一條狐在看著它的兔,一隻貓在看著它的鼠,雖然極欣賞,卻又極殘酷。遠山外的明月升得更高了,月明,月圓,她向他走了過來。戴著一個詭秘而可怖的綠色面具,穿著一身毫無曲線的綠色袍時,她的每一個動作已經優美如花朵的開放。現在她卻是完全赤裸的。她在走動時,她那雙修長結實渾圓的腿在她柔細的腰肢擺動下所產生的那種「動」,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那麼你也許在最荒唐綺麗的夢中都夢不到。就是你想求這麼樣一個夢,而且已經在你最信奉的神祇廟中求了無數次,你也夢不到。因為就連你的神祇也很可能沒有見過這麼樣的一雙腿。好長的一雙腿,這麼長,這麼長。這麼渾圓結實,線條這麼柔美,這麼有光澤,這麼長。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過,你永遠不能想像一雙腿的長度為什麼能在別人心目中造成這麼大的誘惑衝擊和震撼。尤其這雙腿是在一束細腰下。

  她的頭髮也很長。現在沒有風,可是她的長髮卻好像飛揚在風中一樣。因為她胴體的擺動,就是一種風的韻津。風的韻律是自然的。她的擺動也完全沒有絲毫做作。如果不是這麼高的一個女孩子,如果她沒有這麼細的腰,這麼長的腿,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有這種自然擺動的韻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上天對人,並不完全絕對公平的。她的眼如翡翠貓石,雖然是碧綠色的,卻時常都會因為某種光線的變幻而變為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之色。她的臉色如白玉,臉上的輪廓深刻而明顯,就好像某一位大師刀下雕像。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她的氣質,一種冷得要命的氣質。在剛才那一陣暈眩過後,她立刻恢復了這種氣質,不但冷漠,而且冷酷,不但冷酷,而且冷淡。最要命的就是這種冷淡,一種對什麼人什麼事都不開心不在乎的冷淡。

  她戴著面具,穿著長袍,你看她,隨便怎麼樣,她都不在乎。她完全赤裸了,你看她,她還是不在乎,隨便你怎麼樣看,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把她全身上下都看個沒完沒了,她都一樣不在乎。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把你當作人。除了她自己之外,誰看她都沒有關係,你要看,你就看,我沒感覺,也不在乎,你在乎,你就死了。這位苦行僧暫時當然還不會死的。這個世界上能夠讓他有感覺的人已經不太多了,能夠讓他在乎的人當然更少,就算還有一兩個,也絕不是這個長腿細腰碧眼的女人。他帶著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用一種非常冷酷的眼神看著她走進這間石屋。她又坐下。她又用和剛才同樣優柔的姿態坐入剛才那長寬大的石椅裡。唯一不同的是,剛才坐下的,是一個綠色的鬼魂,這次坐下的,卻是一個沒有任何男人能抗拒的女人。

  她並沒有忘記她的腿有多麼長,也不願讓別人忘記。她坐下時,她的腿已經盤曲成一種非常奇妙的弧度,剛好能讓別人看到她的腿有多麼長,也剛好能讓人看出她這雙腿從足踝到小腿和大腿間的曲線是多麼實在,多麼優美。刀有弧度,腿也有,名刀、美腿、弦月,皆如是。苦行僧沒有看見。有時他心中有刀,腿中卻無,有時他眼中有色,心中卻無。所以他這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看不見的,什麼人什麼事都看不見。就算看見,也沒看見。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卻沒看見,這種人是智者。連不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也看不見,這種人就是梟雄了。因為後者更難。

  他忽然開始拍手。甚至在他拍手時候,也沒有人能看見他的手,就算站在他對面的人,最多也只能看見他的手在動,聽見他拍手的聲音。他常常都會讓你站在他對面看著他,他沒有蒙面,也沒有戴手套,可是在一種很奇怪的光線和陰影的變動間,你甚至連他身上的一寸皮膚都看不見。「你真行,」苦行僧鼓掌:「妳真是一個值得我恭維的女人。」「謝謝。」「在我還沒有見到過妳的時候,我就已經聽說過貴國有一位狼來格格。」「哦?」長腿的姑娘嫣然而笑:「難道你也知道狼來格格的意思。」「我大概知道一點。」苦行僧說:「狼來了,是一個流傳在貴國附近諸國的寓言,是一個告訴人不要說謊的寓言。」他說:「可是這個寓言,多年前就已流入了中上。」「我知道。」「格格,在我們邊疆一帶,是一種尊稱,它的意思,就是公主。」苦行僧說:「只不過狼來格格,還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意思。」

  「你說它是什麼意思?」「在西方某一國的言語中,狼來格格,就是長腿的意思。」苦行僧說:「狼來格格,就是說一位很會說謊的漂亮長腿公主。」長腿的公主又笑了:「你知道的事好像真的不少。」「貴國的王宮裡,有一箱貴重無比的烏金絲失蹤了。多年無消息。」苦行僧說:「波斯的孔雀王朝幾乎也因此而顛覆。」「這已是許久以前的事。」「可是最近舊案又重提,所以新接任的王朝大君就派了一位最能幹最聰明武功最高的貴族高手到中土來追回這批失物。」「你說的這位高手,就是狼來格格。」「是的。」「你認為狼來格格就是我?」「是的。」這位漂亮的長腿姑娘笑了。她看起來的確很像是一位公主,一個女人赤裸著坐在一個男人的面前,還能夠保持如此優雅的風度,絕不是件容易事。只有兩種女人能做到這一點。一個真正的妓女和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換了一個更優雅的姿勢,面對著這個好像真的無所不知的苦行僧。她的身上雖然仍是完全赤裸的,但卻好像已經穿上了一身看不見的公主冕服。就好像西方寓言中那個騙子為皇帝織造的新衣一樣,只有真正的智者和梟雄才能看得見。一個人穿上一件新衣時,樣子總是會改變的,就算他並沒有穿上那件新衣,可是他的樣子已經改變了,那麼他的心情情緒和處理事情的態度和真的穿上了一件新衣又有什麼分別。甚至連她說話的聲調都改變了,變得冷淡而優雅,她問苦行僧:「你還知道什麼?」「妳從波斯來,帶著巨萬珠寶。」苦行僧說:「妳帶來的那一批珍珠、翡翠、寶玉、珊瑚、瑪瑙、祖母綠、貓兒眼、金剛石雖然價值連城,可是最珍貴的當然還是你自己。」「真的嗎?」「我知道在極西的西方,有一位大帝,甚至不惜用一個國家來換取妳的身體。」苦行僧說:「妳的大君卻毫不考慮就拒絕了。」苦行僧說:「可是這一次,他卻命令妳,不惜犧牲妳的身體也要達到目的。」她靜靜的聽著,直到此刻才問:「什麼目的?」「他要妳做到三件事。」「哪三件事?」「取回烏金絲,殺割頭小鬼,打聽出楚留香生死下落的消息。」

  這位又美麗又會說謊又有一雙長長的長腿姑娘又改變了一個姿勢,雖然同樣優雅高貴,但是已經可以看得出有一點不安了。「楚留香?」她問苦行僧:「你說的是哪一個楚留香?」「妳說呢?」苦行僧反問:「普天之下,能有幾個楚留香?」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需要回答。有些人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因千古以來,人數雖不多,楚留香卻無疑是其中之一。她又問苦行僧:「你怎麼會認為我這次來和楚留香有關係?」「因為我知道波斯有一位大君,平生只有兩樣嗜好,一樣是酒,一樣是輕功,」苦行僧說:「尤其是對輕功,他簡直迷得要死。」「輕功實在是件讓人著迷的事。」她說:「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某件事迷住了,甚至在做夢的時候都會夢到自己會輕功,可以像燕子和蝴蝶一樣飛越過很多山巔河川和屋脊。」

  「燕子和蝴蝶都飛不過山巔的。」「可是在夢裡它們就可以飛越過去了。」她幽幽的說:「夢裡的世界,永遠是另外一個世界,這一點恐怕是你永遠不會明白的。」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一個人如果已經把自己完全投入於權力和仇恨中,你怎麼能期望他有夢?夢想絕不是夢。兩者之間的差別通常都有一段非常值得人們深思的距離。「一個對輕功這麼著迷的人,最佩服的一個應該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對輕功著迷的人,最佩服的人當然有天下第一的輕功。」練掌的人,並不一定會佩服天下第一名掌,練力的人,最佩服的絕不是天下第一力士。可是輕功卻是不一樣的。輕功是一種非常優雅而且非常有文化的力量,而且非常浪漫。甚至比「劍」更浪漫。「劍」比較古典,比較貴族,可是「輕功」一定比較浪漫。

  「當今天下,誰的輕功最高?」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只有一個,在這個時代,被天下武林人公認為「輕功天下」第一的人大概只有一個。這個人的輕功,幾乎已經被渲染成一種神話,甚至有人說他曾經乘風飛越沙漠。這個人的名字,當然就是:「楚留香。」「在酒這方面,香帥當然也是專家。」「當然是的。」「他不但善於品酒,酒量之豪,海內外大概也沒有什麼人能比得上。」「那倒不見得。」長腿格格淡淡的說:「一個人的酒量有多大,用嘴說沒有用的,一定要喝個明白才能見分曉。」「這是一定的!」苦行僧的聲音裡彷彿有了笑意:「我也早就聽說過,狼來格格的酒量隨時可以灌倒波斯的十來名武士。」「一個對十來個是假的。」她說:「一個對六個倒還沒有敗過。」「那麼楚留香呢?」「沒有喝過,怎麼知道。」長腿格格說:「只不過如果有人說香帥能灌倒我,我也不信。」她忽然又改口:「可是我也相信他的酒量一定是很不錯的。」

  「我也相信。」苦行僧說:「酒、輕功、女人,這三件事,如果楚留香自認第二,再也沒有人敢認第一。」長腿格格雖然不承認,也不能否認,因為這是江湖中人人公認的。「所以你們現在的這位大君,這一生中最想結交的一個人,就是楚留香。」苦行僧說:「他不惜用盡一切方法,只為了要請香帥到波斯去作客幾天。」「後來香帥確實去了,而且和大君結交成非常好的朋友。」就因為他們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才會互相關心。苦行僧說:「所以江湖中傳出楚留香的死訊後,大君才會派妳來,探訪香帥的生死之謎。」「確實是這樣子的。」長腿格格說:「大君一直不相信香帥會死。」「非但你們的大君不信,我也不信。」「我知道。」長腿格格說:「就算在我們的國土裡,都有很多人認為楚留香是永遠都不會死的,就算他真的已經死掉了躺在棺材裡,大家也認為棺材裡死的這個人絕不是楚留香。」她還說:大家甚至還強迫自己相信──楚留香就算死了,也會復活的,隨時都可能復活。苦行僧承認這一點。

  「只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是沒有一個人能證明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更沒有人能證明他死後是不是真的能復活?」他說:「所以你們的大君才會要你來證實這件事。」長腿格格也承認這一點:「大君的確一直對他很關心。」「所以你才會來找我。」「為什麼?」「因為你知道我也對楚留香的生死很關心,和割頭小鬼之間也有種很好玩的默契。」苦行僧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你知道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只要到了我的地區,我就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到你。」「我承認你說的對。」長腿格格說:「可是我剛從波斯來,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事?」「因為你有一個關係人。」「關係人?」長腿格格好像完全不懂得這三個字的意思,「關係人是什麼?」

  「關係人的意思,就是說他已經在中土有一種非常重要的人際關係,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已經非常重要,可是在暗中,他卻和另一個國家另一個社會有另外一種神秘而曖昧的關係。」長腿格格眨眨眼,好像是沒有聽懂的樣子。她的眼睛極清澈、極明媚,而且有一種接近翡翠般的顏色,顯得特別珍奇而高貴。可是一個女人如果有了她那樣的身材和她那樣的一雙長腿,還有誰會注意到她的眼睛?苦行僧又解釋。他好像真的相信她不懂,所以又解釋,一直等到她完全明白為止,又好像因為他根本不怕等,因為時間已經是他的。只有勝者才能擁有時間,對敗者來說,時間永遠是最致命的毒素。「你透過一個非常重要的關係人,知道了我這個人和你要做這三件事有多麼重要的關係,」苦行僧說,「最重要的一點居然還不是我,而是我這個組織。」

  「組織?」「是的,組織。」「什麼組織?」長腿格格問:「組織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苦行僧盯著她看了很久,忽然從桌下某一處秘密的地方拿出了一個卷宗。一個粉紅色的卷宗。這個卷宗裡有三個人的資料,三個女人,同樣神秘、同樣美、同樣和這次行動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第一個人就是──姓名:郎格絲 代號:狼來格格 女,二十五歲,波斯混血,未婚。父:郎波,來往絲路經商之波斯胡賈,入關三年後即獲暴利,成巨富,據說曾在一年中搜購黃金達兩千七百斤之多。(注:此批黃金,至今下落不明,亦未見其流出中上。) 母:花鳳來,蘇州人,江南名妓,身材極高,長大白皙,精於內功,有「白布腰帶」之稱,一夕纏頭,非千金不辦。(注:白布腰帶者,是說她全身柔若無骨,可以像腰帶一樣纏在你身上也。)寫這份資料的人,對文學的運用技巧並不十分高明,卻有一種很特別的趣味,可以讓男人看了作會心的微笑。

  可是看在這位長腿姑娘的眼裡,就完全是另外一口事了。她的臉色已發青,但是她還要看下去:郎格絲三歲時即被其父攜回波斯。郎波回國後,獻中土珍寶玩物七十二件,為大君壽,得以出入宮廷,郎格絲十一歲時,拜在波斯大君愛妃膝下為義女。同年,中土華山劍派因門戶之爭而有血戰,三大高手中的「青姑」憤而叛門,攜女徒四人赴波斯,亦為大君愛妃所禮聘,入宮為女官。同年,郎格絲拜青姑為師,習華山劍法,因其四肢長大,反應靈敏,故學劍極快。(注:郎格絲發育之早,亦非中土少女們所能想像。)長腿姑娘的臉又紅了。她不怕赤裸裸的面對任何一個男人,因為她根本不在乎。可是她發覺自己的隱私被知道得這麼多的時候,她卻在乎了。她甚至懷疑,她在鏡子前面欣賞自己時所作的那種動作,這個男人是不是也知道得非常清楚,而她連這個男人的臉都沒有看到過,甚至連手都沒有看到。這個苦行僧的眼色,有時候就像是一面鏡子。揭人隱私是個多麼令人痛恨的事,大概是每個人都明白的。以揭人隱私為手段而求達到自己某種目的的人,是種多麼令人厭惡憎恨的人,大家也應該明白。

  郎格絲心裡雖然充滿了痛苦憤恨與羞侮,但她卻還是要看下去。雖然有關她的資料已到此結束,她還是要看下去。因為苦行僧告訴她:「下面這些資料,是另外兩個人的,你大概不願再看下去,因為你既不認得她們,也沒有聽過她們的名字。」他說:「你一定會覺得,你跟她們這兩個人,根本完全沒有一點關係。」事實也正是這樣子的。「可是你一定要看下去,」苦行僧告訴她:「因為這兩個你完全不認得的女人,其實是跟你有關係的。」他甚至還強調,「我可以保證,你永遠都想不到她們和你的關係有多麼密切。」所以郎格絲一定要看下去,她看到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她從未看見過的。這個人姓蘇,叫蘇佩蓉。苦行僧的確沒有騙她,因為她的確沒有想到這個叫做蘇佩蓉的女人,竟然就是──

  姓名:蘇佩容。代號:蘇蘇,女,二十三歲。父:蘇誠,又名蘇成,又名永成,又名無欺,又名不變,又名一信,江湖人稱「吃虧就是占便宜」,蘇吃虧。(注:又誠實,又守信,又肯吃虧,是不是一個好人呢?這個人,真是好極了。)這一點其實是不必註明的,因為這位蘇先生平生根本沒有吃過虧,「吃虧就是占便宜」的意思,只不過是說別人只要碰見他就一定會吃虧,別人吃了虧,占便宜的就是他。在蘇先生這一生中,走遍南北,認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能夠不被他占上點便宜的,恐怕連一個都沒有。像這麼樣一個人,被他騙到手的女人當然也不少,替他生下蘇佩容這個女兒的,卻是其中最特別的一個。因為這位女士也和他一樣,也是以騙為業的,被她騙過的男人,絕不會比他少。這位女士的名字,赫然竟是花鳳來,下面記載資料,也和上一份資料完全相同。

  郎格絲終於明白苦行僧為什麼一定要她看這份資料了。這個本來好像跟她完全沒有關係的女人,居然是她同母異父的姐妹。另外一個女人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郎格絲不笨,她的四肢雖然發達,頭腦並不遲鈍,她的反應通常都要比別人快一點,她當然已經可以想像得到,這份卷宗裡的第三個女人和她有種什麼樣的關係了。她想的果然不錯,第三個女人果然是:

  姓名:李藍袖。代號:袖袖,女,二十一歲。父:李藍衫,十三歲成秀才,十六歲入舉,「藍衫才子」名動學林,卻於進士無緣,可是十九剛過時就已成為武當後起俗家弟子中的第一名劍,「藍衫劍客,劍如南山,采菊東籬,悠然而見。」以那種悠悠然的劍法,在一年中連勝一十九戰。(注:可是這位文武雙全的才子劍客死得太早,就在他聲名到達巔峰的那一年,他就死了。)那一年也是他成親生女的一年,他的女兒還在繈褓中,他就已死在中原一點紅的劍下。那一年,他才二十歲,那一年,也正是楚留香的名聲剛剛開始被江湖中人注意的時候。那一年楚留香才十餘歲,蘇蓉蓉、宋甜兒、李紅袖也才是少女。那一年的元宵夜,胡鐵花和人拼酒時,已經可以一口氣連喝黃酒二十八斤。那一年楚留香的另一個好朋友姬冰雁,已經賺到了他這一生中的第一個一百萬兩。不是銅鐵錫,而是銀子,純淨的白銀。那一年當然也就是李藍袖出生的時候,她的母親當然就是:母:花鳳來,蘇州人,江南名妓──郎格絲用不著再看下去,下面的資料,她用不著看也已經可以背得出來。這個本來和她完全連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李藍袖當然也是她異父同母的姊妹。她忽然覺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笑得幾乎要哭了出來。

  苦行僧一直在靜靜的看著她,直等她笑完了,才淡淡的說:「令堂是位很特殊的女人,結識的男人也很特殊,能讓她為他生孩子的,當然更特殊。」苦行僧說:「所以你三位姐妹,不但繼承了令堂的聰明和美麗,多少也繼承到一點你們的父親的特性。」他說得很溫和,聽不出絲毫譏誚之意,但卻可以讓聰明的人難受得要命。郎格絲已經有了這種感覺,因為她知道他將要說出的都是事實。而事實通常都還比謊言傷人。「你當然知道蘇蘇就是我特地派去照顧慕容的兩個人其中之一。」苦行僧說。「是的。」郎格絲承認:「我知道。」「那麼,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她就是刺殺柳明秋的人。」「是的。」「柳明秋縱橫江湖,艱辛百戰,出生入死,經驗是何等老到,怎麼會栽在一個小孩子的手裡?」苦行僧問。「因為他完全沒有提防她。」苦行僧立刻又問:「她既然已有殺他的意思,像柳明秋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看不出來?」郎格絲沉默,因為她已知道苦行僧的答案。

  「蘇蘇能夠讓柳明秋完全沒有提防她,只因為她有她父親的特質。」一種可以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吃虧上當的騙人特質。「你可以想像到,蘇誠在外表上看來,一定是個又誠懇又老實又肯吃虧而且常常受人的氣被人欺負的人。」苦行僧說:「蘇蘇當然也是這樣子。」是的,蘇蘇看起來不但又乖又溫柔,而且老實聽話,你叫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只不過她心裡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而且不管她心裡在想什麼,她都做得出。「有這種特質的人並不多。」苦行僧說:「這種人要殺人的時候,總不會遲疑片刻,殺人之後,立刻可以為那個人心酸落淚。」苦行僧悠悠道:「就因為我看出了這種特質,所以,柳先生才會死。」他說這句話的態度,甚至已經露出了一種他從未露出過的得意之色。郎格絲明白這一點。要致柳明秋於死地,絕不是件容易事,要看出蘇蘇這種特質,更不容易。

  「袖袖的情況,差不多也是這樣子的。」苦行僧說:「她當然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質。」「她這種特質,當然也有被你利用的價值,所以你才會想到她。」「是的。」「蘇蘇的特質是『騙』,袖袖的特質是什麼呢?」郎格絲問:「在這次行動中,她有什麼價值?」苦行僧先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袖袖的特質是『死』,就像她的父親一樣,隨時都準備死,隨時都可以死。」「是不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怕死?」「是的。」苦行僧說。可是立刻他又重作解釋:「不怕死也不是完全一定絕對的。」「我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不怕死的意思,也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苦行僧說:「只不過我只要說出兩種就已足夠。」結果郎格絲問他:「哪兩種?」

  這種問題是根本不需要問的,就算她對這件事很好奇,也不必問。因為她不問,對方也會自己回答:「這種世界上大多數事都只能分為兩種,只不過分類的方法有所不同而已。」「哦?」「譬如說,人也有很多種。有些人甚至可以把人分成六、七十種,」苦行僧說:「可是你如果把它真正嚴格的分類,人只有兩種。」他再強調:「種類雖然只有兩種,分類的方法卻有很多。」譬如說,你可以把人分為好人與壞人兩種,也可以把人分死人與活人,男人與女人,聰明人和笨人。不管你用的哪一種方法分類,都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其中。「有一種人平時是怕死的,可是真正到了生死關頭,面臨抉擇時,卻往往能捨生而取義,甚至會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苦行僧說,「這當然是『不怕死』其中的一種。」「是的。」

  「還有一種人,根本就不怕,根本就沒有把生死看在眼裡,因為他本來就把生命看得很輕賤,人世間的事,全都不值他一顧!」「李藍衫就是這種人?」「是的。」苦行僧說:「他的女兒也是。」「就因為她有這種特質,所以才敢陪著慕容像飛蛾一樣去撲火。」「大致可以說是這樣子的。」「可是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她陪慕容去,為什麼要耗費那麼多人力物力去找她?」郎格絲問:「她在這次行動中,究竟有什麼作用?」苦行僧沉默了很久,對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這次行動中所占的地位,甚至不在慕容之下。」郎格絲顯得驚訝,她一直認為只有慕容才是這次行動的樞紐。苦行僧眼中那種帶著三分妖異的得意之色又露了出來。「這一點當然是絕對機密的,所以我一直要等到現在才能告訴你。」郎格絲靜靜的等著他說下去,連呼吸都似已停頓。──最機密的一點是在什麼地方呢?

  「你當然知道楚留香身邊有三個非常親近的女孩子,一個姓李,一個姓宋,一個姓蘇。」「我當然知道,」郎格絲說:「不知道她們這三個女孩子的人,恐怕也不多。」這是真的。李紅袖博聞強記,對天下各門各派高手和武功都了如指掌,對他們的事跡和經歷也記得非常清楚,如果香帥問她:「華山派的第一高手是誰?第一次殺人是在哪一年?殺的是誰?用的是什麼招式?」李紅袖連想都不必想,就可以回答出來,甚至可以把那個人的出身家世、性格缺陷,在一瞬間就對答如流。甚至還可以回答出那個人在哪一天哪一個時辰在什麼情況下出手的。她不但自己記得住,還要強迫楚留香也記住。在深夜,在燈下,為楚留香添一爐香,強迫他記住。在江湖中,群敵環伺,殺手四伏,如果你能多對其中的一個人多了解一分,那麼這個人對你的威脅就可以減少一分了。如果你能完全透徹的了解一個人,這個人對你還有什麼威脅?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句話能夠從千古以來流傳至今,總是有它的道理存在的。所以她一定要楚留香把一些極成功和在極成功中忽然失敗的人物的事跡和戰跡,完全記在心裡。因為她對楚留香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如果只不過是兄妹之情,也是不一樣的兄妹之情!如果只不過是朋友之情,也是不一樣的朋友之情。所以她希望楚留香能永遠不敗。就算敗,也要在敗中求勝,敗中取勝。永不妥協,永不退讓一寸一分。

  能為楚留香做這麼多事,李紅袖當然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為楚留香所做的所有這些事之中,也有一點共同的特質─不敗。可以死,不可以敗。「每個人一生中都要死一次的,但是有些人卻可以一生永遠不敗。」苦行僧說,「李紅袖就要楚留香做一個這樣的人。」永生已不可以得,不敗卻可以求。「所以她也是不怕死的,在她為香帥所做的這些事中,就有這種不怕死的特質。」郎格絲沉默良久才說:「我明白。」其實她並非真的十分明白。李紅袖、李藍袖,這兩個人之間是不是也有某種神秘的關係?是什麼關係?李藍衫是李紅袖的什麼人?這些名字當然也許只不過是巧合,這個世界上姓名雷同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但是他們的性格之中,為什麼也有一種如此相似的特質?

  「不管怎麼樣說,李紅袖總是一個非常堅強勇敢的女人,如果楚留香要去赴死,她也一定跟著去。」苦行僧說:「就算明知必死也會去。」「是的。」郎格絲說:「我也相信她一定會這樣做。」她的眼直視遠方,她的眼中彷彿有一個人。這個人不是李紅袖,而是一個孤單單站在一頂小轎旁的白衣女人。她很想直接切入問題的中心,很想直接問這個苦行僧!「李藍袖在這次行動中究竟有什麼作用?和李紅袖又有什麼關係?」她還沒有開口,苦行僧已經把話題轉到宋甜兒身上。

  宋甜兒是個很絕的女孩子,看起來好像有點呆呆的;什麼事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而且很容易滿足,有時候她也許會希望有一個王子會在她生日那一天送她一座城堡。可是如果有人能在那一天送她一張上面畫著城堡的圖畫,她就已經很開心了。知足常樂,所以她每天都在開開心心的過日子,甜甜的笑,甜甜的對你笑。只對你,不對別的人。如果你身邊有一個這樣的女孩子,你說開心不開心?而且她還會做菜。她是五羊城的人,羊城就是廣州,「吃在廣州」,人所皆知。所以她也喜歡吃,而且喜歡要別人吃她做的菜。好吃的人都是這樣子的。所以她一定要會做菜,而且做的真好,連楚留香這麼好吃這麼挑剔的人,對她做的菜都從來沒有抱怨過。他甚至告訴他的朋友,連無花和尚未死時,親手做的素菜,都比不上宋甜兒的羅漢齋。天下的名廚,還有誰能比得上她?要抓住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條路就是經過腸胃。男人都是好吃的,如果身邊有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只怕用鞭子也趕他不走。這個女孩子一直都在楚留香身邊,天天都在,時時刻刻都在,可是我們這位楚大爺眼睛裡卻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個人一樣。只看得見她做的菜,卻看不見她的人,甚至連那雙修長結實經常都晒成古銅色的腿都看不見,真是氣死人也。奇怪的是,我們這位宋大小姐卻好像連一點都不在乎。每天還是過得開心無比。甚至遠比李紅袖和蘇蓉蓉都開心快樂得多。

  這三個女孩子之中,不快樂的恐怕就是蘇蓉蓉。有人說,她們三個人裡面,最漂亮的是蘇蓉蓉,有人說最溫柔的是她,也有人說楚香帥最喜歡的一個是她。這些我都不敢確定。我只能確定,她們之中,最不快樂的一個是她。是不是越聰明越美麗的女孩子越不快樂?蘇蓉蓉無疑是非常聰明的。她負責策劃,為楚留香建造了一間鏡室,替楚香帥採購了很多張極精巧的人皮面具,和很多很難買到的易容化裝用品。她自己也精修易容術,使得楚留香隨時都可以用各種不同的面貌和身份在江湖中出現。「千變萬化,倏忽來去,今在河西,明至江北」,楚香帥的浪漫與神秘,造成了他這一生的傳奇。這種形象,就是由她一手建立的。蘇蓉蓉不但溫柔體貼,而且善解人意。楚留香的日常生活,飲食起居,大部分都是由她照料的。

  香帥可以說是個非常獨立的人,但他卻曾經向他的好友透露:「我可以什麼都沒有,但是如果沒有蓉蓉,我就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由此可見他對她的依賴和感情,只不過她還是不開心。因為她知道他仍然不是完全屬於她的。她要的是一個完全屬於她的男人。她完全屬於他,他也完全屬於她。他當然不會是這種人。楚留香是屬於大眾的,是每位熱情少年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是每一個江湖好漢想要結交的朋友,是每一個深閨怨婦綺思中的情郎,每一個懷春少女夢中的王子,也是每一個有資格做丈母娘的婦人心目中最佳的女婿。所以蓉蓉不開心。所以她時常會想出一些「巧計」來讓楚留香著急,甚至不惜故意讓楚留香的對頭綁走。所以江湖中才會有些呆子認為她是個糊裡糊塗,大而化之,很容易就會上當的女人。

  一個愛得發暈的女人,對她喜歡的男人,本來就通常會用一點小小的陰謀和手段的─一點欺騙,一點狡猾,一點恐嚇,和三點甜蜜。只不過她用得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女人都要更巧妙一點而已。可是她也不會把一個和她無冤無仇的人送到陰溝裡去死。她做不出,她不忍。她狠不下心去做那些蘇蘇隨時隨地都可以在眨眼間做出的那些事。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她們之間是不是也有某種相同之處呢?她們是不是也有一種會在有意無意間去騙人的特質?

  這張椅子雖然非常寬大,可惜寬大的椅並不一定就會舒服。一張用很冷很硬的木頭或石頭做成的椅子,不管它多寬多大,一個赤裸的女人坐上去都不會舒服的。郎格絲現在的樣子就連一點舒服的樣子都沒有了,甚至連一點公主的樣子都沒有了。她甚至已經把她那兩條很長很長的長腿都蜷曲了起來。苦行僧一直在很仔細的觀察著她,就好像一個頑童在觀察著他剛抓到的一隻稀有昆蟲一樣。他眼中所見的,應該是一個可以挑起任何男人情慾的女人胴體,可是他的眼中卻全無情慾。因為他此刻眼中所見的,並不是她的胴體,而是她的心魂。她的心當然已經被他看穿了,就好像她當然也已看穿蘇蓉蓉和蘇蘇,李紅袖與袖袖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而特殊的關係一樣,因為她們之間的確有一種相同特質。

  苦行僧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就用一種最直接的方法告訴她。「李紅袖和袖袖的性格是一樣的,她們都有一種『輕生重義』的性格。」他解釋:「也許她們並不重義,因為女孩子通常都是沒有太多義氣的。」苦行僧說,「一個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間如果太講義氣,這個女孩子就會失去她的愛情了。」這個苦行僧,居然這麼了解女人,真是讓人大吃一驚。一個人如果連「重義」這一點都做不到,要他「輕生」,當然更難。尤其是女孩子。除非她在天生的性格中,就有一種非常特別的「特質」,一種不怕死的特質。「在女人來說,這種特質是很少見的,可是她們兩個人都有。」苦行僧說:「這當然因為她們兩個人之間有一種非常親密而特殊的關係。」他說:「就好像蘇蓉蓉和蘇蘇之間也有某種很特別而神秘的關係一樣。」

  「我明白,」郎格絲說:「我非常明白你說的這種關係。」這一次苦行僧的回答更直接。他說:「李藍衫就是李紅袖早夭的哥哥,蘇佩蓉就是蘇蓉蓉的異母妹妹。」苦行僧故意用一種非常冷淡的聲音問郎格絲。「你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是非常密切。」這個秘密本來是應該讓人非常吃驚的,可是郎格絲卻好像完全沒有反應。過了很久,她才用和苦行僧同樣冷淡的聲音說:「你找她們一定找了很久,而且一定找得很辛苦。」「是的。」「可是不管找得多辛苦你都要找。」郎格絲說:「因為有了她們兩個人在慕容身邊,楚留香便不會讓她們死在這一次行動裡。」「是的。」苦行僧說:「只要他還沒有死,就一定會出手。」「柳明秋如果不死,這一次行動還未必能成功,蘇蘇殺了柳明秋,應該是這一次行動中最大的功臣。」郎格絲說。「應該是的。」

  「但你卻說,袖袖在這次行動中所占的地位,遠比任何人都重要。」郎格絲問:「為什麼呢?」苦行僧凝視著她。「我相信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我相信你一定明白的。」「是的,我明白。」郎格絲又沉默很久之後終於承認:「你們這次行動的最大目的,並不是要確定楚留香的生死,而是要他死。」「他一定要死。」苦行僧也承認,「我們既然還活著,他就非死不可。」「你會說,你們這次行動一開始,楚留香就等於已經死定了。」「是的。」「因為這次行動開始後,他如果還不出手,那麼就表示他這個人已經必死無疑。」「是這樣的。」「可是他這果還沒有死呢?如果忽然又在那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出現在那條長街上,你們憑什麼能把他置之於死地?」郎格絲冷冷淡淡的問苦行僧:「就憑那位鐵大老闆?就憑那些像小蛇一樣的可以扭曲變形的小鬼?還是憑那個半男半女不人不鬼的老鬼?」

  苦行僧嘆了口氣,因為他也不能不承認:「如果憑他們就能在一瞬間取楚留香的性命,那麼楚留香也就不是楚留香了!」「那麼你憑什麼說只要他一出現,他也就已死定了?」郎格絲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敢這麼樣說,只因為你佈下了袖袖這一著棋。」郎格絲說:「她才是你們的最後一著殺手!」「不是她一個人,是她和慕容。」「是的。」郎格絲說:「只要楚留香一出現,他們立刻就會將楚留香置於死地,也只有他們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他永遠不會想到這兩個人才是他的殺星。」苦行僧忽然笑了,連那雙惡眼中閃動的都是真正的笑意。「狼來格格,你真聰明,你實在比我想像中還要聰明得多。」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沒有袖袖,楚留香就算會出現,也沒有人能在一剎那間取他的性命,如果不能在剎那間取他的性命,他就走了。他要走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恐怕還沒有一個人能追得上。所以一定要做到這一點,這次行動才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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