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霧之峰涼的尖叫
一
足立駿介是隸屬於鯉之窪學園田徑社的男生。他自幼體能優秀,明明沒人問他,勇猛的他仍會一臉認真地發出豪語:「我從小賽跑都沒輸過喔。」但是,不少跟他有關係的人會小聲地說道:「我以前跑贏過他。」因此真相陷入羅生門之中──。不過,等到他進了高中的田徑社,他就放棄短跑,轉到跳遠,由此可見他原本就不是個傑出的跑者。
順帶一提,成為高中二年級的他最近似乎又開始妄下豪語:「我從小跳遠一次都沒輸過喔。」嗯,以跳遠做對決的小朋友應該不多,所以他這套自吹自擂還挺有效的。他挑了一個好項目。
他所屬的男子田徑社發生巨大變動的時候,是在今年五月。有不少三年級生因為大考的關係,相繼辭去社團活動。事態緊急,二年級之中必須有人出來擔當社長這個重任。在緊急會議中,
「讓大平當啦」、「讓小佛當啦」、「不,大平當啦」、「不,小佛當啦」
美麗的謙讓美德,以及醜惡的責任歸避支配著現場的氣氛。忽然,有人見縫插針地高舉一隻手。
「我知道了,那就我來當吧。」
不用說,那個人是足立駿介。不難想像,原本虛應故事的現場氣氛一瞬間凍結。結果當天,足立駿介以無投票的方式擔任新社長;隔天,大平和小佛一語不發地退出田徑社。
一件悲劇突然降臨在足立駿介身上,那大約是九月下旬的時候。在一個可稱作他的後院的地方──也就是運動場角落的沙坑。
※
關於悲劇的來龍去脈,我覺得從夾雜著我自身和這起偶發事件相關的體驗講起比較好。順帶一提,我叫霧之峰涼,因為名字的關係,容易讓人以為我是男生或是某家電產品,但事實是,我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十六歲女生。得意的致勝球為穿心剛速球,和讓人砰然心跳的開朗笑容──不過這不重要。
身為平凡高二生的我,平常上課都是快遲到前一刻才趕進教室。但只有那一天,我在早上七點半這個不可能的時間穿過校門,為了下星期即將舉辦的班級競賽,一大早來晨練。比賽項目是籃球。體育館裡面,班上的同學應該已經開始練習了。
「來不及了,快。」我小跑步跑向體育館,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我。
「欸,小涼,早啊。──你怎麼這麼早來?」
是同班的宮下綾乃,一頭黑長髮綁在後面的女生。曬黑的肌膚配上橙色無袖運動衫非常亮眼。黑色短褲下的長腿修長地嚇人。從外表就看得出來綾乃是女子田徑社的社員。她看到我朝著體育館跑,露出同情的表情說了一句衝擊性的話:
「如果是為了籃球比賽的練習的話,那是明天喔。」
「什麼!」我眼前有一個巨大的什麼,匡啷一聲崩解了。「是、是嗎?」
綾乃直點頭。看來粗心的我似乎搞錯日期了。
「呃、算了啦,總比遲到好。」綾乃安慰我後,便轉身面向運動場。「那麼,我還要去田徑社的晨練。」
綾乃像是掃開尷尬氣氛般揮著單手,從我面前跑走。她那充滿速度感的姿勢,令我看得出神。
這時,空中一台直升機飛過,從她背後追過她。
※
結果太早上學的我無事可做。教室裡一個人也沒有,圖書館也還沒開。走投無路之下,我迷迷糊糊地在校舍玄關附近的花壇邊坐下。
數分鐘過後,從運動場那頭,忽然有一個人影猛然地跑向我。背脊直挺,姿態漂亮,遠遠看就知道是綾乃。她心無旁騖地從花壇前面通過,我突然叫住她:「綾乃!」
一瞬間,她突然停止,跑步鞋傳來一聲像是「軋」的剎車聲。她氣喘吁吁地看著我:「啊,小涼你在這,太好了!」
她二話不說地抓著我的手,拉著我往運動場的方向跑。
「足立同學現在很不妙,我一個人沒辦法處理,幫我!」
我就這樣被拉著跑,往運動場前進,「什麼、足立,是『那個』足立嗎?」
「對啦,就是『那個』足立。足立駿介,新時代的超級英雄,十年出現一次的超新星,鯉之窪學園的田徑王者──全部都是他自己在說的『那個』足立。」
「……」足立駿介,他的頭銜還真多。「呃,他發生什麼事了?」
「他在沙坑昏倒了。沒有生命危險,可是頭受傷了。好像是被誰毆打。雖然沒有流血,可是他無法一個人行動,你幫我一起扶他到保健室!」
一大早就發生事件。雖然這麼說對他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這樣就可以打發時間了。我們趕緊跑去事件現場的沙坑。
沙坑在運動場的角落。呃,雖然我想找遍全國也不會有學校把沙坑設在運動場中央,總之,我們學校的沙坑非常普通。大小是縱八公尺,橫四公尺,還挺大的。通常除了體育課會用到之外,就是田徑社在練習跳遠或三段跳時,或是學生無聊在這邊挖陷阱玩之外,大多數的人都不會使用。
在這個沙坑之中,有一個男生趴在地上。鮮紅色的無袖運動衫配上鮮紅短褲。沒錯,他就是紅色的彗星。不,是足立駿介。
「足立!」綾乃呼喊著名字正要踏入沙坑時,我突然制止她。
「等一下,綾乃!」我站在沙坑邊緣,慎重地確認沙子的狀態。「我忽然想到,昨天晚上有下雨對吧。因為只是小雨,所以即使運動場上的土已經乾了,可是沙坑裡的沙子還是濕的。人只要走在上面就會留下腳印。這裡面似乎有兩種腳印。一種縱入長方形沙坑,腳印持續到昏倒的足立腳邊。這應該就是足立的腳印,錯不了。」
「的確,看起來像足立的腳印……」
「等一下,還有一種是橫切入沙坑,持續到足立旁邊,然後劃了一道U字形,又往沙坑外面移動。這是綾乃的足跡吧?」
「對,是我剛才留下的……比起這個……」
「嗯。」我心中感到一股奇妙的騷動,沉默不語。這種狀況很奇怪不是嗎?不,應該說有點奇怪。不不,很奇怪。不不不,應該說有點奇怪……
我陷入喃喃自語和沉思,一旁的綾乃怯生生地對我說:「那個,小涼啊,我們是不是該幫足立了?以防萬一嘛,對吧?」
「什麼!?喔,也是啦。」對不起對不起,我搔著頭走進沙坑,跑到躺在地上的男生身邊:「哎呀!足立,你怎麼了,振作一點!我現在馬上扶你到保健室──」
「太慢了,你們這些傢伙!說那些廢話之前就該來幫我啦!」
足立駿介忽然從沙坑上起身,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大聲抗議。
什麼嘛,還挺有精神的,擔心是多餘的。我才剛這麼想完,他又全身軟掉,虛弱地攤在沙坑上。
「對不起……還是拜託你們扶我到保健室吧……我的頭被人打……使不出力氣……」
二
沒辦法,我們只好將足立駿介扶到保健室。雙臂被兩名美少女攙扶,搖搖晃晃走著的他,乍看之下很痛苦,但也可以看出一絲喜悅。在保健室接受美人校醫真田老師的緊急處置,他害臊地綻開笑顏。治療完畢後,他一臉認真地照鏡子,找尋自己包著繃帶的頭哪個角度比較好看。基本上,足立駿介是個很好懂的男人。
在一旁表情苦澀地看著他的,是男子田徑社的顧問,穿著運動服的門湙老師,三十六歲。門湙老師一聽到「足立駿介死了」的怪情報後,興高采烈地──不,慌慌張張地跑來保健室。
「我就單刀直入問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足立,告訴我詳情。」
足立駿介繼續照鏡子回答門湙老師的問題。
「今天早上我來晨練,所以比平常還早到學校。為了星期天即將到來的多摩地區大會,我想多練習幾回。在房間換完衣服後,我立即前往我的舞台。踏進舞台後,我往舞台中央直線前進,然後──」
「等一下。」我先確認一下。「『舞台』是什麼?你該不會是說沙坑吧?」
「不准說沙坑!」足立駿介用抗議的眼神瞪我。「沙坑是公園小鬼的遊樂場。在運動場上的那個,就是我的舞台!是男人戰鬥的舞台啊!」
順帶一提,他好像把連接沙坑的助跑道稱作「花道」﹡這傢伙真的是田徑笨蛋!
(﹡在能劇或歌舞伎中,一條穿過觀眾席,連接舞台和演員出場的走道。)
「言歸正傳。雖說如此,還清楚的記憶只到我走進舞台中央為止。之後的事,老實說有點模糊。我的後腦鏘地受到重擊,眼冒金星。感覺得出來是被硬物敲擊。然後,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過神來。睜開眼一看,是宮下綾乃,她一臉擔心地抱著我──」
「沒有抱沒有抱!我怎麼可能抱你,笨蛋!」綾乃說話的語氣變得不像她,全力否定足立的話。「我只有搖你的肩膀而已吧!你不要說一些引起誤會的話!」
看來比起足立駿介的妄言,她說的話似乎可信度較高。我問她:
「綾乃發現足立時,當下是什麼狀況?」
「呃,我和小涼分開後,就直接往運動場走去。我想說當作熱身一下也好,就用跑的過去。結果沙坑那邊──呃,舞台?」
「宮下,你說沙坑就好。」門湙老師咳了一聲,斷然地說。「那是真真正正的沙坑。」
「我在沙坑看到有人趴倒在地上。跑近一看,結果是足立。我搖他的肩膀,他馬上醒來。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有人從後面打我的頭。』我一看,他頭上腫一個包。我想還是不要隨便亂動他比較好,所以跟他說:『你躺著就好。』然後就跑去叫人──」
「所以,你就跑回校舍,找到我了對吧。原來如此。」
綾乃說的話找不到不自然之處。足立駿介說的話即使有些誇張,但應該仍傳達出基本的事實。即使如此,現場的狀況好像還是有些不自然。腳印的數量,似乎還少一個人。
如果有人偷偷跟在足立駿介後面,用硬物敲擊他的後腦。現場的沙子是濕的,沙坑上應該會留下兇手的腳印。但是就我所見,現場沒有兇手的腳印。兇手是如何在開闊的沙坑中央,不留下腳印而敲打他的呢?這是個謎點。
但是,現階段注意到這個謎點的似乎只有我。我暫且保留謎點,向門湙老師招招手,帶到保健室的角落,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老師,男子田徑社裡面有沒有人會想殺了足立?」
「哈哈,說什麼蠢話。我們田徑社沒有人會恨足立駿介恨到想殺了他。」老師抬頭挺胸斷言後,立刻又用比我小聲的聲音說:「可是,如果是『看那傢伙不爽,總有一天要揍他一頓』討厭到這種程度的人,確實有。大概有二十個人左右。」
二十個人,相當多耶。
「那男子田徑社有幾個人?」
「二十一個人。」
原來如此。除了被害者本人之外,田徑社員全部都是嫌犯。事情似乎變得很棘手。
我一邊思考,一邊走回保健室中央。足立駿介一副逮到你的表情等我走回去。
「嘿嘿,你和老師說的話我全部都聽到了──」
一時之間,我們面面相覷。他看著我們繼續說:
「我一定要痛扁那個人──我知道有人看我不爽。這樣一來,事情就簡單了。只要考慮他們之中誰是執行者就好了。換句話說,嫌犯是兩個人!」
「嗯?兩個人!?」我們明明是說二十個人,他只聽到十分之一?
「喂,等一下。你說的兩個人是誰?」門湙老師詢問。
「這還用說嗎?我被推選為社長時,有兩個窩囊廢退出田徑社,雖然不知道他們有什麼不滿。可是,他們的名字我三天就忘了。」
「你記憶力也太差了吧。」門湙老師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是大平和小佛吧。可是我不覺得那兩個人會做出這麼卑鄙的事。」
「這種人才危險。」足立駿介說完,忽然轉而面向我。「對了,霧之峰,聽說你是偵探社的對吧,而且頭銜還是副社長──」
心頭一驚,我心跳加速。確實如他所說,我,霧之峰涼屬於鯉之窪學園偵探社的一員。所謂的偵探社,並非進行像偵探小說研究社那種軟弱的社團活動,而是成為偵探,親自埋首於學校發生的奇怪現象,以成功解決事件為宗旨的社團。是一個實踐性的社團。換句話說,就是素人偵探的團體。其中,我擔任副社長這個重責。實際上我解決的事件也不只一件兩件而已。
「這好,那我問你。我這男子田徑社社長足立駿介看得起你偵探社副社長的實力,想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等一下。」面對這個突然的發展,我一時驚慌失措。「怎麼這麼突然──」
「可以啦,這也是一種緣分嘛。話說回來,你最適合做這件事。就這樣吧。」
說「就這樣吧」的時候,他連頭都不低一下地拜託我:「拜託你了,霧之峰。這次的事件,請你擔任華生的角色。」
「不不,我只不過是個素人偵探而已……什麼!?華生的角色!?」
眼前的足立駿介點了點頭。我完全愣住說不出話來。即使我想像得到他會拜託我擔任偵探的角色,也從不可能想到要我當華生。話說回來,有人會拜託別人擔任華生的角色嗎!不,在此之前,有一件重要事項需要確認。我惶恐地問他:
「那個,我來當華生的話,那偵探──誰來當?」
他似乎預料到我會這麼問,毫不猶豫地舉起右手,用拇指戳著自己的左胸三下,一邊說:
「偵探就在你、面、前!」
三
放學後,我在運動場的沙坑等他。他,就是今天早上說要擔任偵探的足立駿介。足立穿著紅色無袖運動衫外面搭一件運動外套,從一叢杜鵑花後面悠然現身。看來他把繃帶的角度調斜了十五度的樣子。
「好了,『新時代的超級英雄』足立駿介,和『帥氣女孩華生』霧之峰涼的新世紀偵探組合,現在正式展開活動。首先,你先告訴我事件的謎點在哪裡?」
「帥、帥氣女孩……華生!?」不要把我捲進奇怪的標語裡面啊。
我苦著臉向他說明腳印所衍生出來的奇怪謎題。過了三十分鐘,終於了解謎題本質的足立駿介,大概思考了一分鐘後忽然下結論:
「好,我知道了。兇手是宮下綾乃!」
「……」這個死三十一分鐘偵探,給我認真一點思考!「雖然說留在沙坑的腳印只有足立和綾乃,可是足立是被害者,綾乃是兇手這個想法太普通了。這次的事件我覺得不是這樣,因為腳印的方向不一樣。」
「腳印的方向?什麼意思?」
「兇手偷偷跟在足立的背後,然後在沙坑的中央突然發動襲擊。如此一來,兇手的腳印應該是跟在足立腳印的後頭,這個縱長的沙坑應該只會留下縱向的腳印才對。可是綾乃的腳印不是這樣。她的腳印和足立的縱向不同,是往直角相交的橫向行進。如果綾乃是兇手,那麼她會是橫向接近足立,然後再襲擊你的後腦。若是如此,足立應該可以發現綾乃才是。你覺得她會做這麼笨的事嗎?而且做完還假裝自己是第一發現者……」
「嗯,這不可能。」他彷彿看穿一切似的點頭。「而且宮下綾乃也沒有理由要打我。我雖然容易受到男生的嫉妒和怨恨,但基本上,我很受女孩子歡迎。」
絕對沒有這回事,我想這麼更正他的話,但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
「那接下來怎麼辦?」
「結果還是只得回到最初的想法。就是那兩個窩囊廢,大平和小佛。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直接去質問他們。那兩個人現在躲進弱小棒球社當候補。太天真了。」
說完,他帶著怨恨瞪著運動場的對角線那頭。離濕漉漉的沙坑最遙遠、充滿日照的地方,就是棒球社的球場。
「──我們立刻深入敵營。」
※
今年的夏天是猛暑,已經九月,暑氣仍舊逼人。我們的弱小棒球社仍和往年一樣,在夏天七月的西東京大會初賽中結束比賽。過了兩個月,夏天的熱氣已退,新隊伍尚未有明確的目標,被動地持續練習。足立駿介隔著本壘板後面的網子看著他們練習,並說出難得和我所見略同的感想:「打得還是一樣差。」
「好,那我先去和新隊伍的隊長打聲招呼吧。」
足立駿介離開網子大步向前。這位超新星抬頭挺胸威風凜凜地走在球場上,但棒球社社員所投注的視線,卻像是在看外星人一般。在這緊繃的氣氛當中,足立駿介悠然邁開步伐。
這時,打擊區傳來一聲爽快的金屬球棒敲擊聲。足立駿介被高飛擊出的球吸引,右腳踩到腳邊的硬球,腳踝一聲「──喀拉」。失去平衡的他往後躺下,「──砰」地變成大字形,跌倒了。
緊繃的氣氛一掃而空,棒球社社員們全部彎腰,大家都在忍住笑意。我的話則是轉過身,忍住氣息,兩手不斷拍著膝蓋──好好笑。正常人看到都會想笑吧。
「可惡,為什麼這裡會有球!」足立駿介像是要把硬球大卸八塊似的,用力往地上摔,「喂,那個一年級的,你去告訴你們的新隊長。田徑社的超新星來了。」
被命令的一年級生立刻跑向在運動場上笑翻了的二年級旁邊,說了些什麼。從嘴形來看,應該不是說「超新星……」而是「有奇怪的人來了」。
二年級生的新隊長就是守備的重點,先發捕手江藤憲次。他兩次點了三下頭,用手指抹拭眼角,從選手休息處小跑步登場。他親暱地拍著男子田徑社社長的肩膀說:
「欸、欸,新時代的超級英、英、英雄。我、我有聽過傳聞,今天早上好像被整了對吧。哈哈,到、到、到底找我什、什、什麼事?」
「你這傢伙,要笑還是要講話,選一個啦!」足立駿介眼角朝上地逼近江藤憲次說:「球也沒收好,撿球應該是一年級的工作吧。你們棒球社對學弟的指導會不會太鬆懈了。如果在我們社上,才不會饒過犯這種錯的一年級生。」
「哼,這裡輪不到田徑社來訓話。再說,我們棒球社和田徑社不同,就算有人犯錯,也不會有『連帶責任,跑操場三十圈』──如此愚蠢的處罰。」
「這不是處罰,對田徑社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訓練。哼,如果讓棒球社接受同樣的訓練,大概社員會只剩一半吧。」
「你說什麼!」「想打架嗎,渾帳!」「有種站出來啊!」「我已經站出來了!」
沙坑老大和本壘板守護者爭鋒相對。可是,兩人滑稽的互相瞪眼只維持數秒就結束了。
「算了,多虧你亂搞,我們的社員多了幾個人,謝謝囉。」
棒球社隊長充滿諷刺地轉過身去,這時男子田徑社社長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
「對了,我是要來問這件事。從我們這邊轉過去的『窩囊廢雙槍』在哪裡?我有話跟他們說。」
「他們啊,在那裡──喔,可是他們現在沒辦法說話。」
隊長江藤手指著外野的一角。混在負責撿球的一年級生中,那二人組笑彎了腰,還持續爆笑不止。足立駿介的跌倒,對他們來說似乎痛快至極。
※
被隊長江藤呼喚後,兩人從外野跑過來。一個是高瘦駝背的男生,一個是短小健壯的男生。足立駿介指著他們二人跟我說:
「大隻的是大平,小隻的是小佛。他們還在田徑社的時候,大平擅長長跑,小佛擅長跳高。擅長是擅長啦,但若要跟我比起來,他們還差得遠呢。怎麼樣,霧之峰,這兩個人普通到看過三天後就會忘記了對吧。」
「確實很普通……」可是,大隻的大平君和小隻的小佛君,這絕對不是三天就忘得了的名字。「但至少看起來不像壞人。他們真的是嫌犯嗎?」
跑來休息區的兩人露出警戒心,把足立當成仇敵般對峙。
「幹嘛,足立,我們不想再跟你說話了。」大平君說。
「對啊對啊。」小佛君雙手交叉胸前點頭。「說實話,我連你的臉都不想看到,回去回去。」
「就算你不想找我,我這邊可有話要問。」足立駿介手指的頭上的繃帶,單刀直入地切入:「我今天早上在沙坑受傷的事件,看來你們也聽到消息了。我就是要問這個,我被暴徒襲擊時,你們人在哪裡?」
「……」、「……」
兩名嫌犯面面相覷。這也難怪。如果立刻回答的話,他們就真的是兇手了。我咳了一下,從旁插話:
「那個,足立。你要調查不在場證明是很好啦,可是剛才的問法零分。因為他們不知道你是幾點幾分被暴徒襲擊,不管再怎麼問,他們也無法提出不在場證明。」
「對啊,霧之峰說的對,要我們怎麼回答。」大平君點頭。
「喂,足立。」小佛君壞心地問:「犯罪時間是幾點幾分幾秒啊,你倒是說看看。」
「你、你說什麼,可惡!」陷入意外困境的素人偵探皺著臉說:「我怎麼知道被打的正確時間。我又沒有一邊走路一邊看手錶。可是,大概是七點半左右,錯不了,然後,對了,直升機!」
「直升機!?喔,對了,今天早上飛過去的那台對吧,我也看到了。」
「我被打的時候,剛好直升機剛好飛過我們學校上面。嗯,沒錯。直升機從我頭上通過瞬間,我的頭被人打昏過去了。換句話說,直升機的轟隆隆聲響徹運動場的那段時間,就是犯罪時間。」
不錯嘛,立刻就提出偵探應有的見解。這樣一來,調查不在場證明就簡單多了。足立駿介一副愈來愈上手的樣子,重新面對兩名嫌犯說:
「今天早上,直升機飛過去的時候,你們兩個人在哪裡?晨練到一半嗎?」
兩人互看一眼後,回答相同的答案。
「如果是直升機的聲響,我們兩個人都是在棒球社社辦聽到的。那時正在開會。」
「對,新隊長很重視開會,今天早上也是這樣。」
大平和小佛兩人堂堂正正地如此表示,這真是銅牆鐵壁般的不在場證明。聽他們說完,足立駿介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喃喃道:「真的假的……」他立刻向背後的新隊長確認。「喂,江藤,他們說的是真的嗎!?你就這麼喜歡開會嗎!?騙人的吧,我才不信……你會做棒球資料分析!」
「我要怎麼做是我的自由吧!話說回來,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嗎!」
「呃、呃,好像不是……那個,我們要問什麼來著,華生……」
出師不利的福爾摩斯,頭上傷口忽然疼痛起來似的,手壓著繃帶向我求救。我不耐煩地向江藤憲次確認兩件事:
「今天早上你們開會的時候,隊長也有聽到直升機的聲音嗎?還有大平君和小佛君也確定在場嗎?」
「這毫無疑問。直升機飛過去的時候,我們剛好開會開到一半,大平和小佛都在現場。開會中,沒有人進出社辦。」
語氣堅定的隊長江藤,向男子田徑社社長擺出一副受夠了的表情說:
「喂,足立,這樣夠了吧。大平和小佛都和你的事件無關。我知道你和他們之間的過節,可是他們不會在你背後打你,真的要打,也會正大光明地聯手打你。他們這些傢伙人還不壞,你說是吧?」
「嗯,或許就像你說的那樣吧。」
光明正大地聯手──欸,你們被說得這麼過分,都不生氣嗎?
我用眼神問他們,大平君和小佛君聳聳肩似乎在說:「沒辦法。」
四
結果,足立駿介的沙坑襲擊事件直到星期天依舊毫無進展。多摩地區的高中田徑社競技大會這天,通稱為「多摩田徑」之日。足立駿介就是為了參加這個大會所以才努力晨練,因而遭遇上次的事件。所以說,這次的沙坑事件說不定和多摩田徑有關係。例如,有可能是敵對校幹的好事,或是同隊伍的選手之間互相傾軋。跟運動相關的事件,通常是由與運動家精神相悖、某種複雜的人際關係所引起。
因此,我來到大會會場,立川市的田徑競技場。解決沙坑事件的關鍵,說不定就在多摩田徑的會場。我有這個預感。
田徑場的周圍擠滿了觀眾、啦啦隊、選手、相關人員,非常雜沓。混雜在各式各樣的制服和運動服中,我發現一個顯眼的紅色移動物體。是足立駿介。他上下半身都穿著鮮紅色的運動服,戴著鮮紅色運動帽,看到我後,開心地舉起一手說:「喂,霧之峰,你來替我加油嗎?」只有足立才會產生這種誤會。
「不是喔,完全不是這樣。」我搖搖頭。
「是喔,謝謝啦,我一定會得優勝。」他好像完全聽不懂我說的話。
無法溝通,所以我不理他,逕自走向觀眾席。鯉之窪學園男子田徑社一群人坐在一起,向代表選手喊加油。離這個令人不舒服的集團稍遠的座位,可以看到宮下綾乃和其他十幾個女生。那邊是女子田徑社的位置。我在穿著運動服的綾乃旁邊占下位置,一起喊加油。
男子四百公尺決賽。鯉之窪學園二年級的木崎和龍之崎高中一年級的前田,就在兩人壯烈地互相爭奪第七第八名之後,綾乃像打發時間似的問我:
「對了,小涼,之前的沙坑事件,後來有新的進展嗎?」
「沒有,完全沒進展。只知道足立完全沒有當偵探的素質。他懷疑之前退社的二人組,但撲了個空。」
雖然有點晚,但我仍告訴綾乃這次事件最大的疑點。就是腳印的問題。綾乃認真地聽我說完後回答:
「問題出在濕掉的沙子上沒有兇手的足跡。」說完,她提出她獨特的見解。「那個說不定是足立被某種會飛的東西打到了。」
「足立被槍射到了!?」
「那樣他早就死了。」綾乃冷靜地否定。「不是,我是說,可能有人在沙坑外面對他丟很重的石頭。這樣就不會留下腳印對吧。石頭雖然滾到沙坑裡面,可是我們的注意力都放在足立身上,所以沒發現──有沒有這個可能?」
「嗯,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可是我覺得不可能。那時候我花很多時間觀察沙坑的狀況,如果有大石頭在裡面,我想我會發現。」
「是喔。那棒球之類的呢!?如果是一顆硬球直接命中足立的後腦,他感覺就像被人從後面打到一樣,昏過去。硬球彈出沙坑外面,所以我們都沒看到。換句話說,兇手就是棒球社社員──還是不行嗎?」
「不是不行,只是棒球社的人在案發時刻,全部的人都在社辦陪隊長江藤開無聊的會。而且棒球社以外的人,我想很難把硬球丟得那麼準──我看就連棒球社的王牌近藤都瞄不準。這個想法還是行不通。」
「是喔,沒想到這個謎點這麼難解。憑我的頭腦大概解不開吧。」
「不會,綾乃的推理還不賴喔,當偵探的能力遠在足立之上。」
「這不算誇獎吧。」
「聽起來像是被侮辱是吧,對不起。」我搔搔頭,想轉移話題似的手指著田徑場。
「欸,跳遠耶,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我們坐的觀眾席看出去剛好是沙坑。在那裡,跳遠的激戰已經開始。從各校選出的精銳選手共十六人。賭上鯉之窪學園的名譽,接受這次挑戰的是──「足立駿介對吧?」
「沒辦法啊。」綾乃嘆息著說。「因為沒有其他人了。」
我們開始擔心起來。眼前虎之穴高中的選手做出漂亮的跳躍,觀眾席歡聲鼎沸。站在沙坑旁的工作人員用道具將沙子推勻後,終於輪到他出場了。
「──啊,出場了,足立!」
還是老樣子,足立駿介抬頭挺胸威風凜凜地登場,紅色無袖運動衫配上紅色短褲。纏在頭上的繃帶是為了今天特製的嗎,特別白特別亮。
「他頭上的傷應該已經好了才是──不需要綁繃帶吧?」
我側著頭,綾乃冷靜地解說:
「那個繃帶一定是為了演出『忍著頭上的傷,認真挑戰勝負的熱血田徑選手,將青春全部賭在跳遠上的天才跳躍者,足立駿介』用的小道具吧。」
「原來如此,真卑鄙。」
當然,我們的辛辣對話並沒有傳到他本人耳裡。他站在助跑道的一端上,旋肩伸展,還故意摸摸繃帶。那個樣子與其說他是出現在助跑道的競賽員,不如說是在花道出場的演員比較合適。這片灰色的沙坑在他眼中,看起來就像檜木搭建的舞台一樣。
足立駿介忽然停止動作,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緩緩將雙手高舉過頭,擺著萬歲的姿勢。一瞬間,觀眾席上鴉雀無聲。在屏息守候的大家面前,他將高舉的雙手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接著,又拍一下。然後啪──啪──啪、啪啪啪──。觀眾席立即騷動起來。
察覺他本意的綾乃過於驚嚇,臉抽搐著。
「拍拍拍、拍手!那個笨蛋在要求觀眾拍手。」
「怎怎怎、怎麼辦!一定要拍嗎!?不拍會被罵吧。」
我們還在猶豫的時候,觀眾席上大半的男田徑社社員都舉起雙手啪啪啪──開始拍手。這是一定的。他們大部分都是一年級生,無法忤逆社長的意思。如果誰敢忤逆沙坑的老大,就會被處罰「跑操場三十圈!」吃虧的是自己。結果,一年級生的拍手擴散到女生這邊,最後連我和綾乃也只好舉起雙手──啪啪啪。
對對,就是這樣!足立駿介像在這麼說似的,滿意地眺望觀眾席。
「啊啊,真討厭。」綾乃等得不耐煩。「要跳就快跳!好丟臉喔!」
「對呀對呀!」我一邊拍手一邊大叫。「快點跳!不,跌倒!像之前那樣跌倒吧!」
不過我們的叫罵聲在他耳裡聽來或許只是熱情的聲援。足立駿介當場輕輕跨出腳步,終於開始助跑。一年級生們停止拍手,感覺就像在說:終於開始了。觀眾席立刻安靜無聲。
全力加速穿過助跑道,自稱是超級英雄的他,完美地起跳,飛向空中。
瞬間,他的身體在沙坑上畫出一道鮮豔的紅色彩虹,然後落在沙坑中。飛散的沙塵粒子。隨之而來的是沸騰的歡呼。因為很滿足跳躍的結果嗎?足立駿介從沙坑上起身時,沒有先確認紀錄,反而先確認觀眾席的熱情。像是發出「就是現在!」的信號般,以某個一年級男生為中心,造假的鼓掌聲擴散成一股旋風。足立駿介朝著看臺上的觀眾揮手。可是,就在下一個瞬間──
「!」得意絕頂的超級英雄,被在沙坑外抱膝而坐待命的工作人員的腳給絆倒,「嗚啊」──很糗地叫了一聲,跌倒在地變成大字。
這個預料之外的展開讓當天最大的歡呼聲縈繞在觀眾席之中。
※
就在跳遠的激戰結束後,那件奇怪的事情就立刻發生了。
觀眾之間的話題中心就是足立駿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一些像「超新星成為流星」、「巨星變星塵」等運動報標題式的表現來談論剛才的場面。
我一個人起身離席。
「我有點渴,要去買喝的,綾乃要喝什麼嗎?」
綾乃拿零錢給我說:「我要可樂。」我一個人走到看台後面通道中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瓶可樂後掉頭回觀眾席。在通道中走到一半,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霧之峰學姐,那個……」
我嚇一跳回頭看,一個不認識的男生出現在我眼前。身材瘦長,肌膚黝黑,配上運動型的平頭非常合適。從襯衫的造型,就知道他是我們學校的田徑社社員。叫我學姐,那應該是一年級吧。
「那個,我有事情想請教學姐……」一年級生怯生生地探望四周,「呃、呃,我們先坐下來吧。」他一邊顧忌他人眼光,一邊就近找位置邀我坐下。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坐下後先問他的名字。男生說他是田徑社一年級,叫岡崎正志。這名字我沒聽過。
「──我們大概是第一次見面吧。」
「是的,但我很常聽到學姐的傳聞。」
「真的嗎?」我興致一來,往岡崎君靠過去。「什麼傳聞?該不會是二年級有個超可愛的女生之類的?」
「不,不是這種。聽說霧之峰學姐和足立社長在交往中──」
「!」瞬間,我無意識地舉起右手往一年級生的頭敲下去。「咚!」一聲奇妙的聲響,這時我才發現我手握著可樂罐。定神一看,被可樂罐打到的岡崎滾落到下面兩排的位置。「啊,對不起對不起,因為你說的話太奇怪了,我才忍不住──。你說我和足立駿介怎麼樣?再說一次啊。」
「不、不,沒事!那是騙人的,是流言!我也覺得很奇怪!」
岡崎君恐懼的眼神空虛地飄移著,「我、我知道啦!霧之峰學姐和足立社長一起為了解決沙坑事件而努力。只有這樣的關係而已。」
「嗯,沒錯,不多不少,僅只於此。好了,你想問的事是?」
「是的,其實我想問關於宮下綾乃學姐的事。我想該不會霧之峰學姐和足立社長懷疑宮下學姐……呃,也就是說,就從我聽到的部分來看,事件的第一發現者是宮下學姐對吧。通常第一發現者都會被懷疑,所以……」
「所以,你要問我綾乃有沒有被懷疑是吧?原來如此,剛開始足立確實有懷疑過綾乃。但是這個可能性已經被我的邏輯給推翻了,現在已經沒有人懷疑她了。綾乃完全清白。」
「真的嗎,那就好。」岡崎不知為何,吐了一口氣。
「咦!?」我看到他的表情變化:心頭一驚。「欸欸,等一下。為什麼綾乃沒有被懷疑你會鬆一口氣!?該不會你,是這樣啊!?你喜……喜歡綾乃?騙人的吧!?好、我知道了。沒關係,冷靜一點,一年級的!」
「學、學姐才要冷靜吧!」
「跟你說我知道了嘛。好,那怎麼辦?對了,綾乃不就在那裡嗎?我叫她過來吧,叫她過來,我去叫了喔!然後,接下來就交給你們兩個年輕人──」
「哇!學姐,請不要這樣做!」
「沒關係啦,交給大姐姐來就好,我不會害你的啦。」
硬要愛神邱比特的我,在岡崎的眼裡看來,應該就像是親戚大嬸般討人厭。終於,他害臊地再也按捺不住。
「啊啊,真是的,早知道不要跟你這種學姐說了。」
說完後悔的言詞後,他一溜煙地跑上看台,回到田徑社那群男生之中。這樣就臉紅,實在是現代少有的純情少年。雖然可以引起好感,可是很難吸引年長的她吧。我一邊想著,一邊走過通道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嘿嘿嘿,久等了!」我笑瞇瞇地把可樂罐遞給綾乃。「我跟你說,剛才在那邊……」我跟她報告剛才發生的事。「然後啊……結果……就是這樣。」
「……」綾乃露出困惑的表情。「喔,這樣啊。」沒想到她反應如此冷淡。
「對啊,那個一年級的一定喜歡綾乃,怎麼樣,綾乃?」
「什麼怎麼樣。」「高不高興?」「還好。」「很高興吧。」「就跟你說還好。」「又來了。」「真的啦。」「騙人,明明一臉開心的樣子。」「我沒有開心。」「其實很開心吧。」「就跟你說沒有。」
愚蠢至極、言不及義的對話就這樣沒完沒了地持續一陣子後,我和綾乃幾乎同時爆炸。我們激動的叫聲響徹觀眾席。
「厚,我受不了!你明明就很高興!」
「厚,我受不了!你真的很吵耶!」
下一刻,綾乃的右手隨著叫聲同時揮出,直擊我的後腦。「咚!」熟悉的聲響,這次在我耳邊響起。回過神來,我已在下面三排的觀眾席上呈現拳擊手被KO的姿勢。
「為……為什麼……綾乃?」
我按著頭往上看,綾乃右手握著可樂罐雙手叉腰。她撇過生氣的臉龐,鬧彆扭地說:「不知道啦!跟我沒關係!小涼這個笨蛋!」
可是,不知為何她說這些話時,臉紅到耳根子。
※
經過一陣風波後,多摩田徑總算平安無事(不,算不上平安無事)落幕了。這一天看似連續發生一連串愚蠢的事件,其實是意外豐收的一天。至少在這田徑場發生的事給了我靈感。因為,當我坐在回國分寺的中央線電車上,搖搖晃晃中,我已經清楚看穿沙坑事件的真相。
什麼!?你問足立駿介在多摩田徑的成績是第幾名嗎?
那件事和事件的真相完全無關,不知道也無妨。
五
星期一放學後,事件終於來到最後的局面。
地點一樣是沙坑。這個足立駿介平時大喊「我的舞台」的地方,只有今天成為由偵探社副社長霧之峰涼擔任主角演出的「我的舞台」。
足立駿介悠然地現身在萬事俱備的解謎舞台中。他依舊穿著紅色無袖運動衫,頭上已看不見繃帶。看來昨天的繃帶果然是為了演出用的小道具。他大步地朝著站在沙坑一端的我走來,輕輕舉起右手說:「嗨,久等了。」
「我就直接了當地問了,事件的謎題已經解開了吧,華生。」
「……」那個設定還有效啊?「嗯,事件的謎題已經解開了。想知道嗎?」
「你叫我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所以快告訴我吧。反正以華生的推理程度,一定是令人噴飯的可笑答案。」
好,我的答案是可笑還是可信,你自己判斷吧。我開始說明:
「這幾天,以我在足立你身邊觀察的結果,了解到一件事。」我盯著他的眼睛看。「足立,你很常跌倒。」
「什麼!?」足立駿介愣住了。「喂喂,我是要你說事件──」
「我就是跟你談這起事件。足立很常跌倒,可是,問題不在身體,而是精神。換句話說,你的注意力不足。所以,很常被各種東西絆倒,星期四的放學後也是這樣。」
「你是說在棒球社的球場跌倒那件事?那只是單純的意外。那時候我剛好把注意力放在打擊出去的高飛球上,一時沒注意腳下有東西而已。」
「所以你才踩到硬球跌倒。確實如此,那昨天呢?」
「你說在田徑場跌倒?那也是一時不小心。那時候我顧著回應觀眾席的熱情聲援,才沒注意到腳邊……」足立駿介忽然陷入沉默,不安地皺眉。「喂,霧之峰,你到底想說什麼?」
「也就是說,『十年難得一見的超新星』足立駿介同學呢,不是一個會仔細看腳下,慎重走路的男生。抬頭挺胸,威風凜凜地走路才是足立的作風──對吧?」
「這還用說,這種步伐才配得上超級英雄。」
「這種步伐使得你很難注意腳邊的狀況。再加上高飛球和看台的聲援,你的注意力更容易被轉移。結果,你對腳下的情況便更加散漫,所以才那麼容易跌倒。」
我再追問:「星期四的早上也是一樣不是嗎?」
「什麼一樣?你說我那天早上其實是自己在沙坑跌倒的嗎?別開玩笑了。在沙坑跌倒頭才不會受傷。我是被別人打到頭。而且那時候我看著前方走路,才不會和昨天一樣跌倒。」
「就足立的記憶來說,或許如此,可是事實並非如此。足立當時並沒有看著前方走路。足立是看著上方走路。」
「為什麼,為什麼你敢說得這麼肯定。你又沒有看到。」
「不用看也想像得到。因為,那天直升機也從你的頭上飛過吧。」
「你是說,直升機!?」足立駿介像是被偷襲般瞪大眼睛。「喔,嗯……那個啊,確實有飛過去……」他露出記憶甦醒的表情。「我可能有看直升機啦……然後我的後腦就鏗地被打到……可惡,搞不懂,我的記憶好曖昧!可惡,我怎麼搞的,快點想起來啊,加油啊!」
足立駿介像在演戲般誇張地說著台詞,抱著頭回溯記憶。我一邊冷靜看著他的表演,一邊獨自走到沙坑中央,然後對他招招手,叫他過來這。
「欸欸,足立,你來自己躺過的地方,說不定會想起什麼?」
「嗯!?喔,說的也是。」足立駿介點點頭,聽話地走進沙坑。「的確我躺的地方是在沙坑的正中央附近……」
「嗯,大概就是這裡吧。」我一面說著,一面手指天空。「哇!足立,你看你看,那邊的天空有一張長著翅膀的一萬圓鈔票在飛耶!」
「什麼,真的嗎!」足立駿介急忙抬頭看天空,然後往前邁出走兩三步。這時候──
沙子裡面忽然有一根鐵棒抬起。棒子的前端劃出一道圓弧,然後順勢從正面打到足立駿介的下顎。沙坑中傳出鏗的一聲撞擊聲。沙坑老大還來不及叫出聲,就像被彈出去般,往後倒地。同時鐵棒也匡地發出乾硬的聲響,倒在他腳邊。這些事都發生在一瞬間。
我往平躺的足立駿介身邊一蹲,對著發出呻吟的他問道:
「怎麼樣,有沒有想起來?還是死了?」
「死、死個屁。」他以令人吃驚的頑強力量,挺起上半身。「可是,這個感覺我有印象。雖然打到下巴不是頭,但感覺和那時候一模一樣。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霧之峰,是你打我嗎?」
「不不,不是。」我搖搖頭,一語不發地指著躺在他腳邊的鐵棒。
那不是普通的鐵棒,而是一根和人等高的長棒。鐵棒的前端有一片五十公分寬的橫板裝在上面。整體看來就是一把縱長「T」字型的棒子。
足立駿介看得目瞪口呆,說出這個痛打自己的「兇手」的真面目。
「原來是、蜻蜓啊……」
他不是在說昆蟲,而是整理沙坑時慣用的道具。(註:中文稱為「平沙耙」。)
「這次的沙坑事件乍看之下是『沒有腳印的毆打事件』,但真相其實就是,有一根平沙耙在沙坑裡面。到底它是隨便被丟在沙子上,或是藏在沙子下面,目前不清楚。大概有一半埋在沙子裡面吧。總之,星期四的早上,這根平沙耙就在沙坑裡。這時,足立走過來了。平常就粗心大意的足立,被橫越天空的直升機吸引注意,根本就沒注意腳邊的情況。不幸地,足立踩到平沙耙鋸齒端的部分。一瞬間,平沙耙的握柄部分順著槓桿原理猛然翹起來,打到足立。附帶說明一下,剛才的實驗中,平沙耙的握柄在足立正前方,所以才打到你的下巴。但星期四早上的狀況是握柄在足立背後。換句話說,足立是從握柄的部分靠近平沙耙,可是在沒有觸碰到握柄的情況下,再踩到前端的鋸齒,所以握柄才會從足立你的後方襲擊──」
「喔,原來是這麼回事。」足立駿介面無表情地喃喃自語。「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他摸著下巴,忽然將臉湊過來。
「剛才事先將平沙耙藏在沙坑的,是你嗎?你把解決事件的舞台設定在沙坑,就是為了這個?」
「嗯,對啊。」
「對你個頭啦!」足立駿介暴怒。「要是我死掉怎麼辦?如果我的額頭破了,你要負責嗎?就算我是超級英雄,也非不死之身啊!」
「因為我如果光用嘴巴說明真相,足立你絕對不會相信的嘛。」
「廢話,我怎麼可能相信這種蠢事。」超級英雄真的很固執。「這本來就不合理。如果你的推理是事實,我醒來的時候腳邊應該會有平沙耙。」
「對呀。」
「對呀!?」足立駿介露出意外的表情。「難道說,地上真的有平沙耙?」
「應該吧。只不過躺在沙子上的你,並未立即察覺地上有平沙耙的存在。」
「可是你趕來沙坑的時候也沒有看到平沙耙吧。」說到這裡,他總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了,宮下綾乃!她把平沙耙移到看不見的地方,原來是這樣。」
「嗯,也只有這個可能了。」我不得不同意。「綾乃是第一發現者,她對你說:『你躺著就好。』用這些體貼的話巧妙地控制住你,而你也乖乖照她說的趴在地上。綾乃藉此趁機偷偷拿起平沙耙,輕輕整理亂掉的沙子,然後說:『我去叫人來。』後,直接將平沙耙拿走。她想暫時將平沙耙隨便藏在一個地方,這種地方學校多得是,草叢、樹蔭都可以。藏好平沙耙後,綾乃沒多久就出現在我面前,對我說:『足立同學現在情況不妙。』然後我們再一起跑去沙坑──應該是這樣吧。」
「嗯,邏輯都說得通,可是,為什麼她要做出這種事?難道說她為了害我,而把平沙耙藏在沙坑裡面──不,不可能。基本上我很受女生歡迎。」
「……」他還沉溺在幻想裡面?
我在一旁啞口無言,「哈,我知道了!」他忽然用手拍我。「宮下綾乃想保護某個人,就是事後共犯。這樣的話,她所保護的那個人才是想害我的真兇。只要逼問她就可以水落石出。反正大概就是她的男朋友之類的。」
「呃,答對一半,但另一半有問題。我想綾乃是想保護某個人沒錯。而那個人是綾乃喜歡的人,雖然不確定他們有沒有在交往,總之應該是田徑社一年級的男生。可是──」
「喂,等一下。」他忍不住插話。「那傢伙是誰?喜歡宮下綾乃的一年級男生是誰,武田?三島?我知道了,是大山吧!是誰啦,霧之峰告訴我嘛,知道一半很痛苦耶,快啦,名字的縮寫也可以,快!」
「……」這個人似乎很喜歡聽別人戀愛的八卦。「我才不要告訴你!」
綾乃保護的一年級男生,就是昨天在田徑場跑來跟我搭話的男生,岡崎正志。我不想說出他的名字,也沒這個必要。
「為什麼啦,那個一年級男生是真正的兇手吧。宮下綾乃為了保護他而把平沙耙藏起來,既然如此,我應該有權知道那傢伙的名字吧?」
「你錯了,這次的事件只不過是足立你自己踩到沙坑上的平沙耙,是意外。沒有所謂真兇。」
「說什麼蠢話,就是有真兇。宮下綾乃知道那傢伙是誰,所以才保護他吧。還有其他可能嗎?」
「當然有。這就是這次事件特別的地方。聽好了?站在綾乃的立場想想嘛。綾乃在沙坑發現足立時,她應該早就看到腳邊的平沙耙。看到這副光景,她大概就知道剛才在沙坑發生了什麼事吧。當然,綾乃知道在沙坑常會發生這種意外,同時綾乃擔心的人不是足立,而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年級男生──你懂嗎?」
「不懂,如果只是意外,直接幫我就好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唉,你還是不懂。因為足立你是男田徑社的社長嘛。」我諷刺地說,接著繼續推理。「綾乃是這麼想的。有人前一天沒把平沙耙收好,足立踩到後受傷了,沒錯吧。那麼,是誰出包忘了收好平沙耙?在運動性社團中,整理用具的通常是一年級的工作對吧。男田徑社當然也是如此。換句話說,出包的是一年級。雖然綾乃不至於知道是一年級的誰出包,可是──」
我盯著男田徑社社長的眼睛說道:「這跟有沒有出包沒關。因為,男田徑社是採連帶責任制,所以忘了收好用具,全一年級的都要負責。沒錯吧?」
「……唔。」足立駿介皺了皺臉。
「這樣你知道綾乃在擔心什麼了吧。她擔心自己最喜歡的一年級男生搞不好會無緣無故地受到『連帶責任,跑操場三十圈!』這種不合理的處罰。不,不只是擔心,應該說她覺得一定會發生。再怎麼說,足立是男田徑社的社長,等你醒過來,一定會把全一年級生罵到飛起來。綾乃應該是這麼想。就在這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幸運降臨。」
「幸運──是什麼?」
「足立你醒過來後對綾乃說了什麼呢?『誰從背後打我?』對吧。換句話說,你沒有正確掌握好現實的情況,根本不知道自己踩到了平沙耙。所以她只要將平沙耙藏起來,整個一年級就不用被罰跑操場三十圈,這樣就能救到喜歡的人。綾乃抱持著這個想法,發揮優秀的演技並偷偷將平沙耙移走。結果發生什麼事──」
我往下看著面前的沙坑。
「沙坑中只剩下頭受傷的足立,和沒有兇手腳印的沙子而已。」
※
我事件說明完畢。足立駿介闔目沉思。他一定很震撼吧。這也難怪,這幾天,他原本想打著偵探的名號追查真兇,結果事實卻是如此。現在他一定非常痛恨自己不察,對悽慘的敗北咬牙切齒:心中滿是悔恨。原本我是這麼想,可是──
「呵,呵呵,呵呵呵。」為什麼,足立駿介忽然發出演戲般誇張的笑聲。「原來如此,這個推理實在很有意思,明智(此指江戶川亂步筆下的名偵探,明智小五郎)。」
「明智是……」什麼時候設定改變了?不是華生嗎……
「可是,你的結論太天真了,霧之峰。沒錯,確實如你所說,我踩到平沙耙,然後宮下綾乃把平沙耙藏起來,這也是事實。可是,她做出這個行為的理由,不是為了那個一年級小鬼。」
足立駿介露出勝利自豪的笑容,用拇指指著自己的左胸。
「──她是為了我。看來宮下綾乃暗戀我。暗戀我這個新時代的超級英雄,足立駿介啊!」
「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無言以對。「綾乃、暗戀、足立?」
「沒錯,你想想看,如果她沒把平沙耙藏起來,我就會成為學校中的笑柄──沙坑的帝王在自己的地盤踩到平沙耙昏過去了。幸好,她做出心思細膩的行動,真相得以掩蓋,我也免於屈辱。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有哪裡不合理嗎?不,都很合理!對,偷偷暗戀我的她,看到我遭逢危機,靈機一動,將我救出險境。呵,宮下綾乃這傢伙──真是可愛啊。」
「……」我身子顫抖不已,足立駿介,真是可怕的傢伙!
我敢說他的推理絕對是錯的。可是,我卻無法反駁他。這時候跟他說「綾乃不但沒有喜歡足立,反而還討厭你喔」也沒有意義。他應該會輕鬆地笑道,「她故意這樣,因為她暗戀著我嘛」然後繼續誤會下去。他真是無敵。
「……」我輸了,不,根本別想贏過這個男人……
「看來,連你也服氣了吧。」
足立駿介任意地解釋我的沉默後,將視線轉向校舍的大時鐘。
「喔,已經這麼晚了。好吧,我還有社團活動,差不多該走了。別擔心,我不會叫『一年級的全部跑操場三十圈!』我本來就不喜歡連帶責任這種不合時宜的制度。別看我這樣,我可是相當注重合理性的男人喔。」
足立駿介旋即轉身,「那,拜了!」他單手一揮,抬頭挺胸往前走。
我站在沙坑上,茫然地目送他那鮮紅的背影遠去──為什麼,我做不到!不斷累積在心中的怒氣,總是無法一吐為快!我不由得將雙手做成擴音器的形狀,朝著他背後使盡全力將這幾天的悶氣喊出來:
「足立駿介,張大你的眼睛!就算世界毀滅三次,綾乃也不可能喜歡你!而且,昨天的田徑賽!十六個人排第八名,有這種成績中段的超級英雄嗎!」
這時,我注視的視線遠方──
聽我憤怒大吼的足立駿介,在什麼東西也沒有的操場中跌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