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空嗟變幻遷枯骨 莫測高深立掌門
窗子被風吹開,雨點打在他的身上。
雨聲風聲,聲聲入耳。他的心又在抽搐。
每一個下雨天都令他感到不安,尤以今天為甚。
「唉,京兒不知跑到那裡去了,現在還沒回來!」他只想有個人可以和他說話,要是有那麼一個人,可以讓他把心事都說出來,那就更好了。
和他最親近的人,莫過於他的義子藍玉京了。但可惜他的心事,卻是連對他的義子都不能說的。
他忽然想起另一個人,位居長老之首,輩份是他師叔的無量道人。無量道人也是唯一知道他的秘密的人。雖然還不是全部知道,這個關係已經是與眾不同了。
但想起了這個人,他卻是不由自己地打了個寒噤。儘管十六年來,無量道人並沒有因為知道他的某些秘密而要脅過他,但一想起這個人,他就有「陰森」之感。
雷轟電閃,他一個人坐在窗前,心情有如風中翻飛的亂葉,諸般幻相,像電光從他心中閃過。何玉燕、耿京士、常五娘、無量長老、藍玉京,最後是要取他性命的那個神情威猛的老頭!
想起那個可怖的老頭,他只盼望他的師兄能夠早日回來了。他和不戒的感情並不特別好,甚至還比不上普通師兄弟的感情。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覺得這個好像不大喜歡和他接近的師兄,比起近來著意和他接近的無量師叔更加值得信賴。最少,不戒回來,他就可以解開那個老人是否郭東來之謎了。
不過,雨下得這樣大,「不戒師兄恐怕是今天不能回山了。」他想。
雨越來越大,他的不安之感也越來越甚,甚至他竟隱隱有點「不祥」之感,以前的三個下雨天,他都碰上不幸的事,這一個下雨天,他又將碰上什麼?
誰知道只是一場過雲雨,雖然下得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突然就雨停風止了。那好像經過了一個漫長的黑夜的感覺,其實只是他心中的幻覺。
雨後天晴,他的心情也隨著開朗了。
就在此時,忽地有一個人走進來。正是無量,他呆了一呆,剛剛開朗的心情不覺又是一沉,說道:「師叔,下這麼大的雨,你來做什麼?」
無量說:「不歧,你的師兄回來了!」
不歧吃了一驚,說道:「啊,是不戒師兄回來了嗎?下這麼大的雨,真想不到……」
無量說道:「還有你更想不到的呢,他是給人抬回來的!」
不歧這一驚非同小可,顫聲問道:「抬回來的?是生病還是受傷?」
無量說道:「是受傷,而且傷得很重,聽說在路上已經昏迷了七天七夜了。」
不歧驚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無量繼續說道:「這樣的事,莫說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不戒這次奉命去辦的事,本來應該是沒有什麼風險的。」
不歧驚魂稍定,問道:「他是奉命去辦何事?」
無量似乎有點詫意,說道:「你不是已經見過了掌門人麼,你的掌門師父還沒有告訴你?」
不歧隱隱感到事有蹺蹊,說道:「師父只告訴我,師兄下山去了,這兩天就可以回來。」
無量說道:「他去的地方正是你最熟悉的地方。」
不歧一怔道:「哦,我最熟悉的地方?」
無量說道:「當年你不是把無極長老以及你的師弟師妹等人的骸骨都埋葬在你家鄉的那一座山嗎?那一座山是叫做盤龍山吧?不戒就是奉命到盤龍山去,去把無極長老的骸骨,遷回本山安葬的。嗯,其實這件事也早應該辦的了。」
得知此事,不歧是在吃驚之外,又再加上惶惑了!按常理來說,兩樁差事是應該掉換人選才對。
「為什麼師父不叫我辦這件事情,卻要我去遼東呢?」
無量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說道:「不是我說你的師父,他是有點老糊塗了。無極長老是你親手埋葬的,這件差事應該交給你才對。不過,話說回來,也幸虧這件差事不是落在你的身上,否則給抬回來的恐怕就是你了。」
不歧唯有苦笑,心想:「我在遼東也是差點兒就要喪命,若不是我那一招白鶴亮翅出劍得快,恐怕比師兄更糟,他還可以活著被人抬回來,我則是只有埋骨異鄉了。」不過,他在遼東的遭遇,可不願意對無量說了。他只能苦笑問道:「不戒師兄是受何人所傷?」
無量說道:「還未知道,我只知道是牟一羽送他回來的。他趕著去稟告掌門,沒工夫和我多說。此刻,掌門大概是已經在替不戒施救了,咱們快點去吧。」
無量猜得不錯,武當旅的掌門無相真人此際正在運用上乘內功,替徒弟治傷、拔毒。
在掌門人這間靜室中的,除了牟一羽之外,還有武當派的另一位長老無色道人。
小一輩的弟子則只能在復真觀外等候消息,誰都不許進去。唯有不歧例外。
不歧放輕腳步,跟隨無量長老踏入靜室。
一踏入靜室,剛好就聽見無相真人在問:「他中的是川西唐家的暗器嗎?」
牟一羽答道:「可以說是唐門暗器,也可以說不是唐門暗器。他中的是常五娘的青蜂針。」
他這話說得好似模稜兩可,但房間裡的這幾個人卻是誰也聽得明白的。要知常五娘乃是唐二公子的姘頭,這青蜂針是她得自唐門的秘法煉成的,但她只是「師其法」,並不是「照方抓藥」,唐門的暗器中是沒有「青蜂針」這個名目的。
無色皺起眉頭,「原來是那妖婦的青蜂針,怪不得不戒師侄昏迷了這麼多天!」不過,他雖然皺眉蹙額,卻並不特別吃驚,因為他是早已知道「青蜂針」的厲害的了。無量的反應也是和他一樣。
不歧可是不由得心頭一震了,「常五娘」這三個字從牟一羽口中輕輕說出來,聽進他的耳朵裡,就好像耳邊響起焦雷,「雷轟」、「電閃」,閃過他面前的是常五娘那勾魂攝魄的目光,像是在注視著他。啊,那充滿「妖氣」的目光,比閃電更可怖的目光,他不覺神色變了。
無量在他耳邊悄悄說道:「你不知道青蜂針的來歷麼?」
不歧定了定神,眼前幻影消失,點了點頭,道:「聽說這是天下最厲害的一種毒針,是嗎?」常五娘的青蜂針惡名昭彰,只要是在江湖上混過一些日子的人,沒有見過也會聽人說過。不歧在出家之前,是兩湖大俠何其武的弟子,當然不能推說不知。
無量似是在安慰他,柔聲說道:「掌門人正以太極神功為他祛毒,不戒的內功亦已有了將近四十年火候,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只要他保得住心頭一口氣,就有得救!」
不歧放下了心上一塊石頭,「好在沒有給師叔看出破綻,倘若給他知道我和常五娘本是相識,新案牽連舊案,那我的嫌疑可就大了。」
大家對無相真人的精純內功都有信心,但可怕的是,事情並不如他們所想像那樣順利,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不戒仍然未醒,無相真人的面色已是黯然無光了。
無相真人喚道:「不歧,你過來,換我。」不歧聞言,立即坐到不戒面前,雙掌運氣將真氣輸給不戒。
不戒「嚶」的一聲,張開口道:「不歧,是你……」聲音顫抖、急促,刺耳異常,好像是換了一個人的口音似的。無相真人聽進耳中,有說不出的難受。
不歧忽地將上衣撕下,露出胸前的七處傷疤。
不戒驚呼:「啊,這,這是郭東來的七星劍法!」
不歧道:「他是不是個身材高大、神情威猛、右足微跛的老人?」
不戒道:「不錯,你,你,你碰上……」接連說了幾個「你」字,聲音又已低沉,好像又沒氣力說下去了。
眾人都不明白,何以在這緊要關頭,不歧卻要問他事情,耗他精神?難道不可以等他稍為好了一點才問嗎?
眾人不明白,無相真人卻明白,他知道這個徒弟已是好不了的了。從不戒的變聲可以聽得出來,他已是濁氣阻塞心脈,目前之所以能夠清醒過來,只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郭東來是否還在人間,是破十六年前那樁疑案的一大關鍵,不歧此時不問,就沒機會破了。
不戒的傷重難治,也是沒有人比無相更清楚了,他叫徒弟代他替不戒療傷,也只不過是抱著姑且讓他一試的想法而已。故此,這個結果雖是令他傷心,他卻是並不感到意外的。
不歧道:「多謝師兄。」
不戒道:「不歧,你,你好……」
不歧心頭一震,在「你好」之後,他要說的將是什麼呢?心念未已,只聽得不戒已在繼續道:「你、你好自為之!」不歧這才鬆了口氣。「好自為之」雖然也可以有正反兩方面解釋,但誰會從「不好」這方面去著想呢?
不戒是掌門人的大弟子,如無意外,當然是他順理成章繼任掌門。眾人都想,想是因為不戒自知不起,故而吩咐師弟「好自為之」。這「好自為之」等於把掌門重擔交托給他的意思。
無相真人聽他這麼一說,目光卻露出鋒芒,不戒忽地提高聲音道:「不,不關師弟……」可是這句話也只能說到一半,他的眼睛又閉上了。不歧放下心上一塊石頭,心道:「好在師兄明白。」
眾人不禁又是一怔,「不關師弟!」按語氣推測,大概他想說的是「不關師弟的事」吧?那「事」又是什麼呢?但此際救命要緊,誰也無暇去推敲了。
無量急忙接替不歧,把真氣輸入不戒體內,不戒張口噴出一股瘀血,甕聲說道:「師父,請恕弟子有負所托,牟一羽他明白,請師父問……」這句話也是未能說完,他就氣絕身亡了。
無相真人的道袍好像被風吹過,起了皺紋,面色枯黃,好像風中的敗葉。
沒有眼淚,一滴眼淚也沒有。但誰也看得出來,他是比哭更加難受。
「死者已矣,師兄保重。」無量、無色齊聲說道。
「請師父節哀,為師兄報仇。」不歧說道。
只有牟一羽不言語,敢情他是驚得呆了。
無相真人緩緩說道:「你們都出去,我要靜一會。」木然毫無表情。
無量長老帶頭,默默走出靜室。
無相真人忽道:「一羽,你留下。我有話和你說。」不戒臨終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師父問牟一羽的,所以誰都不會奇怪掌門人單獨要他留下。只不過無相真人要他們避開,卻是難免有人心裡有點酸溜溜的感覺了。
不歧走在最後,他把靜室的門關上。但他並沒有走出復真觀,他坐在第二個院子的台階下。從大門到靜室,要經過三個庭院,這是中間那座院子。在這個院子,是聽不到靜室裡面的說話聲的。
現在他已是掌門人獨一無二的弟子了,因此掌門人剛才雖然是吩咐眾人都退出去,並沒許他例外,但為了恐防掌門人發生意外,他留下來照料師父,誰也不敢說他不該。他留在第二個院子,那已經是避嫌了。
他呆坐台階,聽得觀門外紛亂的腳步聲散開,終又歸於寂靜。觀門外本是擠滿等候消息的眾弟子的,想是兩位長老傳出無相真人的法諭,叫他們都回去了。
寂靜,異樣的寂靜。他臉上的神情也有了異樣的變化。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當然,他不僅僅只是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他也聽見了別的聲音。正因為他聽見了別的聲音,才引起他的心跳的。
他聽見了師父和牟一羽在靜室裡說話的聲音。本來在這個院子是聽不見的,但別的人聽不見,他卻可以聽得見,因為他的內功造詣在武當派中是可以排名第四的,用不著伏地聽聲,他也聽得見靜室裡面小聲的談話。
他聽見師父在問:「你知道我所要的東西?」
牟一羽道:「稟掌門,弟子已帶來了。」接著聽見一聲較重的聲響,不歧用不著眼見也猜想得到,那是牟一羽把一個布袋放在桌子上的聲音,那個布袋是牟一羽早就背著的,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感覺,誰也不知道裡面藏的是什麼。
不過正如什麼事都有例外一樣,這個「誰」字是不包括不歧在內的,無須牟一羽告訴他,他也可以料想得到是什麼的。
果然便聽得師父說道:「都帶來了麼?」
牟一羽道:「一塊也沒留下。」
師父道:「好,那你就一塊塊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讓我細看。」
「一塊塊拿出來」,那不是骨頭還是什麼?不歧的心往下一沉。他好像看見青蜂常五娘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那個下雨天,盤龍山上。
他正在和師弟理論,那個對何家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已是按捺不住,撲上去和耿京士扭打了。糾纏間忽聽得那老家人一聲慘叫,便即身亡。他立即指責耿京士「殺人滅口」,連師妹都以為是她的丈夫失手打死了那老家人。
那時雨雖然已經停止了,天色還未開朗,他們都看不見樹林裡埋伏有人,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但他知道:「青蜂常五娘」一定是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因為那個老家人是給常五娘用青蜂針害死的,而常五娘也一定知道他是已經知道了的。她的獨門暗器可以瞞得過耿京士和何玉燕,卻怎能瞞得過他戈振軍,曾經與她同床共枕做過「一夜夫妻」的戈振軍?
他搥胸自責:「我怎會這樣無恥下流,堂堂名門弟子,跟一個臭名昭彰的淫賤女人纏在一起?唉,但若不是師妹移情別戀,我也不會受這妖婦迷惑!我只道她人盡可夫,做一晚露水夫妻,日出便散,那知會得到這樣結果。」
就因為有這段孽緣,他只能替常五娘掩飾了。
不過,他明知是常五娘所為,卻還要冤枉師弟,也還有著另一個原因的。當時他是在想:「耿師弟變作滿州奸細,這已經是證據確鑿的了。反正他罪有應得。給他多加一條罪名,那也算不了什麼。」
但現在,那個可以證明耿京士做滿州奸細的「證明」──霍卜托寫給耿京士的那封信,已是顯露出越來越多的疑點,這個所謂「證據」恐怕也未必站得住腳了。
如果耿京士的罪名不能成立,他可不能不擔心他做的這件「虧心事」被人揭穿了。他殺耿京士還可以說是「誤殺」,但他明知那老家人是給常五娘用青蜂針害死的,卻還要冤枉師弟,這件事又怎能辯解呢?
即使他依然瞞住良心,說是當時自己不知,但捉著了常五娘,常五娘還能不說出和他關係嗎?他又怎能和常五娘對質?
靜室裡早已沒有談話的聲音了,他知道師父一定是和牟一羽在檢查那些遺骨。
要是給師父發現真相,那怎麼辦?
他正自胡思,忽聽得一聲咳嗽。俗語說作賊心虛。這一聲咳嗽,竟然把他嚇了一跳。
抬起頭,只見一個老態龍鍾的道人弓著背向他走來。他啞然失笑,原來是服侍他師父的那個聾啞道人。
這道人不知俗家姓名,生性蠢鈍,有若白癡。眾人因他又聾又啞,都叫他聾啞道人。
聾啞道人是十多歲就來到武當山的,當時無相真人新任掌門,見他可憐,調他到跟前使用。他專司服侍無相真人之職,亦已有了四十年了。他今年大概六十左右年紀,但看起來比八十歲的無相真人還老得多。
他看見不歧這副樣子,好像也是感到有點詫異,臉上一派茫然的神色。
他剛才不知躲在什麼地方,和聾啞道人說話,只能用簡單的「手語」,要問也問不清楚的。不歧只好豎起拇指和小指,兩根指頭靠近,然後指一指內進的院子,示意無相真人正在和一個弟子在靜室談話,叫他不可騷擾,然後指指自己胸,又指指他,再把雙掌攤開,作勢把什麼東西交給他似的,向外方走了兩步,回頭再看一看他。這是說,請你替我看門和伺候師父吧,我要走了。那聾啞道人點頭表示明白,在他原來的位置坐了下來。不歧就離開了。要知不歧雖然不怕別人懷疑他,但也還是不想給牟一羽出來的時候看見他還在這兒的。
他走出觀門,忽聽得有人說道:「我叫你不要心急,你瞧,這不是你的乾爹出來了。」原來正是無量長老和藍玉京同在一起,在附近等他出來。
藍玉京吃了一驚,說道:「師父,你的面色好難看!我知道師伯死了,你很傷心,但也不要壞了自己的身子才好。師祖他老人家怎樣了?」
不歧心道:「這孩子倒是怪懂事的,只是我對不起他。」當下說道:「沒什麼,大人的事,你莫多管。你姐姐呢?」
藍玉京道:「她回家去了。」
不歧道:「那你也先回去吧,不必等我吃晚飯了。」
藍玉京似乎還想說話,無量拍拍他的肩膊,柔聲說道:「好孩子,你師父心情不好,他還有事要和我說,你乖乖聽話,先回去吧。」
待藍玉京走過了山坳,無量這才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不歧道:「這孩子對你倒是當真有著父子之情呢,看來他是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說至此處,頓了一頓,忽地接下去道:「不過他也好像在開始懷疑了!」
不歧吃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無量淡淡說道:「小徒適才奉我之命,去找令郎,令郎和他的姐姐正在展旗峰下的小湖邊練劍,小徒在無意之中也聽見了他們姐弟的對話。」
不歧道:「他們姐弟在談些什麼?」
無量說道:「也沒什麼,只不過令郎對別人在背後說他是『私生子』一事,已經起疑了。另一方面,他名義上的父母,對他們姐弟的態度大不相同,亦已令他感到惶惑了。」
不歧道:「他的姐姐怎麼說?」
無量道:「藍水靈當然認為這是無中生有的事,勸他不要妄聽謠言的。不過,據小徒暗中觀察所云,他對這位名義上是他姐姐的說話,似乎也還是半信半疑呢。」
不歧默然不語,心裡想道:「這倒是我疏忽了。往後我該叫藍靠山夫婦對他們姐弟一視同仁,不要對他太過寵愛才對。」
無量微微一笑,繼續說道:「不歧,你也用不著太過擔心,有關玉京身世的秘密,藍靠山夫婦是決計不會說出去的。那麼,只要我也不說出去,他就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不歧鬆了口氣,但心頭仍是七上八落,暗自想道:「他告訴我這件事情,不知有何用意?」
心念未已,只聽得無量打了個哈哈,又在說道:「玉京把你教給他的太極劍法私自傳授給他的姐姐,嘿嘿,你的做法倒是令我佩服得很那!」
他說的這兩句話,表面聽來,似乎是前後不相連串的。不歧莫名其妙,說道:「這件事情,京兒是瞞著我私相授受的。我回去教訓他一頓就是。」
無量說道:「不,不,我說的不是他私傳姐姐劍法這件事情。我說的是你教給他太極劍法這件事情。」
不歧惶然道:「師叔是認為我不該過早把本門的上乘劍法傳給他麼?」
無量道:「不,不,玉京人既聰明,又得掌門寵愛,你提早傳他太極劍法,那是誰也不敢說你的閒話的。嘿嘿,你做的這件事,我佩服還來不及的,那會說你不該!」
不歧道:「師叔言重了,傳授徒弟劍法,不過是做師父的本份,怎談得上可令師叔佩服呢?」
無量道:「你傳給玉京的劍法花巧非常,別人不懂其中之妙,我卻是懂得的。怎能令我不佩服呢!」特別強調「花巧」兩字。
原來不歧存著私心,他怕藍玉京將來萬一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會對他不利,故而在傳授藍玉京太極劍法之時,在關鍵之處,往往略加變化,以假亂真。看起來是花巧異常,其實卻是不切實用的。
他給無量說破,不禁心頭一凜:「莫非他是藉此要脅我麼?他是本門的首席長老,他要脅我,我也沒有辦法,不如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於是便即說道:「弟子自上武當山以來,一直得到師叔的愛護,弟子實是不知怎樣報答才好。弟子若有做得不對之處,也請師叔直言。」
無量似笑非笑地說道:「你誤會了,你做得正合我的心意,那有什麼不對呢。嘿嘿,不錯,以前我是曾經幫過你的一點忙但今後我卻是要仰仗你了。你別太過客氣,我受不起。」
不歧惶然道:「師叔,你說這樣的話,我才受不起呢。有甚差遣,但請吩咐。」
無量笑道:「我怎麼敢吩咐你,嘿嘿,對啦,我還未曾向你賀喜呢!」
不歧吃一驚道:「不戒師兄死於非命,弟子身遭折翼之痛,何喜之有?」
無量望他一眼,說道:「不戒慘遭不幸,我也覺得可惜。但死者已矣,對你來說,你還有重任在肩,卻是不必太過悲傷了。喪事一過咱們就該辦喜事了。這是本門的喜事,更是你的喜事,你難道還不明白?」
不歧猜到幾分,裝作不懂,說道:「請恕弟子愚鈍,我實在想不出喜從何來?」
無量說:「你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不戒一死,本派的掌門弟子就非你莫屬了。掌門無相師兄年紀老邁,不戒一死,依我看來,他恐怕亦已無心再做掌門了。掌門人之位,短期內一定會傳給你。這還不是喜事麼?」
不歧道:「弟子德薄才鮮,即使師父要傳位給我,我也是決計不敢當的。」
無量似乎有點不大高興地說道:「不歧,我一向沒把你當作外人,你怎麼和我也說這種客套話!」
不歧訥訥說道:「我真是覺得自己當不起掌門,不敢當也不配當,我說的是真話!」
無量心想:「你真會做戲!」但看他面色似有重憂,又不像是在「做戲」。
無量望他一眼,忽地說道:「我知道你悼念師兄,出於至誠。但你已經盡了全力去挽救他,挽救不了他的性命,那也可以無愧於心了。」
這幾句話可是話中有刺的,不歧聽了,不覺心頭一震,衝口而出,說道:「師叔也曾盡了力的。」
無量說道:「是啊,可惜當我為他盡力的時候,已經遲了。嗯,說老實話,我也想不到他死得這麼快的。」
不歧說道:「師兄被人以太極神功打傷心脈,又中了劇毒的青蜂針,在送回本山之前,他已經支撐了好幾天了。」
無量說道:「不錯,他是被人以本門的太極神功,逆運真力,打傷心脈的。他能夠支撐到牟一羽送他回山,已經是非常難得了。不過,倘若治療得法,或者他還不會死得這樣快的!」
不歧變了面色,說道:「師叔,你這麼說,莫非疑心……」
無量打了個哈哈,打斷他的話道:「你莫多心。把真氣注入不戒體內,替他化毒療傷的只有掌門師兄和你我三人。難道我還會懷疑掌門師兄和你嗎?」他沒有提到自己,也沒有加上一句「料想你也不會懷疑我吧?」那當然是表示自己坦蕩的心懷的。
但不歧卻是不能無疑的。而這也正是盤桓在他心中一個最大的疑問。
原來不戒被人逆運太極神功,打傷心脈,替他療傷的人,除了太極神功必須有高深造詣之外,還要懂得治療的法子,那就是必須用「引導」的療法,而不能用「擊散」或「阻塞」的療法,這才能把蟠結在他臟腑之中的毒氣、濁氣引導出來。是以當不歧為師兄療傷的時候,他的師父無相真人就曾提醒過他。
但當不歧把真氣注入的時候,便即發覺似乎有點不對,阻力之大,是出乎他的意外的。他當然不會懷疑師父,但是不是有人已經在師父之先,已經使用了不適當的療法呢?
他不會懷疑牟一羽,一來因為牟一羽年紀還輕,即使他要謀害不戒,他也不會有那樣高明的太極神功,二來他若是要謀害不戒,又何必用這個法子,而且還留著他一口氣,老遠的將他送回武當山?
無量是在他的師父之前,先見到不戒的。但他不知道無量是否已曾接觸到不戒的身體,所以他也不敢斷定就是無量暗中下的毒手。
他沉默了一刻,抬起頭來,望著無量說道:「不戒師兄是死得有點蹊蹺,弟子也想查明他的死因。」
無量神色不變,淡淡說道:「你還不能釋然於懷麼?其實,即使能夠挽回不戒的一條性命,也不過只能令他苟延殘喘而已。一個連吃飯都要別人餵的廢人,對本派和對他自己都是毫無好處!」
不歧聽得出他話中有刺,卻是不禁面上變色了。
「若不查個水落石出,弟子只怕將來要蒙不白之冤!」不歧終於鼓起勇氣,把早已想說的這一句話說了出來。明知道這一句話可能引起無量對他的不滿,他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那知無量還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何必多此一舉?掌門和我對你都沒懷疑,還有誰敢對你懷疑?你還是安心做你的掌門吧,若是怕有人不服,還有我替你撐腰呢!」
不歧道:「多謝師叔,不過……」
無量說道:「別那麼多不過了,聽我的話,保你不會出錯。」說至此處,突然輕輕一噓,低聲說道:「有人來了,好像是牟一羽。他恐怕是要找你說話,我先走吧。」
無量走入松林,不歧從山路上方看下來,果然看見牟一羽從這條路走上來。
剛才在師父那間靜室外面聽到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了。
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好,你一塊塊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讓我細看!」師父的話聲。
一塊塊,那不是骨頭是什麼?
他不禁心頭苦笑:「謀害不戒師兄的不白之冤未必會落在我的身上,但眼前這件不白之冤我只怕是難逃的了,說不定牟一羽就是奉了師父之命來叫我回去受審的!倘若給師父知道我和常五娘的關係,還說什麼承繼掌門,不給逐出門牆已是好的了!嗯,無量師叔是說得不錯,我如今自身難保,還去查什麼不戒師兄的死因?查出來只怕也是對我更加不利!」
這剎那間,他心裡轉幾個念頭,他最初想要裝作沒看見牟一羽,趕快避開,逃下山去。但他也想到了未必能夠安然脫身,而且這一逃豈不是「前功盡棄」?
患得患失,片刻躊躇,牟一羽已是走近來跟他打招呼了。
「不歧師兄,我正要找你呢。」他的第一句話,果然就是這樣說。
不歧心頭一震,臉上神色卻是絲毫不露,說道:「牟師弟有何見教?」
牟一羽道:「師兄請莫這樣客氣,有件事情,我覺得應該向你稟報。」
「你還說我客氣呢,你用的這『稟報』二字,我更加擔當不起。大家師兄弟,有話請直說。」
「掌門剛才叫我單獨留下,我也覺得有點奇怪。這件事,原來……」
「我只知道遵守掌門的吩咐,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情,我不想聽。」
牟一羽道:「師兄,你多心了,你如今已是掌門人唯一的弟子,還會有什麼事情掌門人不能讓你知道的嗎?不過,剛才還有別人在旁,掌門人既是要他們退下去,自是不便讓你例外。」
剛才在無相真人那間靜室裡的四個人,除了不歧和牟一羽之外,就是無相無色兩位長老了。不歧又喜又驚,連忙問道:「是掌門叫你和我說的麼?」
牟一羽道:「師兄,以你和掌門人的關係,掌門人何須說那多餘的話?」
不歧一怔道:「如此說來,這是你自作主張的了?」
牟一羽不覺也是一愕,說道:「師兄言重了,難道你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麼?」
不歧道:「哦,我是什麼身份?」
牟一羽道:「師兄,你是本派未來的掌門,我是應當向你稟報的,何須等待掌門吩咐?況且當時掌門人已經疲倦不堪,我也應該早點讓他休息呀。」
不歧拿不準牟一羽所說的是否「反話」,心裡想道:「好,我且聽他說的是什麼事情,如果他真的因為我是未來的掌門來討好我,那就罷了。否則我即使逃不出武當山,難道我還對付不了他這小子?」於是默不作聲。暗示允許。
牟一羽道:「這件事要從不戒師兄說起,因為是他託我辦的。不戒師兄那日奉了掌門之命,前往盤龍山把無極長老的骸骨起出來遷葬本山,這件事情,師兄,你是當然早已知道的了?」
不歧不置可否,只道:「那又怎樣?」
牟一羽道:「不戒師兄身受重傷,只好把這件事交給我辦。但卻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歧道:「哦,是什麼事情令你感覺意外?」
牟一羽道:「我以為要遷葬的只是無極長老的骸骨,誰知卻有三副。一副是耿京士的,還有一副聽說是師兄的第一位師父,兩湖大俠何其武的一位家人,名叫,名叫……」
不歧強抑心頭的跳動,淡淡說道:「那個老家人名叫何亮,十六年前他和無極長老、耿京士、何玉燕三人同一天喪命,當時我因為時間不夠,只能挖兩個坑,是我將他們三人合葬的。」
牟一羽道:「哦,原來是這樣,那就沒什麼奇怪了。不過……」
「不過什麼?」
「我把那袋骸骨交給掌門,三副骸骨是已經混亂了的,掌門人把那些骨頭,一塊一塊地拿起來仔細審視,你說不是有點奇怪嗎?」
不歧心想:「來了,來了!」說道:「那也沒有什麼奇怪,無極長老生前,是本派除了掌門人之外的第二高手,他莫名其妙的遭了毒手,師父想必是要從他的骸骨查究他的死因。天下能夠害死無極長老的人料也不多,要是能夠查明他是因何致死,對偵查兇手,自是大有幫助。」他故意不提耿京士和何亮二人,看牟一羽怎麼說。
牟一羽道:「師兄說得不錯。掌門人仔細審視,還用銀針沾了通天犀角磨成粉末的溶液試毒。老年人的骨頭和少年人的骨頭是不同的。練過上乘武功的人和沒練過武功的人骨頭也有分別。當然這些分別我是不懂的。但掌門人則是能夠分別出來。」
不歧道:「掌門人試出來沒有?」
牟一羽道:「試出來了,他說耿京士是被人用劍刺死的,因為骨頭上有劍鋒刺開的傷痕;無極長老是被人以本門太極掌力震傷內臟的,骨頭鬆散,也顯示了這個跡象。至於那個老家人嘛……」
不歧道:「那老家人又怎樣?」心裡暗自作出決定,假如何亮已經試出是中了青蜂針之毒死亡,他就馬上點了牟一羽的暈穴,逃下山去,以免給師父追查。
牟一羽緩緩說道:「何亮的骨頭毫無異狀,掌門人仔細檢視過後,判斷他當時大概是因為受不住刺激,心臟病突發而亡!」
不歧呼了口氣,心頭上一塊大石方才落下。但心中卻也是奇怪非常。因為別人不知,他卻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他不相信常五娘的那枚青蜂針當時會沒打著何亮。
牟一羽忽道:「師兄對這位令先師的老家人好像分外關心?」
不歧心頭一凜:「可別給他看出破綻。」說道:「這老家人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對他有如對師父一樣,是把他當作長輩親人。」
牟一羽道:「原來如此。嗯,說起來我倒是於心有愧了。」
不歧莫名其妙:「為什麼?」
牟一羽道:「因為我做了一件對不起這位老人家的事。」
不歧詫道:「師弟說笑了。你在他的生前根本就未見過他,又怎能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牟一羽道:「不是在他生前,是在他的死後。」
不歧吃一驚道:「此話怎說?」
牟一羽道:「我把三個人的屍骨裝進麻袋之時,因為麻袋小了一點,我貪一時便利,心想這三個人當然是以無極長老最為重要,其次是耿京士,所以我把他們的遺骨全部拾了。至於那老家人嘛……」
不歧掌心捏著冷汗,說道:「你沒有把他的骸骨都帶回來?」
牟一羽道:「除開他的頭蓋骨,剩下的骨頭,那口麻袋恰好可以裝滿。」
不歧當然不敢相信他的解釋,但一時之間,卻也不知怎樣說才好了。
牟一羽道:「也難怪師兄生氣,我是不該有輕此重彼的念頭的。」
不歧只好說道:「我並沒怪你,事實上一個老家人的地位是比不上本門長老。」
牟一羽道:「但這老家人卻是與眾不同。他是有如師兄的長輩親人的。不過他那頭蓋骨……」
不歧雖然鎮定如常,但仍忍不住問道:「怎麼?」
牟一羽道:「當時我已經把三副骸骨都搬了出來,那個坑已經塌了。他的頭蓋骨我不能帶走,只能……」
不歧道:「拋了?」
牟一羽道:「好在沒拋掉,否則我更對不起他老人家和你了。我另外挖了個小小的洞穴埋了這副頭蓋骨,假如要找的話,或者還可以找得到的。師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它回來?」
不歧道:「往後再說吧。反正他已是不獲全屍的了,一副頭蓋骨,埋在那裡,都是一樣。」
牟一羽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師兄是就要接任掌門的,不知有多少大事要等待師兄料理,怎能抽出身子去辦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我不分緩急輕重,這倒是我的糊塗了。」
牟一羽自稱「糊塗」,不歧可是一點也不糊塗。
中毒身亡,全身變黑。即使死了多年,在骨頭上也可檢驗出來。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常識。
但也有例外。被青蜂針射入腦袋而致死的就是一個例外。
青蜂針含有劇毒,一射入腦袋,腦神經中樞立即破壞,血液也立即停止循環。所以它的毒質只留在腦部,不會擴展到身體其他部分。在頭蓋骨上是可以檢驗出來的,其他部分的骨頭卻是和常人的骨頭無異了。
不歧知道何亮是受了常五娘的暗算,但卻不知她的青蜂針是射入何亮身體的那個部位,當下暗自尋思:「莫非牟一羽已經從他的頭蓋骨上檢驗出來,故意不拿回來呈給掌門的。他們牟家是有名的武學世家,交遊廣闊。我和常五娘雖然是秘密往來,而且為時甚短,但他們若是有心去查探我的秘密,只怕也未必瞞得過他們父子。」他留心觀察牟一羽的神色,但牟一羽卻一直是貌甚恭謹,在神色上絲毫也看不出來。
「他留下這一手是何用意?莫非也是像無量長老一樣,是要留待我接任掌門之後,拿來要脅我的麼?」不歧暗自尋思。
他猜疑不定,甚為苦惱,「或者這只是我的疑心生暗鬼也說不定。俗語說得好: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眼下他來意未明,且待他有甚動靜之時,我再設法對付他也還未遲。」
主意打定,他反過來試探牟一羽的口風:「牟師弟,這次得你護送不戒師兄回山,當真是存歿均感,只可惜我知道得遲,沒能夠下山迎接,連和他說最後幾句話都不能夠。不知他可有什麼話留給我麼?」
牟一羽道:「他在盤龍山已經受傷甚重,只能把他的差事交托出我,隨即便昏迷不醒了。一直昏迷了七天七夜,還是回到了武當山,得到掌門施救,方始有片刻醒來的。」
不歧故意嘆息:「唉,原來他已昏迷了七天七夜了,可惜未能及時救治,要是能早一兩天的話,結果或者就會不同了。」
牟一羽道:「誰不知道應該及時救治,恨只恨我功力不濟,空有此心,而無此力。不戒師兄身受重傷,也只能用擔架抬他回來。延誤之罪,尚請見諒。」言語之中已是表現得有點不大高興了。
不歧道:「牟師弟,我不過發此感慨,你別多心。你已經盡了力了,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本門也只有掌門人和無量長老才能有此功力。」
牟一羽道:「師兄明白就好。這也正是我為什麼不在途中延醫救治的原因。我功力不濟,本門的武功還是懂一點的。不戒師兄所受的內傷,必須具有深厚的本門內功的人才能救治,倘若延醫,那就更耽誤了。不過,師兄,你剛才說到本門只有兩個人有此功力,那是太自謙了。」他一面替自己辯解,一面也沒忘記捧這位「未來掌門」幾句。
不歧道:「我怎能比得上掌門師父和首座長老,勉強要算的話,我只能算是半個。啊,對了,說到掌門和長老,你上山的時候,是先見著無量長老的吧?」他繞了一個大彎,這才把心裡想要問的話說出來。
牟一羽道:「不錯。啊,我當時急著要去稟報掌門,一時間倒沒想到要請無量長老先行施救。不過,相差也不過半炷香時刻,該不至於……」
不歧道:「牟師弟,你別自責,差也不差在這半炷香時刻的。無量長老可有替不戒師兄把脈嗎?」
牟一羽道:「沒有。」好像有點奇怪不歧為什麼這樣問他。
不歧道:「無量長老頗通醫理,是以我隨便問問。」
牟一羽道:「無量長老只是匆匆問我幾句,就叫我趕快去見掌門。」
不歧道:「哦,原來你們不是一起去見掌門的。」
牟一羽道:「他是和無色長老後來一起來的。」
不歧恐防著跡,不便再問下去,說道:「牟師弟,你連日奔波,也夠累了。早點安歇吧。」
牟一羽道:「師兄,你也該多多保重才好,別要太過傷心了,本門大事還要你承擔呢。」
兩人分手之後,不歧一人獨行,暗自想道:「事情倘若真的如他所說那樣,無量長老是根本就沒有碰過病人了,那麼加害於不戒的那個人卻又是誰?」
這個結他左思右想也解不開,不覺心中苦笑:「俗話說得好,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只要師父不是對我起了疑心,我又何必去查究不戒師兄是誰加害?只不過,那副頭蓋骨可還是個後患,大風大浪都經過了,可別要在陰溝裡翻船才好。牟一羽這個人也是非常厲害的對手,須得小心對付。」
要知他平生做錯的兩件大事,一是「誤殺」師弟耿京士;第二件就是和江湖上臭名昭彰的「妖婦」常五娘那一段孽緣了。耿京士是否私通滿州,欺師滅祖,直到如今還是一個疑案。因此是否「誤殺」尚未得知。即使真是誤殺,按照當時的情況,他也是可以替自己辯護的,大不了也只是承擔「誤殺」的過失罷了,料想不會因為這件事情做不成掌門。但若給人知道他和常五娘的關係,而又知道他是早已知道何亮是給常五娘的毒針射殺的,卻一直隱瞞至今,這個掌門,不用別人反對,他也無顏在武當山上立足了。
正在他患得患失,心亂如麻之際,無量長老忽然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你和牟一羽談了這麼些時候,想必他是有什麼好消息告訴你吧?」
不歧強攝心神,說道:「師叔怎麼會想到有什麼好消息呢?他不過是將這次護送不戒師兄回山的事情講給我聽罷了。」
無量道:「那就是好消息了。你想,他如果不把你當作未來掌門,他會向你稟報麼?」
不歧道:「那裡就談得上這件大事。說老實話,要是沒有長老提攜,我在武當山恐怕都已立足不穩,那敢奢望當甚掌門?」口氣比前已是大不相同,弦外之音,無量長老若要扶助他做掌門,他也不會推辭了。
無量哈哈一笑,說道:「我早就說過,我一定會給你撐腰的,難道你現在還不相信嗎?我就是因為關心你,所以才在這裡等你,否則我早已走了。」
他目前和無量說話之處,離開他剛才和牟一羽說話之處約有一里路遙,按說即使伏地聽聲,也聽不到那麼遠的。不過,如果無量剛才並不是在這個地點,而是聽見他的腳步聲之後,才回到這個地點的,那就難說了。
「管他聽不聽見,他裝作不知,我也就裝作不知。反正他要利用我,我又何妨利用他?」不歧心想。
無量忽道:「你的師父怎麼樣了?」
不歧怔了一怔:「什麼怎麼樣了?」但他人極聰明,立即就懂得無量因何有此一問。
要知掌門人的健康狀況如何,這是目前每一個武當派弟子都在關心的大事。尤以不歧為然。因為他是最直接受到影響的人。故此無量理當有此一問,而這一問也是測探他的反應的。
不歧暗暗後悔,後悔自己剛才沒有向牟一羽問及師父的健康。但他可不敢在無量面前承認自己的粗心大意,給無量責怪還不打緊,假如給他反問:「那你和牟一羽談了這麼久,談的究竟是什麼更加緊要的大事?」那豈不是令他更難回答?
不歧只好含糊其辭:「師父年已八旬,經過了這次事變,精神體力都受損耗,自是不能像平時一樣。不過,據一羽說,情況大概也還不至太糟,他叫一羽把無極長老的遺骨交給他,他還能夠一塊一塊的詳加審視呢。」
無量說道:「這是一羽敷衍你的說話,他當然不便在你的面前說得太糟的。依我看來,掌門師兄這次元氣大傷,恐怕、恐怕就是醫得好也不中用了。師侄,不是我說幸災樂禍的話,掌門人傳位給你的日子恐怕是不遠的了。你可得有個準備才好,免得臨時周章。」
不歧泫然欲泣,說道:「倘若真是有如師叔所說,弟子方寸已亂,那裡還能作什麼主張?一切都得仰仗師叔調度。」
無量掀鬚微笑,說道:「好,好,你真是深得吾心,本派也深慶得人了。好,好,但願你記著今天說過的話,好自為之!」一連四個「好」字,大表嘉獎。
不歧雖然不敢和他作個「會心微笑」,但亦已是彼此心照不宣了。
這一晚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想的儘是明天可能發生的事情。明天,師父即使沒有正式宣佈由他繼任掌門,大概也會把這個意思透露給他知道了吧?
黑夜過去,「明天」已經是變作今天了。
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因為他根本就見不到師父。那聾啞道人把守大門,他第一次求見,那聾啞道人還打著手勢,示意叫他退下去。他二次求見,那聾啞道人就索性閉門不納了。
第一天見不著師父,第二天還是一樣。
不但他見不著師父,無量、無色兩位長老也都見不著掌門,和他的遭遇完全一樣。
聾啞道人當然是奉了掌門人的命令的,否則他怎敢對兩位長老也閉門不納?
以長老的身份吃閉門羹,無量、無色當然都很尷尬。但他們只是尷尬而已,不歧卻是難過更加上驚疑了。因為他自己覺得自己的身份和兩位長老不同,如今他已經是掌門人唯一的弟子了,何況十六載相依,師徒有如父子,長老只不過位尊,怎能比得上師徒之親?他的師父可以不見兩位長老,卻不該不見他的。除非師父已經發現他的行為不端,不再信任他了。
好在這不是唯一的解釋。
無量可能是為自己解嘲,也可能是比較接近事實的猜測,他有另一個解釋,掌門人因為元氣大傷,故而要閉門練功,若是行大周天吐納法的道家練功,就等於佛門坐枯樹禪的閉關練功一樣,是決不能容許別人擾亂心神的。
不歧為了自己安慰自己,也只能接受這個解釋了。
不過他雖然接受這個解釋,第三天他還是按時去向師父問候。無量、無色兩位長老則可能是因為要顧全自己的身份,既然吃了兩天閉門羹,第三天不見他們來了。
這天,不歧是帶了義子藍玉京一起去的。
想不到這天的情況,卻有一點小小的變化。
那聾啞道人看著藍玉京,好像很喜歡。他進去又再出來,打著手勢,對不歧搖手,對藍玉京招手,非常明顯,那是只要藍玉京進去。
不歧勉強笑道:「京兒,你也不知是幾生修到的好福氣,原來師祖最疼的還是你呢,你進去替我向師祖請安吧。」
聾啞道人只讓藍玉京進去,不歧想留在門外等候都給他趕走。
不歧只好怏怏回到自己的道觀,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時分才見藍玉京回來。
不歧連忙問他,師祖怎麼樣了?
藍玉京道:「師祖瘦得可怕,兩頰都凹進去了。臉上也好像蒙上一層灰似的,只有一雙眼睛還炯炯有神。要不是師祖平日對我一向慈祥,我真不敢去親近他。」
不歧聽了這個情況,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問道:「師祖對你說了些什麼?」
藍玉京道:「師祖撫摸我的頭,讚我是好孩子。」不歧心裡酸溜溜地問道:「師祖當然是疼你的,不過你去了這許久,總還有點別的事吧。」
藍玉京道:「有呀,而且還是我想不到的呢!」
不歧吃了一驚道:「什麼意想不到的事?」
藍玉京道:「師祖問我的太極劍法練得怎麼樣了?我說整套劍法都已練完了,只不知練得好是不好?」
不歧傳授徒弟劍法,是曾經請准掌門的。不過掌門人現在病中,別的事情不問,一問就問這件事情,的確是多少令他感到有點意外了。
「師祖叫你演給他看?」不歧問道。
藍玉京道:「不只是練,師祖是叫我和那聾啞道人比劍。」
不歧一怔道:「和聾啞道人比劍?」
藍玉京道:「是呀。師父,你想不到吧?一個又聾又啞的老道人,平日走路都是彎著腰的,我從來沒聽人說過他會武功。」
不歧道:「你比不過他,是吧?」
藍玉京道:「他用的還不是真劍呢,他用的是臨時自製的木劍。只見他拿起一根柴,手掌就像鋼刀一樣,左削右削,不過片刻,就削成一柄三尺多長,只有三分厚薄的木劍。你說厲害不厲害?但我想:你的掌力雖然厲害,但木劍怎得比得上我的青鋼劍?一削就削斷他的木劍,還比什麼?那知他的木劍輕飄飄的好像紙片貼在我的劍上,東晃西盪,我把一套太極劍法使完,還是削不斷它。到了最後一招,只覺突然有股力道吸引,他的木劍沒有斷,我的青鋼劍卻已到了他的手中!」
不歧勉強笑道:「這個聾啞道人服侍了掌門人幾十年,他會武功,並不稀奇。」話雖如此,心裡卻不能不暗暗吃驚:「如此說來,這聾啞道人的武功豈非比我還要高明?這幾十年來,他深藏不露,我都幾乎給他瞞過了。」
不過,聾啞道人武功的深淺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他的師父要看藍玉京的劍法是何用意?
「比劍完了,師祖怎樣說你?」不歧問道。
藍玉京道:「師祖說的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只說了三個字。」
不歧道:「那三個字?」
藍玉京學著祖師的口音說道:「好,很好!」
不歧驚疑不定,道:「沒別的話嗎?」
藍玉京道:「師祖說了這三個字,就閉目養神,我不敢打擾他老人家。」
「好,很好!」這是什麼意思?表面看來,似乎是稱讚藍玉京的劍法練得好,但以武當派掌門人那樣高深的武學造詣,雖然他的專長不是劍法,難道看不出藍玉京所練的劍法不切實用麼?
如果這個解釋不對,那就只能作另一個解釋了。「好,很好!」這三個字乃是「反話」。「莫非師父已看出我藏有私心,不便對京兒明言。他心中對我不滿,故而衝口說出了這三個字來?」
「如果師父直言責問,我倒不難解釋。怕只怕師父已對我起了懷疑,他根本就不會說出來。」還有一樣更加令他心裡不安的是:除了在傳授藍玉京劍法一事給師父看出「破綻」之外,有沒有另外的事情也給師父看出了「破綻」呢?
他正想再探徒弟的口風,藍水靈忽然來了。
她對不歧行過了禮,就問弟弟:「你記不起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
藍玉京怔了一怔,道:「什麼日子?」
藍水靈搖了搖頭,說道:「瞧你,果然忘記了!今天是爹爹的生日呀。」
藍玉京瞿然一省:「不錯,我本來是應該記得的。但這幾天……」
藍水靈道:「我明白。這幾天你是為了師伯的不幸和師祖的欠安而心煩。我不怪你。你跟我回去吧,家裡正在等你回去吃飯呢。」
接著對不歧道:「師父,爹爹本來想請你賞面喝一杯水酒。吃兩枚壽桃的。但爹爹想到你要侍候掌門真人,可不敢打擾你了。」
不歧當然不能阻止徒弟回去給父親做壽,只能順著藍水靈的口氣說道:「我和你爹是多年老友,本來應該和京兒一起去給他祝壽的。但你也知道,這幾天我確是不能分身,只好讓京兒代我致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