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楚留香傳奇‧新月傳奇》古龍</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楚留香傳奇‧新月傳奇》古龍</h3>《二○一四年九月五日版》<br />《好讀書櫃》典藏版<br /><br /><br />第一回 一碗奇怪的麵<br /><br /><br />  夜,春夜,有雨,江南的春雨密如離愁。<br /><br />  春仍早,夜色卻已很深了,遠在異鄉的離人也許還在殘更中,懷念著這千條萬縷永遠剪不斷的雨絲。城裏的人都已進入了夢鄉,只有一條泥濘滿途的窄巷裏,居然還有一盞昏燈未滅。<br /><br />  一盞已經被煙火燻黃了的風燈,挑在一個簡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個小小的麵攤,幾張歪斜的桌椅和兩個愁苦的人。<br /><br />  這麼樣一個淒涼的雨夜,這麼樣一條幽僻的小巷,還有誰會來照顧他們的生意?<br /><br />  賣麵的夫婦兩個人臉上的皺紋更深了。<br /><br />  想不到就在這時候,窄巷裏居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居然有個青衣人冒著斜風細雨踽踽行來,蠟黃的面色在昏燈下看來彷彿重病已久,看來應該躺在床上蓋著棉被吃藥的。<br /><br />  但是他卻告訴這個小麵攤的老闆:「我要吃麵,三碗麵,三大碗。」<br /><br />  這麼樣一個人居然有這樣的好胃口。<br /><br />  老闆和老闆娘都忍不住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客官要吃甚麼麵?」<br /><br />  雖然已經有三十多歲,身材卻還很苗條的老闆娘問他:「要白菜麵?肉絲麵?還是蹄花麵?」<br /><br />  「我不要白菜肉絲,也不要蹄花。」青衣人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我要一碗金花、一碗銀花、一碗珠花。」<br /><br />  他不是來吃麵的,他是來找麻煩的。<br /><br />  可是這對賣麵的夫妻臉上卻連一點驚奇的表情都沒有,只淡淡的問:「你有本事吃得下去?」<br /><br />  「我試試。」青衣人淡淡的說:「我試試看。」<br /><br />  忽然間,寒光一閃,已有一柄三尺青鋒毒蛇般自青衣人手邊刺出,毒蛇般向這個神情木訥的麵攤老闆心口上刺了過去。出手比毒蛇更快、更毒。<br /><br />  麵攤老闆身子平轉,將一根挑麵的大竹筷當作了點穴钁,斜點青衣人的肩井穴。<br /><br />  青衣人的手腕一抖,寒光更厲,劍尖已刺在麵攤老闆的心口上,卻發出了「叮」的一聲響,就好像刺在一塊鐵板上。<br /><br />  劍尖再一閃,青鋒已入鞘,青衣人居然不再追擊,只是用一種很平靜的態度看著這對夫婦。<br /><br />  老闆娘卻笑了,一張本來很平凡醜陋的臉上,一笑起來居然就露出了很動人的媚態。<br /><br />  「好,好劍法。」她搬開了竹棚裏一張椅子:「請坐,吃麵。」<br /><br />  青衣人默默的坐下,一碗熱氣騰騰的麵很快就送了過來。<br /><br />  麵碗裏沒有白菜、肉絲、蹄花,甚至連麵都沒有,卻有一顆和龍眼差不多大小的明珠。<br /><br />  在這條陋巷裏的這個小麵攤,賣的居然是這種麵,有本事能吃得下這種麵的人實在不多,可是這個人並不是唯一的一個。<br /><br />  他剛坐下,第二個人就來了,是個看來很規矩的年輕人,也要吃三碗麵,也是要「一碗金花、一碗銀花、一碗珠花。」<br /><br />  麵攤的老闆當然也要試試他「有沒有本事能吃得下去?」<br /><br />  他有。<br /><br />  這個年輕人的劍法雖然也跟他的人同樣規矩,但卻絕對迅速、準確、有效,而且劍式連綿,一劍發出,就一定有連環三著,多已不能再多,少也絕不會少,劍光一閃,「叮、叮、叮」三聲響,老闆的胸口已被一劍擊中三次,這個規矩人用的規矩劍法,竟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快了三倍。<br /><br />  老闆連臉色都變了,老闆娘卻喜笑顏開,年輕人看到她的笑容,眼睛裏忽然有種他這種規矩人不該有的慾,老闆娘笑得更嫵媚。<br /><br />  她喜歡年輕的男人用這種眼光看她。但是她的笑容忽然又凍結在臉上,年輕人的眼睛也冷了,就好像同時感覺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氣襲來。<br /><br />  他的劍已入鞘,長而有力的手掌仍緊握劍柄,慢慢的轉過身,就看見一個身材雖瘦如竹竿,肩膀卻寬得出奇的獨臂人站在密密的雨絲中,背後斜背著一根黑竹竿,把一頂破舊的竹笠低低的壓在眉下,只露出左邊半隻眼睛,錐子般盯著這個年輕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不是鐵劍方正的門下?」<br /><br />  「是。」<br /><br />  「那麼你過來。」<br /><br />  「為甚麼要我過去?過去幹甚麼?」<br /><br />  「過來讓我殺了你。」<br /><br />  斗笠忽然飛起,飛入遠方的黑暗中,昏暗的燈光就照上了獨臂人的臉,一張就像是屠夫肉案般刀斑縱橫的臉,右眼上也有個「十」字形的刀疤,像一個鐵枷般把這隻眼睛完全封死,卻襯得他另外一隻眼中的寒光更厲。<br /><br />  年輕人握劍的手掌已沁出冷汗,已經想起這個人是誰了。<br /><br />  他也看得出這個「十」字形的疤,是用甚麼劍法留下來的。<br /><br />  獨臂人已伸出一隻瘦骨嶙峋青筋凸起的大手,反手去抽他肩後的漆黑竹竿。<br /><br />  但是老闆娘忽然間就已掠過麵攤,到了他面前,用一雙柔軟的手臂,蛇一般纏住了他的脖子,踮起了足尖,將兩片柔軟的嘴唇貼在他的耳朵上,輕輕的說:「現在你不能動他,他也是我特地找來的人,而且是個很有用的人,等到這件事辦完,隨便你要怎麼對付他都行,反正他也跑不了的。」她軟語輕柔:「我也跑不了的。」<br /><br />  她說話的聲音和態度都像是情人的耳語,簡直就好像把她的老公當作個死人一樣,那位麵攤的老闆居然也好像根本沒看見。甚麼都沒看見。<br /><br />  獨臂人盯著她,忽然一把拎住了她的衣襟,把她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拎過那個麵攤子,才慢慢的放下,然後就一字字的說:「我要吃麵,三碗麵,三大碗。」<br /><br />  老闆娘笑了,笑容如春花:「這是我跟別人約好的,為的只不過是要確定他們是否真的是我約的那個人,可是你不同,你就算燒成灰,我也不會認錯的,你何必跟我說這些蠢話?」<br /><br />  獨臂人甚麼話都不再說,而且連看都不再去看那個年輕人一眼,就好像他已經把這個人當作死人了。<br /><br />  就在這時候,他們又看見一個人施施然走入了這條陋巷。<br /><br />  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人,也從未見任何一個像這個人這種樣子的人。<br /><br />  這個人的樣子其實並不奇怪,甚至可以說連一點奇怪的地方都沒有。<br /><br />  他看起來好像比一般人都要高一點,也許比他自己實際的身高都要高點,因為他穿著的一雙有唐時古風的高齒木屐,雖然走在泥濘的窄巷裏,一雙白襪上卻沒有濺到一點泥污。<br /><br />  他的穿著並不華麗,可是質料手工剪裁都非常好,顏色配合得也讓人覺得很舒服。<br /><br />  他沒有佩劍,也沒有帶任何武器,卻撐著柄很新的油紙傘。可是,當他冒著斜風細雨走入這條陰暗的陋巷中時,就好像走在豔陽滿天、百花盛放的御花園裏一樣。<br /><br />  不管是在甚麼時候、甚麼地方,他的樣子都不會改變,因為他本來就是這麼樣一個人,不管在多麼艱苦困難危險的情況下都不會改變。<br /><br />  所以他臉上好像總是帶著微笑,就算他並沒有笑,別人也會覺得他在笑。<br /><br />  也許這就是這個人唯一奇怪的地方。<br /><br />  ※※※<br /><br />  昏暗的燈光也照上這個人的臉了,並不是那種能夠讓少女們一看見就會被迷死的臉,但是也絕不會讓人覺得討厭。<br /><br />  除了麵湯、麵鍋、湯匙、筷子、醬油、麻油、蔥花之外,這個小麵攤也和別的小麵攤沒甚麼兩樣,也有個擺滷菜的大木盤,擺著些牛肉、肥腸、豆乾、滷蛋。<br /><br />  這個人好像對每樣東西都很感興趣。<br /><br />  「每樣東西我都要一點,豆腐乾最好切多一點。」他說:「另外再來兩壺酒,不管甚麼酒都行。」<br /><br />  「麵呢?」老闆試探著問:「你要吃甚麼麵?要幾碗?」<br /><br />  「半碗我都不要,」這個人微笑:「我只想喝點酒,不想吃麵。」<br /><br />  ※※※<br /><br />  這個人居然不是來吃麵。<br /><br />  來吃麵的三個人神色都變了,獨臂人那隻瘦骨嶙峋的大手上已有青筋凸起,麵攤的老闆已經握住了那雙挑麵的長筷。<br /><br />  可是他的腳已經被老闆娘踩住了。<br /><br />  「我們這裏沒有準備甚麼好酒,豆腐乾倒真的滷得不錯。」老闆娘賠笑:「客官請到棚子裏頭坐,酒菜我馬上就送來。」<br /><br />  ※※※<br /><br />  簡陋的席棚裏只有三張小桌子,已經被先來的三個人分別佔據了。<br /><br />  幸好一張桌位通常都不是只能讓一個人坐的,通常都會配上兩三張椅凳,就正如一個茶壺通常都會配上好幾個茶杯一樣。<br /><br />  所以這個人總算也有個位子能坐下來。<br /><br />  他選的位子在第一個來的青衣人對面,因為這個位子最近。<br /><br />  這個人好像很懶,能夠少走兩步就少走兩步,能夠坐下來就絕不站著。<br /><br />  他不但懶,而且好像有點笨,感覺也有點麻木,別人對他的敵意,他居然連一點也沒有感覺到,還沒有坐下去,就先問青衣人。<br /><br />  「天地這麼大,人這麼小,我們兩個能坐同一張桌子,看來很有緣。」他說:「我想請你喝杯酒,好不好?」<br /><br />  「不好,」青衣人的態度也不能算很不客氣:「我不喝酒。」<br /><br />  這個人摸了摸鼻子,好像覺得失望極了。<br /><br />  可是等到酒菜上來時,他又高興了起來:「一個人喝酒雖然無趣,至少總比沒有酒喝好一點。」<br /><br />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聽見有人在鼓掌。<br /><br />  「這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一個人拍掌大笑而來:「就憑這句話,就值得浮三大白。」<br /><br />  他的笑聲豪邁而洪亮,他走路時腰桿挺得筆直,他的衣裳是剛換上的,而且漿洗得很挺,他的腰帶上懸掛著一柄烏鞘長劍,黃銅吞口和劍柄的劍鍔都擦得閃閃發光。<br /><br />  為了讓別人對他有個良好的印象,他的確花了很多功夫。<br /><br />  遺憾的是這一切都已掩不住他的落拓憔悴和疲倦了,只不過他自己還希望別人看不出來而已。<br /><br />  「可惜現在我還不能陪你喝酒,我要先吃幾碗麵。」他大步走到麵攤前:「我要三碗麵,三大碗。」<br /><br />  麵攤的老闆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就好像恨不得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問他為甚麼看不出這裏有個人不是來吃麵的,問他為甚麼連這點眼光都沒有。<br /><br />  佩劍的中年人也在瞪著他,忽然冷笑:「你為甚麼不開口?你這是甚麼意思?是不是認為我焦林已經老了,已經吃不得你們這碗麵了?」他的聲音已因憤怒而嘶啞:「這碗麵我吃不吃都無妨,可是我一定要讓你看看我還有沒有這個本事。」<br /><br />  他已拔劍。<br /><br />  他拔劍的方法完全正確而標準,但是他的手已經不太穩。<br /><br />  麵攤的老闆手裏一雙竹筷忽然刺出,以雙龍奪珠之勢去戳他的雙眼。<br /><br />  他的劍還未到對方的心口前,對方的竹筷已到了他的眉睫間。<br /><br />  他只有退。<br /><br />  只退了一步,竹筷忽然下擊,敲在他腕骨上,「噹」的一聲,長劍落地。<br /><br />  長劍落地時,焦林這個人也好像忽然自高樓落下,落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br /><br />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一切他一心想掩飾住的弱點,忽然間就全都暴露了出來。他的衰老、他的落拓、他那雙已無法控制穩定的手,甚至連他衣領和袖口上被磨破了的地方,都在這一瞬間讓人看得很明顯。<br /><br />  可是已經沒有人願意再看他一眼。<br /><br />  他慢慢的彎下腰,慢慢的拾起被擊落在地上的劍,一步步向後退。眼睛卻一直盯著麵攤老闆的竹筷。<br /><br />  他的手在抖,眼中充滿了絕望和恐懼,好像知道自己每退一步就距離死亡更近一步。<br /><br />  喝酒的那個人忽然站起來,先拿出塊碎銀擺在桌上,再撐起油紙傘,走過去扶住了他。<br /><br />  「我看得出你一定是酒癮犯了。」他微笑著道:「這兒的豆腐乾雖然滷得不錯,酒卻太酸,我們換個地方喝酒去。」<br /><br />  ※※※<br /><br />  古風的高屐踏著泥濘,嶄新的油紙傘擋住細雨,一手扶著一個人,漸漸走出了這條陋巷。<br /><br />  獨臂人看著他們,獨眼中已露出殺機,青衣人霍然站起,鐵劍門下的年輕人已握住他的劍,麵攤老闆也已經準備飛身而起。<br /><br />  「不能動!」<br /><br />  老闆娘忽然一拍桌子:「你們誰都不能動,誰動誰就死。」<br /><br />  麵攤的老闆臉色變了。<br /><br />  「這次我不能聽你的,我們絕不能留下焦林的活口。」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這件事的關係太大,焦林多少已經知道一點,就算幹他那一行的人皆都很穩,我們也不能冒險。」<br /><br />  「就因為我們不能冒險,所以絕不能動。」老闆娘說:「只要一動,我們這件事就必敗無疑。」<br /><br />  「難道你怕焦林?難道你看不出他已經完了?」<br /><br />  「我怕的不是焦林。」老闆娘說:「十個焦林也比不上那個人一根手指頭。」<br /><br />  「哪個人?」老闆問:「難道你怕的是那個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一樣的酒鬼?」<br /><br />  「一點也不錯,我怕的就是他。」老闆娘說:「我本來也想做了他的,幸好我忽然認出他是誰了,否則我們現在恐怕已經完了。」<br /><br />  獨臂人忽然冷笑:「你有沒有認出我是誰?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我是誰?」<br /><br />  老闆娘輕輕的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也知道你自從在巴山敗過一次之後,四年來連戰七大劍派中十三高手,連戰皆捷。上個月你居然在一招間就將點蒼卓飛刺殺於劍下。」<br /><br />  獨臂人冷冷的說:「我在一招間殺的人並不是只有卓飛一個。」<br /><br />  一招奪命,這是何等凌厲惡毒的劍法!<br /><br />  「可是你在一招間絕對殺不了那個人的,」老闆娘說:「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在一招間殺了他,也沒有任何人能在一百一千一萬招間殺了他。」<br /><br />  她輕輕的告訴這些人:「因為我記得他這一生中好像從未敗過。」<br /><br />  獨臂人悚然動容:「他究竟是誰?」<br /><br />  老闆娘終於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她說出的這個名字,就好像某種咒語一樣,帶著種不可思議的魔法,使得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每個人都閉上了嘴。<br /><br />  ※※※<br /><br />  她說出的這個名字就是:「楚留香。」</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楚留香傳奇‧新月傳奇

楚留香傳奇‧新月傳奇 線上小說閱讀

《楚留香傳奇‧新月傳奇》古龍

《二○一四年九月五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回 一碗奇怪的麵


  夜,春夜,有雨,江南的春雨密如離愁。

  春仍早,夜色卻已很深了,遠在異鄉的離人也許還在殘更中,懷念著這千條萬縷永遠剪不斷的雨絲。城裏的人都已進入了夢鄉,只有一條泥濘滿途的窄巷裏,居然還有一盞昏燈未滅。

  一盞已經被煙火燻黃了的風燈,挑在一個簡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個小小的麵攤,幾張歪斜的桌椅和兩個愁苦的人。

  這麼樣一個淒涼的雨夜,這麼樣一條幽僻的小巷,還有誰會來照顧他們的生意?

  賣麵的夫婦兩個人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想不到就在這時候,窄巷裏居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居然有個青衣人冒著斜風細雨踽踽行來,蠟黃的面色在昏燈下看來彷彿重病已久,看來應該躺在床上蓋著棉被吃藥的。

  但是他卻告訴這個小麵攤的老闆:「我要吃麵,三碗麵,三大碗。」

  這麼樣一個人居然有這樣的好胃口。

  老闆和老闆娘都忍不住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客官要吃甚麼麵?」

  雖然已經有三十多歲,身材卻還很苗條的老闆娘問他:「要白菜麵?肉絲麵?還是蹄花麵?」

  「我不要白菜肉絲,也不要蹄花。」青衣人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我要一碗金花、一碗銀花、一碗珠花。」

  他不是來吃麵的,他是來找麻煩的。

  可是這對賣麵的夫妻臉上卻連一點驚奇的表情都沒有,只淡淡的問:「你有本事吃得下去?」

  「我試試。」青衣人淡淡的說:「我試試看。」

  忽然間,寒光一閃,已有一柄三尺青鋒毒蛇般自青衣人手邊刺出,毒蛇般向這個神情木訥的麵攤老闆心口上刺了過去。出手比毒蛇更快、更毒。

  麵攤老闆身子平轉,將一根挑麵的大竹筷當作了點穴钁,斜點青衣人的肩井穴。

  青衣人的手腕一抖,寒光更厲,劍尖已刺在麵攤老闆的心口上,卻發出了「叮」的一聲響,就好像刺在一塊鐵板上。

  劍尖再一閃,青鋒已入鞘,青衣人居然不再追擊,只是用一種很平靜的態度看著這對夫婦。

  老闆娘卻笑了,一張本來很平凡醜陋的臉上,一笑起來居然就露出了很動人的媚態。

  「好,好劍法。」她搬開了竹棚裏一張椅子:「請坐,吃麵。」

  青衣人默默的坐下,一碗熱氣騰騰的麵很快就送了過來。

  麵碗裏沒有白菜、肉絲、蹄花,甚至連麵都沒有,卻有一顆和龍眼差不多大小的明珠。

  在這條陋巷裏的這個小麵攤,賣的居然是這種麵,有本事能吃得下這種麵的人實在不多,可是這個人並不是唯一的一個。

  他剛坐下,第二個人就來了,是個看來很規矩的年輕人,也要吃三碗麵,也是要「一碗金花、一碗銀花、一碗珠花。」

  麵攤的老闆當然也要試試他「有沒有本事能吃得下去?」

  他有。

  這個年輕人的劍法雖然也跟他的人同樣規矩,但卻絕對迅速、準確、有效,而且劍式連綿,一劍發出,就一定有連環三著,多已不能再多,少也絕不會少,劍光一閃,「叮、叮、叮」三聲響,老闆的胸口已被一劍擊中三次,這個規矩人用的規矩劍法,竟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快了三倍。

  老闆連臉色都變了,老闆娘卻喜笑顏開,年輕人看到她的笑容,眼睛裏忽然有種他這種規矩人不該有的慾,老闆娘笑得更嫵媚。

  她喜歡年輕的男人用這種眼光看她。但是她的笑容忽然又凍結在臉上,年輕人的眼睛也冷了,就好像同時感覺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氣襲來。

  他的劍已入鞘,長而有力的手掌仍緊握劍柄,慢慢的轉過身,就看見一個身材雖瘦如竹竿,肩膀卻寬得出奇的獨臂人站在密密的雨絲中,背後斜背著一根黑竹竿,把一頂破舊的竹笠低低的壓在眉下,只露出左邊半隻眼睛,錐子般盯著這個年輕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不是鐵劍方正的門下?」

  「是。」

  「那麼你過來。」

  「為甚麼要我過去?過去幹甚麼?」

  「過來讓我殺了你。」

  斗笠忽然飛起,飛入遠方的黑暗中,昏暗的燈光就照上了獨臂人的臉,一張就像是屠夫肉案般刀斑縱橫的臉,右眼上也有個「十」字形的刀疤,像一個鐵枷般把這隻眼睛完全封死,卻襯得他另外一隻眼中的寒光更厲。

  年輕人握劍的手掌已沁出冷汗,已經想起這個人是誰了。

  他也看得出這個「十」字形的疤,是用甚麼劍法留下來的。

  獨臂人已伸出一隻瘦骨嶙峋青筋凸起的大手,反手去抽他肩後的漆黑竹竿。

  但是老闆娘忽然間就已掠過麵攤,到了他面前,用一雙柔軟的手臂,蛇一般纏住了他的脖子,踮起了足尖,將兩片柔軟的嘴唇貼在他的耳朵上,輕輕的說:「現在你不能動他,他也是我特地找來的人,而且是個很有用的人,等到這件事辦完,隨便你要怎麼對付他都行,反正他也跑不了的。」她軟語輕柔:「我也跑不了的。」

  她說話的聲音和態度都像是情人的耳語,簡直就好像把她的老公當作個死人一樣,那位麵攤的老闆居然也好像根本沒看見。甚麼都沒看見。

  獨臂人盯著她,忽然一把拎住了她的衣襟,把她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拎過那個麵攤子,才慢慢的放下,然後就一字字的說:「我要吃麵,三碗麵,三大碗。」

  老闆娘笑了,笑容如春花:「這是我跟別人約好的,為的只不過是要確定他們是否真的是我約的那個人,可是你不同,你就算燒成灰,我也不會認錯的,你何必跟我說這些蠢話?」

  獨臂人甚麼話都不再說,而且連看都不再去看那個年輕人一眼,就好像他已經把這個人當作死人了。

  就在這時候,他們又看見一個人施施然走入了這條陋巷。

  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人,也從未見任何一個像這個人這種樣子的人。

  這個人的樣子其實並不奇怪,甚至可以說連一點奇怪的地方都沒有。

  他看起來好像比一般人都要高一點,也許比他自己實際的身高都要高點,因為他穿著的一雙有唐時古風的高齒木屐,雖然走在泥濘的窄巷裏,一雙白襪上卻沒有濺到一點泥污。

  他的穿著並不華麗,可是質料手工剪裁都非常好,顏色配合得也讓人覺得很舒服。

  他沒有佩劍,也沒有帶任何武器,卻撐著柄很新的油紙傘。可是,當他冒著斜風細雨走入這條陰暗的陋巷中時,就好像走在豔陽滿天、百花盛放的御花園裏一樣。

  不管是在甚麼時候、甚麼地方,他的樣子都不會改變,因為他本來就是這麼樣一個人,不管在多麼艱苦困難危險的情況下都不會改變。

  所以他臉上好像總是帶著微笑,就算他並沒有笑,別人也會覺得他在笑。

  也許這就是這個人唯一奇怪的地方。

  ※※※

  昏暗的燈光也照上這個人的臉了,並不是那種能夠讓少女們一看見就會被迷死的臉,但是也絕不會讓人覺得討厭。

  除了麵湯、麵鍋、湯匙、筷子、醬油、麻油、蔥花之外,這個小麵攤也和別的小麵攤沒甚麼兩樣,也有個擺滷菜的大木盤,擺著些牛肉、肥腸、豆乾、滷蛋。

  這個人好像對每樣東西都很感興趣。

  「每樣東西我都要一點,豆腐乾最好切多一點。」他說:「另外再來兩壺酒,不管甚麼酒都行。」

  「麵呢?」老闆試探著問:「你要吃甚麼麵?要幾碗?」

  「半碗我都不要,」這個人微笑:「我只想喝點酒,不想吃麵。」

  ※※※

  這個人居然不是來吃麵。

  來吃麵的三個人神色都變了,獨臂人那隻瘦骨嶙峋的大手上已有青筋凸起,麵攤的老闆已經握住了那雙挑麵的長筷。

  可是他的腳已經被老闆娘踩住了。

  「我們這裏沒有準備甚麼好酒,豆腐乾倒真的滷得不錯。」老闆娘賠笑:「客官請到棚子裏頭坐,酒菜我馬上就送來。」

  ※※※

  簡陋的席棚裏只有三張小桌子,已經被先來的三個人分別佔據了。

  幸好一張桌位通常都不是只能讓一個人坐的,通常都會配上兩三張椅凳,就正如一個茶壺通常都會配上好幾個茶杯一樣。

  所以這個人總算也有個位子能坐下來。

  他選的位子在第一個來的青衣人對面,因為這個位子最近。

  這個人好像很懶,能夠少走兩步就少走兩步,能夠坐下來就絕不站著。

  他不但懶,而且好像有點笨,感覺也有點麻木,別人對他的敵意,他居然連一點也沒有感覺到,還沒有坐下去,就先問青衣人。

  「天地這麼大,人這麼小,我們兩個能坐同一張桌子,看來很有緣。」他說:「我想請你喝杯酒,好不好?」

  「不好,」青衣人的態度也不能算很不客氣:「我不喝酒。」

  這個人摸了摸鼻子,好像覺得失望極了。

  可是等到酒菜上來時,他又高興了起來:「一個人喝酒雖然無趣,至少總比沒有酒喝好一點。」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聽見有人在鼓掌。

  「這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一個人拍掌大笑而來:「就憑這句話,就值得浮三大白。」

  他的笑聲豪邁而洪亮,他走路時腰桿挺得筆直,他的衣裳是剛換上的,而且漿洗得很挺,他的腰帶上懸掛著一柄烏鞘長劍,黃銅吞口和劍柄的劍鍔都擦得閃閃發光。

  為了讓別人對他有個良好的印象,他的確花了很多功夫。

  遺憾的是這一切都已掩不住他的落拓憔悴和疲倦了,只不過他自己還希望別人看不出來而已。

  「可惜現在我還不能陪你喝酒,我要先吃幾碗麵。」他大步走到麵攤前:「我要三碗麵,三大碗。」

  麵攤的老闆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就好像恨不得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問他為甚麼看不出這裏有個人不是來吃麵的,問他為甚麼連這點眼光都沒有。

  佩劍的中年人也在瞪著他,忽然冷笑:「你為甚麼不開口?你這是甚麼意思?是不是認為我焦林已經老了,已經吃不得你們這碗麵了?」他的聲音已因憤怒而嘶啞:「這碗麵我吃不吃都無妨,可是我一定要讓你看看我還有沒有這個本事。」

  他已拔劍。

  他拔劍的方法完全正確而標準,但是他的手已經不太穩。

  麵攤的老闆手裏一雙竹筷忽然刺出,以雙龍奪珠之勢去戳他的雙眼。

  他的劍還未到對方的心口前,對方的竹筷已到了他的眉睫間。

  他只有退。

  只退了一步,竹筷忽然下擊,敲在他腕骨上,「噹」的一聲,長劍落地。

  長劍落地時,焦林這個人也好像忽然自高樓落下,落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一切他一心想掩飾住的弱點,忽然間就全都暴露了出來。他的衰老、他的落拓、他那雙已無法控制穩定的手,甚至連他衣領和袖口上被磨破了的地方,都在這一瞬間讓人看得很明顯。

  可是已經沒有人願意再看他一眼。

  他慢慢的彎下腰,慢慢的拾起被擊落在地上的劍,一步步向後退。眼睛卻一直盯著麵攤老闆的竹筷。

  他的手在抖,眼中充滿了絕望和恐懼,好像知道自己每退一步就距離死亡更近一步。

  喝酒的那個人忽然站起來,先拿出塊碎銀擺在桌上,再撐起油紙傘,走過去扶住了他。

  「我看得出你一定是酒癮犯了。」他微笑著道:「這兒的豆腐乾雖然滷得不錯,酒卻太酸,我們換個地方喝酒去。」

  ※※※

  古風的高屐踏著泥濘,嶄新的油紙傘擋住細雨,一手扶著一個人,漸漸走出了這條陋巷。

  獨臂人看著他們,獨眼中已露出殺機,青衣人霍然站起,鐵劍門下的年輕人已握住他的劍,麵攤老闆也已經準備飛身而起。

  「不能動!」

  老闆娘忽然一拍桌子:「你們誰都不能動,誰動誰就死。」

  麵攤的老闆臉色變了。

  「這次我不能聽你的,我們絕不能留下焦林的活口。」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這件事的關係太大,焦林多少已經知道一點,就算幹他那一行的人皆都很穩,我們也不能冒險。」

  「就因為我們不能冒險,所以絕不能動。」老闆娘說:「只要一動,我們這件事就必敗無疑。」

  「難道你怕焦林?難道你看不出他已經完了?」

  「我怕的不是焦林。」老闆娘說:「十個焦林也比不上那個人一根手指頭。」

  「哪個人?」老闆問:「難道你怕的是那個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一樣的酒鬼?」

  「一點也不錯,我怕的就是他。」老闆娘說:「我本來也想做了他的,幸好我忽然認出他是誰了,否則我們現在恐怕已經完了。」

  獨臂人忽然冷笑:「你有沒有認出我是誰?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我是誰?」

  老闆娘輕輕的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也知道你自從在巴山敗過一次之後,四年來連戰七大劍派中十三高手,連戰皆捷。上個月你居然在一招間就將點蒼卓飛刺殺於劍下。」

  獨臂人冷冷的說:「我在一招間殺的人並不是只有卓飛一個。」

  一招奪命,這是何等凌厲惡毒的劍法!

  「可是你在一招間絕對殺不了那個人的,」老闆娘說:「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在一招間殺了他,也沒有任何人能在一百一千一萬招間殺了他。」

  她輕輕的告訴這些人:「因為我記得他這一生中好像從未敗過。」

  獨臂人悚然動容:「他究竟是誰?」

  老闆娘終於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她說出的這個名字,就好像某種咒語一樣,帶著種不可思議的魔法,使得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每個人都閉上了嘴。

  ※※※

  她說出的這個名字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傳奇‧新月傳奇 -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