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宮前由希子在五月中旬的星期一死了。
但我在隔天的星期二才得知這個消息。
那天,我一無所知地到了學校,看到幾個女生在教室裏抽抽搭搭地哭泣,也有好幾個男生神情凝重地聚在一起說話。
「發生甚麼事了?」
我問其中一個同學,那個同學小聲地回答:「聽說二班的宮前死了。」
我的心臟感到一陣鈍痛,內心祈禱著自己聽錯了,向那個同學確認:「你說誰死了?」
「宮前啊,就是頭髮到這裏的那個女生。」他用手比在肩膀的位置後,看著我的臉說:「對了,她不是你們球隊的經理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立刻衝出教室。來到二班的教室,發現教室裏有更多女生在哭泣。我從她們的態度知道,那個不吉利的消息並非空穴來風。我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耳朵也嗡嗡作響,在教室內尋找楢崎薰的身影。但她不在教室內,我問了旁邊的女生,薰去了哪裏。那個眼睛和鼻子都哭紅的女生告訴我,薰可能在教師辦公室。
我走去教師辦公室時,在走廊上遇到了楢崎薰。她圓圓的臉頰很紅,一路目不斜視地快步走來,如果我不叫她,她可能走過我身邊也不會注意到我。
「啊,西原,你聽說由希子的事了嗎?」她一看到我的臉,似乎又想哭了。我之所以說「又」,是因為她的眼睛看起來已經哭過了。
「聽說了。」我回答說。
「我無法相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楢崎薰把眉毛皺成了八字形。
「不知道。」她搶先問了我想問的問題,我只好對她搖頭,「她真的死了嗎?」
「真的,好像是真的,因為老師也在討論這件事。」薰似乎忍不住流了淚,慌忙拿出了手帕。
「到底是哪個老師說的?」我在老師的「老」字時加強了語氣。我向來討厭所有的老師,想到有老師散佈宮前由希子死訊這種負面消息,更讓我痛恨他們。
聽楢崎薰說,二班的值日生去教師辦公室拿日誌時,從副班導師的口中得知了由希子的死訊。
「沒說原因嗎?」
「沒有,好像他也不知道。」
一定在隱瞞。我忍不住想。這些老師遇到這種情況,都會先隱瞞真相。
「西原,為甚麼?由希子為甚麼會死?」楢崎薰用手帕擦著眼睛,聲音微微發抖,「她不是好好的嗎?不久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其他班的同學剛好經過,好奇地看著我們。我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但我很清楚,自己此刻的眼神完全沒有威力。
鈴聲響了,我們走回各自的教室。班上的女生在討論由希子的死訊,我問她們是否瞭解詳情。
「完全不知道,但校方好像很慌張。」一個理著像男生一樣短髮的女生小聲告訴我。
「慌張?」
「我看到學生輔導室的人神色緊張地在教師辦公室進進出出,我猜想可能和宮前的事有關。」
「是喔……」我搞不懂為甚麼學生輔導室的老師要為由希子的死奔走。
「她不是棒球隊的經理嗎?你是棒球隊隊長,有沒有接到甚麼通知?」
「完全沒有。」
「是喔。嗯,也有可能。」
不一會兒,我們的班導師走進教室。班會時間除了點名以外,幾乎沒有任何意義。我們的班導師是名叫石部的國文老師,瘦巴巴的,站起來彎腰駝背,一副窮酸相。說話也口齒不清,好像把話含在嘴裏吐不出來。
我以為他會提宮前由希子的事,但石部嘀嘀咕咕說了一大堆無關緊要的事。甚麼放學後要直接回家,不要在外面亂逛;有人把可樂罐丟在校園角落,裏面還有菸蒂。
「各股長有甚麼事情要通知大家嗎?」石部說完一大串無聊的話後,形式化地問道。擔任保健股長的男生舉了手,一臉不耐煩地告訴大家驗尿的注意事項,有一個學生說了關於尿的笑話,幾個學生跟著笑了起來,但大部份人一臉無趣地無視那個玩笑。
保健股長的報告結束,石部準備走出教室時,好像臨時想起似的說:「二班的同學發生了車禍,請各位同學也要小心。」
教室內立刻喧譁起來,但石部已經走出了教室。
心不在焉地上完第一節課後,我去了二班的教室。我在教室門口向內張望,楢崎薰看到了我,吸著鼻子從教室裏走了出來。
「聽說是車禍。」我說。
「是啊,是車禍。」薰用手帕捂著眼睛說道,她的手帕已經濕透了,恐怕無法再吸收一滴眼淚。「山田說,昨天傍晚,她衝到馬路上,被貨車撞到。」
山田是二班的副班導師。
「地點在哪裏?」
「不知道。」
「由希子又不是小孩子,為甚麼會衝到馬路上?」
「不知道。」
「甚麼都不知道,」我忍不住咂著嘴,「妳沒有問山田嗎?」
「問了啊,我問了他很多問題,但他除了由希子死了以外,甚麼都沒說,只說目前還不太清楚具體情況。怎麼可能嘛?他們只是不想告訴我們而已。」薰頻頻拭淚,氣鼓鼓地說。
「有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太可能,畢竟連我也不知道啊。」
薰說得很有道理,我看著她的臉點了點頭。
「今天晚上是守靈夜。」薰停頓片刻,讓心情平靜後說道:「你也會去吧?」
「在由希子家嗎?」
「在她家附近的寺院,等一下我再告訴你地點。」
「拜託了,」說完之後,我也歎了一口氣,「今天球隊的訓練只能暫停一次了。」
「所有隊員都要去守靈夜嗎?」薰露出球隊經理的表情問。由希子死後,她必須一個人扛起球隊經理的工作。
「想去的人去就好,守靈夜只是形式而已,但即使在這種時候訓練,恐怕也無法專心。」
「當然不可能專心。」薰用力擤著鼻涕。
回到教室時,發現川合一正坐在我的座位上。他是棒球隊的王牌投手。
「有沒有打聽到甚麼消息?」川合兩條細腿放在我桌上,雙手抱在腦後問我,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聽說是被貨車撞到。」
「是嗎?」川合盯著我的臉看了半刻,然後收起放在桌上的雙腿站了起來。「是不是有守靈夜?」
「對,今天晚上。」
「你要去的時候叫我一聲。」川合說完,走出了教室。他的背影比在被迫替換下場,離開投手丘時更落寞。
之後的課也像往常一樣在無聊中度過,唯一的不同,就是老師的閒聊廢話變少了,但也並沒有太明顯的差異。
放學前的班會時間,班導師石部稍微說明了宮前由希子的死。她在放學後沒有直接回家,在路上發生了車禍,所以叫我們放學後不要到處亂走。
石部在黑板上寫了守靈夜的寺院地址,但只有少數人抄下地址。
2
守靈夜從當天傍晚六點開始,以十六名三年級生為主的棒球隊隊員幾乎全數參加了。不光是和宮前由希子相處多年的三年級生,就連二年級生和今年春天剛加入棒球隊的一年級生臉上的表情,都比在公式賽中被打出再見逆轉全壘打時更加愁眉不展。如果死的不是女生的經理,而是某一個隊員的話,大家恐怕不會這麼難過吧。搭電車前往會場時,就好像已經在參加守靈夜了。
來到宮前家祖墳所在的寺院,發現很多同學都已經到了。雖然有幾個女生仍然拿著手帕擦眼淚,但大部份人已經從失去同窗的打擊中站了起來,就像在星期一參加朝會一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甚至有不少人忘了眼前的場合,毫無顧忌地大聲笑了起來。
「這些人是幹嘛?一點都不難過,來參加甚麼守靈夜啊。」楢崎薰狠狠瞪著他們說道。
「這麼說的話,大部份人都得離開了。」捕手吉岡良介彎下高大的身體,用手捂著嘴巴說道。
「那就離開啊,反正他們在這裏也只是礙眼。」薰說得更大聲了,似乎故意說給那些人聽。
「喔,灰藤老頭在那裏。」吉岡指著前方。順著他的手望去,看到一頭花白頭髮向後梳,看起來不像是老師,更像是黑心律師的乾瘦男人站在寺院入口。
我忍不住沮喪起來。「為甚麼那傢伙會在這裏?」
「絕對是為了監視學生啊,他的眼神和在學校時一模一樣。」
薰說的沒錯,灰藤鬆弛的眼窩內那對混濁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動的樣子,和在校門口檢查學生服裝時一模一樣。
「既然那個老頭在,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太婆一定也在。」吉岡四處張望著,「看吧,我就知道。」
一個女老師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叫三五成群的學生趕快來排隊。
「趕快來排好,不要站在那裏閒聊了。既然想要悼念宮前同學,就請你們保持安靜,不然對家屬太失禮了。這位同學,趕快把釦子扣好,還有你,怎麼沒穿白色的襪子?」
這個瘦得像雞骨一樣中年女人叫御崎藤江。她每說一句話,脖子上就爆著青筋,皺起眉頭,所以眉間刻下了很深的皺紋。學生都私下議論說她還沒來得及結婚,就已經從女人的身分畢業了。御崎和白頭髮的灰藤被我們稱為修文館高中的「老頭子」和「老太婆」,他們都是學生輔導室的老師,學生輔導室全都是一些嫉妒我們年輕的老頭子、老太婆。
御崎藤江走到我們面前。
「你們是棒球隊的吧?隊長是誰?」
「我。」
「是嗎?你知道怎麼上香嗎?」
老太婆,妳把我當三歲小孩嗎?我默默點了點頭。
「上完香之後,所有人馬上回家,絕對不要在外面閒逛。」
御崎藤江在說「絕對」這兩個字時特別用力。她吐出來的氣中有醃黃蘿蔔的味道,我忍不住把頭轉到一旁。
「老太婆真囉嗦,她把由希子的守靈夜當成甚麼了!」御崎藤江離開後,不知道甚麼時候來到我身旁的川合一正嘀咕道。
我們排了長長的隊伍為由希子上香。兩人一組走上台階上香,我和川合同組。
當我合掌閉上眼睛時,由希子的臉龐突然閃過我的腦海。她微張著粉紅色的嘴唇小聲地問我:「你是認真的吧?」
你是認真的吧──
和『那個時候』一樣,我覺得內心隱隱作痛。
我擔心默哀太久會引人懷疑,所以很快把手放了下來,張開眼睛時,意外發現川合仍然在合掌默哀。
上完香之後,我們在負責守靈夜的大嬸引導下,走進一個準備了茶和點心的房間。那裏也有學生輔導室的老師,我們才喝了一口茶,就催我們趕快回家。我故意慢條斯理地喝完第一杯,又接著喝了第二杯。棒球隊的其他隊員也不理會不停地大呼小叫的老師,大口吃著點心。當我們離開時,盤子上的點心全都吃完了。在一旁幫忙的大嬸驚訝地叫著「啊呀啊呀啊呀」,慌忙補充了新的點心,但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悅。如果準備的食物還剩下一大堆,喪家恐怕會更難過。
「我想再留在這裏一會兒。」走出寺院解散後,川合一正走到我面前說。
「再留一會兒?」
「守靈夜不是應該守一整晚嗎?但我不可能一整晚都在這裏,所以再多留一會兒。」
「喔。」我原本打算敷衍說,那我也等一下再走好了,但說出口之前,還是把話吞了下去,「小心肩膀別著涼了。」
「我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但還是回頭看了一下。川合倚在寺院的圍牆上仰望著天空。
回程的路上,中途和楢崎薰搭同一班車。
「球隊經理用的日誌還在由希子那裏,等忙完這一陣子,我要去她家拿。」薰握著吊環,木然地看著窗外說。
「妳接下來會很辛苦。」
「那倒沒甚麼,反正一年級的時候也是我一個人。只是真的──」
她沒有說下去,我猜想她要說「很難過」。
我們一年級的時候,楢崎薰來當我們球隊的經理。她只負責收社費、把訓練內容寫在海報紙上,和寫球隊日誌而已,而且很難得有女生會記錄棒球記分簿,但她絕對不幫隊員洗制服或是打掃社團活動室。
「經理的工作是管理球隊,讓球隊可以順利營運,並不是打雜的,當然更不是你們的太太,所以不會幫你們洗內褲。如果你們不願意,那我就不當了。」她對當時的隊長說,球隊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女生,隊員擔心惹火了這萬綠叢中的一點紅,所以答應了她提出的所有條件。
這是修文館高中棒球隊第一次有女生擔任經理,薰雖然個子嬌小,但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很迷人,以她的容貌,如果要稱她為偶像,似乎也沒有太大的不妥。
我們升上二年級時,宮前由希子也受楢崎薰之邀,來球隊當經理。她皮膚白皙,文靜乖巧,比起當棒球隊的經理,她更適合參加茶道社、插花社或是文藝社。她身材苗條,明眸皓齒,立刻有幾名學長向她獻殷勤,但她沒有和任何人交往。即使有非球隊的人向她表白,她也沒有接受。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卻不能告訴任何人。
「川合果然喜歡由希子。」楢崎薰小聲嘀咕道,她似乎也在想同一件事,「他好像很受打擊。」
「每個人都很受打擊啊。」
「你也是嗎?」
「對啊。」
薰用一雙大眼睛打量著我的臉,然後小聲地說:「是喔。」
我正想問她是甚麼意思,薰看向我的後方。回頭一看,發現水村緋絽子站在那裏。
「你剛才去守靈夜嗎?」緋絽子的眼睛讓人聯想到矯情的貓,她直視著我問。
我的身體微微後退,努力讓自己面無表情。「是啊,妳也是嗎?」
「對,我二年級時和由希子同班。」她一雙褐色的眼睛看著我,一動也不動。
「剛才在寺院沒看到妳。」
「我很早就上完香了,然後在喝茶。」緋絽子的視線終於從我的臉上移開,看向薰,「楢崎,妳和宮前同一班吧?妳知道關於車禍的詳細情況嗎?」
「幾乎一無所知。」薰回答,「妳有聽說甚麼嗎?」
緋絽子想了一下,瞥了我一眼,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是喔。」薰微微點頭,看向窗外。
三個人都沉默不語,氣氛變得很凝重。
「我好像打擾你們了,那我去那裏。」緋絽子說完,轉身走去隔壁車廂。從車窗吹進來的風吹動著她烏黑的頭髮。
「我不喜歡她,」完全看不到水村緋絽子的身影後,薰對我說:「她有一種好像女王的氣勢,讓人難以接近。」
「裝模作樣吧,大家都這麼說。」我表現出毫無興趣的態度說,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在說她的壞話時,有一種好像在按壓發痛的智齒般的快感。
「她爸爸是東西電機的專務董事,家裏很有錢,而且又那麼漂亮,裝模作樣也情有可原啦。」薰說完這句話,好像突然想到了甚麼,皺著眉頭問:「她為甚麼會和你打招呼?你們沒有同班過吧?」
「喔……那倒沒有,只是之前曾經說過話。」我無法一下子說出像樣的回答,內心忍不住有點焦急。薰滿臉訝異地說了聲:「是喔。」
不一會兒,就到了薰要下車的那一站。
「那就明天見。」
「嗯,振作一點。」
薰聽了我的話,嘴角微微笑了笑說:「是啊。」然後就下了車。
車廂內沒甚麼人,我找到座位後坐了下來,閉上眼睛,思考著宮前由希子和川合一正的事,突然有人坐在我旁邊。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斜眼看了一下,發現是水村緋絽子,頓時坐立難安起來。我和她接觸的部份漸漸發燙,腋下滲出了汗。
「我剛才說了謊。」緋絽子看著前方說。
「說謊?」我轉頭看著她問:「說甚麼謊?」
「關於車禍,我說甚麼都不知道,其實我可能知道你們不知道的事。」
「我聽說由希子衝到馬路上,撞到貨車,難道不是嗎?」
「沒錯,就是你說的那樣,」水村緋絽子緩緩轉過頭。我們的視線交會,但我先移開了視線。
「只不過,」緋絽子說:「她並不是處於普通的狀態。」
「甚麼意思?」
緋絽子沒有馬上回答,電車即將抵達下一站,我著急起來。因為她要在下一站下車。
「甚麼意思?」我又問了一次。
「由希子她,」緋絽子在站起來的同時小聲說:「她懷孕了。」
「啊!」我抬起了頭。
「是真的。」她低頭看著我說完這句話,走向車門。
3
從車站走路到我家差不多十分鐘,在這片規劃得很整齊的住宅區內,有幾十棟類似的房子,我家就是其中的一棟。
一打開門,看到玄關有一雙嶄新的女式球鞋。我立刻知道是誰的鞋子,慌忙脫下鞋子。
「不是明天才出院嗎?」一走進客廳,我立刻問。
妹妹春美坐在沙發上,和父親一起拼拼圖,母親正在廚房做飯。
「哥哥回來了。因為我精神很好,所以就提前一天出院了。」春美微笑著回答。她細得像樹枝般的手腳、缺乏圓潤感的臉頰和蒼白的膚色稱不上是健康,但臉上的表情的確很有精神。
「那學校呢?」
「明天在家休息一天,後天開始上課。爸爸說,他會送我。」春美興奮地說。
「爸爸,你沒問題嗎?公司怎麼辦?」我問正把玩著拼圖片的父親。
「一天的話沒關係。」父親背對著我回答。每次提到春美,他就背對著我。
「莊一,你有沒有撒鹽?」母親從廚房走出來,「你不是去參加守靈夜嗎?」
「撒了。」我才懶得做這麼麻煩的事,但怕母親繼續囉嗦,所以就隨口回答。而且,我也不希望現在提守靈夜的事。
「誰死了?」春美果然好奇地問。
「那個啦,」我決定向她隱瞞實情,「我同學的奶奶死了,九十歲,衰老死亡。」
「是喔。」春美完全沒有起疑心,嘟著嘴點了點頭。
「啊啊,對了,上次和妳提到的那本小貓的寫真集我借回來了,放在我房間,妳要不要來看?」
「哇,真的嗎?」春美雙眼發亮,「等我拼完之後就去,馬上就拼完了。你看,是不是很漂亮?爸爸幫我買的。」
拼圖盒子上是一艘浮在海面上的白色帆船,一個穿裙子的女生站在船頭。
「真漂亮。」我故意冷冷地說。比起拼圖,春美絕對更喜歡小貓的照片,她一定是為了顧及父親的心情,才會這麼說。春美就是這樣的女孩,照理說,她應該憎恨父親,但她完全沒有這種想法。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沒有換衣服就倒在床上,水村緋絽子說的話好像不斷重播的錄音帶般在我腦海中響起。
由希子懷孕了──懷孕、孩子。
緋絽子不可能胡說八道,她沒必要說這種謊。
我覺得胃很沉重,心裏好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從內側不斷刺激我的神經。
如果懷孕的事是真的,這件事和這起車禍有關係嗎?況且,緋絽子怎麼會知道?是由希子告訴她的嗎?但我從來不知道她和宮前由希子的關係這麼好。
我坐了起來,從書架角落抽出寫真集。那是一個星期前,我向宮前由希子借來的,打算給春美看的小貓寫真集。
「我可以送你。」那天,由希子把書給我時說。
「但妳不是很珍惜這本寫真集嗎?」我知道這本寫真集是由希子的父親去國外時買回來送她的。
「是啊,但如果是春美,即使送她我也不會捨不得。」由希子抬眼看著我。我知道她的眼神所代表的意義,更不願意接受她的好意。
「我會還妳,」我說:「等我妹妹看完之後,馬上就還妳。」
「是嗎?但不必急著還啦。」由希子微笑著說。
那時候,她知道自己懷孕了嗎?我對女人的身體不太瞭解,所以不是很清楚,但照理說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她知道自己懷孕,然後對我露出那種笑容嗎?
我再度覺得胸口發悶。
晚餐後,春美來到我房間。
春美看著寫真集,不停地叫著:「好可愛。」她好幾次在我比賽的時候來加油,楢崎薰和宮前由希子都很喜歡她,正因為這個原因,我不想今天告訴她由希子的死訊。我決定暫時不說。
「今年有機會去甲子園嗎?」春美抬頭問我。
我苦笑著說:「老實說,不可能,但我們會努力啦。」
「去年是在第三輪比賽中輸了?」
「第二輪就輸了,不好意思。」我們球隊去年的實力差不多就是這樣。
「但今年有川合哥哥這個王牌投手吧?」
「他再怎麼厲害,也沒辦法壓制住強隊,很多私立學校的球隊都很強。我們的目標是希望能打進第三輪啦。」
「聽起來好像沒甚麼指望。」春美嘟著嘴,再度低頭看照片。
她因為無法運動,所以特別關心我這個哥哥在棒球場上的活躍程度。她尤其喜歡夏季的高中棒球大賽,去年我們修文館高中在參加地區預賽時,她每場必到,都坐在看台上觀賽。每次得分,她立刻欣喜若狂,陪在一旁的母親從頭到尾都提心吊膽,擔心對她的心臟造成負擔。
「哥哥,你有沒有交到女朋友?」春美露出調皮的神情問。
「為甚麼突然問這種事?」
「交不到嗎?真沒用。」
「我只是沒空交女朋友而已。等退出棒球隊,來認真找一下好了。」
「不可能,等你退出棒球隊,不就要考大學了嗎?」春美用雙手比出手槍,假裝射我。「你和那個姊姊怎麼樣了?很久以前,你不是跟我說,有一個超漂亮的姊姊嗎?」
「我有說嗎?」
「有說啊。啊,你在敷衍我。」
「才沒有。我喜歡的美女有好幾個,但沒有和任何人交往。真的啦。」我故作平靜地回答。
「是喔。」春美闔起寫真集,拿著寫真集站了起來,「這是球隊經理借給你的吧?是薰姊姊?」
「不,是由希子。」我努力掩飾著慌亂回答。
「是喔,原來是她。我就知道。」
「妳就知道甚麼?」
「因為,」春美吃吃笑了起來,「她不是喜歡你嗎?」
我的心臟用力跳了一下。「妳在胡說甚麼啊,沒這回事。」
「咦?沒有嗎?我覺得我沒有說錯。」
「妳錯了,別胡說八道了。」我忍不住大聲起來。
「你這麼緊張,一定有鬼。不過,算了。」春美把寫真集抱在胸前,「這個先借我。」說完,她走出了房間。
我躺在床上,春美的話一直在耳邊縈繞。她不是喜歡你嗎?
我回想著宮前由希子,但回想起來的並不是和她之間的對話,而是她頭髮柔軟的觸感,和手掌的感覺。內心深處漸漸湧起某種情愫,最後變成了淚水,濕了我的雙眼。我對自己不是冷血動物感到安心的同時,也為自己想要靠這幾滴淚水獲得免死金牌陷入了自我厭惡。
4
得知宮前由希子死訊的第二天,學校內的嚴肅氣氛已經消失了,就連由希子所在的三年二班教室也傳來了笑聲。對現在的學生來說,同學的死只是這種程度的事。
但是,從今天早上開始,不時聽到一些令人在意的傳聞。傳聞的內容和水村緋絽子告訴我的事完全一致,也就是說,宮前由希子似乎懷孕了。
我周圍沒有人知道傳聞來自哪裏,但因為是容易讓學生熱中的八卦,所以傳播的速度令人驚歎。上午還只有少數人在耳語,午休的時候,已經成為大家討論的絕佳話題。話題的焦點當然是由希子懷了誰的孩子。我沒有加入這些討論,但當然不是因為沒有興趣,而是在心裏思考確認懷孕這件事的方法。
我在食堂吃漢堡排套餐時,發現有人站在我面前。抬頭一看,川合一正愁容滿面地低頭看著我。
「吃完飯有事嗎?」他問我。
「不,沒甚麼特別的事。」
「那陪我一下,我有事找你聊聊。」
我立刻知道,他要和我聊傳聞的事。
走出食堂後,我們繞去體育館後方。聽說以前經常有學長把學弟帶去那裏教訓一頓,不許他們行為太囂張,如今很少聽到這種事。
「你覺得傳聞是真的嗎?」川合靠在建築物的牆上問道,他全身散發的氛圍讓我不敢裝糊塗問他,到底是哪一個傳聞。
「可能是真的。」我回答。
川合看著我問:「你為甚麼這麼覺得?」
「如果是假消息,似乎太突兀了。」
「無風不起浪……嗎?」
「是啊,而且如果是造謠,未免太惡劣了。如果是由希子的仇人,就另當別論了。」
「嗯,」川合用球鞋踢著地面,「我也這麼認為。」
「所以呢?」我催促他說下去。
川合雙手插在口袋裏慢慢走了起來,他以我為中心,在半徑三公尺的範圍移動,回到原來的位置後停下了腳步,低著頭小聲地說:「雖然我覺得沒必要特別說出來,但我喜歡由希子。」
他的確不用說,我也知道。我默默點著頭。
「但是,世事無法如意,她對我完全沒感覺。」
「她不至於討厭你。」
川合撇著嘴唇笑了起來,「別說這種沒意義的話。」
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所以回答說:「是啊。」
「由希子喜歡你,」川合抬起頭直視著我,「你應該也知道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沒有吭氣。
「西原,」川合叫了我一聲,「請你對我說實話,如果傳聞是真的,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我看著川合的眼睛,他的眼珠子好像凝固般一動也不動。
「為甚麼這麼問?」我反問他,「知道這件事,對你有甚麼好處嗎?」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如果和由希子在一起的人是你──」川合嚥了一下口水,然後繼續說:「如果是你,我可以原諒。因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就這麼簡單。」
「是喔……」
「你會覺得我不像男人嗎?」
「不,」我搖了搖頭,然後看著他的眼睛說:「如果傳聞是真的,小孩子的父親──」我呼吸了一下,繼續說了下去,「應該是我。」
有好幾秒的時間,川合沒有任何反應,然後才開始慢慢吸氣。他把吸入的氣慢慢吐出後,點了兩、三次頭。
「是喔。」川合發出低沉含糊的聲音,然後低著頭,有好一陣子沒有動靜。
我猜想他可能會打我。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他打我,我不會閃躲,讓自己挨他的拳頭。雖然如果被人看到這一幕有點麻煩,但只要小心不被人看到,事後我不說出去,就不會有問題。唯一擔心的是,川合應該不會用左手打我吧。目前是重要時期,一旦本隊王牌投手慣用手的手指受了傷可是大事。他用哪一隻手揍我?我注意觀察著他。
川合抬起頭,向我伸出左手。我渾身緊張,他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知道自己問了討厭的問題,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說。
「你不揍我嗎?」
「揍你?」川合瞪大了眼睛,「你說我揍你嗎?為甚麼?」
「為甚麼……」
川合收起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苦笑說:「我並沒有對你生氣,由希子又不是我的女朋友。老實說,我鬆了一口氣。」
我聽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忍不住偏著頭看他。
「我很慶幸她和你在一起,如果不是你,就代表我對由希子一無所知,這也未免太窩囊了。而且──」川合用小指抓了抓臉頰。我有點驚訝,因為這是他害羞時的動作,「而且,我覺得這樣對由希子也比較好,因為她和喜歡的男生在一起。」
聽到他這麼說,我無法不承受良心的呵責,我無法正視川合的臉,只好看向遠方。
「由希子沒有告訴你懷孕的事嗎?」
「她沒說。」我回答。
「所以,你也是聽了傳聞才知道。」
如果現在提水村緋絽子的名字,會把事情變得很複雜,所以我回答說:「是啊。」
「很像她的作風,」川合歎著氣說,他口中的「她」是指由希子,「她可能不想給你添麻煩,自己去處理。」
「可能吧。」正因為這樣,所以才更加難過。
「我聽說由希子是在放學後,去婦產科的途中發生車禍。」
「我沒聽說,」我說:「是真的嗎?」
「八成是真的。車禍發生的地點在由希子家的反方向,如果是去醫院,就很合理了。」
真可憐,我忍不住想。也許她滿腦子都想著懷孕的事,沒有察覺貨車開過來。
「話說回來,」川合嘟囔著,「這個傳聞到底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不知道……」我也忍不住偏著頭。雖然想到水村緋絽子,但她不會散播傳聞,昨天她在楢崎薰面前也沒有提這件事。
但是,我有必要去問緋絽子。
午休結束的鈴聲響了,我們走去教室時,川合叫住了我。
「等一下,我要再問一個很不像男人的問題。」
「甚麼問題?」
「那你呢?」
「我怎麼樣?」
「你喜歡由希子嗎?」
我看著川合的臉,他銳利的眼神讓我有點畏縮。
「對,」我點了點頭,「喜歡啊。」
川合的肩膀頓時放鬆了。
「我想也是。對不起,問你這些無聊的問題。但如果你不是這麼回答,這次我可能會揍你。」
我知道自己臉色發白,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我故意用戲謔的口吻問:「要用左手嗎?」
「當然用左手。」川合在眼前握起拳頭說。
5
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忘記,那天是三月三十日。
春假時,棒球隊也要照常訓練,時間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決定這件事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去年秋天開始擔任隊長的我。
訓練結束後,我獨自留在活動室內整理記分簿。雖然並不是非得在那天整理,只是那一陣子我不想在訓練結束後馬上回家,但又不想和隊友一起去閒逛。
所以,我在整理記分簿時,並沒有很專心,不時玩一下藏在置物櫃裏的遊戲機,聽聽收音機打發時間。
我一直在社團活動室耗到五點多,關上門之後,經過操場走向正門。足球隊的人還在操場上練習。
快走到大門時,發現宮前由希子走在前面,身旁並沒有和她形影不離的楢崎薰。
我加快腳步追了上去,叫了她一聲:「妳剛才在哪裏?」
由希子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喔……我在圖書室。」
她回答時的語氣和平時沒甚麼兩樣,所以我有點驚訝。因為我突然從後方叫住她,我以為她會更驚訝。
「春假圖書室也有開嗎?」
「有啊,你從來不去,所以不知道。」
「我從來不看書。」
我們並肩走在一起,走著走著,突然覺得由希子可能是在等我。因為她並沒有問我留到這麼晚的原因,而且,圖書室可以看到下方的運動社俱樂部,棒球隊的活動室也在其中。
去年秋天開始,我隱約感覺到由希子似乎喜歡我,但並沒有明確的證據,她當然也沒有向我表白。只是從她平時不經意的態度,以及和我相處時的感覺,可以隱約察覺到她的心意。一開始我以為是自作多情想太多,漸漸覺得如果只是我自作多情,很多事解釋不通。而且,楢崎薰的行為也成為證據之一。因為她總是刻意安排我和由希子獨處,也許她察覺到由希子的心意,所以貼心地為她製造機會。
球隊上有不少隊員喜歡由希子,只是可能沒有川合這麼強烈,她也的確具有這樣的魅力,所以我應該算是幸運的人。被她喜歡當然不可能不高興,卻完全沒有想過要和她交往,這麼做當然是有原因的。
但是,那一天,這個原因消失了。也許應該說是剛好消失了。事實上,這也正是我不想回家的原因。
因為那天剛好是這樣的日子,所以我沒有直接走去車站,而是問由希子:「要不要喝杯咖啡再回家?」
「嗯。」她幾乎毫不猶豫地回答,她的雙眼比雙唇更充滿喜悅。看到她的反應,我不由地覺得自己很卑鄙,但也因此產生了優越感。
我們走過車站,走進熱鬧的商店街內一家兼賣蛋糕的咖啡店。客人中,只有我們兩個人身穿制服。
我們聊了一會兒球隊和隊員的事,之後一如往常地抱怨對學校和老師的不滿,也稍微提到了升學的事。由希子說,她想讀外文系,以她的成績,完全有資格說這種話。
這家咖啡店的咖啡續杯有折扣,我點了第二杯後,宮前由希子說:「你這一陣子有點奇怪。」
「哪裏奇怪?」
「總覺得有點不對勁,訓練時也怪怪的,經常發呆,而且話也變少了。」由希子抬眼看著我,「發生甚麼事了嗎?」
「我和之前沒甚麼兩樣啊。」
「不可能──和春美有關嗎?」
「與她無關,妳不要亂說話。」
我忍不住大聲說道,由希子的身體抖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睛。看到她沮喪的樣子,我發現自己剛才說話的態度太不善解人意,同時也再次意識到她真心喜歡我。正因為這樣,她才會發現我那一陣子不對勁,也正因為發現了我的不對勁,所以看到我留在社團活動室沒有回家,特地留下來等我。
「妳為甚麼會覺得和春美有關?」我用溫和的語氣問。
「嗯……只是這麼覺得。」
「是喔……」我用指尖摸著裝了冰水的杯子上的水滴,「妳說對了。」
「啊?」由希子抬起頭。
「的確和春美有一點關係。」
「是嗎?」她小聲地問:「她怎麼了?」
「嗯,不太好說。」
「喔……」
第二杯咖啡送了上來,我加了牛奶,用茶匙不停地攪動著。我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妳爸爸在做甚麼?」我問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突然改變了話題,她一臉驚訝。「做甚麼……」
「職業,妳爸爸做甚麼工作?」
「喔……普通的上班族,類似業務的工作。」
「是喔,真好。」我順口說了這句話。
「你爸爸不是自己開公司嗎?」由希子把雙手放在屁股下,搖晃著身體看著我,「是不是叫西原製作所?」
我喝了一口咖啡,撇著嘴角說:「小公司而已,和社區工廠差不多,專門承包大公司的生意,我爸爸整天都在討好客戶。」
「我爸爸也一樣啊。」
「但妳爸爸不會為了工作犧牲家人吧?」
「是啊……」由希子不置可否地說完,用試探的眼神看著我問:「所以,你心情不好也和你爸爸的工作有關嗎?」
我拿著咖啡杯猶豫了一下,有一種想把內心的疙瘩一吐為快的衝動,但最後還是克制了。
「不談這些了。總之,家裏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心情很煩躁。」我喝了一口咖啡。
「你訓練完不馬上回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是啊,因為我不想回家,」我皺著眉頭,「其他人遇到這種情況,應該知道很多散心的方法,像是去跳舞或是KTV之類的。」
「你沒去過這種地方嗎?」
「不至於沒去過,只是不太喜歡那種地方。」
「別去那種地方,那裏不適合你。」
「因為我是鄉下人,所以很土。」棒球隊的人都知道,我讀中學時才搬來這裏。
「我不是這個意思,」由希子一臉認真地搖著頭,「我覺得你打棒球的時候最帥。」
被她這樣當面稱讚,我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我是這麼認為的。」由希子又說了一次,眼眶有點紅紅的。
我大口喝著杯子裏的水,毫無意義地巡視著周圍,看到旁邊架子上放著體育報。
「其實看電影也不錯,可以打發很多時間。」雖然是臨時想到,但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但你穿制服去看電影不好吧。」
「這一點就不必擔心了。」我拍了拍放在一旁的運動袋,「我隨時都帶便服,以便放學後去閒逛。」
「啊,你這個壞學生。」
「這種事根本沒甚麼啊──那我該走了。」我拿起帳單站了起來。
「呃……那個,」由希子叫住了我,「我要不要也一起去呢?」
我有點意外,眨了眨眼睛。「我不介意啦,但妳穿著制服不太妙吧。」
「等我一下。」說完,她拿著書包離開了座位。她似乎去廁所。
幾分鐘後,當她走回來時,換了一件紅色開襟衫。因為顏色很鮮艷,就連下半身的灰色百褶裙看起來也不像是制服的裙子。而且我這時才發現,她的裙子比校規規定的短很多。
「這樣就可以了吧?」由希子有點害羞地問。
「妳自己也帶了便服,剛才還說我。」
「女生當然需要啊。」
由希子轉身走向門口時,裙子微微飄了起來。因為換上紅色衣服的關係,似乎也為她的表情增添了色彩。
太可愛了,我不由地這麼想。
我在車站的廁所換上了牛仔褲,脫下制服,換了一件黑色薄夾克。為了掩飾理得很短的平頭,還戴上一頂苔綠色的帽子。由希子拍著手說,我戴帽子很好看。
我們把東西丟進投幣式置物櫃,去麥當勞買了漢堡和飲料,走進了電影院。由希子在電影開映之前打電話回家,她說和同學一起看電影,會晚一點回家,結果好像被她媽媽罵了一頓。
「偶爾晚回家有甚麼關係嘛。我說已經在電影院了,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沒關係嗎?」
「沒事,別擔心。」由希子笑了笑。
那是一部科幻片,主角是可以預見未來的女人,但我並沒有認真看劇情,滿腦子都在想坐在我身旁的宮前由希子。走出咖啡店前她臉上生動的表情,和她對我的感情。這些事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我內心變得越來越強烈,好像重新發現了由希子真正的優點,再加上手臂碰觸在一起時感受到她的體溫和肌膚的彈性,強烈地刺激了我的性慾。另一方面,也因為我那一陣子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總之,那時候的我越陷越深,不由地產生了錯覺,覺得自己也被由希子吸引,深信和她相處一定會很愉快。
我握住了由希子的手,沒有太緊張,反而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她也用力回握我,不一會兒,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在電影快結束時,我們不經意地四目相接。由希子沒有移開雙眼,我情不自禁地吻了她的嘴唇。電影院裏沒甚麼人,根本不需要在意旁人的眼光,而且其他觀眾也都是情侶。
如果有一方稍微冷靜一點,或許情況就不一樣了,但我們兩個人都異常興奮。其中一人的高漲情緒刺激了另一個人的興奮,我們沒有喝酒,卻感覺好像醉了。走出電影院後,我們緊緊摟在一起,漫無目的地走在夜晚的鬧區。兩個人都不希望就這樣分手回家。
當我們回過神時,發現已經快十一點了。
「差不多該回家了,」我對她說:「不然妳家人會擔心。」
「一定會挨罵,但也沒辦法了。」由希子聳了聳肩,抬頭看著我:「你不用打電話回家嗎?」
「我正打算去打電話。」
我找到電話亭走了進去,由希子也跟著走進來。
我在按電話號碼時打算等一下就回家,但當我把聽筒放在耳邊,看著由希子微微泛紅的臉龐時,突然改變了心意。那是意想不到的衝動。母親接起電話時,我對她說,今晚不回家,我會去住吉岡家。
在我掛上電話後,站在身旁的由希子仍然一臉驚訝的表情。
「你要去吉岡家?」她問我。
我搖了搖頭,「沒有,這麼晚去他家,會造成他的困擾。」
「那你要去哪裏?」
「我會想辦法,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店,也可以去看深夜電影。」
「這樣對身體不好吧。」
「熬夜一天沒關係。」我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後繼續說:「如果是兩個人,倒是有地方可以住。」
雖然我半開玩笑地說,但其實很認真,而且,我也知道由希子不會把這句話當成是玩笑話。我感覺到她倒吸了一口氣。
她尷尬地微微搖頭說:「我不行……」
雖然我預料到她會這麼回答,但內心還是有點失望,我努力掩飾自己的情緒說:「我就知道。所以,我們在附近找一家店打發時間。」
「你真的不回家嗎?」
「我不想回家,」我冷冷地說:「我送妳去車站。」
我再度摟著由希子的肩膀走向車站,她也摟住我的腰。別人一定以為我們已經交往了好幾個月。
走去車站的人很多,都是下班後去飲酒作樂的上班族,或是看起來像是學生的年輕人。
「我身上有足夠的錢可以住旅館。」我依依不捨地在她耳邊呢喃。回想起當時的心境,連我自己都想要吐。我沒有考慮未來,也沒有為對方著想,甚至無視自己是否真的喜歡由希子這件事,只是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和那些為了性慾在街上搭訕女人的下流男人沒甚麼兩樣。
「不行啦……」她回答說:「這樣不行啦。」
聽到她這麼說,我沒有繼續糾纏,但並不代表我的理智已經甦醒,只是還沒有厚顏無恥到這個地步。
「我知道不行,」我摟著她的手稍稍用力,「不好意思啦。」
由希子低著頭,始終不發一語。
到了車站後,我為她買了車票。
「路上小心,雖然我應該送妳回家。」我把車票交給她時說。
「不用了,沒關係。」
剪票口擠滿了人,我在稍遠處目送由希子走進剪票口。看著她身上的紅色開襟衫漸漸被人潮淹沒,我忍不住想,自己在這種地方幹甚麼。
我站在那裏發呆,由希子的身影消失不見了。當我轉過身時,發現她站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我問她。
「那個……可以啊。」
「啊?」
由希子向我靠近一步,似乎擔心被路過的人聽到,低著頭小聲地說:「住旅館也可以啊。」
由於事出突然,我陷入了混亂,「為甚麼?」
「因為……」她只說到這裏,就閉上了嘴。
我拉著她的手,推開人群往外走,同時,我也推開了內心發出的聲音。那個聲音叫我保持平靜,好好思考一下。
我早就從雜誌和深夜節目知道哪裏有哪些汽車旅館,也知道要怎麼辦理入住手續,但實際入住時發現更簡單,根本不需要這些知識。
我們輪流洗了淋浴,由希子先洗,然後換我洗。洗完澡走出浴室時,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擔心她會不會走了。以前曾經好幾次在連續劇中看過這樣的劇情,但她躺在床上看電視。當我走近時,她用毛毯蓋住了頭。
我關了電視和燈,鑽進被子時,努力不碰到她的身體。即使在黑暗中,我也知道她背對著我。
我們這樣躺了幾分鐘,兩個人的身體都很僵硬,一動也不動。
「會不會冷?」我問她。
「有一點。」毛毯的另一端傳來由希子的聲音。
我緩緩伸出手,摸著她的後背。不一會兒,她轉過身面對我。我們抱在一起。
我們都沒有經驗,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摸索,道聽塗說和書上看到的內容都完全派不上用場,就好像看了再多教人怎麼騎腳踏車的書,也不可能立刻就會騎車一樣。
天亮之前,我在她身體內射了兩次,但她似乎完全沒有快感,相反地,反而似乎很痛苦。
天快亮的時候,我稍微睡了一下。當我張開眼睛時,發現由希子在我的腋下仰頭看著我。
「妳不睡沒關係嗎?」
「嗯……西原,我問你。」
「甚麼?」
「你是認真的吧?」
她的問話有一種讓我從夢中清醒的感覺。不,正確地說,是讓我發現原本像夢境般的一切都是現實。那一剎那,我感到胸口隱隱作痛。
「當然啊。」說完,我抱緊了她纖瘦的身體。
之後,我們約會了兩次,當然沒有再做愛,只是去逛街、看電影的正常約會,但我並沒有向任何人提起我們的關係,由希子似乎考慮到我是棒球隊隊長的立場,所以也沒有說出去。
老實說,我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現在也仍然不清楚。有一件事很明確,我和她上床,並不是因為想要她。當時我自暴自棄,想要逃避很多事。第一次做愛無疑是最好的逃避行為,說一句粗魯的話,其實對象是誰根本不重要。
當然,也有先發生關係,之後再慢慢培養感情的情況。那天之後,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好好珍惜由希子。和她在一起很開心,她對我的感情也比之前更熱情,但我實在搞不清楚,這到底能不能稱為愛情,總覺得和愛情不太一樣,或者是愛情延長線上的某種感情。
得知由希子的死訊後,我曾經一次又一次回顧,當時的感情起伏是否符合失去戀人的男人應有的感情,但我對這件事完全沒有自信。而且,有另一個自己冷眼旁觀,在我的耳邊呢喃:你在算計這些事,就證明你是很糟糕的人。
6
放學後,我一走出教室,立刻去三年一班的門口等候。其他同學都走了,水村緋絽子才走出教室,她一看到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有事要問妳。」我小聲對她說。
緋絽子似乎很意外,但還是對我說:「那去我那裏。」
她口中的「我那裏」,是位在同一棟校舍四樓的第二科學實驗室。雖然稱為實驗室,其實只是當作倉庫使用,保管一些平時很少使用的器具。那裏也是天文社的社團活動室,所以只有天文社的人會出入。水村緋絽子是天文社的社長。
來到實驗室門口,我對著緋絽子的後背說:「在這裏說就好。」
緋絽子輕蹙眉頭說:「進去說吧,不是甚麼輕鬆的話題吧?」
「是啊,但在這裏說就好。」我不想和緋絽子單獨相處。
「我想在裏面談。」她打開門後,立刻走了進去。
我第一次走進這間實驗室,入口附近的牆上釘著鐵架,放滿裝了實驗器具的紙箱,放不下的紙箱都堆在地上,每一個紙箱上都積滿了灰塵。繼續往裏面走,放了兩張桌子,可以容納十個人左右,旁邊放著天文望遠鏡。
「坐吧。」水村緋絽子拉了一張鐵管椅,「要不要喝咖啡?雖然只是即溶咖啡。」
「不用了,」我動作粗暴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要問妳由希子的事。」
「我就知道。」緋絽子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
「我原本不願意和妳說話,但這件事太重要了。」
「為甚麼要辯解?」
「不是辯解,我只是說,這次是特殊情況。」
「是喔,我無所謂啦。」緋絽子在桌上交握著雙手,「由希子懷孕的事都傳開了。」
「該不是妳去放的風聲吧?」
「你在懷疑我?」
「正因為沒有懷疑妳,才會來問妳啊。妳是聽誰說的?」
「不管是聽誰說的,都無所謂吧?」
「話可不是這樣說,這種事不可能輕易洩漏,妳知道這件事太奇怪了,還是由希子親口告訴妳的?」
「我和她的關係沒這麼好。」
「那是聽誰說的?」
「我不能告訴你。」水村緋絽子回答得很乾脆,「但我可以保證,我得知消息的管道,和傳聞的出處不同,你去找別人問清楚吧。」
「妳沒搞清楚狀況,」我拍了一下桌子,「是誰傳出來的並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妳為甚麼知道由希子懷孕的事。」
緋絽子裝模作樣地微微揚起下巴,然後露出探詢的眼神看著我。
「我以為你在為傳聞的事生氣,看來並不是這麼一回事。那你為甚麼這麼緊張?因為她是棒球隊的經理嗎?不,才不是呢,光是這樣,你不可能露出這種表情。」
「這和妳沒有關係。」
「所以你只想從我這裏打聽消息,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她嘴角帶著冷笑,用帶著鼻音的聲音說道,她鎮定自若的表情讓我很火大。
我想要擊垮她的從容,於是對她說:「她懷的是我的孩子。」
這句話的確發揮了效果,緋絽子的表情僵住了,木然地看著我,用力深呼吸了一次。
「是喔,」她收起笑容的嘴唇發出了低沉的聲音,「原來你和由希子是這種關係。」
「是啊。」
「從甚麼時候開始?」
「三月,三月底。」
停頓了一下,緋絽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很清楚那時候我發生了甚麼事。
「喔,是喔。」緋絽子顯然在故作平靜,她的臉上沒有表情,仰頭看著天花板,輕輕吐了一口氣,「所以,你是真心的?」
她問到了重點,我有點慌張,無法立刻說出「當然是真心」這句話。我還沒有開口,緋絽子就揮了揮手,「我的問題太蠢了,不管你是不是真心,都和我沒有關係。」
「是啊。」我總算能夠故作鎮定地回答。
緋絽子撥了撥頭髮,用慵懶的語氣說:「是灰藤老師告訴我由希子懷孕的事。」
「灰藤?」我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名字。
「你應該知道他是天文社的指導老師吧?昨天守靈夜開始之前,我們稍微聊了幾句,那時候聽說的。」
「原來是這樣。妳是他寵愛的學生嘛。」我語帶挖苦地說,但並不光是挖苦而已,我之前就發現灰藤對緋絽子和對其他學生的態度明顯不同。
緋絽子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視線飄了幾下。
「這種事不重要,為甚麼他會知道那種事?」
「老師說,是聽由希子的媽媽說的。」
「由希子的媽媽?」我忍不住大聲問。我不認為她媽媽會把這種事告訴學校。
「雖然她也不太願意說,但因為和死因有關。」
「死因?不是車禍嗎?」
「對啊,但如果她的身體不是那樣的狀況,或許有機會獲救。她被車子撞到時流產了,所以導致大量出血──」緋絽子沒有繼續說下去。
「原來是這樣。」我忍不住發出呻吟。我可以感受到自己很受打擊,「灰藤還有沒有說甚麼?」
「沒有特別說甚麼。」
「怎麼可能?他一定會說,有些人就是無法控制性衝動,做出輕率的行為,才會發生這種事。」
「隨便你怎麼想。」她並沒有否認。
我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向出口,「謝謝妳,給了我很大的參考。」
正當我想伸手開門時,門被人用力打開了,出現在門外的正是我們剛才提到的灰藤。灰藤一看到我,立刻露出在溫室內看到害蟲的表情。
「你來這種地方幹甚麼?」說完,他看向我的背後,似乎很在意水村緋絽子。
「只是談一些事情,現在正要離開。」說完,我推開灰藤走了出去,在走廊上走了沒幾步,就聽到他對緋絽子說話的聲音。
「水村,我不知道你們有甚麼事,但要盡可能避免在這種密閉環境下和男生單獨相處。我是為妳好。」
他說話的聲音令人噁心。你這個老傢伙才色慾薰心吧──我在心裏咒罵著,再度邁開了步伐。
7
這一天的棒球隊訓練也休息一天,因為我們的教練指示說,守靈夜和葬禮的日子安分一點。棒球隊的教練是名叫長岡的年輕老師。
放學路上,我搭上了和回家相反方向的電車。因為我想去看看由希子發生車禍的地點。奇妙的是,車禍現場的正確位置也和懷孕的傳聞一起傳開了,傳聞的散播者似乎掌握了相當詳細的消息。
我走出那個車站,周圍都是狹小的道路和小店家,公車在狹小的路上行駛,感覺更加擁擠。我沿著公車行駛的路前進,人行道旁每隔幾公尺,就種了一棵櫻花樹。
走了五分鐘左右,左側有一所中學,聽說車禍就是在這一帶發生。左右兩側都有狹窄的巷道,由希子從右側的巷道內衝出來,撞到了在公車道上行駛的貨車。
婦產科醫院在哪裏──我左顧右盼尋找時,有人輕輕拍了我的背。回頭一看,楢崎薰站在那裏。
「咦?」我驚訝地問:「妳怎麼會在這裏?」
「這個。」薰把一小束花遞到我面前。
「對喔,」我皺起眉頭,「男生果然不夠細心,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
「太細心也很可怕。車禍就是在那個轉角處發生的。」薰用下巴指著向右轉的街角,旁邊有一家小咖啡店。
「妳知道得真清楚。」
「我聽由希子的媽媽說的,就在咖啡店旁邊。」
「妳去見過她媽媽了?」
「今天不是葬禮嗎?老師說,昨天沒去守靈夜的人,可以在第六節課提早放學去參加,所以我又去了。之後和她爸媽坐同一輛車,一起去了火葬場。」
聽到「火葬場」三個字,我的心情有點沉重,讓我真切地感受到由希子,那個曾經躺在我臂彎中的由希子真的死了。
「我去放在那裏。」薰抱著花走了過去,我跟在她的身後,心想她怎麼不問我為甚麼來這裏。也許她知道我和由希子的關係。
薰把花放在「停」的標誌下方。由希子沒有看到這個標誌嗎?還是有甚麼理由讓她無視這個標誌,衝到馬路上?
「婦產科醫院就在前面。」薰指著巷道深處說。我不由地想,原來她也聽說了由希子懷孕的傳聞。
「妳知道?」
「嗯,在我們女生中間,算是小有名氣。」
「那家醫院嗎?」
薰點了點頭。「那家婦產科的女醫生會很親切地提供意見,其他醫院的醫生只會說教,所以如果懷疑自己有了,就會去那家醫院。」
「是喔……」我看著薰,暗想著難道她也曾經有過這種麻煩?然後突然想到一件事,「該不會是妳介紹由希子去那家醫院?」
薰沉默片刻,瞥了我一眼後小聲說:「是啊。」
這代表她知道由希子懷孕的事,當然也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薰,不瞞妳說──」
「停!」薰把手伸到我面前,「不必在這種地方說甚麼實話。」
「妳果然知道。」
「我們是朋友啊,」薰聳了聳肩,「由希子的爸媽問我,由希子有沒有男朋友,知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但我回答說我不知道。」
我差一點想向她道謝,但又覺得道謝很奇怪,所以把話吞了下去。
「由希子的爸媽不知道大家都在傳她懷孕的事嗎?」
「不太清楚,可能現在還不知道吧。因為不可能有人在他們面前提這件事,不過恐怕早晚會知道。」
「妳知道是誰在散播這個傳聞嗎?」
「如果我知道,絕對饒不了那個人。」薰目露兇光,好像我是那個散播謠言的人。
叮鈴鈴。清脆的鈴聲響起,往那個方向一看,旁邊那家咖啡店的門打開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嬸拿著掃帚和畚箕走了出來。大嬸看著我們問:
「你們是上次車禍身亡的女孩的朋友嗎?」大嬸拿著畚箕問道,可能是看到那束花猜到的。我和薰都默默點頭。
「是嗎?真可憐。」大嬸皺著濃妝的臉,「當時真的很可怕,我也慌了手腳。」
「阿姨,車禍發生時,妳有看到嗎?」
「我沒看到撞到的那一刻,」她皺著臉搖了搖頭,「只聽到貨車急煞車的聲音,之後又聽到撞擊的聲音,我嚇了一跳,衝出來一看,就看到那個女孩倒在那裏。」
「等一下,」我制止了大嬸,轉頭看著薰,「要不要去喝杯咖啡,問一下阿姨當時的情況?」
薰面色凝重地點點頭,「我也正有這個打算。」
「剛好現在沒有其他客人。」大嬸親切地說。
這家名叫「步戀人FRIEND」的咖啡店,內部裝潢採用了之前流行的黑白色調,面向馬路的玻璃窗前有六張桌子,後方只有一個吧檯。我和薰坐在吧檯前。
「我記得差不多是傍晚五點左右,所以前面的馬路上擠滿了下班的人潮和放學的人潮,車禍發生時亂成一團。幾個年輕女生哇哇大叫,應該在這種時候發揮作用的男人也都嚇壞了。因為現場流了很多血。啊,我是不是不該說這些?」
「沒關係……吧?」我問薰。
「請繼續說下去。」薰說。
大嬸喝了一口水,又繼續說:
「開貨車的司機也是個年輕男生,嚇得六神無主,嚷嚷著不是他的錯,是那個女生突然衝出來,完全忘記要報警和送醫。所以我就對他說,我幫他看著現場,叫他趕快去打電話,真是太沒出息了。」
「當時由希子的情況怎麼樣?」薰遲疑了一下問道。
「原來她叫由希子。嗯,我不太清楚她哪裏受了傷,但我剛才也說了,現場流了很多血,她無力地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不知道是否想起了當時的情況,大嬸臉色格外凝重。
「由希子為甚麼從巷道裏衝出來?」我忍不住,再度問了這個已經問過好幾次的問題。
沒想到大嬸很輕鬆地回答:「我也不太清楚,聽說好像有甚麼急事,所以趕著去車站。」
「是嗎?」薰也一臉不解地問。
「好像是這樣,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
「聽說?」我把舉到嘴邊的咖啡杯放了下來,「聽誰說的?」
「和她在一起的女人。」
「啊?!」我和薰同時叫了起來,大嬸驚訝得愣在那裏。
「她和別人在一起嗎?」薰尖聲問道。
「是啊。咦?你們不知道?」
「那個女人是誰?」我站起來,向吧檯內探出身體。
「我不知道她叫甚麼名字,她只說是朋友。」
「是誰呢?」薰問我,但我當然也不知道。
我問大嬸:「車禍發生時,那個女人在幹甚麼?」
「我也不知道,但好像走在那個女生後面。我衝出店裏的時候,她剛好從巷道裏走出來。」
「那個女人告訴妳,由希子有急事,所以一路跑過來,後來衝到馬路上嗎?」
「是啊,在救護車來之前,她是這麼說的。」
我和薰互看了一眼,但她也完全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她長甚麼樣子?」我問。
大嬸偏著頭,把眉毛擠成八點二十分的形狀,「你問我她長甚麼樣子,我也很傷腦筋,因為我向來記不得別人的長相。年紀大約四十……五、六歲吧,可能更年輕一點。瘦瘦的,個子不高,戴了一副眼鏡。」大嬸說到這裏,搖了搖頭,「不行,我說不上來了,差不多就是這樣。」
雖然可以根據這些特徵想像,但感覺是很普通的中年女人。
「那個女人之後去了哪裏?」薰問。
「救護車把那個女孩載走之後,她也不見了,所以必須由我和之後才來的交通課警官說明車禍當時的情況。」大嬸有點生氣。
和由希子在一起的女人到底是誰?我和薰在回程的電車上討論了半天,都想不出任何結果。
「會不會有人陪她去醫院?」
「怎麼可能?」薰皺起眉頭,「找同學陪的話還比較有可能。」
「也不可能是她的親戚,不然就會找她媽陪她去。」
「我覺得那個女人應該不是陪她一起去。」
「那為甚麼會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不知道。」薰抓著吊環,看著窗外搖了搖頭。
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回到家一打開門,春美從客廳裏衝了出來。她站在廳堂中央,氣勢洶洶地瞪著我,雙眼像兔子一樣紅,淚水奪眶而出,順著她的臉頰滑了下來。
「怎麼了?」我大驚失色地問。
「哥哥是騙子。」春美大叫著,衝上了旁邊的樓梯。我木然地目送她的背影上樓,只聽到她用力關上門,然後在房間內哇哇大哭。
我走進客廳,正在整理餐桌的母親看著我,露出無力的苦笑說:「你回來了。」
「春美怎麼了?」
母親歎了一口氣說:「她知道宮前的事了。」
「妳告訴她的?」
「才不是。剛才川合打電話來,早知道我應該去接電話,但春美搶先接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我終於懂了。「所以是川合說的。」
「也不能怪他,他並不知道我們隱瞞春美。」
「是啊。」
我用客廳的電話打去川合家,川合立刻接了電話。
「對不起,」他一聽到我的聲音,立刻向我道歉,「我不小心說漏嘴了,因為我太久沒聽到春美的聲音了。」
「反正她早晚會知道,你不必掛在心上。」
「不,我太大意了,在說話之前應該稍微思考一下。春美現在怎麼樣?」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大罵我一頓,然後現在生氣了。」
「真傷腦筋,真的很對不起。」
「過一段時間她就忘了。你找我有甚麼事?」
「喔,對了,關於由希子的事,我掌握了新的線索。」川合的語氣頓時變得很沉重,「其實明天去學校再說也沒問題,但我想還是早一點告訴你比較好。」
我握緊電話,「甚麼線索?」
「找到了散播由希子懷孕消息的人。」
「真的嗎?」我忍不住大聲問道,母親看了我一眼,我慌忙捂住電話問:「是誰?」
「有點出乎意料,是二年級的。」
二年級?的確有點意外。「女生嗎?」
「不,男生。二年三班一個姓中野的,你認識嗎?」
「不認識。」
「是嗎?我也完全不認識。」
「真的是從他那裏傳出來的嗎?」
「對,絕對沒錯。」
川合說,今天放學後,他聽到網球社的二年級女生正在討論由希子懷孕的事,因為內容太詳細了,他問那幾個女生,是從哪裏聽來的。棒球隊王牌投手的面子在運動社內神通廣大,她們立刻告訴他,是二年三班的中野告訴她們的,他就住在車禍現場附近。中野母親的朋友似乎和車禍有關。
「我打算明天午休時間盤問中野,我已經叫二年級的隊友把他帶來社團活動室。」
「我也去。」
「我知道,會為你準備特等席。」川合說話時充滿了幹勁。
掛上電話後,我獨自點著頭。原來是這樣,有人住在車禍現場附近。完全有可能,搞不好那個姓中野的二年級生看到了和由希子在一起的中年女人。
我上了二樓,走去自己房間前,敲了春美房間的門,但她沒有回答。我又敲了一次。「春美,妳睡了嗎?」
她還是不理我,我轉身離開,但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時,聽到了春美的聲音。
「我最討厭哥哥。」
雖然沒有人看到,但我還是像外國電影明星一樣聳了聳肩,為了怕被春美聽到,只好小聲嘀咕:「既然這麼有精神,可見心臟沒問題。」
8
二年級的中野是一個瘦弱的男生,可能以為我們要為他散播由希子懷孕的事教訓他,走進社團活動室時已經臉色鐵青。
「呃……我媽的朋友去附近那家婦產科看病,她告訴我媽,之前看到宮前學姊去那家醫院。」
他在說話時也不停地鞠躬。
「看到?那個大嬸認識由希子嗎?」薰訝異的問。
「不,應該不認識……」
「那為甚麼知道是由希子?」川合皺著眉頭,露出焦躁的神情。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捕手吉岡大喝一聲。他剛好也在活動室內,所以也一起加入了。他不知道我和由希子的關係,以為我們要追究中野散播消息這件事。
吉岡的身材像摔角選手,而且所有隊員中,他的長相看起來最兇,被他這麼一瞪,中野立刻縮了起來。
「呃,呃,就是……」
「你不要緊張,」我對中野說:「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那個大嬸在醫院看到了由希子,但那時候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認識她。」
「對。」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
「車禍的四、五天前……吧。」中野微微偏著頭,似乎沒甚麼自信。
「沒關係,總之,大嬸記住了當時看到的女生,得知車禍的事後,就說之前在婦產科見過她,是不是?」
「對,是這樣沒錯,但稍微有點不一樣。大嬸在醫院看到宮前學姊後,打電話給學校。」
「打電話給學校?」我們都跳了起來。
吉岡激動地抓著中野的衣領,「喂,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我會說,我會說。」中野晃著腦袋,快哭出來了,「我這就說,請你先放開我。」
「先放開他,」我推開吉岡的手,「大嬸不是不認識由希子嗎?為甚麼知道她是修文館的學生?」
「呃,那個……問題就在這裏。大嬸在醫院的候診室看到宮前學姊時,覺得她很年輕,所以很好奇這個女生為甚麼會來這裏。宮前學姊拿了一個紙袋,她伺機偷瞄了紙袋──」
大嬸發現裏面放了制服,所以就更好奇了,繼續探頭向紙袋裏張望,結果發現了一個很眼熟的校徽。即使不是學生,也可能看過文武雙全的名門學校──修文館高中的校徽。大嬸好奇極了,開始仔細觀察那個女生的舉手投足,當櫃檯叫那個女生的名字時,更是伸長了耳朵,只聽到她的名字是「宮甚麼」。
大嬸回家後,立刻打電話給修文館高中,說她看到學校的學生在放學後,換上便服去婦產科,質問學生的父母知道嗎?學校方面回答說,會調查這件事。
大嬸並沒有罷休,兩、三天後,又打電話到學校,問那件事調查得怎麼樣了。學校方面對大嬸說,已經派人調查,但沒有發現學生出入那家醫院,但會進一步調查──
又過了兩、三天,發生了那起車禍。大嬸從那家婦產科熟悉的護士口中得知,車禍身亡的就是那個女生,而且已經懷孕,是懷孕初期。
「於是,大嬸就很興奮,嘰嘰喳喳地到處宣揚,告訴了我媽和其他人。我……我從我媽那裏聽說之後,就告訴了同學。」
中野語無倫次,總算說明了這些情況。
「你為甚麼到處亂說?王八蛋。」吉岡抓住了中野的肩膀。
「我沒有到處亂說……」中野拚命搖頭,「我、我只告訴一個同學,而且請他一定要保密,結果他去告訴別人了。」
「少囉嗦,反正都是從你那裏傳出去的。」
「對不起,對不起。」中野快哭出來了。
「不行,不能原諒你。」
「別這樣,」我勸阻了想要動手打中野的吉岡,「這種傳聞很容易散播,反倒是如果你在這裏打人,後果不堪設想。」
「我知道啊。」吉岡鬆開了手,發出像野獸般的低吼聲。
我問中野:「你有沒有聽說大嬸告密後,學校有沒有去向醫院調查?」
「不知道,我沒聽說。」中野不停地搖頭。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看著楢崎薰。
她微微點頭後,對中野說:「好了,學弟趕快走吧,在這裏磨磨蹭蹭,小心被黑猩猩掐死。」
中野拔腿逃出了活動室。
「幹嘛放了他?」吉岡不滿地問:「我還想好好疼他一下呢。」
「我們的口味很清淡,」川合一正說:「糾纏不清會惹人討厭。」
「真是受夠了,不管做甚麼事都要在意高棒聯盟。」吉岡搖晃著龐大的身軀,走出了活動室。
我對薰說:「聽了剛才的話,我大致猜到了。」
「我也是,」她回答說:「也猜到車禍時,和由希子在一起的中年女人是誰了。」
「怎麼回事?」川合看了看我,又看著薰。
「從剛才的情況研判,學校方面一定會派人去那家婦產科調查,想知道幾年幾班的誰去了婦產科。問題在於學校方面是怎樣調查的?」
「問醫院嗎?」
「醫院不可能告訴他們,因為這麼做會侵犯隱私。我認為可以排除這個可能。」
「那家醫院更不可能,所以大家才會信任那家醫院。」薰很有自信地說。
「所以……就只能守株待兔?」
「我想應該是,」我點了點頭,「八成是守在那裏監視,如果看到像我們學校的學生出現,就會上前質問。」
「為甚麼來這種地方?為甚麼不去普通的醫院?為甚麼不去住家附近的醫院?──就好像在鬧區遇到學生時一樣。」
「既然要問這些問題,負責監視的必須是女人,學生輔導室的女老師……」
「御崎老太婆。」川合一正滿臉不屑地說。
「咖啡店老闆娘說,那個女人年約四十五、六歲,又瘦又矮,戴著眼鏡,完全符合御崎老太婆的特徵。」
「原來她當時也在場。」川合用左拳用力打向右手的手掌。
同時,我還解開了另一個疑問。為甚麼灰藤知道由希子懷孕的事。很簡單,因為學生輔導室的所有老師都知道。
川合突然張大眼睛說:「喂,由希子當時從巷道裏衝出來,搞不好是為了逃離御崎老太婆。」
「完全有這種可能。」我說:「除此以外,由希子不可能在那種地方拔腿狂奔。」
「果真如此的話,學校方面也有責任啊,就這樣算了嗎?」川合拍著旁邊的桌子。
楢崎薰也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問:「你有甚麼打算?」
我感受到他們兩個人的視線,陷入了思考。我在思考身為由希子的男朋友,如果是真的喜歡由希子的男人,到底該怎麼做。雖然一方面不希望被他們看不起,但更希望為死去之前,相信我是她男朋友的由希子報仇。
「首先必須調查清楚真相,」我說:「然後再決定採取甚麼行動。」
「但要怎麼查?即使問學生輔導室的老傢伙,他們也不會說實話。」
「並不是只有他們知道真相啊。」
「你想找目擊證人嗎?」川合問。
「我們又不是電影《證人》裏的刑警,」我苦笑著,然後努力用不會太嚴肅的口吻說:「我去問由希子的爸媽,應該是最直接的方法。」
「呃,我想行不通,他們不會告訴你。」
「是嗎?」
「對啊,他們想要隱瞞由希子懷孕的事。」
「你似乎有甚麼想法。」川合一正用銳利的眼神看著我,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既然這樣,我的回答必須符合他的期待。
「如果我向他們承認,我是孩子的父親呢?」
楢崎薰聽了,整個人僵在那裏,川合也倒吸了一口氣。我對他們點了點頭,「我猜想這麼一來,他們會願意對我說實話。」
「你是認真的嗎?」薰終於發出了聲音。
「當然是認真的,」我回答:「假裝不知道也太卑鄙了。」
「好!」川合拍了拍我的肩膀,「沒錯,既然是真心愛的女人,當然要這麼做。」
我急忙移開視線,然後點了點頭說:「是啊。」
「你甚麼時候去?」薰問我。
「在我還沒有打退堂鼓或是害怕之前,」我對她說:「所以,只能今天去了。不好意思,我訓練到一半就要提早離開。」
「我也去。」
「不,我自己去就好。」
「但是──」
「妳讓他自己去啦,」川合插嘴說:「難道妳想看他下跪磕頭的樣子嗎?」
薰說不出話,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對她點了點頭,告訴自己的確要做好下跪磕頭的心理準備。
9
由希子的家是一棟兩層樓的白色小房子,走進大門,有一個小庭院,庭院角落種著繡球花,打開門廊下方褐色大門就是玄關,但空間並不大,兩個大人同時站在那裏,恐怕就有點擁擠。
我在玄關保持上半身向前方傾斜八十度的姿勢靜止不動。門口整齊地放了一雙紅色拖鞋,沒有其他的鞋子。我忍不住想,不知道他們怎麼處理由希子的鞋子,仍然放在鞋櫃裏嗎?
我鞠躬了很久,但搞不好才數十秒而已。痛苦的時間總是感覺特別漫長。
「我是由希子……肚子裏孩子的父親。」
我只說了這句話,之後沒有再看由希子的母親的臉孔,就深深地鞠躬。雖然我做好了下跪磕頭的心理準備,但覺得這麼做反而缺乏誠意,所以乾脆作罷。
由希子的母親一言不發。她看起來很溫和,但當我自報姓名時,她的表情就很緊張,也許已經有了某種預感。
沉默從四周撲向我,幾乎把我壓垮,一直彎腰僵在那裏很累,但只要稍微動一下,剛才彎了那麼久似乎就失去了意義。
「……吧。」我終於聽到了隱約的聲音,微微抬起了頭。「你走吧。」這次清楚地聽到了,「請你離開。」
「我會離開,但我想請教阿姨一件事。」
「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說話。」
「但是──」我抬起頭,看著由希子母親的臉。她在流淚,她的淚水充滿了憤怒、悲傷和悔恨。看到她的眼淚,我說不出話了。
「你走吧。」由希子的母親把臉轉到一旁。
「打擾了。」我又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我帶著痛苦的心情離開了由希子的家,我知道由希子的母親一定比我更加痛苦,正因為能夠感受到她的痛苦,所以無法繼續站在她家門口。我再度體會到,為人父母真辛苦。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家裏,春美正在庭院裏澆花,一看到我,沒打一聲招呼,就從客廳的玻璃落地窗走進屋裏。她似乎徹底討厭我了。
我沒有去客廳,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看著日光燈,思考自己這麼做是否正確,是不是讓女友懷孕的男人應有的態度。
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樓下傳來母親的叫聲,說晚餐已經煮好了。我家的時間和昨天一樣繼續流逝。
父親回來後,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晚餐。春美還在生氣,沒有正眼看我一眼。父親似乎也從母親口中得知了情況,對女兒的滿臉不悅並沒有多說甚麼。
大家在尷尬的氣氛中吃完飯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母親立刻拿起一旁的無線電話,但很快訝異地皺著眉頭。我們都停下筷子看著她。
「是,請莊一聽電話嗎?請稍候。」母親捂住電話看著我們說:「是宮前同學的父親。」
我的胸口一陣疼痛,但我努力面不改色地接過電話,走去了客廳。
「喂,我是莊一。」我背對著父母坐在沙發上,對著電話說。
「啊……」電話彼端停頓了一下,接著傳來沉重的聲音,「我是由希子的爸爸。」原本以為他會破口大罵,聽到他客氣的態度,我有點意外。
「是。」我回答說。
「我聽我老婆說了。」他的語尾恢復了對年少者說話時的聲調,但我很清楚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是。」我再度回答。
「我想和你談談。」由希子的父親說:「只有我們兩個人。」
「好……您甚麼時候方便?」
「越早越好。你現在方便出門嗎?」
「沒問題。」說完,我看了一下時鐘,才八點剛過,「請問我要去哪裏?」
「嗯……離你家最近的車站是哪一個?」
我說了我家附近的車站。
「是嗎?那你在車站前等我,我現在就出門,可能需要三十分鐘左右。」
「我知道了。」說完,我掛上了電話。在我掛上電話的同時,母親開口問我:「他找你有甚麼事?」
「因為宮前的事。」
「為甚麼要找你?」
「回來再說。」我站了起來,沒有看家人一眼就走向門口,「我現在要出去,我吃飽了。」
每次電車到達後,車站前就擠滿下班的人潮,但他們不會陷入混亂,幾分鐘後,所有人都離開了車站。有人走路離開,有人搭公車,當然也有人走進咖啡店或書店,但據我的觀察,幾乎沒有人走進一整排商店中霓虹燈最閃亮的小鋼珠店。那家店似乎有一道無形的防護牆,隔絕了店內和店外的空間。
在第五波人潮退去後,一輛舊型三菱Galant靜靜地停在我面前,「叭」的輕按了一聲喇叭。我彎腰向車內張望,看到一名身穿白色馬球衫的男人正在打開副駕駛座車門的門鎖。
我走了過去,打開車門問:「請問是宮前先生嗎?」
戴著金屬框眼鏡的男人看著前方,輕輕點了一下頭。我坐進了副駕駛座,他確認我繫好安全帶後,他把車子駛了出去。
開車時,他不發一語,我當然只能從頭到尾默不作聲。我可以感受到這個狹小的空間內充滿了宮前先生壓抑的怒氣和焦躁。
宮前先生把車子駛入芳鄰餐廳的停車場。我原本以為他會帶我去某個空曠的地方,所以有點意外。他下車後也默默走路,我跟在他的身後。
服務生準備為我們帶位,宮前先生指著窗邊的桌子說:「那裏吧。」他的聲音年輕而有張力。服務生把我們帶去那張桌子。
服務生還沒有把菜單放下,宮前先生已經點了咖啡,我也點了相同的。我可以感受到他想要趕快進入正題的心情。
服務生離開後,我們終於面對面。宮前先生從金屬框眼鏡後方注視我的雙眼,充滿了只有失去女兒的父親才有的黯淡和懊悔。我立刻移開了視線,但隨即鼓起勇氣,看著他的眼睛。
「出門之前,我看了你的照片。」宮前先生緩緩開了口,「我想知道女兒到底和怎樣的人交往。」
「有照片嗎?」
「對,有很多。」
「很多?」
「不瞞你說,得知那孩子懷孕後,我在她房間找了很久,想知道有沒有辦法查出對方是誰,但甚麼都沒找到,只有一本貼了很多棒球隊員照片的簡單相簿。當時只想到因為她是球隊經理,所以會留著這些照片,也就沒有太在意。今天得知了你的事之後,再重新看了那些照片,發現你的照片明顯比較多。父母都很傻,在答案攤在面前之前,根本無法洞察女兒的心意。」
宮前先生淡然地說著這番話,應該比他預料的更銳利地刺向我的心。我再度瞭解到由希子對我的心意。
服務生送來了咖啡,宮前先生喝黑咖啡,我也決定喝黑咖啡。
「你從甚麼時候開始和由希子交往?」宮前先生問。
「三月……開始。」我老實回答,但似乎並沒有正確傳達。
「是嗎?這麼說,已經一年多了。」他這麼回答。
不是的,是今年三月。我想要更正,但在喉嚨口把話吞了下去。因為我發現一件事,即使我說了實話,沒有任何人──包括由希子──會感到高興。
「這樣我就懂了,難怪啊。」宮前先生點了點頭,似乎對某件事感到釋懷。「升上二年級時,她說要擔任棒球隊的經理,我就覺得奇怪。原來是因為你的關係。」
這句話也讓我恍然大悟,因為我覺得事實可能真的像他說的那樣。
宮前先生拿起咖啡杯,這時我才發現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顫抖的手如實地傳達了他內心壓抑了多大的情感。
「聽到你今天來過家裏,讓我稍微得到了救贖。」他費力地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們對由希子的事想像了各種可能,是不是被壞男人騙了,是不是發生了甚麼意外。」
他說的意外,應該是指強暴。
「完全沒有任何正面的想像。滿腦子只想到壞事,畢竟發生了這麼糟糕的事,對我們來說,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事,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宮前先生不光手在抖,他的全身都在顫抖,說話的聲音好像在呻吟。
我甚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一動也不動地注視他。因為我覺得這是我的義務。
不一會兒,他的顫抖稍稍平息。他喝了一口水。
「由希子告訴你懷孕的事嗎?」
「不,」我搖了搖頭,「她完全沒有提。」
「是嗎?原來她打算背著你自己處理。」宮前先生懊惱地咬著嘴唇問:「那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學校都在傳這件事。」
「學校?」宮前張大了眼睛,然後歎了一口氣,「人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所以,你是聽到傳聞後來我家嗎?」
「對,雖然我曾經猶豫。」
宮前先生點了點頭,似乎表示他能夠理解。
「不瞞你說,我們一直希望和我女兒交往的人可以主動出面,不希望等我們查出來之後去質問對方。因為我們不想讓他顯得很卑鄙,而且如果知道對方是這種人,由希子未免太不值得了。」
宮前先生的話很有道理,我無言以對,只知道自己今天做對了。
「但是,我們猜想對方不會主動出面,因為出面承認需要很大的決心和勇氣。只要他不說,很可能從此沒有人知道。一旦承認,必須承受莫大的風險。但是,你主動來找我們,正因為我能夠理解你在下決心之前,內心經歷了天人交戰,所以我很肯定你的行為,也很慶幸由希子喜歡的是這樣的年輕人。」
他停頓一下,又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希望你能夠理解我們無法原諒你的心情。由希子是我和我太太的寶貝,我們痛恨成為她死因的每一件事。也許你認為車禍和你無關,不,從客觀的角度來說,的確與你無關,但由希子死後,我和我太太哭著咒罵的內容中,有很大一部份是針對讓她懷孕的那個男人。」
我垂頭喪氣地聽著他說話。他靜靜的訴說有著和破口大罵不同的威力。
「我問你,」宮前先生再度開口,我抬起頭,他吞了一下口水,「你對由希子的感情是甚麼程度?」
「甚麼程度……是指?」
「有沒有考慮到未來?」
我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讓空氣在肺中停頓後思考著,當我吐氣的時候,已經決定了答案。
「雖然沒有很明確,但我有考慮,希望永遠,」我舔了舔嘴唇,「希望和她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原來是這樣,」他似乎感到滿意,但仍然保持著嚴肅的表情說:「但你沒想到會懷孕吧?」
這個問題很辛辣,我回答說:「是。」
「既然這樣,為甚麼……」宮前先生抓著桌緣,他手上浮起的每一根血管,都因為對我的憤怒而膨脹。「為甚麼不等到長大之後……等到真的決定將來的事之後呢?」
我沒有說話,但內心忍不住反駁宮前先生。如果一對男女真心相愛,絕對不可能有辦法忍耐。當然,我沒有權利說這種話。
宮前先生瞪著我,我低頭看著桌子,感受到他的目光盯著我的額頭。
隔了一會兒,聽到宮前先生小聲地說:「今天就……先這樣吧。」
我抬起頭,他喝完剩下的咖啡,輕輕地搖著頭。
「我原本想好好痛罵你一頓,但現在覺得這樣很空虛,無論再怎麼罵,由希子也不可能復活。而且,由希子死了,你也很難過,我不忍心再責備陷入悲傷的人,尤其是像你這樣展現誠意的人。」宮前先生揉了揉臉,拿起放在桌角的帳單,但在起身前,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問我:「聽我太太說,你好像也有事要問我們?」
「對,沒錯。」我說:「我想知道學校的老師是不是和這起意外有關,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宮前先生眼鏡後方的雙眼露出和剛才不同的亮光,他直視著我問:「你甚麼都不知道嗎?」
「我只聽說學生輔導室的老師也在場,但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是這樣。雖然由希子懷孕的事傳得沸沸揚揚,那件事卻無聲無息。」
「如果您知道甚麼,可不可以請您告訴我?」
宮前先生端詳著我的臉,點了兩、三次頭。
「好,那我就告訴你。」原本準備站起來的他再度坐回椅子上。
10
隔天星期五的第六節課是御崎藤江的古文課,我從早上就在等這一節課。
御崎藤江穿著過時的米色兩件式洋裝走進教室,她把教材夾在腋下,微微駝著背走向講台。站上講台之前,戴著眼鏡的她冷冷地巡視了教室內所有的人。
起立、敬禮、坐下後,御崎回頭看著黑板,皺著眉頭說:「今天班會後值日生擦黑板太馬虎了,不要因為是第六節課就鬆懈了。」
教室內響起竊笑聲,這個笑聲包含了各種不同的意思。
「誰在笑?有沒有聽到?」御崎瞪著三角眼問。
「聽──到──了。」教室中間響起一個粗獷的聲音,笑聲再度響起。御崎藤江露出一點都不好笑的表情。
「今天從三十六頁開始。」御崎用乾澀的聲音說道。
我用力深呼吸,再度確認了自己的心意。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接下來只要把骰子丟出去就好。
「老師。」我舉起了手。
御崎一臉意外地看著我,其他同學的視線也都集中在我身上。
「有甚麼事嗎?」御崎一臉詫異地問。
我站了起來,「我有問題想要請教老師,請老師馬上回答我。」
御崎有點被嚇到,但立刻強打起精神問:「是和課堂有關的事嗎?」
「不是。」
「那請你下課後來辦公室。」
「不,請妳在這裏回答,因為需要證人。各位同學──」我對一臉木然的同學說:「請你們當我的證人。」
其他同學被我突然其來的舉動嚇到了,紛紛和旁邊的同學竊竊私語,但沒有人知道我到底有甚麼用意。
「大家安靜。」御崎對議論紛紛的同學說完,看著我說:「下課後再說,現在正在上課。」
「妳想要逃避嗎?」
「我說了,現在正在上課。」這位中年的古文課老師轉身面對黑板,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起來,其他同學看著仍然站著的我,紛紛翻開了教科書和筆記本。
「是有關宮前的事。」我對著御崎藤江的背影說,御崎停下了手,緩緩轉過身。我看著她緊張的表情繼續說了下去:「她離開杉田婦產科回家時衝到馬路上,被貨車撞倒。老師,妳應該知道她為甚麼這麼著急吧?請妳告訴我。」
御崎臉上的表情好像般若面具般齜牙咧嘴,胸口用力起伏著。
「為甚麼你覺得我應該知道這種事?」
「因為妳是當事人。老師,妳是當事人吧?我是這麼聽說的。」
「誰說的?」
「誰說的並不重要。因為之前學校收到密告,說我們學校的學生出入那家醫院,所以妳那天在醫院附近監視,我沒說錯吧?」
御崎漲紅了臉,頻頻舔著嘴唇後,歎著氣說:「你先坐下,等一下再討論這件事。」
「我剛才說了,需要證人。妳在醫院前監視,看到宮前出現了。妳……老師妳走了出來,想要質問她,但她發現情況不妙,拔腿就跑。於是,妳就去追她。」
班上的同學開始騷動,有人直接問我:「真的假的?」
「她不顧一切地奔跑,結果發生了車禍,如果妳不去追她,她就不會逃。如果妳沒有監視,她就不會死於非命。所以請妳回答我,你們有權利用這種方式監視學生的私生活嗎?即使因此導致學生死於非命,也可以假裝事不關己嗎?」
御崎藤江前一刻還漲紅的臉頓時好像漂白過一樣毫無血色,凹陷的眼窩深處那雙可怕的眼睛瞪著我。
「閉嘴!」御崎齜牙咧嘴地說道:「你在……胡說甚麼啊……我不知道你從哪裏聽來的,這和你……和你沒關係。」
「有關係。至於有甚麼關係──」我深呼吸了一下。我很清楚,接下來說的這句話將對我的未來造成很大的影響,但這是我昨晚經過一夜思考後做出的決定。我說:「因為是我讓宮前懷孕的。」
教室內的時間好像靜止了。這陣奇妙的空白後,班上立刻騷動起來,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但御崎藤江並沒有斥責他們,她根本無暇顧及那些事。
「西、西原同學……你……你說的是、是真的?」
「是真的。」我說:「老師,現在輪到妳回答了。宮前逃走的時候,妳真的是去追她嗎?」
看到御崎的表情漸漸扭曲,我反而越來越冷靜,甚至可以從容地分析周圍同學的表情。大部份人都在笑,只要不會惹禍上身,旁觀學生攻擊老師的行為都是愉快的餘興節目。
「等……等一下。」御崎用全身表現著她的呼吸急促,慌慌張張地抱著教科書和教材走出了教室。
「就這樣逃走了嗎?」我對著她的背影問,但御崎不理會我的挑釁,只是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衝向走廊。
御崎離開教室後,前一刻還亂成一團的教室頓時安靜下來。這和平時的情況完全相反。原因很清楚,他們都屏息斂氣地觀察我的行動。
繼續站在那裏也沒用,我坐了下來,同學都不停地偷瞄我,但沒有人找我說話,也許我身上散發出拒絕別人對我說話的氛圍。
過了一會兒,班導師石部走了進來。「西原,跟我來一下。」
我不發一語地站了起來。
※※※
小會議桌和鐵管椅,這是學生輔導室的大道具,成績單之類的資料是小道具,今天只有學生輔導室主任灰藤和班導師石部兩個演員。
「御崎老師去了哪裏?」我一坐下,立刻問道。
灰藤左側的眉毛挑動了一下,「你這是甚麼態度?」
「我剛才為了宮前的事向御崎老師發問,她還沒有回答我。」
「我說西原啊,」灰藤發出好像來自地獄深處的低沉聲音說:「你以為你有資格說這些話嗎?宮前死了,你也不想想,最根本的原因是甚麼。」
「車禍的原因是宮前衝到馬路上,她是因為御崎追她,才會衝到馬路上。」
灰藤拍著桌子,旁邊的石部跳了起來五公分左右。
「你才是根本的原因。」灰藤瞪大了眼睛,「是因為你沒有克制一時的性衝動做出了輕率的行為,宮前才會去醫院,難道不是嗎?」
「身為一個男人,我知道自己有責任,所以我才主動承認。」我也用力瞪著灰藤,「但逼死宮前的是御崎。」
「不可以對老師直呼其名。你雖然說知道自己有責任,你敢去宮前的父母面前承認嗎?不敢吧?」
「哼!」我用鼻孔對他噴氣,「我昨天見過了。」
「見過了?」灰藤皺起眉頭,瞇眼看著我,然後緩緩點頭,「原來是這樣,御崎老師的事是她的父母告訴你的。」
我沒有回答。灰藤把頭轉到一旁吐了一口氣,小聲嘀咕說:「怎麼會有這種父母!」
「所以,你們承認是御崎……老師在追宮前囉?」
灰藤沒有回答,在桌子上握著雙手,探出身體。
「西原,你聽我說。我不知道宮前的父母是怎麼對你說的,但那起車禍是不可抗力,御崎老師沒有任何過失。」
「如果她沒有追宮前──」
灰藤再度拍著桌子。
「那是因為宮前逃走,御崎老師才會去追她。難道你不覺得錯在當事人做了虧心事嗎?」
他口中的「當事人」當然也包括了我。
「懷孕是宮前個人的問題,」說完這句話,我搖了搖頭,「是我和宮前兩個人的問題,不需要學校的老師監視,這是妨礙隱私權。」
「說甚麼大話!搞了半天也只能獨當半面,有了孩子只好去墮胎。」
「如果把孩子生下來就算是獨當一面嗎?」
「西原!」
灰藤雙手拍著桌子站起來時,傳來敲門的聲音。石部打算去開門,灰藤制止了他,自己走了過去。
門打開了一條縫,外面有一個人影──八成是學生輔導室的老師──小聲地向灰藤咬耳朵。
「知道了,請他進來吧。」灰藤說完,走了回來,看著我的臉,露出奇妙的表情。雖然他臉上的表情很生氣,但眼睛露出一絲奸笑。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學生輔導室的老師走了進來,跟在那個老師身後走進來的那個人,是我的父親。
※※※
這天,我們晚上九點回到家裏,我不想吃晚餐,回到了自己房間。
父親默不作聲地聽著灰藤說的每一句話。雖然對於讓父親面對這樣的處境感到抱歉,但老實說,我也對完全不反駁的父親感到不滿。也許父親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但至少可以指責學校方面的過失。我在一旁咬著嘴唇,不願看父親不停鞠躬的樣子。
灰藤處理這件事的方式太老奸巨猾。他對父親說,考慮到我的將來,學校方面不希望把這件事鬧大,這件事就不張揚了。他根本搞錯了方向,一旦這件事曝光,最傷腦筋的是他們,他卻用這種好像是為我著想的方式封住我們父子的口。他也用這種方式對待宮前家,宮前由希子的父母和我的父親雖然知道這是學校方面的計謀,卻也無能為力。
離開學校後,我們去了宮前家。由希子母親的態度比昨天稍微溫和一點,我和昨天一樣,站在父親旁一直鞠躬。
父親幾乎沒有和我說話,但從宮前家回家的電車上,他對我說:
「你應該想了很久才決定主動承認吧?」
「是啊。」我回答。
「我想也是。」父親歎著氣說。但這句話成為今天一連串不愉快的事中唯一的救贖。
父親沒有數落我任何一句話。
我像平時一樣躺在床上,回想著自己做的事。我的行為是否符合由希子男朋友應有的行為?如果真的有那個世界,如果由希子在那裏看著這個世界的一切,是否會稍稍感到滿意?我所受到的傷害是否和我犯下的罪過相當?
不,還早得很,離彌補罪過還差得遠呢。
但是,除此以外,到底還能做甚麼?
11
隔天的早餐如同嚼蠟,麵包、咖啡和火腿蛋都食之無味,父親和春美都不在,母親一直躲在廚房。
去學校後,發現氣氛和昨天完全不一樣了。有人看著我指指點點,也有人遠遠地叫我「帥哥」,更有人刻意避開我,就連老師也不敢正視我。
當然也有人向我展現善意,比方說,楢崎薰和川合一正他們。
「大家都說,西原很有勇氣。」我在食堂吃午餐時,薰語帶興奮地向我報告班上同學的反應。今天是星期六,一點之後棒球隊要訓練。我覺得好像很久沒有打球了。
「如果換成是別人,絕對不會主動承認,可見你很喜歡由希子,班上的女生都很佩服你。」
「這有甚麼好佩服的。」
「換成是我,我應該做不到。」川合插嘴說:「我要好好向你學一學,我終於知道由希子選擇你的理由了。」
「這沒甚麼啦,不要再鬧了。」
「不是在鬧,但你的行為的確可以讓我們效法。」
「效法?」我看著薰問。
「大家都說,我們應該更生氣,尤其由希子是我們班的同學。」
「你們想要採取甚麼行動嗎?」
「雖然想──」薰搖了搖頭,「但真的要付諸行動,就有點困難。畢竟我們已經三年級了,要準備考大學,也不想被老師盯上,說到底,就是沒膽量啦。」
「當然啊,」我說:「我這麼做,只是讓自己心裏舒坦,並不希望促進學校的改革,反正我們明年就畢業了。」
「這樣的話,」川合說:「我也想要做點甚麼,至少要為由希子做一件事,讓自己心裏舒坦一下。」
「嗯,是啊。在瞭解由希子死亡的真相後,如果甚麼也不做,以後一定會厭惡自己。」
「雖然到頭來都是為了自己,」川合看著我說:「但這樣也沒關係啊。」
「是啊。」我回答,因為我也是這樣。
棒球隊所有的隊員似乎都聽說了我的事,幸好並沒有感受到負面效果,相反地,每個人都比平時更聽從我的指揮,讓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修文館高中規定,週一到週五的放學時間是五點半,星期六是三點,但棒球隊通常至少會延長一個小時繼續練習。夏季的地區預賽即將舉行,有時候會延長更久,學校方面也不太管我們。
那一天,我決定延長到五點。集合時,我向大家宣佈了這件事,隊員也都沒有意見。
四點過後,一個討厭鬼突然跑來操場。
穿著深藍色西裝套裝的中年女老師朝著球場走來。是御崎藤江。除了我以外,其他隊員看到御崎後,也紛紛停止練習。操場上瀰漫著不安的氣氛。
「誰是隊長?」這位中年女老師站在三壘的位置,用好像指甲刮到黑板時的聲音問。在由希子的守靈夜時,她已經問過相同的問題。她明知道我是隊長,故意假裝忘記。站在內野的我脫下帽子跑了過去。這只是我的習慣,完全不是表達對這個女老師的尊敬。
御崎有點緊張,喉嚨動了一下,可能在吞口水。
「已經是放學時間了,剛才沒有聽到廣播嗎?」她用力挺著胸膛,抬頭看著我。
「快要比賽了。」我盡可能用冷淡的語氣說道。
「這是兩回事,你們必須遵守放學時間。」
「為甚麼突然這麼要求?」我斜斜地俯視著御崎藤江,「以前從來不會干涉我們。」
「以前錯了,以後希望你們遵守規定。」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因為看我不順眼,所以故意找麻煩嗎?」
御崎藤江把兩道細眉吊成了銳角,「這和你沒有關係,而是因為學校的規定,所以才這麼要求。」
「不讓我們訓練的話,我們會很傷腦筋。」
「怎麼不讓你們訓練?只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就可以。」她用刺耳的尖聲叫道。
我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光是這樣,時間不夠啊。」
「不需要為了比賽獲勝破壞校規。」
看到我們發生了爭執,川合從投手丘跑了過來。
「西原,趕快練球啊。」
「不行!」御崎瞪著眼睛說:「趕快收拾回家。」
「囉嗦。」川合皺著眉頭,故意掏了掏左耳,「妳急著催我們回家,搞不好我們會發生車禍啊。」
聽到這句話,御崎的表情僵住了,她瞪大了眼睛,可以清楚看到她眼睛裏的每一根血管。
旁邊傳來一個聲音。
「害死學生,還有臉這麼囂張。」
那是守三壘的三年級學生。御崎藤江用充血的雙眼瞪了他一眼,但三壘手拍著棒球手套,根本不理會她。
「天黑了我們就回去。」說完,我轉身跑回內野,向大家吆喝:「好,開始吧。」
川合也笑嘻嘻地回到投手丘。
御崎藤江仍然站在那裏,這時,一個球飛到了三壘線。她嚇得跳了起來,一定是進行接捕練習的隊員故意丟去那裏。
沒有撿到滾地球的三壘手咂了一下嘴,「真礙事。」
御崎忍無可忍地跑走了,隊員們見狀都笑了起來。
「她下次再來,就讓她站去打擊區,我要投一個超快速的內角球。」
川合這麼一說,大家笑得更開心了。
不知道是否發現操場上和平時不一樣,原本在社團活動室的薰跑了出來,驚訝地問:
「怎麼了?大家在笑甚麼?」
「我們把火雞趕走了。」捕手吉岡回答說,大家聽了,再度笑了起來。
幾分鐘後,又有一個討厭鬼跑來了。
但這次不是御崎藤江,灰藤帶著我們的教練長岡老師一起走了過來。我停止練習,注視著兩名老師。他們兩個人簡直就像父子,長岡教練大學剛畢業,在前任教練今年退休後,由他擔任我們的新教練。今年才二十三歲,看起來比吉岡還年輕。
年輕的數學老師長岡教練向我招了招手,我跑了過去。
「今天先練到這裏,大家回家吧。」教練愁眉不展。
灰藤站在他後方,似乎在監督這位年輕老師指導學生的情況。
「但現在不認真練習不行啊。」
「臨時抱佛腳沒有用,」灰藤在一旁插嘴,「不管讀書和打棒球都一樣。」
我無視灰藤,看著教練的臉,但教練一臉歉意,眼睛下方的肌肉抽搐著。
「總之,今天先回去吧。」教練小聲地說。
「下星期之後就沒問題了嗎?」雖然我知道這種事對菜鳥老師說也沒用,但還是忍不住問。教練露出為難的表情。
灰藤回答了我的問題,「不管是下星期,或是下下個星期都不行,校規規定了放學時間。」
我只好把視線移向這個不想多看一眼的地理老師問:
「那我們會提出申請,這樣即使延長時間也沒問題了吧?」
「申請?甚麼申請?」
「要延長訓練時間的申請,這樣就沒問題了吧?天文社不是也這麼做嗎?」我知道灰藤是天文社的顧問,故意這麼說,他毫不掩飾臉上的不悅。
「白天可以看到星星嗎?」灰藤撇著嘴角問:「那是不得已,所以才會同意。而且,天文社只是調整活動時間,並沒有延長。」
一旦開始爭辯,很難說贏這傢伙,我無言以對,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這也成為我的敗北宣言。
「既然已經知道了,就趕快收拾回家吧。」灰藤看著其他隊員命令道。隊員們無可奈何地紛紛走回活動室。
「那個死老太婆真讓人火大。」我一走進活動室,吉岡就大聲叫道:「她害死了宮前,居然還敢這麼囂張,啊啊啊,氣死我了。」他穿著釘鞋,踢向置物櫃,置物櫃凹了一個洞。
「別這樣,」川合制止了吉岡,「最生氣的可是西原。」
「喔,對喔。西原心裏一定火大到我無法想像。喂,西原,你可以來踢我的置物櫃。」
「改天吧。」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知道灰藤和御崎在想甚麼,他們想要顯示比我更有優勢,是在向我示威,反抗他們不會有好結果。」
「原來是這樣,所以才故意來找麻煩。」吉岡用左手按住右拳,關節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不好意思,連累了大家。」
「你不需要道歉,」川合說:「因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是啊,不必放在心上。」吉岡表示同意後,抓了抓人中,「你向我們隱瞞和宮前的關係倒是有點罪大惡極。」
我沒有吭氣,輕輕笑了笑。其實並不是隱瞞和由希子的關係,而是我們之間並不是需要隱瞞的關係。
「話說回來,那兩個人還真團結。」剛才守在三壘的三年級隊員近藤說。
「哪兩個人?」我問。
「灰藤和御崎老太婆啊,灰藤完全在袒護御崎嘛。」
「你不知道嗎?」吉岡說:「御崎是灰藤的學生,她超尊敬灰藤的。聽說御崎一直當老處女,也是因為灰藤單身的關係。」
「所以,搞不好……」近藤壓低了聲音,「他們之間有一腿?」
「有一腿是指那個嗎?男人和女人的那個?」
「對啊。」近藤舔著嘴唇。
「喂喂,不要讓我想像那麼噁心的畫面好嗎?萬一作惡夢怎麼辦?」
「有甚麼關係,就盡情想像啊,想像灰藤軟趴趴的那個東西放進御崎皺巴巴的那裏。」
「結果皺紋太多了,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裏塞。」
近藤和吉岡開著黃色玩笑,其他隊員也都放聲大笑起來。我和川合也笑了。大家都想要用罵髒話發洩一下內心的怨氣。
那天晚上,我家接到了幾通電話,全都是找我的。第一通電話是新聞社的學生打來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們學校還有新聞社。
「我們想要大肆報導,」新聞社的成員聲音很細,「我覺得這件事包含了很多重大的問題,像是學生的隱私權、戀愛自由,還有那個……富有勇氣的行動。大家都對學校很不滿,這次是抗議的絕佳機會。」
「不好意思,」我說:「我對這種事沒興趣。」
「啊?那你為甚麼指責校方?」
「因為我很火大,所以指責校方。我不想在背後搞小動作,所以就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就這麼簡單。我不在意其他同學對這次的事有甚麼看法,也對校方是否會改變沒有興趣。」
「但是,不管怎麼說,你創造了改革的契機。」
「總之,別和我聊這些複雜的事。」不等對方的回答,我就掛上了電話。
還有兩通電話都是表達很欣賞我的行為,我只說了聲「謝謝」。
其他都是惡作劇或是騷擾電話,有人說了一句「少在那裏裝帥」,就掛上了電話,也有無聲電話,甚至還有變態的傢伙問:「宮前的身體可口嗎?你是用甚麼姿勢操她?」雖然沒甚麼大礙,但想到這種情況會持續一陣子,心情就有點鬱悶。
電話攻勢告一段落後,我回到房間,有人敲門。
「哥哥,你睡了嗎?」是春美的聲音。
我回答說:「還沒睡。」
房間門輕輕打開了,春美低頭走了進來。
「怎麼了?」我問。春美用力閉著雙唇,眼中已經噙著淚水,順著她白皙的臉頰流了下來。
「哥哥,對不起……」春美抽抽搭搭地說:「我完全不知道由希子姊姊是你的女朋友……由希子姊姊死了,你比任何人更傷心,我卻說那麼自私的話。」
父母似乎把事情告訴她了。
「沒關係,別放在心上。」
「但是,但是,」春美拉著T恤的下襬,擦著眼淚,「哥哥,你好可憐,你們本來打算要結婚吧?」
「……嗯。」看到春美的淚,我無法否認。
「真的很對不起,我只想告訴你這句話。」
「沒關係。」
「嗯……那就晚安了。」
「晚安。」
春美走出房間後,我鑽到被窩裏,但腦子很清醒,根本睡不著。想到春美的眼淚,胃感到陣陣抽痛。
12
翌週的星期一,在御崎藤江的課堂上發生了罷課事件。
那是宮前由希子生前所屬的三年二班,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參加罷課。御崎藤江像往常一樣走進教室準備上古文課,發現超過四分之一的座位空著。御崎問學生發生了甚麼事,但沒有人回答她。
其中一張空著的課桌上放了一張白紙。御崎拿起白紙一看,上面寫著──
「妳去宮前由希子的墓前道歉,我們就會回來上課。」
御崎藤江握著那張紙,臉色大變地衝出教室。
「她的表情超可怕,兩隻眼睛通紅,連驚悚電影都沒那麼可怕,老實說,我嚇得差一點尿失禁。」二班的男生向我描述當時的狀況。
御崎藤江衝出教室後,請在教師辦公室內的其他老師幫忙,分頭去找罷課的學生。沒想到很快就在離學校數百公尺的咖啡店找到了,咖啡店老闆以為今天學校提早放學。
總共有十二名女生,完全沒有男生加入。三年二班共有二十名女生,所以有六成女生罷課,楢崎薰也在其中。
十二名女生被要求排排站在校園內,第四節課時,全校學生都看到了她們。
灰藤向她們說教,兩名學生輔導室的老師在一旁瞪著她們。我在教室上課時也看到了這一幕,但如果校方是為了殺雞儆猴,只能說完全沒有達到目的。站在校園的那些女生沒有反省,也完全不理會灰藤的說教,甚至有人不時露齒而笑。下課鈴聲很快響了,進入午休時間,灰藤不能繼續讓她們罰站,只好放了她們。學生輔導室一定覺得很窩囊。
「我們要求和御崎當面溝通。」午休時,薰興奮得漲紅了臉說:「如果他們接受這個要求,我們也願意接受罷課的處罰。」
「他們怎麼說?」川合問。
「他們避重就輕,說沒這個必要。」
「他們打算把這件事矇混過去。」我說。
「我們絕對不會讓他們矇混過去,」薰激動地說:「總之,御崎一定要道歉,而且要在由希子的墓前道歉,這是首要目標。」
「其他十一個女生意見也相同嗎?」
「只有兩、三個人這麼認為,其他都是湊熱鬧的,但是這也沒關係,不能小看這些湊熱鬧的人發揮的作用。」
「也許吧。」我回答說。
薰說得也許有道理,因為那次之後,有許多學生在各種場合採取了行動。這些學生不可能一下子覺醒,想要進行教育改革,所以應該是變成了一種流行。
一年級學生針對服裝問題和校方的生活管理問題展開了聯署運動,他們必須在這所學校生活兩年多,似乎想趁這個機會暢所欲言。二年級學生也開始造反,基本態度就是無視校規。最近的形勢對學生輔導室很不利,所以他們猜想學生輔導室不會找麻煩。
相較之下,三年級生反而很乖巧。大部份學生都在為考大學做準備,根本沒時間理會這些事。最好的證明,就是有時候打到我家的電話中,有人抗議:「全都是因為你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害我們無法好好上御崎老師的課。」在妨礙正常上課這件事上,也許有不少學生對御崎藤江表達了憤怒。
整個學校陷入這種詭譎的氣氛中,差不多是那個時候,篠田進來找我。
篠田是校內以素行不良出名的學生,但他並沒有加入不良幫派,而是因為二年級夏天打工的事,被學校盯上了。那不是普通的打工,是去當貨車司機,而且是無照駕駛。他隱瞞了年紀,也在履歷表上亂寫一通,那家公司錄取了他。在遭到臨檢時曝了光,但之所以沒有遭到退學,是因為他並不是參加飆車集團,而是去打工,所以校方認為有酌情考量的餘地。他和我不同班,但我們聊過幾次。
「我有話要對你說,你來一下。」放學後,我走去社團活動室時,篠田追上來對我說。
「甚麼事?」我問他。
「說起來有點複雜,站著不好說話,今天訓練結束後,你來這裏找我。」他遞給我一包咖啡店的火柴。從學校走去那家咖啡店要十五分鐘,偷偷騎機車來上學的人都把那裏當成停車場。
「是關於哪方面的事?」
「一言難盡啊,」篠田摸著冒著鬍碴的下巴,「簡單地說,和媒體有關。」
「媒體?」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聽說媒體已經嗅到了宮前的事件。」
「是喔。」這是我最擔心的事。因為一旦事情鬧大,就會連累棒球隊。因為並不是醜聞,所以不至於不讓我們參加公式賽。
「好,那我六點半過去。」
「我等你。」篠田對我露齒一笑。
灰藤之前曾經為訓練時間的事囉哩囉唆,所以訓練在五點半準時結束,雖然覺得意猶未盡,但目前也無可奈何,只能期待隊員自己加強訓練。
告別隊友後,我獨自走向和車站相反的方向,迎面走來三個女生,其中一個人抱著天文望遠鏡。走在最前面的是水村緋絽子。我停下腳步,她也停了下來。
「妳們先走吧。」緋絽子對兩個學妹說,那兩個學妹偷偷瞄了我們幾眼,快步離開了。
「她們也經常談你的事。」緋絽子目送學妹離開後走過來,「都稱讚你,說你很有勇氣,應該很愛你的女朋友。」
我看著緋絽子的臉,她張大了細長的眼睛,似乎想要洞察我的內心。
「妳怎麼認為?」我問她。
「我怎麼認為,和你有關係嗎?」
「沒關係啊,只是隨口問問,如果妳不想回答就算了。」
「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我也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搞不清楚甚麼?」
「你的心意啊。」緋絽子回答,「我承認你的行為很有勇氣,但也同時覺得,即使真的喜歡由希子,也不可能做到那種程度。」
我收起下巴,抬眼看著她,「妳是甚麼意思?」
「沒甚麼特別的意思,就這樣而已,但是很奇怪,大家都說你和由希子很久之前就開始交往,我覺得不可能啊。」緋絽子微微偏著頭,一頭長髮在肩膀上滑動。「我也聽說了圍巾的事,今年冬天你戴的圍巾原來是由希子去年聖誕節時送你的。」
我咬著嘴唇。我知道這個傳聞的來由。那天,三年二班的女生問我,由希子有沒有送過我禮物,我隨口回答,她在聖誕節時送了我圍巾。我當時的想法是,既然交往了一年多,如果從來不曾交換過禮物很不自然,但這個回答顯然太輕率了,我應該想到這件事會傳出去。我今年冬天戴的那條圍巾當然不是由希子送的。
緋絽子看到我沒吭氣,慢慢邁開步伐。「算了,這種事不重要,那我走了。」
「等一下。」我叫住了她。
「甚麼事?」她轉過頭。
我遲疑了一下說:「由希子只是遭到池魚之殃。」
「甚麼意思?」
「那時候我自暴自棄,結果發現由希子在我身邊,就這麼簡單。」
「是喔……」緋絽子微微偏著頭,「所以由希子喜歡你。」
「好像是。」
「原來是這樣。我沒猜錯,我就知道應該是這樣。瞭解了。」緋絽子看著我的眼睛問:「為甚麼要告訴我?」
「因為圍巾的事,」我說:「我不希望妳說一些不必要的話。」
「你覺得我會說嗎?」
「不知道,所以我現在要拜託妳,以後別再提圍巾的事。」
「我才懶得告訴別人,」緋絽子把頭一轉,正準備離去,又回頭對我說:「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裏,如果不是回家,最好小心點。雖然老師這一陣子的監視鬆懈很多,但並沒有完全放棄監視。」
「我會小心。」我輕輕舉起手。
走在路上時,我發現自己內心鬆了一口氣。我果然希望緋絽子知道真相,知道我並不是真心喜歡由希子。想到這裏,再度陷入了自我厭惡。
我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五分鐘來到篠田指定的咖啡店,他已經坐在角落的桌子旁。他搞不好是很有信用的人。
「你說媒體已經嗅到這件事,這個消息確實嗎?」我坐下點了咖啡後,立刻進入正題。
「我只是剛好聽到。」篠田說:「我不知道媒體是怎麼嗅到的,聽說有雜誌社打電話到學校,想要瞭解詳細的情況,學校方面當然裝糊塗。」
這件事在校內鬧得沸沸揚揚,有學生在校外談論這件事也不足為奇,或者該說是理所當然。
「你是聽誰說的?」
「我去教師辦公室時,剛好聽到主任他們在小聲談論這件事。」
「是喔,」我說,「所以呢?」
「所以啊,」篠田從書包裏拿出香菸,用廉價打火機點了點,深深地吸了一口。「要不要來一根?」他問我。
「不,我不抽。」
「不必客氣。」
「不是客氣,我不抽菸,我想知道詳細情況。」
「嗯……」篠田把遞給我的菸盒放回桌上,「媒體……媒體已經嗅到這件事,有些老師很害怕。因為一旦被外界知道,到時候慌忙開記者會之類的很丟臉。」
「的確。」
「所以,他們似乎決定在曝光之前採取行動,你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做嗎?」
「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做?」
「讓棒球隊退出夏季地區預賽。」
「甚麼?」我的臉扭曲起來,「為甚麼會扯到棒球隊?」
「這就是玄機。媒體在目前的情況下報導這起事件,就會認為校方在學生指導方面有問題,但如果讓棒球隊先退出比賽,就可以讓人誤以為錯在棒球隊員,也就是把社會的目光導引向學生不單純的異性交往,把焦點轉移到讓女學生懷孕的事實是否嚴重到需要停止參加比賽,這麼一來,就完全不會提到御崎老太婆的事。」
原來是這樣。我咂了一下嘴。
「如果他們敢這麼做,我就要向媒體公佈御崎老太婆做的事。」
「即使你不親自去做,也會有人去說,但到時候會不會為時太晚?因為已經提出退出比賽的申請了。」
「對喔……」
「這是不是很嚴重?」篠田說完,起身走向廁所,他把點了火的香菸放在桌上的菸灰缸裏。我看著香菸冒出的煙,回想著他剛才說的話。校方不會主動公佈這次的事,但如果知道會被媒體曝光,可能會採取姑息的手段。
無論如何都要阻止被迫退出地區預賽,雖然我們的球隊並不強,但我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每天努力練習,不能因為我個人的關係犧牲大家的努力。
這也是為了春美。
春美很期待我們的比賽,如果得知我們球隊無法參加比賽,難以想像她會多傷心。也許她承受的打擊比我更大。
篠田一邊擦手,一邊走了回來。
「怎麼樣?有沒有想到甚麼好方法?」
「沒有,」我搖了搖頭,「你說的事,有幾分真實性?」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剛好聽到那幾個老師在討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玩真的。對校方來說,恐怕也不願意讓社會知道學生有不單純的異性交往這種事。」
「也許吧……」我看著再度伸手拿菸的篠田,「謝謝你來通知我。」
「希望可以對你有幫助,我對那些老師的做法很不以為然,真希望早點畢業。」篠田一臉陶然地吐著煙。
篠田說的事讓我陷入了鬱悶。如果校方打算讓我們退出地區預賽,一定要採取手段加以預防,但我完全不知道該採取甚麼具體措施,這比第九局下半局滿壘無人出局的狀況更棘手。
學校內,一年級的學生仍然在進行學校改革的聯署運動,二年級的學生正在積極違反校規。一位騎機車上學的學生被老師逮到,差點在校門口打起來。灰藤他們急忙趕來處理,一旁的學生對著他們叫囂:「滾回去。」
大部份三年級學生似乎忘了由希子死了這件事。雖然應該不至於真的忘記,但似乎覺得這種事忘了也沒關係,不如多背一個化學方程式,只有楢崎薰和一部份女生很有毅力地持續攻擊御崎藤江。
我一直擔心灰藤他們會採取篠田所說的行動,也很煩惱是否需要在此之前提出退隊申請,但是,一旦我退出棒球隊,也會對春美造成另一種打擊。
我到底該怎麼辦──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就在我坐困愁城時,又發生了新的事件。這件事比宮前由希子的死更加震撼,而且把許多人都捲入了這場混亂。
由希子死去已經三個星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