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尺蠖》倪匡</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尺蠖》倪匡</h3>《二○一七年八月四日版》<br />《好讀書櫃》典藏版<br /><br /><br />第一章<br /><br /><br />  尺蠖是一種蛾的幼蟲,這種蛾,就叫尺蠖蛾。尺蠖蛾也有十幾種之多,但牠們的幼蟲,都叫尺蠖,這種蟲的樣子有點像蠶,身子細,約有三寸長,好像是一節四季豆,腳生在頭部和尾部,所以行動起來,樣子就非常怪,要將長在尾部的腳,移到了齊近頭部的腳,在頭部的腳,再向前移去,如此連續不斷。<br /><br />  當頭部的腳,和尾部的腳,靠在一起的時候,整個身子,就彎了起來,所以牠在向前行進之際,實際上就是不斷彎成弓形再放直的動作,幾十條尺蠖,一起在樹幹上,身子弓起來又放直,向前蠕動,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有說不出來的憎厭和不舒服之感,覺得這種毛蟲向上爬的姿態實在太令人噁心。<br /><br />  人看尺蠖拚命向上爬的情形,覺得噁心,不知道反過來尺蠖看人拚命向上爬的情形,是不是也覺得噁心?人在向上爬的時候的情形,只怕還要醜惡得多吧?<br /><br />  ※※※<br /><br />  在一個漂亮俐落的急轉彎之後,年輕人貼住了滑雪板,在一簇枯樹之前,停了下來,回頭望去,幾分鐘之前,自己的站立之所,看來已經有點高不可攀,從山頂上向下滑來,那種風馳電掣移動的感覺,真令人心曠神怡。<br /><br />  氣溫很低,雙手雖然戴著手套,手指尖仍然有點麻木,年輕人將手指伸屈了幾下,正準備繼續向前滑,滑到他居住的那間由松木築成的屋子去,而就在此際,連續的兩下槍聲,突然響了起來。<br /><br />  在這幽靜的地方,他住了超過一年,在這一年中,他聽到的最大的聲響,怕不會響過他自己的咳嗽聲,那突如其來的兩下槍響,襯著山巒的回音,令得年輕人的身子陡地一震,當他看到他前面的兩株枯樹,樹幹上忽然開了花之際,他已經向前直撲了下去。<br /><br />  他並沒有中槍,他向前撲出去,是為了躲避有可能再射來的第三槍,他在雪上打著滾,一直滾下去,在平整的雪地上,留下了極難看的痕跡。<br /><br />  一直到他滾下了三十多碼,他才有機會,定神向四面看去。<br /><br />  槍聲來得太突兀了,他甚至無法判斷子彈是從哪一個方向射來的,但是憑他對槍械的知識來判斷,他卻可以肯定,子彈劃破冷空氣時所發出的尖銳的呼嘯聲,一定是一柄性能極佳的遠程來福槍所發出來的。<br /><br />  年輕人伏在雪地上,喘著氣,他穿著鮮艷奪目的衣服,而四周圍是一片白茫茫的,那使他成為最佳的靶子。<br /><br />  年輕人的心頭,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用最快的動作,將滑雪板除了下來,然後身子扭動著,盡可能令浮雪將自己的身子蓋住。<br /><br />  槍聲沒有再傳來,連最後的一下回聲也靜止了,四周圍仍然是那樣寂靜,空氣寒冷而凝止,可是年輕人卻覺得死亡之神,在他身邊徘徊。<br /><br />  他向自己的身子望了一眼,他伏著的地方,離屋子還有三百碼,如果他能夠奔進屋子去,那麼,至少他可以比較安全,可是在這三百碼的過程之中,他是不是能避開槍手的射擊呢?<br /><br />  年輕人的手心,在隱隱冒著汗,他已經對剛才突如其來的那兩下槍聲下過判斷,覺得那絕不會是獵人的傑作,因為這裏根本沒有獵人,而且,除了他之外,最近的鄰人,也在一公里之外,而且,這裏除了積雪,並沒有可供打獵的野獸,這裏是芬蘭的北部,接近北極圈之處,他已在這裏住了一年多,這一次,真正是除了他的叔叔之外,沒有別人知道他在這裏。<br /><br />  可是,剛才就有人向他射了兩槍。<br /><br />  想起剛才的情形,他還有點不寒而慄,要是那兩顆子彈,稍微瞄準一點的話──<br /><br />  可是,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只不過維持了幾秒鐘,他就忍不住伸手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下,同時哈哈笑了起來。他真是太蠢了,他真是太蠢了,他心中罵了自己一聲蠢才,然後,從雪地上站了起來。<br /><br />  他站在雪地上,成為極明顯的一個目標,而且,幾乎是他一站起來,槍聲又響了,就在他身側,還不到一尺處,子彈發出「滋溜」的聲音,鑽進了積雪之中。<br /><br />  可是年輕人卻一點也不害怕,他只是揚了揚眉,向子彈飛來的方向,揮了揮手,又繼續向前走去,當他走出七八步之後,第四下槍聲又響了起來,他覺得頭上,像是有甚麼東西飛過,他伸手在頭上摸了一下,他所戴的那頂絨線帽上面的一個絨球,已經被射掉了。<br /><br />  年輕人笑了一下,那更證明他才聽到那兩下槍聲時的害怕,是多餘的。<br /><br />  他在那一剎間所想到的是,雖然有槍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向他射擊,所使用的又是遠程來福槍的話,那麼,他早就應該死在第一、第二響槍聲之下了,因為裝有望遠瞄準器的來福槍,是十拿九穩的,而開始的兩槍既然放過了他,他實在不應該害怕,那證明對方無意取他的性命,只不過和他開一個玩笑而已。<br /><br />  年輕人在站了起來之後,本來是想循著子彈射來的方向,去找那個槍手的,但當他帽子上的絨球,被子彈射飛了之後,他就改變了主意。<br /><br />  他知道自己料得不錯,槍手並沒有取他性命之意。不過如果說這是開玩笑的話,那麼這個玩笑,也未免太過份了一些,如果開槍的人,手指稍為震動一下──<br /><br />  年輕人改變了主意,決定先回到屋子裏去再說,那個槍手,能夠來到這樣遙遠荒僻的地方來找到他,當然不會放棄最後的幾百碼不走,不到屋子裏來和他見面!<br /><br />  在年輕人走向自己的屋子之際,槍聲一下又一下地響著,他左、右兩腳的滑雪橇上,各中了四槍,留下了八個小孔,而他來到門口之際,最後的兩槍,射斷了他雙手所握的滑雪桿。<br /><br />  年輕人吸了一口氣,空氣乾燥而寒冷,他無法不承認,那個隱蔽的槍手,是第一流的槍手,讓他去易地而處,是不是會有同樣的好成績,還未可逆料。<br /><br />  當然,年輕人在向屋子走去的時候,腦細胞也在迅速地活動著,他在想:誰會找到這裏來,對他作這樣的示威呢?照目前這種危險遊戲的情形來看,那倒像是奧麗卡公主的標準手法。<br /><br />  想起了奧麗卡公主,年輕人皺了皺眉,又不禁嘆了一口氣。但是,他並不認為公主會有那樣神妙的槍法,而且,他也最不希望公主在他面前出現,那並不是說他不想念奧麗卡,他幾乎每一天都曾想過,如果奧麗卡不是現在的奧麗卡,那該有多好。<br /><br />  手中的滑雪桿被射斷之後,年輕人推開了門。<br /><br />  門才一推開,一股暖意,夾著一種松木的香味,就撲面而來,年輕人順手拉掉帽子,他應該多少有點準備,準備那槍手來訪。<br /><br />  然而,他立即發覺,他沒有機會作準備了,屋子裏已經有了客人,背對著他,站在窗前,那不速之客,顯然一直在窗前看著他,看他中槍之後滾下雪坡,又看著他在槍擊之下,一步一步,走向屋子。<br /><br />  當然,那人也知道他進了屋子,可是那人卻並不轉過身來,年輕人一時之間,也不知道那是甚麼人,因為那人戴著和穿著愛斯基摩人帽子和外衣,看起來,只是毛茸茸的一團。<br /><br />  但是年輕人立時看到,那個人的手中,拿著一幅油畫,那是年輕人的作品,畫的是奧麗卡公主──他心中想像的奧麗卡,一個極美麗的女人,而臉上有著聖潔的光輝。<br /><br />  那幅油畫是年輕人花了很多時間畫成的,他的油畫技巧,或許不是太成熟,但是只要是認識奧麗卡公主的人,誰都可以一看就認得出那是她的畫像,而如果是對藝術有一點造詣的人,一定可以看出,畫這幅像的人,在畫像之中注入了極深的感情。<br /><br />  年輕人看到那人手中拿著那幅油畫,他就不禁苦笑了起來,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討厭,他已經知道那是甚麼人了,要不是奧麗卡自己,誰會注意這幅油畫?<br /><br />  他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椅旁有一堆疊得相當整齊的木塊,他順手拿起兩塊來,拋進了壁爐之中,壁爐中的火頭,向上竄了一竄,新落進火堆的木塊,發出了一陣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年輕人緩緩地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br /><br />  奧麗卡公主仍然不出聲,也並不轉過身來,就在這時,「砰」地一聲,門被撞了開來,一陣冷風隨著掩了進來,等到門關好,屋子中又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西方人,約莫四十左右年紀,手中拿著一柄遠程來福槍。<br /><br />  年輕人望著那人,奧麗卡公主直到這時,才道:「認識這位亨特先生麼?」<br /><br />  年輕人向亨特望了一眼,這個人,這個名字,像是在甚麼地方聽說過的,可是一時之間,他卻又想不起來,他只是揮了揮手,道:「亨特先生,你剛才的槍法,很令人佩服!」<br /><br />  那個亨特也拉下了帽子,道:「你的勇氣,更令人佩服,我不明白為甚麼你不害怕!」<br /><br />  年輕人乾笑了一聲道:「或許我知道能夠在這裏找到我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的緣故吧!」<br /><br />  他頓了一頓,才又道:「奧麗卡,好麼?」<br /><br />  奧麗卡公主直到這時,才轉過身來,在柔長的獸毛的掩遮之下,她美麗的臉龐,看來像是瘦了不少,不過她的一雙眼睛,仍然是那樣明澈動人,而且,也一樣閃耀著那種深不可測的光輝。<br /><br />  年輕人指著她手中的那幅畫,道:「畫得不好,幾乎不像你,是不是?」<br /><br />  公主沒有說甚麼,只是走向前去,將油畫放在一個架子上,緩緩地道:「不過對你來說,這油畫是無價之寶,因為它救了你的性命!」<br /><br />  年輕人望著奧麗卡的側影,一時之間,還不明白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br /><br />  不過,年輕人隨即明白了,奧麗卡公主找到了他,心中懷著極度的恨意,她帶著那個槍手,本來是想來殺他的,可是當她見到了自己的那幅畫像之後,她改變了主意,那就是神槍手亨特為甚麼只是恐嚇他,而沒有射死他的最大原因!<br /><br />  但,奧麗卡為甚麼要恨到來殺他呢?<br /><br />  年輕人不禁苦笑了起來,唯一的可能,就是盧拉酋長的那件事發作了,奧麗卡已經知道他在伊通古董店中,並沒有將真的寶藏換出來,而是將八件贗品,原封不動地帶了出來,由她去交給盧拉酋長!<br /><br />  年輕人一面苦笑著,一面攤著手,道:「你是怎樣找到的?」<br /><br />  奧麗卡公主仍然沒有望向年輕人,只是微側著頭,望著自己的那幅畫像,她道:「真不容易,我足足找了你半年,才知道你在這裏!」<br /><br />  年輕人仍然苦笑著,道:「我以為盧拉酋長的博物院,要兩年才造得成。」<br /><br />  奧麗卡冷笑一聲,道:「或者你更希望他的興趣過去了,再也不建造那個博物院!」<br /><br />  年輕人攤了攤手,聳聳肩。<br /><br />  奧麗卡笑了起來,道:「不錯,事實的確是如此,盧拉酋長,已經放棄了他建造博物院的計劃,他現在正在興建一條一百公里的快速跑道,好讓他統治的地區,成為全世界賽車的中心!」<br /><br />  年輕人道:「那麼,我不明白──」<br /><br />  奧麗卡公主這才轉過頭來,望著年輕人,潔白的牙齒,咬著下唇道:「不過,你的運氣不夠好,當盧拉酋長放棄了建造博物院的計劃之後,他就將那十件珍藏,照原價出售,而由我買了下來!」<br /><br />  年輕人的神情更加苦澀,但是他卻竭力裝出輕鬆的樣子來,道:「那就該說,你運氣不夠好!」<br /><br />  奧麗卡「哼」地一聲,道:「你知道那總共是多少錢?」她不等年輕人回答,就繼續道:「我出讓了我那幾家工廠的所有股權,變賣了珠寶首飾,湊齊了那筆錢給酋長,當時我想,我只要能夠以伊通古董店的訂價三成,將這十件古董賣出去的話,我的財產,就可以增加三倍,可是結果,結果──」<br /><br />  奧麗卡講到這裏,聲音變得十分激動,可是她卻隨即冷靜了下來,道:「結果是怎樣,你應該知道的了!」<br /><br />  年輕人嘆了一口氣。<br /><br />  除了嘆氣之外,年輕人實在沒有甚麼話好說的了,奧麗卡公主既然只是用伊通古董店訂價的十份之一,買進了那批古董,可是,那也是一筆極大的數目,年輕人完全不懷疑她要出讓工廠,變賣珠寶,才能湊到這筆錢,而結果怎樣,自然不問可知了。當她發現那十件東西之中,只有那柄寶刀和那頂皇冠是真的,其餘八件,根本全是贗品之際,唯一的結果是:她破產了。<br /><br />  這就是為甚麼她要天涯海角來找他,而且還帶著神槍手的原因了。<br /><br />  奧麗卡公主揚著眉,道:「你現在覺得很高興,是不是?」<br /><br />  年輕人再嘆了一聲,說道:「或許你不相信,但是我的確很代你難過,我可以賠償你的損失。」<br /><br />  奧麗卡陡地縱笑了起來,道:「我的損失,你知道我的損失是甚麼?」<br /><br />  年輕人道:「金錢方面的──」<br /><br />  他的話還未曾講完,公主就發出了一下尖叫聲,打斷了他的話頭,而她的神情,也變得極其憤怒,在一旁的那位神槍手亨特,後退了幾步,來到屋角,舉起槍來,對準了年輕人。<br /><br />  奧麗卡公主尖聲道:「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又一次一次被你欺騙,這種損失,你用甚麼來賠償我?你說,你用甚麼來賠償?」<br /><br />  年輕人心中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他張開手,向奧麗卡公主走過去,可是他才跨出一步,公生就厲聲道:「別碰我!」<br /><br />  年輕人站定,奧麗卡喘著氣,道:「本來我決定要殺死你,我要看你慢慢死的,命亨特先射斷你的腿,然後,讓你死在雪地之中,可是……那幅油畫,改變了我的主意……」<br /><br />  她又轉過頭去,望向那幅油畫,聲調也在剎那之間,變得十分柔和,道:「你是全憑想像畫出來的,可見你並沒有忘了我!」<br /><br />  年輕人低聲道:「是,我想念你!」<br /><br />  奧麗卡陡地又變得兇狠起來,道:「你想我甚麼?是不是因為你一次又一次欺騙了我,而使你感到心中很快樂,想起來就好笑?」<br /><br />  年輕人又嘆了一聲,向亨特道:「對不起,請你出去一下,我和奧麗卡有點話要說!」<br /><br />  亨特聽了年輕人的話,現出一種十分難以形容的笑容來。<br /><br />  年輕人一時之間,還不知道他發出這樣的笑容,是甚麼意思,可是他立即就明白了,因為奧麗卡公主已然立即道:「你不論有甚麼話和我說,亨特都有權在場,因為他是我丈夫!」<br /><br />  年輕人陡地震了一震,望向奧麗卡,在那一剎間,他心頭的震動,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看出去,奧麗卡俏麗動人的臉龐,竟然有點模糊,不過他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奧麗卡的臉上,有著一種復了仇的快感。<br /><br />  年輕人在剎那之間,心頭不知湧起了多少事來,他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奧麗卡知道他對她的感情,所以才嫁了人,用這個行動來使他也感到痛苦。<br /><br />  年輕人本來是想掩飾自己的痛苦的,他的能力,也完全可以做得到這一點,但是他覺得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在奧麗卡那種充滿了復仇快感的神情中,也同時看出了她心頭的痛苦。<br /><br />  年輕人後退了幾步,頹然坐了下來,低著頭,過了半晌,才用一種十分平板的聲調道:「恭喜你!」<br /><br />  奧麗卡公主尖聲笑了起來,道:「我破產了,因為你,我沒有辦法,只好嫁給亨特,他有足夠的錢,可以使我依然過奢豪的生活!」<br /><br />  年輕人向亨特望了一眼,這時候,他已經知道亨特是甚麼人了。<br /><br />  亨特是一個典型的花花公子,愛好一切刺激的運動,曾獲得幾次世界性大賽車的冠軍,他精擅爬山、射擊、游泳、劍擊,和一切屬於新時代的時髦玩意,精通幾國的語言,最重要的是,他是巴西擁有私人土地最多的一個人,有著數不清的財產!<br /><br />  看樣子,奧麗卡公主嫁了亨特這樣的一個人,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br /><br />  年輕人想到這裏,又不禁喃喃地道:「恭喜你!」<br /><br />  公主再度縱笑了起來,年輕人有點無可奈何,道:「現在,你也一定不在乎我金錢上的補償了,對不對?你既然找到了我──」<br /><br />  奧麗卡揚了揚眉,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不錯,我不在乎你金錢上的補償,可是──」<br /><br />  年輕人沉聲說道:「你已經結婚!」<br /><br />  公主冷笑著,道:「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br /><br />  年輕人陡地站了起來,揮著手,大聲道:「每一次,我都不是存心騙你的,可是你一定要我做我所不願意的事,你是自己在騙自己!」<br /><br />  奧麗卡公主的神色,變得十分冷峻,道:「這一次,你不會再有騙我的機會,亨特,是不是?」<br /><br />  亨特在奧麗卡面前,看來有點像是木偶一樣,和他那種花花公子的聲名,完全不相稱,他只是盯著年輕人,直到聽得那一問,才道:「當然是,奧麗卡!」<br /><br />  年輕人聽到他們兩人的一問一答,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同時,他的心中,也有幾分苦澀的味道,那自然是因為奧麗卡公主忽然嫁了這樣一個花花公子。<br /><br />  他在芬蘭北部,終年積雪,人跡不到的地方隱居著,當然是為了想躲避奧麗卡,可是他的心情,卻也十分矛盾,連他自己也覺得不能解釋。<br /><br />  他只是坐了下來,拿起了一根在壁爐中燃燒的松枝,點著了煙,深深吸了一口。奧麗卡公主的神情,看來像是一隻踏住了老鼠的貓一樣,道:「你怎麼不問我,這次我要你去做甚麼?」<br /><br />  年輕人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緩緩搖了搖頭,道:「奧麗卡,我認為,任何遊戲都應該停止了,或者,你應該找別人和你去一起玩,例如這位亨特先生,你找我來幫助你,你應該知道後果的!」<br /><br />  奧麗卡揚了揚眉,發出一陣「嘿嘿」的冷笑聲來,道:「這一次不怎麼相同,我是有備而來的,你為甚麼不先問,我是怎麼找到你的?」<br /><br />  年輕人聽得公主那樣問,心中不禁陡地一動。<br /><br />  是的,公主是怎麼找到他的呢?他在這裏,和上次在尼泊爾隱居不同,只有他叔叔一個人知道,而這時,看公主那種有恃無恐的神情,難道是他的叔叔──<br /><br />  年輕人一想到這裏,不由自主,陡地站了起來。<br /><br />  奧麗卡立時冷笑著,說道:「你想到了!」<br /><br />  年輕人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奧麗卡的話,立時又坐了下來,可能是他叔叔吃了奧麗卡的虧,但是他隨即想起,那是不可能的,他現在這一身應付任何惡劣情況的本領,全是在他叔叔那裏學來的,他要對付奧麗卡,要不是有感情上的糾纏的話,可以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他叔叔怎會吃虧?<br /><br />  他剛想到這裏,坐了下來,奧麗卡又道:「你雖然想到了,可是你仍然以為那不可能?」<br /><br />  年輕人立時抬起頭來,以極其疑惑的神色,望定了她,她那兩句話像是完全猜中他的心事,實在是不能不令他起疑!<br /><br />  年輕人緩緩地道:「我以為你是來殺我的!」<br /><br />  奧麗卡道:「是的,但是現在,我既然改變了主意,就要你替我做點事!」<br /><br />  年輕人噴出了一口煙,道:「算了,我不會替你做任何事,因為你永遠不會滿足──」他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道:「這次我如果再答應你,或者你下次又會要求我,幫你去做一個女皇帝!」<br /><br />  奧麗卡公主忽然笑了起來,一時之間,年輕人實在不知道自己那句話,有甚麼好笑之處,可是奧麗卡卻不斷地笑著,足足笑了一分鐘,才道:「你說對了一半,我不是下次要做女皇帝,而是這次就要!」<br /><br />  年輕人陡地一震,連手中挾著的煙,也幾乎掉了下來。<br /><br />  這樣的話,如果出自別的女人之口,年輕人自然完全不會去考慮這件事的真實性,但是出自像奧麗卡這樣的女人之口,年輕人卻也不會懷疑她的真實性。<br /><br />  她想要做女皇!這真正是異想天開到極點的想法,她是準備去發動一場革命,還是用甚麼其他別的辦法呢?<br /><br />  年輕人定了定神,有點苦澀地笑了起來,道:「恭喜你順利登基,我不想做甚麼開國功臣,也不會踏進你的領土半步,同時,我告訴你,任何威脅,對我都不發生作用,剛才你錯過了殺我的機會,以後也不會再有同樣的機會了,你走吧!」<br /><br />  奧麗卡只是冷冷地望著年輕人,在一旁的亨特,突然怒不可遏,踏前一步,揮動手中的來福槍,槍管向著年輕人的臉上,疾掃了過來。<br /><br />  年輕人一伸手,抓住了槍管,順手一拉,亨特整個人向前衝來,手仍抓在槍柄上,可是年輕人的手轉了一轉,亨特的手腕跟著轉動,雙手不由自主,鬆了開來,年輕人手再向前一送,槍柄在亨特的肚子上,重重撞了一下。<br /><br />  雖然亨特穿著很厚的衣服,不過那一下,仍然撞得他面上的肌肉抽搐,彎著身,後退了出去,他在退出之際,雖然曲彎著腰,可是仍然抬著頭,用一種絕不相信的神情,望著年輕人。<br /><br />  他不明白年輕人是用了甚麼手法,將他手中的槍奪去,又怎麼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中,連身子也挺不起,就重重撞了他一下的。<br /><br />  亨特當然不可能明白,他雖然是第一流的西洋拳擊的好手,可是他怎能懂得中國武術中的三十六路大擒拿法?又怎麼能懂得中國詠春拳術中「勁發於寸」的道理?<br /><br />  年輕人順手將奪過來的來福槍拋了開去,目光冷峻。<br /><br />  奧麗卡公主也在這時,滿面怒容,來到亨特的面前,揚起手,左右開弓,就在亨特的臉上,接連打了兩個耳光,同時罵道:「蠢才,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動手,告訴你,和他相比,你只不過是一團泥!」<br /><br />  奧麗卡會這樣對待自己的丈夫,年輕人也不禁呆了一呆,亨特慢慢直起身子來,臉上的肉,在簌簌地跳動著,看來極其生氣。<br /><br />  但沒有多久,他就變得十分順從,道:「是!」<br /><br />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出於年輕人的意料之外,奧麗卡的怒容未息,接著指著門外道:「我們走!」<br /><br />  年輕人怔了一怔,亨特已向外走去,不但亨特向外走去,奧麗卡也跟在後面,年輕人實在想不通,何以一剎那間,公主就肯離去,他當然不那麼樂觀,以為事情已然全過去了。<br /><br />  亨特先拉開了門,寒風捲了進來,年輕人道:「亨特先生,你的槍!」<br /><br />  亨特略停了一停,可是他還未及轉過身來,就見奧麗卡一伸手,將他推了出去,亨特被推出門外,一腳踏在外面的積雪之上,靴子將積雪踏得發出了「吱」的一聲響。<br /><br />  奧麗卡也在這時,轉過身來,指著壁爐架上的一隻旅行袋道:「你看看這裏面的東西,看完了,如果想來找我,我在赫爾辛基。」</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尺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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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蠖》倪匡

《二○一七年八月四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尺蠖是一種蛾的幼蟲,這種蛾,就叫尺蠖蛾。尺蠖蛾也有十幾種之多,但牠們的幼蟲,都叫尺蠖,這種蟲的樣子有點像蠶,身子細,約有三寸長,好像是一節四季豆,腳生在頭部和尾部,所以行動起來,樣子就非常怪,要將長在尾部的腳,移到了齊近頭部的腳,在頭部的腳,再向前移去,如此連續不斷。

  當頭部的腳,和尾部的腳,靠在一起的時候,整個身子,就彎了起來,所以牠在向前行進之際,實際上就是不斷彎成弓形再放直的動作,幾十條尺蠖,一起在樹幹上,身子弓起來又放直,向前蠕動,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有說不出來的憎厭和不舒服之感,覺得這種毛蟲向上爬的姿態實在太令人噁心。

  人看尺蠖拚命向上爬的情形,覺得噁心,不知道反過來尺蠖看人拚命向上爬的情形,是不是也覺得噁心?人在向上爬的時候的情形,只怕還要醜惡得多吧?

  ※※※

  在一個漂亮俐落的急轉彎之後,年輕人貼住了滑雪板,在一簇枯樹之前,停了下來,回頭望去,幾分鐘之前,自己的站立之所,看來已經有點高不可攀,從山頂上向下滑來,那種風馳電掣移動的感覺,真令人心曠神怡。

  氣溫很低,雙手雖然戴著手套,手指尖仍然有點麻木,年輕人將手指伸屈了幾下,正準備繼續向前滑,滑到他居住的那間由松木築成的屋子去,而就在此際,連續的兩下槍聲,突然響了起來。

  在這幽靜的地方,他住了超過一年,在這一年中,他聽到的最大的聲響,怕不會響過他自己的咳嗽聲,那突如其來的兩下槍響,襯著山巒的回音,令得年輕人的身子陡地一震,當他看到他前面的兩株枯樹,樹幹上忽然開了花之際,他已經向前直撲了下去。

  他並沒有中槍,他向前撲出去,是為了躲避有可能再射來的第三槍,他在雪上打著滾,一直滾下去,在平整的雪地上,留下了極難看的痕跡。

  一直到他滾下了三十多碼,他才有機會,定神向四面看去。

  槍聲來得太突兀了,他甚至無法判斷子彈是從哪一個方向射來的,但是憑他對槍械的知識來判斷,他卻可以肯定,子彈劃破冷空氣時所發出的尖銳的呼嘯聲,一定是一柄性能極佳的遠程來福槍所發出來的。

  年輕人伏在雪地上,喘著氣,他穿著鮮艷奪目的衣服,而四周圍是一片白茫茫的,那使他成為最佳的靶子。

  年輕人的心頭,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用最快的動作,將滑雪板除了下來,然後身子扭動著,盡可能令浮雪將自己的身子蓋住。

  槍聲沒有再傳來,連最後的一下回聲也靜止了,四周圍仍然是那樣寂靜,空氣寒冷而凝止,可是年輕人卻覺得死亡之神,在他身邊徘徊。

  他向自己的身子望了一眼,他伏著的地方,離屋子還有三百碼,如果他能夠奔進屋子去,那麼,至少他可以比較安全,可是在這三百碼的過程之中,他是不是能避開槍手的射擊呢?

  年輕人的手心,在隱隱冒著汗,他已經對剛才突如其來的那兩下槍聲下過判斷,覺得那絕不會是獵人的傑作,因為這裏根本沒有獵人,而且,除了他之外,最近的鄰人,也在一公里之外,而且,這裏除了積雪,並沒有可供打獵的野獸,這裏是芬蘭的北部,接近北極圈之處,他已在這裏住了一年多,這一次,真正是除了他的叔叔之外,沒有別人知道他在這裏。

  可是,剛才就有人向他射了兩槍。

  想起剛才的情形,他還有點不寒而慄,要是那兩顆子彈,稍微瞄準一點的話──

  可是,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只不過維持了幾秒鐘,他就忍不住伸手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下,同時哈哈笑了起來。他真是太蠢了,他真是太蠢了,他心中罵了自己一聲蠢才,然後,從雪地上站了起來。

  他站在雪地上,成為極明顯的一個目標,而且,幾乎是他一站起來,槍聲又響了,就在他身側,還不到一尺處,子彈發出「滋溜」的聲音,鑽進了積雪之中。

  可是年輕人卻一點也不害怕,他只是揚了揚眉,向子彈飛來的方向,揮了揮手,又繼續向前走去,當他走出七八步之後,第四下槍聲又響了起來,他覺得頭上,像是有甚麼東西飛過,他伸手在頭上摸了一下,他所戴的那頂絨線帽上面的一個絨球,已經被射掉了。

  年輕人笑了一下,那更證明他才聽到那兩下槍聲時的害怕,是多餘的。

  他在那一剎間所想到的是,雖然有槍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向他射擊,所使用的又是遠程來福槍的話,那麼,他早就應該死在第一、第二響槍聲之下了,因為裝有望遠瞄準器的來福槍,是十拿九穩的,而開始的兩槍既然放過了他,他實在不應該害怕,那證明對方無意取他的性命,只不過和他開一個玩笑而已。

  年輕人在站了起來之後,本來是想循著子彈射來的方向,去找那個槍手的,但當他帽子上的絨球,被子彈射飛了之後,他就改變了主意。

  他知道自己料得不錯,槍手並沒有取他性命之意。不過如果說這是開玩笑的話,那麼這個玩笑,也未免太過份了一些,如果開槍的人,手指稍為震動一下──

  年輕人改變了主意,決定先回到屋子裏去再說,那個槍手,能夠來到這樣遙遠荒僻的地方來找到他,當然不會放棄最後的幾百碼不走,不到屋子裏來和他見面!

  在年輕人走向自己的屋子之際,槍聲一下又一下地響著,他左、右兩腳的滑雪橇上,各中了四槍,留下了八個小孔,而他來到門口之際,最後的兩槍,射斷了他雙手所握的滑雪桿。

  年輕人吸了一口氣,空氣乾燥而寒冷,他無法不承認,那個隱蔽的槍手,是第一流的槍手,讓他去易地而處,是不是會有同樣的好成績,還未可逆料。

  當然,年輕人在向屋子走去的時候,腦細胞也在迅速地活動著,他在想:誰會找到這裏來,對他作這樣的示威呢?照目前這種危險遊戲的情形來看,那倒像是奧麗卡公主的標準手法。

  想起了奧麗卡公主,年輕人皺了皺眉,又不禁嘆了一口氣。但是,他並不認為公主會有那樣神妙的槍法,而且,他也最不希望公主在他面前出現,那並不是說他不想念奧麗卡,他幾乎每一天都曾想過,如果奧麗卡不是現在的奧麗卡,那該有多好。

  手中的滑雪桿被射斷之後,年輕人推開了門。

  門才一推開,一股暖意,夾著一種松木的香味,就撲面而來,年輕人順手拉掉帽子,他應該多少有點準備,準備那槍手來訪。

  然而,他立即發覺,他沒有機會作準備了,屋子裏已經有了客人,背對著他,站在窗前,那不速之客,顯然一直在窗前看著他,看他中槍之後滾下雪坡,又看著他在槍擊之下,一步一步,走向屋子。

  當然,那人也知道他進了屋子,可是那人卻並不轉過身來,年輕人一時之間,也不知道那是甚麼人,因為那人戴著和穿著愛斯基摩人帽子和外衣,看起來,只是毛茸茸的一團。

  但是年輕人立時看到,那個人的手中,拿著一幅油畫,那是年輕人的作品,畫的是奧麗卡公主──他心中想像的奧麗卡,一個極美麗的女人,而臉上有著聖潔的光輝。

  那幅油畫是年輕人花了很多時間畫成的,他的油畫技巧,或許不是太成熟,但是只要是認識奧麗卡公主的人,誰都可以一看就認得出那是她的畫像,而如果是對藝術有一點造詣的人,一定可以看出,畫這幅像的人,在畫像之中注入了極深的感情。

  年輕人看到那人手中拿著那幅油畫,他就不禁苦笑了起來,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討厭,他已經知道那是甚麼人了,要不是奧麗卡自己,誰會注意這幅油畫?

  他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椅旁有一堆疊得相當整齊的木塊,他順手拿起兩塊來,拋進了壁爐之中,壁爐中的火頭,向上竄了一竄,新落進火堆的木塊,發出了一陣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年輕人緩緩地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奧麗卡公主仍然不出聲,也並不轉過身來,就在這時,「砰」地一聲,門被撞了開來,一陣冷風隨著掩了進來,等到門關好,屋子中又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西方人,約莫四十左右年紀,手中拿著一柄遠程來福槍。

  年輕人望著那人,奧麗卡公主直到這時,才道:「認識這位亨特先生麼?」

  年輕人向亨特望了一眼,這個人,這個名字,像是在甚麼地方聽說過的,可是一時之間,他卻又想不起來,他只是揮了揮手,道:「亨特先生,你剛才的槍法,很令人佩服!」

  那個亨特也拉下了帽子,道:「你的勇氣,更令人佩服,我不明白為甚麼你不害怕!」

  年輕人乾笑了一聲道:「或許我知道能夠在這裏找到我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的緣故吧!」

  他頓了一頓,才又道:「奧麗卡,好麼?」

  奧麗卡公主直到這時,才轉過身來,在柔長的獸毛的掩遮之下,她美麗的臉龐,看來像是瘦了不少,不過她的一雙眼睛,仍然是那樣明澈動人,而且,也一樣閃耀著那種深不可測的光輝。

  年輕人指著她手中的那幅畫,道:「畫得不好,幾乎不像你,是不是?」

  公主沒有說甚麼,只是走向前去,將油畫放在一個架子上,緩緩地道:「不過對你來說,這油畫是無價之寶,因為它救了你的性命!」

  年輕人望著奧麗卡的側影,一時之間,還不明白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不過,年輕人隨即明白了,奧麗卡公主找到了他,心中懷著極度的恨意,她帶著那個槍手,本來是想來殺他的,可是當她見到了自己的那幅畫像之後,她改變了主意,那就是神槍手亨特為甚麼只是恐嚇他,而沒有射死他的最大原因!

  但,奧麗卡為甚麼要恨到來殺他呢?

  年輕人不禁苦笑了起來,唯一的可能,就是盧拉酋長的那件事發作了,奧麗卡已經知道他在伊通古董店中,並沒有將真的寶藏換出來,而是將八件贗品,原封不動地帶了出來,由她去交給盧拉酋長!

  年輕人一面苦笑著,一面攤著手,道:「你是怎樣找到的?」

  奧麗卡公主仍然沒有望向年輕人,只是微側著頭,望著自己的那幅畫像,她道:「真不容易,我足足找了你半年,才知道你在這裏!」

  年輕人仍然苦笑著,道:「我以為盧拉酋長的博物院,要兩年才造得成。」

  奧麗卡冷笑一聲,道:「或者你更希望他的興趣過去了,再也不建造那個博物院!」

  年輕人攤了攤手,聳聳肩。

  奧麗卡笑了起來,道:「不錯,事實的確是如此,盧拉酋長,已經放棄了他建造博物院的計劃,他現在正在興建一條一百公里的快速跑道,好讓他統治的地區,成為全世界賽車的中心!」

  年輕人道:「那麼,我不明白──」

  奧麗卡公主這才轉過頭來,望著年輕人,潔白的牙齒,咬著下唇道:「不過,你的運氣不夠好,當盧拉酋長放棄了建造博物院的計劃之後,他就將那十件珍藏,照原價出售,而由我買了下來!」

  年輕人的神情更加苦澀,但是他卻竭力裝出輕鬆的樣子來,道:「那就該說,你運氣不夠好!」

  奧麗卡「哼」地一聲,道:「你知道那總共是多少錢?」她不等年輕人回答,就繼續道:「我出讓了我那幾家工廠的所有股權,變賣了珠寶首飾,湊齊了那筆錢給酋長,當時我想,我只要能夠以伊通古董店的訂價三成,將這十件古董賣出去的話,我的財產,就可以增加三倍,可是結果,結果──」

  奧麗卡講到這裏,聲音變得十分激動,可是她卻隨即冷靜了下來,道:「結果是怎樣,你應該知道的了!」

  年輕人嘆了一口氣。

  除了嘆氣之外,年輕人實在沒有甚麼話好說的了,奧麗卡公主既然只是用伊通古董店訂價的十份之一,買進了那批古董,可是,那也是一筆極大的數目,年輕人完全不懷疑她要出讓工廠,變賣珠寶,才能湊到這筆錢,而結果怎樣,自然不問可知了。當她發現那十件東西之中,只有那柄寶刀和那頂皇冠是真的,其餘八件,根本全是贗品之際,唯一的結果是:她破產了。

  這就是為甚麼她要天涯海角來找他,而且還帶著神槍手的原因了。

  奧麗卡公主揚著眉,道:「你現在覺得很高興,是不是?」

  年輕人再嘆了一聲,說道:「或許你不相信,但是我的確很代你難過,我可以賠償你的損失。」

  奧麗卡陡地縱笑了起來,道:「我的損失,你知道我的損失是甚麼?」

  年輕人道:「金錢方面的──」

  他的話還未曾講完,公主就發出了一下尖叫聲,打斷了他的話頭,而她的神情,也變得極其憤怒,在一旁的那位神槍手亨特,後退了幾步,來到屋角,舉起槍來,對準了年輕人。

  奧麗卡公主尖聲道:「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又一次一次被你欺騙,這種損失,你用甚麼來賠償我?你說,你用甚麼來賠償?」

  年輕人心中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他張開手,向奧麗卡公主走過去,可是他才跨出一步,公生就厲聲道:「別碰我!」

  年輕人站定,奧麗卡喘著氣,道:「本來我決定要殺死你,我要看你慢慢死的,命亨特先射斷你的腿,然後,讓你死在雪地之中,可是……那幅油畫,改變了我的主意……」

  她又轉過頭去,望向那幅油畫,聲調也在剎那之間,變得十分柔和,道:「你是全憑想像畫出來的,可見你並沒有忘了我!」

  年輕人低聲道:「是,我想念你!」

  奧麗卡陡地又變得兇狠起來,道:「你想我甚麼?是不是因為你一次又一次欺騙了我,而使你感到心中很快樂,想起來就好笑?」

  年輕人又嘆了一聲,向亨特道:「對不起,請你出去一下,我和奧麗卡有點話要說!」

  亨特聽了年輕人的話,現出一種十分難以形容的笑容來。

  年輕人一時之間,還不知道他發出這樣的笑容,是甚麼意思,可是他立即就明白了,因為奧麗卡公主已然立即道:「你不論有甚麼話和我說,亨特都有權在場,因為他是我丈夫!」

  年輕人陡地震了一震,望向奧麗卡,在那一剎間,他心頭的震動,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看出去,奧麗卡俏麗動人的臉龐,竟然有點模糊,不過他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奧麗卡的臉上,有著一種復了仇的快感。

  年輕人在剎那之間,心頭不知湧起了多少事來,他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奧麗卡知道他對她的感情,所以才嫁了人,用這個行動來使他也感到痛苦。

  年輕人本來是想掩飾自己的痛苦的,他的能力,也完全可以做得到這一點,但是他覺得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在奧麗卡那種充滿了復仇快感的神情中,也同時看出了她心頭的痛苦。

  年輕人後退了幾步,頹然坐了下來,低著頭,過了半晌,才用一種十分平板的聲調道:「恭喜你!」

  奧麗卡公主尖聲笑了起來,道:「我破產了,因為你,我沒有辦法,只好嫁給亨特,他有足夠的錢,可以使我依然過奢豪的生活!」

  年輕人向亨特望了一眼,這時候,他已經知道亨特是甚麼人了。

  亨特是一個典型的花花公子,愛好一切刺激的運動,曾獲得幾次世界性大賽車的冠軍,他精擅爬山、射擊、游泳、劍擊,和一切屬於新時代的時髦玩意,精通幾國的語言,最重要的是,他是巴西擁有私人土地最多的一個人,有著數不清的財產!

  看樣子,奧麗卡公主嫁了亨特這樣的一個人,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年輕人想到這裏,又不禁喃喃地道:「恭喜你!」

  公主再度縱笑了起來,年輕人有點無可奈何,道:「現在,你也一定不在乎我金錢上的補償了,對不對?你既然找到了我──」

  奧麗卡揚了揚眉,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不錯,我不在乎你金錢上的補償,可是──」

  年輕人沉聲說道:「你已經結婚!」

  公主冷笑著,道:「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年輕人陡地站了起來,揮著手,大聲道:「每一次,我都不是存心騙你的,可是你一定要我做我所不願意的事,你是自己在騙自己!」

  奧麗卡公主的神色,變得十分冷峻,道:「這一次,你不會再有騙我的機會,亨特,是不是?」

  亨特在奧麗卡面前,看來有點像是木偶一樣,和他那種花花公子的聲名,完全不相稱,他只是盯著年輕人,直到聽得那一問,才道:「當然是,奧麗卡!」

  年輕人聽到他們兩人的一問一答,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同時,他的心中,也有幾分苦澀的味道,那自然是因為奧麗卡公主忽然嫁了這樣一個花花公子。

  他在芬蘭北部,終年積雪,人跡不到的地方隱居著,當然是為了想躲避奧麗卡,可是他的心情,卻也十分矛盾,連他自己也覺得不能解釋。

  他只是坐了下來,拿起了一根在壁爐中燃燒的松枝,點著了煙,深深吸了一口。奧麗卡公主的神情,看來像是一隻踏住了老鼠的貓一樣,道:「你怎麼不問我,這次我要你去做甚麼?」

  年輕人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緩緩搖了搖頭,道:「奧麗卡,我認為,任何遊戲都應該停止了,或者,你應該找別人和你去一起玩,例如這位亨特先生,你找我來幫助你,你應該知道後果的!」

  奧麗卡揚了揚眉,發出一陣「嘿嘿」的冷笑聲來,道:「這一次不怎麼相同,我是有備而來的,你為甚麼不先問,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年輕人聽得公主那樣問,心中不禁陡地一動。

  是的,公主是怎麼找到他的呢?他在這裏,和上次在尼泊爾隱居不同,只有他叔叔一個人知道,而這時,看公主那種有恃無恐的神情,難道是他的叔叔──

  年輕人一想到這裏,不由自主,陡地站了起來。

  奧麗卡立時冷笑著,說道:「你想到了!」

  年輕人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奧麗卡的話,立時又坐了下來,可能是他叔叔吃了奧麗卡的虧,但是他隨即想起,那是不可能的,他現在這一身應付任何惡劣情況的本領,全是在他叔叔那裏學來的,他要對付奧麗卡,要不是有感情上的糾纏的話,可以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他叔叔怎會吃虧?

  他剛想到這裏,坐了下來,奧麗卡又道:「你雖然想到了,可是你仍然以為那不可能?」

  年輕人立時抬起頭來,以極其疑惑的神色,望定了她,她那兩句話像是完全猜中他的心事,實在是不能不令他起疑!

  年輕人緩緩地道:「我以為你是來殺我的!」

  奧麗卡道:「是的,但是現在,我既然改變了主意,就要你替我做點事!」

  年輕人噴出了一口煙,道:「算了,我不會替你做任何事,因為你永遠不會滿足──」他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道:「這次我如果再答應你,或者你下次又會要求我,幫你去做一個女皇帝!」

  奧麗卡公主忽然笑了起來,一時之間,年輕人實在不知道自己那句話,有甚麼好笑之處,可是奧麗卡卻不斷地笑著,足足笑了一分鐘,才道:「你說對了一半,我不是下次要做女皇帝,而是這次就要!」

  年輕人陡地一震,連手中挾著的煙,也幾乎掉了下來。

  這樣的話,如果出自別的女人之口,年輕人自然完全不會去考慮這件事的真實性,但是出自像奧麗卡這樣的女人之口,年輕人卻也不會懷疑她的真實性。

  她想要做女皇!這真正是異想天開到極點的想法,她是準備去發動一場革命,還是用甚麼其他別的辦法呢?

  年輕人定了定神,有點苦澀地笑了起來,道:「恭喜你順利登基,我不想做甚麼開國功臣,也不會踏進你的領土半步,同時,我告訴你,任何威脅,對我都不發生作用,剛才你錯過了殺我的機會,以後也不會再有同樣的機會了,你走吧!」

  奧麗卡只是冷冷地望著年輕人,在一旁的亨特,突然怒不可遏,踏前一步,揮動手中的來福槍,槍管向著年輕人的臉上,疾掃了過來。

  年輕人一伸手,抓住了槍管,順手一拉,亨特整個人向前衝來,手仍抓在槍柄上,可是年輕人的手轉了一轉,亨特的手腕跟著轉動,雙手不由自主,鬆了開來,年輕人手再向前一送,槍柄在亨特的肚子上,重重撞了一下。

  雖然亨特穿著很厚的衣服,不過那一下,仍然撞得他面上的肌肉抽搐,彎著身,後退了出去,他在退出之際,雖然曲彎著腰,可是仍然抬著頭,用一種絕不相信的神情,望著年輕人。

  他不明白年輕人是用了甚麼手法,將他手中的槍奪去,又怎麼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中,連身子也挺不起,就重重撞了他一下的。

  亨特當然不可能明白,他雖然是第一流的西洋拳擊的好手,可是他怎能懂得中國武術中的三十六路大擒拿法?又怎麼能懂得中國詠春拳術中「勁發於寸」的道理?

  年輕人順手將奪過來的來福槍拋了開去,目光冷峻。

  奧麗卡公主也在這時,滿面怒容,來到亨特的面前,揚起手,左右開弓,就在亨特的臉上,接連打了兩個耳光,同時罵道:「蠢才,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動手,告訴你,和他相比,你只不過是一團泥!」

  奧麗卡會這樣對待自己的丈夫,年輕人也不禁呆了一呆,亨特慢慢直起身子來,臉上的肉,在簌簌地跳動著,看來極其生氣。

  但沒有多久,他就變得十分順從,道:「是!」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出於年輕人的意料之外,奧麗卡的怒容未息,接著指著門外道:「我們走!」

  年輕人怔了一怔,亨特已向外走去,不但亨特向外走去,奧麗卡也跟在後面,年輕人實在想不通,何以一剎那間,公主就肯離去,他當然不那麼樂觀,以為事情已然全過去了。

  亨特先拉開了門,寒風捲了進來,年輕人道:「亨特先生,你的槍!」

  亨特略停了一停,可是他還未及轉過身來,就見奧麗卡一伸手,將他推了出去,亨特被推出門外,一腳踏在外面的積雪之上,靴子將積雪踏得發出了「吱」的一聲響。

  奧麗卡也在這時,轉過身來,指著壁爐架上的一隻旅行袋道:「你看看這裏面的東西,看完了,如果想來找我,我在赫爾辛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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