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一九四九年,四月</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一九四九年,四月</h3><br /><br />  每星期有三、四個夜晚,我發現自己仍會走上那條通向小河的路和那座仍被戰前便住在此地的人稱為「躊躇橋」的小木橋。我們這樣稱呼那座橋是因為直到不久前,走過橋便到我們的娛樂區,而受良知折磨的人──據說──總會在橋上徘徊,不知該去尋樂一夜呢,還是回老婆身邊去。不過有時我若站在那橋上,靠著欄杆沉思,那並不是因躊躇不決之故。只是因為我喜歡在日落時分站在那兒,環顧四周環境和種種變化。<br /><br />  在我剛走來的山腳下蓋起了櫛比鱗次的新房子。沿著河岸過去,一年多前只有青草和泥巴的地方,一家都市企業正在為未來的員工興建公寓。不過這些公寓還要很久才會完工,因此當太陽低低地照到河面上時,那些初胚便可能會被看成在本市某些地方仍可見到的轟炸遺跡。<br /><br />  不過這些廢墟已愈來愈少見了;事實上,可能要往北一直走到若宮區,或是本町和春日町之間受過重創的區域,才會再看到。但是才一年前吧,我確信轟炸的廢墟在本市各處都還是觸目可及的。例如,去年此時過了躊躇橋後的那一區──我們的舊娛樂區──仍是一片斷垣殘壁呢。可是現在,那裡的建築工作每天都在持續進展。在川上太太的酒館外,以前尋歡作樂者摩肩擦踵之處,已鋪上一條寬大的水泥路,路的兩側盡是辦公室樓的地基。<br /><br />  我想當不久前有一晚川上太太告訴我說有大企業公司提出一筆很好的價錢要買下她的地方時,我早已接受她遲早得關門搬遷的可能性了。<br /><br />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告訴我:「過了這麼久了,要離開這裡一定很難過。昨晚我睜眼想了一夜,可是,老師,我仔細想過後,便對自己說,呃,現在申太郎君也走了,我只剩下老師唯一一個可靠的客人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br /><br />  這些日子來,我真的是她唯一的忠實顧客。自去冬一件小事後,申太郎便不曾再在川上太太這兒露過臉了──無疑是因沒勇氣面對我。我想這對川上太太而言實在不幸,因為她與這件事毫無關係。<br /><br />  那是去冬的某一晚,我們照常在飲酒時,申太郎第一次向我提及他想在一所新高中謀一份教職的想法。接著他又透露事實上他為了這些教職已寄出了不少應徵信了。當然,申太郎是我的學生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因此他沒有理由必須先找我商議再去進行這些事;我很清楚現在他可以找到更多比我還適合為他擔保的人──例如他的老闆。然而,我承認對於他應徵這些職位竟然從未對我說過,使我不免感到意外。所以,新年過後不久的一個冬日,當申太郎跑到我家來,當我發現他不安地笑著,站在我的門口,說道:「老師,我真沒耐性,跑到這裡來。」時,我覺得有些鬆了一口氣,彷彿事情又回復到較熟悉的立足點了。<br /><br />  在客廳裡,我將火盆點燃後,我們兩人便坐在盆邊暖手。我注意到申太郎未脫下的大衣上雪花慢慢融化,便問他:<br /><br />  「雪又開始下了嗎?」<br /><br />  「只有一點,老師。不像今早那麼大。」<br /><br />  「很抱歉這裡面這麼冷。恐怕這是屋裡最冷的一個房間了。」<br /><br />  「不會的,老師。我家還要冷多了。」他快活的笑笑,在煤炭上揉搓雙手。「勞煩您這樣接待我。老師這些年來對我實在太好了。我難以算計您為我做過的事。」<br /><br />  「不客氣,申太郎。事實上,有時我還覺得以前我對你頗疏忽呢。所以如果我可以為我的疏忽有所補償,即使到了這個階段了,我也會樂於去做的。」<br /><br />  申太郎笑笑,繼續搓手。「真的,老師,您這樣說太荒唐了。我真的無法算計您為我做過多少事。」<br /><br />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又說:「申太郎,告訴我吧,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呢?」<br /><br />  他抬起頭來,臉上有種驚訝的表情,隨即又笑了。<br /><br />  「請見諒,老師。我在這裡太舒服了,都忘了我到這兒來打擾您的目的是什麼了。」<br /><br />  他告訴我,他對東町高中的應徵十分樂觀;可靠的消息來源使他相信校方在慎重考慮他的申請。<br /><br />  「不過,老師,委員會顯然對一、兩個小地方還不太滿意。」<br /><br />  「哦?」<br /><br />  「是呀,老師。或許我該坦白說。我所說的小地方是關於過去。」<br /><br />  「過去?」<br /><br />  「是呀,老師。」說到這裡,申太郎不安地笑了笑,然後鼓足勇氣往下說:「老師,您一定要知道我對您的敬意是最崇高的。我從老師那兒學到了許多,而我也會繼續以我們的關係為榮的。」<br /><br />  我點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br /><br />  「事實是,老師,如果您能親自寫信給委員會,只是確證我所說的某些聲明,我會十分感激的。」<br /><br />  「什麼樣的聲明呢?申太郎。」<br /><br />  申太郎又笑了一聲,然後再次將手伸到火盆上。<br /><br />  「只是為了要滿足委員會而已,老師,沒別的。老師,您或許記得,我們曾經如何有過歧議吧;在中國危機時,對我的作品的看法。」<br /><br />  「中國危機?申太郎,我不記得我們的爭論了。」<br /><br />  「請原諒,老師,也許我太誇張。那稱不上是爭論。只是我確曾大膽表達不同的看法。也就是說,您對我的作品的某些建議,我不曾接受。」<br /><br />  「對不起,申太郎,我不記得你說的這件事了。」<br /><br />  「老師自然不會記得這樣一件小事了。可是此時這對我而言卻有點重要。要是我提醒您那晚我們的聚會,為了慶祝大川先生訂婚的聚會,您或許會記得吧。就是那一晚,我記得我們在濱薔飯店──我可能多喝了些,才會魯莽向您表達我的意見。」<br /><br />  「我有點記得那一晚,但我不能說我記得很清楚。不過,申太郎,像那樣的一點小歧議現在又可能有什麼關係呢?」<br /><br />  「原諒我,老師,可是這件事現在卻有其意義。委員會對某些事要確認清楚。畢竟,他們必須應付美國當局……」申太郎不安地停住了,然後又說:「老師,我請求您回想一下那點小紛歧吧。我雖對您的多方教導十分感激,卻並不總是與您意見一致的。事實上,我可以說,對於我們的學校在當時所採行的方向,我有強烈的保留。例如,您也許記得,儘管我在繪製中國危機海報時遵照您的指示,我卻疑懼不安,甚至還向您提出了我的看法。」<br /><br />  「中國危機海報,」我回想著,說道:「是的,我記得你的海報了。那是國家的緊要關頭。是要停止激動、決定我們要什麼的時刻。就我記得,你做得很好,我們都以你的作品為傲。」<br /><br />  「可是老師,您記得我對您要我畫的畫有很深的疑慮吧。您記不記得,在濱薔飯店的那一晚,我公開表達過我的不以為然。原諒我,老師,為這樣一件小事麻煩您。」<br /><br />  我想我一時沉默不語。大約此時我必然站起身來了,因為我下一次開口時,我記得我已站在房間的另一側,就在陽臺的紗門旁。<br /><br />  「你要我寫一封信給你的委員會,」最後我說:「表示你不受我的影響,這就是你的請求吧?」<br /><br />  「沒有這回事,老師,您誤會了。能夠與您的名字相提並論,是我一直都引以為榮的。只是對於中國危機海報活動的這件事,如果委員會可以確認……」<br /><br />  他又說不下去了。我將紗門拉開一道小縫。冰冷的空氣吹進房間裡,但不知為了什麼,我卻不以為意。我透過那道小縫向外眺望,目光越過陽臺,看向花園。雪花緩緩飄飛。<br /><br />  「申太郎,」我說:「你為何不敢面對過去呢?當時為了你的海報,你得到不少讚美和名聲。現在這世界對你的作品或許有不同的意見了,但是你沒有必要對自己說謊。」<br /><br />  「是的,老師。」申太郎說:「您說得對。只是再回頭談眼前的這件事,若是您肯寫信向委員會解釋中國危機海報的事,我會十分感激的。事實上,我把委員會主席的姓名和地址都帶來了。」<br /><br />  「申太郎,請聽我說。」<br /><br />  「老師,我一直都很感激您的教導。只是此刻,我正要開展另一個事業。當一個人退休時,大可去回想深思。可是我卻活在一個忙碌的世界中,而為了得到眼看已差不多屬於我的這份職位,我必須將一、兩件事處理好。老師,我求您,請想想我的處境吧。」<br /><br />  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盯視飄落花園中的雪花。我可以聽到在我身後,申太郎起身了。<br /><br />  「老師,名字和地址在這兒。我想我就把它留在這裡吧。如果您有時間時願意考慮這件事情,我會非常感謝的。」<br /><br />  接下來有一會兒停頓;我猜想是他等著看我會不會轉身過去,使他的離去保有一些尊嚴。我依然凝視著花園。雪雖持續下著,卻只在樹叢和枝椏上輕輕覆著而已。當我看著時,一陣微風搖動了一根楓樹枝,將枝上的雪泰半都抖落了。唯有花園後側的石燈上覆了一層雪帽。<br /><br />  我聽見申太郎低喃一聲歉意後,離開了房間。<br /><br />  ※※※<br /><br />  看起來我那天似乎沒必要對申太郎那般地堅冷,但只要想想在他那次來訪前幾週所發生的事,便不難了解我何以會對他努力想推卸責任的行為那麼不表同情了。因為事實上,申太郎的來訪就在苔子相親的幾天之後而已。<br /><br />  苔子與齊藤太郎的議婚去秋一直進行得很順利;十月時雙方交換了照片,然後我們便自介紹人京先生那裡得到回話說那年輕人急於見苔子。當然,苔子也想了好一番,但到那時,很明顯的,已二十六歲的苔子已不能輕易放棄像齊藤太郎這樣的對象了。<br /><br />  於是我告知京先生說我們願意相親;且說定了在十一月的一個日期,地點定在春日公園飯店。你或許會同意這些日子來春日公園飯店的氣氛似乎有些低俗,所以我對這選擇有點不悅。然而京先生向我保證一定會訂下一間房,且進一步建議說齊藤家很喜歡那裡的食物,所以我終究勉強答應了。<br /><br />  京先生也提及這次相親對男方的家人而言是很慎重的──他的弟弟還有父母親都打算出席。他讓我明白,如果我們多帶一位親戚或好友去,給苔子額外的支持,是絕對可以接受的。不過當然,由於節子住得遠,我們並沒有另一個合適的人選可以帶到這種場合去。可能便是這種在相親時較為不利的感覺,加上我們對地點的不悅,使得苔子對這件事似乎緊張得有些不尋常。總之,相親前的那幾週可說是十分難挨的。<br /><br />  她常會在下班回家後,立刻問:「爸爸,你一整天都在做些什麼呢?還是像平常一樣發呆吧?」之類的話。其實,我根本不是在「發呆」,而是為了使這次議婚能有好的結果而努力。不過因為當時我相信不該讓事情進展的細節使她煩心,所以我都只是含糊地談談自己的日子,因此她得以每天問我同樣的話。現在回想起來,我看出由於我們沒有開誠佈公地談論一些事,可能反而使苔子更加緊張,而假使我的態度坦率些,便或許會防止當時我們兩人之間的許多不愉快的對話了。<br /><br />  例如,我記得一天下午,苔子回到家時,我正在花園裡修剪樹叢。她十分有禮地自陽臺上向我打過招呼後,才又進入屋內。幾分鐘後,我坐在陽臺上眺望花園,評估我的工作時,已換上和服的苔子端茶來了。她把茶盤放到我們兩人之間。我記得,那是我們去秋炫爛的最後數日之一,柔和的斜陽映照在綠葉上。她順著我的目光望去,說道:<br /><br />  「爸爸,你為什麼要把那叢竹子修剪成那樣呢?看起來不大對稱了。」<br /><br />  「不對稱?妳這麼想嗎?我倒覺得看起來很對稱呢。妳瞧,妳一定要想想那叢新竹最茂密之處才對。」<br /><br />  「爸爸總是太多事了。我想他一定會把那叢樹也給毀了。」<br /><br />  「把那樹叢也給毀了?」我轉向我的女兒:「妳怎麼這麼說呢?妳是說我已毀損了其他的樹叢嗎?」<br /><br />  「杜鵑花叢再也不曾恢復原貌了。那都是因為爸爸兩手太過空閒之故。結果他就去干涉一些不必要插手的事。」<br /><br />  「請見諒,苔子,我不大明白妳的意思。妳是說那叢杜鵑也不大對稱嗎?」<br /><br />  苔子再次注視花園,嘆了一口氣。「你應該聽任事物自由發展的。」<br /><br />  「很抱歉,苔子,可是在我看來,竹子和杜鵑都有很大的改善呢。恐怕我一點也看不出妳所謂的『不勻稱』。」<br /><br />  「那麼,爸爸一定快眼盲了。或許只是鑑賞力不佳吧。」<br /><br />  「鑑賞力不佳?這可怪了。苔子,妳知道人們從不會將我的名字與鑑賞力不佳聯想在一起的。」<br /><br />  「呃,爸爸,」她疲倦地說:「在我看來,那叢竹子很不對稱。而且你也破壞了低垂在那上面的那棵樹。」<br /><br />  我沉默地凝視花園半晌。「是的。」最後我點頭說道:「我想妳是可能會那樣看的,苔子。妳從沒有藝術的直覺。妳和節子都沒有。健治就不同了,但是妳們兩個女孩卻像妳們的母親。事實上,我記得妳們的母親以前也常會有諸如此類錯誤的論調。」<br /><br />  「父親對如何修剪樹叢竟是如此的權威嗎?我沒有想到。很抱歉。」<br /><br />  「我並沒有說我是權威。只不過被指控為鑑賞力不佳令我有些驚訝。對我而言這指控很不尋常,僅此而已。」<br /><br />  「好吧,爸爸,我相信這只是意見不同罷了。」<br /><br />  「妳母親很像妳,苔子。她可以坦率說出她的想法。我想那很誠實。」<br /><br />  「我相信爸爸對這類事是最清楚的。那是無可置疑的吧。」<br /><br />  「苔子,我記得有時甚至於我在畫畫時,妳母親也會加以置評。她會試著說出她的看法,令我發笑。然後她也會笑,並承認她對這類事物所知甚少。」<br /><br />  「所以爸爸對他的畫也總是據理力爭的吧,我想。」<br /><br />  「苔子,這是無意義的討論。再說,如果妳不喜歡我對花園所做的整理,歡迎妳自己到那兒去照妳的方式修改。」<br /><br />  「多謝爸爸的善意。只是你想我什麼時候可以做呢?我又不像爸爸那樣整天都有空。」<br /><br />  「妳說什麼呢,苔子?我忙了一整天呀。」我對她怒目而視,可是她卻繼續注視花園,臉上有種憂慮乏力的表情。我別過頭,嘆了口氣:「這種討論毫無意義。妳母親所說的話,至少可以令我們一起笑。」<br /><br />  在諸如此類的時刻,我實在很想向她指出事實上我為了她做了多少努力。我若對她說了,我女兒無疑會很驚訝的──而且,我敢說,還會為她對我的行為感到羞愧。例如,就在同一天,我還到山川區去過,去找現在住在該區的黑田。<br /><br />  ※※※<br /><br />  結果,發現黑田的所在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我一對上町學院的一位藝術教授保證我的意圖良善後,他便不僅把地址給了我,而且還對我說了我這位昔日的學生在這些年來的遭遇。看起來,黑田自戰爭結束被釋放後,過得並不壞。由於他在牢裡待過幾年,他因此有堅實的憑據,而某些團體更著意歡迎他,且照應他的需求。因此他在找工作──主要是教授個人的差事──和尋找重新開始作畫的材料時都未遭到任何困難。然後,就在去年初夏,他得到了上町學院美術老師的教職。<br /><br />  當我聽到黑田的事業有如此順利的進展時,我感到既高興又驕傲──或許我這麼說有些奇怪。不過,身為他以前的老師,我對這一類的事引以為榮是很自然的,即使因種種情況使我們師生之間已經疏離。<br /><br />  黑田所住的地區並不高級,我在兩旁盡是破敗小屋的陋巷穿梭了一陣後,才來到一個頗似工廠前院的水泥廣場。越過廣場,我可以看到一些卡車停在那兒;稍遠些,在一層鐵絲網圍籬後,有部挖土機正在掘挖地面。我記得我站在那兒看著那挖土機好一會兒後,才意識到身旁那棟聳立的新建築便是黑田所住的公寓大樓。<br /><br />  我爬上二樓找尋黑田的大門,只見兩個小男孩騎著一輛三輪車在走廊上來回滑行。我的第一聲門鈴並無人回應,但我當時已決心面對這次會面,所以又按了一次門鈴。<br /><br />  一個臉龐乾淨,年約二十的年輕人為我開了門。<br /><br />  「很抱歉,」他真摯地說──「可是黑田先生此刻並不在家。先生,你是不是他的同事呢?」<br /><br />  「可以這麼說吧。我有幾件事想和黑田先生談談。」<br /><br />  「那麼,也許你願意進來等一等吧。我確信黑田先生不久就會回來了,而且他會很遺憾沒碰見你的。」<br /><br />  「但是我不願麻煩你。」<br /><br />  「不麻煩的,先生。請進,請進。」<br /><br />  這間公寓很小,而且和許多現代化的公寓一樣,並沒有玄關,榻榻米自進門後沒多少距離便開始了,只高出地面一小步臺階。整個地方看起來很乾淨,牆上掛了許多畫和吊飾。陽光由大型的窗子照入,窗外開向一窄小的陽臺。挖土機的聲音自外頭傳了進來。<br /><br />  「希望你並不很急,先生。」那年輕人為我放好坐墊,說道:「不過黑田先生回來若發現我讓你走了,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請允許我為你泡茶吧。」<br /><br />  「真謝謝你。」我說著,坐下來。「你是黑田的學生嗎?」<br /><br />  那年輕人輕笑了幾聲:「黑田先生很寬大地視我為他的學生,雖然我自己很懷疑是不是稱得上這個頭銜。我的名字是円地。黑田先生以前教過我,現在儘管他在學校課務繁重,他仍然很慷慨地繼續指導我。」<br /><br />  「是這樣嗎?」<br /><br />  自外頭傳來了挖土機的工作聲。有一忽兒,那年輕人侷促地徘徊,然後便告退,說道:「請,我去泡茶來吧。」<br /><br />  幾分鐘後,他再度出現時,我指著牆上的一幅畫,說道:「黑田先生的風格是獨樹一幟的。」<br /><br />  那年輕人聽我這麼說後笑了幾聲,不安地望向那幅畫,手裡仍端著茶盤。然後他說:<br /><br />  「先生,那幅畫離黑田先生的水準差遠了。」<br /><br />  「那不是黑田的作品嗎?」<br /><br />  「先生,那是拙作之一。我的老師很寬容地認為那值得展示。」<br /><br />  「真的?嗯,想不到。」<br /><br />  我繼續盯視那幅畫。年輕人將茶盤放到我身旁的矮几上,自己也坐了下來。<br /><br />  「真的,那是你的作品?嗯,我必須說你很有天分,非常有天分。」<br /><br />  他又尷尬地笑笑。「我很幸運有黑田先生這樣的老師。只是我恐怕還有很多要學的。」<br /><br />  「我本來還深信那是黑田先生的作品呢!筆法頗為神似。」<br /><br />  年輕人頗笨拙地弄著茶壺,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接口。我注視他掀起壺蓋看。<br /><br />  「黑田先生總是告訴我說,」他說:「我該試試以更屬於我自己的風格來作畫。可是我覺得黑田先生的筆法太令人欣賞了,所以忍不住要模仿他。」<br /><br />  「模仿老師,只是一段時間並不是壞事。一個人可以因此學到很多。可是過一陣子,你就會發展出自己的構想和技巧了。是的,我相信你的未來不可限量。怪不得黑田先生對你感興趣。」<br /><br />  「先生,我對黑田先生極為感恩。你也看得出來的,現在我甚至還住在他的公寓裡呢。我在這裡已快半個月了。以前的房東將我趕出來時,黑田先生救了我。先生,他為我做過的事,我根本數不出來呢。」<br /><br />  「你說你被房東趕出來?」<br /><br />  「我向你擔保,先生,」他笑道:「我可是有付房租的。只是,我雖盡力防止將顏料滴到榻榻米上,卻還是做不到,所以最後房東就把我攆出門了。」<br /><br />  我們兩人都笑了起來。<br /><br />  「很抱歉,我不是表示不同情。只是我記得當我剛起步時也碰過同樣的問題。不過,我擔保,只要你堅強不懈,你很快就會得到很好的環境了。」<br /><br />  我們又都笑了幾聲。<br /><br />  「先生,你很會激勵人。」那年輕人說著,開始倒茶。「我想黑田先生不久就會回來了,我求你再等等。黑田先生會很高興有機會為你所做的事道謝。」<br /><br />  我驚訝地望著他:「你認為黑田先生想向我道謝?」<br /><br />  「對不住,先生,但我以為你是高登協會來的。」<br /><br />  「高登協會?很抱歉,那是什麼?」<br /><br />  年輕人望向我,先前的不安又回復了。「對不起,先生,是我的錯。我以為你是從高登協會來的。」<br /><br />  「恐怕不是的。我只是黑田先生的一個舊識。」<br /><br />  「我明白了。舊同事嗎?」<br /><br />  「是的。我想你可以這麼說。」我再次抬頭注視牆上那幅畫。「是的,」我說:「很有天賦。真的很有天賦。」我意識到那年輕人現在很仔細地打量著我。最後他說:<br /><br />  「很抱歉,先生,不過我可以請教貴姓大名嗎?」<br /><br />  「對不起,你一定認為我很無禮吧。我姓小野。」<br /><br />  「我明白了。」<br /><br />  年輕人站起身,走到窗畔。有一忽兒,我注視桌上兩杯熱茶裊裊升起的輕煙。<br /><br />  最後我開口道:「黑田先生還要很久嗎?」<br /><br />  起初,我以為那年輕人不會回答了。可是他終究說話了,並未回過頭來:「或許他如果沒有很快回來,你不該耽誤自己的正事才對。」<br /><br />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等一會兒,既然我老遠到這兒來了。」<br /><br />  「我會向黑田先生說你來過的。也許他會寫信給你。」<br /><br />  外面的走廊上,那兩個孩子好像將三輪車撞上離我們不遠處的牆面,對彼此叫喊著。我突然覺得站在窗口那個年輕人像極了一個鬧脾氣的孩子。<br /><br />  「円地先生,請原諒我這麼說,」我說:「可是你很年輕。當黑田先生與我初識時,你還只是個孩子。我要請你不要對自己並不完全明白細節的事遽下結論。」<br /><br />  「完全明白細節?」他轉向我,說道:「對不起,先生,可是你自己完全明白細節嗎?你知道他受過什麼苦嗎?」<br /><br />  「円地先生,大部份的事都要比表面看來複雜。你這一代的年輕人總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總之,此刻我們兩人為這些事爭論似乎沒什麼意義。要是你不介意,我就等黑田先生回來。」<br /><br />  「先生,我建議你還是不要再耽擱其他的事了。等黑田先生回來時,我會告訴他的。」在此之前,那年輕人一直設法保持禮貌的口吻,但現在他似乎已失去了自制。「坦白說,先生,你的唐突令我驚訝。到這裡來,彷彿你只是個友善的訪客。」<br /><br />  「可是我確實是友善的訪客呀!容我這麼說,我想該由黑田先生自己決定是否像這樣接待我才對。」<br /><br />  「先生,我對黑田先生頗為了解;依我的判斷,你最好離開吧。他不會想見你的。」<br /><br />  我嘆了口氣,站起身。那年輕人又一次眺望窗外。但是當我自衣帽架上拿下我的帽子時,他又一次轉向我。「小野先生,」他的聲音顯示著強自鎮定:「很顯然的,對事情的細節不完全明白的人是你。否則你怎會敢像這樣到這裡來?先生,例如,我想你從不知道黑田先生肩膀的傷吧?在牢裡他痛苦之至,可是看守人卻總是忘了報告這處傷口,因此那傷直到戰爭結束後才受到治療。不過當然了,每當他們決定要再鞭打他一頓時,卻又記得他受了傷了。他們叫他叛國賊。叛國賊。每一天、每一分鐘。但現在我們都知道真正的叛國賊是哪些人了。」<br /><br />  我綁好鞋帶,舉步朝大門走去。<br /><br />  「円地先生,你還太年輕,不會明瞭這世界的複雜性的。」<br /><br />  「我們都知道真正的叛國賊是哪些人。他們有很多人都還得以自由走動。」<br /><br />  「你會告訴黑田先生我來過吧?或許他會願意寫信給我。再見,円地先生。」<br /><br />  當然,我並未讓那年輕人的話莫名地困擾我,不過就苔子的婚事而言,我記憶中黑田的敵意果真如那年輕人所言,委實令人不安。總之,我這個做父親的有責任將這件並不愉快的事擺平,所以那天下午我回到家後,便寫了一封信給黑田,表示希望能再與他會面,尤其因為我有件頗重要的事想和他討論。我信中的語氣是友善而真摯的,所以幾天之後,當我收到一封冷漠而簡短的回信時,我感到很失望。<br /><br />  「我沒有理由相信我們兩人會面會產生任何有價值的結果。」我以前的學生這樣寫道:「我感謝你那天來訪的禮節,但我覺得我不該再麻煩你履行這種義務。」<br /><br />  我要承認,和黑田打交道未果的這件事確實在我心中投下了一些陰影,使我對苔子婚事的樂觀性打了折扣。一如我說過的,雖然我沒把去找黑田的詳情告訴她,我女兒卻無疑地察覺到這件事並無令人滿意的結果,而無疑的這也增添了她的焦慮。<br /><br />  到了相親的那一天,我女兒似乎非常緊張,使我關切她當晚在齊藤家人面前會留下什麼印象──齊藤一家必然會表現出一種放鬆自如的態度的。到了午後,我想我該嘗試讓苔子的心情放輕鬆些,當她走過飯廳時,我正坐在其間看書,當時我便對她說:<br /><br />  「苔子,妳竟能一整天什麼事也不做,單是為外表做準備,實在很驚人。簡直讓人以為這已經是結婚典禮了呢。」<br /><br />  她回嘴道:「爸爸就會這樣嘲諷人,自己又不做適當的準備。」<br /><br />  「我只需要一點時間準備呀。」我笑道:「妳這樣花上一整天時間做準備真是不尋常。」<br /><br />  「這就是爸爸的問題所在。他太過驕傲了,不能為這些事做適當的準備。」<br /><br />  我震驚地抬頭注視她。「妳說什麼,『太過驕傲』?這是什麼意思呢,苔子?」<br /><br />  我女兒轉過頭去,調整髮飾。<br /><br />  「苔子,妳說『太過驕傲』是什麼意思呢?妳想說什麼呢?」<br /><br />  「要是爸爸不想為像我的未來這類瑣碎小事大驚小怪,那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爸爸甚至還未看完報紙呢。」<br /><br />  「但是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妳剛才說我『太過驕傲』。妳何不解釋一下這句話的含意呢?」<br /><br />  「我只是希望爸爸到時候很體面而已。」她說罷,便從容地走出房間。<br /><br />  那一次,就如那難挨的幾日間時常出現的情況,我忍不住思索苔子的態度與前一年和三宅家議婚時的顯著對照。當時她一直都很輕鬆,幾乎是滿足的;不過,那當然也因她很熟識三宅次郎吧;我敢說她深信他們兩人必會結合,所以將兩家的商談視為不過是多餘而累贅的程序罷了。無疑她後來受到的震驚是苦澀的,可是我卻覺得她不必像今天下午那樣語帶譏誚。無論如何,那點小口角並無助於我們準備相親的心情,而且很可能也是造成當晚在春日公園飯店所發生之情況的部份原因。<br /><br />  ※※※<br /><br />  春日公園飯店曾有多年是本市最怡人的西式飯店之一;然而,這些日子來,飯店房間的佈置卻有些低俗──無疑是要讓美國顧客覺得這地方很有迷人的「日本味」。儘管如此,京先生所定的房間倒是很不錯的,主要特徵為寬大的觀景窗,可瀏覽春日山的西坡,市區的燈光遠遠可見。此外,這房間有一張很大的圓桌和高背椅,牆上還掛有一幅畫──我看得出那是松本的作品,他是我在戰前便認識,但交情不深的一位畫家。<br /><br />  可能是那種場合的緊張氣氛使我多喝了一點吧,因為我對當晚的記憶並不十分清楚。我記得我對齊藤太郎──可能會成為我女婿的那個年輕人──立刻就有很好的印象。他不僅像是聰明、負責的那一種人,而且有他父親令人欣賞的自信和風度。的確,當我和苔子剛到達時,我注意到齊藤太郎接待我們的態度是從容不迫又很有禮貌時,我不禁想到好些年前在一個類似的場合中也令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個青年─那就是在節子於當時的帝國飯店中相親時的崇一。有一忽兒,我想著齊藤太郎的禮貌和溫和將有可能會和崇一的一樣,隨時間而消逝。然而,當然,齊藤太郎可望永不必去經歷如崇一所經歷過的那種痛苦體驗的。<br /><br />  至於齊藤博士本人,他仍照常充滿了威望。儘管我們在那一晚之前從未經過正式介紹,齊藤博上和我事實上已相識多年了;在街上碰面時總會因知道彼此的聲名而點頭致意。我也會和他的妻子──一個五十多歲的體面婦人──點頭致意,但此外並不曾交談。我看得出她也和她丈夫一樣,是個慎重自持的人,對處理任何突發的情況很有自信。齊藤家唯一一個並不得我意的人是次子──光雄──年紀大約二十出頭吧。<br /><br />  此時我回想那一晚,可以肯定我對那年輕人的疑心是自我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產生了。到現在我仍不確知是什麼給了我警戒──或許是他使我想到我在黑田寓所中所碰到的円地吧。總之,當我們開始吃飯時,我發現自己愈來愈肯定最初的猜疑。雖然光雄此時頗有禮貌,但他偶爾被我捕捉到的目光或是他隔桌傳一個碗給我時的態度,卻都使我察覺到他的敵意和指控。<br /><br />  然後,在我們吃了幾分鐘後,我突然想到:光雄的態度與他家人的並無不同──只不過他不如他們那麼善於掩飾罷了。由那時起,我常會望向光雄,彷彿他便是齊藤一家真正想法的清楚指標。然而,由於他與我隔桌而坐,也因為坐在他旁邊的產生與他持續地交談,所以我在那時候並沒有和光雄有任何重要的談話。<br /><br />  我記得齊藤太太在某個時候說道:「苔子小姐,我們聽說妳很喜歡彈鋼琴。」<br /><br />  苔子淺笑幾聲,說:「我疏於練習呢。」<br /><br />  「我年輕時也喜歡彈。」齊藤太太說:「可是現在我也一樣疏於練習了。我們女人對於這類事物總未能得到太多時間去追求,妳說是不是?」<br /><br />  我女兒很緊張地說:「是的。」<br /><br />  「我自己的音樂素養甚差。」齊藤太郎插嘴道,大方地注視苔子。「事實上,我母親總說我是個音癡。結果,我對自己的欣賞力毫無信心,每每得詢問她該欣賞哪些作曲家。」<br /><br />  「胡說。」齊藤太太說。<br /><br />  「妳知道,苔子小姐,」太郎又說:「我曾得到一套巴哈的鋼琴協奏曲錄音。我非常喜歡,但我母親卻總是批評,說我沒有鑑賞力。我自己的看法當然無法和母親的相比了。結果我現在幾乎不聽巴哈了。不過也許妳可以來解救我,苔子小姐。妳不喜歡巴哈嗎?」<br /><br />  「巴哈?」我女兒一時顯得茫然無措,然後又微笑道:「是的,非常喜歡。」<br /><br />  「啊,」齊藤太郎得意地說:「現在母親必須重新考慮她的看法了。」<br /><br />  「我兒子真會胡說,苔子小姐。我從未批評過巴哈的作品。但是告訴我,妳不認為以鋼琴而言,蕭邦可要富於表現多了嗎?」<br /><br />  「是的。」苔子說。<br /><br />  這種僵硬的表現便是我女兒在當晚前半夜時典型的態度。我可以說這並不出人意料之外。苔子和家人及好友在一起時,說起話來總是率性而隨意,因而常會有某種機智或雄辯之語;可是在正式場合中,我知道她常不知適當的口吻為何,因此使人誤以為她是個羞怯的人。在這個場合下,她會有這種表現,似乎很值得關切;因為我覺得齊藤一家顯然不是那種喜歡家中的女性成員端莊靜默的舊式家庭──而齊藤太太的神態更似乎證實了這一點。事實上我事前已預見到這個情況了,所以在我們準備相親時,我便強調過苔子應該盡量表現其活潑、聰明的特質。我女兒對我的建議完全同意,且也曾堅決地宣佈她會表現坦白、自然的意圖,使我甚至擔心她會不會表現得太過分而擾亂了這次相親。因此,當我望著她對齊藤一家的問話勉力擠出簡單、順從的答覆,且目光幾乎不曾離開她的碗時,我可以想像她心中所感受到的挫敗。<br /><br />  然而,撇開苔子的問題不談,餐桌上的談話倒是進行得頗為順暢。齊藤博士更是個帶動輕鬆氣氛的能手,因之,若非我時時意識到光雄在盯著我看,我本可能會忘了這種場面的重要性而降低防衛的。我記得飯吃到一半時,齊藤博士舒適地靠向椅背,說道:<br /><br />  「現在市區的示威活動愈來愈多了。你知道,小野先生,今天下午我坐在電車上個額頭上有大塊疲血的男人上車來了。他在我身旁坐下,所以我自然就問他感覺如何,並勸他最好快去醫院看看。結果他竟然就是一個醫生,而且他決心要再加入他同伴的示威活動呢。小野先生,你對這事有什麼看法?」<br /><br />  齊藤先生的口吻是不經意的,可是有一忽兒我卻覺得全桌人──包括苔子在內──都停下吃飯,等待我的回答。當然,這很可能是我的想像;但我卻清楚地記得,當我瞥視光雄一眼時,他正緊盯著我看。<br /><br />  我說:「人們為此受傷實在是很遺憾。無疑現在情緒十分高漲。」<br /><br />  「我想你說得很對,小野先生。」齊藤太太接口道:「情緒高漲無妨,可是現在人們似乎有些太過分了,有很多人受傷。但我這位丈夫卻說那全會帶來好的結果。我真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br /><br />  我以為齊藤博士會對這番話有所反應,結果接續的卻是另一次停頓,而眾人似乎又一次將注意力投注在我身上。<br /><br />  「如你所說的,」我說:「那麼多人受傷,實在可憐。」<br /><br />  「我太太總喜歡代我發言,小野先生。」齊藤博士說:「我從未說過這樣打架是好事。不過我一直想讓我太太明白這些事的意義不僅是人們會受傷而已。當然,誰也不想看到有人受傷。但是在這背後的精神──人們覺得必須公開且強烈地表達他們的看法──這卻是很健康的事,小野先生,你說是不是?」<br /><br />  或許我猶豫了一下吧;總之,我還未回答之前,齊藤太郎率先開口。<br /><br />  「但是,爸爸,現在情況已變得難以控制了。民主政治是件好事,但那並不表示人民只要對任何事情不同意便可以暴動呀。就這一點而言;我們日本人簡直無異於孩童。我們仍得學習如何承擔起民主的責任。」<br /><br />  「這倒是個不尋常的情況。」齊藤博士笑道:「至少就這問題而言,似乎父親的看法比兒子更開放呢。太郎或許是對的。此刻,我們的國家就像一個剛學走路和跑步的幼兒。但是我說這背後的精神是健康的。那就像看著這孩子成長、學跑、而摔傷了膝蓋。我們不會想去阻止他並把他關在屋裡的。小野先生,你不認為嗎?或者我太過開放了,一如我太太和我兒子所說的?」<br /><br />  或許我又一次錯了──因為我說了,我喝酒喝得稍快了些──可是我覺得齊藤一家的意見雖不同,卻沒有什麼不和諧的氣氛。同時,我注意到光雄又一次盯視著我。<br /><br />  「是的。」我說:「我希望不會再有人受傷了。」<br /><br />  我相信到這時齊藤太郎已改變話題,問苔子對市區新近開幕的幾家百貨公司有何看法。好一會兒,桌上的談話便轉向了較小的話題。<br /><br />  不用說,對任何等著當新娘的女方而言,這些場合都是令人感到很不自在的──當一個年輕女子在這種必須接受別人嚴苛檢視的情形下,要她發表與她未來幸福有關的評論,實在很不公平。但我必須承認,我沒想到苔子竟會這麼緊張。隨著時間消逝,她似乎變得愈來愈沒信心,到最後她除了「是的」和「不是」,好像已說不出別的話來了。我可以說,齊藤太郎盡力要使苔子放鬆,可是在那種情況下他又不能表現得太過堅持。不只一次,他本想以幽默的話化解緊張,結果接續的卻是一片困窘的沉默。我眼看著女兒的惶恐,再次想到這一切與前一年相親時的過程大不相同。當時正好來訪的節子也到場給她妹妹額外的支持,可是,那晚苔子似乎不需要任何支持。我記得當我看到苔子和三宅次郎隔桌交換調皮的眼神,彷彿是在嘲笑那種場合的表面化時,我心裡還老大不高興。<br /><br />  「小野先生,」齊藤博士說:「你還記得,我們上次碰面時,發現我們還有一位共同的友人,黑田先生?」<br /><br />  我說:「啊,是的。」<br /><br />  「我這個兒子──」齊藤博士指指到目前為止還未與我交談過的光雄──「目前在上町學院念書呢,也就是黑田先生任教的學校。」<br /><br />  「是嗎?」我轉向那年輕人。「那你很熟識黑田先生了?」<br /><br />  「不熟。」那年輕人說:「很可惜,我沒有什麼藝術天分,所以與藝術系的教授沒有太多接觸。」<br /><br />  齊藤博士打岔道:「但是黑田先生頗受推崇是吧,光雄?」<br /><br />  「是的。」<br /><br />  「小野先生曾與黑田先生十分熟識呢。你知道嗎?」<br /><br />  光雄說:「我聽說過。」<br /><br />  這時,齊藤太郎再次改變話題,說道:<br /><br />  「苔子小姐,妳知道,我對自己的音癡一直有個理論。我小時候,我父母親從未為鋼琴調過音。在我成長的那些日子裡,苔子小姐,我每天都得聽母親在那架走音的鋼琴練習。這很可能便是造成我這些困擾的原因吧,妳說是嗎?」<br /><br />  苔子只是微微一笑,並未答腔。<br /><br />  大約此時,原本置於背景處的京先生,開始說他所知的一個滑稽軼事。根據苔子的說法,他還未說完故事,我便打斷了他的敘述,轉頭對齊藤光雄說:<br /><br />  「黑田先生必然對你談起過我吧?」<br /><br />  光雄一臉困惑地抬起頭來。<br /><br />  「談起過你,先生?」他遲疑地說:「我確信他時常提起你,不過我和黑田先生並不熟,所以……」他停下來,望向他的父母親求助。<br /><br />  齊藤先生以一種故示從容的語氣說:「我相信黑田先生一定牢記著小野先生的。」<br /><br />  我再次望著光雄,說:「我想黑田先生對我的評價並不高吧?」<br /><br />  那年輕人再次不安地望向他父母。這回,輪到齊藤太太開口了:<br /><br />  「正相反,我確信他對你會有很高的評價的,小野先生。」<br /><br />  「齊藤太太,」我說,聲音或許稍大了些:「有些人相信我的事業有負面的影響力。一種現在最好抹除、忘卻的影響力。我並非不知道這個觀點。我想,黑田先生也持有這種看法吧。」<br /><br />  「是嗎?」或許我的感覺不對,可是我覺得齊藤博士看著我的目光就像一個老師在等學生默唸課文。<br /><br />  「是的。至於我自己,現在我已可以接受這樣的意見了。」<br /><br />  「小野先生,我想你對自己並不公平。」太郎開口說了這麼一句,卻被我打斷了:「有些人會說,像我這樣的人造成了我們的國家那慘痛的經歷。我接受我所做的最終對我們國家有害的說法,因為我的部份影響力才導致我們的人民無法言喻的痛苦。這點我承認。你瞧,齊藤博士,我承認這個說法。」<br /><br />  齊藤博士傾身向前,臉上有種困惑的表情。<br /><br />  「請原諒,小野先生,」他說:「你是說,你對你的作品不滿意嗎?你的畫?」<br /><br />  「我的畫。我的教誨。你瞧,齊藤博士,我願意承認這一點。我所能說的只是,當時我的行事是出於善意。我真心相信自己是在為同胞求好。只是你瞧,現在我並不怕承認我錯了。」<br /><br />  齊藤太郎和顏悅色地說:「小野先生,你對自己真的太過嚴苛了。」然後他轉向苔子,說道:「苔子小姐,告訴我,妳父親對他自己一向這麼嚴厲嗎?」<br /><br />  我意識到苔子一直震驚地瞪視我。或許因為這樣,她對太郎的警戒鬆弛了,她平日的能言善道也在當晚第一次出現。<br /><br />  「父親一點也不嚴厲,總是我必須對他嚴厲的,否則他根本不會起來吃早餐呢。」<br /><br />  「是嗎?」齊藤太郎為他終於引出苔子的一句較不正式的回答而高興。「我父親也睡得很晚。他們說老年人睡得比我們少,但從我們的經驗看來,這似乎並不正確呢。」<br /><br />  苔子笑道:「我想只是那些父親吧。我相信齊藤太太一定很早起。」<br /><br />  「有意思。」齊藤博士對我說:「他們在笑我們,而我們甚至還未離開這房間。」<br /><br />  我不想說直到此刻整個情況才變得比較平衡,但我確實覺得在那時這次相親由尷尬、傾向於不幸的結果轉而為一個成功的夜晚。我們在吃過飯後繼續喝酒談天了好一會兒,等到叫計程車時,很顯然的大家都覺得愉快而盡興了。最重要的,他們雖保持適當的距離,齊藤太郎和苔子卻顯然彼此合意。<br /><br />  當然,我不想佯稱那一晚我沒有感到痛苦的時候;我也不會說我對關於過去的那份聲明是很容易說出口的;實在是因情況使我感到那樣做是合宜的。在說過那段話後,我必須說我發現自尊自重的人何以會希望長久規避為過去的行為負責,這實在令人難以理解。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或許並不總是容易的,但接受自己在一生的過程中所犯過的錯,確實可以使人得到一種滿足和尊嚴。再說,一個人也不必因出於好意而犯錯感到羞愧的。那或許是令人難以或無法承認的錯,但並不可恥。<br /><br />  例如申太郎吧──他顯然得到了他垂涎的那份教職了。在我看來,如果申太郎有接受過去的勇氣和誠實,現在他就會是個較快樂的人。我想,在新年不久後那個下午他由我這裡得到的冷淡反應,可能使他在有關他中國危機海報這件事上改以不同的方式去應對聘任委員會了。但我的猜測是,申太郎為追求其目標而執守其偽善。現在,我已相信申太郎的個性一直有狡猾而卑鄙的一面,這些是我在過去不曾注意到的。<br /><br />  不久前有一晚當我到川上太太那裡去時,我對川上太太說:「歐巴桑,妳知道,我懷疑申太郎根本不是他讓我們相信的那一種人。他用那種方式佔人便宜,掌握機先。像申太郎那種人,他們若不想做什麼事,就假裝他們茫然無措,因之人們就會原諒他們一切。」<br /><br />  「真是的,老師。」川上太太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不願去想一個許久以來一直是她最佳顧客的人有什麼不好。<br /><br />  「歐巴桑,」我又說:「例如,妳想想他怎麼聰明地避過了戰爭吧。其他人都損失慘重,申太郎卻繼續在他那小畫室工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br /><br />  「可是老師,申太郎君壞了一隻腿……」<br /><br />  「不管有沒有壞腿,人人都被徵召了。當然,他們最後發現了他,可是過不了幾天戰爭就結束了。妳知道,歐巴桑,申太郎曾告訴我因為戰爭使他損失了兩個星期的工作日。那便是戰爭使申太郎付出的代價。相信我,歐巴桑,我們這位老友孩子氣的外表下可深沉得很呢。」<br /><br />  「呃,總之,」川上太太疲倦地說:「看起來他大概不會再回來了。」<br /><br />  「的確,歐巴桑。看來妳已永遠失去他了。」<br /><br />  手執香煙的川上太太靠著吧檯邊,環顧著她的小酒吧。酒吧裡照常只有我們兩個人。夕陽透過紗窗照進來,使得房間顯出很多灰塵,也比晚上當川上太太點上燈時更顯古舊。外頭,工人繼續在工作。過去一小時來,敲打聲持續傳來,而一輛卡車發動或一陣鑽動聲便會使整個地方隨之搖動。那個夏季傍晚,當我循著川上太太的目光環顧房間時,我突然想到即使處於當時也已在我們四周聳立起來的大企業水泥建築之中,她的小酒館將會顯得有多小、多簡陋、又多格格不入。於是我對川上太太說:<br /><br />  「妳知道,歐巴桑,妳一定要認真地想想這次提議,搬到別處去。這是個很好的機會。」<br /><br />  「可是我在這兒那麼久了。」她說著,揮了一下手,把煙霧揮散。<br /><br />  「歐巴桑,妳可以再開一家新店呀。在北橋區,或本町。只要我經過,我一定會進去看妳的。」<br /><br />  川上太太靜默了一會兒,似乎傾聽夾雜在外頭工作聲中的某個聲音。然後她展開笑容,說道:「這裡曾經是個很繁華的地區呢。你記得吧?老師。」<br /><br />  我回她一笑,但沒有說話。當然,老地區是很好。我們都曾浸潤於當時的氣氛,且那些爭論也都是出自真心的。可是或許那種氣氛並不總是最好的。就像現在的許多事物;或許最好讓那小世界消逝,永不再回復吧。那晚我很想對川上太太說這些,但又覺得那樣做太不謹慎了。因為她心中顯然珍視著老地區──她的一生和精力都投注在其中──所以我可以了解她並不願接受那已永遠消逝的事實。</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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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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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四月



  每星期有三、四個夜晚,我發現自己仍會走上那條通向小河的路和那座仍被戰前便住在此地的人稱為「躊躇橋」的小木橋。我們這樣稱呼那座橋是因為直到不久前,走過橋便到我們的娛樂區,而受良知折磨的人──據說──總會在橋上徘徊,不知該去尋樂一夜呢,還是回老婆身邊去。不過有時我若站在那橋上,靠著欄杆沉思,那並不是因躊躇不決之故。只是因為我喜歡在日落時分站在那兒,環顧四周環境和種種變化。

  在我剛走來的山腳下蓋起了櫛比鱗次的新房子。沿著河岸過去,一年多前只有青草和泥巴的地方,一家都市企業正在為未來的員工興建公寓。不過這些公寓還要很久才會完工,因此當太陽低低地照到河面上時,那些初胚便可能會被看成在本市某些地方仍可見到的轟炸遺跡。

  不過這些廢墟已愈來愈少見了;事實上,可能要往北一直走到若宮區,或是本町和春日町之間受過重創的區域,才會再看到。但是才一年前吧,我確信轟炸的廢墟在本市各處都還是觸目可及的。例如,去年此時過了躊躇橋後的那一區──我們的舊娛樂區──仍是一片斷垣殘壁呢。可是現在,那裡的建築工作每天都在持續進展。在川上太太的酒館外,以前尋歡作樂者摩肩擦踵之處,已鋪上一條寬大的水泥路,路的兩側盡是辦公室樓的地基。

  我想當不久前有一晚川上太太告訴我說有大企業公司提出一筆很好的價錢要買下她的地方時,我早已接受她遲早得關門搬遷的可能性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告訴我:「過了這麼久了,要離開這裡一定很難過。昨晚我睜眼想了一夜,可是,老師,我仔細想過後,便對自己說,呃,現在申太郎君也走了,我只剩下老師唯一一個可靠的客人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些日子來,我真的是她唯一的忠實顧客。自去冬一件小事後,申太郎便不曾再在川上太太這兒露過臉了──無疑是因沒勇氣面對我。我想這對川上太太而言實在不幸,因為她與這件事毫無關係。

  那是去冬的某一晚,我們照常在飲酒時,申太郎第一次向我提及他想在一所新高中謀一份教職的想法。接著他又透露事實上他為了這些教職已寄出了不少應徵信了。當然,申太郎是我的學生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因此他沒有理由必須先找我商議再去進行這些事;我很清楚現在他可以找到更多比我還適合為他擔保的人──例如他的老闆。然而,我承認對於他應徵這些職位竟然從未對我說過,使我不免感到意外。所以,新年過後不久的一個冬日,當申太郎跑到我家來,當我發現他不安地笑著,站在我的門口,說道:「老師,我真沒耐性,跑到這裡來。」時,我覺得有些鬆了一口氣,彷彿事情又回復到較熟悉的立足點了。

  在客廳裡,我將火盆點燃後,我們兩人便坐在盆邊暖手。我注意到申太郎未脫下的大衣上雪花慢慢融化,便問他:

  「雪又開始下了嗎?」

  「只有一點,老師。不像今早那麼大。」

  「很抱歉這裡面這麼冷。恐怕這是屋裡最冷的一個房間了。」

  「不會的,老師。我家還要冷多了。」他快活的笑笑,在煤炭上揉搓雙手。「勞煩您這樣接待我。老師這些年來對我實在太好了。我難以算計您為我做過的事。」

  「不客氣,申太郎。事實上,有時我還覺得以前我對你頗疏忽呢。所以如果我可以為我的疏忽有所補償,即使到了這個階段了,我也會樂於去做的。」

  申太郎笑笑,繼續搓手。「真的,老師,您這樣說太荒唐了。我真的無法算計您為我做過多少事。」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又說:「申太郎,告訴我吧,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呢?」

  他抬起頭來,臉上有種驚訝的表情,隨即又笑了。

  「請見諒,老師。我在這裡太舒服了,都忘了我到這兒來打擾您的目的是什麼了。」

  他告訴我,他對東町高中的應徵十分樂觀;可靠的消息來源使他相信校方在慎重考慮他的申請。

  「不過,老師,委員會顯然對一、兩個小地方還不太滿意。」

  「哦?」

  「是呀,老師。或許我該坦白說。我所說的小地方是關於過去。」

  「過去?」

  「是呀,老師。」說到這裡,申太郎不安地笑了笑,然後鼓足勇氣往下說:「老師,您一定要知道我對您的敬意是最崇高的。我從老師那兒學到了許多,而我也會繼續以我們的關係為榮的。」

  我點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事實是,老師,如果您能親自寫信給委員會,只是確證我所說的某些聲明,我會十分感激的。」

  「什麼樣的聲明呢?申太郎。」

  申太郎又笑了一聲,然後再次將手伸到火盆上。

  「只是為了要滿足委員會而已,老師,沒別的。老師,您或許記得,我們曾經如何有過歧議吧;在中國危機時,對我的作品的看法。」

  「中國危機?申太郎,我不記得我們的爭論了。」

  「請原諒,老師,也許我太誇張。那稱不上是爭論。只是我確曾大膽表達不同的看法。也就是說,您對我的作品的某些建議,我不曾接受。」

  「對不起,申太郎,我不記得你說的這件事了。」

  「老師自然不會記得這樣一件小事了。可是此時這對我而言卻有點重要。要是我提醒您那晚我們的聚會,為了慶祝大川先生訂婚的聚會,您或許會記得吧。就是那一晚,我記得我們在濱薔飯店──我可能多喝了些,才會魯莽向您表達我的意見。」

  「我有點記得那一晚,但我不能說我記得很清楚。不過,申太郎,像那樣的一點小歧議現在又可能有什麼關係呢?」

  「原諒我,老師,可是這件事現在卻有其意義。委員會對某些事要確認清楚。畢竟,他們必須應付美國當局……」申太郎不安地停住了,然後又說:「老師,我請求您回想一下那點小紛歧吧。我雖對您的多方教導十分感激,卻並不總是與您意見一致的。事實上,我可以說,對於我們的學校在當時所採行的方向,我有強烈的保留。例如,您也許記得,儘管我在繪製中國危機海報時遵照您的指示,我卻疑懼不安,甚至還向您提出了我的看法。」

  「中國危機海報,」我回想著,說道:「是的,我記得你的海報了。那是國家的緊要關頭。是要停止激動、決定我們要什麼的時刻。就我記得,你做得很好,我們都以你的作品為傲。」

  「可是老師,您記得我對您要我畫的畫有很深的疑慮吧。您記不記得,在濱薔飯店的那一晚,我公開表達過我的不以為然。原諒我,老師,為這樣一件小事麻煩您。」

  我想我一時沉默不語。大約此時我必然站起身來了,因為我下一次開口時,我記得我已站在房間的另一側,就在陽臺的紗門旁。

  「你要我寫一封信給你的委員會,」最後我說:「表示你不受我的影響,這就是你的請求吧?」

  「沒有這回事,老師,您誤會了。能夠與您的名字相提並論,是我一直都引以為榮的。只是對於中國危機海報活動的這件事,如果委員會可以確認……」

  他又說不下去了。我將紗門拉開一道小縫。冰冷的空氣吹進房間裡,但不知為了什麼,我卻不以為意。我透過那道小縫向外眺望,目光越過陽臺,看向花園。雪花緩緩飄飛。

  「申太郎,」我說:「你為何不敢面對過去呢?當時為了你的海報,你得到不少讚美和名聲。現在這世界對你的作品或許有不同的意見了,但是你沒有必要對自己說謊。」

  「是的,老師。」申太郎說:「您說得對。只是再回頭談眼前的這件事,若是您肯寫信向委員會解釋中國危機海報的事,我會十分感激的。事實上,我把委員會主席的姓名和地址都帶來了。」

  「申太郎,請聽我說。」

  「老師,我一直都很感激您的教導。只是此刻,我正要開展另一個事業。當一個人退休時,大可去回想深思。可是我卻活在一個忙碌的世界中,而為了得到眼看已差不多屬於我的這份職位,我必須將一、兩件事處理好。老師,我求您,請想想我的處境吧。」

  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盯視飄落花園中的雪花。我可以聽到在我身後,申太郎起身了。

  「老師,名字和地址在這兒。我想我就把它留在這裡吧。如果您有時間時願意考慮這件事情,我會非常感謝的。」

  接下來有一會兒停頓;我猜想是他等著看我會不會轉身過去,使他的離去保有一些尊嚴。我依然凝視著花園。雪雖持續下著,卻只在樹叢和枝椏上輕輕覆著而已。當我看著時,一陣微風搖動了一根楓樹枝,將枝上的雪泰半都抖落了。唯有花園後側的石燈上覆了一層雪帽。

  我聽見申太郎低喃一聲歉意後,離開了房間。

  ※※※

  看起來我那天似乎沒必要對申太郎那般地堅冷,但只要想想在他那次來訪前幾週所發生的事,便不難了解我何以會對他努力想推卸責任的行為那麼不表同情了。因為事實上,申太郎的來訪就在苔子相親的幾天之後而已。

  苔子與齊藤太郎的議婚去秋一直進行得很順利;十月時雙方交換了照片,然後我們便自介紹人京先生那裡得到回話說那年輕人急於見苔子。當然,苔子也想了好一番,但到那時,很明顯的,已二十六歲的苔子已不能輕易放棄像齊藤太郎這樣的對象了。

  於是我告知京先生說我們願意相親;且說定了在十一月的一個日期,地點定在春日公園飯店。你或許會同意這些日子來春日公園飯店的氣氛似乎有些低俗,所以我對這選擇有點不悅。然而京先生向我保證一定會訂下一間房,且進一步建議說齊藤家很喜歡那裡的食物,所以我終究勉強答應了。

  京先生也提及這次相親對男方的家人而言是很慎重的──他的弟弟還有父母親都打算出席。他讓我明白,如果我們多帶一位親戚或好友去,給苔子額外的支持,是絕對可以接受的。不過當然,由於節子住得遠,我們並沒有另一個合適的人選可以帶到這種場合去。可能便是這種在相親時較為不利的感覺,加上我們對地點的不悅,使得苔子對這件事似乎緊張得有些不尋常。總之,相親前的那幾週可說是十分難挨的。

  她常會在下班回家後,立刻問:「爸爸,你一整天都在做些什麼呢?還是像平常一樣發呆吧?」之類的話。其實,我根本不是在「發呆」,而是為了使這次議婚能有好的結果而努力。不過因為當時我相信不該讓事情進展的細節使她煩心,所以我都只是含糊地談談自己的日子,因此她得以每天問我同樣的話。現在回想起來,我看出由於我們沒有開誠佈公地談論一些事,可能反而使苔子更加緊張,而假使我的態度坦率些,便或許會防止當時我們兩人之間的許多不愉快的對話了。

  例如,我記得一天下午,苔子回到家時,我正在花園裡修剪樹叢。她十分有禮地自陽臺上向我打過招呼後,才又進入屋內。幾分鐘後,我坐在陽臺上眺望花園,評估我的工作時,已換上和服的苔子端茶來了。她把茶盤放到我們兩人之間。我記得,那是我們去秋炫爛的最後數日之一,柔和的斜陽映照在綠葉上。她順著我的目光望去,說道:

  「爸爸,你為什麼要把那叢竹子修剪成那樣呢?看起來不大對稱了。」

  「不對稱?妳這麼想嗎?我倒覺得看起來很對稱呢。妳瞧,妳一定要想想那叢新竹最茂密之處才對。」

  「爸爸總是太多事了。我想他一定會把那叢樹也給毀了。」

  「把那樹叢也給毀了?」我轉向我的女兒:「妳怎麼這麼說呢?妳是說我已毀損了其他的樹叢嗎?」

  「杜鵑花叢再也不曾恢復原貌了。那都是因為爸爸兩手太過空閒之故。結果他就去干涉一些不必要插手的事。」

  「請見諒,苔子,我不大明白妳的意思。妳是說那叢杜鵑也不大對稱嗎?」

  苔子再次注視花園,嘆了一口氣。「你應該聽任事物自由發展的。」

  「很抱歉,苔子,可是在我看來,竹子和杜鵑都有很大的改善呢。恐怕我一點也看不出妳所謂的『不勻稱』。」

  「那麼,爸爸一定快眼盲了。或許只是鑑賞力不佳吧。」

  「鑑賞力不佳?這可怪了。苔子,妳知道人們從不會將我的名字與鑑賞力不佳聯想在一起的。」

  「呃,爸爸,」她疲倦地說:「在我看來,那叢竹子很不對稱。而且你也破壞了低垂在那上面的那棵樹。」

  我沉默地凝視花園半晌。「是的。」最後我點頭說道:「我想妳是可能會那樣看的,苔子。妳從沒有藝術的直覺。妳和節子都沒有。健治就不同了,但是妳們兩個女孩卻像妳們的母親。事實上,我記得妳們的母親以前也常會有諸如此類錯誤的論調。」

  「父親對如何修剪樹叢竟是如此的權威嗎?我沒有想到。很抱歉。」

  「我並沒有說我是權威。只不過被指控為鑑賞力不佳令我有些驚訝。對我而言這指控很不尋常,僅此而已。」

  「好吧,爸爸,我相信這只是意見不同罷了。」

  「妳母親很像妳,苔子。她可以坦率說出她的想法。我想那很誠實。」

  「我相信爸爸對這類事是最清楚的。那是無可置疑的吧。」

  「苔子,我記得有時甚至於我在畫畫時,妳母親也會加以置評。她會試著說出她的看法,令我發笑。然後她也會笑,並承認她對這類事物所知甚少。」

  「所以爸爸對他的畫也總是據理力爭的吧,我想。」

  「苔子,這是無意義的討論。再說,如果妳不喜歡我對花園所做的整理,歡迎妳自己到那兒去照妳的方式修改。」

  「多謝爸爸的善意。只是你想我什麼時候可以做呢?我又不像爸爸那樣整天都有空。」

  「妳說什麼呢,苔子?我忙了一整天呀。」我對她怒目而視,可是她卻繼續注視花園,臉上有種憂慮乏力的表情。我別過頭,嘆了口氣:「這種討論毫無意義。妳母親所說的話,至少可以令我們一起笑。」

  在諸如此類的時刻,我實在很想向她指出事實上我為了她做了多少努力。我若對她說了,我女兒無疑會很驚訝的──而且,我敢說,還會為她對我的行為感到羞愧。例如,就在同一天,我還到山川區去過,去找現在住在該區的黑田。

  ※※※

  結果,發現黑田的所在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我一對上町學院的一位藝術教授保證我的意圖良善後,他便不僅把地址給了我,而且還對我說了我這位昔日的學生在這些年來的遭遇。看起來,黑田自戰爭結束被釋放後,過得並不壞。由於他在牢裡待過幾年,他因此有堅實的憑據,而某些團體更著意歡迎他,且照應他的需求。因此他在找工作──主要是教授個人的差事──和尋找重新開始作畫的材料時都未遭到任何困難。然後,就在去年初夏,他得到了上町學院美術老師的教職。

  當我聽到黑田的事業有如此順利的進展時,我感到既高興又驕傲──或許我這麼說有些奇怪。不過,身為他以前的老師,我對這一類的事引以為榮是很自然的,即使因種種情況使我們師生之間已經疏離。

  黑田所住的地區並不高級,我在兩旁盡是破敗小屋的陋巷穿梭了一陣後,才來到一個頗似工廠前院的水泥廣場。越過廣場,我可以看到一些卡車停在那兒;稍遠些,在一層鐵絲網圍籬後,有部挖土機正在掘挖地面。我記得我站在那兒看著那挖土機好一會兒後,才意識到身旁那棟聳立的新建築便是黑田所住的公寓大樓。

  我爬上二樓找尋黑田的大門,只見兩個小男孩騎著一輛三輪車在走廊上來回滑行。我的第一聲門鈴並無人回應,但我當時已決心面對這次會面,所以又按了一次門鈴。

  一個臉龐乾淨,年約二十的年輕人為我開了門。

  「很抱歉,」他真摯地說──「可是黑田先生此刻並不在家。先生,你是不是他的同事呢?」

  「可以這麼說吧。我有幾件事想和黑田先生談談。」

  「那麼,也許你願意進來等一等吧。我確信黑田先生不久就會回來了,而且他會很遺憾沒碰見你的。」

  「但是我不願麻煩你。」

  「不麻煩的,先生。請進,請進。」

  這間公寓很小,而且和許多現代化的公寓一樣,並沒有玄關,榻榻米自進門後沒多少距離便開始了,只高出地面一小步臺階。整個地方看起來很乾淨,牆上掛了許多畫和吊飾。陽光由大型的窗子照入,窗外開向一窄小的陽臺。挖土機的聲音自外頭傳了進來。

  「希望你並不很急,先生。」那年輕人為我放好坐墊,說道:「不過黑田先生回來若發現我讓你走了,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請允許我為你泡茶吧。」

  「真謝謝你。」我說著,坐下來。「你是黑田的學生嗎?」

  那年輕人輕笑了幾聲:「黑田先生很寬大地視我為他的學生,雖然我自己很懷疑是不是稱得上這個頭銜。我的名字是円地。黑田先生以前教過我,現在儘管他在學校課務繁重,他仍然很慷慨地繼續指導我。」

  「是這樣嗎?」

  自外頭傳來了挖土機的工作聲。有一忽兒,那年輕人侷促地徘徊,然後便告退,說道:「請,我去泡茶來吧。」

  幾分鐘後,他再度出現時,我指著牆上的一幅畫,說道:「黑田先生的風格是獨樹一幟的。」

  那年輕人聽我這麼說後笑了幾聲,不安地望向那幅畫,手裡仍端著茶盤。然後他說:

  「先生,那幅畫離黑田先生的水準差遠了。」

  「那不是黑田的作品嗎?」

  「先生,那是拙作之一。我的老師很寬容地認為那值得展示。」

  「真的?嗯,想不到。」

  我繼續盯視那幅畫。年輕人將茶盤放到我身旁的矮几上,自己也坐了下來。

  「真的,那是你的作品?嗯,我必須說你很有天分,非常有天分。」

  他又尷尬地笑笑。「我很幸運有黑田先生這樣的老師。只是我恐怕還有很多要學的。」

  「我本來還深信那是黑田先生的作品呢!筆法頗為神似。」

  年輕人頗笨拙地弄著茶壺,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接口。我注視他掀起壺蓋看。

  「黑田先生總是告訴我說,」他說:「我該試試以更屬於我自己的風格來作畫。可是我覺得黑田先生的筆法太令人欣賞了,所以忍不住要模仿他。」

  「模仿老師,只是一段時間並不是壞事。一個人可以因此學到很多。可是過一陣子,你就會發展出自己的構想和技巧了。是的,我相信你的未來不可限量。怪不得黑田先生對你感興趣。」

  「先生,我對黑田先生極為感恩。你也看得出來的,現在我甚至還住在他的公寓裡呢。我在這裡已快半個月了。以前的房東將我趕出來時,黑田先生救了我。先生,他為我做過的事,我根本數不出來呢。」

  「你說你被房東趕出來?」

  「我向你擔保,先生,」他笑道:「我可是有付房租的。只是,我雖盡力防止將顏料滴到榻榻米上,卻還是做不到,所以最後房東就把我攆出門了。」

  我們兩人都笑了起來。

  「很抱歉,我不是表示不同情。只是我記得當我剛起步時也碰過同樣的問題。不過,我擔保,只要你堅強不懈,你很快就會得到很好的環境了。」

  我們又都笑了幾聲。

  「先生,你很會激勵人。」那年輕人說著,開始倒茶。「我想黑田先生不久就會回來了,我求你再等等。黑田先生會很高興有機會為你所做的事道謝。」

  我驚訝地望著他:「你認為黑田先生想向我道謝?」

  「對不住,先生,但我以為你是高登協會來的。」

  「高登協會?很抱歉,那是什麼?」

  年輕人望向我,先前的不安又回復了。「對不起,先生,是我的錯。我以為你是從高登協會來的。」

  「恐怕不是的。我只是黑田先生的一個舊識。」

  「我明白了。舊同事嗎?」

  「是的。我想你可以這麼說。」我再次抬頭注視牆上那幅畫。「是的,」我說:「很有天賦。真的很有天賦。」我意識到那年輕人現在很仔細地打量著我。最後他說:

  「很抱歉,先生,不過我可以請教貴姓大名嗎?」

  「對不起,你一定認為我很無禮吧。我姓小野。」

  「我明白了。」

  年輕人站起身,走到窗畔。有一忽兒,我注視桌上兩杯熱茶裊裊升起的輕煙。

  最後我開口道:「黑田先生還要很久嗎?」

  起初,我以為那年輕人不會回答了。可是他終究說話了,並未回過頭來:「或許他如果沒有很快回來,你不該耽誤自己的正事才對。」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等一會兒,既然我老遠到這兒來了。」

  「我會向黑田先生說你來過的。也許他會寫信給你。」

  外面的走廊上,那兩個孩子好像將三輪車撞上離我們不遠處的牆面,對彼此叫喊著。我突然覺得站在窗口那個年輕人像極了一個鬧脾氣的孩子。

  「円地先生,請原諒我這麼說,」我說:「可是你很年輕。當黑田先生與我初識時,你還只是個孩子。我要請你不要對自己並不完全明白細節的事遽下結論。」

  「完全明白細節?」他轉向我,說道:「對不起,先生,可是你自己完全明白細節嗎?你知道他受過什麼苦嗎?」

  「円地先生,大部份的事都要比表面看來複雜。你這一代的年輕人總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總之,此刻我們兩人為這些事爭論似乎沒什麼意義。要是你不介意,我就等黑田先生回來。」

  「先生,我建議你還是不要再耽擱其他的事了。等黑田先生回來時,我會告訴他的。」在此之前,那年輕人一直設法保持禮貌的口吻,但現在他似乎已失去了自制。「坦白說,先生,你的唐突令我驚訝。到這裡來,彷彿你只是個友善的訪客。」

  「可是我確實是友善的訪客呀!容我這麼說,我想該由黑田先生自己決定是否像這樣接待我才對。」

  「先生,我對黑田先生頗為了解;依我的判斷,你最好離開吧。他不會想見你的。」

  我嘆了口氣,站起身。那年輕人又一次眺望窗外。但是當我自衣帽架上拿下我的帽子時,他又一次轉向我。「小野先生,」他的聲音顯示著強自鎮定:「很顯然的,對事情的細節不完全明白的人是你。否則你怎會敢像這樣到這裡來?先生,例如,我想你從不知道黑田先生肩膀的傷吧?在牢裡他痛苦之至,可是看守人卻總是忘了報告這處傷口,因此那傷直到戰爭結束後才受到治療。不過當然了,每當他們決定要再鞭打他一頓時,卻又記得他受了傷了。他們叫他叛國賊。叛國賊。每一天、每一分鐘。但現在我們都知道真正的叛國賊是哪些人了。」

  我綁好鞋帶,舉步朝大門走去。

  「円地先生,你還太年輕,不會明瞭這世界的複雜性的。」

  「我們都知道真正的叛國賊是哪些人。他們有很多人都還得以自由走動。」

  「你會告訴黑田先生我來過吧?或許他會願意寫信給我。再見,円地先生。」

  當然,我並未讓那年輕人的話莫名地困擾我,不過就苔子的婚事而言,我記憶中黑田的敵意果真如那年輕人所言,委實令人不安。總之,我這個做父親的有責任將這件並不愉快的事擺平,所以那天下午我回到家後,便寫了一封信給黑田,表示希望能再與他會面,尤其因為我有件頗重要的事想和他討論。我信中的語氣是友善而真摯的,所以幾天之後,當我收到一封冷漠而簡短的回信時,我感到很失望。

  「我沒有理由相信我們兩人會面會產生任何有價值的結果。」我以前的學生這樣寫道:「我感謝你那天來訪的禮節,但我覺得我不該再麻煩你履行這種義務。」

  我要承認,和黑田打交道未果的這件事確實在我心中投下了一些陰影,使我對苔子婚事的樂觀性打了折扣。一如我說過的,雖然我沒把去找黑田的詳情告訴她,我女兒卻無疑地察覺到這件事並無令人滿意的結果,而無疑的這也增添了她的焦慮。

  到了相親的那一天,我女兒似乎非常緊張,使我關切她當晚在齊藤家人面前會留下什麼印象──齊藤一家必然會表現出一種放鬆自如的態度的。到了午後,我想我該嘗試讓苔子的心情放輕鬆些,當她走過飯廳時,我正坐在其間看書,當時我便對她說:

  「苔子,妳竟能一整天什麼事也不做,單是為外表做準備,實在很驚人。簡直讓人以為這已經是結婚典禮了呢。」

  她回嘴道:「爸爸就會這樣嘲諷人,自己又不做適當的準備。」

  「我只需要一點時間準備呀。」我笑道:「妳這樣花上一整天時間做準備真是不尋常。」

  「這就是爸爸的問題所在。他太過驕傲了,不能為這些事做適當的準備。」

  我震驚地抬頭注視她。「妳說什麼,『太過驕傲』?這是什麼意思呢,苔子?」

  我女兒轉過頭去,調整髮飾。

  「苔子,妳說『太過驕傲』是什麼意思呢?妳想說什麼呢?」

  「要是爸爸不想為像我的未來這類瑣碎小事大驚小怪,那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爸爸甚至還未看完報紙呢。」

  「但是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妳剛才說我『太過驕傲』。妳何不解釋一下這句話的含意呢?」

  「我只是希望爸爸到時候很體面而已。」她說罷,便從容地走出房間。

  那一次,就如那難挨的幾日間時常出現的情況,我忍不住思索苔子的態度與前一年和三宅家議婚時的顯著對照。當時她一直都很輕鬆,幾乎是滿足的;不過,那當然也因她很熟識三宅次郎吧;我敢說她深信他們兩人必會結合,所以將兩家的商談視為不過是多餘而累贅的程序罷了。無疑她後來受到的震驚是苦澀的,可是我卻覺得她不必像今天下午那樣語帶譏誚。無論如何,那點小口角並無助於我們準備相親的心情,而且很可能也是造成當晚在春日公園飯店所發生之情況的部份原因。

  ※※※

  春日公園飯店曾有多年是本市最怡人的西式飯店之一;然而,這些日子來,飯店房間的佈置卻有些低俗──無疑是要讓美國顧客覺得這地方很有迷人的「日本味」。儘管如此,京先生所定的房間倒是很不錯的,主要特徵為寬大的觀景窗,可瀏覽春日山的西坡,市區的燈光遠遠可見。此外,這房間有一張很大的圓桌和高背椅,牆上還掛有一幅畫──我看得出那是松本的作品,他是我在戰前便認識,但交情不深的一位畫家。

  可能是那種場合的緊張氣氛使我多喝了一點吧,因為我對當晚的記憶並不十分清楚。我記得我對齊藤太郎──可能會成為我女婿的那個年輕人──立刻就有很好的印象。他不僅像是聰明、負責的那一種人,而且有他父親令人欣賞的自信和風度。的確,當我和苔子剛到達時,我注意到齊藤太郎接待我們的態度是從容不迫又很有禮貌時,我不禁想到好些年前在一個類似的場合中也令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個青年─那就是在節子於當時的帝國飯店中相親時的崇一。有一忽兒,我想著齊藤太郎的禮貌和溫和將有可能會和崇一的一樣,隨時間而消逝。然而,當然,齊藤太郎可望永不必去經歷如崇一所經歷過的那種痛苦體驗的。

  至於齊藤博士本人,他仍照常充滿了威望。儘管我們在那一晚之前從未經過正式介紹,齊藤博上和我事實上已相識多年了;在街上碰面時總會因知道彼此的聲名而點頭致意。我也會和他的妻子──一個五十多歲的體面婦人──點頭致意,但此外並不曾交談。我看得出她也和她丈夫一樣,是個慎重自持的人,對處理任何突發的情況很有自信。齊藤家唯一一個並不得我意的人是次子──光雄──年紀大約二十出頭吧。

  此時我回想那一晚,可以肯定我對那年輕人的疑心是自我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產生了。到現在我仍不確知是什麼給了我警戒──或許是他使我想到我在黑田寓所中所碰到的円地吧。總之,當我們開始吃飯時,我發現自己愈來愈肯定最初的猜疑。雖然光雄此時頗有禮貌,但他偶爾被我捕捉到的目光或是他隔桌傳一個碗給我時的態度,卻都使我察覺到他的敵意和指控。

  然後,在我們吃了幾分鐘後,我突然想到:光雄的態度與他家人的並無不同──只不過他不如他們那麼善於掩飾罷了。由那時起,我常會望向光雄,彷彿他便是齊藤一家真正想法的清楚指標。然而,由於他與我隔桌而坐,也因為坐在他旁邊的產生與他持續地交談,所以我在那時候並沒有和光雄有任何重要的談話。

  我記得齊藤太太在某個時候說道:「苔子小姐,我們聽說妳很喜歡彈鋼琴。」

  苔子淺笑幾聲,說:「我疏於練習呢。」

  「我年輕時也喜歡彈。」齊藤太太說:「可是現在我也一樣疏於練習了。我們女人對於這類事物總未能得到太多時間去追求,妳說是不是?」

  我女兒很緊張地說:「是的。」

  「我自己的音樂素養甚差。」齊藤太郎插嘴道,大方地注視苔子。「事實上,我母親總說我是個音癡。結果,我對自己的欣賞力毫無信心,每每得詢問她該欣賞哪些作曲家。」

  「胡說。」齊藤太太說。

  「妳知道,苔子小姐,」太郎又說:「我曾得到一套巴哈的鋼琴協奏曲錄音。我非常喜歡,但我母親卻總是批評,說我沒有鑑賞力。我自己的看法當然無法和母親的相比了。結果我現在幾乎不聽巴哈了。不過也許妳可以來解救我,苔子小姐。妳不喜歡巴哈嗎?」

  「巴哈?」我女兒一時顯得茫然無措,然後又微笑道:「是的,非常喜歡。」

  「啊,」齊藤太郎得意地說:「現在母親必須重新考慮她的看法了。」

  「我兒子真會胡說,苔子小姐。我從未批評過巴哈的作品。但是告訴我,妳不認為以鋼琴而言,蕭邦可要富於表現多了嗎?」

  「是的。」苔子說。

  這種僵硬的表現便是我女兒在當晚前半夜時典型的態度。我可以說這並不出人意料之外。苔子和家人及好友在一起時,說起話來總是率性而隨意,因而常會有某種機智或雄辯之語;可是在正式場合中,我知道她常不知適當的口吻為何,因此使人誤以為她是個羞怯的人。在這個場合下,她會有這種表現,似乎很值得關切;因為我覺得齊藤一家顯然不是那種喜歡家中的女性成員端莊靜默的舊式家庭──而齊藤太太的神態更似乎證實了這一點。事實上我事前已預見到這個情況了,所以在我們準備相親時,我便強調過苔子應該盡量表現其活潑、聰明的特質。我女兒對我的建議完全同意,且也曾堅決地宣佈她會表現坦白、自然的意圖,使我甚至擔心她會不會表現得太過分而擾亂了這次相親。因此,當我望著她對齊藤一家的問話勉力擠出簡單、順從的答覆,且目光幾乎不曾離開她的碗時,我可以想像她心中所感受到的挫敗。

  然而,撇開苔子的問題不談,餐桌上的談話倒是進行得頗為順暢。齊藤博士更是個帶動輕鬆氣氛的能手,因之,若非我時時意識到光雄在盯著我看,我本可能會忘了這種場面的重要性而降低防衛的。我記得飯吃到一半時,齊藤博士舒適地靠向椅背,說道:

  「現在市區的示威活動愈來愈多了。你知道,小野先生,今天下午我坐在電車上個額頭上有大塊疲血的男人上車來了。他在我身旁坐下,所以我自然就問他感覺如何,並勸他最好快去醫院看看。結果他竟然就是一個醫生,而且他決心要再加入他同伴的示威活動呢。小野先生,你對這事有什麼看法?」

  齊藤先生的口吻是不經意的,可是有一忽兒我卻覺得全桌人──包括苔子在內──都停下吃飯,等待我的回答。當然,這很可能是我的想像;但我卻清楚地記得,當我瞥視光雄一眼時,他正緊盯著我看。

  我說:「人們為此受傷實在是很遺憾。無疑現在情緒十分高漲。」

  「我想你說得很對,小野先生。」齊藤太太接口道:「情緒高漲無妨,可是現在人們似乎有些太過分了,有很多人受傷。但我這位丈夫卻說那全會帶來好的結果。我真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齊藤博士會對這番話有所反應,結果接續的卻是另一次停頓,而眾人似乎又一次將注意力投注在我身上。

  「如你所說的,」我說:「那麼多人受傷,實在可憐。」

  「我太太總喜歡代我發言,小野先生。」齊藤博士說:「我從未說過這樣打架是好事。不過我一直想讓我太太明白這些事的意義不僅是人們會受傷而已。當然,誰也不想看到有人受傷。但是在這背後的精神──人們覺得必須公開且強烈地表達他們的看法──這卻是很健康的事,小野先生,你說是不是?」

  或許我猶豫了一下吧;總之,我還未回答之前,齊藤太郎率先開口。

  「但是,爸爸,現在情況已變得難以控制了。民主政治是件好事,但那並不表示人民只要對任何事情不同意便可以暴動呀。就這一點而言;我們日本人簡直無異於孩童。我們仍得學習如何承擔起民主的責任。」

  「這倒是個不尋常的情況。」齊藤博士笑道:「至少就這問題而言,似乎父親的看法比兒子更開放呢。太郎或許是對的。此刻,我們的國家就像一個剛學走路和跑步的幼兒。但是我說這背後的精神是健康的。那就像看著這孩子成長、學跑、而摔傷了膝蓋。我們不會想去阻止他並把他關在屋裡的。小野先生,你不認為嗎?或者我太過開放了,一如我太太和我兒子所說的?」

  或許我又一次錯了──因為我說了,我喝酒喝得稍快了些──可是我覺得齊藤一家的意見雖不同,卻沒有什麼不和諧的氣氛。同時,我注意到光雄又一次盯視著我。

  「是的。」我說:「我希望不會再有人受傷了。」

  我相信到這時齊藤太郎已改變話題,問苔子對市區新近開幕的幾家百貨公司有何看法。好一會兒,桌上的談話便轉向了較小的話題。

  不用說,對任何等著當新娘的女方而言,這些場合都是令人感到很不自在的──當一個年輕女子在這種必須接受別人嚴苛檢視的情形下,要她發表與她未來幸福有關的評論,實在很不公平。但我必須承認,我沒想到苔子竟會這麼緊張。隨著時間消逝,她似乎變得愈來愈沒信心,到最後她除了「是的」和「不是」,好像已說不出別的話來了。我可以說,齊藤太郎盡力要使苔子放鬆,可是在那種情況下他又不能表現得太過堅持。不只一次,他本想以幽默的話化解緊張,結果接續的卻是一片困窘的沉默。我眼看著女兒的惶恐,再次想到這一切與前一年相親時的過程大不相同。當時正好來訪的節子也到場給她妹妹額外的支持,可是,那晚苔子似乎不需要任何支持。我記得當我看到苔子和三宅次郎隔桌交換調皮的眼神,彷彿是在嘲笑那種場合的表面化時,我心裡還老大不高興。

  「小野先生,」齊藤博士說:「你還記得,我們上次碰面時,發現我們還有一位共同的友人,黑田先生?」

  我說:「啊,是的。」

  「我這個兒子──」齊藤博士指指到目前為止還未與我交談過的光雄──「目前在上町學院念書呢,也就是黑田先生任教的學校。」

  「是嗎?」我轉向那年輕人。「那你很熟識黑田先生了?」

  「不熟。」那年輕人說:「很可惜,我沒有什麼藝術天分,所以與藝術系的教授沒有太多接觸。」

  齊藤博士打岔道:「但是黑田先生頗受推崇是吧,光雄?」

  「是的。」

  「小野先生曾與黑田先生十分熟識呢。你知道嗎?」

  光雄說:「我聽說過。」

  這時,齊藤太郎再次改變話題,說道:

  「苔子小姐,妳知道,我對自己的音癡一直有個理論。我小時候,我父母親從未為鋼琴調過音。在我成長的那些日子裡,苔子小姐,我每天都得聽母親在那架走音的鋼琴練習。這很可能便是造成我這些困擾的原因吧,妳說是嗎?」

  苔子只是微微一笑,並未答腔。

  大約此時,原本置於背景處的京先生,開始說他所知的一個滑稽軼事。根據苔子的說法,他還未說完故事,我便打斷了他的敘述,轉頭對齊藤光雄說:

  「黑田先生必然對你談起過我吧?」

  光雄一臉困惑地抬起頭來。

  「談起過你,先生?」他遲疑地說:「我確信他時常提起你,不過我和黑田先生並不熟,所以……」他停下來,望向他的父母親求助。

  齊藤先生以一種故示從容的語氣說:「我相信黑田先生一定牢記著小野先生的。」

  我再次望著光雄,說:「我想黑田先生對我的評價並不高吧?」

  那年輕人再次不安地望向他父母。這回,輪到齊藤太太開口了:

  「正相反,我確信他對你會有很高的評價的,小野先生。」

  「齊藤太太,」我說,聲音或許稍大了些:「有些人相信我的事業有負面的影響力。一種現在最好抹除、忘卻的影響力。我並非不知道這個觀點。我想,黑田先生也持有這種看法吧。」

  「是嗎?」或許我的感覺不對,可是我覺得齊藤博士看著我的目光就像一個老師在等學生默唸課文。

  「是的。至於我自己,現在我已可以接受這樣的意見了。」

  「小野先生,我想你對自己並不公平。」太郎開口說了這麼一句,卻被我打斷了:「有些人會說,像我這樣的人造成了我們的國家那慘痛的經歷。我接受我所做的最終對我們國家有害的說法,因為我的部份影響力才導致我們的人民無法言喻的痛苦。這點我承認。你瞧,齊藤博士,我承認這個說法。」

  齊藤博士傾身向前,臉上有種困惑的表情。

  「請原諒,小野先生,」他說:「你是說,你對你的作品不滿意嗎?你的畫?」

  「我的畫。我的教誨。你瞧,齊藤博士,我願意承認這一點。我所能說的只是,當時我的行事是出於善意。我真心相信自己是在為同胞求好。只是你瞧,現在我並不怕承認我錯了。」

  齊藤太郎和顏悅色地說:「小野先生,你對自己真的太過嚴苛了。」然後他轉向苔子,說道:「苔子小姐,告訴我,妳父親對他自己一向這麼嚴厲嗎?」

  我意識到苔子一直震驚地瞪視我。或許因為這樣,她對太郎的警戒鬆弛了,她平日的能言善道也在當晚第一次出現。

  「父親一點也不嚴厲,總是我必須對他嚴厲的,否則他根本不會起來吃早餐呢。」

  「是嗎?」齊藤太郎為他終於引出苔子的一句較不正式的回答而高興。「我父親也睡得很晚。他們說老年人睡得比我們少,但從我們的經驗看來,這似乎並不正確呢。」

  苔子笑道:「我想只是那些父親吧。我相信齊藤太太一定很早起。」

  「有意思。」齊藤博士對我說:「他們在笑我們,而我們甚至還未離開這房間。」

  我不想說直到此刻整個情況才變得比較平衡,但我確實覺得在那時這次相親由尷尬、傾向於不幸的結果轉而為一個成功的夜晚。我們在吃過飯後繼續喝酒談天了好一會兒,等到叫計程車時,很顯然的大家都覺得愉快而盡興了。最重要的,他們雖保持適當的距離,齊藤太郎和苔子卻顯然彼此合意。

  當然,我不想佯稱那一晚我沒有感到痛苦的時候;我也不會說我對關於過去的那份聲明是很容易說出口的;實在是因情況使我感到那樣做是合宜的。在說過那段話後,我必須說我發現自尊自重的人何以會希望長久規避為過去的行為負責,這實在令人難以理解。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或許並不總是容易的,但接受自己在一生的過程中所犯過的錯,確實可以使人得到一種滿足和尊嚴。再說,一個人也不必因出於好意而犯錯感到羞愧的。那或許是令人難以或無法承認的錯,但並不可恥。

  例如申太郎吧──他顯然得到了他垂涎的那份教職了。在我看來,如果申太郎有接受過去的勇氣和誠實,現在他就會是個較快樂的人。我想,在新年不久後那個下午他由我這裡得到的冷淡反應,可能使他在有關他中國危機海報這件事上改以不同的方式去應對聘任委員會了。但我的猜測是,申太郎為追求其目標而執守其偽善。現在,我已相信申太郎的個性一直有狡猾而卑鄙的一面,這些是我在過去不曾注意到的。

  不久前有一晚當我到川上太太那裡去時,我對川上太太說:「歐巴桑,妳知道,我懷疑申太郎根本不是他讓我們相信的那一種人。他用那種方式佔人便宜,掌握機先。像申太郎那種人,他們若不想做什麼事,就假裝他們茫然無措,因之人們就會原諒他們一切。」

  「真是的,老師。」川上太太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不願去想一個許久以來一直是她最佳顧客的人有什麼不好。

  「歐巴桑,」我又說:「例如,妳想想他怎麼聰明地避過了戰爭吧。其他人都損失慘重,申太郎卻繼續在他那小畫室工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可是老師,申太郎君壞了一隻腿……」

  「不管有沒有壞腿,人人都被徵召了。當然,他們最後發現了他,可是過不了幾天戰爭就結束了。妳知道,歐巴桑,申太郎曾告訴我因為戰爭使他損失了兩個星期的工作日。那便是戰爭使申太郎付出的代價。相信我,歐巴桑,我們這位老友孩子氣的外表下可深沉得很呢。」

  「呃,總之,」川上太太疲倦地說:「看起來他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的確,歐巴桑。看來妳已永遠失去他了。」

  手執香煙的川上太太靠著吧檯邊,環顧著她的小酒吧。酒吧裡照常只有我們兩個人。夕陽透過紗窗照進來,使得房間顯出很多灰塵,也比晚上當川上太太點上燈時更顯古舊。外頭,工人繼續在工作。過去一小時來,敲打聲持續傳來,而一輛卡車發動或一陣鑽動聲便會使整個地方隨之搖動。那個夏季傍晚,當我循著川上太太的目光環顧房間時,我突然想到即使處於當時也已在我們四周聳立起來的大企業水泥建築之中,她的小酒館將會顯得有多小、多簡陋、又多格格不入。於是我對川上太太說:

  「妳知道,歐巴桑,妳一定要認真地想想這次提議,搬到別處去。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可是我在這兒那麼久了。」她說著,揮了一下手,把煙霧揮散。

  「歐巴桑,妳可以再開一家新店呀。在北橋區,或本町。只要我經過,我一定會進去看妳的。」

  川上太太靜默了一會兒,似乎傾聽夾雜在外頭工作聲中的某個聲音。然後她展開笑容,說道:「這裡曾經是個很繁華的地區呢。你記得吧?老師。」

  我回她一笑,但沒有說話。當然,老地區是很好。我們都曾浸潤於當時的氣氛,且那些爭論也都是出自真心的。可是或許那種氣氛並不總是最好的。就像現在的許多事物;或許最好讓那小世界消逝,永不再回復吧。那晚我很想對川上太太說這些,但又覺得那樣做太不謹慎了。因為她心中顯然珍視著老地區──她的一生和精力都投注在其中──所以我可以了解她並不願接受那已永遠消逝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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