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17</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17</h3><br /><br />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中,初蕾變得非常安靜,她不再吵著鬧著要去看致文。只是一心一意的接受著父親給她的治療,以及母親刻意為她做的營養品。她乖得出奇,順從得出奇,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針就打針,要她吃藥就吃藥。連夏寒山都說,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念蘋卻深深瞭解,她之所以如此順從與合作,只是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來,快些可以出門,快些去看致文。<br /><br />  在這一段復元期中,初蕾雖然不多問什麼,但是,念蘋卻已經把這兩個多月來的變化和發展,簡單扼要的告訴初蕾了。她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初蕾卻聽得很專心。<br /><br />  「妳知道嗎?我見過了杜慕裳。」念蘋一邊幫初蕾調牛奶,一邊說。因為初蕾已經在痊癒期中,那特別護士王小姐早就辭退了。「不是我去見她的,是她來看我,那時,妳還在昏迷中。」<br /><br />  初蕾不語,只用關懷的眸子看著母親。<br /><br />  「杜慕裳給我的印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為她是個妖媚的女人,誰知一見面,才知道她淡雅宜人而落落大方。那時,妳病得很重,我也萬念俱灰,我告訴她,我同意離婚,成全他們了。那知,我話才出口,她就哭了,她說如果她曾有獨佔妳爸爸的心,她就死無葬身之地。她請求我原諒,表示即將離去……」她試了試牛奶的溫度,送到初蕾面前。初蕾半坐在床上,接過了牛奶,慢慢的啜著。念蘋笑了笑。「奇怪,我當時就原諒了她。不止原諒了她,我看她大腹便便,身材臃腫,我忽然瞭解了一件事,當妳深愛一個男人的時候,妳會犧牲自己。我從沒有為妳父親犧牲太多,妳爸爸有一部份話是對的,我在某些方面,是把自己維持得太好了。我以我的方式來愛妳爸爸,但是,這是不夠的……套一句妳的話,初蕾,妳爸爸是一條鯨魚。我,雖然不至於是沙漠,卻也僅僅只是個小池塘而已。當鯨魚在水塘裏乾渴了二十二年以後,妳怎能不允許牠游向海洋?」<br /><br />  初蕾感動的看著母親,不自覺的伸出手去,握住了母親的手。念蘋又對她笑了笑,這笑容竟有些羞澀。<br /><br />  「很不可解的一件事發生了,我不恨她,不怨她,當時,就有種奇怪的友誼,在我們之間產生了。我們談了一會兒,無法得到結論。當晚,妳爸爸回來,我告訴他,我已見過慕裳,而且同意離婚了。」<br /><br />  初蕾不自覺的蹙了一下眉,雙手捧住了牛奶杯,彷彿要從杯子裏尋求溫暖似的。<br /><br />  「妳爸爸楞了,立刻,他抱住了我,一疊連聲的對我喊出幾千幾萬個『不』字!他說: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既無法一刀斬斷,失而復得的女兒,會成為我們永久的聯繫!他說他不要離婚了。我問他又如何處置慕裳?他呆了很久,只對我說了一句話;『薄命憐她甘作妾!』於是,我哭了,妳爸爸也流淚了。」她停了停,凝視著初蕾,半晌,才又說下去:「或者,這個世界和法律,甚至世俗的觀念,都不允許一個男人同時有兩個女人,但是,仔細想想看,在這社會上,幾個男人是真正只有一個女人的?我為什麼該恨慕裳呢?只因為她和我有共同的鑑賞力,我們愛了同一個男人!許多觀念,都是人為的。古時候,一個男人三妻四妾,往往深閨中也一團和氣,我既然生來不是海洋,總應該有容忍海洋的氣度。」她又停了停,對初蕾溫和的微笑著。「或者,我和妳父親間的問題並沒有解決,或者,還會有意外的變化,我不知道,但是,目前,我過得很心安理得,所以,希望妳也能瞭解,能接受它。」<br /><br />  初蕾放下了牛奶杯,她深深的望著母親,然後,用胳膊緊擁著念蘋的脖子,她低低的說:<br /><br />  「媽媽,我愛妳!」<br /><br />  然後,她們之間,就不再談起慕裳了。<br /><br />  有一天,初蕾淡淡的問了句:<br /><br />  「雨婷怎樣了?」<br /><br />  「她嗎?」念蘋微笑著。「妳把她治好了!」<br /><br />  「我把她治好了?」初蕾愕然的。<br /><br />  「據說,她在妳面前暈倒,妳給了她一頓狠狠的痛罵,又說她有心理變態,精神分裂症什麼的。她這一生,從沒有人敢正面對她說這種話,妳這一罵,反而把她罵醒了。她現在正努力在改變自己,勤練鋼琴和聲樂,預備暑假裏去考音樂專科學校。」<br /><br />  「哦!」初蕾怔了怔。「致中跟她還是很好吧?」她淡淡的問。<br /><br />  「聽說很好。梁家──經過這次大事,都很受影響,致中也成熟多了,不再那麼跋扈了。我想──他終於可以穩定下來了,何況,雨婷對於他,是千依百順,言聽計從的,雨婷是他需要的典型。」<br /><br />  初蕾默然片刻,低聲自語了一句:<br /><br />  「她是他的海洋。」<br /><br />  「妳說什麼?」念蘋沒聽清楚。<br /><br />  「沒什麼。」初蕾疲倦的躺了下來。輕嘆了一聲。「這下,是各得其所了,只除了……」她又嘆了口氣,闔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了。<br /><br />  四月底,天氣熱了,大陽整日絢爛的照射著。初蕾已恢復了大半,她可以下床行動,也常到花園裏晒晒大陽。當她還沒有去看致文之前,致秀卻先來看她了。<br /><br />  那是一個下午,她坐在花園裏,正對著滿園的春色發呆。自從病後,初蕾就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安靜,不說話,不笑,常常獨自一坐好幾小時,只是默默的沉思。致秀的來訪,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意外和震動。<br /><br />  「致秀,致秀,」她抓著致秀的手,熱烈的搖撼著。「我以為妳不要理我了,我以為你們全家都跟我生氣!我……我……我闖了這樣一個滔天大禍!」<br /><br />  致秀這才驚覺到,他們統統忽略了一件事,誰也沒有告訴過她,梁家對於這件事的反應。原來,她除了哀傷致文的病體之外,還在自責自恨,自怨自艾中。<br /><br />  「初蕾,妳怎麼想的?」致秀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初蕾身邊,熱情的、激動的說:「我們沒有任何人怪妳,爸爸說得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事怎能怪妳呢?又不是妳拉著大哥跳河的,是他自己往下跳的!」<br /><br />  「還是怪我!都怪我!全怪我!」初蕾叫了起來:「致秀,妳不知道,我打電話叫他來,我拉著他去杜家,我對他又吼又叫……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他,如果我不拉他去杜家,如果我不神經發作去跳河……哦!」她用手抱著頭。「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你做一件事的時候,永遠不會料到這事的後果!」<br /><br />  「妳不要自怨自艾吧,妳不要傷心吧!」致秀含淚說:「夏伯伯每天在給大哥治療,說不定有一天,他又會清醒過來,說不定,他又會好起來!」<br /><br />  初蕾把頭埋在膝上,她默然不語。因為,她深深明白,這「有一天」是多麼渺茫,多麼不可信賴的。她不用問父親,每天,她只看父親回家的臉色,就知道一切答案了。夏寒山從梁家回來後的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一天比一天蕭索了。<br /><br />  「初蕾,」致秀伸手拍拍她的肩。「我今天來看妳,除了叫妳好好養病以外,我還給妳帶了兩件東西來!」<br /><br />  「什麼東西?」初蕾從膝上抬起頭來。<br /><br />  「我們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間……」致秀說,眼神黯淡而淒楚,聲音裏忽然充滿了哽塞。「我在他的抽屜裏,發現了兩件東西,我想,妳會對它有興趣。」<br /><br />  她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摺疊著的信箋,遞給初蕾,初蕾接了過來,打開那信箋,她驚愕的發現,這是一封信,一封只寫了一半的信,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飄逸的字跡時,她的心就怦然而動了。她貪婪的、飛快的去閱讀那內容:<br /><br />「初蕾:<br /><br />  我終於提筆寫這封信給妳,因為,我已經決定要離開妳,離開台北,離開我生長二十七年的家庭,遠到異域去了。這一去,不知道再相逢何日?因此,多少我藏在內心的話,多少我無從傾吐的話,我都決心一吐為快了。<br /><br />  記得第一次見妳,妳才讀大一,頭髮短短的,像個小男生。妳在我家客廳裏,和我賭背唐詩,賭唸長恨歌,賭背琶琵行,妳朗朗成誦,笑語如珠,天真爛漫,而又嬌艷逗人。從那一日起,我就知這我完了,知道我被補捉了,知道命中注定,妳會成為我生命的主宰!<br /><br />  可是,妳的心裏並沒有我。致中爽朗熱情,豪放不羈,瀟灑如原野上奔馳的野馬!他吸引妳,妳吸引他,我眼看你們一步步走向戀愛的路。我想,我生來的缺點,就在於缺乏主動,我無法和我自己的弟弟來爭奪妳!但是,天知道!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發瘋。我躲避到山上,無法忘記妳。我走到郊外,無法忘記妳。我埋頭在論文中,仍然無法忘記妳!我吃飯,妳出現在飯碗中;我喝水,妳出現在茶杯裏;我憑欄,妳出現在月色下;我倚窗,妳出現在黎明裏……為妳,我捱過許許多多長夜,為妳,我忍受過許許多多痛苦……哎,現在寫這些,不知妳看了,會不會嘲笑我?或者,我不會有勇氣把這封信投郵,那麼妳就永遠看不到它了。我想,我又在做一件傻事,我實在不該寫這封信,我只是要發洩,要痛痛快快的發洩一下!<br /><br />  記得妳第一次在雨果,告訴我妳是一條鯨魚的事嗎?妳不知道,當時我多麼激動!我真想向妳伸出手去,大喊著說:<br /><br />  『我就是妳的海洋!為什麼不投向我?』<br /><br />  但是,我沒說。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拴住了我,我真恨自己不像致中那樣富有侵略性,那樣積極而善爭取。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得到妳的心,也在於這項缺點。我顧慮太多,為別人想得太多,又有一份很可憐的自卑感,我總覺得我不如致中,我配不上妳!多少次,我想抱住妳,對妳狂喊上一千萬句『我愛妳』,可是,最後都化為一聲嘆息。我就是這樣懦弱的,我就是這樣自卑的,我就是這樣畏縮的,難怪,妳不愛我!我自己都無法愛我自己!我實在不如致中!<br /><br />  初蕾,妳的選擇並沒有錯,錯在妳的個性。妳有一副最灑脫的外表,卻有副最脆弱而纖細的感情。致中粗枝大葉,不拘小節,妳卻那麼易感,那麼客易受傷。於是,致中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妳,弄得妳終日鬱鬱寡歡,直至以淚洗面。知道嗎?初蕾,妳每次流淚,我心如刀絞。我真恨致中,恨他使妳流淚,恨他使妳傷心,恨他不懂得珍惜妳這份感情……哦,初蕾,如果妳是我的,我會怎樣用我整個心靈來呵護妳,來慰藉妳。噢,如果妳是我的!<br /><br />  我開始試探了,我開始表示了,但是,初蕾,我只是自取其辱,而對妳傷害更深。相信我,我如果可以犧牲我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妳的幸福,我也是在所不惜的。這話說得很傻,妳一定又要嘲笑我言不由衷。算我沒有說過吧!<br /><br />  記得在妳家屋後的樹林裏,我曾送妳一個離像嗎?記得那天,妳曾問我有關『一顆紅豆』的故事嗎?我現在,可以告訴妳那個故事了!如果妳不累,妳就靜靜的聽……」<br /><br />  這封信只寫到這裏為止,下面沒有了。初蕾讀到這兒,早已淚流滿面,而泣不可抑。淚水一滴滴落在信箋上,溶化了那些字跡。她珍惜的用衣角抹去信箋上的淚痕,再把信箋緊壓在自己的胸口。轉過頭來,她望著致秀,抽噎著問:<br /><br />  「為什麼這封信只寫了一半?」<br /><br />  「我不知道。」致秀坦白的說:「我猜,寫到這裏,他的傻勁又發了,他可能覺得自己很無聊。而且,我想,他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寄出這封信的,他只是滿懷心事,藉此發洩而已。」<br /><br />  「可惜,」初蕾拭了拭眼睛,喃喃的說:「我無從知道那個紅豆的故事了!」<br /><br />  「我知道。」致秀低語。<br /><br />  「妳知道?」她驚愕的。<br /><br />  「記得去年夏天,石榴花剛開的那個下午嗎?」致秀問:「我曾經說那朵石榴花就像妳的名字。」<br /><br />  「是的,」初蕾低低的說,眉梢輕蹙,陷進某種久遠以前的回憶裏。「就是那個下午,致中到學校來接我,我們去了青草湖,就……」她嚥住了。<br /><br />  「妳知不知道,那天大哥也到學校來找妳?」<br /><br />  「哦!」她驚呼著,記憶中,校門口那一幕又回來了,她坐上致中的車子,抱住他的腰,依稀看到致文正跳下一輛計程車,她以為是她眼花了……原來,他真的來過了!<br /><br />  「大哥在校門口,親眼看到妳和二哥坐在摩托車上去了。」致秀繼續說,神情慘淡。「他一直想追妳,一直在愛妳,直到那天下午,他知道他絕望了。我們在校園裏談妳,我想,他是絕望極了,傷心極了,但是,他表現得還滿有風度。後來,他在校園的紅豆樹下,撿起了一顆紅豆,當時,他握著紅豆,唸了幾句古裏古怪的話,他說那是劉大白的詩……」<br /><br />  「是誰把心裏相思,種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初蕾喃喃的唸了出來。<br /><br />  致秀驚訝的望著她。<br /><br />  「對了!就是這幾句!原來妳也知道這首詩!」致秀說。「我想,所謂紅豆的故事,也就是指這件事而言,因為──我還有第二樣東西要給妳!」<br /><br />  她遞了過去。一顆滴溜滾圓,鮮紅欲滴的紅豆!初蕾凝視著那紅豆,那熟悉的紅豆,那曾有一面之緣的紅豆!「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她說的,她何曾去窺探過他的內心深處?紅豆!一顆紅豆!紅豆鮮艷如舊,人能如舊否?<br /><br />  致秀悄悄的再遞過來一張信箋,信箋上有一首小詩:<br /><br />   「算來一顆紅豆,<br /><br />    能有相思幾斗?<br /><br />    欲捨又難拋,<br /><br />    聽盡雨殘更漏!<br /><br />    只是一顆紅豆,<br /><br />    帶來濃情如酒,<br /><br />    欲捨又難拋,<br /><br />    愁腸怎生禁受?<br /><br />    為何一顆紅豆,<br /><br />    讓人思前想後,<br /><br />    欲捨又難拋,<br /><br />    拚卻此生消瘦!<br /><br />    唯有一顆紅豆,<br /><br />    滴溜清圓如舊,<br /><br />    欲捨又難拋,<br /><br />    此情問君知否?」<br /><br />  她唸著這首詩,唸著,唸著……一遍,二遍,三遍……然後,她把這首小詩摺疊起來,把信箋也摺疊起來,連同那顆紅豆,一起放進了外衣的口袋裏。她抬頭看著致秀,她眼裏已沒有淚水,卻燃燒著兩小簇熾烈的火焰,她那蒼白的面頰發紅了,紅得像在燒火,她臉上的表情古怪而奇異,有某種野性的、堅定的、不顧一切的固執。有某種熾熱的、瘋狂的、令人心驚的激情。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滾燙的。<br /><br />  「我們走!」她簡單的說。從椅子裏站起身來。<br /><br />  「走到那兒去?」致秀不解的。<br /><br />  「去找妳大哥啊,」她跺了一下腳,不耐的說:「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我還要──問他一些事情,我要問問清楚!」<br /><br />  「初蕾!」致秀愕然的叫,搖撼著她,想把她搖醒過來:「妳糊塗了?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聽不到,看不到,感覺不到!……他完全沒有知覺,怎麼能夠回答妳的問題?難道夏伯伯沒告訴妳……」<br /><br />  「我知道!」初蕾打斷了她:「我還是要問問他去!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他說!」<br /><br />  她逕直就向大門外面走,致秀急了,她一把抱住她,苦惱的,焦灼的,悲哀的大喊:<br /><br />  「初蕾,妳醒醒吧!妳別糊塗吧!他聽不見,他真的聽不見呀!」她後悔了,後悔拿什麼信篾、紅豆,和小詩來。她含淚叫:「我不知道妳是這樣子!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我真傻!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br /><br />  「妳該的!」初蕾清清楚楚的說。「信是寫給我的,小詩為我作的,紅豆為我藏的,為什麼不該給我?」她又往大門外走:「我們找他去!」<br /><br />  「夏伯母!」致秀大叫。<br /><br />  念蘋慌慌張張的趕來了。<br /><br />  「怎麼了?怎麼了?」她問。為了讓她們這一對閨中膩友談點知心話,她一直很識趣的躲在屋裏。<br /><br />  「夏伯母,」致秀求救的說:「她要去找我大哥!妳勸她進去吧!」<br /><br />  初蕾抬起頭來,堅定的看著母親。<br /><br />  「媽,」她冷靜的,清晰的,穩定的說:「妳知道,我一直要去看他!我已經好了,我不發燒了,我很健康了,我可以去看他了!」<br /><br />  念蘋注視著女兒,她眼裏慢慢的充盈了淚水。點點頭,她對致秀說:<br /><br />  「妳讓她去吧!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br /><br />  「可是……可是……」致秀含淚跺腳:「伯母,您怎能讓她去?大哥現在的樣子……她看了……她看了……她看了非傷心不可!她病得東倒西歪的,何苦去受這個罪?初蕾,妳就別去吧!」<br /><br />  初蕾定定的看著致秀。<br /><br />  「他確實還活著,是嗎?」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問。<br /><br />  「是的。『僅僅』是活著。」致秀特別強調了「僅僅」兩個字。<br /><br />  「那就行了。」她又往門外走。<br /><br />  致秀甩了甩頭,豁出去了,她伸手抓住初蕾。<br /><br />  「好,我們去!」她說:「但是,初蕾,請妳記住,大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以前的風度翩翩,都成過去式了。」<br /><br />  初蕾站住了,凝視致秀:<br /><br />  「他現在很醜嗎?」<br /><br />  「是的。」她展然而笑了。<br /><br />  「那就不要緊了。」她說,如釋重負似的。<br /><br />  「什麼不要緊了?」致秀聽不懂。<br /><br />  「我現在也很醜,」她低語:「我一直怕他看了不喜歡,如果他也很醜,咱們就扯平了。」<br /><br />  致秀呆住了,她是完全呆住了。「怕他看了不喜歡」,天哪!講了半天,她還以為他能「看」嗎?</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一顆紅豆

一顆紅豆 線上小說閱讀

  17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中,初蕾變得非常安靜,她不再吵著鬧著要去看致文。只是一心一意的接受著父親給她的治療,以及母親刻意為她做的營養品。她乖得出奇,順從得出奇,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針就打針,要她吃藥就吃藥。連夏寒山都說,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念蘋卻深深瞭解,她之所以如此順從與合作,只是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來,快些可以出門,快些去看致文。

  在這一段復元期中,初蕾雖然不多問什麼,但是,念蘋卻已經把這兩個多月來的變化和發展,簡單扼要的告訴初蕾了。她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初蕾卻聽得很專心。

  「妳知道嗎?我見過了杜慕裳。」念蘋一邊幫初蕾調牛奶,一邊說。因為初蕾已經在痊癒期中,那特別護士王小姐早就辭退了。「不是我去見她的,是她來看我,那時,妳還在昏迷中。」

  初蕾不語,只用關懷的眸子看著母親。

  「杜慕裳給我的印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為她是個妖媚的女人,誰知一見面,才知道她淡雅宜人而落落大方。那時,妳病得很重,我也萬念俱灰,我告訴她,我同意離婚,成全他們了。那知,我話才出口,她就哭了,她說如果她曾有獨佔妳爸爸的心,她就死無葬身之地。她請求我原諒,表示即將離去……」她試了試牛奶的溫度,送到初蕾面前。初蕾半坐在床上,接過了牛奶,慢慢的啜著。念蘋笑了笑。「奇怪,我當時就原諒了她。不止原諒了她,我看她大腹便便,身材臃腫,我忽然瞭解了一件事,當妳深愛一個男人的時候,妳會犧牲自己。我從沒有為妳父親犧牲太多,妳爸爸有一部份話是對的,我在某些方面,是把自己維持得太好了。我以我的方式來愛妳爸爸,但是,這是不夠的……套一句妳的話,初蕾,妳爸爸是一條鯨魚。我,雖然不至於是沙漠,卻也僅僅只是個小池塘而已。當鯨魚在水塘裏乾渴了二十二年以後,妳怎能不允許牠游向海洋?」

  初蕾感動的看著母親,不自覺的伸出手去,握住了母親的手。念蘋又對她笑了笑,這笑容竟有些羞澀。

  「很不可解的一件事發生了,我不恨她,不怨她,當時,就有種奇怪的友誼,在我們之間產生了。我們談了一會兒,無法得到結論。當晚,妳爸爸回來,我告訴他,我已見過慕裳,而且同意離婚了。」

  初蕾不自覺的蹙了一下眉,雙手捧住了牛奶杯,彷彿要從杯子裏尋求溫暖似的。

  「妳爸爸楞了,立刻,他抱住了我,一疊連聲的對我喊出幾千幾萬個『不』字!他說: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既無法一刀斬斷,失而復得的女兒,會成為我們永久的聯繫!他說他不要離婚了。我問他又如何處置慕裳?他呆了很久,只對我說了一句話;『薄命憐她甘作妾!』於是,我哭了,妳爸爸也流淚了。」她停了停,凝視著初蕾,半晌,才又說下去:「或者,這個世界和法律,甚至世俗的觀念,都不允許一個男人同時有兩個女人,但是,仔細想想看,在這社會上,幾個男人是真正只有一個女人的?我為什麼該恨慕裳呢?只因為她和我有共同的鑑賞力,我們愛了同一個男人!許多觀念,都是人為的。古時候,一個男人三妻四妾,往往深閨中也一團和氣,我既然生來不是海洋,總應該有容忍海洋的氣度。」她又停了停,對初蕾溫和的微笑著。「或者,我和妳父親間的問題並沒有解決,或者,還會有意外的變化,我不知道,但是,目前,我過得很心安理得,所以,希望妳也能瞭解,能接受它。」

  初蕾放下了牛奶杯,她深深的望著母親,然後,用胳膊緊擁著念蘋的脖子,她低低的說:

  「媽媽,我愛妳!」

  然後,她們之間,就不再談起慕裳了。

  有一天,初蕾淡淡的問了句:

  「雨婷怎樣了?」

  「她嗎?」念蘋微笑著。「妳把她治好了!」

  「我把她治好了?」初蕾愕然的。

  「據說,她在妳面前暈倒,妳給了她一頓狠狠的痛罵,又說她有心理變態,精神分裂症什麼的。她這一生,從沒有人敢正面對她說這種話,妳這一罵,反而把她罵醒了。她現在正努力在改變自己,勤練鋼琴和聲樂,預備暑假裏去考音樂專科學校。」

  「哦!」初蕾怔了怔。「致中跟她還是很好吧?」她淡淡的問。

  「聽說很好。梁家──經過這次大事,都很受影響,致中也成熟多了,不再那麼跋扈了。我想──他終於可以穩定下來了,何況,雨婷對於他,是千依百順,言聽計從的,雨婷是他需要的典型。」

  初蕾默然片刻,低聲自語了一句:

  「她是他的海洋。」

  「妳說什麼?」念蘋沒聽清楚。

  「沒什麼。」初蕾疲倦的躺了下來。輕嘆了一聲。「這下,是各得其所了,只除了……」她又嘆了口氣,闔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了。

  四月底,天氣熱了,大陽整日絢爛的照射著。初蕾已恢復了大半,她可以下床行動,也常到花園裏晒晒大陽。當她還沒有去看致文之前,致秀卻先來看她了。

  那是一個下午,她坐在花園裏,正對著滿園的春色發呆。自從病後,初蕾就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安靜,不說話,不笑,常常獨自一坐好幾小時,只是默默的沉思。致秀的來訪,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意外和震動。

  「致秀,致秀,」她抓著致秀的手,熱烈的搖撼著。「我以為妳不要理我了,我以為你們全家都跟我生氣!我……我……我闖了這樣一個滔天大禍!」

  致秀這才驚覺到,他們統統忽略了一件事,誰也沒有告訴過她,梁家對於這件事的反應。原來,她除了哀傷致文的病體之外,還在自責自恨,自怨自艾中。

  「初蕾,妳怎麼想的?」致秀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初蕾身邊,熱情的、激動的說:「我們沒有任何人怪妳,爸爸說得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事怎能怪妳呢?又不是妳拉著大哥跳河的,是他自己往下跳的!」

  「還是怪我!都怪我!全怪我!」初蕾叫了起來:「致秀,妳不知道,我打電話叫他來,我拉著他去杜家,我對他又吼又叫……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他,如果我不拉他去杜家,如果我不神經發作去跳河……哦!」她用手抱著頭。「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你做一件事的時候,永遠不會料到這事的後果!」

  「妳不要自怨自艾吧,妳不要傷心吧!」致秀含淚說:「夏伯伯每天在給大哥治療,說不定有一天,他又會清醒過來,說不定,他又會好起來!」

  初蕾把頭埋在膝上,她默然不語。因為,她深深明白,這「有一天」是多麼渺茫,多麼不可信賴的。她不用問父親,每天,她只看父親回家的臉色,就知道一切答案了。夏寒山從梁家回來後的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一天比一天蕭索了。

  「初蕾,」致秀伸手拍拍她的肩。「我今天來看妳,除了叫妳好好養病以外,我還給妳帶了兩件東西來!」

  「什麼東西?」初蕾從膝上抬起頭來。

  「我們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間……」致秀說,眼神黯淡而淒楚,聲音裏忽然充滿了哽塞。「我在他的抽屜裏,發現了兩件東西,我想,妳會對它有興趣。」

  她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摺疊著的信箋,遞給初蕾,初蕾接了過來,打開那信箋,她驚愕的發現,這是一封信,一封只寫了一半的信,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飄逸的字跡時,她的心就怦然而動了。她貪婪的、飛快的去閱讀那內容:

「初蕾:

  我終於提筆寫這封信給妳,因為,我已經決定要離開妳,離開台北,離開我生長二十七年的家庭,遠到異域去了。這一去,不知道再相逢何日?因此,多少我藏在內心的話,多少我無從傾吐的話,我都決心一吐為快了。

  記得第一次見妳,妳才讀大一,頭髮短短的,像個小男生。妳在我家客廳裏,和我賭背唐詩,賭唸長恨歌,賭背琶琵行,妳朗朗成誦,笑語如珠,天真爛漫,而又嬌艷逗人。從那一日起,我就知這我完了,知道我被補捉了,知道命中注定,妳會成為我生命的主宰!

  可是,妳的心裏並沒有我。致中爽朗熱情,豪放不羈,瀟灑如原野上奔馳的野馬!他吸引妳,妳吸引他,我眼看你們一步步走向戀愛的路。我想,我生來的缺點,就在於缺乏主動,我無法和我自己的弟弟來爭奪妳!但是,天知道!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發瘋。我躲避到山上,無法忘記妳。我走到郊外,無法忘記妳。我埋頭在論文中,仍然無法忘記妳!我吃飯,妳出現在飯碗中;我喝水,妳出現在茶杯裏;我憑欄,妳出現在月色下;我倚窗,妳出現在黎明裏……為妳,我捱過許許多多長夜,為妳,我忍受過許許多多痛苦……哎,現在寫這些,不知妳看了,會不會嘲笑我?或者,我不會有勇氣把這封信投郵,那麼妳就永遠看不到它了。我想,我又在做一件傻事,我實在不該寫這封信,我只是要發洩,要痛痛快快的發洩一下!

  記得妳第一次在雨果,告訴我妳是一條鯨魚的事嗎?妳不知道,當時我多麼激動!我真想向妳伸出手去,大喊著說:

  『我就是妳的海洋!為什麼不投向我?』

  但是,我沒說。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拴住了我,我真恨自己不像致中那樣富有侵略性,那樣積極而善爭取。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得到妳的心,也在於這項缺點。我顧慮太多,為別人想得太多,又有一份很可憐的自卑感,我總覺得我不如致中,我配不上妳!多少次,我想抱住妳,對妳狂喊上一千萬句『我愛妳』,可是,最後都化為一聲嘆息。我就是這樣懦弱的,我就是這樣自卑的,我就是這樣畏縮的,難怪,妳不愛我!我自己都無法愛我自己!我實在不如致中!

  初蕾,妳的選擇並沒有錯,錯在妳的個性。妳有一副最灑脫的外表,卻有副最脆弱而纖細的感情。致中粗枝大葉,不拘小節,妳卻那麼易感,那麼客易受傷。於是,致中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妳,弄得妳終日鬱鬱寡歡,直至以淚洗面。知道嗎?初蕾,妳每次流淚,我心如刀絞。我真恨致中,恨他使妳流淚,恨他使妳傷心,恨他不懂得珍惜妳這份感情……哦,初蕾,如果妳是我的,我會怎樣用我整個心靈來呵護妳,來慰藉妳。噢,如果妳是我的!

  我開始試探了,我開始表示了,但是,初蕾,我只是自取其辱,而對妳傷害更深。相信我,我如果可以犧牲我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妳的幸福,我也是在所不惜的。這話說得很傻,妳一定又要嘲笑我言不由衷。算我沒有說過吧!

  記得在妳家屋後的樹林裏,我曾送妳一個離像嗎?記得那天,妳曾問我有關『一顆紅豆』的故事嗎?我現在,可以告訴妳那個故事了!如果妳不累,妳就靜靜的聽……」

  這封信只寫到這裏為止,下面沒有了。初蕾讀到這兒,早已淚流滿面,而泣不可抑。淚水一滴滴落在信箋上,溶化了那些字跡。她珍惜的用衣角抹去信箋上的淚痕,再把信箋緊壓在自己的胸口。轉過頭來,她望著致秀,抽噎著問:

  「為什麼這封信只寫了一半?」

  「我不知道。」致秀坦白的說:「我猜,寫到這裏,他的傻勁又發了,他可能覺得自己很無聊。而且,我想,他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寄出這封信的,他只是滿懷心事,藉此發洩而已。」

  「可惜,」初蕾拭了拭眼睛,喃喃的說:「我無從知道那個紅豆的故事了!」

  「我知道。」致秀低語。

  「妳知道?」她驚愕的。

  「記得去年夏天,石榴花剛開的那個下午嗎?」致秀問:「我曾經說那朵石榴花就像妳的名字。」

  「是的,」初蕾低低的說,眉梢輕蹙,陷進某種久遠以前的回憶裏。「就是那個下午,致中到學校來接我,我們去了青草湖,就……」她嚥住了。

  「妳知不知道,那天大哥也到學校來找妳?」

  「哦!」她驚呼著,記憶中,校門口那一幕又回來了,她坐上致中的車子,抱住他的腰,依稀看到致文正跳下一輛計程車,她以為是她眼花了……原來,他真的來過了!

  「大哥在校門口,親眼看到妳和二哥坐在摩托車上去了。」致秀繼續說,神情慘淡。「他一直想追妳,一直在愛妳,直到那天下午,他知道他絕望了。我們在校園裏談妳,我想,他是絕望極了,傷心極了,但是,他表現得還滿有風度。後來,他在校園的紅豆樹下,撿起了一顆紅豆,當時,他握著紅豆,唸了幾句古裏古怪的話,他說那是劉大白的詩……」

  「是誰把心裏相思,種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初蕾喃喃的唸了出來。

  致秀驚訝的望著她。

  「對了!就是這幾句!原來妳也知道這首詩!」致秀說。「我想,所謂紅豆的故事,也就是指這件事而言,因為──我還有第二樣東西要給妳!」

  她遞了過去。一顆滴溜滾圓,鮮紅欲滴的紅豆!初蕾凝視著那紅豆,那熟悉的紅豆,那曾有一面之緣的紅豆!「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她說的,她何曾去窺探過他的內心深處?紅豆!一顆紅豆!紅豆鮮艷如舊,人能如舊否?

  致秀悄悄的再遞過來一張信箋,信箋上有一首小詩:

   「算來一顆紅豆,

    能有相思幾斗?

    欲捨又難拋,

    聽盡雨殘更漏!

    只是一顆紅豆,

    帶來濃情如酒,

    欲捨又難拋,

    愁腸怎生禁受?

    為何一顆紅豆,

    讓人思前想後,

    欲捨又難拋,

    拚卻此生消瘦!

    唯有一顆紅豆,

    滴溜清圓如舊,

    欲捨又難拋,

    此情問君知否?」

  她唸著這首詩,唸著,唸著……一遍,二遍,三遍……然後,她把這首小詩摺疊起來,把信箋也摺疊起來,連同那顆紅豆,一起放進了外衣的口袋裏。她抬頭看著致秀,她眼裏已沒有淚水,卻燃燒著兩小簇熾烈的火焰,她那蒼白的面頰發紅了,紅得像在燒火,她臉上的表情古怪而奇異,有某種野性的、堅定的、不顧一切的固執。有某種熾熱的、瘋狂的、令人心驚的激情。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滾燙的。

  「我們走!」她簡單的說。從椅子裏站起身來。

  「走到那兒去?」致秀不解的。

  「去找妳大哥啊,」她跺了一下腳,不耐的說:「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我還要──問他一些事情,我要問問清楚!」

  「初蕾!」致秀愕然的叫,搖撼著她,想把她搖醒過來:「妳糊塗了?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聽不到,看不到,感覺不到!……他完全沒有知覺,怎麼能夠回答妳的問題?難道夏伯伯沒告訴妳……」

  「我知道!」初蕾打斷了她:「我還是要問問他去!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他說!」

  她逕直就向大門外面走,致秀急了,她一把抱住她,苦惱的,焦灼的,悲哀的大喊:

  「初蕾,妳醒醒吧!妳別糊塗吧!他聽不見,他真的聽不見呀!」她後悔了,後悔拿什麼信篾、紅豆,和小詩來。她含淚叫:「我不知道妳是這樣子!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我真傻!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

  「妳該的!」初蕾清清楚楚的說。「信是寫給我的,小詩為我作的,紅豆為我藏的,為什麼不該給我?」她又往大門外走:「我們找他去!」

  「夏伯母!」致秀大叫。

  念蘋慌慌張張的趕來了。

  「怎麼了?怎麼了?」她問。為了讓她們這一對閨中膩友談點知心話,她一直很識趣的躲在屋裏。

  「夏伯母,」致秀求救的說:「她要去找我大哥!妳勸她進去吧!」

  初蕾抬起頭來,堅定的看著母親。

  「媽,」她冷靜的,清晰的,穩定的說:「妳知道,我一直要去看他!我已經好了,我不發燒了,我很健康了,我可以去看他了!」

  念蘋注視著女兒,她眼裏慢慢的充盈了淚水。點點頭,她對致秀說:

  「妳讓她去吧!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可是……可是……」致秀含淚跺腳:「伯母,您怎能讓她去?大哥現在的樣子……她看了……她看了……她看了非傷心不可!她病得東倒西歪的,何苦去受這個罪?初蕾,妳就別去吧!」

  初蕾定定的看著致秀。

  「他確實還活著,是嗎?」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是的。『僅僅』是活著。」致秀特別強調了「僅僅」兩個字。

  「那就行了。」她又往門外走。

  致秀甩了甩頭,豁出去了,她伸手抓住初蕾。

  「好,我們去!」她說:「但是,初蕾,請妳記住,大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以前的風度翩翩,都成過去式了。」

  初蕾站住了,凝視致秀:

  「他現在很醜嗎?」

  「是的。」她展然而笑了。

  「那就不要緊了。」她說,如釋重負似的。

  「什麼不要緊了?」致秀聽不懂。

  「我現在也很醜,」她低語:「我一直怕他看了不喜歡,如果他也很醜,咱們就扯平了。」

  致秀呆住了,她是完全呆住了。「怕他看了不喜歡」,天哪!講了半天,她還以為他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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