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寶狐》倪匡</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寶狐》倪匡</h3>《二○一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版》<br />《原振俠傳奇》之五<br />《好讀書櫃》經典版<br /><br /><br />第一章 夜盜靈柩 魂飛魄散<br /><br /><br />  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叫「寶狐」。在講故事之前,先說幾句閒話,是十分「傳統」的方式。<br /><br />  「寶狐」可以說是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也可以說是一個懾人的恐怖故事,或者──一個荒誕的神怪故事,但是正確地說,它還是一個科學幻想故事。<br /><br />  有很多對科學幻想的說法是相當可笑的,以為科學幻想小說之中的科學,必須是如今全體人類已經了解或半了解的,便是其中一種可笑的說法。人類對科學所知極少,進展前景,想像力稍差一點,都無法想得到,如今人類科學的理解度既然十分低微,有甚麼好幻想的?<br /><br />  科學幻想小說中,有如今科學不能解答,甚至連接觸也不敢接觸的想像,那才不負了幻想之名。<br /><br />  閒話說完了,正式的故事就快開始。<br /><br />  整個故事,十分複雜,經歷的時間也極長。最早,應該回溯到中國抗日戰爭之前,一個青年人的極度奇怪的遭遇。但是那樣平鋪直敘,還是太沉悶,要從最緊張刺激的部分先說起,再回溯過去發生的事情,務求一下就有石破天驚的效果,這是講故事的法門之一。<br /><br />  於是,故事就在一個義莊之中開始。義莊是一個甚麼樣的所在,需要有一番解釋。<br /><br />  或許有人說:不必解釋,知道了。好,總有人不知道的,就解釋得簡單一點好了。<br /><br />  義莊,是農業社會的產物,一個大民族之中,有的窮,有的富,富有的拿出錢來辦義莊,義莊之中包括學校、公田、祠堂等設施。在歷史文獻上,最早有記載的義莊是北宋范仲淹在蘇州所置。<br /><br />  隨著社會結構的改變,義莊的內容,在漸漸縮窄,到了近代,幾乎只以祠堂為主。而在城市之中,被稱為義莊的場所,又另外有一個十分專門的用途──宿放棺柩。<br /><br />  所以,可以簡單地說:義莊是存放棺材的地方。當然,棺材不會是空的,棺材中都有屍體,大都是一時還未曾覓得好地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鄉,家人準備運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窮得無以為殮,只好暫時寄放在義莊之中。原因甚多,不必一一敘述。<br /><br />  既然是死人的「住所」,義莊自然陰森可怖,在陰森可怖的環境之中,就會發生種種可怖的事。但是,故事一開始,卻一點也不陰森,還熱鬧得很,那是在寶氏義莊建築物東邊的一間小房間中,燈火通明,喧嘩聲震耳,酒氣撲鼻,煙霧迷漫。<br /><br />  寶氏義莊,當然應該是由姓寶的人創辦的。有人姓寶嗎?據說,那是一個旗人的姓氏,旗人就是滿洲人,是清朝的統治者。他們本來的姓氏,全部很長,例如清朝皇帝,就姓「愛新覺羅」。到了後來,滿人全部漢化了,嫌原來的姓氏太囉唆,就隨意取其中一個字來作姓,所以中國人就多了很多怪姓,像姓酒的,姓玉的,姓生的等等,姓寶的也是其中之一。<br /><br />  寶氏義莊是由哪一個姓寶的人捐錢出來興造的,已經不可考了。建築物已有好幾十年歷史,也沒有立碑記述建造人的姓名來歷。只知在建造義莊的同時,建造人在銀行存了一筆錢,委託銀行投資,規定每月撥出相當於三十塊銀元的錢,作為義莊的管理費用,雇了一個人來看守義莊。<br /><br />  這筆管理費到了現在,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大約相等於一份普通中級職員的工資,這就是劉由會擔任義莊看守人的原因。最早的義莊看守人死了,劉由的伯父老劉頂上了看守的職位,老劉生了病,把這份職位給了不務正業的姪子劉由。<br /><br />  對劉由來說,這份職業實在再適合不過,雖然薪水不夠他揮霍,但是也勉強可以生活,而且按月向銀行支取,永無拖欠。再加上根本不要他做任何工作──義莊有上百口棺木,死人再多,也不會麻煩他,他需要的只是膽子大。而從小就不務正業,當流氓的劉由,旁的好處沒有,膽子大倒是有的。<br /><br />  劉由上任不到一個月,就更發現了這份工作的好處。義莊的建築相當大,而且,距離市區也不是太遠,有好多間空房間。劉由很快就從公路上拉了電線過來,使其中的一間大房間有了電。然後,把它變成了和他差不多身分的流氓的一個「俱樂部」,賭錢、喝酒,甚至在旁邊一個較小的房間中,弄了一張床來,給有需要的人使用。<br /><br />  那天晚上,聚在房間中賭錢的有七、八個人,劉由的手氣很差,輸了又輸。在他身後坐著的,是一個年紀很輕,可是濃粧艷抹得使人吃驚的女孩。<br /><br />  旁的人不必介紹了,這個女孩倒可以介紹一下。她的名字沒有人知道,外號叫「十三太保」,那是因為她在十五歲那年,就主動約了十三個男孩子和她一起「玩」之後得來的外號。現在,她又有了一個新的外號,叫「大眾樂園」。那是一個不在乎得令人吃驚的、典型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大都市少女。<br /><br />  劉由在輸光了所有的錢之後,氣憤地站了起來,看了十三太保一眼,就拉住了她的手,向外走去。<br /><br />  十三太保被到這來的男性拉到隔壁的小房間去,這種事,實在太普通了,普通到根本沒有人注意的地步。<br /><br />  到了隔壁的小房間中,劉由用力一推,十三太保習慣地在床上躺了下來,去解衣服扣子。<br /><br />  所謂床,其實只是一張人家不要的床墊子。劉由在床墊邊上坐了下來,一手放在十三太保的小腹上,一面望著牆發怔。<br /><br />  義莊由於是造來放棺木用的,所以除了那間劉由利用來聚賭的房間之外,其餘的房間,四四方方,根本沒有窗子。牆壁全是一種相當大而厚的青磚砌成的,隔音效果相當好,隔壁聚賭者的喧鬧聲,可以說完全聽不見。<br /><br />  劉由一面搓著十三太保的小腹,令得十三太保發出「伊伊唔唔」的叫聲,一面望著牆,「呸」地向牆吐了一口口水,憤然道:「把棺材全都搬走,拆掉了這些鬼屋子,這一大塊地,可以用來造大廈。這要是全是我的,那就發大財了!」<br /><br />  十三太保扁了扁嘴:「少做夢了,小心死人不饒你!」<br /><br />  劉由用力捏了她一下,令得她一面叫著,一面坐了起來。劉由望著她七彩繽紛的臉:「十三太保,大財發不了,想不想發點小財?」<br /><br />  十三太保用十分疲倦的聲音,回答道:「又想介紹甚麼人給我?」<br /><br />  劉由「呸」地一聲,轉頭望向門,這個念頭,他轉了不只一次了。當他得到這份工作的第一天,或者說,當他的伯父吩咐他,做這份工作,應該注意些甚麼的時候,他已經有了這個念頭。<br /><br />  可是他一直沒有實行過,因為實行起來,至少需要一個助手,他又不想讓別人分肥。只有十三太保這種腦筋簡單的少女,才可以隨便他擺佈,所以今天晚上,他那個念頭特別強烈。<br /><br />  他的伯父在把這份工作交給他的時候,還諄諄勸告他:「事情是沒有甚麼的,一個星期,幫棺材掃掃塵,空下來的時候,好好自修。還有,正中間那門房,是上了鎖的,我來的時候就已鎖著,聽說是一位有錢人家的太太,死了之後,寄柩在這裡。你不要為了好奇去打開它!」<br /><br />  劉由當時聽了,心中就有異樣的感覺──有錢人家的太太,多少總有點陪葬的東西吧,如果是很好的珠寶的話,那一定很值錢了!<br /><br />  劉由的伯父沒有發現劉由在聽這番話的時候,眼珠在骨碌碌地轉動,一副不懷好意的神情。要是老劉不講這番話,劉由根本不會注意哪一間房間是鎖著門的,他才懶得每一間房都去看一看,全是陳年的舊棺材,有甚麼好看的!<br /><br />  可是他既然知道了那房間是上鎖的,而且鎖了不知道多少年,裡面又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那就令他十分心動。要不是他對盜棺還多少有點顧忌的話,他早已採取行動了!<br /><br />  今晚上,輸得他很慘,又喝多了一點酒,膽氣也粗了不少,又有十三太保可以做幫手,所以他才陡然提了出來。盯著十三太保,他沉聲道:「不是要你去陪人!」<br /><br />  十三太保撇了撇嘴:「我看你們沒有人有膽子去搶!」<br /><br />  劉由吞了一口口水,把十三太保已解開的衣襟合起來:「來,跟我來,說不定有許多珍珠寶貝,等著我們去拿,不止發小財,可以發大財!」<br /><br />  十三太保疑惑地望著劉由,不知道他在打甚麼主意。她迅速地扣上衫鈕,看著劉由在房間角落的一隻藤箱子中,取出一大串鑰匙來,又提起了一個手電筒。<br /><br />  十三太保和劉由這群小流氓混得久了,知道劉由做過幾個月的小偷,那一大串鑰匙,就是他做小偷時用的。她立時又不屑地撇嘴:「我不和你去偷東西!」<br /><br />  劉由笑著:「放心,這不叫偷,叫拿!」<br /><br />  他拉著十三太保,出了那間房間,經過了一條走廊,從走廊一端的一扇門中,走到了天井之中。<br /><br />  寶氏義莊的整個建築,相當奇特,四面全是房間,中間一個大天井。向南的一列,正中是一個祠堂,有著不少神主牌位供著,早年可能還有香火,但現在,神主牌早已東倒西歪了。<br /><br />  在祠堂左、右,各是一列房間,那是存放靈柩用的,每一間房間都同樣大小,整齊地排列起來,可以排十二具靈柩。最靠近祠堂的左首那一間,就是上了鎖的。<br /><br />  天井中雜草叢生,容易生長的旱葦,長得幾乎有人那麼高。白色的蘆花,在暗淡的月色下,泛下一種銀白色的光輝來,看起來十分柔和,也十分淒冷。<br /><br />  十三太保來到天井,想起那些緊閉著的門後,全是一具一具的靈柩,不禁害怕起來,拉住了劉由的衣角,聲音發著抖,問:「你──想幹甚麼?」<br /><br />  劉由雖然膽子大,但是當他的衣角才一被十三太保拉住之際,他也嚇了一大跳。轉過頭來,本來就蒼白的臉,在淡淡的月色下,看起來更像白得塗了一層粉一樣。<br /><br />  劉由狼狽地瞪了十三太保一眼:「你幹甚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br /><br />  十三太保吞了一口口水:「我害怕,你看──這裡──好像隨時會──有──」<br /><br />  她沒有講完,劉由一伸手,就按住了她的口:「你少胡說,你敢講出這個字來,我打死你!」<br /><br />  十三太保嚇得打了一個哆嗦,雖然是小流氓,但是發起狠勁來,她也受不了。看到劉由像是真生氣了,她只好戰戰兢兢,跟在後面。每當有旱葦的葉子,掠過她的臉頰之際,她不敢尖叫,只是不住地倒抽涼氣。劉由手中的手電筒在搖動,草影映在牆上,像是不知甚麼鬼怪在蠕動一樣。<br /><br />  好不容易,總算到了祠堂左首那間房間的門前。劉由把電筒交給了十三太保:「拿著!」<br /><br />  十三太保哀求道:「是不是要叫大牛他們來幫忙?人多──總好一些!」<br /><br />  劉由罵道:「飯桶,人多,分得也多了,閉嘴!」<br /><br />  劉由裝出一副膽大包天的樣子來,但是他實在也很害怕。住在東廂那間大房間中,就算一個人睡,他也不怕,但是要撬開棺材,在死人的身上偷東西,卻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他拿著鑰匙的手,也把不住在發抖,令得鑰匙相碰,發出聲響來。<br /><br />  他先就著電筒光看了看鎖孔,心中就高興了起來。那是一種舊式彈簧鎖,很容易弄開的,太久沒人來碰這柄鎖了,圓形的銅鎖圈上,長滿了厚厚的銅綠。劉由試了幾柄鑰匙,終於找到了一柄,可以插進去,但是卻轉不動。<br /><br />  劉由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十三太保緊緊地挨著他,令得他的行動很不方便。但是他發了幾次力,想推開十三太保,她卻死也不肯走開一步,劉由也看出,如果再去推她,她會尖叫起來。<br /><br />  劉由心中想,真倒霉,白天,經常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為甚麼不下手?卻要揀在這樣陰暗的半夜來行事!<br /><br />  他一面喃喃地罵著,一面用力扭動鑰匙,並且同時把鑰匙作少量深、淺的移動,那是他當小偷的時候,學來的開門手法。<br /><br />  突然之間,鑰匙可以轉動了,發出了「喀」的一聲響。劉由向十三太保望了一眼,就著轉動了的鑰匙,用力向前一推,已將門推了開來。他拉住了十三太保的手腕,令她把電筒提高,向內照去。<br /><br />  當劉由就著電筒光芒向前看去之時,一時之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到錯了地方。房間中的情形十分怪,劉由根本不知那是甚麼,要定了定神,才看得清,那是布幔。<br /><br />  布幔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直到地上,團團圍住了房間的中間,佔據的空間十分大,幾乎一進門,伸手就可以碰得到。布幔本來一定是白布的,但現在看來,卻是一種極難看的灰色,還佈滿了黃色的斑漬,和一絲一絲掛下來的、沾滿了塵的蛛絲。<br /><br />  劉由又咕噥罵了一聲,回頭向縮在他身後的十三太保道:「看,這是一個有錢人太太在裡面,一定有很多值錢珠寶陪著她。反止她已經沒有用了,不如我們借來用用,懂嗎?不用怕!」<br /><br />  十三太保的牙齒相叩不停,發出「得得」的聲響來。劉由用手撥著布幔,布幔一動,一陣積塵落了下來,落得他們兩人一頭一臉,忍不住嗆咳起來。<br /><br />  十三太保顫聲道:「由哥,我──我──我──!」<br /><br />  劉由一手遮住了頭臉,一手已撥開了布幔道:「快進來!」<br /><br />  十三太保是被他硬拉進布幔去的。<br /><br />  在布幔圍住的那個空間中,一個十分精緻的雕花紅木架子上,放著一具棺木。<br /><br />  棺木上的積塵極厚,劉由先伸手,在棺木上擦了一下,擦去了積塵,露出十分光亮的紫紅色木頭來。劉由的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道:「真有錢,你看這棺材,是紅木的!真不簡單!」<br /><br />  他說著,把棺蓋和棺身之間的塵,全都用手抹去。十三太保在這時,卻發現在靈柩之旁,另外有一個架子,在那架子上,像是放著一大幅鑲玻璃的照片。不過在玻璃上也全是積塵,根本看不到相片了。<br /><br />  到了布幔之中,電筒的光集中了,在感覺上亮了很多。而且布幔中也只有一具靈柩,並沒有甚麼七孔流血的殭屍,連十三太保的膽子也大了不少。<br /><br />  她一時好奇,在劉由忙著檢查如何才可以打開棺蓋之際,她伸手在相框的玻璃上,抹了一下。<br /><br />  一下子把積塵抹去了約莫二十公分寬的一條,十三太保就忍不住「啊」地一聲,低叫了起來:「這女人──好美啊!」<br /><br />  劉由抬起頭來,剛好也正對著相框,他也呆了一呆。在積塵被抹去之後,實際上,還只是一個女人的半身像,能看到的部分,是相片上女人的半邊臉。<br /><br />  就是那半邊女人的臉,已足以令得十三太保和劉由,這種無知到最低程度的人,也感到了這個女人的美麗!<br /><br />  劉由在自己的雙手之中,連吐了幾口口水。然後,起勁地在玻璃上抹著,把玻璃上的積塵全都抹去。<br /><br />  劉由是財迷心竅,才到這裡來盜棺的,可是在一看到了那女人的相片之後,他卻幾乎忘記了來這裡的目的了。當他把玻璃上的積塵全都抹去之後,他雙眼睜得極大,像是死魚的眼珠一樣,張大著口,有一溜口水,正自他的口角流下來。<br /><br />  十三太保也盯著那相片,一隻手不由自主地遮住了自己的臉。那是她在看到了相片中的女人之後,自己覺得自己像鬼怪一樣,自慚形穢之後的自然舉動。<br /><br />  相片因為日子太久,已經變成了一種淡淡的棕色。但那全然不要緊,相片上的那個女人,那種震人心弦,令得人連氣也喘不過來的美麗,還是像一股巨大無比的壓力一樣,壓向看到她的人的心頭。<br /><br />  那女人的雙眼,像是可以看透人的身子一樣,明明是相片,但是看起來是那樣靈動。微向上翹著的口唇,一看之下,就像是隨時可以移動,有聲音吐出來一樣。<br /><br />  這個女人的年紀看來並不大,但卻鬆鬆地挽了一個髻,有幾絲柔髮,飄在額頭上,尖得恰到好處的下頦,加上筆挺的鼻子,左邊臉頰上,還有一個淺淺的酒渦,一切配合得那樣完美。她不是那種艷光逼人而來的美麗,而是自然的,柔和的,叫人一看便衷心會讚嘆的美麗,有著真正美的親切。<br /><br />  這種美麗,連劉由和十三太保都可以強烈地感覺出來。他們在相片前呆立了很久,十三太保才低聲道:「這女人──真是漂亮!」<br /><br />  劉由是粗俗低穢的小流氓,看見了美麗的女人,總不免要在口舌上輕薄幾句,若是有機會,甚至還會進一步動手動腳。這時他也想發表一下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意見,可是卻連吞了兩口口水,說不出甚麼來。<br /><br />  十三太保又道:「這女人──就躺在棺材裡?」<br /><br />  劉由嘆了一聲:「少廢話,看起來還得去找點工具,撬開棺材蓋──」<br /><br />  他說著,後退了一步,作著手勢,抬著棺蓋。誰知道他伸手一抬,棺蓋竟然應手被抬高了少許!劉由大吃一驚,連忙縮手,棺蓋又落了下來,發出了「砰」的一下響,劉由盯著棺材,不禁呆住了作聲不得。<br /><br />  那樣精緻名貴的靈柩,棺蓋竟然沒有釘好,只是就這樣蓋著,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劉由在那一剎間,感到遍體生寒!十三太保又拉住了他的衣角,在發著抖。劉由雙腿也感到發顫,過了好一會,才道:「怪──怪事──好像等著我來──開棺一樣!」<br /><br />  十三太保顫聲道:「我──怕,算了吧!」<br /><br />  劉由放大聲音,那樣可以令得他的膽子大一些:「就快發財了,你快把電筒提高一點!」<br /><br />  他搓了搓手,站到靈柩的一端,雙手用力向上一抬,棺蓋應手而起。十三太保提高了電筒,轉過頭去,不敢去看棺木中的死人,她只聽得劉由先是發出一陣十分刺耳的聲音,接著,又聽得劉由在叫她:「你看──這──是真人?還是假人?」<br /><br />  劉由的聲音之中,驚訝多於恐懼,這一點,十三太保倒可以聽得出來的。所以她也大著膽子,向打開了的靈柩看去,一看之下,她也呆住了。<br /><br />  棺木之中,襯著雪白的緞子,在緞子之上,躺著一個女人。一看,就可以認出就是相片上的那一個,但是比相片看起來更動人,閉著眼,連長長的睫毛都在,彷彿那睫毛在微微顫動一樣。<br /><br />  在她的身上,也覆著白色的緞子,可是雙臂卻在緞子之外,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胸前,看起來又白又柔。雖然是躺在棺木之中,但是一點也不叫人感到可怕,只覺得美麗動人之極。<br /><br />  十三太保也呆住了,她只是說了一句:「誰──會把一個假人放在棺材裡?」<br /><br />  劉由吞了一口口水:「說是已經好多年了,怎麼還像是活的一樣!」<br /><br />  十三太保陡然尖叫了起來:「鬼!」<br /><br />  她尖聲一叫,劉由心中一驚,棺蓋又相當重,在他雙手一鬆之下,「砰」地一聲響,落了下來。落下來的時候,激起了一陣風,令得圍住棺木四周的布幔,一起揚了起來,積塵紛紛落了下來。<br /><br />  十三太保已搶先向外衝了出去,她奔得太急,未及撩開布幔,一下子撞在布幔上,把年久變脆的白布,扯下了一大幅來。扯下的布幔,恰好罩向隨後奔出來的劉由頭上,令劉由發出了一下慘叫聲來。<br /><br />  當他們兩人,終於連跌帶爬,出了那間房間時,恰好一陣風起,把門吹得砰然關上。<br /><br />  他們兩人在天井中,又爬了好幾步,才一面發著抖,一面站了起來。劉由拉下了被他帶了出來的那幅白布,遠遠地拋了開去,喘著氣,怒視著十三太保。十三太保發著抖,道:「要是人──死了好多年,還像活的一樣,那──不是鬼是甚麼?」<br /><br />  劉由的喉間發出「咯」的一聲響,一下子抓住了十三太保的手臂,厲聲道:「不准亂說,剛才的事,只當是沒發生過。要是我知道你對人說了,定把你活活打死!」<br /><br />  十三太保語帶哭音,連聲道:「知道了!知道了!」<br /><br />  劉由回頭又向那扇門看了一眼,連吐了三口口水,才拉著十三太保,急急走了開去。<br /><br />  當他們回到那小房間中,又發了好一陣抖,才算是鎮定了下來,兩人再回到那間大房間。熱鬧的氣氛使他們慢慢鎮定了下來,但是劉由的心中,總是存了一個疙瘩:要是一個人死了好多年,怎麼看起來會像活人一樣?那──要不是鬼,又是甚麼?可是這鬼──這女鬼──又那麼好看──<br /><br />  第二天,劉由趕走了他那些朋友,連十三太保也趕走,臨走時,他又狠狠警告了一番,不許她胡言亂語。然後,他去找他的伯父。<br /><br />  他伯父住在山腳下,一間破舊的木板搭成的屋子中。劉由去的時候,他伯父正倚著一根樹枝,在門口晒太陽,看到了劉由,倒很高興。劉由講了些不相干的話之後,道:「阿伯,義莊那間上了鎖的房間──」<br /><br />  他才說到了一半,他伯父陡然「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劉由作賊心虛,嚇了老大一跳,他伯父立時道:「我倒忘記告訴你了,那間房間中,放的是一個有錢人家太太的靈柩。」<br /><br />  劉由道:「這你對我說過了!」<br /><br />  老劉搖著頭道:「我忘了告訴你,每隔上一個時期,那有錢的老爺會來。他有鑰匙,會打開門進去,有時會待上很久,你不必理他,他自己會走,而且,會有很多賞賜。上次他來──快一年了,說不定這幾天他就會再來。」<br /><br />  劉由聽到有很多賞賜,心中活動了起來。可是想起昨晚他自己的行動,背脊上又不禁直冒冷汗,支吾地道:「你──怎麼不早說!」<br /><br />  老劉不明白地望著他,劉由忙道:「沒甚麼,沒甚麼!阿伯,我連車錢也沒有,你可不可以──」<br /><br />  老劉嘆了一口氣,給了他幾塊車錢,劉由拿了就走。當他回到義莊的時候,看到在義莊的門口,停著一輛又大又漂亮的黑色大房車。<br /><br />  大房車就停在義莊的門口,劉由一看到,就不禁咕噥了一句:「講來就來了?」<br /><br />  他離開的時候,並沒有鎖上大門。他推門進去,才一進去,就看到了一個人,身子筆挺地站著,背對著門口。<br /><br />  雖然是陽光普照的大白天,但畢竟是在一所義莊之中,而且那人的身形相當高,又相當瘦,穿著一件漆黑的團花長袍,一手還握著一根黑漆的手杖,單看背影,就給人以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劉由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想喝問對方是甚麼人,但張了口,硬是發不出聲音來。<br /><br />  那人卻緩緩轉過身來,一看到那人的臉孔,劉由這樣的小流氓,更感到氣餒。那人約莫七十歲,是一個老者,可是神情、氣派、衣著,沒有一處不顯出他是一個大人物。他雙眼十分有神,才看了劉由一眼,劉由就心中發毛,不由自主垂下了手,擺出一副恭敬的神態來。<br /><br />  那老者打量了劉由一下才開口,聲音倒不是十分令人害怕:「你是──」<br /><br />  劉由道:「我看守義莊。」<br /><br />  那老者揚了揚眉,劉由趁機打量了他一下,覺得老者的身體還十分壯健,樣子也相當「帥」。那老者問:「老劉呢?他不在了?」<br /><br />  劉由忙道:「我是他的姪子,他身子有病,我來替他的,我才從他那裡回來!」<br /><br />  老者皺了皺眉,神情之中有點怒意:「祠堂左首的那一間,好像有人弄開鎖,進去過了?」<br /><br />  劉由雙腿有點發軟:「我──我──不知道──」<br /><br />  老者發出了一下悶哼聲,劉由忙又道:「我──我──是──我想──可能積塵太多──所以昨天──想去打掃一下!」<br /><br />  他一面說,一面打量著對方的神色,準備勢頭一有不對,立時拔腿便逃,來個溜之大吉。出乎他意料之外,那老者的神情反倒緩和了下來,但隨即又皺了皺眉:「我剛才進去過了,不像經過打掃的樣子!」<br /><br />  劉由忙道:「我──這就去打掃。」<br /><br />  老者忽然嘆了一口氣:「白布幔子也全都舊了,我給你錢,你去買上好的白布──再把它圍起來!」<br /><br />  劉由連聲答應著,老者取出一疊鈔票來,順手遞給他。劉由恭恭敬敬接過來,道:「一定照辦,一定照辦,可要弄些香燭──水果供奉一下?」<br /><br />  老者已向外走去,像是在喃喃自語:「不必了,只是空棺,供奉甚麼?」<br /><br />  老者在講那幾句話的時候,語氣之中,充滿了惆悵和喟嘆。劉由的手中捏著厚厚的一疊鈔票,本能地阿諛著:「是,是!」<br /><br />  可是他在連說了兩聲「是」之後,再一想老者剛才所講的那句話,不禁陡然一怔──不對啊!那老者說甚麼「只是空棺,不必供奉」,可是昨天晚上,自己托起棺蓋的時候,明明看到裡面躺著一個女人,就是照片上那個女人!那老者這樣說,是甚麼意思?<br /><br />  他在一怔之後,連忙跟了出去。那老者已來到了車前,劉由搶前一步,替他開了車門,忍不住道:「老先生,你說甚麼?那是一具空棺?」<br /><br />  老者一面進車子,一面點了點頭,劉由大口吞了一口口水,神情怪異到了極點。老者本來是看都不向他多看一眼的,但是由於他要半側著身子進車子的緣故,所以看到了劉由臉上那種古怪的神情。他陡然停止了動作,盯著劉由喝問:「你想說甚麼?」<br /><br />  劉由的神情更古怪,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老者突然站直身子,聲音更嚴厲:「說!」<br /><br />  劉由搖著手,道:「我──我──」他說著,又嚥了一大口口水:「我說過──我想去打掃一下──」<br /><br />  老者的身子陡然發起抖來,面色變得蒼白到了極點,看樣子像是隨時可以倒下去一樣。劉由忙道:「我也沒有做甚麼,我發現棺蓋──沒釘上,就──托了起來,我──」<br /><br />  老者聽到這,發出的聲音更是尖厲之極,令得劉由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老者已揚起了手杖,疾揮著,向劉由打了過來。<br /><br />  劉由沒想到才在發著抖,看來像是隨時會昏過去一樣的人,突然之間出起手來會那麼快疾!一側頭,沒能避過去,已被重重一杖,打在頭上,痛得他直跳了起來,叫道:「你怎麼打人?」<br /><br />  他一面叫,一面伸手想去奪那老者手中的手杖,可是手才伸出去,手背上早已又著了重重的一下,更痛得他哇呀大叫起來。他知道了這老者不是容易對付的,轉身就逃,背上又著了一下。<br /><br />  劉由向前逃著,老者隨後追了過來,看不出他年紀大,但是奔起來卻十分快。劉由後腦上,背上,不住地受著手杖的打擊和刺戳,狼狽到了極點。<br /><br />  老者一面追,一面還在厲聲喝問:「你看到了甚麼?」<br /><br />  劉由逃得上氣不接下氣,哪裡還能回答!<br /><br />  劉由一直逃到了公路上,老者還是追了過來,還在喝問:「你看到了甚麼?」<br /><br />  在喝問的時候,他手中的手杖越揮越快,每一下都打中劉由。令劉由避無可避,只好雙手抱住了頭,叫道:「棺材裡還會有甚麼,當然是死人!」<br /><br />  劉由雙手抱住了頭,仍然在不住挨打,所以並沒有注意有一輛車子駛來,停下,從車中走出了一個年輕人來。劉由只聽到了突然有一個人道:「老先生,太不公平了!」<br /><br /><br /><br />  這一天,對原振俠來說,真是奇異之極的經歷。<br /><br />  近來,他對中國利用各種草藥來治療疾病的過程,感到了相當大的興趣。所以有空的時候,他就駕著車,到一些相當荒僻的郊外去,根據他已有的生草藥知識,去採摘一些草藥,帶回去,在醫院的實驗室中,去提煉這些生草藥的有效成分。<br /><br />  那天是他在醫院中的假期,他一早就離開了宿舍,已經採集了不少標本。他轉進了一條比較僻靜的公路,才轉了一個彎,就看到了一個十分奇異的現象──一個穿著長袍的人,揮舞著手杖,在追擊另一個人。<br /><br />  那時,原振俠還看不清這一逃一追兩個人的臉孔,也不知道他們的年齡。他只是一眼就看出,那個揮著手杖在追擊的穿長袍的人,不但身手矯捷,而且一定經過極其嚴格的西洋劍術的訓練。他手杖的每一下刺、擊,都是極其精妙的西洋劍術中的招數,所以令得在前面逃的那個人,一下也逃不過去,只有挨打的份。<br /><br />  西洋擊劍,是原振俠在求學時期十分喜愛的運動,他本身在西洋劍術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詣。<br /><br />  當他看到了這種情形之後,他就把車子的速度減低,等到那兩個人快到公路之時,他已經停下了車子。<br /><br />  這時,他心中對那揮手杖的人,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那人每一出手,都可以看得出是西洋擊劍中的高招,他也看出,挨打的那個人,根本甚麼也不懂,只懂得抱頭鼠竄而逃。<br /><br />  這又令原振俠感到相當不平,他打開了車門,準備下車制止這種情形。<br /><br />  當他打開車門之後,才聽到揮杖的那人在不住地厲聲責問:「你看到了甚麼?」<br /><br />  挨打的那個人,連回口的機會也沒有。<br /><br />  原振俠這時,也已看清楚,揮杖的那個,是一個老者,他跨下了車,向前走出了兩步。<br /><br />  這時,原振俠離他們兩人已經很近了。老者還在揮著手杖喝問,挨打的那個突然叫了一句:「棺材裡還會有甚麼,當然是死人!」<br /><br />  原振俠幾乎是同時開口的,他道:「老先生,太不公平了!」<br /><br />  原振俠這樣說,包含很多意思在內。首先,他肯定那老者是劍術高手,一個劍術高手追打一個甚麼也不懂的人,自然不公平。其次,那老者的外貌,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十分有地位的人,而逃的那個,獐頭鼠目,一副潦倒的樣子。社會地位高的人追打一個普通人,自然也不公平之至。<br /><br />  原振俠說著,已經準備伸手去拉過那個挨打的人,自己去面對那個老者了。可是在剎那之間,情形卻又有了變化──老者的手杖,本來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弧形,又要斜斜擊下的,一聽得那句話,手杖突然停在半空,不再打下去,面肉抽搐著,身子也劇烈發抖起來,尖聲叫道:「你說甚麼?再說一遍!」<br /><br />  那個挨打的,自然就是劉由。這時也看到了原振俠,他一點也不知道原振俠是甚麼人,但是有人幫他出頭,令得他膽子大了些。他雙手仍抱著頭,但是身子居然挺了一挺,大聲道:「我說棺材裡面還會有甚麼,當然是死人!是死人!」<br /><br />  「棺材裡面是死人」,這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話。雖然由於人類對死亡的天然恐懼,這句話聽來不是十分順耳,但也不致於突兀。<br /><br />  可是那老者的反應,卻奇特到了極點。他先是陡然震動一下,神情變得怪異莫名──其實,也不是怪異,而是一種明顯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一種極度興奮的神情。但是在一旁的原振俠看來,還是怪異莫名,因為他絕想不出,一個人聽到了「棺材有死人」,便極度興奮的道理來。<br /><br />  那老者一面現出興奮的神情,一面陡然叫了起來:「寶狐!你沒有騙我!」<br /><br />  (要說明一下的是,當時的情形,原振俠聽到的,只是老者叫了一聲。音節是聽得清的,但絕沒有法子把聽到的聲音,和「寶狐」這兩個字聯想在一起。原振俠當時的直覺,只是老者在叫一個人的名字而已。)<br /><br />  老者叫了一句,陡然轉過身,向前便奔。別看他年紀大了,可是奔跑起來十分快疾,一看就知道他曾是一個體育健將。原振俠一點也不知道發生的是甚麼事,也一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挨打的人手中還捏著一大疊鈔票。<br /><br />  在那老者突然掉頭向前奔去之際,劉由連忙把鈔票向自己的衫袋中塞去,一面揮著手。他手背上被手杖打得青腫了好幾處,他也不顧髒,用口吮著傷處。<br /><br />  原振俠問:「怎麼一回事?」<br /><br />  劉由翻著眼,一副流氓樣子:「這老頭是神經病!」<br /><br />  原振俠抬頭看去,老者已經奔進了一個外形相當古怪的建築物之中。他經過這裡幾次,知道那外形古怪的建築物,是一個義莊,老者奔進義莊去幹甚麼?他又想起剛才聽到的「棺材裡當然是死人」的這句話,立時感到有點古怪的事發生了,所以他也大踏步向前走去。<br /><br />  劉由在遲疑著,是不是要跟過去。剛才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打,可是看情形,老頭子一聽到棺材裡有死人,像是很開心的樣子,看來還可以弄點好處,所以也跟了上去。當他們兩人,一先一後,走進義莊之際,只聽得一下令人毛髮直豎的慘叫聲傳了出來:「寶狐,你在哪裡?」<br /><br />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他倒不是因為這句叫喊聲太淒苦慘厲而震動,而是由於他是一個醫生,知道當一個人發出這樣撕心裂肺慘痛叫喊的時候,他的情緒一定是在極度的震盪狀態之中。這種狀態,可以導致許多致命的情形出來,例如心臟病突發、腦溢血等等。<br /><br />  原振俠一刻也沒有停留,向前奔了出去。當他奔出走廊盡頭的那扇門之際,看到了一個長滿了野草的天井,而那老者的慘叫聲,一下又一下,自一扇門中傳了出來。<br /><br />  原振俠奔到了門口,向內看去,看到地上,是被拋了下來的白布幔,正中,一個十分精緻的紅木架子上,是一口棺木,棺蓋被打開著。那老者半跪半伏在棺上,發出一下一下的,聽來令人心頭淒慘之極的叫聲,而且,他顯然是在號哭,身子也不住發著抖。<br /><br />  原振俠走進門去,又是一呆。「棺材裡當然是死人」這句話,有時不一定是對的,這時就不對,因為棺材是空的。也不能說棺材是空的,因為裡面還是有點東西──襯著雪白緞子,在緞子的中間,是一套白的緞子衣服,單就衣服也看得出,穿著這套衣服的女人,有著極其苗條的身型。衣服的式樣相當古老,全白色,只是扣子是一種悅目的淺黃色,相配得十分調和。<br /><br />  原振俠仍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回頭,看到劉由正在門口賊頭賊腦地張望。但突然之間,劉由的神情,變得駭異莫名,整個人像遭到了雷擊一樣!<br /><br />  原振俠沒有去理會神情突然改變了的劉由,只是來到棺邊,先把手輕輕按在那伏在棺邊的老者頸側的大動脈上。他感到動脈正在迅疾無比地跳動,這對於一個老年人來說,是十分危險的事。<br /><br />  他使自己的手指用力一些,那樣多少可以起到一點鎮定的作用。然後,他道:「老先生,鎮定一點!」<br /><br />  當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那幅相片。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住了,不由自主失聲道:「天下竟然有這樣美的美人!」<br /><br />  任何人,甚至不論性別,在看到了那幅相片中的美人之後,都會發出這樣的讚嘆聲來。不同的最多是有人在心中讚嘆,而有的人不由自主要叫出來而已!<br /><br />  原振俠的視線,一時之間無法離開那幅相片,相片上的美人,有著那麼強烈的吸引力,叫人看了還想看。原振俠不是急色兒,但是愛美是人的天性,那女人的樣貌、神態,使得他在一時之間,甚至不再去注意四周圍發生的一切。<br /><br />  所以,那老者是在甚麼時候止住了號哭聲的,他也未曾留意。直到他自己的手被揮開,那老者站了起來,原振俠的視線,才從相片上收回來。<br /><br />  老者已經不再哭叫,可是還是滿面淚痕。原振俠這時離得他極近,老者的身形比原振俠還要高,雖然神情極度傷心,淚痕滿面,可是,卻掩不住他那種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高貴軒昂的氣質。<br /><br />  原振俠可以肯定,早二、三十年,甚至就算是現在,那老者也不折不扣,是一個美男子。如果是在年輕的時候,那自然更加瀟灑出眾了!<br /><br />  也就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心中,興起了一個當時來說,實在莫名其妙的念頭:相片上那麼美麗的女人,幾乎是沒有男人可以配得上她的,唯一可以配得上那個美女的,大約就是年輕時的這位老者了。那老者在棺旁號哭得這樣傷心,那相片又在棺前,會不會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情侶呢?<br /><br />  原振俠心中胡亂地想著。那老者站了起來之後,只是向原振俠望了一眼,立時轉頭,向還在門口的劉由,望了過去。<br /><br />  劉由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框,看來像是站不穩一樣,雙眼突出,睜得老大,口張開著,神情駭異莫名。那老者向他望去,他也不覺得,只是盯著靈柩,喉間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怪聲來。<br /><br />  那老者陡然喝道:「你剛才說甚麼?你說靈柩中有甚麼?」<br /><br />  老者大聲一呼喝,原振俠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才見到這兩個人時他們的對話,知道事情十分蹺蹊。他不出聲,只是靜靜地旁觀著。<br /><br />  劉由被那老者一喝,身子震動一下,雙眼仍然盯著棺木,喉際的怪聲聽來更響亮。過了好一會,才自他的口中迸出了一個字來:「鬼!」<br /><br />  他看來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講出這個字來的,所以一出了聲,身子就虛脫得劇烈搖晃起來。原振俠忙奔過去,扶住了他,發現他幾乎一身全是汗,一個人要不是受極度的驚嚇,是絕不會有這種情形的。<br /><br />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忍不住問:「甚麼事?究竟是甚麼事?」<br /><br />  那老者的態度,變得十分急躁,他用力揮著手杖:「你別多口,我在問他!」<br /><br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老者那種不可一世的態度,顯示他是一個大人物,但原振俠卻並不欣賞。不過這時,他也沒有說甚麼,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br /><br />  老者一面揮著手杖,一面向前走來,用杖尖輕戳著劉由的胸口,繼續問:「你剛才說甚麼?你說棺木裡有人?是不是?」<br /><br />  劉由滿面是汗,點了點頭,隨著他點頭的動作,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br /><br />  老者挺直了身,他的喉結在上下迅速地移動著,顯出他內心的焦急和激動:「人呢?」<br /><br />  劉由幾乎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明明看到的,明明看到的!」<br /><br />  老者又陡然震動了一下,轉過身去,再向靈柩中看了一眼──那實在是多餘的,因為誰都可以看得到,棺木之中除了一套衣服之外,並沒有死人躺著。<br /><br />  老者放下了手杖來,支撐著,用極緩慢的聲調道:「你──別怕,慢慢說!」<br /><br />  劉由抽搐著:「別怕?昨天晚上,棺材明明有死人,不但我看到,十三太保也看到的,現在忽然沒有了,要不是給你弄走了,那就是鬼!」<br /><br />  這時,原振俠總算聽出一點頭緒來了,他更加感到怪異莫名。<br /><br />  那老者的神態,卻已經迅速地鎮定了下來:「我沒有弄走甚麼,也不是有鬼。十三太保是甚麼人?」<br /><br />  劉由道:「是──一個──我的女朋友!」<br /><br />  老者盯著劉由,目光變得十分凌厲。當老者逼視劉由之際,就在劉由身邊的原振俠,也可以感到對方眼神中的那股威勢,劉由更被逼視得低下頭去。<br /><br />  老者一字一頓地問著:「你是進來掃塵的,為甚麼要打開棺蓋?」<br /><br />  劉由的身子發起抖來,道:「我──我──實在太窮了,想──想──」<br /><br />  他支支吾吾講不下去,老者揮了揮手:「我明白了,你打開了棺蓋之後,就看到了──」<br /><br />  劉由吞了一口口水:「看到一個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女人,躺著,就是相片上的那個女人,一點不錯,就是她!十三太保一看害怕,叫有鬼──」<br /><br />  老者在聽到這裡時,又緩緩回到了棺邊,垂下頭去,一動不動。原振俠道:「看到了一個好看的女人,你女朋友為甚麼要害怕?」<br /><br />  劉由伸手在臉上抹著汗:「我也害怕啊!先生,我伯父告訴我,這是一個死了很久的有錢人家的太太,可是看起來──卻像是活人在睡覺一樣,怎麼能不怕?而現在──又不見了──那不是──」<br /><br />  老者陡然轉回身來,接了上去:「不是鬼!」<br /><br />  老者的威勢,令得劉由立時道:「是──不是鬼──不知道是甚麼?」<br /><br />  他後面一句話,是自己在問他自己的,聲音很低,當然也不會有人去回答他。<br /><br />  老者又揚起手杖來指著他:「你要錢是不是?我可以給你很多錢。你去把你的女朋友找來,把昨天晚上你們見到她的經過,詳細講給我聽。」<br /><br />  劉由一面連連抹汗,一面大聲答應著。老者道:「快去,越快回來越好,我在這裡等你!」<br /><br />  劉由又瞪大了眼睛:「你不怕?」<br /><br />  老者暴雷也似喝道:「快去!」<br /><br />  劉由大叫了一聲,連爬帶跌,轉身就向門外奔了出去。<br /><br />  老者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凜然道:「年輕人,別管閒事,你走吧!」<br /><br />  原振俠的心中,實在是充滿了疑惑,知道在這裡,發生了一件怪事,他已知的梗概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在死去了多年之後,看起來還像是活人在睡覺一樣,而這個女人,昨晚還在,今天卻不見了。他一生之中遇到過的怪事不少,可是卻還未曾有怪到這樣子的,他自然不想就此離開這裡。<br /><br />  可是,這裡發生的事情再怪,他畢竟是一個偶然闖進來的陌生人。在人家要求他離開的時候,他沒有理由賴著不走的。<br /><br />  他迅速地想了一想,決定玩弄一下手法,使得自己可以留下來。他以一種相當冷峻的口吻道:「看起來,這裡發生的事,很有犯罪的意味,至少,有具屍體不見了!」<br /><br />  老者一揚眉:「你是警員?」<br /><br />  原振俠想不到對方會一下直接這樣反問,他感到有點狼狽,但是他還是硬著頭皮道:「是,所以我要留下來,以便知道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br /><br />  老者一點也沒有被嚇倒的樣子,只是口角掛著不屑的冷笑,道:「把我車子裡的無線電話拿來,我會告訴利文,叫他告訴你,離我遠一點!」<br /><br />  原振俠陡然一怔──他當然不是警務人員,可是利文是當地警察的最高首長,作為一個當地居民,他自然也是知道的!<br /><br />  他早已看出那老者氣度非凡,不是尋常人,但卻也未曾想到,他可以隨便和當地警察最高首長通電話。看來,他假冒不下去了!<br /><br />  別人在這樣的情形下,或者會繼續掩飾下去,但原振俠是一個性格十分爽朗的人,他歉然笑了一下:「真對不起,我其實不是警員,只不過因為好奇,所以想留下來!」<br /><br />  老者「哦」地一聲,也沒有甚麼發怒的神情,反倒有點欣賞原振俠的坦率。可是他卻還是揮了揮手,示意原振俠離去。<br /><br />  原振俠忙道:「在這裡發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是不是?我經歷過不少很奇怪的事,經歷過人的靈魂在時空轉移之中,離開了肉體,經歷過黑巫術最惡毒的咒語,或許,在這件事中,我也能提供一點幫助?」<br /><br />  老者「啊」地一聲,道:「那樣說來,你是那位──」<br /><br />  原振俠忙道:「不是,我叫原振俠,是一個醫生,不是你心中想到的那位先生。那位先生我也見過,他確然了不起,可是他太忙了,你去找他,他未必能幫你!」<br /><br />  老者哼了一聲,道:「是啊,我找過他很多次了,都沒能見著他!」<br /><br />  他連連嘆著,過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你還是走吧,我的事,沒有人能幫得了!」<br /><br />  原振俠十分失望:「至少,讓我知道一下梗概?」<br /><br />  老者仍然搖著頭,原振俠無法可施,只好道:「這裡相當荒涼,請允許我陪著你,到剛才那人帶著他的女朋友回來。」<br /><br />  這一次,那老者倒沒有反對,只是「嗯」了一聲。原振俠問:「先生貴姓?」<br /><br />  那老者淡淡地答:「冷。」<br /><br />  原振俠呆了一呆──「冷」是一個不常見的姓氏,但是這個姓,有一個時期,在中國卻是極其烜赫的一個姓,幾乎無人不知。<br /><br />  (在這裡,必須說明一下的是,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可以不必追究,反正只是一個故事。但是「冷」這個姓氏,卻是假託的,那老者本來的姓是甚麼,不便據實寫出來。)<br /><br />  (所以,原振俠在聽了那老者的姓氏之後的反應,是由於那老人真實的姓氏,實在曾一度極烜赫輝煌之故,而不是聽了「冷」字才有這樣的反應。「冷」只不過是隨手拈來,為了行文方便的一個代表字而已。)<br /><br />  原振俠立時想到,這老者的氣度懾人,可能和這個冷氏家族有點關係,所以他恭維了一句:「原來是冷先生,冷先生府上是河南?」<br /><br />  那老者點了點頭,轉過頭去,看情形不準備再和原振俠說話。原振俠又搭訕了幾句,得不到回答,不免十分尷尬。他來回踱了幾步,又來到那張相片之前,相片中那美麗的女人,眼珠像是會隨著看她的人轉動一樣。<br /><br />  原振俠又不禁由衷地讚嘆:「世界上原來有這樣美麗的女人!」<br /><br />  那老者忽然說了一句:「沒有!」<br /><br />  原振俠呆了一呆,那老者肯開口和他說話,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他又不明白,那老者說「沒有」是甚麼意思?他直覺的反應是:難道這是一幅畫像,不是一張相片?可是剛才那人又說昨晚看到,躺在棺材的死人,和相片上的一模一樣。<br /><br />  事情似乎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在義莊的這樣一間房間中,一具空棺,一個美麗之極的美女像,一個身分神祕,舉止怪異的老者,再加上他這個偶然參與進來的陌生人,真像是電影中,刻意營造出來的畫面一樣!<br /><br />  原振俠呆了片刻,才道:「沒有?那──是畫家的想像?」<br /><br />  老者卻又搖了搖頭:「不是!」<br /><br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問才好了,他只好道:「剛才你說,沒有這樣美麗的女人?」<br /><br />  老者的回答更令人驚愕:「她不是女人!」<br /><br />  原振俠在驚愕之餘,反倒笑了起來:「別告訴我她是一個男人!」<br /><br />  老者十分怒惱:「當然不是!」<br /><br />  原振俠舉起了雙手,作出投降的姿勢來:「好,我放棄了,因為我不明白你的話。」<br /><br />  老者嘆了一聲,他那一下嘆息聲,聽了令人心直向下沉,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辛酸和傷感、思念和憤懣。<br /><br />  原振俠本來在聽了他幾句莫名其妙的回答後,認為那老者是在戲弄他。可是他這時,卻可以知道,會發出那樣嘆息聲來的人,自己的心情,不知多麼沉重,絕不會再有心情去戲弄他人的了。<br /><br />  老者嘆了一聲之後,又道:「不明白?其實很容易明白──她不是人。」<br /><br />  原振俠更加呆住了。不是人,那是甚麼意思?相片上的美女,有著那麼完美的組合,令得任何人一看之下都會被她吸引,不是人,這是甚麼意思?<br /><br />  這時,原振俠已多少可以看出,那老者和美女之間,有著不尋常的關係。最可能的關係,當然是情侶,或者是夫妻。<br /><br />  把已經逝世了的戀人,在深刻的思念中神化,這倒是很常有的事。原振俠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她是你心目中的仙女!」<br /><br />  原振俠自以為自己這樣說,十分得體,可是那老者卻立即瞪了他一眼。原振俠只好道:「好了,她就是仙女!」<br /><br />  這樣去討好別人,本來是原振俠絕不屑做的事。但這時候,原振俠那樣說,倒並不是為了討好那老者,而是真心地在讚美相片中的美女。<br /><br />  那老者聽了原振俠的話後,發了一會怔,才道:「我是把她當仙女的,可是她說她不是仙女。」<br /><br />  原振俠的好奇心,被那老者斷斷續續的話,引發到了頂點,那使他忍不住問:「那麼,她是甚麼?」<br /><br />  老者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她自己說她是──」<br /><br />  老者在開始講的時候,全然是沉浸在緬懷往事的情緒之中,自然而然說出來的。可是當他講到了一半之際,他陡然醒覺了,想起了不必在陌生人之前說那麼多,所以他陡然住了口,連看也不再向原振俠看一眼。原振俠卻不肯罷休,又問了一些問題,可是老者一直沒有再開口。<br /><br />  原振俠看了看錶,劉由去了已有大半小時了,隨時會回來。他回來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藉口可以留在這裡了,非得把那老者的話弄清楚不可。<br /><br />  本來,那老者說的話,絕不合任何邏輯,儘可以把那些話當作是胡言亂語。可是老者在說這些話時的神態,和那種嘆息聲,卻又使人相信他不是胡言亂語,令得聽了話的原振俠,非要尋根究底不可。<br /><br />  他想了一想,才道:「世上有許多奇怪而不可思議的事。我的一位醫生朋友的遭遇,十分可憐,一個阿拉伯酋長的靈魂,進入了他妻子的身體!」<br /><br />  (原振俠講的這件事,記述在《迷路》這個故事之中。)<br /><br />  老者震動了一下,然後低聲說了一句:「身體!身體又是甚麼?」<br /><br />  原振俠立時抓住了那句話:「冷先生,你在問我身體是甚麼嗎?」<br /><br />  老者望了望他一眼:「好,算是我在問你,你能回答得出來嗎?」<br /><br />  原振俠立時道:「最簡單的回答是,人的身體,是各種各樣不同細胞的組合。最早由兩個單細胞的結合開始,根據遺傳的規律,發展成長而成。」<br /><br />  老者搖頭:「這種回答,我聽得太多了!」<br /><br />  原振俠有點無可奈何:「這是唯一的回答。或者說,身體是由肌肉、骨骼、皮膚、血液組成的,但實際上兩種說法是一樣的。」<br /><br />  老者仍然搖頭,看了看錶,望了望門外,神情有點焦急,原振俠卻希望劉由越遲回來越好。老者又嘆了一聲:「你說的那個靈魂的事情,的確很奇特,向我詳細地說說,我有興趣聽。」<br /><br />  原振俠立即答應,把那件事的經過,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老者真的用心聽著。原振俠大約花了半小時就講完了,老者像是思索甚麼,但隨即又搖著頭:「不一樣,完全不一樣!」<br /><br />  原振俠立時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是,在這個老者的身上,一定也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卻和他剛才講的不一樣。在他才提及這件事之際,老者可能認為有相同之處,所以才耐心聽他講的。<br /><br />  原振俠裝成隨口發問的樣子:「那麼,冷先生的遭遇是怎樣的呢?」<br /><br />  老者向原振俠望了一眼,沒有開口,外面已傳來劉由的聲音:「快來,那位先生答應給我很多錢!」<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口氣,他已沒有賴著不走的理由了,那老者的神情也開始緊張了起來。在門口,劉由已經拉著十三太保,走了進來。<br /><br />  十三太保一進來,看到了只有一套衣服在的棺木,嚇得緊緊抓住了劉由的手臂。劉由推著她:「快對這位老先生說!」<br /><br />  十三太保打著顫:「昨天晚上──不關我的事,是他要我一起來的──我──他托著棺蓋,我看到一個女人躺著,一想起死了很久的女人,不會那麼好看,我害怕──就逃了出去!」<br /><br />  老者似乎緊張得顧不得再理會原振俠是不是還在,指著那相片,盯著十三太保:「就是相片上的?」<br /><br />  十三太保連連點頭,老者又問:「不是眼花?」<br /><br />  十三太保望向劉由:「不是,他也看到的,這──女人到哪裡去了?」<br /><br />  老者又是一聲長嘆:「我要是知道她到哪裡去就好了,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她找回來!」<br /><br />  他說著,立時發現眼前的一男一女,低級庸俗,絕不是聽他講話的材料,就不再講下去。轉過身,看到了還留著不走的原振俠,原振俠抱歉地笑了一下。<br /><br />  那老者沒有甚麼表示,來到了靈柩前,伸手緩緩撫弄著棺內的那套白緞子衣服。他手指的動作是如此之輕柔和充滿了感情,像是他在撫摸的,不是一件沒有生命的衣服,而是一個活色生香的美女胴體。<br /><br />  原振俠屏住了氣息。儘管他的心中充滿了疑問,但是也不忍心,在這樣的情景之下去打擾對方。<br /><br />  那老者過了好久,才又長嘆一聲,俯身想把棺蓋抬起來,原振俠忙過去幫他把棺蓋蓋好。老者向著原振俠,上唇掀動了幾下,像是道謝,但是他仍然沒有說甚麼,只是又伸手在棺蓋上撫摸了片刻,低聲地叫著:「寶狐!寶狐!」<br /><br />  原振俠聽出他是在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那自然是相片上的美人。<br /><br />  然後,他取出了一張名片,翻過來,迅速地寫了兩行字,轉過身,把名片交給劉由:「到亞洲銀行去找總經理,你們兩人,每人可以得到十萬元。」<br /><br />  劉由和十三太保兩人嚇呆了,像是木頭人一樣,一動也不動。老者把名片放在劉由的手上,就握著手杖,向外慢慢走了出去。<br /><br />  原振俠望著那老者的背影,這時看來,他有點衰老的樣子。但是原振俠見過他身手的矯捷,知道他這種衰老和緩慢,甚至要拄杖而行,全是心理上的一種異常的重壓形成的。<br /><br />  等那老者走了出來,原振俠決不定是不是可以追上去之際,劉由陡地叫了起來:「每人十萬元!十三太保,每人十萬元!」<br /><br />  他一面叫著,一面把那張名片取出來看看。名片後面寫的那兩行字,他顯然一個也認不出來,是以他立時又現出十分疑惑的神色,向原振俠望來,問:「先生,真能──憑這個向銀行去拿錢?」<br /><br />  原振俠走了過去,在劉由的手中,去看那名片後面寫的字,竟然是德文。原振俠倒可以認得出來,先是一個稱呼,多半是亞洲銀行的總經理,然後簡單地寫著:「來見你的一男一女,每人支給十萬元。」再下面,是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br /><br />  原振俠看著,劉由焦急地望著他,等候著他的回答,原振俠道:「那要看這名片是甚麼人的!」<br /><br />  他示意劉由把名片翻過來,劉由一翻手,原振俠就看到了名片上印著的三個中國字:「冷自泉。」<br /><br />  原振俠一看到了這個名字,「啊」地一聲,不由自主驚呼了起來!<br /><br />  (又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名片一翻過來之後,原振俠當然看到了一個名字,那名字也的確令他吃驚。)<br /><br />  (不過,「冷自泉」只是為了講故事方便而隨手拈來的。冷自泉這個名字,當然不會給人帶來甚麼震撼,但原振俠實際看到的那個名字,任何對中國近代史稍有常識的人,看了之後,都會吃驚。)<br /><br />  劉由看到原振俠吃驚,更加焦急,道:「怎麼樣?」<br /><br />  原振俠已急急向外走去,一面揮手道:「快到銀行去吧,沒有問題!」<br /><br />  原振俠這時,已經知道了那老者的身分。他真後悔剛才在請教了對方貴姓之後,沒有再請教大名!<br /><br />  他只以為那老者,可能和那個一度極其烜赫的家族有關,但卻沒有想到,那老者根本就是這個權傾朝野,富可敵國,手握百萬兵符,叱吒風雲的家族的中心人物!<br /><br />  知道了那老者是這樣的一個重要人物,原振俠自然不肯失去探索那些怪事的機會,他急急奔了出去。<br /><br />  可是,當他奔到義莊的門口時,那老者的黑色大房車,已經不見蹤影了!<br /><br />  原振俠呆了一呆,估計他可能回市區去。他用百公尺賽跑的速度,奔向他自己的車子,不等喘定氣,就發動了車子,駛上了通向市區的公路。可是他一直沒有在公路上,發現那輛黑色的大房車。<br /><br />  原振俠還不死心,在公路上兜了好幾個圈子。一直到下午,還是一無發現,這才回到了宿舍。</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寶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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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狐》倪匡

《二○一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版》
《原振俠傳奇》之五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章 夜盜靈柩 魂飛魄散


  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叫「寶狐」。在講故事之前,先說幾句閒話,是十分「傳統」的方式。

  「寶狐」可以說是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也可以說是一個懾人的恐怖故事,或者──一個荒誕的神怪故事,但是正確地說,它還是一個科學幻想故事。

  有很多對科學幻想的說法是相當可笑的,以為科學幻想小說之中的科學,必須是如今全體人類已經了解或半了解的,便是其中一種可笑的說法。人類對科學所知極少,進展前景,想像力稍差一點,都無法想得到,如今人類科學的理解度既然十分低微,有甚麼好幻想的?

  科學幻想小說中,有如今科學不能解答,甚至連接觸也不敢接觸的想像,那才不負了幻想之名。

  閒話說完了,正式的故事就快開始。

  整個故事,十分複雜,經歷的時間也極長。最早,應該回溯到中國抗日戰爭之前,一個青年人的極度奇怪的遭遇。但是那樣平鋪直敘,還是太沉悶,要從最緊張刺激的部分先說起,再回溯過去發生的事情,務求一下就有石破天驚的效果,這是講故事的法門之一。

  於是,故事就在一個義莊之中開始。義莊是一個甚麼樣的所在,需要有一番解釋。

  或許有人說:不必解釋,知道了。好,總有人不知道的,就解釋得簡單一點好了。

  義莊,是農業社會的產物,一個大民族之中,有的窮,有的富,富有的拿出錢來辦義莊,義莊之中包括學校、公田、祠堂等設施。在歷史文獻上,最早有記載的義莊是北宋范仲淹在蘇州所置。

  隨著社會結構的改變,義莊的內容,在漸漸縮窄,到了近代,幾乎只以祠堂為主。而在城市之中,被稱為義莊的場所,又另外有一個十分專門的用途──宿放棺柩。

  所以,可以簡單地說:義莊是存放棺材的地方。當然,棺材不會是空的,棺材中都有屍體,大都是一時還未曾覓得好地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鄉,家人準備運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窮得無以為殮,只好暫時寄放在義莊之中。原因甚多,不必一一敘述。

  既然是死人的「住所」,義莊自然陰森可怖,在陰森可怖的環境之中,就會發生種種可怖的事。但是,故事一開始,卻一點也不陰森,還熱鬧得很,那是在寶氏義莊建築物東邊的一間小房間中,燈火通明,喧嘩聲震耳,酒氣撲鼻,煙霧迷漫。

  寶氏義莊,當然應該是由姓寶的人創辦的。有人姓寶嗎?據說,那是一個旗人的姓氏,旗人就是滿洲人,是清朝的統治者。他們本來的姓氏,全部很長,例如清朝皇帝,就姓「愛新覺羅」。到了後來,滿人全部漢化了,嫌原來的姓氏太囉唆,就隨意取其中一個字來作姓,所以中國人就多了很多怪姓,像姓酒的,姓玉的,姓生的等等,姓寶的也是其中之一。

  寶氏義莊是由哪一個姓寶的人捐錢出來興造的,已經不可考了。建築物已有好幾十年歷史,也沒有立碑記述建造人的姓名來歷。只知在建造義莊的同時,建造人在銀行存了一筆錢,委託銀行投資,規定每月撥出相當於三十塊銀元的錢,作為義莊的管理費用,雇了一個人來看守義莊。

  這筆管理費到了現在,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大約相等於一份普通中級職員的工資,這就是劉由會擔任義莊看守人的原因。最早的義莊看守人死了,劉由的伯父老劉頂上了看守的職位,老劉生了病,把這份職位給了不務正業的姪子劉由。

  對劉由來說,這份職業實在再適合不過,雖然薪水不夠他揮霍,但是也勉強可以生活,而且按月向銀行支取,永無拖欠。再加上根本不要他做任何工作──義莊有上百口棺木,死人再多,也不會麻煩他,他需要的只是膽子大。而從小就不務正業,當流氓的劉由,旁的好處沒有,膽子大倒是有的。

  劉由上任不到一個月,就更發現了這份工作的好處。義莊的建築相當大,而且,距離市區也不是太遠,有好多間空房間。劉由很快就從公路上拉了電線過來,使其中的一間大房間有了電。然後,把它變成了和他差不多身分的流氓的一個「俱樂部」,賭錢、喝酒,甚至在旁邊一個較小的房間中,弄了一張床來,給有需要的人使用。

  那天晚上,聚在房間中賭錢的有七、八個人,劉由的手氣很差,輸了又輸。在他身後坐著的,是一個年紀很輕,可是濃粧艷抹得使人吃驚的女孩。

  旁的人不必介紹了,這個女孩倒可以介紹一下。她的名字沒有人知道,外號叫「十三太保」,那是因為她在十五歲那年,就主動約了十三個男孩子和她一起「玩」之後得來的外號。現在,她又有了一個新的外號,叫「大眾樂園」。那是一個不在乎得令人吃驚的、典型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大都市少女。

  劉由在輸光了所有的錢之後,氣憤地站了起來,看了十三太保一眼,就拉住了她的手,向外走去。

  十三太保被到這來的男性拉到隔壁的小房間去,這種事,實在太普通了,普通到根本沒有人注意的地步。

  到了隔壁的小房間中,劉由用力一推,十三太保習慣地在床上躺了下來,去解衣服扣子。

  所謂床,其實只是一張人家不要的床墊子。劉由在床墊邊上坐了下來,一手放在十三太保的小腹上,一面望著牆發怔。

  義莊由於是造來放棺木用的,所以除了那間劉由利用來聚賭的房間之外,其餘的房間,四四方方,根本沒有窗子。牆壁全是一種相當大而厚的青磚砌成的,隔音效果相當好,隔壁聚賭者的喧鬧聲,可以說完全聽不見。

  劉由一面搓著十三太保的小腹,令得十三太保發出「伊伊唔唔」的叫聲,一面望著牆,「呸」地向牆吐了一口口水,憤然道:「把棺材全都搬走,拆掉了這些鬼屋子,這一大塊地,可以用來造大廈。這要是全是我的,那就發大財了!」

  十三太保扁了扁嘴:「少做夢了,小心死人不饒你!」

  劉由用力捏了她一下,令得她一面叫著,一面坐了起來。劉由望著她七彩繽紛的臉:「十三太保,大財發不了,想不想發點小財?」

  十三太保用十分疲倦的聲音,回答道:「又想介紹甚麼人給我?」

  劉由「呸」地一聲,轉頭望向門,這個念頭,他轉了不只一次了。當他得到這份工作的第一天,或者說,當他的伯父吩咐他,做這份工作,應該注意些甚麼的時候,他已經有了這個念頭。

  可是他一直沒有實行過,因為實行起來,至少需要一個助手,他又不想讓別人分肥。只有十三太保這種腦筋簡單的少女,才可以隨便他擺佈,所以今天晚上,他那個念頭特別強烈。

  他的伯父在把這份工作交給他的時候,還諄諄勸告他:「事情是沒有甚麼的,一個星期,幫棺材掃掃塵,空下來的時候,好好自修。還有,正中間那門房,是上了鎖的,我來的時候就已鎖著,聽說是一位有錢人家的太太,死了之後,寄柩在這裡。你不要為了好奇去打開它!」

  劉由當時聽了,心中就有異樣的感覺──有錢人家的太太,多少總有點陪葬的東西吧,如果是很好的珠寶的話,那一定很值錢了!

  劉由的伯父沒有發現劉由在聽這番話的時候,眼珠在骨碌碌地轉動,一副不懷好意的神情。要是老劉不講這番話,劉由根本不會注意哪一間房間是鎖著門的,他才懶得每一間房都去看一看,全是陳年的舊棺材,有甚麼好看的!

  可是他既然知道了那房間是上鎖的,而且鎖了不知道多少年,裡面又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那就令他十分心動。要不是他對盜棺還多少有點顧忌的話,他早已採取行動了!

  今晚上,輸得他很慘,又喝多了一點酒,膽氣也粗了不少,又有十三太保可以做幫手,所以他才陡然提了出來。盯著十三太保,他沉聲道:「不是要你去陪人!」

  十三太保撇了撇嘴:「我看你們沒有人有膽子去搶!」

  劉由吞了一口口水,把十三太保已解開的衣襟合起來:「來,跟我來,說不定有許多珍珠寶貝,等著我們去拿,不止發小財,可以發大財!」

  十三太保疑惑地望著劉由,不知道他在打甚麼主意。她迅速地扣上衫鈕,看著劉由在房間角落的一隻藤箱子中,取出一大串鑰匙來,又提起了一個手電筒。

  十三太保和劉由這群小流氓混得久了,知道劉由做過幾個月的小偷,那一大串鑰匙,就是他做小偷時用的。她立時又不屑地撇嘴:「我不和你去偷東西!」

  劉由笑著:「放心,這不叫偷,叫拿!」

  他拉著十三太保,出了那間房間,經過了一條走廊,從走廊一端的一扇門中,走到了天井之中。

  寶氏義莊的整個建築,相當奇特,四面全是房間,中間一個大天井。向南的一列,正中是一個祠堂,有著不少神主牌位供著,早年可能還有香火,但現在,神主牌早已東倒西歪了。

  在祠堂左、右,各是一列房間,那是存放靈柩用的,每一間房間都同樣大小,整齊地排列起來,可以排十二具靈柩。最靠近祠堂的左首那一間,就是上了鎖的。

  天井中雜草叢生,容易生長的旱葦,長得幾乎有人那麼高。白色的蘆花,在暗淡的月色下,泛下一種銀白色的光輝來,看起來十分柔和,也十分淒冷。

  十三太保來到天井,想起那些緊閉著的門後,全是一具一具的靈柩,不禁害怕起來,拉住了劉由的衣角,聲音發著抖,問:「你──想幹甚麼?」

  劉由雖然膽子大,但是當他的衣角才一被十三太保拉住之際,他也嚇了一大跳。轉過頭來,本來就蒼白的臉,在淡淡的月色下,看起來更像白得塗了一層粉一樣。

  劉由狼狽地瞪了十三太保一眼:「你幹甚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十三太保吞了一口口水:「我害怕,你看──這裡──好像隨時會──有──」

  她沒有講完,劉由一伸手,就按住了她的口:「你少胡說,你敢講出這個字來,我打死你!」

  十三太保嚇得打了一個哆嗦,雖然是小流氓,但是發起狠勁來,她也受不了。看到劉由像是真生氣了,她只好戰戰兢兢,跟在後面。每當有旱葦的葉子,掠過她的臉頰之際,她不敢尖叫,只是不住地倒抽涼氣。劉由手中的手電筒在搖動,草影映在牆上,像是不知甚麼鬼怪在蠕動一樣。

  好不容易,總算到了祠堂左首那間房間的門前。劉由把電筒交給了十三太保:「拿著!」

  十三太保哀求道:「是不是要叫大牛他們來幫忙?人多──總好一些!」

  劉由罵道:「飯桶,人多,分得也多了,閉嘴!」

  劉由裝出一副膽大包天的樣子來,但是他實在也很害怕。住在東廂那間大房間中,就算一個人睡,他也不怕,但是要撬開棺材,在死人的身上偷東西,卻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他拿著鑰匙的手,也把不住在發抖,令得鑰匙相碰,發出聲響來。

  他先就著電筒光看了看鎖孔,心中就高興了起來。那是一種舊式彈簧鎖,很容易弄開的,太久沒人來碰這柄鎖了,圓形的銅鎖圈上,長滿了厚厚的銅綠。劉由試了幾柄鑰匙,終於找到了一柄,可以插進去,但是卻轉不動。

  劉由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十三太保緊緊地挨著他,令得他的行動很不方便。但是他發了幾次力,想推開十三太保,她卻死也不肯走開一步,劉由也看出,如果再去推她,她會尖叫起來。

  劉由心中想,真倒霉,白天,經常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為甚麼不下手?卻要揀在這樣陰暗的半夜來行事!

  他一面喃喃地罵著,一面用力扭動鑰匙,並且同時把鑰匙作少量深、淺的移動,那是他當小偷的時候,學來的開門手法。

  突然之間,鑰匙可以轉動了,發出了「喀」的一聲響。劉由向十三太保望了一眼,就著轉動了的鑰匙,用力向前一推,已將門推了開來。他拉住了十三太保的手腕,令她把電筒提高,向內照去。

  當劉由就著電筒光芒向前看去之時,一時之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到錯了地方。房間中的情形十分怪,劉由根本不知那是甚麼,要定了定神,才看得清,那是布幔。

  布幔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直到地上,團團圍住了房間的中間,佔據的空間十分大,幾乎一進門,伸手就可以碰得到。布幔本來一定是白布的,但現在看來,卻是一種極難看的灰色,還佈滿了黃色的斑漬,和一絲一絲掛下來的、沾滿了塵的蛛絲。

  劉由又咕噥罵了一聲,回頭向縮在他身後的十三太保道:「看,這是一個有錢人太太在裡面,一定有很多值錢珠寶陪著她。反止她已經沒有用了,不如我們借來用用,懂嗎?不用怕!」

  十三太保的牙齒相叩不停,發出「得得」的聲響來。劉由用手撥著布幔,布幔一動,一陣積塵落了下來,落得他們兩人一頭一臉,忍不住嗆咳起來。

  十三太保顫聲道:「由哥,我──我──我──!」

  劉由一手遮住了頭臉,一手已撥開了布幔道:「快進來!」

  十三太保是被他硬拉進布幔去的。

  在布幔圍住的那個空間中,一個十分精緻的雕花紅木架子上,放著一具棺木。

  棺木上的積塵極厚,劉由先伸手,在棺木上擦了一下,擦去了積塵,露出十分光亮的紫紅色木頭來。劉由的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道:「真有錢,你看這棺材,是紅木的!真不簡單!」

  他說著,把棺蓋和棺身之間的塵,全都用手抹去。十三太保在這時,卻發現在靈柩之旁,另外有一個架子,在那架子上,像是放著一大幅鑲玻璃的照片。不過在玻璃上也全是積塵,根本看不到相片了。

  到了布幔之中,電筒的光集中了,在感覺上亮了很多。而且布幔中也只有一具靈柩,並沒有甚麼七孔流血的殭屍,連十三太保的膽子也大了不少。

  她一時好奇,在劉由忙著檢查如何才可以打開棺蓋之際,她伸手在相框的玻璃上,抹了一下。

  一下子把積塵抹去了約莫二十公分寬的一條,十三太保就忍不住「啊」地一聲,低叫了起來:「這女人──好美啊!」

  劉由抬起頭來,剛好也正對著相框,他也呆了一呆。在積塵被抹去之後,實際上,還只是一個女人的半身像,能看到的部分,是相片上女人的半邊臉。

  就是那半邊女人的臉,已足以令得十三太保和劉由,這種無知到最低程度的人,也感到了這個女人的美麗!

  劉由在自己的雙手之中,連吐了幾口口水。然後,起勁地在玻璃上抹著,把玻璃上的積塵全都抹去。

  劉由是財迷心竅,才到這裡來盜棺的,可是在一看到了那女人的相片之後,他卻幾乎忘記了來這裡的目的了。當他把玻璃上的積塵全都抹去之後,他雙眼睜得極大,像是死魚的眼珠一樣,張大著口,有一溜口水,正自他的口角流下來。

  十三太保也盯著那相片,一隻手不由自主地遮住了自己的臉。那是她在看到了相片中的女人之後,自己覺得自己像鬼怪一樣,自慚形穢之後的自然舉動。

  相片因為日子太久,已經變成了一種淡淡的棕色。但那全然不要緊,相片上的那個女人,那種震人心弦,令得人連氣也喘不過來的美麗,還是像一股巨大無比的壓力一樣,壓向看到她的人的心頭。

  那女人的雙眼,像是可以看透人的身子一樣,明明是相片,但是看起來是那樣靈動。微向上翹著的口唇,一看之下,就像是隨時可以移動,有聲音吐出來一樣。

  這個女人的年紀看來並不大,但卻鬆鬆地挽了一個髻,有幾絲柔髮,飄在額頭上,尖得恰到好處的下頦,加上筆挺的鼻子,左邊臉頰上,還有一個淺淺的酒渦,一切配合得那樣完美。她不是那種艷光逼人而來的美麗,而是自然的,柔和的,叫人一看便衷心會讚嘆的美麗,有著真正美的親切。

  這種美麗,連劉由和十三太保都可以強烈地感覺出來。他們在相片前呆立了很久,十三太保才低聲道:「這女人──真是漂亮!」

  劉由是粗俗低穢的小流氓,看見了美麗的女人,總不免要在口舌上輕薄幾句,若是有機會,甚至還會進一步動手動腳。這時他也想發表一下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意見,可是卻連吞了兩口口水,說不出甚麼來。

  十三太保又道:「這女人──就躺在棺材裡?」

  劉由嘆了一聲:「少廢話,看起來還得去找點工具,撬開棺材蓋──」

  他說著,後退了一步,作著手勢,抬著棺蓋。誰知道他伸手一抬,棺蓋竟然應手被抬高了少許!劉由大吃一驚,連忙縮手,棺蓋又落了下來,發出了「砰」的一下響,劉由盯著棺材,不禁呆住了作聲不得。

  那樣精緻名貴的靈柩,棺蓋竟然沒有釘好,只是就這樣蓋著,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劉由在那一剎間,感到遍體生寒!十三太保又拉住了他的衣角,在發著抖。劉由雙腿也感到發顫,過了好一會,才道:「怪──怪事──好像等著我來──開棺一樣!」

  十三太保顫聲道:「我──怕,算了吧!」

  劉由放大聲音,那樣可以令得他的膽子大一些:「就快發財了,你快把電筒提高一點!」

  他搓了搓手,站到靈柩的一端,雙手用力向上一抬,棺蓋應手而起。十三太保提高了電筒,轉過頭去,不敢去看棺木中的死人,她只聽得劉由先是發出一陣十分刺耳的聲音,接著,又聽得劉由在叫她:「你看──這──是真人?還是假人?」

  劉由的聲音之中,驚訝多於恐懼,這一點,十三太保倒可以聽得出來的。所以她也大著膽子,向打開了的靈柩看去,一看之下,她也呆住了。

  棺木之中,襯著雪白的緞子,在緞子之上,躺著一個女人。一看,就可以認出就是相片上的那一個,但是比相片看起來更動人,閉著眼,連長長的睫毛都在,彷彿那睫毛在微微顫動一樣。

  在她的身上,也覆著白色的緞子,可是雙臂卻在緞子之外,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胸前,看起來又白又柔。雖然是躺在棺木之中,但是一點也不叫人感到可怕,只覺得美麗動人之極。

  十三太保也呆住了,她只是說了一句:「誰──會把一個假人放在棺材裡?」

  劉由吞了一口口水:「說是已經好多年了,怎麼還像是活的一樣!」

  十三太保陡然尖叫了起來:「鬼!」

  她尖聲一叫,劉由心中一驚,棺蓋又相當重,在他雙手一鬆之下,「砰」地一聲響,落了下來。落下來的時候,激起了一陣風,令得圍住棺木四周的布幔,一起揚了起來,積塵紛紛落了下來。

  十三太保已搶先向外衝了出去,她奔得太急,未及撩開布幔,一下子撞在布幔上,把年久變脆的白布,扯下了一大幅來。扯下的布幔,恰好罩向隨後奔出來的劉由頭上,令劉由發出了一下慘叫聲來。

  當他們兩人,終於連跌帶爬,出了那間房間時,恰好一陣風起,把門吹得砰然關上。

  他們兩人在天井中,又爬了好幾步,才一面發著抖,一面站了起來。劉由拉下了被他帶了出來的那幅白布,遠遠地拋了開去,喘著氣,怒視著十三太保。十三太保發著抖,道:「要是人──死了好多年,還像活的一樣,那──不是鬼是甚麼?」

  劉由的喉間發出「咯」的一聲響,一下子抓住了十三太保的手臂,厲聲道:「不准亂說,剛才的事,只當是沒發生過。要是我知道你對人說了,定把你活活打死!」

  十三太保語帶哭音,連聲道:「知道了!知道了!」

  劉由回頭又向那扇門看了一眼,連吐了三口口水,才拉著十三太保,急急走了開去。

  當他們回到那小房間中,又發了好一陣抖,才算是鎮定了下來,兩人再回到那間大房間。熱鬧的氣氛使他們慢慢鎮定了下來,但是劉由的心中,總是存了一個疙瘩:要是一個人死了好多年,怎麼看起來會像活人一樣?那──要不是鬼,又是甚麼?可是這鬼──這女鬼──又那麼好看──

  第二天,劉由趕走了他那些朋友,連十三太保也趕走,臨走時,他又狠狠警告了一番,不許她胡言亂語。然後,他去找他的伯父。

  他伯父住在山腳下,一間破舊的木板搭成的屋子中。劉由去的時候,他伯父正倚著一根樹枝,在門口晒太陽,看到了劉由,倒很高興。劉由講了些不相干的話之後,道:「阿伯,義莊那間上了鎖的房間──」

  他才說到了一半,他伯父陡然「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劉由作賊心虛,嚇了老大一跳,他伯父立時道:「我倒忘記告訴你了,那間房間中,放的是一個有錢人家太太的靈柩。」

  劉由道:「這你對我說過了!」

  老劉搖著頭道:「我忘了告訴你,每隔上一個時期,那有錢的老爺會來。他有鑰匙,會打開門進去,有時會待上很久,你不必理他,他自己會走,而且,會有很多賞賜。上次他來──快一年了,說不定這幾天他就會再來。」

  劉由聽到有很多賞賜,心中活動了起來。可是想起昨晚他自己的行動,背脊上又不禁直冒冷汗,支吾地道:「你──怎麼不早說!」

  老劉不明白地望著他,劉由忙道:「沒甚麼,沒甚麼!阿伯,我連車錢也沒有,你可不可以──」

  老劉嘆了一口氣,給了他幾塊車錢,劉由拿了就走。當他回到義莊的時候,看到在義莊的門口,停著一輛又大又漂亮的黑色大房車。

  大房車就停在義莊的門口,劉由一看到,就不禁咕噥了一句:「講來就來了?」

  他離開的時候,並沒有鎖上大門。他推門進去,才一進去,就看到了一個人,身子筆挺地站著,背對著門口。

  雖然是陽光普照的大白天,但畢竟是在一所義莊之中,而且那人的身形相當高,又相當瘦,穿著一件漆黑的團花長袍,一手還握著一根黑漆的手杖,單看背影,就給人以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劉由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想喝問對方是甚麼人,但張了口,硬是發不出聲音來。

  那人卻緩緩轉過身來,一看到那人的臉孔,劉由這樣的小流氓,更感到氣餒。那人約莫七十歲,是一個老者,可是神情、氣派、衣著,沒有一處不顯出他是一個大人物。他雙眼十分有神,才看了劉由一眼,劉由就心中發毛,不由自主垂下了手,擺出一副恭敬的神態來。

  那老者打量了劉由一下才開口,聲音倒不是十分令人害怕:「你是──」

  劉由道:「我看守義莊。」

  那老者揚了揚眉,劉由趁機打量了他一下,覺得老者的身體還十分壯健,樣子也相當「帥」。那老者問:「老劉呢?他不在了?」

  劉由忙道:「我是他的姪子,他身子有病,我來替他的,我才從他那裡回來!」

  老者皺了皺眉,神情之中有點怒意:「祠堂左首的那一間,好像有人弄開鎖,進去過了?」

  劉由雙腿有點發軟:「我──我──不知道──」

  老者發出了一下悶哼聲,劉由忙又道:「我──我──是──我想──可能積塵太多──所以昨天──想去打掃一下!」

  他一面說,一面打量著對方的神色,準備勢頭一有不對,立時拔腿便逃,來個溜之大吉。出乎他意料之外,那老者的神情反倒緩和了下來,但隨即又皺了皺眉:「我剛才進去過了,不像經過打掃的樣子!」

  劉由忙道:「我──這就去打掃。」

  老者忽然嘆了一口氣:「白布幔子也全都舊了,我給你錢,你去買上好的白布──再把它圍起來!」

  劉由連聲答應著,老者取出一疊鈔票來,順手遞給他。劉由恭恭敬敬接過來,道:「一定照辦,一定照辦,可要弄些香燭──水果供奉一下?」

  老者已向外走去,像是在喃喃自語:「不必了,只是空棺,供奉甚麼?」

  老者在講那幾句話的時候,語氣之中,充滿了惆悵和喟嘆。劉由的手中捏著厚厚的一疊鈔票,本能地阿諛著:「是,是!」

  可是他在連說了兩聲「是」之後,再一想老者剛才所講的那句話,不禁陡然一怔──不對啊!那老者說甚麼「只是空棺,不必供奉」,可是昨天晚上,自己托起棺蓋的時候,明明看到裡面躺著一個女人,就是照片上那個女人!那老者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他在一怔之後,連忙跟了出去。那老者已來到了車前,劉由搶前一步,替他開了車門,忍不住道:「老先生,你說甚麼?那是一具空棺?」

  老者一面進車子,一面點了點頭,劉由大口吞了一口口水,神情怪異到了極點。老者本來是看都不向他多看一眼的,但是由於他要半側著身子進車子的緣故,所以看到了劉由臉上那種古怪的神情。他陡然停止了動作,盯著劉由喝問:「你想說甚麼?」

  劉由的神情更古怪,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老者突然站直身子,聲音更嚴厲:「說!」

  劉由搖著手,道:「我──我──」他說著,又嚥了一大口口水:「我說過──我想去打掃一下──」

  老者的身子陡然發起抖來,面色變得蒼白到了極點,看樣子像是隨時可以倒下去一樣。劉由忙道:「我也沒有做甚麼,我發現棺蓋──沒釘上,就──托了起來,我──」

  老者聽到這,發出的聲音更是尖厲之極,令得劉由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老者已揚起了手杖,疾揮著,向劉由打了過來。

  劉由沒想到才在發著抖,看來像是隨時會昏過去一樣的人,突然之間出起手來會那麼快疾!一側頭,沒能避過去,已被重重一杖,打在頭上,痛得他直跳了起來,叫道:「你怎麼打人?」

  他一面叫,一面伸手想去奪那老者手中的手杖,可是手才伸出去,手背上早已又著了重重的一下,更痛得他哇呀大叫起來。他知道了這老者不是容易對付的,轉身就逃,背上又著了一下。

  劉由向前逃著,老者隨後追了過來,看不出他年紀大,但是奔起來卻十分快。劉由後腦上,背上,不住地受著手杖的打擊和刺戳,狼狽到了極點。

  老者一面追,一面還在厲聲喝問:「你看到了甚麼?」

  劉由逃得上氣不接下氣,哪裡還能回答!

  劉由一直逃到了公路上,老者還是追了過來,還在喝問:「你看到了甚麼?」

  在喝問的時候,他手中的手杖越揮越快,每一下都打中劉由。令劉由避無可避,只好雙手抱住了頭,叫道:「棺材裡還會有甚麼,當然是死人!」

  劉由雙手抱住了頭,仍然在不住挨打,所以並沒有注意有一輛車子駛來,停下,從車中走出了一個年輕人來。劉由只聽到了突然有一個人道:「老先生,太不公平了!」



  這一天,對原振俠來說,真是奇異之極的經歷。

  近來,他對中國利用各種草藥來治療疾病的過程,感到了相當大的興趣。所以有空的時候,他就駕著車,到一些相當荒僻的郊外去,根據他已有的生草藥知識,去採摘一些草藥,帶回去,在醫院的實驗室中,去提煉這些生草藥的有效成分。

  那天是他在醫院中的假期,他一早就離開了宿舍,已經採集了不少標本。他轉進了一條比較僻靜的公路,才轉了一個彎,就看到了一個十分奇異的現象──一個穿著長袍的人,揮舞著手杖,在追擊另一個人。

  那時,原振俠還看不清這一逃一追兩個人的臉孔,也不知道他們的年齡。他只是一眼就看出,那個揮著手杖在追擊的穿長袍的人,不但身手矯捷,而且一定經過極其嚴格的西洋劍術的訓練。他手杖的每一下刺、擊,都是極其精妙的西洋劍術中的招數,所以令得在前面逃的那個人,一下也逃不過去,只有挨打的份。

  西洋擊劍,是原振俠在求學時期十分喜愛的運動,他本身在西洋劍術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詣。

  當他看到了這種情形之後,他就把車子的速度減低,等到那兩個人快到公路之時,他已經停下了車子。

  這時,他心中對那揮手杖的人,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那人每一出手,都可以看得出是西洋擊劍中的高招,他也看出,挨打的那個人,根本甚麼也不懂,只懂得抱頭鼠竄而逃。

  這又令原振俠感到相當不平,他打開了車門,準備下車制止這種情形。

  當他打開車門之後,才聽到揮杖的那人在不住地厲聲責問:「你看到了甚麼?」

  挨打的那個人,連回口的機會也沒有。

  原振俠這時,也已看清楚,揮杖的那個,是一個老者,他跨下了車,向前走出了兩步。

  這時,原振俠離他們兩人已經很近了。老者還在揮著手杖喝問,挨打的那個突然叫了一句:「棺材裡還會有甚麼,當然是死人!」

  原振俠幾乎是同時開口的,他道:「老先生,太不公平了!」

  原振俠這樣說,包含很多意思在內。首先,他肯定那老者是劍術高手,一個劍術高手追打一個甚麼也不懂的人,自然不公平。其次,那老者的外貌,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十分有地位的人,而逃的那個,獐頭鼠目,一副潦倒的樣子。社會地位高的人追打一個普通人,自然也不公平之至。

  原振俠說著,已經準備伸手去拉過那個挨打的人,自己去面對那個老者了。可是在剎那之間,情形卻又有了變化──老者的手杖,本來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弧形,又要斜斜擊下的,一聽得那句話,手杖突然停在半空,不再打下去,面肉抽搐著,身子也劇烈發抖起來,尖聲叫道:「你說甚麼?再說一遍!」

  那個挨打的,自然就是劉由。這時也看到了原振俠,他一點也不知道原振俠是甚麼人,但是有人幫他出頭,令得他膽子大了些。他雙手仍抱著頭,但是身子居然挺了一挺,大聲道:「我說棺材裡面還會有甚麼,當然是死人!是死人!」

  「棺材裡面是死人」,這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話。雖然由於人類對死亡的天然恐懼,這句話聽來不是十分順耳,但也不致於突兀。

  可是那老者的反應,卻奇特到了極點。他先是陡然震動一下,神情變得怪異莫名──其實,也不是怪異,而是一種明顯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一種極度興奮的神情。但是在一旁的原振俠看來,還是怪異莫名,因為他絕想不出,一個人聽到了「棺材有死人」,便極度興奮的道理來。

  那老者一面現出興奮的神情,一面陡然叫了起來:「寶狐!你沒有騙我!」

  (要說明一下的是,當時的情形,原振俠聽到的,只是老者叫了一聲。音節是聽得清的,但絕沒有法子把聽到的聲音,和「寶狐」這兩個字聯想在一起。原振俠當時的直覺,只是老者在叫一個人的名字而已。)

  老者叫了一句,陡然轉過身,向前便奔。別看他年紀大了,可是奔跑起來十分快疾,一看就知道他曾是一個體育健將。原振俠一點也不知道發生的是甚麼事,也一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挨打的人手中還捏著一大疊鈔票。

  在那老者突然掉頭向前奔去之際,劉由連忙把鈔票向自己的衫袋中塞去,一面揮著手。他手背上被手杖打得青腫了好幾處,他也不顧髒,用口吮著傷處。

  原振俠問:「怎麼一回事?」

  劉由翻著眼,一副流氓樣子:「這老頭是神經病!」

  原振俠抬頭看去,老者已經奔進了一個外形相當古怪的建築物之中。他經過這裡幾次,知道那外形古怪的建築物,是一個義莊,老者奔進義莊去幹甚麼?他又想起剛才聽到的「棺材裡當然是死人」的這句話,立時感到有點古怪的事發生了,所以他也大踏步向前走去。

  劉由在遲疑著,是不是要跟過去。剛才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打,可是看情形,老頭子一聽到棺材裡有死人,像是很開心的樣子,看來還可以弄點好處,所以也跟了上去。當他們兩人,一先一後,走進義莊之際,只聽得一下令人毛髮直豎的慘叫聲傳了出來:「寶狐,你在哪裡?」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他倒不是因為這句叫喊聲太淒苦慘厲而震動,而是由於他是一個醫生,知道當一個人發出這樣撕心裂肺慘痛叫喊的時候,他的情緒一定是在極度的震盪狀態之中。這種狀態,可以導致許多致命的情形出來,例如心臟病突發、腦溢血等等。

  原振俠一刻也沒有停留,向前奔了出去。當他奔出走廊盡頭的那扇門之際,看到了一個長滿了野草的天井,而那老者的慘叫聲,一下又一下,自一扇門中傳了出來。

  原振俠奔到了門口,向內看去,看到地上,是被拋了下來的白布幔,正中,一個十分精緻的紅木架子上,是一口棺木,棺蓋被打開著。那老者半跪半伏在棺上,發出一下一下的,聽來令人心頭淒慘之極的叫聲,而且,他顯然是在號哭,身子也不住發著抖。

  原振俠走進門去,又是一呆。「棺材裡當然是死人」這句話,有時不一定是對的,這時就不對,因為棺材是空的。也不能說棺材是空的,因為裡面還是有點東西──襯著雪白緞子,在緞子的中間,是一套白的緞子衣服,單就衣服也看得出,穿著這套衣服的女人,有著極其苗條的身型。衣服的式樣相當古老,全白色,只是扣子是一種悅目的淺黃色,相配得十分調和。

  原振俠仍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回頭,看到劉由正在門口賊頭賊腦地張望。但突然之間,劉由的神情,變得駭異莫名,整個人像遭到了雷擊一樣!

  原振俠沒有去理會神情突然改變了的劉由,只是來到棺邊,先把手輕輕按在那伏在棺邊的老者頸側的大動脈上。他感到動脈正在迅疾無比地跳動,這對於一個老年人來說,是十分危險的事。

  他使自己的手指用力一些,那樣多少可以起到一點鎮定的作用。然後,他道:「老先生,鎮定一點!」

  當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那幅相片。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住了,不由自主失聲道:「天下竟然有這樣美的美人!」

  任何人,甚至不論性別,在看到了那幅相片中的美人之後,都會發出這樣的讚嘆聲來。不同的最多是有人在心中讚嘆,而有的人不由自主要叫出來而已!

  原振俠的視線,一時之間無法離開那幅相片,相片上的美人,有著那麼強烈的吸引力,叫人看了還想看。原振俠不是急色兒,但是愛美是人的天性,那女人的樣貌、神態,使得他在一時之間,甚至不再去注意四周圍發生的一切。

  所以,那老者是在甚麼時候止住了號哭聲的,他也未曾留意。直到他自己的手被揮開,那老者站了起來,原振俠的視線,才從相片上收回來。

  老者已經不再哭叫,可是還是滿面淚痕。原振俠這時離得他極近,老者的身形比原振俠還要高,雖然神情極度傷心,淚痕滿面,可是,卻掩不住他那種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高貴軒昂的氣質。

  原振俠可以肯定,早二、三十年,甚至就算是現在,那老者也不折不扣,是一個美男子。如果是在年輕的時候,那自然更加瀟灑出眾了!

  也就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心中,興起了一個當時來說,實在莫名其妙的念頭:相片上那麼美麗的女人,幾乎是沒有男人可以配得上她的,唯一可以配得上那個美女的,大約就是年輕時的這位老者了。那老者在棺旁號哭得這樣傷心,那相片又在棺前,會不會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情侶呢?

  原振俠心中胡亂地想著。那老者站了起來之後,只是向原振俠望了一眼,立時轉頭,向還在門口的劉由,望了過去。

  劉由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框,看來像是站不穩一樣,雙眼突出,睜得老大,口張開著,神情駭異莫名。那老者向他望去,他也不覺得,只是盯著靈柩,喉間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怪聲來。

  那老者陡然喝道:「你剛才說甚麼?你說靈柩中有甚麼?」

  老者大聲一呼喝,原振俠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才見到這兩個人時他們的對話,知道事情十分蹺蹊。他不出聲,只是靜靜地旁觀著。

  劉由被那老者一喝,身子震動一下,雙眼仍然盯著棺木,喉際的怪聲聽來更響亮。過了好一會,才自他的口中迸出了一個字來:「鬼!」

  他看來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講出這個字來的,所以一出了聲,身子就虛脫得劇烈搖晃起來。原振俠忙奔過去,扶住了他,發現他幾乎一身全是汗,一個人要不是受極度的驚嚇,是絕不會有這種情形的。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忍不住問:「甚麼事?究竟是甚麼事?」

  那老者的態度,變得十分急躁,他用力揮著手杖:「你別多口,我在問他!」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老者那種不可一世的態度,顯示他是一個大人物,但原振俠卻並不欣賞。不過這時,他也沒有說甚麼,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老者一面揮著手杖,一面向前走來,用杖尖輕戳著劉由的胸口,繼續問:「你剛才說甚麼?你說棺木裡有人?是不是?」

  劉由滿面是汗,點了點頭,隨著他點頭的動作,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老者挺直了身,他的喉結在上下迅速地移動著,顯出他內心的焦急和激動:「人呢?」

  劉由幾乎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明明看到的,明明看到的!」

  老者又陡然震動了一下,轉過身去,再向靈柩中看了一眼──那實在是多餘的,因為誰都可以看得到,棺木之中除了一套衣服之外,並沒有死人躺著。

  老者放下了手杖來,支撐著,用極緩慢的聲調道:「你──別怕,慢慢說!」

  劉由抽搐著:「別怕?昨天晚上,棺材明明有死人,不但我看到,十三太保也看到的,現在忽然沒有了,要不是給你弄走了,那就是鬼!」

  這時,原振俠總算聽出一點頭緒來了,他更加感到怪異莫名。

  那老者的神態,卻已經迅速地鎮定了下來:「我沒有弄走甚麼,也不是有鬼。十三太保是甚麼人?」

  劉由道:「是──一個──我的女朋友!」

  老者盯著劉由,目光變得十分凌厲。當老者逼視劉由之際,就在劉由身邊的原振俠,也可以感到對方眼神中的那股威勢,劉由更被逼視得低下頭去。

  老者一字一頓地問著:「你是進來掃塵的,為甚麼要打開棺蓋?」

  劉由的身子發起抖來,道:「我──我──實在太窮了,想──想──」

  他支支吾吾講不下去,老者揮了揮手:「我明白了,你打開了棺蓋之後,就看到了──」

  劉由吞了一口口水:「看到一個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女人,躺著,就是相片上的那個女人,一點不錯,就是她!十三太保一看害怕,叫有鬼──」

  老者在聽到這裡時,又緩緩回到了棺邊,垂下頭去,一動不動。原振俠道:「看到了一個好看的女人,你女朋友為甚麼要害怕?」

  劉由伸手在臉上抹著汗:「我也害怕啊!先生,我伯父告訴我,這是一個死了很久的有錢人家的太太,可是看起來──卻像是活人在睡覺一樣,怎麼能不怕?而現在──又不見了──那不是──」

  老者陡然轉回身來,接了上去:「不是鬼!」

  老者的威勢,令得劉由立時道:「是──不是鬼──不知道是甚麼?」

  他後面一句話,是自己在問他自己的,聲音很低,當然也不會有人去回答他。

  老者又揚起手杖來指著他:「你要錢是不是?我可以給你很多錢。你去把你的女朋友找來,把昨天晚上你們見到她的經過,詳細講給我聽。」

  劉由一面連連抹汗,一面大聲答應著。老者道:「快去,越快回來越好,我在這裡等你!」

  劉由又瞪大了眼睛:「你不怕?」

  老者暴雷也似喝道:「快去!」

  劉由大叫了一聲,連爬帶跌,轉身就向門外奔了出去。

  老者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凜然道:「年輕人,別管閒事,你走吧!」

  原振俠的心中,實在是充滿了疑惑,知道在這裡,發生了一件怪事,他已知的梗概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在死去了多年之後,看起來還像是活人在睡覺一樣,而這個女人,昨晚還在,今天卻不見了。他一生之中遇到過的怪事不少,可是卻還未曾有怪到這樣子的,他自然不想就此離開這裡。

  可是,這裡發生的事情再怪,他畢竟是一個偶然闖進來的陌生人。在人家要求他離開的時候,他沒有理由賴著不走的。

  他迅速地想了一想,決定玩弄一下手法,使得自己可以留下來。他以一種相當冷峻的口吻道:「看起來,這裡發生的事,很有犯罪的意味,至少,有具屍體不見了!」

  老者一揚眉:「你是警員?」

  原振俠想不到對方會一下直接這樣反問,他感到有點狼狽,但是他還是硬著頭皮道:「是,所以我要留下來,以便知道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老者一點也沒有被嚇倒的樣子,只是口角掛著不屑的冷笑,道:「把我車子裡的無線電話拿來,我會告訴利文,叫他告訴你,離我遠一點!」

  原振俠陡然一怔──他當然不是警務人員,可是利文是當地警察的最高首長,作為一個當地居民,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早已看出那老者氣度非凡,不是尋常人,但卻也未曾想到,他可以隨便和當地警察最高首長通電話。看來,他假冒不下去了!

  別人在這樣的情形下,或者會繼續掩飾下去,但原振俠是一個性格十分爽朗的人,他歉然笑了一下:「真對不起,我其實不是警員,只不過因為好奇,所以想留下來!」

  老者「哦」地一聲,也沒有甚麼發怒的神情,反倒有點欣賞原振俠的坦率。可是他卻還是揮了揮手,示意原振俠離去。

  原振俠忙道:「在這裡發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是不是?我經歷過不少很奇怪的事,經歷過人的靈魂在時空轉移之中,離開了肉體,經歷過黑巫術最惡毒的咒語,或許,在這件事中,我也能提供一點幫助?」

  老者「啊」地一聲,道:「那樣說來,你是那位──」

  原振俠忙道:「不是,我叫原振俠,是一個醫生,不是你心中想到的那位先生。那位先生我也見過,他確然了不起,可是他太忙了,你去找他,他未必能幫你!」

  老者哼了一聲,道:「是啊,我找過他很多次了,都沒能見著他!」

  他連連嘆著,過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你還是走吧,我的事,沒有人能幫得了!」

  原振俠十分失望:「至少,讓我知道一下梗概?」

  老者仍然搖著頭,原振俠無法可施,只好道:「這裡相當荒涼,請允許我陪著你,到剛才那人帶著他的女朋友回來。」

  這一次,那老者倒沒有反對,只是「嗯」了一聲。原振俠問:「先生貴姓?」

  那老者淡淡地答:「冷。」

  原振俠呆了一呆──「冷」是一個不常見的姓氏,但是這個姓,有一個時期,在中國卻是極其烜赫的一個姓,幾乎無人不知。

  (在這裡,必須說明一下的是,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可以不必追究,反正只是一個故事。但是「冷」這個姓氏,卻是假託的,那老者本來的姓是甚麼,不便據實寫出來。)

  (所以,原振俠在聽了那老者的姓氏之後的反應,是由於那老人真實的姓氏,實在曾一度極烜赫輝煌之故,而不是聽了「冷」字才有這樣的反應。「冷」只不過是隨手拈來,為了行文方便的一個代表字而已。)

  原振俠立時想到,這老者的氣度懾人,可能和這個冷氏家族有點關係,所以他恭維了一句:「原來是冷先生,冷先生府上是河南?」

  那老者點了點頭,轉過頭去,看情形不準備再和原振俠說話。原振俠又搭訕了幾句,得不到回答,不免十分尷尬。他來回踱了幾步,又來到那張相片之前,相片中那美麗的女人,眼珠像是會隨著看她的人轉動一樣。

  原振俠又不禁由衷地讚嘆:「世界上原來有這樣美麗的女人!」

  那老者忽然說了一句:「沒有!」

  原振俠呆了一呆,那老者肯開口和他說話,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他又不明白,那老者說「沒有」是甚麼意思?他直覺的反應是:難道這是一幅畫像,不是一張相片?可是剛才那人又說昨晚看到,躺在棺材的死人,和相片上的一模一樣。

  事情似乎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在義莊的這樣一間房間中,一具空棺,一個美麗之極的美女像,一個身分神祕,舉止怪異的老者,再加上他這個偶然參與進來的陌生人,真像是電影中,刻意營造出來的畫面一樣!

  原振俠呆了片刻,才道:「沒有?那──是畫家的想像?」

  老者卻又搖了搖頭:「不是!」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問才好了,他只好道:「剛才你說,沒有這樣美麗的女人?」

  老者的回答更令人驚愕:「她不是女人!」

  原振俠在驚愕之餘,反倒笑了起來:「別告訴我她是一個男人!」

  老者十分怒惱:「當然不是!」

  原振俠舉起了雙手,作出投降的姿勢來:「好,我放棄了,因為我不明白你的話。」

  老者嘆了一聲,他那一下嘆息聲,聽了令人心直向下沉,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辛酸和傷感、思念和憤懣。

  原振俠本來在聽了他幾句莫名其妙的回答後,認為那老者是在戲弄他。可是他這時,卻可以知道,會發出那樣嘆息聲來的人,自己的心情,不知多麼沉重,絕不會再有心情去戲弄他人的了。

  老者嘆了一聲之後,又道:「不明白?其實很容易明白──她不是人。」

  原振俠更加呆住了。不是人,那是甚麼意思?相片上的美女,有著那麼完美的組合,令得任何人一看之下都會被她吸引,不是人,這是甚麼意思?

  這時,原振俠已多少可以看出,那老者和美女之間,有著不尋常的關係。最可能的關係,當然是情侶,或者是夫妻。

  把已經逝世了的戀人,在深刻的思念中神化,這倒是很常有的事。原振俠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她是你心目中的仙女!」

  原振俠自以為自己這樣說,十分得體,可是那老者卻立即瞪了他一眼。原振俠只好道:「好了,她就是仙女!」

  這樣去討好別人,本來是原振俠絕不屑做的事。但這時候,原振俠那樣說,倒並不是為了討好那老者,而是真心地在讚美相片中的美女。

  那老者聽了原振俠的話後,發了一會怔,才道:「我是把她當仙女的,可是她說她不是仙女。」

  原振俠的好奇心,被那老者斷斷續續的話,引發到了頂點,那使他忍不住問:「那麼,她是甚麼?」

  老者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她自己說她是──」

  老者在開始講的時候,全然是沉浸在緬懷往事的情緒之中,自然而然說出來的。可是當他講到了一半之際,他陡然醒覺了,想起了不必在陌生人之前說那麼多,所以他陡然住了口,連看也不再向原振俠看一眼。原振俠卻不肯罷休,又問了一些問題,可是老者一直沒有再開口。

  原振俠看了看錶,劉由去了已有大半小時了,隨時會回來。他回來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藉口可以留在這裡了,非得把那老者的話弄清楚不可。

  本來,那老者說的話,絕不合任何邏輯,儘可以把那些話當作是胡言亂語。可是老者在說這些話時的神態,和那種嘆息聲,卻又使人相信他不是胡言亂語,令得聽了話的原振俠,非要尋根究底不可。

  他想了一想,才道:「世上有許多奇怪而不可思議的事。我的一位醫生朋友的遭遇,十分可憐,一個阿拉伯酋長的靈魂,進入了他妻子的身體!」

  (原振俠講的這件事,記述在《迷路》這個故事之中。)

  老者震動了一下,然後低聲說了一句:「身體!身體又是甚麼?」

  原振俠立時抓住了那句話:「冷先生,你在問我身體是甚麼嗎?」

  老者望了望他一眼:「好,算是我在問你,你能回答得出來嗎?」

  原振俠立時道:「最簡單的回答是,人的身體,是各種各樣不同細胞的組合。最早由兩個單細胞的結合開始,根據遺傳的規律,發展成長而成。」

  老者搖頭:「這種回答,我聽得太多了!」

  原振俠有點無可奈何:「這是唯一的回答。或者說,身體是由肌肉、骨骼、皮膚、血液組成的,但實際上兩種說法是一樣的。」

  老者仍然搖頭,看了看錶,望了望門外,神情有點焦急,原振俠卻希望劉由越遲回來越好。老者又嘆了一聲:「你說的那個靈魂的事情,的確很奇特,向我詳細地說說,我有興趣聽。」

  原振俠立即答應,把那件事的經過,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老者真的用心聽著。原振俠大約花了半小時就講完了,老者像是思索甚麼,但隨即又搖著頭:「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原振俠立時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是,在這個老者的身上,一定也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卻和他剛才講的不一樣。在他才提及這件事之際,老者可能認為有相同之處,所以才耐心聽他講的。

  原振俠裝成隨口發問的樣子:「那麼,冷先生的遭遇是怎樣的呢?」

  老者向原振俠望了一眼,沒有開口,外面已傳來劉由的聲音:「快來,那位先生答應給我很多錢!」

  原振俠嘆了一口氣,他已沒有賴著不走的理由了,那老者的神情也開始緊張了起來。在門口,劉由已經拉著十三太保,走了進來。

  十三太保一進來,看到了只有一套衣服在的棺木,嚇得緊緊抓住了劉由的手臂。劉由推著她:「快對這位老先生說!」

  十三太保打著顫:「昨天晚上──不關我的事,是他要我一起來的──我──他托著棺蓋,我看到一個女人躺著,一想起死了很久的女人,不會那麼好看,我害怕──就逃了出去!」

  老者似乎緊張得顧不得再理會原振俠是不是還在,指著那相片,盯著十三太保:「就是相片上的?」

  十三太保連連點頭,老者又問:「不是眼花?」

  十三太保望向劉由:「不是,他也看到的,這──女人到哪裡去了?」

  老者又是一聲長嘆:「我要是知道她到哪裡去就好了,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她找回來!」

  他說著,立時發現眼前的一男一女,低級庸俗,絕不是聽他講話的材料,就不再講下去。轉過身,看到了還留著不走的原振俠,原振俠抱歉地笑了一下。

  那老者沒有甚麼表示,來到了靈柩前,伸手緩緩撫弄著棺內的那套白緞子衣服。他手指的動作是如此之輕柔和充滿了感情,像是他在撫摸的,不是一件沒有生命的衣服,而是一個活色生香的美女胴體。

  原振俠屏住了氣息。儘管他的心中充滿了疑問,但是也不忍心,在這樣的情景之下去打擾對方。

  那老者過了好久,才又長嘆一聲,俯身想把棺蓋抬起來,原振俠忙過去幫他把棺蓋蓋好。老者向著原振俠,上唇掀動了幾下,像是道謝,但是他仍然沒有說甚麼,只是又伸手在棺蓋上撫摸了片刻,低聲地叫著:「寶狐!寶狐!」

  原振俠聽出他是在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那自然是相片上的美人。

  然後,他取出了一張名片,翻過來,迅速地寫了兩行字,轉過身,把名片交給劉由:「到亞洲銀行去找總經理,你們兩人,每人可以得到十萬元。」

  劉由和十三太保兩人嚇呆了,像是木頭人一樣,一動也不動。老者把名片放在劉由的手上,就握著手杖,向外慢慢走了出去。

  原振俠望著那老者的背影,這時看來,他有點衰老的樣子。但是原振俠見過他身手的矯捷,知道他這種衰老和緩慢,甚至要拄杖而行,全是心理上的一種異常的重壓形成的。

  等那老者走了出來,原振俠決不定是不是可以追上去之際,劉由陡地叫了起來:「每人十萬元!十三太保,每人十萬元!」

  他一面叫著,一面把那張名片取出來看看。名片後面寫的那兩行字,他顯然一個也認不出來,是以他立時又現出十分疑惑的神色,向原振俠望來,問:「先生,真能──憑這個向銀行去拿錢?」

  原振俠走了過去,在劉由的手中,去看那名片後面寫的字,竟然是德文。原振俠倒可以認得出來,先是一個稱呼,多半是亞洲銀行的總經理,然後簡單地寫著:「來見你的一男一女,每人支給十萬元。」再下面,是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

  原振俠看著,劉由焦急地望著他,等候著他的回答,原振俠道:「那要看這名片是甚麼人的!」

  他示意劉由把名片翻過來,劉由一翻手,原振俠就看到了名片上印著的三個中國字:「冷自泉。」

  原振俠一看到了這個名字,「啊」地一聲,不由自主驚呼了起來!

  (又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名片一翻過來之後,原振俠當然看到了一個名字,那名字也的確令他吃驚。)

  (不過,「冷自泉」只是為了講故事方便而隨手拈來的。冷自泉這個名字,當然不會給人帶來甚麼震撼,但原振俠實際看到的那個名字,任何對中國近代史稍有常識的人,看了之後,都會吃驚。)

  劉由看到原振俠吃驚,更加焦急,道:「怎麼樣?」

  原振俠已急急向外走去,一面揮手道:「快到銀行去吧,沒有問題!」

  原振俠這時,已經知道了那老者的身分。他真後悔剛才在請教了對方貴姓之後,沒有再請教大名!

  他只以為那老者,可能和那個一度極其烜赫的家族有關,但卻沒有想到,那老者根本就是這個權傾朝野,富可敵國,手握百萬兵符,叱吒風雲的家族的中心人物!

  知道了那老者是這樣的一個重要人物,原振俠自然不肯失去探索那些怪事的機會,他急急奔了出去。

  可是,當他奔到義莊的門口時,那老者的黑色大房車,已經不見蹤影了!

  原振俠呆了一呆,估計他可能回市區去。他用百公尺賽跑的速度,奔向他自己的車子,不等喘定氣,就發動了車子,駛上了通向市區的公路。可是他一直沒有在公路上,發現那輛黑色的大房車。

  原振俠還不死心,在公路上兜了好幾個圈子。一直到下午,還是一無發現,這才回到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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